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亡灵之书

两个星期过去了。各种仪式与典礼全都按部就班,由此确保了世界待在天空底下、星星照自己的轨道运行。仪式和典礼的力量的确不可思议。

新国王审视着自己镜中的形象,眉毛皱成一团。

“这是什么东西做的?”他问,“这么模糊。”

“青铜,陛下。打磨过的青铜。”迪奥斯一面回答,一面把仁慈连枷递到他手里。

“在安科-莫波克我们有白银做底的玻璃镜子,它们效果很不错。”

“是,陛下。在这儿我们有铜镜,陛下。”

“我当真必须戴着这个金面具吗?”

“这是日之脸,陛下。经过无数光阴流传至今。是的,陛下。在所有公开场合都必须佩戴,陛下。”

特皮克从眼部的缝隙往外瞅。这面具的五官倒挺帅气,还略带点儿笑意。他记得曾经有一天父亲来育儿室看望自己,当时忘了摘下面具,结果特皮克的尖叫险些把房子震塌了。

“太沉了。”

“这是历史的重量。”迪奥斯一面说,一面把黑曜石做成的正义之镰递给他。

“迪奥斯,你当祭司很久了吗?”

“许多许多年,陛下。先是作为男人,然后是阉人。现在……”

“父亲说祖父那时候你就是高阶祭司了。你肯定已经很老了。”

“养护得当,陛下。诸神对我十分仁慈。”面对证据,迪奥斯只能承认,“现在,陛下,让我们把这个也戴好……”

“这是什么?”

“增益蜂巢,陛下。非常重要。”

特皮克好不容易才让它就位。

他彬彬有礼地说:“我猜你一定见证了许多变化。”

老祭司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不过那表情消失得很快,就好像急于逃走似的,“不,陛下。”他极顺溜地说,“我一直都很幸运。”

“哦。这又是什么?”

“丰饶捆扎,陛下。意义非凡,很有象征意义。”

“那好,就请你把它捆在我胳膊底下吧……你听说过下水道系统吗,迪奥斯?”

祭司朝某个侍从打个响指,“没有。”他凑上前去,“智慧蝰蛇就塞在这里,如何?”

“跟木桶差不多,只是不那么,呃,有味儿。”

“听起来真可怕,陛下。据我理解,那气味儿能驱除邪恶的影响。这一个,陛下,是天空甘霖葫芦。只要您把下巴稍微抬起来一点……”

特皮克的口齿已经不大清楚了,“这些东两真有必要吗?”

“这是传统,陛下。我们只需要把它们稍微规整一下,再腾点儿地方,陛下……这是大地甘霖三叉戟,我觉得咱们可以把这根手指这样绕过来。咱们还得讨论一下咱的婚事。”

“我担心咱俩可能不大合适,迪奥斯。”

高阶祭司的嘴唇弯成微笑的弧度,“陛下真爱说笑。”他彬彬有礼地说,“不过无论如何,陛下必须结婚,这非常重要。”

“恐怕我认识的姑娘全都在安科-莫波克。”特皮克轻快地说。其实他心里清楚,所谓他认识的姑娘,也就是指六年级时负责为他整理床铺的柯拉尔夫人以及饭堂里那个对他有点儿好感、每次都会多给他些肉汁的女佣。(可是……想到这里,他的心跳突然加快……别忘了还有每年一次的刺客舞会。刺客们的训练让他们能在各种社交场合如鱼得水,并且个个舞技高超。再说了,剪裁得体的黑色丝绸和修长的双腿总能吸引某种特定类型的半老徐娘,因此舞会那天他们总会跳上一整晚,从波蓬到轻快的嘉雅再到慢步帕瓦宁,直到空气因麝香和欲望变得沉重起来。奇德有张开朗明快的脸,待人接物又那么随和,所以总能赢得人家的好感,每次舞会过后好几天他都会在外头待到很晚,而且上课时常常打瞌睡。)

“非常不合宜,陛下。咱们需要的是一位通晓各种仪式的配偶。当然了,实在不行总还有咱们的姑母,陛下。”

只听特皮克身下噼噼啪啪一阵响,迪奥斯叹口气,示意侍从们把东西捡起来。

“咱们从头来过,陛下?这是植物增益之卷心菜……”

“抱歉。”特皮克道,“你刚刚不会是说我该娶我的姑母?我一定是听错了吧?”

迪奥斯道:“一点儿没有,陛下。家族内部通婚是咱们这一支血脉的光荣传统。”

“但我姑母可是我姑母啊!”

迪奥斯翻个白眼。他曾经一再建议老国王注意儿子的教育,但那人实在固执,固执得要命,结果现在害他迪奥斯手忙脚乱。迪奥斯认定这是诸神对他的考验。造就一位君王原本需要好几十年,而现在他却只有几周时间。

“是的,陛下。”他耐心地说,“当然,她同时也是你的叔叔、堂兄和父亲。”

“等等。我父亲……”

高阶祭司抬起一只手,请对方少安毋躁,“这不过是个技术问题。”他说,“为了政治上的原因,你的曾曾祖母曾经宣布自己为国王,我相信那项法令一直都没有废除。”

“不过她确实是个女人吧?”

迪奥斯满脸惊愕,“哦不,陛下,她是男人。这是她自己宣布的。”

“不过听着,姑母实在是……”

“的确,陛下,我非常理解。”

“唔,谢谢。”

“可惜咱们一个姊妹也没有。”

“姊妹?!”

“不应该稀释神圣的血统,陛下,否则太阳怕是会不高兴的。现在,这个,陛下,洁净之肩胛骨。你想把它佩戴在什么位置?”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看着人家往自己肚里填充东西。还好如今他不会再觉得饿,他永远都不想再碰一下鸡肉了。

“针脚缝得真好,师傅。”

“手指别动,吉恩。”

吉恩继续磕牙,“我妈缝的东西就是这个样儿。她有条围巾就是这么缝的,咱妈。”

“我说叫你别动。”

吉恩主动提供细节,“上头全是鸭子啊、母鸡啊啥的。”

迪尔专注于手上的工作。他的手艺的确漂亮,这他自己也承认。为此,木乃伊制作及相关产业公会向他颁发过不少奖章。

“你肯定很骄傲吧?”吉恩道。

“什么?”

“那个,咱妈说在塞好、缝好以后国王还会继续活着,那之类的。好像是在冥界还是什么。带着你缝的针脚。”

除了针脚,还有几袋稻草和两桶沥青。想到这里,国王的阴影好不伤心——另外还要加上吉恩用来包午餐的纸。不过国王并不怪那孩子,他不过是随手一放,之后又忘了收拾。想想看,身体里带着某人包午餐的纸度过永恒,而且里头还剩了半截香肠。

他越来越喜欢迪尔,甚至也喜欢上了吉恩,颇有些难舍难分的意思。另外,他与自己的身体也仍然分不开——只要走出几百码之外他就不舒服——因此过去的两天里,他倒着实对这两人增加了不少了解。

想起来还真好笑,他在自己的王国里待了一辈子,但从来都只跟几个祭司之类的人讲话。从理性上讲,他也知道周围还存在着其他人——比如仆从、园丁什么的——但在他的生活里,他们只相当于气泡。他在最顶端,然后是他的家庭,之后是祭司,当然还有贵族,最后则是这些气泡。他们固然都是很好很好的气泡,算得上世上最好的,能统治这样一堆忠心耿耿的气泡是每个国王的梦想。但他们仍然只是气泡罢了。

然而现在,他却深深沉醉于这两个人的生活中:羞怯的迪尔怎样一心盼望能在公会中更进一步,蠢头蠢脑的吉恩如何向邻家大蒜农夫的女儿格温乐达大献殷勤。他惊奇地听着两人的故事,简直入了迷。他们的世界竟也在地位和身份上充满了各种微妙的差别,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同。他想到自己或许永远无法知道吉恩是否能战胜格温乐达父亲的反对,赢得自己的爱人;也无从得知迪尔这次的活计——在他身上所干的活计——能不能让木乃伊制作与相关产业公会授予他九十度方差守护大天尊的称号。这念头简直让他难以忍受。

死亡其实是一台奇异的光学仪器,哪怕一滴水也能变成一个生机勃勃的复杂生命。

他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他想教迪尔明白基本的政治倾轧手段,想告诉吉恩勤洗澡、打扮体面都有哪些好处。他尝试过好几次。他们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两人都把那感觉归结到穿堂风身上。

这时候,迪尔走到放绷带的大桌子跟前,拿间一摞厚厚的布料样本,若有所思地放在尸体旁边进行比对——现在就连国王自己也渐渐把那东西想成是自己的尸体了。

“我看还是亚麻布。”最后迪尔道,“颜色绝对衬他。”

吉恩歪歪脑袋。

“粗麻布应该也很适合他。”他说,“或者白棉布。”

“白棉布?白棉布绝对不行。他用着显得太大。”

“他腐烂一阵没准儿就好了。你知道,稍微磨损磨损。”

迪尔哼了一声,“磨损?磨损?你别跟我说什么白棉布和磨损。我倒想知道,要是他裹了白棉布,结果一千年之后有人来盗墓怎么办?他会蹦到通道里,没准儿还能掐死其中一个贼,这不假,可然后他就非得四分五裂不可,不是吗?过不了多久胳膊肘就得散掉,到时候我永远别想抬起头来。”

“可那时候你已经死了,师傅!”

“死了?这跟那个有什么关系?”迪尔在样品里翻了一阵儿,“不,还是用粗麻布。韧性好,粗麻布。摩擦力也不错。如果需要往通道里蹦,他准能跑得飞快。”

国王长叹一声。他本来还指望能用上比较轻薄的丝绸呢。

“你去把门关上。”迪尔加上一句,“这里头又吹起风来了。”

“现在,”高阶祭司说,“该去见咱们的先父了。”他任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又补充道,“我敢说他正盼着陛下呢。”

特皮克想了想。他自己对这事倒没什么盼头,但它至少可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免得他们老想让他跟亲戚成亲。他垂下手去,用自以为最具国王风范的姿态摸了摸王宫里的猫。他真该三思而后行。那东西闻了闻他的手,斜着眼睛琢磨了半天,然后一口咬上了他的手指。

从特皮克嘴里涌出的词句叫迪奥斯大吃一惊,祭司道:“猫是神圣的动物。”

“也许,但神圣的猫该长着长腿和银色皮毛,满脸的高不可攀。”特皮克揉着手说,“这些猫?我表示怀疑。我敢说神圣的猫不会把朱鹭的尸体拖到你的床底下。另外,我敢打赌神圣的猫也绝不会跑进屋来,在国王的鞋子里办事。咱们周围明明有用不完的沙子。”

“猫就是猫。”迪奥斯含含糊糊地说,“那么,现在就请咱跟我们来吧。”他对特皮克指了指远处的一道拱门。

特皮克缓缓跟上。他仿佛已经回家许多许多年了,却仍然觉得不自在。空气太干燥,衣服不合身,天太热,就连房子也似乎不对劲儿。比方说柱子吧,家里——也就是说公会——的柱子有着优美的凹槽,一串串鼓起的石头葡萄,顶上还带花纹。这儿的柱子却都是梨形的一大块儿,所有的石头都堆在脚底。

半打仆人排成一列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代表王权的各种器物。

特皮克试着模仿迪奥斯的步态,他发现过去的回忆很快浮现在脑中。上身这样一扭、头部这样转动、抬起手臂与身体成四十五度角、掌心朝下,然后你再动。

高阶祭司的法杖落在石板上,激起阵阵回音。许多年来,它已经在石板上凿出一个个小窝。如果光着脚踩着它们往前走,瞎子也能在王宫里行动自如。

前方是卡哈弗特女王接受凡间诸国贡奉的壁画,两人沿着壁画的弧线曲折前进。这时,迪奥斯用聊天似的口气说:“恐怕咱会发现咱父亲跟上次见面时有点儿不一样了。”

“唔,当然。”对方的语气让特皮克有些迷惑,“他死了,不是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迪奥斯说。特皮克意识到对方所指的并非国王目前的身体状况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

特皮克对迪奥斯实在又敬又畏。其实迪奥斯倒不是特别冷酷无情,只不过在他看来,死亡仅仅是永恒的存在中间一个叫人不快的过渡阶段。人人都要死,就好像你上门拜访时人家碰巧不在家,只不过是点微不足道的麻烦罢了。

多么古怪的世界,特皮克暗想,亘古不变的世界,而我正是其中的一部分。

“他是谁?”特皮克指向一幅特别大的壁画。画上有个大块头,帽子像烟囱,胡须像麻绳,正驾驶战车在一大群十分迷你的人上方驰骋。

迪奥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他的名字就在下方的旋涡纹饰里。”

“什么?”

“那个小椭圆,陛下。”

特皮克凑近看底下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瘦老鹰、眼睛、曲线、拿棍子的男人、坐着的鸟、曲线。’”迪奥斯牙疼似的缩了一下,“看来咱们必须在现代语言的学习上多花些工夫。”

他稍微恢复了一点,对特皮克解释道:“他名叫普塔-卡-巴,是将蒂杰帝国从环海扩张到边缘洋的国王。那时,半个大陆都向我们进贡。”

特皮克终于发现对方的说话方式怪在哪里了:迪奥斯总是不遗余力地避免使用过去时。他指向另一幅壁画,“那她呢?”

“她是卡哈特-莱昂-拉-普塔女王。”迪奥斯道,“她靠偷袭夺取荷旺达兰。那是第二帝国时期的事。”

“不过她已经死了,对吧?”特皮克问。

“我想是的。”高阶祭司只稍微迟疑了一刹那。没错,高阶祭司的确对过去时有意见。

“我会说七种语言。”特皮克道。反止其中三种的成绩单都好好地藏在公会的记录簿里,谁也看不见,对此他非常放心。

“当真,陛下?”

“哦,没错。莫波克语、凡格麦施特语、以弗比语、劳坦语,还有其他几种……”

“啊。”迪奥斯微笑着点点头,他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腿稍微有些瘸,但步幅依然像时钟的滴答声一样准确,“那些蛮荒之地的语言。”

特皮克望着父亲的尸体。木乃伊制作师干得很漂亮,而且正等着国王承认这一事实。

仍然活在安科-莫波克的那一部分悄声说:这是具尸体,他们总不会以为缠满绷带就能让他好起来吧?如果你死在安科,人家会把你烧掉、埋掉,或者扔给乌鸦。在这儿死亡不过意味着放慢生活节奏,而且人家还会把最好的食物都留给你。这太可笑了,你怎么可能统治这样一个国家?他们似乎觉得人死跟耳朵聋了没两样,你只需要把嗓门抬高一点就成。

然而另一个更古老的声音说:我们像这样统治我们的王国已经七千年了。哪怕是种西瓜的卑微的农夫,他的血统也能追溯到古老的过去。相比之下,其他地方的国王不过是蜉蝣而已。我们曾经拥有整个大陆,后来又为了修建金字塔将它出售。历史短于三千年的国家我们根本连想都不去想。这一切不是一直都运转良好嘛。

“你好啊,父亲。”他说。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一直在仔细观察他,听了这话,老国王赶忙从房间另一头跑到儿子身边。

“你气色挺好!”他说,“见到你我真高兴!听着,事情很紧急。请你一定认真听好,我要跟你说说死亡的事儿……”

“他说见到你他很高兴。”迪奥斯道。

“你能听到他说话?”特皮克道,“我什么也听不见。”

“死者自然是通过祭司讲话。”高阶祭司道,“这是习俗,陛下。”

“不过他总该能听到我说话,对吧?”

“当然。”

“听着,我一直在想金字塔那事儿,我有点儿拿不定主意。”

特皮克凑近父亲的尸体大声说:“姑母向你问好。”他又想了想,“我指的是我姑母,不是你的。至少我希望不是。”

“嗨?嗨?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从帷幕背后的世界向你问候。”迪奥斯道。

“唔,没错,我猜我的确该问候一下,不过听着,我不想让你白费工夫修什么金字……”

“我们会为你建一座最最不可思议的金字塔,父亲。你肯定会喜欢的。塔里会有人照料你,什么都有。”特皮克瞥了迪奥斯一眼,寻求对方的支持,“他会喜欢的,对吧?”

“我不想要金宇塔!”国王尖叫起来,“无限的世界正等着我去瞧呢,我禁止你把我放进金字塔里!”

“他说你做得很对,还说你是个尽职的好儿子。”迪奥斯道。

“你能看见我吗?瞧我竖着几根指头?你以为这样子很好玩是吗?死了以后一辈子压在几百万吨石头底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烂成灰?你觉得永恒就该这样,是不是?”

“这里头风还挺大,陛下。”迪奥斯说,“我看咱们还是走吧。”

“再说了,你压根儿就没钱!”

“而且我们还会把你最爱的壁画和雕塑一起放进去。你会喜欢的,对吧?”特皮克搜肠刮肚,“还有你的心啊肝啊肺啊全都摆在你周围。”

“他会喜欢的,不是吗?”在走回接见大厅的路上,特皮克问道,“只不过,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好像不大高兴似的。”

“我向您保证,陛下。”迪奥斯道,“这正是他唯一的心愿。”

留在木乃伊制作室的特皮西蒙二十七世使劲拍打吉恩的肩膀,可惜并没能引起对方的注意。他放弃努力,走到自己身边坐下。

“听我的,小子。”他苦哈哈地说,“千万别生孩子。”

接下来是重头戏:为国王准备的大金字塔。

特皮克绕着模型走了一圈,大理石地砖上回荡着他的脚步声。他不大确定自己该在这儿做些什么。不过据他猜想,这种情况国王们经常会遇到,而且他们也有一个很好的应急方案:那就是做饶有兴趣状。

“嗯,嗯。”他说,“你修金字塔有多长时间了?”

普塔克拉斯普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是贵族专用的金字塔主体与附件修造师。

“噢,正午的阳光啊,这活儿我干了一辈子。”

“肯定很有意思。”特皮克道。普塔克拉斯普瞄了眼站在一旁的高阶祭司,对方冲他点点头。

“噢,湖海之源啊,它倒也有些好处。”他壮起胆子答了一句。普塔克拉斯普不大习惯国王把自己当成个人似的对自己说话,他隐约觉得这么做不大对头。

特皮克朝台座上的模型挥挥手。

“没错。”他没什么把握似的说,“嗯。好。四面墙,还有个尖顶。非常好。一流。面面俱到可以说是。”周围似乎还是过于安静,他只好接着诌下去。

“很好。”他说,“我是说,毫无疑问,这是座……是座……金字塔,而且是座很棒的金字塔!千真万确。”他仍然觉得不够,于是继续找话讲,“几百年之后大家会看着它说,他们会说、会说……这是座金字塔。唔。”

他干咳两声,哑着嗓子道:“墙面的清晰度非常好。”

“不过嘛……”他说。

两双眼睛飞快地朝他看过去。

“唔。”他说。

迪奥斯扬起眉毛,“陛下?”

“我仿佛记得有一次我父亲说过,你知道,他说他死了以后希望能,就是那个,葬在海那儿。”

预料中那种恼怒到窒息的义愤填膺并没有出现。“他指的是三角洲吧?三角洲的土质非常松软。”普塔克拉斯普道,“想好好打个地基都得几个月工夫。另外还有下沉的危险。更别说又特别潮湿。金字塔里潮湿可不好。”

“不。”特皮克感受到迪奥斯的目光,不禁汗如雨下,“我觉得他指的是,你知道,海里头。”

普塔克拉斯普眉头紧锁,“那可不好办哪。”他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想法倒是挺有意思。我猜要是修个小的或许还是有可能的,一百万吨的那种,用平底船之类的漂在水上……”

“不。”特皮克忍住了没有哈哈大笑,“我想他的意思是不要……”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意思是不要耽搁,立刻下葬。”迪奥斯的声音仿佛油滑的丝绸,“毫无疑问,他肯定要求你拿出自己最好的作品,修造师。这是他赐予你的至高荣誉。”

“不,我敢说你理解错了。”特皮克道。

迪奥斯的表情变得僵硬,普塔克拉斯普则摆出木愣愣的神情,表示从这一刻起自己跟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关系。他低头盯住地板,就好像能不能活命全看自己是不是能牢牢记下地板的每个细节。

“理解错了?”迪奥斯道。

“我无意冒犯,我敢说你的出发点是好的。”特皮克说,“只不过,你知道,当时他对这一点似乎非常坚持,而且……”

“我的出发点是好的?”迪奥斯把每一个字都当成酸葡萄似的一一品尝。普塔克拉斯普咳嗽一声。他已经看完了地板,现在把注意力转移到天花板上。

迪奥斯深吸一口气,“陛下,”他说,“我们从来都造金字塔。我们所有的国王都埋葬在金字塔里。这是我们的生活方式,陛下。事情理当如此。”

“没错,可是……”

“这里没有争辩的余地。”迪奥斯道,“谁还会想要别的?牢牢封闭起来,抵御时光的亵渎——”油滑的丝绸已经变成了铁一样坚硬的盔甲,不给妄图亵渎国王的时光留下任何可乘之机——“永远受到保护,永远不会遭到改变的侮辱。”

普塔克拉斯普低头瞄一眼高阶祭司的指关节,它们全都泛着白色,骨头死死抵着皮肉,仿佛想要挣扎逃生一般。

他的视线顺着被灰衣覆盖的胳膊溜上了迪奥斯的脸。神啊,他暗想,他们说得没错,他这模样的确好像人家等不及他死,直接把他给腌了。然后他的眼睛对上了祭司的眼睛,空气中仿佛有金属相撞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的血肉似乎渐渐与骨头剥离,他觉得自己并不比蜉蝣更重要——当然是一只有存在价值的蜉蝣,并且也会得到应有的尊重,不过仍然是只彻头彻尾的小昆虫。在那愤怒的目光底下,他仿佛化身为飓风中的纸莎草,毫无自由意志可言。

“国壬的遗愿是葬在金字塔里。”迪奥斯道。造物主当初分开星辰时用的大概就是这种声音。

特皮克答道:“呃。”

“最好的金字塔。”

特皮克举手投降。

“哦。”他说,“好吧。行。唔,最好的,当然是。”

普塔克拉斯普长出一口气,立时喜笑颜开。他刷一下掏出蜡板,又从假发深处抽出一支尖头笔。他心里明白,这种时候关键在于尽快把生意拿下。如果你让机会溜走,那么之前预定的一百五十万吨石灰岩很可能就会全砸在手里。

“那么,噢,沙漠中的甘霖啊,我们是否就按这个型号做了?”

特皮克瞅眼迪奥斯,对方站在一旁,死盯着空气,似乎想用意志力把空气中的熵瞪趴下。

他徒劳地瞎猜道:“还是再大点儿吧。”

“那就是CEO级别了。”普塔克拉斯普道,“非常奢华,噢,永恒之柱的基石啊,而且用到永远也不会坏。此外,我们这一世还有特别优惠:我们会把各种尺寸的准宇宙意义刻进金字塔的材料里,完全没有额外收费。”

他满怀期待地望着特皮克。

“很好,很好,非常不错。”特皮克道。

迪奥斯深吸一口气,“这还远远不能满足国王的要求。”

“当真?”特皮克显得疑虑重重。

“千真万确,陛下。你明确表示要为你父亲建造最伟大的纪念物。”迪奥斯说得极为流畅。特皮克明白了,这是一场竞赛,而他既不了解规则,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他输定了。

“是吗?哦。好吧。好吧。我猜的确是的。好。”

“要一座蒂杰沿岸无可闪敌的金字塔。”迪奥斯道,“这就是国王的命令。这么做才合乎体面和规矩。”

特皮克被逼得没有办法,“好吧,好吧,就是这个话。呃,就普通金字塔的两倍大吧。”迪奥斯脸上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这让特皮克得意非凡,虽然只是短短一刹那。

“陛下?”

“这么做才合乎体面和规矩。”特皮克道。迪奥斯张开嘴准备反对,在看到特皮克的表情后又把嘴闭上了。

普塔克拉斯普走笔如飞,喉结上下抖动。这样的好运气你的整个职业生涯中也只会遇上一次。

“可以在外墙上搞一层漂亮的黑色大理石装饰。”他头也不抬地说,“采石场里的存货多半刚好够用。”说完他又赶忙加上敬语,“噢,天球的统治者啊。”

“很好。”特皮克道。

普塔克拉斯普拿起一块没用过的蜡板,“是不是就用金银合金的压顶石?一开始就选对材料可以更节省些。要是您先选了纯银,之后准又得后悔:唉,要是当初我选了金银合金该多好……”

“金银合金,没错。”

“各种房间也都要吗?”

“什么?”

“就是说墓室,还有外间。我推荐孟菲斯式,非常高端,并且配有相称的超大型财宝间,用来装那些难舍难分的小东西再方便不过了。”普塔克拉斯普把蜡板翻过来,继续在背面写写画画,“而且当然还要为王后准备一个类似的墓室了?噢,永生不老的国王啊。”

“呃?哦,对。对,我想是这样。”特皮克瞥了迪奥斯一眼,“全套,你明白。”

“那就还要有迷宫。”普塔克拉斯普努力稳定自己的声音,“在咱们这个纪元非常流行。迷宫可重要得很,等盗墓贼来过再后悔可就迟了。也许我这人是有点儿老派,不过要我选,那肯定是迷阵型号。我们经常说,他们也许能进得去,但永远别想出得来。费用的确会稍微高出那么一点点,可是,噢,湖海的主人啊,在眼下这种时候,钱算个什么东西呢?”

我们没有的东西。特皮克脑子里有个声音发出了警告,然而他对此置若罔闻。他已经被命运紧紧抓住,无处可逃。

“对,迷阵型号。”他挺直腰杆,“要两个。”

普塔克拉斯普的尖笔戳穿了蜡板。

“国王和王后一人一个,噢,岩石中的岩石啊。”他哑着嗓子道,“非常合适,非常方便。再加上从库房里精心挑选的各种机关吗?我们有陷阱、捕兽夹、滑道、滚石、飞矛、箭雨……”

“对,对。”特皮克道,“我们都要。全部都要,全部。”

修造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当然您肯定还需要常备的各种石碑、通道、装饰用的斯芬克斯……”

“许多许多。”特皮克道,“这些就交给你全权决定。”

普塔克拉斯普抹一把额头上的汗。

“好。”他说,“很好。”他擤擤鼻涕,“您父亲,请您原谅我的莽撞,噢,万物的播种者啊,他实在是非常幸运,竟有您这样一个尽职的好儿子。容我再……”

“你可以退下了。”迪奥斯说,“另外,我们希望工程立刻开始。”

“半点儿延误也不会有,我可以保证。”普塔克拉斯普道,“呃。”

他似乎正与某个深奥的哲学问题进行殊死搏斗。

“怎么?”迪奥斯冷冰冰地问。

“我是说,唔。还有那个,唔。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唔。当然,您是最资深的老客户,我们非常珍惜,不过事实就是,唔。信用当然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唔。绝对不是想暗示说那个,唔。”

迪奥斯瞪住他,那眼神哪怕斯芬克斯看了也会眨巴着眼睛转开视线。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他问,“陛下的时间非常宝贵。”

普塔克拉斯普的下巴静静地开阖,然而结局早已注定。在迪奥斯面前,就连诸神也只能红着脸含糊不清。再说他法杖上的那些蛇好像也在看着你。

“唔,不,没有。对不起。我只不过是,唔,自言自语。那我这就退下了,行不?要做的事儿可多着呢。唔。”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正往拱门走,迪奥斯又添上一句,“三个月之内完工。赶在河水泛滥之前。”

“什么?”

“你这是在同我国的第一千三百九十八位君王说话。”迪奥斯冷冰冰地说。

普塔克拉斯普咽口唾沫,“请原谅。”他低声道,“我想说的是,噢,伟大的国王啊,什么?我意思是,单运送石料这一样就需要。唔。”修造师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他尝试了各种表达方式,并在想象中把它们送到迪奥斯的视线里进行全速撞击试验。最后他只嘟囔了一句,“特索托不是一天建成的。”

“我们也并没有要求你建造特索托嘛。”迪奥斯朝普塔克拉斯普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他的微笑似乎比其他一切都更可怕,“当然了,”他又道,“我们会支付额外的报酬。”

“可是你们从来都没付过……”普塔克拉斯普说到一半就泄了气。

“不能按时完工的惩罚当然也会非常可怕。”迪奥斯道,“按通常的条款处理。”

普塔克拉斯普再没有胆量与对方继续争执,“当然。”他一溃千里,“这是我的荣幸。请两位贵人容我告退,还有几个钟点的日光可以工作来着。”

特皮克点点头。

“谢谢。”修造师道,“愿您的腰下硕果累累。恕小的冒昧,迪奥斯大人。”

他们听到他一路跑下了台阶。

“肯定会非常壮观。太大了些,不过——非常壮观。”迪奥斯的目光从两根石柱间投向蒂杰河对岸的墓场。

“会很壮观。”他说。腿上突然一阵剧痛,让他眉头紧蹙。啊,毫无疑问,今晚他又得过河去。他已经拖延了好几天,这样做实在愚蠢。可一想到自己不能好好为王国服务,迪奥斯就觉得难以接受。

“有什么不对吗,迪奥斯?”特皮克问。

“陛下?”

“我觉得你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

迪奥斯皱巴巴的面孔上闪过一丝慌乱。他努力站得笔直。

“我的健康状况再好没有了,陛下,我可以向你保证。再好没有,陛下!”

“会不会是操劳过度了,你觉得呢?”

这一次特皮克把对方脸上的恐慌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叫操劳过度,陛下?”

“你总在忙,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休息。你该放松些。”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服务,陛下。”迪奥斯坚定地说,“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服务。”

特皮克走上露台,站到迪奥斯身边。傍晚的太阳在金字塔形成的峰峦上方闪耀。眼前这些还只是中心比较密集的部分,事实上,金宇塔群从三角洲一直延伸到大瀑布,那里也是蒂杰河没入山中的地方。河边最肥沃的土地都被它们占据着,就连农夫也认为事情理当如此,否则就是对神灵的亵渎。

有的金字塔块头不大,石块的切削工.艺也很粗糙,看上去竟仿佛比为河谷抵御沙漠侵袭的大山更加古老。山毕竟是一直都在的,“新”和“老”这类字眼对它们并不适用。但金字塔不一样,人类不过是一袋袋能思考的水,盛在脆弱的钙化物里,然而他们却能将岩石切开,再劳神费力地把它们重新拼在一起,组成更加美观的形状。他们修建的第一批金字塔真的已经很老了。

数千年来,时尚曾几度变化。后来的金字塔要么光滑、尖锐,要么十分平整,表面还覆盖一层云母。在特皮克看来,哪怕最陡峭的金字塔也很容易攀爬,任何攀爬家都不会判给它们1.0以上的难度。倒是金字塔底座周围的石柱和神庙还有点意思,它们把金字塔团团围住,就像拖船环绕着永恒的无畏级战舰。

永恒的无畏战舰,他暗想,沉甸甸地穿透时间的迷雾,每个乘客都享受着头等舱的待遇……

特皮克看着天空,有几颗星星已经提前登场。或许别处也有生命吧。比方说在那些星星上。如果太空中真的挤满了几十亿个宇宙,彼此之间只间隔着一个念头的宽度,那么别处肯定也有人存在。

但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怎样用心,无论他们多么努力,他们肯定不可能比我们更蠢。没错,我们可是花了大力气的,起初人家只给了我们一点愚蠢的火花,但我们却花了几十万年把它发扬光大。

特皮克转身面对迪奥斯,他觉得自己应该对之前造成的伤害稍加弥补。

“你几乎能感觉到它们散发着岁月的光芒,是吗?”

“抱歉,陛下?”

“我是说金字塔,迪奥斯。它们已经很老了。”

迪奥斯漫不经心地朝河对岸瞥了一眼,“是吗?”他说,“嗯,我猜的确如此。”

“你也会有一座金字塔吗?”特皮克问。

“一座金字塔?”迪奥斯问,“陛下,我有一座。您的一位先祖为我做的安排。”

特皮克道:“那真是巨大的荣誉。”迪奥斯很有风度地把头一点。通常说来,驶向永恒的特等舱是只有王室成员才能享用的特权。

“当然了,它小得很,也非常简朴。但我的要求不高,有它就够了。”

“是吗?”特皮克打了个哈欠,“真不错。那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去睡了。今天真够忙的。”

迪奥斯鞠躬时,腰上就跟上了铰链似的。特皮克注意到迪奥斯至少有五十种不同的鞠躬方式,每一种都包含者微妙的含义。

眼下这个看起来像是三号:我是您卑微的仆人。

“请允许我加上一句,陛下,今天不但忙碌,同时也卓有成效。”

特皮克哑口无言,最后勉强问道:“你真这样想?”

“拂晓时分的云雾效果尤其令人惊叹。”

“当真?哦。那日落呢?那也是我的手笔吗?”

“陛下真爱说笑。”迪奥斯道,“日落是自己发生的,陛下。哈哈。”

特皮克附和道:“哈哈。”

迪奥斯的指关节噼啪作响,“难的是如何让太阳升起来。”他说。

据《诺忒古卷》上讲,巨大的橙色太阳每晚都会被天空女神娃特吞噬,但她会留下一粒种子,这样第二天就会长出新太阳。而迪奥斯知道事实正是如此。

《停摆书》则教导说,太阳是太阳神耶伊的眼睛,每天都不辞辛劳地从空中走过,永远都在搜索自己的脚趾甲。而迪奥斯知道事实正是如此。

神秘的冒烟镜仪式认定太阳其实是女神纳施的蓝色肥皂泡上的一个洞,肥皂泡外是火热的真实世界,而星星则是让雨水落进肥皂泡里的小孔。而迪奥斯知道这也同样是事实。

民间传说认为,太阳是每天绕世界一周的火球,而世界本身则被驮在一只巨龟背上穿越永无止境的虚空。而迪奥斯知道这也是事实,尽管对这一说法他一直有些不安。

迪奥斯还知道纳忒是至高神,弗恩也是至高神,还有哈斯特、瑟特、彬、索特、爱奥、德赫克、和普图伊也一样;他知道赫沛泰·忒里丝克勒斯是冥界唯一的统治者,同时,辛寇普、鲇头神希卢尔和奥瑞克西斯-努普特也同样是冥界独一无二的至尊。

宗教在这甩发酵、附生、冒泡,迄今已经好几千年,这个国家从不抛弃任何神灵,免得以后发现对方还有用处又后悔,而迪奥斯就是这样一个宗教的至高高阶祭司。他知道有许许多多相互矛盾的事情都是真的。如若不然,仪式和信仰就毫无意义了,而假如仪式与信仰没了意义,世界也就不复存在。由于采用了这样一种思维模式,蒂杰的祭司从来都兼收并蓄,无所不包。遇上这样的思想,哪怕量子工程师也只能交出工具箱,举手投降。

迪奥斯的法杖在石头上敲出阵阵回声,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少有人烟的通道,最后来到一个小码头。高阶祭司解开小船的缆索,好不容易爬进船里,然后拿起船桨,将自己送上蒂杰河混浊的水面。

他的手脚冰凉。太蠢了,真是太蠢了。他早该过去一趟。

黑夜彻底笼罩了河谷,小船也颠簸着缓缓驶入河道中央。河对岸的金字塔遵循着古老的律法,再次点亮了夜空。

在王朝墓场建筑商普塔克拉斯普联营公司的总部,房间里的灯光同样久久不曾熄灭。普塔克拉斯普老爹和他的双胞胎儿子凑在巨大的设计蜡盘前争论不休。

“他们从来不付钱。”普塔克拉斯普·二甲道,“我是说,这不单是能不能付得出钱的问题,他们似乎从来不曾领会付钱的概念。像特索托那样的王朝至少每一百年左右会结一次账。你为什么不……”

“过去三千年里,咱们家一直在蒂杰沿岸建造金字塔。”他父亲生硬地说,“而咱们从来没受过损失,不是吗?不,从来没有。因为别的王国都拿蒂杰做榜样,谁都会说那家人对金字塔真是了如指掌、内行得很,会说就请你帮我造个一模一样的,而且还要再大些再华丽些。再说了,他们是真正的王室。”普塔克拉斯普补充道,“不像如今你遇到的那些暴发户——今天还在宝座上,下个千年就没影了。而且他们还是半神,你可不能指望真正的帝王付钱给你,身上没钱正是真帝王的标志。”

“要照这逻辑,那他们确实是帝王到了极点,你得发明个新词汇才能形容他们这种状态。”二甲道,“要照这逻辑,咱们自己都差不多也算是帝王了。”

“儿子,你真是一点儿不懂买卖。你以为买卖就是算账,可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买卖是质虽问题,还有功重比。”

两人齐齐朝普塔克拉斯普·二乙瞪大眼睛,而二乙则端坐不动,只管盯着草图看。尖笔在他两手间传来传去,他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两只手不住地哆嗦。

“下方的斜坡得用大理石才成。”他自言自语道,“那么大的能量流,石灰岩肯定撑不住。那能量流,啊,肯定大得不得了。咱们说的不是剃须刀,这东西能把擀面杖都磨出刀锋来。”

普塔克拉斯普直翻白眼。他的帝国才刚刚经历了一代人,然而麻烦却已经层出不穷。一个儿子生来就是当会计的料,另一个爱上了新近流行的宇宙工程学。他小时候压根儿没有这种东西,那时他们只有简简单单的建筑学。你画好图纸,然后招来一万个小伙子,付给他们比平时多一半的工钱,周末再加一倍。他们只需要把材料往上头垒,你完全不必把宇宙什么的牵扯进来。

他干吗要生孩子?!哈!诸神又为什么要给他这么两个儿子?一个你朝他说句“早安”他也要为你消耗的空气向你收费,另一个崇拜几何学,每晚熬夜设计高架引水渠。你省吃俭用送他们去最好的学校,而他们的回报就是带着一身的教育回来折磨你。

他厉声喝道:“你说什么呢?”

“单单释放的能量……”二乙把算盘拉到自己身前,陶土做成的算珠在绳子上飞快地滑动,“就算是CEO级的两倍高吧,这样一来质量就是……再加上每一规格必要的玄学内建维度……你知道,哪怕一百年前咱们也做不出这种东西,当时的技术太过原始……”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手指一片模糊。

二甲冷哼一声,伸手抓过自己的箅盘。

“石灰岩每吨两塔兰特……”他开始计算,“工具的磨损和消耗……泥瓦匠的收费……逾期赔偿……损坏赔偿……哦,天哪,哦,天哪……间接成本……黑色大理石的重置价格……”

普塔克拉斯普叹了口气。两把算盘已经一左一右拨了一整天,其中之一改变世界的形态,另一个则为工程的花费悲悲戚戚。那个两片木头一块测锤就能完事的时代哪儿去了?

咔嗒几声过后,最后几粒算珠也尘埃落定。

二乙往椅背上一靠,脸上露出救世主一样的笑容,“这会是金字塔建造学上的量子级飞跃。”

“是两子级飞跃没错……”二甲道。

“量子。”二乙纠正道,他细细地品味着每一个音节。

“是量子级飞跃没错。”二甲重振旗鼓,“只不过是在破产学上的飞跃。对这种规模的破产,他们一样得新造一个词儿才能说得清。”

二乙说:“我们会成为失败的先锋,这代价完全值得。”

“当然当然,在遭受损失这件事上,我们绝对能一马当先。”二甲一肚子酸水。

“它会闪闪发光!今后的几千年里,人们会看着它说:‘那个普塔克拉斯普,他对金字塔倒真是懂行。”

“你意思是说,人家会管它叫‘普塔克拉斯普的疯狂’!”

说到这里,两兄弟都已经站起身来,二人的鼻子相距非常之近。

“你的问题,哥哥,就在于你知道每样东西的价钱,却看不出任何东西的价值!”

“你的问题就在于——在于——你根本不知道价钱!”

“人类必须不断追求更高的境界!”

“没错,但必须先有坚实的经济基础,看在库夫特的分上!”

“对知识的追求——”

“对诚实正直的追求——”

普塔克拉斯普随他俩去吵,自己则把目光投向院子里。他的手下正借着火把的光芒清点存货。

他父亲把生意交给他时,买卖做得还不算大——到他手里的只有满院的石块、各种斯芬克斯和方尖碑;此外,还有厚厚的一叠账单,绝大多数都是寄给王宫的,毕恭毕敬地指出我们九百年前呈送陛下的账目似乎不慎遭到遗漏,若能立即付款我们将不胜感激。但那时候的日子真的很有趣,就只有他自己、五千劳工,还有普塔克拉斯普夫人负责记账。

你必须搞金字塔,他爸爸是这么说的。所有的利润都来自平顶石墓、小型家族墓穴、纪念用的方尖碑和墓场里的零散活计,但如果不搞金字塔,你就什么也干不了。最穷苦的大蒜农夫也许只有一点点钱,只能整一间耐用的小墓穴,至多再加上些绿色的大理石碎屑做装饰,可如果你名字底下一座金字塔也列不出来,哪怕这样简单的活计人家也不会找你。

于是他就搞了金字塔,而且搞得很好——不像如今你见到的某些伪劣产品,连侧墙的数目都不对头,一脚就能把墙壁踢穿。没错,也不知怎么的,他的生意竟然越来越成功了。

建造史上最大的金字塔……

三个月内完工……

若不能按时完成将受到可怕的惩罚。迪奥斯并没有具体说明这些惩罚有多可怕,但根据普塔克拉斯普对迪奥斯的了解,它们多半都跟鳄鱼有关。而鳄鱼的确是够可怕的……

放置雕像的长通道里闪烁着火把的光。他的视线落在不速之客的保护者鹫头神哈忒身上,那鬼东西是好些年前购入的,本想碰碰运气,可客人却嫌它的喙不够尖。从那之后,这东西就一直无人问津,哪怕打折促销也没人肯要。

史上最大的金字塔……

说起来,你把自己累个半死,确保贵族们能拿到通向永恒的车票,然后人家是不是允许你为自家人发挥一下自己的特长呢?比方说,为他和普塔克拉斯普夫人修个小小的迷你金字塔,保护两人平安抵达冥界?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就连爸爸也只能葬在平顶石墓里,尽管那无疑是蒂杰河沿岸最棒的平顶石墓,用的是从遥远的荷旺达兰专门订购的带红色纹路的大理石。后来许多人都要求同样规格的墓葬,这对生意自然大有好处,爸爸一定很高兴……

史上最大的金字塔……

而且谁也不会记得底下躺的究竟是谁。

无论人家管它叫“普塔克拉斯普的疯狂”,还是“普塔克拉斯普的荣耀”,总之,都是属于普塔克拉斯普的。

他从沉思的湖底浮上岸边,发现两个儿子还在争吵。

要说留给后世的纪念,他准会把赌注压在六百吨石灰岩上。至少石灰岩从不闹腾。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他说。

两人不再吵吵,嘟嘟囔囔地坐下来。

“我已经决定了。”他说。

二乙拿起尖笔,心不在焉地乱涂乱画,二甲拨弄着算珠。

“这活儿咱们接了。”普塔克拉斯普大步走出房间,又扭头甩下一句,“哪个有意见,我就把他扔进外头的黑暗里,摔断他的门牙,随他鬼哭狼嚎。”

兄弟俩被父亲丢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最后二甲问:“我说,‘量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二乙耸耸肩:“意思就是说再加一个零。”

“噢,”二甲道,“就这个呀?”

在蒂杰河沿岸,所有的金字塔都在静静地喷溢,向夜空中释放白昼积累的能量。

巨大的光束悄无声息地从压顶石里喷薄而出,一路向上舞动,带着闪电般的锯齿状和冰一样的寒冷。

数百里的沙漠上空到处点缀着属于亡灵的星座和亘古不变的极光,但在蒂杰河的谷地,所有光线都聚集到一起,汇成一束坚实的火焰。

这东西放在地上,其中一头还放了个枕头,所以说它肯定该是床才对。

然而特皮克却发现,自己对它的身份有所怀疑。他不断翻来覆去,努力在床垫上寻找愿意展现合作诚意的部分。这太傻了,他暗想,我就是睡这种床长大的,这种床,外加这种石块刻出来的枕头。我生在王宫里,这是我继承的遗产,我必须准备好接受它……

我必须从安科订购一张真正的床,还要一个羽毛枕头,明天一早就派人去办。我是国王,这是我的命令。

他又翻了个身,脑袋啪一声砸在枕头上。

还有下水道系统。那主意多妙啊。在地上凿个洞就能起到那么大的作用,多么不可思议。

没错,下水道系统。还有该死的门。随时随地都有好几个仆人随侍左右,特皮克实在不习惯,因此睡前洗漱时尴尬得要命。还有他的人民。他一定要多了解自己的臣民。就这么躲在宫殿里实在不对头。

还有,河上的天空像放烟花一样闪闪发亮,这叫人怎么睡得着?

最后他的身体终于进入了半梦半醒之间的灰色地带,但那纯粹是由于精疲力竭。各种疯狂的影像不断从他眼球上闪过。

首先是一幅将被他的祖先引以为耻的壁画,未来的考古学家会把这幅尚未雕刻的壁画翻译成——“波浪、便秘的老鹰、曲线、河马的臀部、波浪”,也就是说:在瑟弗内忒周期之年,太阳神特皮克命人建造了下水道系统,并鄙弃了他祖先的枕头。

他还梦到了库夫特——身材魁梧、长着胡须、说话时仿佛电闪雷鸣,他招来天国的义怒,惩罚这个背弃了自己高贵传统的不肖子孙。

迪奥斯也从他眼前飘过,他向特皮克解释说,由于几千年前通过的某项法令,现在他必须与一只猫结为夫妇。

长着各式脑袋的神灵都在争夺他的注意力,向他解释神性的各种细节。背景里远远传来另一个声音,想用尖叫唤起他的注意,好像是说不愿被埋在一大堆石头底下什么的。可他没工夫管它,因为他看见七头肥硕的母牛和七头干瘦的母牛,其中一头还在吹喇叭。

但这个梦并不新鲜,过去他几乎每晚都梦到它……

然后还有一个人对着乌龟放箭……

再后来他走在沙漠里,在大漠中发现了一座小小的金字塔,仅仅几英寸高。这时刮起一阵狂风,把沙子全吹跑了,只不过那并不是风,那是金字塔在上升,沙粒顺着它闪闪发光的侧面往下滑。

它变得越来越大,大过整个世界,最后世界竟变成了金字塔中央的一个小黑点。

而在金字塔中心还发生了十分古怪的事。

然后金字塔越来越小,带着世界一道消失了……

当然了,身为法老难免要做些令人费解的梦,而且梦的规格都是很高的。

托国王的福,又一个拂晓降临人间。此时国王正蜷在床上,把衣服卷成一团当枕头。而在石头迷宫普通的宫殿里,仆人们也渐渐醒来了。

迪奥斯的小船悄然滑过水面,撞上码头停住。他爬下船,匆匆忙忙往宫殿赶,一步三级台阶跑得飞快。崭新的一天就在眼前,每个钟点每项仪式都会各就各位,想到这儿他不禁把两手搓在一起。有那么多组织工作、那么多事情等着他去主持……

首席雕刻师兼木乃伊石棺制作师收起自己的尺子。

“活儿干得漂亮,迪尔师傅。”他说。

迪尔点点头。手艺人之间从来不讲虚伪的客套。

雕刻师用胳膊肘捅他一下,“咱们这才叫团队哪,嗯?”他说,“你负责腌制,我负责雕工。”

迪尔又点点头,只不过这一次动作要缓慢得多。雕刻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蜡膜。

“不过那死亡面具实在有点儿那个。”他说。吉恩正在角落里的工作台前卖力工作。这次要变成木乃伊的是王后的一只猫,所以人家准许他单干。听了雕刻师的话,男孩满面惊恐地抬起头来。

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做得可仔细了。”

雕刻师道:“问题就在这儿。”

“我知道。”迪尔忧愁地说,“关键是那鼻子,对吧?”

“下巴还更糟些。”

“还有下巴?”

“没错。”

“没错。”

两人一脸沮丧,默默地注视着法老的蜡制面具。法老自己也是同样的动作。

“我的下巴没什么不好。”

“你可以给他安个胡子。”最后迪尔道,“能遮住不少地方,如果有胡子。”

“鼻子的问题还是没解决。”

“你可以把它削掉半英寸。再把颧骨修一修。”

“没错。”

“没错。”

吉恩给骇住了,“你们说的可是咱们的前任国王。”他说,“怎么可能对他做那种事儿?再说了,人家准保会发现的。”他迟疑片刻,“不是吗?”

两个手艺人对视一眼。

“吉恩,”迪尔耐心地说,“他们当然会发现,但谁也不会说出来。人家本来就指望咱们搞点修缮。”

“再说了,”首席雕刻师高高兴兴地说,“你总不会以为他们会站出来说,‘你们根本就弄错了,他明明长得像只近视的小鸡来着。’嗯?”

“多谢,真是多谢,我说。”法老走到死猫身边坐下。现在看来,除非活人以为死人能听到自己讲话,否则他们对死人是没什么尊敬可言的。

“也许吧。”学徒似乎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跟壁画上比起来,他好像的确丑了些。”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不是吗?”迪尔的声音里饱含深意。

吉恩那张长满粉刺、老老实实的脸孔渐渐改变,仿佛有云朵从坑坑洼洼的大地上飘过。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听到的正是手艺人的古老秘密,虽然只是一点皮毛。

“你是说就连画家也会改变……”

迪尔冲他皱起眉头。

“这种事我们从不拿出来讲。”

吉恩竭力强迫自己摆出严肃而恭敬的表情。

“哦。”他说,“好的。我明白了,师傅。”

雕刻师拍拍他的后背。

“你是个顶机灵的小伙子,吉恩。”他说,“学得很快。毕竟活着时长得丑就够倒霉了,想想看,要是去了永恒的冥界还那么丑,那该多可怕啊。”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摇摇头。人活在世上就总得跟大家保持一致,现在人都死了,可他们还要想办法让所有人看起来都一模一样。这国家实在是……他低下头,只见刚去世的猫正望着自己。他生前十分厌恶这东西,然而这时候见了它却觉得猫简直就是人类理想的伴侣。他试着拍拍它扁平的脑袋。它咕噜咕噜两声,然后就想把他的手抓个稀巴烂。对这畜生你真是毫无办法。

他听到三人组把话题转向了金字塔,不禁大惊失色。他的金字塔。那将是史上最宏伟的建筑,它会在墓场的中心区域占据一大片特别肥沃的坡地。相形之下,迄今最大的金字塔也不过是小孩在沙盘里砌出的玩具。它会被大理石花园和花岗岩方尖碑所环绕。它将是儿子为父亲修建的最伟大的纪念。

国王一阵呻吟。

普塔克拉斯普也在呻吟。他父亲那时候情况绝对要好得多。那时候你只需要一大堆该死的木橇,外加二十年时间——这个体系十分有用,因为在泛滥季所有的田地都被河水淹没,而修金字塔却让人有事可干,免得他们无事生非。可现在呢,现在你只需要一个聪明的小伙子、一根粉笔和正确的咒语就成了。

当然,那景象确实令人叹为观止,如果你对这类东西感兴趣的话。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绕着巨大的石块走了一圈,把这个公式整理整理,让刻在那边的符咒更加突出。他抬起眼睛,朝父亲略一点头。

普塔克拉斯普赶忙跑回国王身边。国王带着随从站在俯瞰采石场的峭壁上,阳光在面具上闪着金光。国王都亲临现场了,这可真是火上浇油。

“噢,天空中的彩虹啊,我们已经准备就绪,只等您一声令下。”普塔克拉斯普开始冒汗,他暗暗向诸神祈祷……

哦不,国王又准备帮他放松心情了。

他把哀求的目光投向高阶祭司,对方脸上只稍微抽搐了一下,表示他并不准备采取任何行动。这太过分了,而且对此不满的也不止普塔克拉斯普一个人。木乃伊制作师迪尔昨天才刚刚忍受了半个钟点的折磨,被迫跟国王陛下谈论自己的家人。这根本不合适,大家指望国王待在自己的宫殿里,而不是……

国王缓步朝他走来,一脸从容不迫,这是专为让修造师感到置身于朋友中间而特意采取的姿态。哦,天哪,普塔克拉斯普暗想,他马上就要记起我的名字了。

“我得说你们在短短九个星期里做了大量工作,这是很好的开始。呃,你是叫普塔克拉斯普,对吧?”

普塔克拉斯普咽口唾沫。木已成舟,躲是躲不过了。

“噢,统御湖海的手啊,是的。”他说,“噢,一切生命的……”

“我想‘国王陛下’或者‘陛下’就够了。”特皮克道。

普塔克拉斯普惊慌失措,心惊胆战地瞥了一眼迪奥斯。高阶祭司眉头紧蹙,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国王希望你——”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不拘礼节,同他说话时采用野蛮——外国人的方式。”

特皮克看着下方忙碌的采石场,“有这样才华横溢而又任劳任怨的儿子,你一定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噢……陛下,我……我会的。”普塔克拉斯普小声嘟囔,显然把之前的话当成了国王的命令。为什么现在的国王不能像过去那样把人呼来唤去?那时候你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国王也不会一派友好,把你当成平等的人一样对待,就好像你也能让太阳升起似的。

“这门手艺肯定非常令人着迷。”特皮克继续说道。

“如您所愿,陛下。”普塔克拉斯普道,“如果陛下愿意,现在就可以下令……”

“那么这一切究竟是如何进行的?”

普塔克拉斯普魂飞魄散,“国王陛下?”

“你们能让石块飞起来,不是吗?”

“是的,噢,陛下。”

“真有趣。你们是怎么做的?”

普塔克拉斯普险些把嘴唇咬穿。难道他竟要背叛本公会的秘密?这是他死也没想过的事儿。然而迪奥斯竟赶来救援了。

“通过某些秘密的符号和咒术,陛下。”迪奥斯道,“其来源还是不要探究的好。那属于——”他停了一秒钟,“现代智慧。”

特皮克道:“比扛着这些东西跑来跑去快多了吧,我猜。”

“的确有些值得称道之处。”迪奥斯道,“现在,如果陛下允许的话……”

“哦,当然,尽管开始吧。”

普塔克拉斯普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快步跑到采石场边上。

他掏出一块布来朝儿子挥舞。

万事万物都是由其名字所定义的,改变名字你就改变了它的实质。当然事情并非完全这么简单,但从准宇宙学的角度来说,大体上就是这么回事……

普塔克拉斯普·二乙用自己的法杖轻轻敲了敲石块。上方的空气在高温中稍一摇晃,石头抖落些许灰尘,然后缓缓升起,飘浮在距离地面好几英尺的地方上下摆动。几根缆绳将它紧紧拉住。

这就是全部。特皮克还以为会电闪雷鸣呢,至少也该有团火焰吧。然而事实上却只有两个工人拽着它往金字塔工地走,其他人已经围上了另一块石头。

“真是不可思议。”特皮克说。

“的确,陛下。”迪奥斯道,“现在我们必须回宫去。很快就该举行第三点钟的仪式了。”

“行,行,好吧。”特皮克气呼呼地说,“干得漂亮,普塔克拉斯普。继续好好干。”

普塔克拉斯普又是激动又是迷惑,慌乱中不由得像跷跷板似的鞠了一躬。

“遵命,国王陛下。”他决心放手一搏,“能允许我向陛下展示最新改进的图纸吗?”

“国王已经通过了你的设计。”迪奥斯说,“另外,如果我说错了,请你原谅,但在我看来金字塔的工程进展得非常顺利。”

“是的,是的,不过嘛,”普塔克拉斯普道,“我们意识到,您瞧,这条俯瞰入口的大道,我们觉得吧,这里放尊雕像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比方说保佑不速之客的鹫头神哈忒,简直花不了几个钱……”

迪奥斯瞄了眼对方的草图。

“那些难道是翅膀吗?”

“几乎等于是、等于是,您瞧我可以……”普塔克拉斯普绝望地挣扎着。

迪奥斯问:“那是鼻子吗?”

“更像是喙,更像是喙。”普塔克拉斯普道,“听着,噢,祭司大人,不如我干脆……”

“我看还是算了。”迪奥斯道,“不,毫无疑问,还是算了。”他扫了眼采石场,寻找特皮克的身影,然后一边呻吟,一边将草图塞回修造师手里,拔腿追了上去。

特皮克已经信步走下小径,来到了等候在一旁的马车跟前。他愁眉不展地看了一眼周围忙碌的人群,见一队工人正在处理一块用在边角处的石料,便停下来望着对方。工人们感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个个都停下手里的活,怯生生地瞅着他。

“嗯,嗯。”特皮克审视着眼前的石料,其实他对石匠手艺的了解还装不满一粒沙子,“多好的石头。”

他转向离自己最近的工人,对方傻乎乎地张着嘴巴。

“你是石匠对吧?”他问,“这工作肯定很有意思。”

那人眼睛外凸,凿子跌落到地上。“呃呃。”他说。

一百码之外,迪奥斯沿着小径向这里飞奔,长袍打在小腿上噼啪作响。他抓住袍子的边缘继续往前跑,凉鞋上下飞舞。

“你叫什么名字?”特皮克问。那个惊吓过度的人回答道:“啊啊啊嘎。”

“喔,很好很好。”特皮克握住对方毫无抵抗的手摇了两下。

“陛下!”迪奥斯咆哮道,“别!”

石匠侧过身去,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一面尖叫一面挣扎起来……

特皮克抓紧了宝座的扶手,对高阶祭司怒目而视。

“但那只不过是一种友好的表示,没别的。在我们那儿……”

“所谓你们那儿,陛下,就是这儿!”迪奥斯的声音雷霞万钧。

“可是,天哪,把它切掉?这也太残忍了!”

迪奥斯上前一步,声音又变得像平时一样油滑。

“残忍吗,陛下?可是我们会切得非常仔细,还有专门的药物可以止痛。他肯定能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

“我已经解释过了,陛下。再用那只手做任何事,都是对它的亵渎。他这人十分虔诚,对此一清二楚。你看,陛下,你是神,陛下。”

“但你就能碰我,仆人也可以!”

“我是祭司,陛下。”迪奥斯温和地说,“而仆人拥有特别豁免权。”

特皮克咬住嘴唇。

“这太野蛮了。”

迪奥斯的表情毫无变化。

“不能这么做。”特皮克道,“我是国王,我禁止你们这样做,你听明白了?”

迪奥斯弯下腰去。特皮克认出那是第四十九号:惊骇的蔑视。

“噢,一切智慧的源泉啊,您的意愿自然会实现。不过,当然了,那人或许会自己悄悄——请原谅我的表达方式——动手。”

“你什么意思?”特皮克斥道。

“陛下,假如他的同伴没有阻拦,他早就自己把手割下来了。用凿子,据我所知是。”

特皮克瞪着高阶祭司,心里暗道:毫无疑问,我是自己家乡的异乡人。

他终于挤出一句:“我明白了。”

他又想了想,“那么,这个——这个手术必须非常仔细,之后还要发给他一笔养老金,你听明白了?”

“如您所愿,陛下。”

“充足的养老金。”

“当然,陛下。一笔横财,陛下。”迪奥斯完全无动于衷。

“另外,也许我们可以在王宫给他找份轻松的活计?”

“独臂石匠的活儿吗,陛下?”迪奥斯左边的眉毛略略抬起一毫米。

“随便什么活儿,迪奥斯。”

“当然,陛下。如您所愿。我会亲自处理此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还缺人。”

特皮克瞪他一眼,厉声道:“我可是国王,你知道!”

“在我醒来之后的分分秒秒,这一事实始终伴我左右。”

高阶祭司正准备离开,特皮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迪奥斯?”

“陛下?”

“几个星期之前,我从安科-莫波克订购了一床羽毛床垫。我猜你不会恰好知道它的下落吧?”

迪奥斯挥动双手,那姿势极富表情,“据我所知,陛下,喀哈里沿岸附近海盗活动十分猖獗。”

“另外管子工与淘粪人公会派来的专家也一直没有出现,无疑这也是海盗捣的鬼?”特皮克挖苦道。

“的确,陛下。或者也可能是强盗,陛下。”

“或者也可能是只巨大的双头鸟,从空中猛扑下来把他叼走了。”

“一切皆有可能,陛下。”高阶祭司的面孔不断散发着礼貌。

“你可以退下了,迪奥斯。”

“是,陛下。请容我提醒陛下,来自特索托和以弗比的使者将在第五点钟前来觐见。”

“知道了。你下去吧。”

特皮克终于可以独处一阵,至少是在可能的限度以内尽量独处,也就是说,除了两个打扇的仆人、一个男侍、门边两个体格雄健的荷旺达兰卫兵和两个侍女之外,房间里只剩下了他自己。

哦,对了,侍女。他到现在还没明白侍女是怎么回事。她们似乎是迪奥斯亲自挑选的——王宫里的一切事务好像都由迪奥斯负责——并且老祭司在橄榄色皮肤和长腿巨乳等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品位。这两个侍女身上的衣服加在一起多半能盖住一只小碟子,而这竟让她俩变成了两件会移动的漂亮家具,像柱子一样毫无性感可言。特皮克想起安科-莫波克的女人,不禁叹了口气。她们或许从脖子到脚踝全都遮得严严实实,但却仍然能让满教室的男孩脸红到头发根。

他朝装水果的盘子伸出手去。一个侍女立刻抓住他的手,轻轻把它放在一旁,自己拿起一粒葡萄。

“请别剥葡萄皮。”特皮克道,“皮是最有营养的部分,富含各种维他命和矿物质。只不过我恐怕你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这些东西,对吧?它们是最近才发明的。”他半是自言自语,口气十分尖酸,“我是说,也就是最近七千年的事儿。”

还说什么时光如梭呢,特皮克实在郁闷。时光在其他地方也许真像梭子,在这儿可不一样。就仿佛金字塔拖住了我们的脚步,它们就像是船上的那东西,叫什么来着——海锚。这里的明天跟昨天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重新加热的残羹剩饭。

她还是剥掉了葡萄皮,与此同时,时间像雪花般一秒秒往下坠落。

金字塔工地。巨大的石块浮在空中,各就各位,活像是逆向的爆炸。

它们静静地飘荡在采石场和工地之间,在地面投下深色的长方形影子。

普塔克拉斯普与二儿子肩并肩站在瞭望塔上,“我必须承认,”普塔克拉斯普道,“这实在是惊人。总有一天人们会问,这东西究竟是怎么修起来的?”

“木橇和鞭子什么的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二乙道,“你大可以把它们全部扔进垃圾堆里。”年轻的建筑设计师微微一笑,但在嘴唇的弧度里却有一丝狂躁的影子。

这的确很叫人吃惊,可它实在不该这样惊人。二乙老有种感觉,觉得是金字塔自己在——

他暗暗振作精神。他应该为这样的念头觉得羞愧。干这行非得当心不可,一不留神你就可能迷信起来。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大多数东西很自然就会形成金字塔——或者至少是圆锥体。他今早才试验过。谷粒、食盐……当然水是不行的,那是个特例。但无论如何,金字塔不就是个整洁的圆锥吗?一个决定要把自己打扮得稍微干净些的圆锥。

也许他在准宇宙测度方面做得稍微过头了一点点?

他父亲拍拍他的背。

“干得漂亮。”他再次夸奖道,“你知道,看上去就好像是它自己把自己修起来的一样。”

二乙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腕。这是他从小就有的毛病,每当情绪紧张时总免不了要这么干。然而普塔克拉斯普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反常,因为这时候正好有个工头跑到塔底,高举量杆朝他们使劲挥舞。

普塔克拉斯普身子前倾,大声问道:“什么事?”

“我说的是,噢,大师傅啊,请马上来一趟!”

金字塔刚搭到一半左右,墓室里各种涉及细节的工作正在进行中。此时“惊人”似乎已经不敷其用,“骇人”二字显得更妥当些。

头顶上的石块跳着缓慢而沉重的舞蹈,一块块往上垒。牵石块的人时而互相嚷嚷,时而向金字塔顶部那些倒霉的调度员喊话。调度员要想让人听见自己的指示,非喊破嗓子、盖住周围的喧嚣不可。

普塔克拉斯普奋力穿过大群工人。至少这里还算安静,一片死寂。

“好了,好了。”他说,“到底发生了……噢。”普塔克拉斯普·二乙从父亲肩膀上探出头来,然后立刻把手腕塞进了嘴里。

那东西皱皱巴巴,十分古老,显然曾经也算个活物,但现在却像恶心的梅干似的耷拉在石板上。

“那是我的午餐。”泥水匠主管道,“我该死的午餐。我馋那苹果已经好久了。”

“可现在还不到时候。”二乙悄声道,“现在还不可能形成时间结,我是说,它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一座金字塔?”

“我拿手去摸了一下,感觉……反正就是相当不舒服。”泥水匠抱怨道。

“而且还是个负结。”二乙补充道,“这东西压根儿就不该出现。”

“它还在那里吗?”普塔克拉斯普说着又加上一句,“请告诉我它没溜去别的地方。”

“如果继续往上砌,它肯定会改变位置。”他儿子的目光不安地四处扫荡,“一旦质量中心发生改变,你知道,结点也会被扯到其他地方去。”

普塔克拉斯普把儿子拉到一边。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用驼语者的声音质问道。

“我们应该赶快封顶。”二乙喃喃道,“把困在里面的时间消耗掉。那时候就不会有问题了……”

“怎么可能封顶?该死的,它还没修完不是吗?”普塔克拉斯普道,“你到底是去了哪儿干了啥学了些什么东西?金字塔建造完成之后才会开始聚集能量,直到它们成为金字塔,明白?那叫金字塔能量,明白?因金字塔而存在的。所以人家才管它们叫金宇塔能量。”

“问题肯定出在质量或者那啥上。”年轻的建筑设计师开始胡诌,“还有建造速度。时间被困在它的材质里。我是说,从理论上讲,修建期间的确可能出现小结点,但它们通常都很弱,你根本不会察觉;如果你恰好站在其中一个结点上,你也许会变老些或者变年轻些,但都不过是几个钟头的事儿,又或者……”他越说越急,越说越含混。

“我还记得咱们为科纳斯十四世修墓的时候,负责壁画的画师说他在王后房间的壁画上花了两个钟头,我们都说明明是三天,还罚了他的款。”普塔克拉斯普慢吞吞地说,“我记得为这事儿公会大惊小怪了好一阵子。”

二乙道,“这话你刚刚才说过。”

“什么话?”

“壁画画师的故事。就在刚才。”

“不,我没有。你肯定没在听。”普塔克拉斯普道。

“我敢发誓你就是说了。反正这次的事儿比那回更糟。”他儿子道,“而且很可能会再次发生。”

“我们还会遇到这种事儿?”

“没错。”二乙道,“根本不该出现负结点,可现在看来它们的确出现了。我们可能还会遇到快流、逆流甚至短回路,恐怕各种时间异常都是免不了的。最好赶紧把工人撤走。”

“说不定你能想个办法,让他们在加快的时间里工作,然后咱们按延缓的时间付工钱?”普塔克拉斯普道,“别发火嘛,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我不提,你哥哥也肯定会提的。”

“不!把所有人都撤走!我们先让石头就位,立即封顶!”

“好吧,好吧。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就好像咱们的麻烦还不够多似的……”

普塔克拉斯普奋力穿过聚集在中央部分的大群工人。至少这里还算安静。一片死寂。

“好了,好了。”他说,“到底发生了……噢。”普塔克拉斯普·二乙从父亲肩膀上探出头来,然后立刻把手腕塞进了嘴里。

那东西皱皱巴巴,十分古老,显然曾经也是个活物,但现在却像恶心的梅干似的耷拉在石板上。

“那是我的午餐。”泥水匠主管道,“我该死的午餐。我馋那苹果已经好久了。”

普塔克拉斯普略有些迟疑。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他曾经有过类似的感觉,他强烈地感到眼前的一幕似将相识。

他对上了儿子惊恐的眼睛。两人一边为自己将会看到的东西担惊受怕,一边缓缓转过身去。

他们看见自己正站在自己身后,为了二乙发誓自己刚刚听到过的什么话而争执。

二乙的确听到过那番话,普塔克拉斯普意识到这一点,立刻满心恐惧。那边那个人是我。从这个角度看起来我的模样很不一样。这边的同样是我。也是。都是。

这是个回路,就像河里的小旋涡,只不过存在于时间里。而我刚刚转了两个圈。

另一个普塔克拉斯普抬头看到了他。

时间绷紧了,那一刻漫长而又痛苦,随着老鼠吹泡泡一样的响声,回路破裂,另一个普塔克拉斯普消失了踪影。

“我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二乙的声音很轻,因为嘴里的手腕而有些含混,“金字塔的确没有竣工,但它会竣工的,所以建成后的效应就传回了现在,有点像回声。爸爸,我想错了,它实在太大,我们应当马上停工。”

“闭嘴。你能算出结点会在什么地方形成吗?”普塔克拉斯普问,“站这儿来,大家都盯着咱们呢。振作起来,儿子。”

二乙本能地伸手去拿腰带上的算盘。

“唔,是的,多半可以。”他说,“这不过是质量分配和……”

“很好。”修造师坚定地说,“马上动手。然后叫所有工头都过来见我。”

普塔克拉斯普眼里出现了一丝云母似的闪光,他的下巴像花岗岩一样方正、坚硬。我思考的速度太快了,他暗想,多半是金字塔的缘故。没错。

他又添上一句,“还有,叫你哥哥也上来。”

这的确是金字塔效应。我记起了一个我即将想到的点子。

最好还是别想太多。实际些。

他环顾修到一半的工地。诸神在上,他们原本就不可能按时完工。现在也不需要赶工了,想花多长时间都可以!

“你还好吧?”二乙问,“爸爸,你还好吗?”

“这也是你的时间回路吗?”普塔克拉斯普满脸如梦似幻的神情。多妙的主意啊!再也没人能在招标时赢过他们,而且无论花了多长时间,他们每次都会拿到按时竣工的花红!

“不!爸爸,我们应当……”

“不过你确实能算出这些回路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对吧?”

“是的,我想是的,可是……”

“很好。”普塔克拉斯普激动得浑身发抖。或许得多出些工钱,不过这绝对值得,而且二甲肯定能想出点儿阴谋诡计,财务几乎就跟魔法一样妙不可言。工人也只能接受。毕竟他们不是老抱怨吗?不愿跟打短工的一起干活,,不愿跟荷旺达兰人一起干活,除了交会费的公会成员,他们不愿跟任何人一起干活。那么现在跟自己一起干活,他们总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二乙后退一步,紧紧抓住算盘寻求安慰。

“爸爸,”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在打什么主意?”

普塔克拉斯普向儿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复制。”他说。

政治毕竟还算有趣。特皮克觉得在这方面自己应该能做出点儿贡献。

蒂杰里贝比的历史十分悠久,它受人尊敬,但同时又只是个小国。如今的世界似乎全凭刀剑说话,从这个意义上讲它实在无足轻重。不过根据迪奥斯的说法,事情并非一直如此。过去它曾完全以自己的崇高统治整个世界,当然那时它还有两万五千人的常备军,不过军队只是个摆设,根本用不上。

现在它所施加的影响比过去更微妙些。如今它只是一个狭长的小国,夹在特索托和以弗比这两个野心勃勃的强大帝国中间,于是它把这两个国家都变成了自己的矛和盾。过去的一千多年里,蒂杰河上的历代国王一直维护着大陆逆时向部分的和平,他们所倚仗的仅仅是极其高超的外交手腕、无比得体的宫廷礼仪,以及比打过鸡血的蜈蚣还迅捷的脚程。只要你懂得正确的使用方法,七千年的存在史也能成为可怕的武器。

特皮克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是中立国?”

“特索托和我们一样,也是沙漠文明。”迪奥斯十指交叉,“我们一直在帮他们塑造自己的国家。至于以弗比嘛——”他嗤了一声,“他们有些信仰十分古怪。”

“你指什么?”

“他们相信世界是由几何学统治的,陛下。全是线、角、数字。那种东西——”迪奥斯皱起眉头——“可能导致很不健全的观念。”

“啊。”特皮克立刻决心要尽快对不健全的观念多加了解,“所以说我们私底下其实站在特索托一边,对吧?”

“不。以弗比必须强盛,这至关重要。”

“但是我们与特索托的共同点更多?”

“我们任由他们这么想,陛下,对此并不加以纠正。”

“可他们的确是沙漠文明?”

迪奥斯微微一笑,“恐怕他们对金字塔的态度不够严肃,陛下。”

特皮克思忖半晌。

“那么我们究竟站在哪一边?”

“我们自己这边,陛下。这总是可以做到的。永远不要忘记,陛下,当您的家族进行到第三王朝时,我们的邻居才刚刚弄明白如何生孩子。”

很显然,来自特索托的使团的确刻苦钻研过蒂杰河的文化,他们的热情近乎疯狂。然而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入门。这些人只不过是借来各种看起来很有用的小细节,再以差之千里的方式把它们组装起来。比方说敬礼,特索托使团的全体成员一齐模仿了画上看到的三转步,可事实上这种礼仪在蒂杰宫廷只限于特定场合。敬这礼时,他们的椎骨不时发出抗议,面部肌肉也随之扭曲。

他们还穿着晨曦胸甲,戴着出发之脚环,甚至还穿了与之配套的短裙!!难怪就连在特皮克身后打扇的宫女都忍不住面露微笑。

特皮克也不免匆忙咳嗽两声。不过他转念一想,他们懂什么呢?他们不过是些小孩子罢了。

紧随这个想法而来的是另一个补充说明:这些孩子只需要一个钟头就能把我们从地图上彻底抹杀。

产生这两个念头的神经元突触立刻又制造出第三个想法:看在老天的分上,那不过是衣服,你越来越把这些东西当真了。

来自以弗比的使团打扮得更理性些:清一色的白色宽袍。他们彼此间有些相似,就仿佛在以弗比的某个地方有台压模机,专门生产长着秃头和白色卷须的小个子男人。

两队人在王座前站定、鞠躬。

“哈罗。”特皮克道。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航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伽、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向你们表示欢迎,并命你们与他共品一杯美酒。”迪奥斯说着拍拍手,示意仆人上前。

“哦,对。”特皮克道,“请坐吧,各位?”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命令你们就座。”迪奥斯道。

之前特皮克曾为适宜的演说绞尽了脑汁。他在安科-莫波克倒是听过不少,想来应该是全世界通用的。

“我相信我们大家都能相处得非常……”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吩咐你们仔细聆听。”迪奥斯的声音隆隆作响。

“……长久的友谊……”

“聆听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伽、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伟大智慧!”

回声渐渐消散。

“迪奥斯,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高阶祭司上身前倾。

“真有必要这么着?”特皮克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迪奥斯那鹰一样的面孔上流露出呆滞的表情,显示他正与一种陌生的概念殊死搏斗。

最后他回答道:“当然,陛下。这是传统。”

“我还以为我会跟这些人谈谈。你知道,什么边界线、贸易之类的。我考虑了很长时间,而且想出了好些点子。我是说,如果你那么嚷嚷,要我说话可就难了。”

迪奥斯彬彬有礼地冲他微微一笑。

“哦不,陛下。那些事儿都处理完了,陛下。我今早已经跟他们碰过头了。”

“那我又该做什么?”

迪奥斯抬起一只手,在空中画个小圈。

“您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陛下。比方说微笑,让他们放松,这些都是惯例。”

“就这些?”

“陛下还可以问他们是否喜欢出使外国,陛下。”迪奥斯道。他迎上特皮克愤愤的视线,双眼像镜子一样缺乏表情。

“我可是国王。”特皮克愤愤地说。

“那是自然,陛下。我们当然不能用沉闷的日常事务玷污王座的荣耀,陛下。明天,陛下,您将主持最高审判庭。这才是适合君主的职务,陛下。”

“啊。好吧。”

特皮克仔细听过案情,发现事情相当复杂。简单说来,就是一方指控另一方偷盗自己的牛,其中又牵扯到蒂杰地区那洋葱一样层层叠叠的土地法。这才是国王该做的事儿,他暗想。除了国王,谁也别想弄明白那该死的牛究竟属于谁,这才是国王的职责。好吧,咱们就来瞧瞧,五年前,他把牛卖给了他,结果后来——

他的目光在两张忧心忡忡的面孔之间徘徊。两人都紧紧抓住破破烂烂的草帽放在胸前,脸上的表情也同样麻木、僵硬。他们都是普通人,为一点小事起了小小的纠纷,结果一不留神就站到了接见大厅的大理石地板上,离宝座上的神不过咫尺之遥。假如能立刻离王宫远远的,两人肯定都愿意放弃那天杀的畜生,特皮克对此毫不怀疑。

这头牛挺壮实,已经可以宰来吃了。就算所有权应该属于他,但这些年来,牛却一直在他邻居的土地上吃草,一人一半应该比较合适。这次的判决他们一定会永生难忘……

他拿起正义之镰。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现在宣判。尔等须臣服于伟大的特皮西蒙……”

特皮克截断了迪奥斯的吟咏。

“我已经听过双方的陈述。”他语气坚定,声音穿过面具,略有些隆隆的回响,“在综合考虑过正方与反方的论据之后,我们认为唯一公正的方案就是立即屠宰本案所涉及的牲畜,并以绝对公平的方式将它分给原告与被告。”

他往椅背上一靠,心里暗自得意。他们会管我叫睿智的特皮克。平民百姓就喜欢这一套。

两个农夫呆呆地看了他好久,然后突然像唱机的转盘一样同时转向迪奥斯。高阶祭司正坐在自己专属的台阶上,一群等级较低的祭司环绕在他周围。

迪奥斯站起身来,抚平简朴的长袍,然后伸出法杖。“现在聆听对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智慧的诠释。”他说,“根据我们神圣的裁决,本案中所涉及的牛属于鲁姆斯弗特。根据我们神圣的裁决,此牲畜应当在众神的祭台前献祭,以此感谢我们的神对本案的关注。同样根据我们神圣的裁决,鲁姆斯弗特和克托弗勒都须在国王的领地上劳作三天,以此作为对陛下判决的酬谢。”

迪奥斯扬起头,目光沿着那怕人的鼻子直射进特皮克的面具。他高举双手,“万民称颂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伽、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智慧!”

两个农夫又是害怕又是感激,行了不知多少个礼,从立在两旁的卫兵中间一路倒退,消失在国王的视线之外。

“迪奥斯。”特皮克不动声色道。

“陛下?”

“请你过来我这边一下好吗?”

“陛下?”迪奥斯立刻出现在宝座旁。

“如果我弄错了请你原谅,不过我注意到你在诠释的时候似乎有所发挥。”

祭司一脸震惊。

“绝对没有,陛下。我传达您的决定再准确没有了,只不过依据惯例和传统对细节稍作修饰。”

“你是怎么准确的?那天杀的畜生本来就该归他们俩!”

“但众所周知,鲁姆斯弗特供奉神灵从来都兢兢业业,陛下,他总在寻找机会赞美和称颂神,而克托弗勒却时常心怀愚蠢的念头。”

“这跟正义有什么关系?”

“有很大关系,陛下。”迪奥斯含糊地说。“可这么一来他们谁都得不到那头牛!”

“的确,陛下。但克托弗勒没有牛,是因为他不配得到牛,而鲁姆斯弗特却通过献祭为自己在冥界赢得了更好的位置。”

“而你今晚则有牛肉可吃了。”特皮克道。这话对迪奥斯无异于迎头一击,特皮克还不如举起宝座往祭司脑袋上砸下去。迪奥斯目瞪口呆地倒退一步,眼睛仿佛两汪痛苦的深潭。他再开口时,声音里流露出尖锐的苦楚。

“我不吃肉,陛下。”他说,“肉会稀释灵魂,将它玷污。我该传唤下一个案子吗,陛下?”

特皮克点点头,“好吧。”

下一个案子是河岸上一百平方码土地的租金之争。特皮克仔细听了半晌。蒂杰河沿岸的土地大都被金字塔占据,好农田十分珍贵,因此这事儿非常严重。

更糟糕的是,佃户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个辛劳勤恳的好农人,而土地的所有者则显然富得流油、令人反感。然而很不幸,无论你如何歪曲事实,那个富人都是占理的一方。

特皮克沉吟半晌,然后又斜眼瞅瞅迪奥斯。祭司冲他点点头。

“在我看来……“特皮克迅速开口,可惜还是慢了半拍。

“聆听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的判决!”

“在我看来——在我们看来,”特皮克重整旗鼓,“考虑到各方面的事实,而不仅仅是凡人的诡诈,公正而真实的判决应当是——”他停下来,优秀的国王似乎不该以这种方式讲话。

“根据仔细权衡,地主败诉,”他透过面具的缝隙大声喊道,“佃户胜诉!”

整个宫廷都不约而同地转向迪奥斯,高阶祭司同其他祭司低声商议半晌,然后站起身来。

“以下是对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判决的阐释!佃农普托恩要立即将拖欠的十八图地租偿还给因特波斯王子!因特波斯王子要立即向神庙支付十二图作为对河神的奉献!国王万岁!下一件案子!”

特皮克再次朝迪奥斯招招手。

“我坐在这儿到底有什么意义?”他的质问是一种情绪激昂的低语。

“请镇定,陛下。如果您不在这儿,人民如何能知道裁决是正义的呢?”

“可我说的话全被你扭曲了!”

“哪儿的话,陛下?陛下,您给出的是人的判断,我诠释的是国王的裁决。”

“原来如此。”特皮克沉着脸道,“好吧,从现在开始……”

大厅外一阵喧哗。很显然,有位犯人对国王的正义相当缺乏信心,而国王半点儿也没怪罪——他自己也满肚子不高兴呢。

结果那是个黑发姑娘。她被两个卫兵架上来,一路都在挣扎,拳头和脚后跟一齐往卫兵身上招呼。这种拳脚当然完全是女性套路,要是换个男人也使用这种打法,那非得脸红不可。再说她的服装也很不方便搏斗,那衣服顶多也就适合躺着剥葡萄皮。

她看了特皮克一眼。国王心里暗暗欢喜,因为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仇恨。整个下午人家都把他当成一尊智力低下的雕像,现在终于有人对他表示出兴趣了,这怎么能叫他不高兴呢。

他还不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不过看看卫兵挨的那些拳头,他敢打赌她犯事的时候肯定是竭尽了全力的。

迪奥斯弯下腰,嘴唇与面具耳朵上的小洞齐平。

“她名叫普特蕾西。”他说,“您父亲的侍女。她拒绝服药。”

“什么药?”特皮克问。

“根据传统,去世的国王会把仆人一起带去冥界,陛下。”

特皮克闷闷不乐地点点头。这是非常宝贵的特权,一文不名的仆人要想获得永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还记得祖父葬礼时的情景,老头的贴身仆人窃窃私语,雀跃不已,弄得父亲为此抑郁了好几天。

“这我知道,但那并不是强制性的。”他说。

“是的,陛下。这并不是强制性的。”

“父亲有很多仆人。”

“据我所知只有她最得他欢心,陛下。”

“那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

迪奥斯叹口气,就好像特皮克是个特别迟钝的小孩儿,而他不得不向对方解说一个复杂的问题。

“她拒绝服药,陛下。”

“抱歉,我以为你说那并不是强制性的,迪奥斯。”

“没错,陛下。的确不是,陛下。那完全是出于自愿,出于本人的自由意志。而她对此表示拒绝,陛下。”

“啊,原来是那一类的情况。”特皮克道。整个蒂杰里贝比都建立在那一类情况之上。要想理解它们你非得发疯不可。假如他的某位祖先颁布法令说黑夜是白昼,那人们保准会在大白天里到处摸索。

他身子前倾。

“上前来,年轻的女士。”他说。

她望着迪奥斯。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

“咱们回回都非得搞那一套不可吗?”

“是的,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八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命令你坦陈你的罪恶!”

女孩挣开卫兵的钳制。她面对特皮克,害怕得浑身发抖。

“他告诉我说,他不想被埋在金字塔里。”她说,“他说一想到身上压着几百万吨石头,他就要做噩梦。我还不想死!”

“你拒绝欣然服食毒药?”迪奥斯问。

“没错!”

“可是,孩子,”迪奥斯道,“那样的话,国王反正也会命人杀了你。带着荣耀离开、去冥界过体面的生活,这样不是更好吗?”

“我不想去冥界当仆人!”

聚集在大厅的祭司发出惊恐的叹息。迪奥斯点点头。

“那么食魂者会把你带走。”他说,“陛下,我们等待您的裁决。”

特皮克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姑娘。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但他又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原因,“放了她。”他说。

“伟大的特皮西蒙二十八世国王陛下,天国之王、太阳战车之御者、太阳帆船之舵手、神秘知识的守护者、地平线之主、秘密的看护人、仁慈的连枷、无比高贵的永生之王判决如下!明天拂晓时分你将被投给河中的鳄鱼。国王的智慧无穷无尽!”

普特蕾西扭头瞪了特皮克一眼。他没说话。他不敢开口,生怕自己的话又会变成什么恐怖的东西。

女孩安静地离开了大厅,这实在比抽泣和尖叫更糟糕。

迪奥斯道:“这是最后一件案子,陛下。”

“我这就回房间。”特皮克冷冰冰地说,“我有很多事情需要想想清楚。”

“那么我会命人将晚餐送去您的房间。”迪奥斯道,“今天的晚餐是烤鸡。”

“我最恨吃鸡。”

迪奥斯微微一笑,“不,陛下。星期三国王总是很高兴享用鸡肉的。”

金字塔开始喷溢。它们的光亮照耀在大地上,但不知为什么略显压抑。颗粒状的光束几乎像是灰色,不过每座坟墓的压顶石上都有一道“之”字形的火焰噼噼啪啪地冲上云霄。

普特蕾西听到金属与石头相撞的咔嗒声,虽然声音十分微弱,却立即让她从断断续续的瞌睡中清醒过来。她睡意全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偷偷溜到窗户底下。

真正的牢房窗户本该又大又通风,犯人若想逃跑,只需要取下几根不合时宜的铁棍就成,而眼下这扇窗却是一条六英寸宽的小缝。七千年的时光教会了蒂杰的国王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牢房的作用是把囚犯挡在里面。如果有谁想从这条缝里出去,唯一的法子就是先把自己分解成小碎片。

然而金字塔的光芒底下的确有个阴影。一个声音道,“噗兹。”

普特蕾西贴在墙面上,努力探出身子往缝隙中瞧。

“你是谁?”

“我是来帮你的。喔,该死。他们管这也叫窗户?等着,我放条绳子下来。”

那是条粗壮光洁的绳子,每隔一段就有个疙瘩。她盯着落在自己肩头的绳子看了一两秒钟,然后甩开那双脚趾上翘的便鞋,拉住绳子往上爬。

缝隙对面的那张脸被黑色兜帽遮去了一半,但她还能勉强看出对方焦虑的表情。

“不要绝望。”它说。

“我没有绝望,我在试着睡觉来着。”

“哦,那么说是我打扰你了,真是抱歉。我这就走,把你留下,如何?”

“不过等早上我就会醒过来,那时候就该绝望了。你站在什么东西上呢,恶魔?”

“你知道攀援钉是什么东西吗?”

“不。”

“反正就是两个那东西。”

他们默默地盯着对方。

“好吧。”最后那张脸说,“看来我只能绕过去走大门了。留在那儿别动。”说完,他就往上一蹿消失了踪影。

普特蕾西任自己滑落到冰冷的石头地板上。走大门?真不知道它怎么能办得到。反正人类是必须先把门打开才行。

她在离牢门最远的角落缩成一团,眼睛死死盯住那块长方形的小木板。

之后的几分钟显得十分漫长。她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一点点动静,就像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片刻之后又出现金属微弱的咔塔声,声音极低,几乎超出听觉的极限。

更多时间卷入了永恒的线轴,牢房里依然静悄悄的。不过缺少声音造成的寂静,渐渐被有人避免发出声音造成的寂静所取代。

她暗想:它就在门外。

特皮克停下脚步,把所有的门闩和较链一一润滑,于是等他发动最后一击时,牢门立刻带着扣人心弦的沉寂向他敞开了。

“嗨?”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

普特蕾西往角落里蜷得更紧些。

“听着,我是来救你的。”

借着金字塔的溢光,她看到了一个比周遭颜色更深些的阴影。它上前几步,动作显得犹疑不定。她没想到恶魔也会拿不定主意。

“你到底走不走?”它问,“守卫不过是给砸晕了,这事儿原本也不怪他们。不过咱们可没多少时间。”

“明早就要把我扔给鳄鱼。”普特蕾西悄声道,“这是国王亲口下的判决。”

“他多半是弄错了。”

普特蕾西惊恐万状地瞪大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你想喂鳄鱼吗?”

普特蕾西有些踟蹰。

“好吧,这不就得了。”那人影抓住她的手,普特蕾西毫无抵抗,任他把自己拉出牢房。地上瘫着一个卫兵,差点绊她一跤。

那人影指着沿走廊一字排开的牢门问:“那些牢房里关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不知道。”普特蕾西道。

“咱们去弄个明白,嗯?”

他用一个罐子碰碰门闩和铰链,然后推开了隔壁的牢门。金字塔的溢光从狭窄的窗户透进房里,照亮了地上盘腿而坐的中年男人。

“我是来救你的。”恶魔说。那人抬头瞅瞅他。

“救我?”他问。

“对。为什么把你关在这儿?”

那人垂下脑袋,“我用言语亵渎了国王。”

“怎么亵渎的?”

“石头掉在脚背上,我骂了脏话。现在人家要扯掉我的舌头。”

黑影十分同情似的点点头。

“刚好被祭司听见了,嗯?”

“不,是我自己告诉祭司的。那样的言行必须接受处罚。”那人一脸崇高地说。

咱们真是能干得很,特皮克暗想。寻常的畜生绝不可能做到这一步,真要想傻得出奇你非得是人类不可。“我觉得咱们应该到外头去谈。”他说,“你不如跟我走吧?”

那人往后一缩,朝他瞪大眼睛。

“你想让我逃跑?”

“这主意看起来很不错,不是吗?”

那人看着他的眼睛,嘴唇静静地蠕动。最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尖叫一声:“卫兵!”

叫声在沉睡的宫殿中回荡,那位自封的救援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疯子。”特皮克道,“你疯了。”

他出了牢房,拉起普特蕾西就跑。两人穿过一条条阴暗的走廊,身后的囚犯抓住最后的机会尽情使用自己的舌头,尖利的咒骂源源不绝。

两人拐个弯,走进一个围在石柱中间的庭院。普特蕾西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特皮克迟疑片刻,他对之后的事并没有想得太明白。

“我倒真想知道,他们干吗还给牢房上插销?”他眼瞅着柱子,嘴里开始抱怨,“我跟那家伙说话的时候,你怎么没趁机溜回自己的牢房里?真叫我大吃一惊。”

她轻轻地说,“我——我不想死。”

“可以理解。”

“你不能这么说!不想死是错误的!”她又道。特皮克抬头瞄一眼庭院周围的房顶,然后解开了自己的抓钩。

“我觉得我应当回自己的牢房去。”普特蕾西嘴里说着,身体却并没有往那个方向移动分毫,“违背国王的旨意,这种事连想都不该想。”

“哦?如果违背了你会怎么样?”

“会遇到可怕的事。”她含糊其辞道。

“你是说比扔给鳄鱼或者被食魂者夺去灵魂更可怕?”房顶虽然很平,但特皮克的抓钩仍然紧紧卡住了隐藏在视线之外的沟槽。

“这想法倒有些意思。”普特蕾西道。只这一句就让她荣升为特皮克心目中脑子最清楚的人。

“值得考虑考虑,不是吗?”特皮克拽拽绳索,看它能不能承受自己的重量。

“你的意思是说,反正都要遇到最糟糕的情况,那干脆就不必再顾虑什么?”普特蕾西道,“如果无论如何都会落到食魂者手里,那索性就躲过鳄鱼再说,是这样吗?”

“你先上。”特皮克道,“我觉得有人过来了。”

“你究竟是谁?”

特皮克正在腰间的小袋子里翻着什么。他回到蒂杰的时候——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什么也没带,不过那却是他考试时所穿的衣服。他拿一把二号飞刀掂量着,钢铁在他手里反射着金字塔的溢光。他身上这些或许是整个国家仅有的钢铁。倒不是说蒂杰里贝比从没听说过铁矿石,只不过如果你的曾曾曾曾祖父只用铜就够了,那铜自然也足以满足你的一切需要。

不,不该拿飞刀对付卫兵。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的手摸进装铁蒺藜的网袋。这些是小号铁蒺藜,每个尖都只有一寸长。铁疾藜杀不死人,只不过让人放慢步子。只需往一个人的脚底板上插进一两个,就能在所有人身上引发极度的缓慢和谨慎。当然某些无可救药的狂热分子除外。

他在走廊尽头撒上几枚,然后跑回绳索旁边,拽住绳子迅速往上爬。他前脚刚上房顶,冲在最前头的卫兵也正好来到屋檐底下。特皮克一直等到听见第一声咒骂才收起绳子,加快脚步追上了普特蕾西。

“他们会逮住我们的。”她说。

“我看不会。”

“然后国王就会把我们俩一起喂鳄鱼。”

“哦,不会的,我敢说……”特皮克话只说了一半。这想法倒挺有意思。

“没准他真会这么干。”他诌道,“现在的事儿谁也说不准。”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特皮克举目远眺,河对岸的金字塔依旧闪闪发光。他父亲的巨型金字塔正在溢光底下施工。偌大的石块盘旋在金字塔顶端附近,因为隔得远,所以看起来就跟小石子似的。普塔克拉斯普为这次的工程花费的人力简直不可思议。

等它修好以后肯定比哪一座都亮,他暗想。没准从安科也能瞧得见。

“这些东西真够可怕的,不是吗?”普特蕾西在他身后说。

“你真这么想?”

“它们叫人毛骨悚然。去世的国王对它们恨之入骨,你知道。他说它们把王国钉在了过去。”

“他有没有提到为什么?”

“没有,只是说恨它们。他是个挺和气的老小孩。非常温和。跟新的这一个完全不同。”她擤擤鼻涕,然后把手绢塞回胸罩里。胸罩上装饰着亮晶晶的圆片,但尺寸实在有些不够。

“呃,你到底需要做哪些事呢?我是说作为侍女。”特皮克的目光在屋顶上来回扫荡,借此隐藏自己的局促。

她咯咯笑起来,“你肯定不是这儿的人,对吧?”

“对,算不上。”

“基本上就是跟他说话,或者听他说话。他有时是很能讲的,但他总说从没人真正听他说些什么。”

“是啊。”特皮克深有感触地说,“就这些吗?”

她瞄他一眼,然后咯咯笑起来,“哦,你是说那个?不,他真的很和气。其实我是不会介意的,你明白,我受过正统训练。说起来我还有点儿失望呢。我们家族的女人为国王服务已经好多个世纪了,你知道。”

“哦,当真?”他挤出一句。

“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一本书,名字叫做《宫闱——》”

“《——宝典》。”特皮克下意识地接上去。

“我就说嘛,你这样一位绅士准该知道。”普特蕾西拿胳膊肘捅捅他,“它有点儿像是教材。里头不少图片都是拿我曾曾祖母做的模特。当然不是最近。”她怕他没有完全听明白,于是添上句解释,“我指的是她年轻的时候,要是最近,人家可不会乐意看了,她都死了二十五年了。我长得跟她很像,大家都这么说。”

“唔。”特皮克表示同意。

“她很有名。她能把双脚伸到脑袋后头,你知道。我也能。我已经到三级了。”

“嗯?”

“有一次老国王说,众神把性给了人类,作为弥补又给了人幽默感。我觉得他当时好像有点儿心烦意乱。”

“唔。”特皮克的眼眶里只剩下了眼白。

“你这人话不多,是吧?”

夜晚的微风把她的香水味送到他跟前。气味在普特蕾西手里无异于攻城槌。

“我们必须找个地方把你藏起来。”特皮克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每一个字眼上,“你就没有父母亲戚什么的吗?”她站在金字塔那不留一丝阴翳的溢光里,仿佛全身都在发亮。特皮克努力无视那景象,可惜并不怎么成功。

“这个嘛,我母亲还在王宫里的什么地方干活。”普特蕾西道,“不过我觉得她不大会同情我的处境。”

“我们必须带你离开这儿。”特皮克热切地说,“如果你能躲过今天,我就可以想办法偷几匹马或者一艘船什么的。然后你就可以去特索托或者以弗比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你是说外国?恐怕我不是特别喜欢外国。”普特蕾西道。

“与冥界相比呢?”

“唔,这么说的话,那当然还是……”她拉住他的胳膊,“你为什么要救我?”

“呃?因为活着比死了要好,我以为。”

“《宫闱宝典》我已经读到第四十六号了,五只吉利蚂蚁体位。”普特蕾西道,“如果你带着酸奶咱们就可以……”

“不!我是说,不。在这儿不行。现在不行。肯定有人正在找我们,天都快亮了。”

“没必要那么大声嚷嚷!我不过是想对你友好些。”

“当然。很好。谢谢你。”特皮克抽出自己的胳膊。他探出头去,绝望地往一个天井里瞅了瞅。王宫里这样的天井很不少。

“它通向木乃伊制作师的工作坊。”他说,“那底下肯定有很多地方可以藏人。”说着他再次拿出绳索。

天井连接着许多房间。特皮克找到一间屋子,墙边放着一排长凳,地板上铺满刨花。穿过一个门廊还有另一个房间,里头摆满了装木乃伊的棺材。每个棺盖上都能看到相同的黄金娃娃脸,特皮克对它们已经十分熟悉,并且深觉厌恶。他在几口棺材上敲了敲,又掀开离自己最近的盖子。

“没人在家。”他说,“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我把盖子留一条缝,这样你就不会闷着。”

“你总不会以为我会冒这个险?万一你不回来怎么办?!”

“我今晚一定回来。”特皮克道,“而且——而且白天的时候我还会尽量找机会送点儿吃的喝的来。”

她踮着脚尖,脚踝上的镯子叮当作响,那声音一路深入他的利比多。他不由自主地往下瞟了一眼,发现她的趾甲上全涂着指甲油。他记得有一天午休时奇德在马厩后面说过一番话,说涂脚趾甲的姑娘全都是……唔,他不大记得具体是什么,但当时听起来只觉得非常难以置信。

“看着挺硬。”她说。

“什么?”

“如果要我躺在里头,那非得铺些垫子不可。”

“我可以往里头放些刨花,瞧!”特皮克道,“但是请你动作快些!拜托!”

“好吧。但你肯定会回来的,对吧?你保证?”

“是的,是的!我保证!”

他把一小块木头楔在棺盖底下,制造出一个气孔,然后盖好盖子,拔腿就跑。

国王的幽灵目送他离开。

太阳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向肥沃的蒂杰河谷。金字塔的溢光越来越苍白,最后变成了明亮天穹下舞动的鬼影,还有一种声响与之相伴。其实那声音一直都在,只不过音调太高,凡夫俗子的耳朵无缘得闻,现在它从远超声波的波段缓缓降低下来。

喀喀喀喀喀喀嗬嗬嗬嗬嗬嗬……

它从空中发出尖叫,那是种细弱干硬的声响,仿佛小提琴的弓弦从赤裸裸的大脑上拉过。

喀喀喀嗬嗬嗬嗬……

也有人说,它更像是湿漉漉的指甲划过暴露的神经。他们大概还会说你简直可以用它来校准手表的时间——如果他们知道手表是什么东西的话。

……喀嗬嗬嗬……

阳光涌向石块,那声音也越来越低沉,从猫的尖叫化为狗的咆哮。

……嗬嗬……嗬嗬……嗬嗬……

金字塔的溢光终于崩塌。

……噗。

“多么美好的早晨,陛下。相信您睡得很好吧?”

特皮克朝迪奥斯挥挥手,但并没有开口。理发师正在进行出发之剃须仪式。

理发师有些哆嗦。不久之前,他还是个找不到活干的单手石匠,然后那个可怕的高阶祭司把他召进王宫,命令他担任国王的理发师。但这就意味着你必须碰到国王,但这又没有关系,因为祭司们已经把事情都处理好了,你也不用再切掉任何部位。总的说来事情比他预料的要好,再说能在国王胡须的问题上一手遮天这也是莫大的荣誉,大概。

“您完全没有受到打扰吗?”高阶祭司的目光像一排疑心重重的激光束,把房间彻底扫视一遍。墙上的石头竟没有因此熔化成岩浆滴落,真是个奇迹。

“喃喃——”

“噢永生的王者啊,请您别动好吗?”理发师哀求道。他心里明白,要是一不小心刮破了国王的耳朵,自己准能赢得去鳄鱼食道观光旅行的机会。

“您就一点儿没有听到奇怪的响动吗?”迪奥斯突然后退几步,往房间另一头的镶金孔雀屏风背后瞅了一眼。

“莫莫。”

“陛下今早似乎有些憔悴。”迪奥斯道。他在两边刻有猎豹的长凳上坐下。除非在某些正式场合,否则是不允许在国王面前就座的,不过他也只有这样才能一窥特皮克床底的情形——谁让特皮克的床那么矮呢。

迪奥斯有些恼火。而特皮克虽然浑身酸痛又睡眠不足,却感到莫名的兴奋。他摸摸自己的下巴。

“都怪那床。”他说,“我想我早跟你提过了。床垫,你知道,里头有羽毛的那种。要是你对这个概念不大了解,可以问问喀哈里的海盗。现在他们有一半都该用上鹅毛床垫了。”

“陛下真爱说笑。”迪奥斯道。

特皮克知道自己应该见好就收,但他没有。

“出了什么问题吗,迪奥斯?”他问。

“昨晚一名歹徒潜入王宫,那个名叫普特蕾西的姑娘不见了。”

“这可真叫人不安。”

“是的,陛下。”

“多半是她的追求者,或者情郎什么的。”

迪奥斯的面孔宛如磐石,“有可能,陛下。”

“那么说神圣的鳄鱼只能饿肚子了。”不过也饿不了多久,特皮克暗想。河岸边有许多小码头,随便走上哪一个,让你的影子落到河面上,泥黄色的河水就会立刻变成泥黄色的猛兽,那简直就像魔法。它们看上去仿佛浸透水的大原木,个中的差别主要在于原木不会张开一头咬断你的腿。蒂杰河里的神圣鳄鱼等于王国的垃圾场和河上巡逻队,有时也用作停尸房。

单一个“大”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它们的体形。只需其中一个庞然大物在河里打横、顺水漂流,整个河道都会被塞个严严实实。

理发师蹑手蹑脚地离开。两个贴身男仆蹑手蹑脚地进来。

“我已经预料到了您会有何种反应,陛下。”迪奥斯继续往下讲,话音仿佛石灰岩洞穴中不断滴落的水珠。

“好得很。”特皮克审视着本日选定的服装,“具体说来是什么反应呢?”

“彻底搜查王宫,一个房间也不放过。”

“完全正确。去办吧,迪奥斯。”

我的表情极其坦诚,他告诉自己。不该动的肌肉连颤也没颤一下。我知道我没有。在他面前我就像石碑一样一览无遗,但若是比瞪眼,赢的会是我。

“谢谢,陛下。”

“要我说他们肯定已经跑出去老远了,”特皮克道,“无论他们是谁。她只是个侍女,对吧?”

“可是此人竟敢违抗您的裁决,这简直不可想象!整个王国里也不会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他们必然要丧失自己的灵魂!必须将他们抓捕归案,陛下!抓捕,然后毁灭!”

仆人们躲在特皮克背后缩成一团。这不是普通的怒气,这是神圣的义愤。真正的老式义愤,质量上乘。它就像从初一到十五的月亮,越来越饱满。

“你还好吧,迪奥斯?”

迪奥斯转过身去,目光投向河对岸。大金字塔快要完工了。那景象似乎安抚了他的情绪,或者至少把他稳定在一个新的心理平台上。

“我很好,陛下。”他说,“谢谢。”迪奥斯深吸一口气,“明天,陛下,您会很高兴地见证金字塔封顶,场面将十分盛大。当然,内部的房间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好的,好的。那么今早我或许应该去看望一下我父亲。”

“我敢保证先王见到您定会十分高兴,陛下。按照您的意愿,我会陪同您前往。”

“噢。”

国家的最高元老绝没有好人,这一事实就像索德第三定律一样不可动摇。最高元老就意味着喜爱密谋和嘎嘎阴笑,这似乎是这个职位的组成部分。

通常高阶祭司也会被归到这一类里头。人们总爱主观臆断,以为他们一旦得到那顶可笑的帽子就要开始下达诡异的命令:例如把公主绑在礁石上献给巡航的海怪,以及把婴儿扔进海里之类。

这是无耻的诽镑。纵观碟形世界的整个历史,高阶祭司全都是些严肃、虔诚、勤勉的人,他们竭尽所能诠释诸神的意愿,有时还会在一天之内把几百人开肠破肚或者活生生地剥掉他们的皮,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完美地理解诸神的意图。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灵柩十分庄严华美。棺盖上有猫眼石、祖母绿、玛瑙和各色宝石碎片,内部则镶嵌着粉红色的翠玉和矿砾。它散发着各种珍贵的松香与香料的气味。

看上去的确很不错,不过国王觉得,为这种东西死一遭实在不值得。他丢下棺木,晃去了庭院对面。

又一位演员进入了围绕他的死亡展开的大戏。

模型制作师哥林吉。

国王对模型一直很好奇。哪怕最穷苦的农夫也指望能有一群动物模型陪自己下葬,因为它们会在冥界变成真正的家畜。许多人在这个世界只拿一头瘦得跟铁架子差不多的母牛凑合,为的就是省下钱来购置一群纯种畜生带去下一个世界。贵族和国王自然是有全套装备的,包括模型马车、房子、大船以及一切体积太大或者不方便装进坟墓里的东西。一旦跨过冥河,它们就会变成货真价实的玩意儿。

国王皱起眉头。过去活着的时候他很清楚事实就是如此,一秒钟也没有怀疑过……

哥林吉的舌尖从嘴角探出头来,他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只迷你船桨,放在完全按比例缩小至八十分之一的三列桨船上。在他工作的这个角落,每个平面上都堆满了侏儒动物和用具,最为可观的那些则用绳子挂在天花板上。

从旁人的对话里,国王已经对哥林吉有了不少了解:他今年二十六岁,与母亲住在一起,总要忍受痤疮的冷酷攻势,每晚都在家制作模型。在他心灵的粗呢大衣深处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有一天能找到个可爱的女孩,她会在他工作时为他递上熬胶的锅子,并且时刻准备着贡献自己的拇指,按住任何需要压力的地方,直到糨糊干透为止。

他听到了身后的喇叭声,也意识到大家都很激动,但却对此置若罔闻。最近到处都忙乱得很。根据他的经验,事情的起因总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人们从来分不清轻重缓急。他需要的几益司瓦内迪黏胶等了两个月才到手,可谁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他把镜片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然后又把一片舵桨插入沟槽里。

有人走到他身边站定。好吧,他正好需要人搭把手……

“你能把手指按在这里吗?”他眼睛也没抬,“只一小会儿,等糨糊粘牢了就行。”

气温陡降。哥林吉抬起头,眼前是张微笑的黄金面具,在它肩头则是迪奥斯的脸。色调向来是哥林吉的专业领域,据他判断,高阶祭司的脸色介于十三号(淡肉色)和三十七号(带光泽的落日紫)之间。

“做得很好。”特皮克道,“是什么东西?”

哥林吉朝他眨眨眼,又朝模型船眨巴眨巴眼睛。

“这是一艘喀哈里式河用三列桨船,八英尺长,带鱼尾状矛甲板和锤形船首。”他的嘴巴自动回答道。

他感到仅这一句似乎并不能满足人家的要求,于是继续为得体的答案搜肠刮肚。

“它有五百多个小部件。”他补充道,“甲板上的每一块木板都是独立的,瞧。”

“不可思议。”特皮克道,“好吧,我就不再耽误你的时间了。好好干。”

“船帆还能打开。”哥林吉道,“瞧,只需要拉动这根线……”

面具已经离开,迪奥斯的脸取而代之。他瞪了哥林吉一眼,表示这事儿不算完,然后匆忙追着国王去了。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也跟了上去。

特皮克的眼睛在面具背后转来转去。那边有个敞开的门道通向放置棺木的房间。他刚好能看到装普特蕾西的那口箱子,木块仍然垫在箱盖底下。

“咱们的父亲,陛下,是在这边哪。”迪奥斯道。他行动起来可以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

“哦,没错。”特皮克略一犹豫,终于还是抬脚走向那口放在搁凳上的大棺材。他低头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棺材盖上有张镀金的面孔,看起来与其他任何面具都差不多。

“真传神,陛下。”迪奥斯提示道。

“唔——没错。”特皮克说,“我想是的。他看上去确实高兴多了,要我说。”

“哈罗,我的孩子。”国王道。他知道没人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但还是喜欢对着他们讲话。这至少比自言自语要强。今后他有的是时间跟自己聊天。

“噢,天国的领袖啊,依我看这凸显了他最美好的特质。”首席雕刻师道。

“我看活像是个便秘的蜡娃娃。”

特皮克歪着脑袋。

“是的。”他犹犹豫豫地说,“是的,呃。干得漂亮。”

他半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之前的门道。

迪奥斯朝站在走廊两侧的卫兵点点头。

“请您原谅,陛下。”他彬彬有礼地说。

“唔?”

“卫兵现在准备继续搜查。”

“好。喔——”

迪奥斯冲向普特蕾西的棺材,左右各有卫兵压阵。他抓住盖子往上一掀:“瞧啊!咱们都找到了什么?”

迪尔和吉恩走上前来。两人一齐往里瞅。

“刨花。”迪尔道。

吉恩吸吸鼻子,“不过还挺好闻的。”

迪奥斯的手指在棺盖上敲敲打打,特皮克从没见过他这样一筹莫展的样子。他竟然还在棺材侧壁上敲了半天,显然是在寻找隐藏的机关。

高阶祭司小心翼翼地合上盖子,一脸茫然地望着特皮克。特皮克第一次为戴面具而高兴,幸亏有它为自己遮掩表情。

“她不在里头。”老国王说,“趁工人出去吃饭,她溜出去解决个人问题了。”

她肯定是爬出去了,特皮克告诉自己。她现在会在哪儿呢?迪奥斯仔细把房间看了个遍,身子像罗盘针一样前后晃荡着,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国王木乃伊的灵柩上。它很大,非常宽敞,也难怪他会想到它。

他三脚两步走到棺材前,一把掀开盖子。

“不必敲门。”国王满腹牢骚,“反正我哪儿也去不了。”

特皮克壮着胆子瞅了一眼,国王的木乃伊孤零零地躺在里头。

“你确定自己没什么不舒服吗,迪奥斯?”

“我很好,陛下。对这种人再小心也不为过,陛下。他们显然不在这儿,陛下。”

“你看起来似乎需要点儿新鲜空气。”特皮克一边责备自己多事,一边还是对迪奥斯表示关心。看到迪奥斯不知所措的样子谁都会惊叹不已,但同时也会有些不安,它让人下意识地担忧宇宙秩序的稳定性。

“是的,陛下。谢谢,陛下。”

“坐下休息会儿,我叫人给你拿杯水来。然后我们一起去视察金字塔工地。”

迪奥斯坐下了。

一声微弱而可怕的噪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四分五裂。

“他坐在了模型船上。”国王道,“这还是我头一回看见他干了逗乐的事儿。”

这座金字塔赋予了“硕大”一词全新的含义。它似乎扭曲了地面,仅靠重量就使周围的形态发生了改变;它又仿佛往胶皮上系了个铅球,沉甸甸地拽着整个王国。

特皮克知道这念头很可笑。这座金字塔固然很大,但比起山来它仍然小得可怜。

不过跟其他任何东西相比,它都显得非常、非常大。再说了,山本来就该大,宇宙对此习以为常。金字塔却是人造的东西,人造的东西不该大成这样。

它还很冷。午后的阳光如此炙热,但它侧壁的黑色大理石却闪着霜冻的白光。特皮克傻乎乎地伸出手去,结果把一层皮留在了金字塔表面。

“好冷!”

“它已经开始储存能量了,噢,河水的呼吸啊。”普塔克拉斯普汗流浃背,“这叫那啥来着,边缘效应?”

“我注意到你们把墓室的工程停了。”迪奥斯道。

“工人们……温度……边缘效应太危险……”普塔克拉斯普含糊道,“呃。”

特皮克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

“怎么回事?”他问,“出了什么问题吗?”

“呃。”普塔克拉斯普道。

“你的进度大大超出了预期。做得非常好。”特皮克道,“这次工程你派足了人手。”

“呃。是的。只不过——”

远处传来工人干活时的声音,还有空气接触到金字塔表面的咝啦声,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

“只要放上压顶石就会好了。”最后金字塔修造师打破沉默,“等它能像其他金字塔一样喷溢就不会有问题。呃。”

他指指金银合金打造的压顶石。那东西就放在两张隔凳上,边长不过一英尺上下,小得令人吃惊。

“明天应该就能封顶了。“普塔克拉斯普道,“陛下仍然计划莅临封顶仪式吗?”他惴惴不安,紧紧抓住袍子边缘拧来拧去,“到时候会有饮料。”他结结巴巴地说,“还有一把银铲子您可以带回去。所有人都会高呼万岁,把帽子抛到天上。”

“当然要来。”迪奥斯道,“那将是极大的荣誉。”

“对我们来说也一样,国王陛下。”普塔克拉斯普忠心耿耿地说。

“我指的就是对你们。”高阶祭司道。他将目光转向金字塔底座和河岸之间的庭院,那里有一排排雕像与石柱,以各种方式纪念特皮西蒙国王的丰功伟绩。迪奥斯伸手一指。

“另外,你把那东西给我搬走。”

普塔克拉斯普闷闷不乐地摆出无辜的表情。

“我指的,”迪奥斯道,“是那座雕塑。”

“哦。啊。那个,我们以为一旦您看到它摆放到位,您瞧,有了合适的光线,再说鹫头神哈忒的确是非常的……”

“搬走。”迪奥斯道。

“就照您说的,尊敬的大人。”普塔克拉斯普可怜巴巴地说。他现在满脑门子官司,哈忒的问题简直微不足道,但不知怎么的,最近他觉得那雕像似乎在跟踪自己。

“你没有在工地上见过一个年轻女人吧,嗯?”迪奥斯问。

“工地上没女人,大人。”普塔克拉斯普道,“那是要倒大霉的。”

“她衣着还非常挑逗。”高阶祭司道。

“没有,没女人。”

“这里离王宫不远,你瞧,这边肯定有很多地方可以藏人。”迪奥斯锲而不舍。

普塔克拉斯普咽口唾沫。这他当然知道。他究竟吃错了什么药,竟然……

“我可以打包票,大人。”

迪奥斯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朝特皮克所在的方向转过身去。然而那里已经变成了特皮克曾经所在的方向。

修造师道:“请别让他跟任何人握手。”迪奥斯赶紧追着远方黄金的闪光去了。国王似乎仍然没有弄明白那个浅显的道理:人民最不想要的就是亲民的君主。工人纷纷躲闪,来不及闪开的都把手藏到了背后。

普塔克拉斯普孤零零地留在原地,他给自己扇了几下风,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回到帐篷的阴凉里。

在那里等他的是普塔克拉斯普·二甲、普塔克拉斯普·二甲、普塔克拉斯普·二甲和普塔克拉斯普·二甲。每次见到会计,普塔克拉斯普都觉得不安,四个会计一起出现更是糟糕透顶,尤其他们全都是同一个人。帐篷里还有三个普塔克拉斯普·二乙,另外两个待在工地上——当然到现在也可能已经是三个了。

他挥舞双手做安抚状。

“好吧,好吧。”他说,“今天又有什么麻烦了?”

一个二甲推过来一堆蜡板。

“父亲。”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像剃须刀一样锋利,在会计身上就表示他们接下来的话会出乎你的意料,而且代价十分昂贵,“你有没有听说过微积分这东西?”

“你说呢?”普塔克拉斯普瘫坐在凳子上。

“这是我为了计算工钱而发明的东西,父亲。”另一个二甲道。

“我还以为它叫代数。”

“代数上星期就不够用了。”第三个二甲道,“现在是微积分。我把自己多循环了四圈才弄出这东西来,另外还有三个我正在研究——”他瞥瞥自己的弟弟——“量子会计学。”

他父亲不胜其烦,“要它做什么用?”

“下星期用。”为首的会计盯着最上头的蜡板说,“举个例子吧,”他说,“你知道画壁画的厄图尔吗?”

“他怎么了?”

“他——也就是说他们——要求我们支付两年的薪水。”

“哦。”

“他们说那是星期二干的活儿,因为时间具有不规则性,据他们说是这样。”

“他们这么说的?”普塔克拉斯普问。

“他们学得很快,实在不可思议。”一个会计对几个准宇宙建筑设计师怒目而视。

普塔克拉斯普迟疑道:“他们一共多少人在干活?”

“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有五十三个。可后来他就进入了临界状态。反正我们的确经常看见他。”两个二甲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这动作出现在任何跟银钱打交道的人身上都是凶兆。

“问题在于,”其中一个二甲接着往下说,“最初的工作热情消退以后,很多工人都私自把自己循环,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待在家里,再派自己去干活。”

“这也太可笑了。”普塔克拉斯普无力地抗议道,“他们并不是不同的人,他们只是在使唤自己。”

“事实固然如此,父亲,但却不能对任何人有所触动。”二甲道,“二十岁就把自己喝成一摊烂泥的人,是不会因为担心一个陌生人要在四十岁时死于肝硬化而戒酒的。”

帐篷里一阵沉默,大家都在努力领会。

普塔克拉斯普犹犹豫豫地问:“陌生人?”

“我指的是他自己,二十年后的他。”二甲斥道,“这是哲学。”他又添上一句。

“昨天有个石匠把自己揍了一顿,”一个二乙闷闷不乐地说,“为的是跟他自己争自己的老婆。现在他快疯了,因为他不知道那究竟是自己的早期版本还是他尚未经历的未来自己。他怕他会来偷袭他。这还不是最糟的呢。爸爸,我们付着四万人的工钱,而我们只雇了两千。”

“你们是想说咱们快破产了。”普塔克拉斯普道,“这我也知道。全怪我。可我只是想给你们留下点儿什么,你们明白的,可我没料到会是这样。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么容易。”

一个二甲清清嗓子。

“那个嘛……唔……其实也没那么糟。”他小声说。

“什么意思?”

会计放了一打铜币在桌上。

“那个,呃,”他说,“你瞧,呃,我想到一个点子,既然时间这么变来变去,那可以循环的就不仅是人,呃,你瞧,看见这些硬币了吗?”

有一枚硬币消失了。

他的一个兄弟道,“这些都是同一枚硬币,对吧?”

“唔,没错。”那个二甲显得很难为情,因为对他来说,银钱的流通无比神圣,对它动手脚完全违背了他个人的宗教信仰,“同一枚硬币,每个间隔五分钟。”

“你用这把戏付工钱?”普塔克拉斯普没精打采地问。

“这不是什么把戏!我给了他们钱的。”二甲一本正经地说,“至于之后钱会变成什么样那就不该我负责了,不是吗?”

“这事儿我看悬。”他父亲道。

“别担心,最后肯定都能对上账。”一个二甲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人如此。”

“没错,我怕的就是这个。”普塔克拉斯普道。

“这不过是处理银钱的一种方式。”他的另一个儿子说,“多半还属于量子什么的。”

“哦,那敢情好。”普塔克拉斯普虚弱地说。

“别担心,咱们今晚就封顶。”一个二乙道,“等它把能量释放掉咱们就都能松口气了。”

“我已经告诉国王说明天封顶。”

所有的二乙同时煞白了脸。尽管天气热得要命,帐篷里却突然显得寒气逼人。

“今晚,父亲。”其中一个说,“你肯定指的是今晚吧?”

“明天。”普塔克拉斯普坚定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凉棚,还有人抛洒莲花。到时候会有乐队演奏,锣鼓、喇叭、铜钱,然后还有讲话和茶点。咱们一直都是这么干的,得吸引新顾客。他们喜欢到处看看。”

“父亲,你明明看见它是怎么吸收……还有那些霜冻……”

“让它吸收去。我们普塔克拉斯普可不会随随便便给金字塔封顶,这又不是给花园修围墙。我们不会像那啥一样在夜里偷偷摸摸地干。大家都盼着举行仪式呢。”

“可是……”

“我不想听。你们那些稀奇古怪的新东西我听够了。明天。铜匾牌、天鹅绒幕布,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一个二甲耸耸肩,“跟他争没用。”他说,“我来自三小时之后。我还记得这场讨论。咱们别想改变他的主意。”

“我来自两小时之后。”他的一个克隆人道,“我还记得你说的这句话呢。”

在帐篷背后,金字塔不断聚集时间,发出咝咝的声响。

金字塔的力量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

金字塔是时间流里的大坝,形状和朝向都必须正确,还需要正确接入相应的准宇宙量度,这样一来,大量石块的时间潜能就能使一小块地方的时间发生加速或逆转,这跟液压油缸可以倒着抽水是一个原理。

金字塔最初的建造者都是遥远过去的古人,而古人自然是充满智慧的,上面所讲的道理他们一清二楚。正确修建金字塔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在中心墓穴制造绝对的零时间,如此一来,濒死的国王就能永远活下去——至少不会真的死掉。本该流逝的时间被储存在金字塔里,每二十四小时通过喷溢释放一次。

漫长的岁月过去,人们渐渐忘了这些事儿,以为要想得到之前提到的效果只需要1. 举行仪式;2. 把人腌一遍;3. 把他们的内脏装进罐子里。

这种做法是很少能成事的。

调试金字塔的艺术就这样失传了,所有的知识只剩下几条被曲解的规则和一点模模糊糊的回忆。古人很有智慧,绝不建造巨型金字塔。大金字塔可能引发非常古怪的事件,与它们相比,时间的起伏简直不值一提。

顺便说一句,时下流行的观点并不正确。金字塔不会磨利剃须刀,它们只会把剃须刀带回还没有用钝的时候。这多半跟量子有什么关系。

特皮克躺在岩层一样的床上,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

门外有两名卫兵,露台外头也有两个,另外——他不由得为迪奥斯的远见卓识而叹服——房顶上还有一个。他能听到他们努力保持安静的声音。

他没有抗议的立场。假如宫殿里有一身黑衣的歹徒出没,那么自然要对国王陛下加强保护。这是无可辩驳的逻辑。

他从坚硬的床垫上滑到地上,踏着暮色轻手轻脚地走向房间角落里猫头神巴斯特的雕像。他拧掉巴斯特的脑袋,掏出自己的刺客服飞快地穿上,心中暗暗诅咒屋里竟没有镜子。等一切就绪,他悄悄走到一根柱子背后潜伏起来。

他觉得,唯一的难题就是要避免笑出声来。在蒂杰里贝比当兵并不是什么高风险的职业。国内从没出现过哪怕一丝一毫暴动的迹象,而两个邻居又都很强横,瞬间就能把王国击溃,因此也就没必要专门挑选热血、好战的武士来保卫国家。事实上,祭司阶层最忌讳的就是热心的士兵。没仗可打的热心士兵很快就会觉得无聊,然后脑子里就会冒出各种危险的念头,比方说假如换自己来统治国家一定比祭司强得多之类。

结果这份工作吸引的都是些可靠的大块头,那种一动不动站上几个钟头也不会觉得无聊的人。他们的体格壮得像牛,还拥有与之相应的智力水平,此外对膀胱的控制力也是重要因素。

他走上露台。

特皮克早已学会如何避免偷偷摸摸地行动。数百万年来,人类一直被懂得偷偷摸摸行动的猛兽当作盘中餐,因此对偷偷摸摸的举动非常敏感。单单不发出声响也是不够的,因为不断移动的小块静寂总会招来注意。真正的诀窍在于带着一种安宁的自信滑过黑夜,就像空气那样。

有个卫兵就站在门外。特皮克从他身旁飘过,小心翼翼地爬到墙上。墙壁上刻着描绘历代君王胜利场景的浮雕,图案极其繁复,特皮克可以把自己的家族当做垫脚石。

从沙漠中吹来一股微风,与此同时,他的双腿也跨过了墙头。他静静地从房顶上走过,脚下仍然烫得很。空气里有刚刚煮过饭的味道,还带着一丝香料的气味。

这感觉可真奇怪:偷偷走在你自己宫殿的屋顶、努力避开你自己的卫兵,开展一次与你自己的命令直接相悖的行动,如果被逮住你还得下令把自己扔给神圣的鳄鱼——毕竟他已经吩咐过了,假如抓住他一定要严惩不贷。

不知怎的,这似乎让他更加兴奋起来。

在房顶上他拥有一定的自由,这是河谷地区国王所仅有的自由。特皮克意识到,在这方面就连三角洲的佃农也比自己强——尽管他内心那一小块富于煽动性、缺乏国王气质的部分会说:没错,随心所欲感染任何疾病的自由,想饿多久就饿多久的自由,死于不长眼的可怕疟疾的自由。但这的确也是自由不是?

黑夜巨大的寂静中传来一丝动静,把他吸引到房顶临河的一侧。蒂杰河在月光下伸展,宽阔的河面泛着油腻的光。

河道中央有条小船,正从对岸的墓场往回划。特皮克一眼看出持桨的是谁,对方的秃头折射着金字塔的溢光。

总有一天,特皮克暗想,总有一天我会跟踪他,看他在那边究竟搞些什么名堂。

当然,我会等到他白天过去的时候。

日光下的墓场不过是有些阴森,就好像整个宇宙都提早关门歇业似的。他甚至去那里探过险。无论河对岸活生生的那一侧天气如何,墓场一侧的大街小巷总是灰蒙蒙、死气沉沉。那里还总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不过这大概没什么可奇怪的。从原则上讲,刺客对黑夜总是持肯定态度,然而墓场完全是另一种东西。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强烈得多。除此之外,这也是整个碟形世界里唯一一个刺客找不到活干的地方。

他找到通向木乃伊制作室庭院的天井。片刻之后他轻轻落地,溜进了存放棺木的房间。

“哈啰,孩子。”

特皮克掀开普特蕾西藏身的棺材,里头依然空空如也。

“她在靠里头的一具棺材里。”国王道,“你向来没什么方向感。”

王宫很大,哪怕大白天特皮克也不大能找准方向。如果得在一片漆黑中找人,成功的概率能有多高?

“这是家族遗传,你知道。你祖父更糟,他得叫人把左和右画在自己的鞋面上。幸好这方面你随了你母亲。”

真奇怪。她开口时不是说话,而是喋喋不休。她脑子里似乎存不下任何念头,最简单的想法也待不过十秒钟。就好像大脑直接与嘴巴相连,每当有什么想法进入脑袋,她就要把它讲出来。特皮克在安科的晚会上遇到过不少文雅的小姐,她们喜欢招待年轻的刺客,奉上昂贵而精美的食物,谈论敏感而重要的政治问题,她们的眼睛会像金刚砂一样闪闪发亮,嘴唇也随着一次次开合越来越湿润……与她们相比,她脑子里简直空空如也,就像是、像是,唔,某种非常空的东西。然而他却发现自己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她。与她在一起太轻松了,这种轻松就像是毒品一样令他上瘾。而她的胸部与这些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你能回来找她我很高兴。”国王心不在焉地说,“她是你妹妹,你知道。同父异母的妹妹,我是说。有时候我真后悔没有娶她母亲,不过你瞧,她没有皇家血统。那女人非常聪明,我指她母亲。”

特皮克全神贯注地聆听四周的动静。又来了:微弱的呼吸声,要不是夜的寂静如此深沉,他绝对无法听到那声音。特皮克摸索着往屋里走,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掀开一口棺材。

普特蕾西蜷在棺底,头枕着胳膊睡得正香。

他小心翼翼地将棺材盖靠墙放好,然后碰碰她的头发。她在梦中嘀咕两句,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又不动了。

“呃,我觉得你最好醒过来。”他悄声说。

她再次改变睡姿,然后嘟囔了句什么,听着好像是:“哇嘶忒孚嘎。”

特皮克犹豫不决。无论刺客学校的老师还是迪奥斯都没教过他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他知道至少有七十种方法可以杀死睡梦中的人,但如果要先把对方叫醒,他就束手无策了。

他找了块最不令人尴尬的皮肤戳下去。她睁开眼睛。

“哦。”她说,“是你。”说着她打个哈欠。

“我来带你走。”特皮克道,“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我听到有人说话。”她伸起懒腰来,特皮克赶紧转开眼睛,“是那个祭司,脸好像秃顶老鹰的那一个。他可怕极了。”

“他确实挺可怕的,不是吗?”特皮克附和道。终于有人敢这么说了,他听了这话大感欣慰。

“所以我就没作声。然后还有国王,那个新国王。”

“噢。他也下这儿来了,唔?”特皮克虚弱地说。她声音里的怨气仿佛一把四号穿刺刀直插他的心脏。

“姑娘们都说他怪得很。”他帮她爬出棺材的时候,她又接着说,“你可以碰我,没关系的,你知道,我不是瓷娃娃。”

特皮克扶着她的胳膊,只觉自己急需洗个冷水澡,再绕着房顶跑上几圈。

“你是刺客,对吧?”她继续道,“你走了以后我才想起来。外国来的刺客。瞧你那一身黑。你是来刺杀国王的吗?”

“要真能杀了他就好了。”特皮克道,“他越来越让我厌烦了。听着,你能把脚镯取下来吗?”

“为什么?”

“走路的时候它们声音太大了。”就连普特蕾西的耳环也是叮叮当当的,她一晃脑袋,它们就好像变成了整点时的座钟。

“我不愿意。”她说,“没它们我总觉得自己衣冠不整似的。”

“有了它们你的衣冠也整不到哪儿去。”特皮克嘶嘶地说,“拜托!”

“她会弹扬琴。”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自顾自地说,“不过弹得不怎么好。《给细指头弹的小曲儿》她才学到第五页。”

特皮克蹑手蹑脚地走到通往木乃伊制作室的走廊上,凝神听了半晌。寂静统治着整座宫殿,唯一的声响来自他身后:普特蕾西沉重的呼吸,还有不时摘下首饰的叮当声。他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她身边。

“请你快点儿。”他说,“我们时间不……”普特蕾西在哭。

“呃。”特皮克道,“呃。”

“有些是奶奶送我的礼物。”普特蕾西抽抽搭搭地说,“还有些是老国王给我的。这对耳环在我家一代代传了好长好长时间。要是换了你你会乐意吗?”

“你知道,珠宝对她来说不仅是佩戴在身上的首饰。”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鬼魂说,“它们也是她这个人的一部分。”说完这话他又自言自语道:这多半算得上是深刻的洞见呢,为什么死了以后思考起来会比活着的时候容易那么多呢?

“我不戴首饰。”特皮克道。

“你带了那么多匕首什么的。”

“那个嘛,是工作需要。”

“所以说嘛。”

“听着,你不必丢下它们,你可以把它们放在我的袋子里。”他说,“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拜托!”

“再见了。”鬼魂满脸忧伤,目送两人溜进庭院里。他飘回自己的尸体身边,跟这东西做伴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俩爬上房顶时,先前的微风似乎更强了些。而且也更热了,空气还是那么干燥。

河对岸已经有一两座老金字塔开始喷溢,但它们看上去都很虚弱,有点儿不对劲儿。

“我觉得痒痒。”普特蕾西说,“怎么回事?”

“大概会有场暴风雨。”特皮克望着对岸的大金字塔。它的黑色越发浓烈了,在夜色中仿佛一个颜色更深的三角形。在它的底座周围有许多人影跑来跑去,就好像望着疯人院熊熊燃烧的疯子。

“暴风雨是什么?”

“很难形容。”特皮克心不在焉地说,“你能看清他们在那边做什么吗?”

普特蕾西眯着眼睛往河对岸看过去。

“他们在忙。”她说。

“我倒觉得更像是惊慌失措。”

又有几座金宇塔开始喷溢,然而那光芒并没有直冲云霄,反而摇曳着前后摆动,就好像有无形的大风刮过似的。

特皮克振作精神,“来吧。”他说,“咱们先送你离开这儿。”

“我早说应该今晚封顶。”普塔克拉斯普·二乙抬高嗓门,力压金字塔的尖叫,“现在我没法再让顶盖飘上去了,那上头的波动肯定强得要命。”

白天凝结的冰块正从黑色的大理石上融化,此刻,金字塔表面已经暖呼呼的了。二乙心烦意乱地望着支架上的压顶石,又看看还穿着睡衣的哥哥。

“父亲在哪儿?”他问。

“我派了咱们的一个分身去叫他。”二甲道。

“谁?”

“你的一个分身,其实是。”

“哦。”二乙继续盯住压顶石,“其实它并不很沉。”他说,“咱们俩就能把它抬上去。”他给了哥哥一个探究的眼神。

“你疯了不成?派工人去。”

“他们早都逃了……”

下游又有一座金字塔企图喷溢,它噼啪作响,然后发出一声尖叫,参差不齐的光芒从空中划过,坠落在大金字塔的塔顶附近。

“它开始干扰其他金字塔了!”二乙喊道,“快来,我们必须让它释放能量,没别的办法!”

他们沿着金字塔侧面的木梯往上爬,刚走了三分之一,塔里突然冒出道蓝色“之”字形闪光,噼噼啪啪地击中了一尊斯芬克斯的石像。它上方的空气热得开了锅。

两兄弟合力搬着压顶石,踉跄着爬上脚手架,他们周围的灰尘不断被气流卷出各种奇异的形状。

“你听到了吗?有动静。”二乙道,这时两人才好不容易爬上第一层平台。

“什么,你是指时空的材质被碾压的声音吗?”二甲问。

建筑设计师瞅了哥哥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钦佩——会计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不同寻常。但他很快又恢复到之前那种略显恐慌的神情。

“不,不是那个。”他说。

“嗯,那就是大气被迫忍受残忍的折磨的声音?”

“也不是那个。”二乙莫名有些心烦,“我指的是那种嘎吱嘎吱的声音。”

又有三座金字塔释放了自己的能量,它们在头顶翻腾的云雾中嘶嘶作响,涌入两人上方的黑色大理石。

二甲道:“我可没听见。”

“我觉得是从金字塔里头来的。”

“哼,你要愿意大可以把耳朵贴上去,反正我是不准备那么干。”

风暴吹动脚手架。他们缓缓爬上另一架梯子,沉甸甸的压顶石在两兄弟之间不住地摆动。

“我早说咱们不该接这活儿。”会计嘟囔道,压顶石缓缓滑到了他脚趾头上,“我们根本不该修这东西。”

“哦,闭嘴吧,只管把你那头抬好,行不?”

就这样,普塔克拉斯普兄弟爬上无数架晃晃悠悠的梯子,一路吵吵闹闹地朝大金字塔顶端进发。与此同时,蒂杰河岸边那些规模较小的金字塔接二连三地释放能量,一道道咝咝作响的时间不断划破夜空。

也就在这时候,世上最伟大的数学家正趴在王宫下方的厩舍里反刍,胃胀气让他觉得挺舒服。他突然停下来,因为他意识到数字遇上了大麻烦。所有的数字。

骆驼鼻孔朝天瞥了特皮克一眼。它的表情明确无误地传达着一个信息:在世上所有它最讨厌的骑手里,特皮克荣列榜首。不过骆驼看所有人其实都是这副神情。它们对待人类的态度十分民主:它们憎恨其中的每一个成员,无论其地位高低、宗教信仰如何。

这头骆驼似乎在嚼肥皂。

特皮克心烦意乱地瞅了一眼长长的皇家厩舍,过去这里曾有一百头骆驼。现在他愿意用整个世界换一匹高头大马,哪怕是一匹小马驹他也愿意拿一块中等面积的大陆来交换。然而厩舍里只剩下几辆发霉的战车(那是曾经的辉煌的遗迹),一头年迈的大象(天晓得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地方),还有就是这头骆驼。它看起来像是效率极其低下的动物,膝盖都快磨穿了。

“好吧,就是它了。”他对普特蕾西说,“我不敢在夜里渡河,不过我会想办法把你送过边境。”

“鞍子是那样放的吗?”普特蕾西问,“看上去古怪得很。”

“这是个古怪的动物。”特皮克道,“我们要怎么爬上去?”

“我见过人家骑骆驼。”她回答,“好像是用一根大棍子使劲打它们来着。”

骆驼跪下来,得意洋洋地瞅她一眼。

特皮克耸耸肩,他过去打开通向外面的大门,结果正好对上五个卫兵的脸。

他一步步往后退,他们则步步紧逼。其中三人拿着沉甸甸的蒂杰弓,这东西能射穿大门,或者把飞奔而来的河马变成一堆三吨重的移动烤肉串。卫兵们还从未对人类同胞使用过这种武器,不过他们看上去似乎很愿意放手一试。

卫队长拍拍其中一个卫兵的肩膀,“去通知高阶祭司。”他又瞪着特皮克道,“放下所有武器。”

“什么,所有武器?”

“对。所有武器。”

“那怕是要花上不少时间呢。”特皮克谨慎地说。

“并且把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如果你非要这样,咱们可真要陷入僵局了。”特皮克试探道。他的目光依次落在几个卫兵身上。特皮克学过许多种空手格斗的技巧,但它们都有一个先决条件:对手没有拿弓对着你、准备你一动就把你射穿。不过他大概可以往侧面扑去,一旦躲到厩舍背后他就可以慢慢找机会……

但这样一来难免要把普特蕾西暴露给对方。再说了,他又怎么好跟自己的卫兵作战呢?哪怕对于国王来说这也是难以接受的行为。

卫兵背后有些动静,很快迪奥斯飘然而至,举止安详,不可阻挡,活像是月食。他手持火把,火光在秃头上印下狂野的光斑。

“啊。”他说,“歹徒终于捉拿归案。很好。”他朝卫队长点点头,“把他们扔给鳄鱼。”

“迪奥斯?”特皮克道。两个卫兵放下弓,气势汹汹地朝他冲过来。

“是你在说话?”

“你知道我是谁,伙计。别傻了。”

高阶祭司举起火把。

“在这个问题上你可算是胜我一筹,小子。”他说,“当然这不过是个比喻。”

“这一点儿也不好笑。”特皮克道,“我命令你告诉他们我的身份。”

“如你所愿。这个刺客,”迪奥斯的声音就像氧气喷枪,滚烫而锋利,“杀死了国王。”

“见鬼,我就是国王。”特皮克道,“我怎么可能杀了我自己?”

“我们不是傻子。”迪奥斯道,“这些人很清楚,国王不会趁着夜色在王宫里鬼鬼祟祟,也不会勾结被判有罪的犯人。现在我们需要弄清的问题就只有一个:你把国王的尸体怎么样了?”

他的眼睛直盯着特皮克,这时特皮克意识到高阶祭司的的确确是疯了。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疯症,病因是活得太久,又要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时刻留神保持神志清醒,结果却让保持清醒的习惯渐渐蚀刻了大脑,造成了疯狂。不知道他究竟多少岁了?特皮克暗想。

“这些刺客都极其狡猾。”迪奥斯道,“你们小心应付。”

只听祭司身旁“啪嗒”一声,普特蕾西拿赶驼棒砸他,不过欠了些准头。

等大家的目光从棍子上转开,特皮克已经消失了踪影,之前站在他身边的卫兵呻吟着缓缓倒地。

迪奥斯微微一笑。

“抓住那女人!”他喝道。卫队长一个健步抓住了普特蕾西,女孩并没有挣扎。迪奥斯弯腰拾起赶驼棒。

“外边还有更多的卫兵。”他说,“我敢说你会想明白的。为你自己着想,还是投降的好。”

“为什么?”阴影里的特皮克从靴子里摸索出自己的吹矢筒。

“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按照国王的命令把你们扔给神圣的鳄鱼。”迪奥斯道。

“多么值得期待,呢?”特皮克飞快地把各个零部件接到一起。

“我们还有许多别的方案,相形之下,喂鳄鱼确实更舒服些。”

特皮克的手指在黑暗中抚摸着飞镖上做记号用的小疙瘩。真正强力的毒药多半已经挥发,或者分解成了无害的液体,但有些效力较弱的药水应该还能用。有时刺客必须绕过好些警觉的保镡才能接近自己需要埋葬的目标,而这些药水可以让人好好睡上一觉。大家普遍认为,把保镖也一起埋葬是欠缺礼貌的表现。

“你可以放我们走。”特皮克道,“依我看这正合你意,不是吗?让我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我完全没意见。”

迪奥斯迟疑片刻,“你该加上‘还要放过那姑娘。’”他说。

“哦,没错,还有那个。”特皮克道。

“不行。我必须尽到对国王的职责。”

“看在老天的分上,迪奥斯,你知道我就是国王!”

“不,我很清楚国王应当什么样。你不是国王。”祭司道。

特皮克从厩舍顶上往外瞅,骆驼从他肩膀后头朝前看。

就在这时,世界疯了。

好吧,更疯了。

此刻所有金字塔都在怒放光芒,乌黑的光线溢满整个天空。而普塔克拉斯普兄弟才刚刚挣扎着走上主平台。

二甲瘫倒在平台的木板上,像年迈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几英尺之外的金字塔侧壁有些烫手,而且他听得很清楚,金字塔的确正像狂风中的帆船一般嘎吱作响。二甲对金字塔的兴趣主要集中在建造费用方面,然而尽管他从没关心过它的运行机制,却仍然可以断定那声音等于在说二加二等于五,非常有问题。

他弟弟伸手摸摸侧壁的石头,结果手指周围冒出许多小火花。他赶紧把手缩回来。

“它在发热。”他说,“太不可思议了!”

“为什么?”

“加热这么大的物体,了不得……”

“我不喜欢这样,二乙。”二甲的声音直打战,“咱们把压顶石留在这儿吧?我敢说不会有问题的,明天一早就派人上来,他们都知道该怎么……”

又一道闪光噼噼啪啪地穿过夜空,击中了他俩头顶五十英尺之外一截舞动的空气,二甲的话彻底淹没在噪音里。他紧紧抓住脚手架。

“索德在上。”他说,“我不干了。”

“等等。”二乙道,“我说,到底什么东西在嘎吱响?石头可不会嘎吱响。”

“是那该死的脚手架,你傻吗?!”他瞪着弟弟,眼珠几乎脱出,“是脚手架对吧,拜托?”他哀求道。

“不是,这回我听清楚了,声音是从里头来的。”

两兄弟面面相觑,又看看那快散架的梯子。梯子通向压顶石,或者说通向压顶石应该占据的位置。

“快来!”二乙道,“它没法喷溢,所以正在另想办法释放……”

接下来的声音震耳欲聋,仿佛大陆的呻吟。

特皮克也感觉到了。他觉得自己的一身皮似乎小了几个码,觉得有人正拎着他的耳朵想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他看见卫队长跪倒在地,拼命想摘下头盔,于是他从厩舍上纵身一跃。

应该说他企图纵身一跃。然而一切都乱了套,害得他重重地跌落地面。这地面似乎想变成墙,但一时又拿不定主意。他挣扎着站起身来,一股力量把他往边上拉,他笨手笨脚地跳起舞来,努力保持平衡。

厩舍不断拉伸、收缩,仿佛哈哈镜里的影像。他在安科见过哈哈镜,那次他们三个每人浪费了半枚铜币,进入“莫内博士的不可思议流动西洋镜”参观了一小会儿。里头能看到香肠一样的脑袋和足球似的腿,但你很清楚那不过是扭曲的镜子罢了。特皮克真心希望现在发生的一切也能有一个同样无害的解释。此时此刻,你多半需要哈哈镜才能让世界显得正常。

世界还在他周围膨胀、挤压,特皮克迈着太妃糖一样绵软的双腿朝普特蕾西和高阶祭司跑过去。那姑娘在迪奥斯手下不断挣扎,还伸出拳头干净利落地砸中了对方的耳朵,特皮克见状不禁大为满意。

他仿佛身在梦中,距离总在变化,现实好像有了弹性。他又迈出一步,结果一头撞上普特蕾西和迪奥斯。他抓住普特蕾西的胳膊,跌跌撞撞跑回厩舍,又一把抓住缍绳。那畜生仍在反刍,它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对骆驼来说,那已是最接近稍有兴趣的表情。

周围似乎没人想要阻止他们,于是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出大门,进入疯狂的夜色中。

普特蕾西道:“闭上眼睛就好了。”

特皮克试了试。还真管用。前方本来是一小块庭院,眼睛却告诉他说那是个颤抖的三角形,三条边都像弓弦一般砰砰地弹着;闭上眼睛之后,它又变回了他脚下的庭院,仅此而已。

“天哪,这可真是妙极了。”他说,“你是怎么想到的?”

“每次觉得害怕我都会把眼睛闭起来。”普特蕾西道。

“好主意。”

“究竟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觉得离开这地方才是最最合理的方案。你刚才说要让骆驼跪下应该怎么做来着?我身上带着各种锋利的工具。”

那骆驼很能听懂人类用于威逼胁迫的语言,于是很有风度地跪下了。两人爬上去,骆驼抬腿站直,大地又是一阵颠簸。

骆驼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它有三个胃和一个类似工业用蒸馏装置的消化系统,所以手头总有许多时间可以专心思考。

高等数学通常都产自热带国家,这并非巧合,而是由于所有骆驼的形态学共鸣效应,它来自骆驼那轻忽的神情和著名的卷嘴唇——嘴唇的形状完全是解二次方程引发的自然结果。

人类很少意识到骆驼天生就有高等数学方面的才能,尤其擅长与弹道相关的部分。这是作为一种生存本能进化来的,就好像人类的手眼协调、变色龙的保护色以及海豚拯救落水者的举动(海豚的主要意图其实是想把人一口咬成两截,但如果存在任何被人瞧见并引发负面评价的危险,海豚就转而把人救上岸去)。

事实上,骆驼的智力要比海豚高得多。没错,高得多。它们很快就意识到聪明的动物必须谨慎行事,否则自己的后代就得把大量时间花在写字板上,脑袋上还要被人贴上电极——也可能会被派去往船底贴地雷,或者被自以为是的动物学家搞得不胜其烦。要避免这样悲惨的命运,最好的办法就是想尽一切办法,绝不让该死的人类发现自己有多聪明。于是,它们很早以前就选定了如今的生活方式:它们忍受一定量的劳作,忍受人家拿棍子戳在自己身上,在此之后它们就可以得到充足的食物,可以悠然自得地打理自己的皮毛,还有机会一口啐进人类眼睛里而不必担心对方打击报复。

眼下这头骆驼正是数百万年选择性进化的结晶,它能数清自己脚下的沙粒,能随心所欲开阖鼻孔,还能滴水不进地在滚烫的太阳底下生存好几天。它的大名叫做“你个混球”。

事实上,它是世上最伟大的数学家。

此时“你个混球”正想着:此处的维度不稳定性似乎有所增长,看来像是从零一跃提升到了将近四十五度。真有趣。也不知道原因何在?假设V等于3,Tau等于Chi/4。反刍反刍反刍。假设Kappa/y为臭气熏天级差张力域,域中带四组设定旋系数……

普特蕾西脱下自己的便鞋猛敲它的脑袋,嘴里吆喝道:“快点儿,咱们走!”“你个混球”想:那么H就等于V/s。反刍反刍反刍。那么根据超逻辑标记法……

特皮克回头一看,大地的扭曲似乎有减缓的趋势,而迪奥斯正……

迪奥斯正大步走出宫殿,他甚至还找来了几名卫兵,这些人对违抗命令的恐惧显然超过了对世界神秘扭曲的敬畏。

“你个混球”站在原地,一脸淡漠地咀嚼着反刍的食物。反刍反刍反刍……于是我们得到了一个周期不断缩减的波动。这一次的周期会是多长时间?设周期等于x。反刍反刍反刍。设t等于时间。假设初始周期为……

普特蕾西在它脖子上蹦蹦跳跳,又拿脚后跟死命踢它,那动作足以让任何类人猿仰天长啸,以头撞柱。

“它不肯动!你打它几下好吗?”

特皮克抬起手来,用尽全身力气拍向“你个混球”的屁股。这一下简直就像打中了装满衣帽架的大口袋,不但激起大团尘土,还让它手指上所有的神经全部麻痹。

“你倒是走啊。”他喃喃地道。

迪奥斯抬起一只手高喊道:“停下,以国王的名义!”

一支箭“砰”的一声射中了“你个混球”的驼峰。

……等于6.3循环。缩减。也即是说……嗷……314秒……

“你个混球”把长长的脖子向后转。黄色的大眼睛微微眯起,视线聚焦在高阶祭司身上,毛茸茸的眉毛弯成代表责难的弧线。它暂时抛开那个趣味横生的数学问题,转而翻出骆驼一族很早以前就已经完善的古老公式:

设射程为41英尺,风速为2,矢量为1-8。反刍设黏性为7……

特皮克拔出飞刀。

迪奥斯深吸一口气。他马上就要下令射击了,特皮克暗想。以我特皮克的名义,在我特皮克自己的国家,人家马上就要拿箭射我。

……角度2-5,反刍发射。

那一击实在壮观。一团反刍的食物带着令人叫绝的提升力与旋转速率正中目标,那声音就好像、就好像1/2磅半消化的青草击中了某人的脸。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声音能与它相提并论。

接下来的寂静无异于全体起立鼓掌。

大地再次开始扭曲。这地方实在待不得了。“你个混球”低头看看自己的前腿。

假设腿的数量等于4……

它咚咚地开跑。骆驼的膝盖数量似乎比任何动物都要多,“你个混球”跑起来活像台蒸汽机,在与运动方向成直角的方向上多有摇晃,同时伴随着消化系统的滚滚雷鸣。

“天杀的蠢东西。”普特蕾西坐在骆驼上一路颠簸着逃离王宫,嘴里犹自嘀咕,“不过幸好它终于还是明白咱们要它干吗了。”

……规范不变量重复率3.5/z。她在唠叨啥呢?天杀的蠢东西不是住在特索托么……

他们在空中蹦蹦跳跳,活像是被拴在低劣的橡皮圈上,不过“你个混球”倒的确很能跑,眼下他们已经踏着首都夯实的土路蹦到了沉睡的大街上。

“又开始了是吗?”普特蕾西问,“我要把眼睛闭上。”

特皮克点点头。周围耐火砖搭成的房子又开始以慢动作跳起哈哈镜里的舞蹈,道路也起起伏伏,全然没有坚实土地该有的仪态。

特皮克道:“这就跟在海上差不多。”

普特蕾西坚定地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是说海。大洋,你知道,海浪。”

“那东西我听说过。有人追咱们吗?”

特皮克坐在鞍上扭转身去,“反正我没看见。”他说,“看起来……”

坐在骆驼背上,他的目光能穿过一大片低矮的宫殿,一直看到河对岸的大金字塔。它几乎完全被黑云笼罩,但露出来的一小部分绝对有问题。他知道金宇塔一共四个面,然而他却能看见八个面。

它似乎不断地在虚实间转换,特皮克本能地感到这动作对于几百万吨石头来说十分危险。他觉得自己万分渴望离它越远越好,就连像骆驼这样愚蠢的动物似乎也有同感。

“你个混球”正在想:……delta的平方。因此维度压力k会导致Chi(16/x/pu)t在任何三个恒量的K丛中发生九十度的变化。或者四分钟,前后十秒钟误差……

骆驼低头看看自己脚上宽大的肉垫。

假设速度等于——跑。

特皮克问:“你是怎么让它做出这动作的?”

“我才没有!是它自己干的!抓紧!”

想抓紧可不容易。特皮克只给骆驼套了鞍具,却把挽具给忘记了。普特蕾西只能抓住一把骆驼毛,特皮克则只能抓着一把普特蕾西。无论他把手往哪儿放,手底都是暖呼呼、软绵绵的肉。他那良好的教育完全没告诉他该怎样应对类似的情况,而普特蕾西所受的教育显然正好相反。她的长发打在他脸上,珍贵的香水让它们散发出诱人的芬芳。

“你还好吧?”他抬高嗓门盖过风声。

“我只能靠膝盖夹紧!”

“肯定很不容易吧?”

“我受过特殊训练!”

骆驼奔跑的窍门是把四只脚尽量往前扔,扔得越远越好,然后跑过去追上它们。“你个混球”的关节像冰冻的响板一样咔嗒作响。它沿着通往河谷外的坡道风驰电掣,冲向石灰岩悬崖下方那条曲折狭窄的通道,目标直指后方的沙漠。

在他们身后,大金字塔早被几何学蕴含的无情力量折磨得不成样子。它无法释放时间的重负,于是放声尖叫,从基座上腾空而起。它挟着万夫莫当之势“嗖”一声划破空气,转过九十度的夹角,对时空的材质做了不知什么可怕的勾当。

“你个混球”沿着峡谷不断加速,脖子伸到无与伦比的程度,巨大的鼻孔像喷射式发动机的进气口一般张得老大。

“它吓坏了!”普特蕾西吼道,“这种事情动物总是最明白的!”

“哪种事情?”

“森林大火什么的!”

“咱们这儿连棵树都没有!”

“那个,我是说洪水和——和那之类的!它们有天生的直觉!”

……Phi1700[u/v]。横坐标e/v。等于7至12之间的……就在这时,那声音击中了他们。它像敲响午夜的蒲公英座钟一般沉静,其中却又饱含压力。它从他们身上碾过,如天鹅绒般令人窒息,如压扁的干腊肠一般叫人恶心。

然后它消失了。

“你个混球”放慢速度,从奔跑转为行走。这涉及一系列复杂的程序,对每条腿都需要分别下达精准的指令。

空气中出现一种释放的感觉,压力消退了。“你个混球”停下脚步,它刚刚借着黎明前的亮光发现路旁的石堆里有一簇浑身皮刺的山莓。

……左角。x等于37,y等于19,z等于43。啃一口……

和平降临大地。骆驼消化管里传来暖气的声响,远方还有沙漠猫头鹰发出的颤音,但除此之外,四下里一片寂静。

普特蕾西从鞍上滑下,笨手笨脚地落了地。

“我的屁股,”她向周围的一切宣告说,“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水泡。”

特皮克跳下地去,踉踉跄跄地跑上路边的小石堆,然后又在满是裂缝的石灰岩上跑了几步,终于找到个方便观察河谷情形的好位置。

河谷不见了。

木乃伊制作师迪尔醒来时天色仍然暗着,他身体里有种感觉在砰然作响,似乎告诉他什么事情不大对头。他从床上滑下来,匆忙穿上衣服,掀开履行房门职责的帘子。

夜色柔和,带着天鹅绒般的质感。在唧唧的虫声背后还有一种微弱的响动,类似煎锅里的嘶嘶声,几不可闻。

也许他是被它吵醒的。

空气温暖而潮湿,河面上升起蜷曲的雾气,而且——

金字塔没有喷溢。

他是在这房子里长大的:几千年以来它一直属于他的家族。金字塔的溢光他早已见怪不怪,就好像人们绝不会留意到自己的呼吸。然而一旦它们变成了静悄悄的漆黑一片,那寂静就显得甚嚣尘上,那黑暗就显得耀眼夺目。

然而这不是最糟糕的部分——他朝墓场上方的天空抬起惊恐的眼睛,结果看见了星星和星星的背景。

迪尔吓得魂飞魄散。过了一会儿,等他有时间稍加思考,却又觉得十分羞愧:毕竟别人不是一直都说天空就是那东西么。这根本就合情合理,只不过是我过去从没亲眼见过罢了。

这么一想我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不。

他转身开跑,便鞋在街道上噼噼啪啪。他一路来到吉恩一大家子合住的房子,从挤在睡垫上的人堆里挖出吉恩,不顾学徒们的抗议把他拽出门拉到街上,又把他的脸往上扳,“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吉恩眯着眼往天上看。

“我能看见星星,师傅。”

“星星在什么东西上,孩子?”

吉恩稍微松了口气,“这个容易,师傅。谁都知道星星全嵌在娜普特女神的身上,她总是弯着身子……哦,见鬼。”

“你也看见她了?”

“噢,妈咪啊。”吉恩一边嘟囔,一边滑到地上跪下。

迪尔点点头。他是个虔诚的人,他知道诸神就在那儿,这想法一直让他非常安心。让他害怕的是对方竟然来了这儿。

此时此刻,一具女人的身体塞满了天空,衬着水灵灵的星光显得略有些发蓝,略有些模糊。

她硕大无比,身体的尺寸全是天文数字。她双乳之间的阴影是一团暗星云,她腹部的曲线是大片闪亮的气体,她的肚脐是一团孕育星辰的炽热黑色。她并非将天空扛在背上,她就是天空。

她偌大的面孔上下颠倒,正好搁在地平线上,悲伤的眼睛直直盯着迪尔。迪尔恍然大悟,原来世上很少再有什么比亲眼看见自己信仰的对象更能动摇人的信仰的了。俗语总说“我见、我信”,这话实在大错特错,“见”是“信”的终结,因为既然已经亲眼看见,盲目的信仰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吉恩呻吟道:“哦,索德啊。”

迪尔一掌拍向他的胳膊。

“别这样。”他说,“跟我来。”

“噢。师傅,咱们还能怎么办?”

迪尔环视沉睡中的城市,心里完全没谱。

“咱们去王宫。”他坚定地说,“也许这不过是、是、是黑夜造成的错觉。再说反正马上就要日出了。”

他昂首阔步往前走,心里却巴不得能跟吉恩互换位置,让内心横行的恐惧也能稍微表露一丝半点。学徙蹑手蹑脚地快步跟上。

“天上能看见影子,师傅!你瞧见了没有,师傅?就在世界边缘,师傅!”

“只不过是雾气罢了,孩子。”迪尔将视线投向前方的地面,下定决心绝不转开目光。他保持着庄重的姿态,绝不肯堕了木乃伊制作公会左手边大门守护者与好几枚针线奖章获得者的威名。

“喏,”他说,“你看,吉恩,太阳这不就出来了?”

两人站在街心眺望日出。

然后吉恩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嘟囔了一句什么。

一个巨大的火球缓缓升上空中,推着它前进的是一只巨大的屎壳郎,比世界还要大。

  1. 1码约等于0.9144米。​​​

  2. 老王国也跟大多数河域文明一样,从不把夏、春、冬这类小事放在眼里。他们的历法完全以蒂杰河的脉搏为准,因此一年就有了三季:播种季、泛滥季和收获季。这种划分方法既实际又直观,完全符合逻辑,只有街头四重唱的艺人对此表示不满。(因为这样一来,你唱歌时就只好把“在那美妙的夏天”改成“在那美妙的泛溢”,难免会觉得自己有点儿傻里傻气。)​​​

  3. 即Dhar-ret-kar-mon,或者说“脚上的趾甲”。但也有学者认为那应该是Dar-rhet-karc-mhun,意为“高温脱漆剂”。​​​

  4. 据说金字塔具有一种魔法特性,能把放在塔下的剃须刀磨得非常锋利,所以死在塔里的盗墓者才会拥有干千净净的下巴。​​​

  5. 淘粪人负责修建、清理化粪池。安科-莫波克的地下水位通常都与地表齐平,因此这一职业也就特别忙碌,并且很能赢得普通人的尊敬。在淘粪人路过时,他那一侧街道的行人总会为他让出路来。​​​

  6. 沙漠环境下沙哑的马语显然不合时宜。​​​

  7. 与似曾相识不同的是,这种感觉表示“我还会回到这一幕”。​​​

  8. 这里需要一点儿解释。假设外国使节来到圣詹姆士宫觐见国王,出于对英王的崇敬戴了一顶硬礼帽,佩把双刃大砍刀,再穿上内战时期的胸甲和撒克逊人的裤子,剪个15世纪初詹姆士一世时期洗行的刘海,他制造的效果大概就与特索托人差不太多。​​​

  9. 年轻刺客通常都很穷,他们对拥有财富是否道德这一问题有非常明确的看法,这种状况会一直持续到他们变成比较年长的刺客,也就是说非常有钱的刺客为止,这时候他们会转而觉得不公正其实也自有其好处。​​​

  10. 1英寸约等于0.0254米。​​​

  11. 利比多即“性力”。弗洛伊德认为利比多是一种本能,一种力量,泛指一切身体器官的快感,是人心理现象发生的驱动力。​​​

  12. 雕刻师们不得不充分发挥想象。前任国王拥有许多优秀的品质,然而丰功伟绩并不在此列。他的获胜记录如下:被他的战车碾成齑粉的敌人数目=0,被他穿着便鞋的脚踏平的王座数目=0,像巨人一般将世界踩在脚下的次数=0。另一方面:血腥恐怖统治=0,本人的宝座被敌方便鞋踏平的次教=0,踩烂的穷苦人数量=0,耗资巨大的远征=0。总的来说,他的一生就是一场没有获胜记录的胜利。​​​

  13. 绝不要相信任何总在咧嘴微笑的物种。它们肯定有所图谋。​​​

  14. 此为史上最伟大的骆驼数学家,某次遭遇强烈沙漠风暴时,它躺倒在地、合上鼻孔、发明了八维空间数学。​​​

  15. 要想达到此种效果,需要取一种树居小熊的睾丸与鲸鱼的呕吐物一起蒸馏,最后再加一把玫瑰花瓣。这一事实大概不会对特皮克的心情有多大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