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 Questions
为什么要干这个?格洛塔审问官跛着脚下台阶时第一千遍自问。两侧墙壁粉刷过,虽然不是新近粉刷,但仍有草籽的触感,仍能闻到潮气。这里没窗户,走廊深入地下,灯笼在每个拐角处投下摇曳的低暗灯影。
什么人会干这个?格洛塔以稳定的节奏走在肮脏的地砖上,先是右脚跟“哒”一声踩下,然后是“噔”一声手杖点地,再是左脚缓慢拖行——每当这时,熟悉的针扎般的疼痛就会从左脚脚踝一路上升到膝盖、臀部、背部。哒,噔,痛。这是他走路的节奏。
这条肮脏走廊的单调有时会被布满铁钉的厚重门扉打破。格洛塔觉得自己听到了紧闭的铁门后传来的沉闷的痛苦喊叫。不知正被审问的是哪个可怜虫?他们犯了罪,抑或清白无辜?他们隐藏了什么秘密,被揭穿了什么谎言,招供了何种叛国罪行?他并没思考太久,又一段台阶阻断了思绪。
如果格洛塔有机会随意拷问,不加限制,他肯定会选择台阶的发明者。在他风华正茂、春风得意之时,在他遭遇不幸之前,他几乎从没注意过台阶的存在。他可以一步跨下两级台阶,一路蹦蹦跳跳、畅行无阻。覆水难收啊。现在它们无处不在。不走台阶,就没法上下——向下更糟,普通人体会不到。因为上台阶时,你不会摔得那么惨。
他很清楚摔出去的感觉。十六级光滑石头刻成的台阶,中间部位有些磨损,和地下所有的东西一样,微微散发着潮气。这台阶没有栏杆、没有扶手,就像十六个敌人,对他发出严峻挑战。格洛塔花了好长时间研究痛苦最小的下台阶方法,最后的成果是交替侧身而下,一如螃蟹。先探出手杖,再是左脚,最后右脚——这时左腿必须承受全身体重,疼痛尤胜往常,连带脖子也痛楚难忍。为什么下台阶脖子会疼?难道脖子也能承受体重?为什么呢?但思考丝毫不能减轻痛楚。
格洛塔下到倒数第四级台阶时停下来。他几乎击败敌人了,只是握手杖的手正在颤抖,左腿剧痛不已。他用舌头舔了舔原本门牙所在的牙龈空洞,深吸一口气,继续前进——然而他的脚踝突然骇人地一扭,身体痉挛扭曲着向前扑,恐惧和绝望顿时涌上心头。他东倒西歪地下到下一级台阶,指甲在光滑墙壁上乱抓,嘴里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你这愚不可及的混蛋!手杖掉落在地,稚拙的双脚一阵磕绊之后,他下到了台阶底部,奇迹般地没有倒下。
不过,那个骇人而美妙的时刻即将来临。还有多久呢?这次会痛成怎样?格洛塔喘息着望向台阶底部。我来了……
难以名状、灼热般的痉挛从左半边身子的脚掌瞬间蔓延到下颌。他紧闭噙满泪水的双眼,右手用力捂嘴,指节压得咯咯响。他收紧下颌,仅存的牙齿咬在一起,但终于还是发出了一声尖锐凄厉的呻吟。惨叫还是惨笑?分得清吗?鼻孔呼出沉重的气息,鼻涕泡从指间溢出,滴到手掌上。他竭力想站稳,但身子抖个不停,直至扭曲。
痉挛终于过去。
格洛塔小心翼翼地依次活动四肢,查看伤势。一条腿像火烧过一样,麻木得没有知觉,而脖子每动一下,就“咯吱”一声响,连带脊骨自上而下一阵刺痛。还好,尚无大碍。他费力地弯下腰,用两根手指夹起手杖,然后直起身,擦去手背上的鼻涕和泪水。真刺激。我是在享受吗?对普通人而言,台阶再平凡不过。但对于我,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冒险!他一瘸一拐走下走廊,不禁轻笑。到达属于自己的房间时,他脸上仍依稀挂着微笑。
他拖着脚走进房间。
这房间就像一个两边对开了门的肮脏白匣子,天花板低得压抑,炽烈燃烧的灯将屋内照得通亮。潮气自角落散发,墙上黑霉斑斑,墙皮爆起,片片剥落,还有一道长长的血迹,似乎有人擦过,但擦不干净。
弗罗斯特刑讯官站在房间另一头,粗硕的手臂抱在胸前。他向格洛塔点头致意,却如石头般毫无感情,格洛塔也点头回敬。他们中间隔了一张凹痕累累、污迹斑斑的木桌,桌子固定在地,两边各放一把椅子。一个双手紧缚身后的胖男人赤身裸体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头上罩着棕色帆布袋,屋里只听他急促、沉闷的呼吸。屋里很冷,他却大汗淋漓。正该如此。
格洛塔跛行到另一把椅子旁,将手杖小心倚在桌边,然后缓慢、谨慎、痛苦地坐下。他左右伸了伸脖子,才让身体降下来,找到舒服的姿势。如果格洛塔有机会随意施恩,不加限制,他肯定会选择椅子的发明者,好歹那人稍稍改善了格洛塔的生活。
弗罗斯特悄无声息走出角落,用肉乎乎的苍白食指和粗壮白皙的拇指抓住帆布袋顶端。格洛塔点头同意,刑讯官便一下子揭去布袋萨勒姆·鲁斯暴露在强光下,一个劲眨眼。
好一张粗鄙、贪婪、丑陋的小脸蛋,好一头丑陋、卑劣的猪猡。鲁斯,你该招了吧。我敢打赌,你会迫不及待、毫无停顿地招供,直到我们想吐为止。他脸颊上有一大片黑青瘀伤,另一片在双下巴上头,但等他泪汪汪的双眼适应了光线,发现对面坐的是格洛塔时,脸上立刻充满希望。真可悲,可悲而不合时宜的希望。
“格洛塔,你要救我啊!”他尖叫着,扭动被缚的双手,身体尽可能前倾,像溺水之人嘴边冒泡一样绝望而含混地倾诉:“你知道我是遭人诬陷,我是清白的!你来救我,对不对?你可是我的朋友!你在这里说得上话。我们是朋友,朋友啊!你得为我说点话啊!我是清白的,是遭人诬陷!我是……”
格洛塔举手示意安静。他盯着鲁斯那熟悉的面孔看了一会儿,好似从没见过对方,然后转向弗罗斯特:“我认识他吗?”
白化人一言不发,下半边脸隐藏在刑讯官面具后,上半部像石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椅子里的犯人,红色的双眼如死人一样无神。自格洛塔进屋,他没眨过一次眼。怎么做到的?
“是我,鲁斯啊!”胖子嘶喊,音调渐趋凄厉,已近歇斯底里,“萨勒姆·鲁斯,你认识我,格洛塔!我曾与你并肩作战,在……那事之前,你知道的,我们可是朋友!我们……”
格洛塔再次举手示意安静。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用指甲轻敲着嘴里残存的某颗牙,仿佛陷入沉思:“鲁斯,有点耳熟。我想起来了,鲁斯是个商人,还是布商公会的会员呐。大家都说,他是个有钱的主……”格洛塔身子前倾,有意停顿了一下,“他还是个叛徒!正因如此,他才被审问部带走调查,财产全部充公。你瞧,他竟敢逃避国王的税收!”鲁斯张大了嘴。“国王的税收!”格洛塔尖叫着,重重拍桌。胖子瞪大了眼,反复舔着一颗牙。右上方,从后数过来第二颗。
“我们还没尽地主之谊呢!”格洛塔更像是自问自答,“我见过你也罢,不认识也罢,我想你跟我助手都没来得及好好认识。弗罗斯特刑讯官,跟肥佬打声招呼吧。”
虽有预警,这一拳还是把鲁斯从椅子上震了出去。椅子“咯吱咯吱”一阵响后,留在原地。他怎么做到的?把人打到地上,椅子却没倒?鲁斯双脚摊开趴下,脸紧压地面,嘴里咕噜有声。
“他让我想起搁浅的鲸鱼。”格洛塔漠然道。白化人一把抓住鲁斯的手臂,把他重新拉回椅子。鲜血从脸颊的伤口渗出,但他贪婪的眼睛变得刚硬。拷打能使绝大多数人迅速软化,少数人却会刚硬起来。没想到这家伙是个硬骨头,生活总是充满惊喜。
鲁斯一口血唾到桌上:“你越界了,格洛塔!布商公会广受尊敬,我们有头有脸!不容你们胡作非为!记住,我在朝中有人!也许我妻子正向国王陛下递交诉状,让他过问此案!”
“噢,您妻子啊。”格洛塔故作悲惨地笑道,“您妻子真是个美人,漂亮又年轻。我担心,您配她有些显老,搞不好她正想抓住机会摆脱您呢。嗨,只怕她已主动上缴您的账本。全部上缴。”鲁斯的脸霎时惨白。
“我们一本一本地查账,”格洛塔指向左手边一堆想象出来的文件,“这是国库账本,”又指向右边,“想象一下,当两边数字对不上号,我们是何等惊讶。此外,您的伙计们已供认在夜色掩护下造访旧货栈和未登记的小船,向官员行贿及伪造文件。我还要继续吗?”格洛塔一边问,一边否定地摇摇头。胖子咽了口口水,舔舔嘴唇。
犯人面前放着笔、墨和供状,供状上满是弗罗斯特漂亮而收敛的字迹,只等画押。我马上就能搞定他。
“快招吧,鲁斯,”格洛塔轻声说,“无痛地结束这不幸的案子。坦白罪行,招出同伙。虽然你的同伙我们都知道,但招出来对大家有好处。我不想伤害你,相信我,这没什么快感。”任何事对我都没有快感。“快招,快招,招了就能活命。你会被流放到安格兰,安格兰没有传说中那么差,只要能活命,在那还能享受一些生命的乐趣,在为陛下辛勤劳动中得到诚实的满足。快招!”鲁斯仍凝视着地板,舔着牙齿。格洛塔向后坐回去,叹了口气。
“不招也行,”他说,“等我亮器具就没这么客气了。”弗罗斯特走上前,在胖子脸上投下巨大阴影。“有人会发现你的尸体漂在码头边,”格洛塔吸口气,“全身被海水泡肿,面目全非,难以……可谓彻底无法辨认。”他动摇了,这头肥猪,就要和盘拱出了。“尸体上有伤口不是很正常吗?”他朝天花板吹口气,“城里少个人很稀奇吗?”格洛塔耸耸肩,“谁管来由?”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鲁斯猛地抬头,脸上重又充满希望。该死,千万别是现在!弗罗斯特走到门前,拉开一条缝,有人对他说了什么。门又关上了。弗罗斯特俯身凑着格洛塔耳语。
“系特弗拉。”刑讯官含糊不清地咕噜,格洛塔知道门外是塞弗拉。
主审官知道了?格洛塔微笑着点头,就像听到了好消息。鲁斯的脸微微一沉。一个专司走后门钻营的人怎会突然控制不住情绪?然而格洛塔知道原因。若陷入无助绝望的境地,听凭绝不会发慈悲的对手随意摆布,的确很难保持镇静。谁比我更了解这种滋味?他又叹口气,用仿佛厌倦一切的语气问:“招不招?”
“不!”犯人那双小眼睛里重新闪现出刚硬神色。他回瞪格洛塔,面如止水,吞了吞唾沫。惊喜,真是个惊喜。我们才刚开始呢。
“讨厌那颗牙吗,鲁斯?”格洛塔对牙齿的了解太全面了,他自己的牙给他上了最好的一课。或是最差的,端乎怎么看。“我必须失陪一会儿,我要好好考虑下你那颗牙,仔细想想怎么利用。”他抓住手杖,“希望你也考虑考虑,想想那颗牙,衡量清楚,画不画押。”
格洛塔缓慢起身,抖了抖麻木的左腿:“也许直截了当揍你一顿,你会考虑得快一点,我让你跟弗罗斯特刑讯官待上半小时。”鲁斯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却说不出话。白化人毫不费力地将胖子连人带椅一道搬起,慢慢翻转过去:“他最擅长这个。”弗罗斯特取出一副破旧的皮手套,仔细套进宽大的白皙双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套。“你什么都想要最好的,不是吗,鲁斯?”格洛塔朝门口走去。
“等等!格洛塔!”鲁斯拼命扭头,哭号着,“等等我——”
弗罗斯特刑讯官用戴上手套的手紧捂住胖子的嘴,另一只手推了推面具。“系系系……”他说。门“咔”一声关上。
塞弗拉倚在走廊墙上,一只脚向后蹬着墙。他一边透过面具吹出不成调的曲子,一边用手拨弄长发。格洛塔出门时,他立刻挺直身,微微鞠躬,眼睛显出他正在笑。他总在笑。
“卡莱尼主审官想见你。”他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我觉得他没这样生气过。”
“塞弗拉,你这贱人,你肯定吓到了。拿到箱子没?”
“拿到了。”
“从里面取了些给弗罗斯特?”
“取了。”
“也为自己老婆留了一份?”
“哦,当然。”塞弗拉说着,眼里笑意更甚,“我当然会特别关照自己的老婆——如果我有老婆的话。”
“很好。我得赶紧回应主审官的召唤。要是五分钟后我没出来,你就带着那个箱子进来。”
“擅闯主审官办公室?”
“闯进来给他一刀,我也不在乎。”
“好吧,审问官。”
格洛塔点点头,转过身去,旋即又转回来:“你不会当真给他一刀,对吧,塞弗拉?”
刑讯官眯眼笑笑,把闪着寒光的刀收入刀鞘。格洛塔朝天花板翻个白眼,一瘸一拐地走开。手杖敲在地砖上,左腿刺痛汹涌。哒,噔,痛。正是他走路的节奏。
***
主审官办公室位于地上的审问部本部,房间宽大,陈设豪华——一切都显得太夸张、太奢侈了。一面精雕细琢的大窗占据了大半个木墙,将下方庭院精心修葺的花园尽收眼底。一张几乎同样大的华丽桌子摆在出自温暖异国、色彩斑斓的地毯中央。宏伟的石壁炉上,挂着一颗来自冰冷北方的猛兽头颅,壁炉的火虚弱地跳动着,奄奄一息。
然而卡莱尼主审官能让这个办公室显得狭小无趣。他是个魁梧的老人,年近六十但气色红润,头发稀疏,两鬓的白色络腮胡却异常茂盛。即便在审问部内部,他也算颇有权威。
然而格洛塔不是他的人,两人对此心知肚明。
桌子后方摆着一把华丽大椅,主审官却在一旁踱来踱去,挥手大叫。格洛塔坐的椅子无疑也很名贵,但显然是为了尽量使主人不舒服而设计的。无所谓。我什么时候舒服过呢?
把猛兽的头换成主审官的头挂在壁炉上,会是怎样光景?主审官责骂他时,他以此自娱。这个大蠢蛋跟他的壁炉没两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有一天能审问他,他会是什么反应?我要从他可笑的络腮胡入手。然而审问官脸上挂着认真谦恭的表情。
“你这次越界得过分了,格洛塔,你这疯瘸子!布商公会要是知道你干的好事,绝对会剥了你的皮!”
“我试过剥皮,有点痒痒。”该死,闭上嘴,保持微笑。爱吹口哨的混蛋塞弗拉怎么还不来?我出去就剥了他的皮。
“哦,没错,很好,好极了,格洛塔,敢当面嘲笑我了!看看你列的罪名,逃避国王的税收?”主审官向下怒视他,络腮胡根根竖立。“逃税?”他尖叫着,唾沫溅了格洛塔一脸。“有谁干净?布商公会、香料公会,个个脱不了干系!每个他妈有船的都撇不清干系!”
“但他们太明目张胆了,主审官。这是对我们的侮辱。我觉得我们应该——”
“你觉得?”卡莱尼涨红了脸,身体在暴怒中颤抖,“我早就明确要求你远离布商公会和香料公会,远离所有的大公会!”他加快了踱步步伐。这样下去,你会把地毯磨穿,那些大公会还得为你买新的。
“你觉得?你觉得?你必须立刻放人!立刻!至于怎么向人家低声下气道歉,你自己去想!真他妈丢脸!你让我看起来像个蠢货!他人呢?”
“我把他留给弗罗斯特刑讯官。”
“那个连人话都不会说的畜牲吗?”主审官绝望地撕扯头发,“是这样的,是吗?他现在肯定成了废人!我们不可能就这样送他回去!你完了,格洛塔!完了!我要面见审问长!面见审问长!”
大门被一脚踢开,塞弗拉提着箱子,晃晃悠悠走进来。真是一秒也不愿提前啊。塞弗拉将箱子“咚”一声摔上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主审官瞪大了眼,摆出愤怒的唇型,却说不出话。
“该死的,到底什么意思,这……”塞弗拉拉起箱盖,现出满满一箱金币。可爱的金子。责骂戛然而止,主审官的嘴仿佛卡住了,说不出下一个字。他看上去惊愕异常,然后是迷惑不解,最后小心谨慎地抿抿嘴,坐下来。
“谢谢,塞弗拉刑讯官,”格洛塔发话,“你出去吧。”塞弗拉缓步退下,主审官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络腮胡,脸上逐渐恢复了平时的红润。“这是从鲁斯那里没收的,已是王室财产。作为我的上级,这些东西上缴给您再合适不过,由您将它们收归国库。”或者买张更大的桌子,你这吸血鬼。
格洛塔身体前倾,手放在膝上:“或许您可以这么搪塞:就说鲁斯做得太过分,审问势在必行,必须杀一儆百,否则无法维持纲纪。您这样说,可以让那些大公会紧张紧张,在我们面前规矩一点。”让他们紧张紧张,以便你榨取更多油水。“或许您也可以告诉他们,说一切都是我这疯瘸子的责任。”
主审官开始回心转意了,格洛塔看得出,虽然对方竭力掩饰,但目光一接触到那箱金币,络腮胡就禁不住颤抖。“好了,格洛塔,好了。你有你的道理。”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合上箱盖,“下次如果你想做同样的事……先向我请示,行吗?我不喜欢惊喜。”
格洛塔勉力站起,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噢,还有件事!”他僵硬地转身,卡莱尼从时髦的浓眉下严肃地盯着他,“我去见布商时,需要带上鲁斯的供状。”
格洛塔咧嘴笑了,露出黑洞洞的门牙豁口:“没问题,主审官。”
***
至少有一点卡莱尼说得对,鲁斯是绝不可能就这样送回去的。犯人的嘴唇全裂了,淌出鲜血,全身遍布黑青瘀伤,头无力地歪向一侧,脸肿得难以辨认。换言之,他就像个马上要招的人。
“没想到你如此享受这半小时,鲁斯,没想到啊。这是不是你生命中最糟糕的半小时呢?我说不准。不过别担心,我们准备的节目还很多,事实上……那些节目更精彩,绝对高品质!”格洛塔倾身向前,鞋带几乎碰上鲁斯血肉模糊的鼻子。“跟我相比,弗罗斯特刑讯官只能算是个小丫头,”他低语,“小猫咪。等我上场,鲁斯,你就会怀念现在的待遇,你就会求我让你跟刑讯官待上半小时。明白吗?”鲁斯沉默不语,只是断鼻子里“呼哧呼哧”。
“亮器具。”格洛塔低声下令。
弗罗斯特踏步上前,演戏般打开一个抛光匣子。那个匣子工艺精湛,匣盖拉开后,诸多托盘立刻升起,呈扇形弹开,尽情展示格洛塔那些可怖的刑具:各种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刀片,弯针和直针,装油或硫酸的瓶子,钉子和螺丝,夹子与钳子,锯片、锤子跟凿子。它们都被抛光得像镜子一样,磨得锋利无比,在明亮灯光下闪着金属、木头和玻璃的光泽。鲁斯的左眼肿起一大块青紫,完全遮挡了视线,但其右眼向上扫视这些器具,眼神中充满失魂落魄的恐惧。一些刑具的功能不用多讲,另一些却要人发挥最极端的想象力。不知哪个更能吓倒他?
“我们讨论过你的牙,”格洛塔低语,鲁斯的眼睛一下子转过来向上盯着他,“现在招不招?”我搞定他了,他就要招了。快招,快招,快招,快招……
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该死!弗罗斯特打开一条门缝,有人一阵低语。鲁斯舔舔肿胀的嘴唇。门关上后,白化人俯身对格洛塔耳语。
“系沈问长。”格洛塔整个僵在原地。钱使得不够。我刚拖着前脚从卡莱尼的办公室走人,那老混蛋后脚就把我卖给了审问长。我就这样完蛋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心虚恐慌起来。也罢,让我先料理了这头肥猪再说。
“跟塞弗拉说我马上去。”格洛塔正欲转身继续料理犯人,弗罗斯特却把白皙的大手放在他肩上。
“凹,沈问长,”弗罗斯特指着门口,“他系那里,凹呀。”
亲自赶来?格洛塔眼皮直跳,为什么?他用桌沿撑住身子。明天运河水道里漂浮的该是我的尸体了吧?我的尸体,被水泡得浮肿,面目全非,无法辨认?想到这,一阵轻微的解脱感攫住了他。不用再走台阶了。
国王陛下的审问部的主官——审问长阁下就站在门外走廊。他穿着白色大衣,戴着白色手套,顶着银白色头发,全身一尘不染,洁净无瑕,身后肮脏的墙壁在他的映衬下几乎显得发黄。他年过六十,但看不到一丝衰老迹象,身材高大,骨骼匀称,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仿佛世间俗事都没法惊扰他。
他们只见过一面,那还是六年前格洛塔加入审问部时,但从那至今,看不出审问长有丝毫改变。苏尔特审问长是联合王国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也就意味着他是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在他身后,站着两个身形壮硕、戴黑面具的刑讯官,无声无息,宛如幽灵,在地上投下巨大阴影。
看到格洛塔笨拙地从门里走出,审问长微微一笑。这一笑能说明很多问题。一点蔑视,一份怜悯,一丝威慑,可能是任何感情,但绝不是开心。“格洛塔审问官。”他开口时,伸出一只戴白手套的手,掌心向下。一枚带有巨大紫钻的戒指在他手指上闪耀。
“卑职全心全意遵从您,审问长阁下。”格洛塔缓缓弯腰去亲吻戒指,表情不自主地扭曲。这种困难而痛苦的缛节,仿佛会延续到永远。等他终于站直,只见苏尔特用冷酷的蓝色双眼平静地看着他。这是一种全然看透了对方,却又全然无动于衷的表情。
“跟我来。”审问长转身,快步沿走廊走去,格洛塔一瘸一拐地跟上,两个沉默的刑讯官在后压阵。苏尔特走起来步伐坚定,脚步轻盈,衣服下摆在身后优雅地摆动。老混蛋。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扇门前,这扇门跟他自己的审问室何其相似。审问长打开门锁进去,两个刑讯官分立门左右,双臂抱胸。一次私人谈话。一次我有去无回的谈话。格洛塔跨过门槛。
这是一个同样肮脏的白匣子。墙体被照得通明,有极低的、让人极不舒服的天花板,除了墙上潮湿的黑霉被一条大裂缝取代,它与自己那间一般无二。凹痕累累的桌子,廉价粗糙的椅子,甚至也有一道未擦净的血迹。是不是为制造效果,有意刷的?“砰”地一声巨响,一个刑讯官突然把门关上,惊得格洛塔差点跳起来,但他不能显露情绪。
苏尔特审问长优雅地坐进一把椅子,从桌上取过厚厚一叠泛黄的文件。他朝对面那把犯人坐的椅子摆摆手,格洛塔顿时明白了其中含义。
“我还是站着吧,审问长阁下。”
苏尔特朝他笑笑。他的牙齿整洁锋利,闪着白色光泽:“不用,你可以坐下说话。”
那些文件是我的底细。格洛塔笨拙地坐到犯人椅上时,审问长翻过了第一页,他眉毛紧蹙,轻轻摇头,仿佛看到了极失望的事。是我风光的军旅生涯吗?
“卡莱尼主审官刚才来找过我。他很失望。”苏尔特从文件上抬起严厉的蓝色双眼,“对你很失望,格洛塔。他不满意你的做事方式。他说你不听指挥,不计后果,是个彻头彻尾的疯瘸子。他请求把你从他的部门中清除出去。”审问长冷酷而诡秘地笑笑,就像格洛塔平常对待犯人。但他牙齿比我多。“我认为他已下决心……彻底清除你。”他们隔着桌子对视一眼。
所以我必须请求宽恕?我必须匍匐在地,亲吻你的脚?算了吧,我没心情乞求,我也趴不下去。就这样坐着被你的刑讯官干掉吧。一刀封喉还是敲烂脑袋,随你。动手吧。
苏尔特却不慌不忙,戴白手套的手灵活利落地翻动,纸页沙沙作响:“整个审问部找不出你这样的人,格洛塔。你既是身世显赫的贵族,又是剑斗大赛冠军和英勇的骑兵军官,本来能够平步青云。”苏尔特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他。
“那是战前的事,审问长。”
“没错。你不幸成为俘虏,生还希望极其渺茫。随着战事延续,时间流逝,人们不再关心你。然而当条约签订,你却被遣返回国。”他眯眼瞅着格洛塔,“你都招了吗?”
格洛塔再也忍不住,不禁爆发出尖利的笑声,笑声在冰冷的房间里突兀地回荡,这种地方可不常有。“我招了吗?我一直招到嗓子发哑,招出了能想到的所有东西,尖叫着喊出每个秘密。我像个傻子一样喋喋不休。再没什么可说时,我就瞎编。我排泄在自己身上,哭得像个娘们儿。每个人都这样。”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活下来。你在皇帝的监狱里待了两年,没人能撑过这一半长的时间。医生们肯定你下半辈子下不了床,但仅仅一年后,你却将入职申请递交到审问部。”这些事你我都知道。你我都在场。你到底想从我这得到什么?何不直说?也许有些人就是喜欢自说自话。
“他们告诉我你瘸了,是个废人,康复不了更不值得信任。但我倒愿意给你一次机会。每年剑斗大赛都会有新的傻瓜胜出,每场战争也催生出更多貌似前途无量的士兵,但你能撑过那两年的经历是独一无二的。于是我派你去北方,管理我们的一座矿藏。你觉得安格兰怎样?”
一个充斥着暴力和腐败的阴沟。一个以自由的名义奴役罪犯和无辜者的人间地狱。一个用来流放我们厌恶或不敢面对的人,让他们在饥饿、病疫和劳役折磨下惨死的深坑。“很冷。”格洛塔回答。
“跟你一样。你在安格兰没交什么朋友,审问部中有一两个,在流放犯中一个都没有。”他从文件中抽出一封破旧的信,锐利地瞟了一眼,“高尔主审官报告说你是一条冷血的鱼,浑身找不出一滴热血。他认为你毫无用处,于他的工作毫无裨益。”高尔。那个蠢货。那个屠夫。我宁愿血被抽干,也不想和他为伍。
“但三年后,矿产量却显著上升,事实上翻了倍。所以我把你调回阿杜瓦,在卡莱尼主审官手下工作。我以为你跟着他能学会遵守纪律,但似乎我错了。你仍一意孤行。”审问长皱眉看了他一眼,“说实话,我觉得卡莱尼有点怕你,审问部的人都怕你。他们讨厌你的自负,讨厌你的手段,讨厌你……对工作的独特理解。”
“您怎么想,审问长阁下?”
“要我说实话吗?我同样不怎么喜欢你的手段,而且我觉得你的自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但我喜欢结果。我非常喜欢你的结果。”他“哗啦啦”合上文件,一只手压在上面,隔着桌子朝格洛塔探身。正如我要犯人招供时。“我有项任务给你。一项能充分展现你的才能,而非跟在走私贩屁股后小打小闹的任务。一项也许能让审问部的人对你刮目相看的任务。”审问长停顿良久,“我要你抓捕塞普·唐·托伊费尔。”
格洛塔皱皱眉。托伊费尔?“您说的可是王家铸币厂总管,审问长阁下?”
“正是。”
王家铸币厂总管。来自世家门第的显赫人物。一条我的小鱼缸盛不下的大鱼,这条鱼有无数位高权重的朋友。逮捕这样的人有危险,可能是生命危险。“我可以问理由吗?”
“不问为好。我来操心理由,你只需集中精力拿到供状。”
“是何供状,审问长阁下?”
“哎,腐败和叛国的供状啊!看来我们的总管朋友交友不慎,沦入了受贿的误区,与布商公会合谋欺骗陛下。如此说来,若有哪位布商公会高级会员站出来指证他,将会非常管用。”
果然不是巧合。就在说话当口,我的审问室里正好有一位布商公会高级会员。格洛塔耸耸肩:“人一旦松口,蹦出的名字就停不住。”
“很好。”审问长挥手,“下去吧,审问官。明日此时我来拿托伊费尔的供状,在此之前准备好。”
格洛塔费力地走回走廊,缓缓呼出一口气。
吸气,吐气,镇静。他本没打算活着走出那间屋。现在却进入了权力圈,为审问长执行私人任务,要从联合王国最得力的官员之一那里拷问出叛国供状。我进入了最高层,但能待多久呢?为什么选我?是因为我能带来结果?还是因为没人在乎我?
***
“我为今天所有的干扰抱歉,真的很抱歉,来来去去,弄得像个妓院。”鲁斯扭动肿胀的破嘴唇,惨兮兮一笑。亏你还笑得出,当真是个惊喜。不过事情该了结了。“开门见山吧,鲁斯,不会有人来帮你。今天不会,明天不会,永远都不会。你会招的,唯一选择是什么时候招,再受多少苦。拖延毫无意义,只能增加痛苦,我们会让你吃不消。”
鲁斯血肉模糊的脸看不出表情,但肩膀垮了下去。他用颤抖的手,把笔蘸进墨水,在供状底部有点歪斜地签名。我又赢了。腿上的痛苦因此减轻了吗?牙齿长回来了吗?我毁掉眼前这个曾唤作朋友的人,有啥好处?为什么要干这个?鹅毛笔尖在纸上的刮擦是唯一的回答。
“很好,”格洛塔道,弗罗斯特刑讯官又递来一份文件,“这是你的同伙名单。”他懒洋洋扫过那些名字:几名布商公会低级会员、三名船长、一名城市守卫队军官、两名海关下等官吏。乏味的菜谱。看看怎么加点料。格洛塔把名单转过来,隔着桌子推回去。“添上塞普·唐·托伊费尔。鲁斯。”
胖子很迷惑。“铸币厂总管?”他高高肿起的嘴唇发出含混的声音。
“是的。”
“可我从没见过此人。”
“那又怎样?”格洛塔声色俱厉,“照我说的做。”鲁斯愣住了,嘴唇微张。“快写,你这头肥猪。”弗罗斯特刑讯官把指关节压得嘎吱响。
鲁斯舔舔嘴唇。“塞普……唐……托伊费尔。”他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
“很好。”格洛塔小心翼翼地合上他可怖又漂亮的器具匣,“很高兴,由于我们合作愉快,这些器具今天派不上用场了。”
弗罗斯特“啪”一声打开犯人的手铐,拖犯人起来,押向后面那扇门。“要把我怎样?”鲁斯扭头大叫。
“送你去安格兰,鲁斯,去安格兰。多带几件暖和衣服。”门在他身后砰然关闭。格洛塔看着手中名单,塞普·唐·托伊费尔位于末端。简简单单一个名字,看来与其他名字一般无二。托伊费尔。只添了一个名字,风险却不一样了。
塞弗拉在外面走廊等待,一如既往笑眯眯的:“我可以把肥佬扔进水道了吗?”
“不行,塞弗拉,让他搭下一艘去安格兰的船。”
“您今天真是大发慈悲,审问官。”
格洛塔哼了一声:“大发慈悲才是扔进水道,那猪猡在北方坚持不过六星期。忘掉他吧,今晚我们要逮捕塞普·唐·托伊费尔。”
塞弗拉眉毛一挑:“铸币厂主管?”
“正是。审问长阁下亲自下令,看来他收受布商贿赂。”
“噢,可耻啊。”
“天一黑我们就出发。告诉弗罗斯特准备好。”
瘦长的刑讯官点点头,长发摆动。格洛塔转身,沿走廊蹒跚而去,手杖“哒哒”敲在污迹斑斑的地砖上,左腿火烧般痛。
为什么要干这个?他又一次扪心自问。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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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罗斯特有白化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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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罗斯特口吃,常发鼻音“系”,在这里“系特弗拉”应为“是塞弗拉”,后文不再专门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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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杜瓦是联合王国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