第7章 梦影

从林羽觞和假“姚珍珍”那里离开后,姚珍珍绕过已经轮换过一批的巡视弟子,再次回到了一楼的舱室中。

陆哲依然保持着她离开前的睡姿,沉浸在黑甜的梦乡里,有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在地板上投下阑珊的灯影。

姚珍珍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内,在另一边的软榻下躺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这具身体不属于自己,在经历了白日诸多变故后,她的精神却依然清明,丝毫不觉困倦。

但夜色已深,这毕竟不是自己的身体,为了原主着想,她还是将脑海中乱成一团的思绪丢开,强行逼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可这个外来的灵魂显然无法轻易在这具陌生的躯体中享受安眠,姚珍珍闭着眼睛,在黑暗中反而听觉更加敏锐。她听见几步之遥外陆哲均匀的呼气声,听见甲板上有巡逻的弟子刻意放缓的窸窣脚步声,还有云海深处低沉呜咽的风声……宛如歌唱。

……

在这并不如何动听的歌声中,姚珍珍终于进入了梦乡。

***

梦境中依然是鸣麓山,但时节换成了盛夏,这一次,姚珍珍清晰的知道自己正在梦中。

眼前所见是熟悉的楼阁石阶,正午的阳光在空气中撒下滚烫的热浪,眼前所见的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虚假的暖色。

“珍珍?”见她忽然在道中停下了脚步,有人在背后疑惑地开口。

姚珍珍回过头,看见了身后跟着的人。

——是燕鸣臻。

青年正站在石阶上,疑惑地抬头望着她,浓黑睫羽下,那目光满怀关切与爱意。夏日的晴光透过树荫在两人头顶洒下斑驳的光斑,姚珍珍的目光落在他毫无瑕疵的面庞上,不由感到一阵恍惚。

“又走神,”燕鸣臻无奈道,语气带着抱怨,眉眼却是舒展的,“醒一醒,我们还得去戒律堂观审。”

“……观审?”姚珍珍因为美色而晕头转向的灵魂终于回过了神,她知晓此时所见一切皆是梦境,但一时未能明白自己为何会梦到这里。

她的确曾担任剑宗戒律堂的执律,但因常年外出游历,大部分时间这个名头不过是个虚职而已。

——因着剑宗掌管俗务的郭长老对她格外偏爱,对与姚珍珍这种顶着名头吃空饷的行为从来是轻轻放过。

戒律堂执掌宗门法度,凡剑宗所辖范围内,一切违律罔法皆可审,堂内每日有执律坐镇值守,因着姚珍珍时常外出,她的名单并不在值守范围内,堂内弟子也只有极少的时候会传信唤她前去。

自己和鸣臻一起去戒律堂……还是在如此暑热的天时……

女子眉心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她已经想起了此次梦境的时间。

……乾京历八年八月二十七,喻勉之在剑坪比试时误伤同门,之后执律们在他的住处搜出了血琥珀,戒律堂因此拘了人待审。

喻勉之此人,虽然剑道天赋卓绝,但因为从小养在市野乡间,与异父兄长燕鸣臻性格差异极大,又因为母亲溺爱,颇有些纨绔脾气,入了剑宗后便时常与同门起龌龊。因着喻勉之入门前,姚清和便已闭关不理俗务,这个小师弟的剑法几乎是姚珍珍一手教来的,也因此他只认这一个师姐。姚珍珍在门内时他还能稍稍克制些,只要她外出游历,这皮猴便总要闹得鸣麓山上下不得安宁。

但从前喻勉之也只是小打小闹,看在燕鸣臻和姚珍珍的面子上,戒律堂往往是小惩大诫便算……只除了这次。

……喻勉之在剑坪时同门争斗时,灵剑失控伤了在场的三个弟子,前来阻拦的执律被他一剑斩下了一根手指。

之后便是在他住处翻出的血琥珀,姚珍珍还记得事后她曾在戒律堂见过那块作为证据的血琥珀。执律解开布袋时,那恶物露出的邪异红光让整个室内都蒙上了一层血色——完全不似死物,仿佛一颗勃勃跳动的心脏般,散发着肮脏而馥郁的甜腥气味。

事发时姚珍珍随着燕鸣臻在宁连郡处理水患后事,二人接到传信时,只当又是幼弟的一次顽皮。待到赶回戒律堂时审判业已结束,主执律认定了喻勉之修习邪术沟通魔修,两人面对如山铁证,最终也无可奈何,只能看着他领了鞭刑,被禁足于鸣麓山顶。

那之后不久斛珠夫人亲至剑宗赔罪,送来钱财美玉无数,熠熠宝光映亮了鸣麓山的晨昏;又有上好良药流水般送来赠予受伤的弟子与执律,剑宗毕竟不是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门,最终还是松了口,让她将喻勉之带离剑宗。

再往后便是乾京历九年春,姚珍珍追着应滕的踪迹一路进入连杀山,最终在那里折剑,余下后事,她便再无知晓了。

除去前世最后的那段时间外,姚珍珍最不想面对的便是这段回忆——她一直对喻勉之的堕落怀有愧疚,疑心是自己的错失让这个天资卓绝的少年误入歧途。

思及此处,姚珍珍在梦中的脚步也不免变得沉重起来——她明白两人赶回剑宗时一切已晚,受伤的弟子与执律是真的,血琥珀也是真的,即使是时光倒流,他们此刻也已经无力回天,遑论此刻正是梦境。

剑宗当然不会真的处死喻勉之,且不论他与燕鸣臻这位三皇子的亲缘关系,斛珠夫人出身东原黎氏巨富之家,又对此幼子溺爱至极,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坐视不理。

他们此刻赶去,不过是再见一遍受伤者的惨状,再听一次喻勉之的哀求罢了。

姚珍珍的犹疑与踌躇显然不能瞒过一边的燕鸣臻,青年从身后靠近,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头上。

“你若是不忍心,我们便不去了吧?”青年身形比她高上不少,俯身时几乎将少女娇小身形完全笼住,他低头在姚珍珍的耳边说话,“勉之性格顽皮,本该我做兄长的多加管束。此次事了,我便把他带去封地,不让他再来烦你。”

青年的声音低沉和缓,充满磁性,一句话说完姚珍珍的半边身体都快随之酥软了,红晕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脸颊上。

“好。”姚珍珍赶忙向前半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定了定心神,“我……”

她停下脚步,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无处开口。

她该说点什么呢?问问他自己的命牌究竟是否碎裂?问问他是否真的想要悔婚?还是问他与淼淼的关系是否如传言所说?

这里只是梦境,眼前的燕鸣臻只是她记忆中的幻影。他们已有七年未见,她要如何想象出他现在的回答呢?

“陪我走走吧,鸣臻。”最终,姚珍珍只是这么说。

燕鸣臻握住她的手,两人的十指自然的交扣在一起。

姚珍珍低下头,望着两人紧握的双手。

燕鸣臻生在皇家,从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双手自然保养得宜,十指纤长有力,肌肤光洁如玉。

而姚珍珍则不同,她自幼习剑,从不懈怠,从掌心到指尖都被层叠交错的伤痕与薄茧所覆盖,抚摸起来仿佛一块饱经风霜的砥石。

两人手指交叠在一起,对比是如此刺目。

她想缩回手,却被燕鸣臻更用力地握住了。

“珍珍,你在怀疑我,”他干脆双手捉住了她的右手不让她挣脱,手指抚摩着少女虎口处一道陈年的旧伤口,“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让你不安了,是吗?”他低头,嘴唇在那伤口上方轻轻扫过,带来令人难以忍受的酥麻感,一边抬眼望向姚珍珍,一双黑色眸子波光粼粼,宛如秋日深潭般令人忍不住陷落。

姚珍珍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坚定,她向来很难抵抗身边人的美色攻势,但也不想软弱到向着梦中幻影投降,只能转过头去不看他。

“我不想对你倾诉。”她有些生硬的说道。

因为你只是我的梦中幻影,是假的。她在心里补全了后半句。

“是吗……”燕鸣臻的尾音带着叹息,丝丝缕缕的缠绕在姚珍珍本就不够坚定的心头上。

“珍珍,你不愿意说,那我来说给你听,好不好?”青年的手指从她的虎口抚摩到指尖,纤长的指尖力度适中地揉按着她僵硬的指节。

“之前母亲给我来信,希望我与你一同去参加仙官试,她说有你陪同的话,封地那群官吏定然不敢造次……”他缓缓的说道,“但我并不想。”

“二哥和二嫂去年通过了仙官试,我上月路过永长县,见他们两人都憔悴了不少。”

“珍珍,我希望你永远像现在这样,”他抚摸少女盘起的发髻,极尽眷念与温柔,“永远肆意、永远自由,永远……”

“……永远不必为世俗所忧心。”

姚珍珍已经回过了头。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同样的话她已听过一遍。

“珍珍,我自私的将你留在身边,你怨恨我了吗?”

“……”

是了,一摸一样的话语。曾经她是如何回答的?

她说不,我当然不会怨恨你,她说我们去参加仙官试吧,我陪你去封地。

然后呢?她通过了仙官试,燕鸣臻却败在了“问情”一关。

曾经被掩盖在两情缱绻之下的疑惑在历时七年后卷土重来,最终在她的心中酿成了一杯酸苦的陈酿。

“殿下,你究竟……”她的问题没能问完,因为青年忽然怔住了。

“……你叫我殿下?”青年松开了手,脸上出现让人动容的心碎神色来,“珍珍,我是做错了什么吗?”

“……还是你已经另寻新欢了?”他惨笑着后退一步,嘴角依然是带笑的,眼神却充满祈求地望着姚珍珍,“是谁?巫尚?林羽觞?葛胥?还是哪个我不知道的新人?”

“不管是谁,我可以……”他摇摇头,仿佛强行说服了自己,但很快又否认了,“不,珍珍,我不同意。”

“我们曾在月老殿许下盟誓,承诺此心不移,珍珍,你不可以抛弃我。”

而姚珍珍只是面色复杂地望着他。

是我要抛弃你吗?七年过去,你可还记得曾经许下的一颗真心?

梦境正在崩溃,她再次听见了来自云海深处的呜咽风声。

清晨的微光撒进了屋内,姚珍珍睁开了双眼。

不远处,依然被困在梦魇中的陆哲发出一阵抽泣声,姚珍珍听见他小声呼唤着白郁湄的乳名。

她抬起手,看见自己指尖那一点捻开的药膏已经完全干涸了,空气中浮动着芬芳的药草香气。

“……原来如此。”

***

与此同时,在距离云舟遥远的某间宫室中。

几案上,灯花忽然发出一声“噼啪”爆响。

支着额头打盹的男子被这响动惊醒,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下带着长期疲惫的青黑,却完全不损面容的俊美,几缕额发从脸侧垂下,更衬得肌肤如雪,人如冠玉。

只是这世间难得的美男子显然还未完全从梦境中挣脱出来,眼眶通红地睁开眼,近乎凄惶地喊了一声。

“……珍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