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百里香夫人

要谈六大公国的历史,就必须研究其地理。黠谋国王的宫廷文书费德伦很喜欢这个说法,我也从不认为这个说法有错。也许一切历史都是在叙述自然疆界的形成。隔在我们和外岛人之间的大海与冰层使我们成为两个不同的民族,而六大公国的丰美草原和肥沃牧地所生产的富饶物产使我们成为敌人;或许这就是六大公国历史的第一章。熊河与酒河创造出提尔司那些富饶的葡萄园及果园,高高耸立在沙缘的绘缘山脉既保护也孤立了那里的人民,使他们容易受到我们组织有序的军队攻击。

我突然惊醒过来,月亮还挂在天空。我居然还能睡着,这点已经很让自己吃惊了。前一天晚上在博瑞屈的监督下,我的行前准备进行得一丝不苟,所以要是我能自己作主,恐怕一吞下早餐的燕麦粥就可以出发了。

但当一群人要一起做事的时候,情况当然不是这样。等我们终于集合完毕、准备好,太阳早就出来了。“皇室的旅行,”切德警告过我,“永远没办法轻车简从。惟真是背着国王之剑的重量上路的。所有看到他经过的百姓,都知道他是谁。消息必须比人先到,传到克尔伐和歇姆西的耳朵里,让他们晓得国王要出手解决他们之间的纷争了,这下子一定要让他们突然希望他们之前从来没闹过纠纷。这就是有效统治的秘诀,让人民愿意以一种不需统治者出手干预的方式生活。”

因此惟真带着大张旗鼓的阵仗出门,显然让军人性格的他觉得很烦。他精选的部队穿着代表他的颜色、配戴着瞻远家族的公鹿标志,骑着马走在一般部队的前面,在少不更事的我看来,这阵仗已经够气派的了。但为了不给人造成过于军事化的印象,惟真还带了贵族旅伴同行,这样晚上也好有人一起谈天助兴。在骑着良马的贵族后面有猎鹰、猎犬和照顾它们的人,还有乐手、吟游诗人、一个木偶戏班和帮贵族男女拿这个搬那个的仆役,以及负责打理他们服装发型和负责做他们爱吃的菜的仆役,再接下来是载着行李的动物,浩浩荡荡一路排下去。

我的位置差不多在一行人的中间。我坐在神态安详的“煤灰”背上,旁边有一座华丽的小轿子架在一前一后两匹温驯的灰色阉马身上。一个叫阿手的能干马僮分配到了一匹小型马当坐骑,他负责照管抬轿的那两匹马,我则负责照管载着我们行李的那匹骡子,并照顾轿子里的人,也就是那位年纪非常大的百里香夫人。我以前从没见过她。等到她终于出现要上轿的时候,她全身都用斗蓬、面纱、丝巾包得密不透风,我唯一的印象是,她是瘦削而非圆胖型的老人,还有她害得煤灰打喷嚏的香水味。她上了轿,在一堆靠垫、毯子、毛皮和布巾中坐定,然后立刻命令我们把帘子放下拴好,尽管这天早上的天气很好。两个扶她出来上轿的小侍女高高兴兴地跑开了,只剩下我作为她唯一的仆人。我的心一沉,本来我预期那两个侍女至少有一个会跟她一起坐在轿子上的,这下子,等她过夜用的帐篷搭好之后,谁来照顾她的私人起居?我对服侍女人根本没概念,更何况是一个年纪很大的女人。我决定遵循博瑞屈提供的年轻男性该如何应付年长女性的建议:要殷勤体贴有礼貌,神情愉快,态度宜人。亲切的年轻男性很容易赢得老妇人的喜爱,博瑞屈是这么说的。我接近轿子。

“百里香夫人?您坐得还舒服吗?”我问。过了好一段时间她仍没回应,也许她听力不太好。“您坐得还舒服吗?”我大声一点问。

“不要来烦我,小伙子!”这是她出人意料的激烈回话,“如果我要找你,我会叫你的。”

“对不起!”我赶快道歉。

“我说了,不要来烦我!”她愤慨地粗声说,然后又压低声音加了一句,“没教养的笨蛋。”

我学乖了没回话,但惊慌和气馁之情骤增十倍。这下子甭想有什么愉快宜人的旅途了。号角声终于响起,我看见惟真的旗帜在前方远处举了起来,一阵阵往后飘扬的尘土显示我们打头阵的部队已经上路了。经过一段感觉十分漫长的时间,我们前面的马匹终于动了。阿手指挥抬轿的马匹开始走,我发出啾啾声对煤灰下令,它热切地踏出步伐,骡子则认命地跟在后面。

我现在仍然清楚记得那一天。我记得前面的大队人马扬起厚厚的尘沙,阿手和我低声交谈,因为我们第一次大笑出声时,百里香夫人就骂了一句:“不要吵!”我也记得我们沿着起伏的海岸道路前进,亮蓝色的天空高挂在一座座山丘上。在山丘顶上看见的大海景致令人为之屏息,往下走到山谷则有充满浓浓花香、让人昏沉欲眠的空气。还有那些牧羊女,她们在一堵石墙上坐成一排,红着脸咯咯笑着,对经过的我们指指点点,绵羊点缀在她们身后的山坡上。看见她们把颜色鲜艳的裙子拉起来在一侧打个结,把腿和膝盖露在风中、阳光下,这让阿手和我轻声惊呼。煤灰对我们缓慢的前进速度感到烦躁无聊,可怜的阿手则得一直轻踢他那匹上了年纪的小型马,要它跟上速度。

那天行进途中我们歇了两次,让骑马的人下来伸伸腿,也让马匹喝喝水。百里香夫人没有下轿,只有一次用刻薄的语气提醒我说我早该拿水来给她了。我咬牙没回话,端了水给她喝。这是我们最像样的一次对话了。

太阳还没下山我们就停了下来。阿手和我架起百里香夫人的小帐篷,她则坐在轿子里吃晚餐,那个装着冷肉、奶酪和葡萄酒的篮子是她很周到地为自己准备的。阿手和我没那么有口福,吃的是士兵的口粮:硬面包、更硬的奶酪和肉干。我吃到一半,百里香夫人要求我把她从轿子上护送到帐篷里。她全身又包又裹地下了轿子,宛如准备迎接暴风雪,那身华服有各种颜色,陈旧的程度不一,但全都曾是昂贵又剪裁精致的衣服。此刻她重重地靠在我身上,小碎步向前走,我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有尘土、有霉味、有香水,还有隐隐的尿味。到了帐篷门口她尖酸刻薄地打发我走,还警告我说她有刀,叫我别想进帐篷去打扰她。“我可是很会用刀的,小伙子!”她威胁我。

我们睡觉的安排也跟士兵一样:裹着自己的斗蓬睡在地上。但在温和的夜色之下,我们生起一小堆火。阿手咯咯笑着取笑我,叫我别想对百里香夫人起色心,否则可有把刀在等着我呢!我气得跟他扭打成一团,直到百里香夫人尖声威胁我们,说我们害她睡不着觉。然后我们轻声交谈,阿手告诉我说没人羡慕我这差事,还说任何在旅途中服侍过她的人从此都躲她躲得远远的。他还警告我说我最糟糕的工作还在后头,但坚决拒绝告诉我是什么,尽管他已经笑得眼泪快流出来了。我很轻易地就睡着了,因为孩子气的我已经把我真正的任务暂时抛开,等到必须得面对它的时候再说。

黎明时分我醒来,听见啁啾的鸟叫,还闻到百里香夫人帐篷外一个满得快溢出来的夜壶发出的恶臭。虽然我早就习惯清理马厩和狗舍,不会一闻到臭味就想吐,但我还是费尽全力才逼迫自己把夜壶倒空清干净再还给她。那时她已经在帐篷里数落我不管是冷水还是热水都还没拿来给她,也没有用她已经摆出来的材料煮好燕麦粥。阿手不见人影,已经跑去跟士兵分享火堆和口粮,留下我自己一个人应付这个暴君。等我终于把早餐做好用托盘端上(她批评我把托盘上的东西摆放得乱七八糟),然后再把锅盘洗好全部还给她时,其他人几乎都已经准备好要动身了,但她就是不准我们拆掉帐篷,一直要等到她已经安安稳稳坐进轿子里才可以动手。我们在极度匆忙和紧迫中好不容易才及时打包完毕,最后我终于骑上了马,半点早餐都没吃到。

干了这么一早上的活,我饿得要命。阿手略表同情地端详我闷闷不乐的脸,比了个手势要我骑得离他近一点。他靠过来跟我说话。

“除了我们以外,每个人都听说过她。”他说着朝百里香夫人的轿子偷偷点了个头,“她每天早上制造的恶臭已经是传奇了。白毛说她以前也常跟着骏骑一起出门……她在六大公国到处都有亲戚,除了去探亲之外没别的事好做。部队里每个人都说他们早就学会离她远远的,否则她会叫他们去做一大堆没用的差事。哦,还有,白毛要我把这个拿给你,他说,只要你负责服侍她,就别想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不过他每天早上会试着帮你留点东西。”

阿手递给我一团口粮面包,里面夹着三条凉掉的油腻熏肉。那滋味真是太美妙了,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没教养的小子!”百里香夫人在帐篷里尖声叫,“你跑到前面去干什么?一定是在讲上面人的坏话。回你自己的位置去!你跑到前面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能好好照顾我?”

我赶快拉住煤灰的缰绳,回到轿子旁边,咽下一大口面包和熏肉,问道:“夫人需要什么东西吗?”

“不要边吃东西边说话。”她训斥我道,“也不要再来烦我了。蠢蛋。”

如此这般。道路沿着海岸线向前延伸,我们步调缓慢,花了整整五天才到洁宜湾。路上除了两座小村庄之外,我们见到的风景尽是狂风吹袭的峭壁或草原,偶尔还有几棵长得七扭八歪、发育不良的树木,然而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美景,都充满了惊奇,因为每转过一个弯我就又来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

旅程中,百里香夫人这个暴君越来越变本加厉,到了第四天她简直就是从头到尾抱怨个不停,而且她抱怨的事情我几乎都无能为力。比如她的轿子摇得太厉害了,让她想吐;我从溪流里打来的水太冷,从我自己水袋里倒出来的水又太温;我们前面的人马掀起太多尘沙,而她确信他们一定是故意的;还有她要叫他们别再唱那些粗俗的歌了。疲于奔命之余,我根本没时间去想要不要杀克尔伐爵士的问题,即使我真的想要认真去想。

第五天出发没多久,我们看见了洁宜湾冒出的炊烟,到中午时则已经可以看清比较大的建筑物以及城镇上方崖壁上的瞭望台。洁宜湾的地势比公鹿堡缓和多了,我们走的路蜿蜒而下,穿过一处宽阔的谷地,洁宜湾里辽阔的蓝色海水朝我们展开。这里的海岸是沙岸,用来打鱼的全都是吃水浅的平底船,或者是如海鸥般精神抖擞破浪而行的平底小渔船。洁宜湾的水深不及公鹿堡,无法供大船下锚,因此不像我们那里是货运贸易港,但在我看来依然是个很适合居住的好地方。

克尔伐派遣仪仗卫队来迎接我们,他们跟惟真的部队互行正式礼节,耽误了一些时间。“就像两只狗在互相闻屁眼。”阿手酸酸地说。我脚踏马蹬站起来,可以看见行列最前方的繁文缛节,也不得不点头同意他的话。最后我们终于又动起来了,不久就进入洁宜湾城内。其他人都直接到克尔伐的城堡去了,但阿手和我得护送百里香夫人的轿子穿过若干窄街小巷,去到她坚持要住的那间客栈。从负责打扫房间的女佣脸上的表情看来,百里香夫人以前也在这里住过。阿手把轿子和扛轿的马送到马厩去,但我还得护送她到房间,忍受她沉重地靠在我身上。我纳闷,不知道她到底是吃了什么味道可怕的东西,才会每呼一口气都像是在考验我、试炼我。到了房门口,她叫我退下,还警告说如果我七天后不准时出现的话就有我好看的。我带着对女佣的同情离开,因为我听到百里香夫人正大声痛骂着她以前遇到过的那些乱偷东西的女佣,同时要求她床上的床单一定要铺得如何如何。

我心情轻松地骑上煤灰,叫阿手动作快点。我们骑上马,慢跑穿过洁宜湾马完全进入克尔伐的堡垒之际赶上队伍。卫湾堡建在缺乏天然屏障的平地上,但是有一层层城墙和一条条壕沟围绕着、守卫着,而敌人就算越过了这一道道防御工事,还得面对城堡本身坚固的石壁。阿手告诉我说,进犯此地的敌人从来没进攻到第二条壕沟以内,我相信他说的。我们经过时,时不时看到有工人在维修的城墙和壕沟,但他们都停了下来,惊奇地看着王储来到卫湾堡。

等城堡的大门在我们身后关上,另一道没完没了的欢迎仪式又开始了。我们这么一大批人马全都得站在中午的大太阳底下,等克尔伐和卫湾堡对惟真表示完欢迎之意。号角响起,官方礼仪的咕哝声被大队人马杂沓的声音掩盖得听不清,不过最后终于结束了。因为前方欢迎仪式的队形已经散开,大队人马突然都动了起来。

骑马的人都下了马,克尔伐的马厩仆役突然出现在我们之间,告诉我们可以把马带到哪里去喝水,我们可以在哪里过夜,还有,对任何一个士兵来说都是最重要的,那就是我们可以在哪里洗澡吃饭。我跟阿手同行,牵着煤灰和他那匹小型马正朝马厩走去,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看见公鹿堡的西格正把我指给一个穿着代表克尔伐颜色制服的人。

“他在那里——蜚滋就是他。喂,蜚滋!这位是坐稳,他说惟真要你到他房里去,力昂生病了。”

我几乎可以感觉到食物从我嘴巴里被夺走的滋味,但我吸了口气,遵照博瑞屈之前的建议对坐稳露出愉快的神色。不过我怀疑这个一脸阴郁的人根本没注意到我的表情,对他来说我只是这忙乱的一天中又一个碍事的小子罢了。他把我带到惟真的房前就走了,显然对能回到马厩去感到松了一口气。我轻轻敲门,惟真的手下立刻开了门。

“啊!你来了,感谢艾达。进来吧,狗不肯吃饭,惟真觉得它一定病得很重。快点,蜚滋。”

这人身上的制服有惟真的标志,但我不记得曾经见过他。有时候发现那么多我一点都不认识的人都知道我是谁,实在令人惊慌。惟真正在隔壁房里,一边洗澡一边大声吩咐某个人说他今晚要穿哪件衣服,但我要管的不是他,而是力昂。

既然博瑞屈不在场,我就肆无忌惮地朝它探寻而去。力昂抬起瘦骨嶙峋的头,用一副受苦受难的神情看着我。它趴在没生火冷冷的壁炉旁的一角,身体底下压着惟真汗涔涔的衬衫。它太热了,觉得好无聊,而且要是我们不打算去打猎的话,它想要回家。

我刻意做个样子,双手在它浑身上下都摸了摸,把它的嘴唇掀起来检查它的牙龈,然后一手按在它肚子上,最后在它耳朵后面搔了搔,告诉惟真的手下说:“它没事,只是肚子还不饿。先给它一碗冷水吧,等它想吃饭了,它会让我们知道的。我们先把这些全拿走,天气这么热,东西坏得很快,万一等会儿它把这些东西吃下去的话,可就会真的生病了。”我指的是一个装满了派饼碎片的盘子,是之前人家端来给惟真吃的食物剩下来的部分。这些全都不适合狗吃,但我实在太饿了,要我吃那些残渣我倒是不介意,事实上,看到它让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我在想,我可以到厨房去问问他们有没有新鲜的牛骨头可以给它。它现在想要的不是食物,而是玩具……”

“蜚滋,是你吗?进来吧,小子!我的力昂是怎么了?”

“我去要骨头。”那人要我放心,我起身走向通往隔壁房间的入口。

惟真满身滴着水从浴缸里站起来,接过仆役递过来的毛巾。他利落地擦着头发,然后边擦身体边问,“力昂怎么了?”

惟真就是这样。我们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说过话了,但是他完全不来寒暄问好那一套。切德说这是他的缺点,没办法让他底下的人觉得自己受他重视。现在想起来,我想他是觉得如果我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大事,别人一定早就告诉他了。我很喜欢他那种直率干脆的态度,他认为既然没人告诉他有什么事不对劲,那么一切一定都进展顺利。

“它其实没什么,大人,只是天气太热、旅途太累,有点没精神而已,让它在凉爽的地方休息一晚就好了。不过我想最好不要喂它吃糕饼之类油腻的东西,因为天气太热了。”

“嗯。”惟真弯腰擦腿,“你八成说得对,小子。博瑞屈说你对猎犬很有一套,我不会忽视你的话的。我只是看它都在发呆,而且平常它通常吃什么都很有胃口,尤其喜欢我吃的东西。”他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被人逮到他在柔声逗哄小婴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人,如果没别的事,我是不是该回马厩去了?”

背对着我的他回头瞥了我一眼,露出不解的神色。“这样好像有点浪费时间吧!阿手会照顾你的马,不是吗?你得洗个澡、换身衣服,才能准时去吃晚餐。恰林?你有没有水可以给他洗澡?”

正弯身把惟真的衣服摆放在床上的侍从直起身来:“马上来,大人。我也会把他的衣服准备好的。”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我在这世界上的地位似乎突然倒转过来。虽然之前我已经知道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博瑞屈和切德都试着让我做好准备,但突然从公鹿堡一个无足轻重的闲杂人等摇身一变列入惟真的正式随从当中,实在让人有点胆怯。而且,每个人都认定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没进浴缸,惟真就已经穿戴妥当走出房间了,恰林告诉我说他是要去跟他的侍卫队长商量事情。恰林这么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让我很感激,他并没有认为我的地位太高而不敢跟我闲聊、抱怨。

“我会帮你在这里打个地铺,你今晚在这里过夜。我想你睡这地上不会冷的。惟真说他要你住得离他近一点,而且不只是为了照顾猎犬而已。他是不是有其他差事要交给你做?”

恰林满怀希望地暂停下来。为了掩饰我的沉默,我把头埋进微温的水里,洗去头发上的汗水和尘沙,然后冒出头来呼吸。

他叹了口气:“我会把你要穿的衣服拿出来放好,你把脏衣服交给我,我替你洗。”

对我来说,洗澡的时候有人在旁边服侍的感觉已经很奇怪了,着装的时候也有人监督就更别扭了。恰林坚持要把我皮背心的缝线拉直,确保我身上这件新做的最得体的衬衫那过于宽大的袖子能够完全垂下来,保持最恼人的长度。我重新长出的头发已经长得足以打结,他动作迅速地用力把打结的地方梳开,扯得我头皮隐隐作痛。对一个习惯自己穿衣服的男孩而言,这番仔细修饰和检查的过程似乎永无止境。

“流着什么样的血,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一个惊叹的声音在门口说。我转过身来,看见惟真注视着我,他脸上的表情显露出伤感的同时,还混合着觉得很有趣的样子。

“他看起来跟骏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一模一样,不是吗,大人?”恰林听起来对自己的成果满意得不得了。

“确实是。”惟真顿了顿,清清喉咙,“没人能怀疑你父亲是谁,蜚滋。我父亲叫我把你好好带出去见人,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打算?他名叫黠谋,也确实狡黠又擅谋略。不知道他希望收获什么。啊,算了。”他叹了口气,“这是他当国王的作风,就让他照他自己的方式去做吧!至于我的作风呢,只是要去问问那个老花花公子为什么不好好派人守住瞭望台。来吧,小子,我们该下楼了。”

他转过身,没等我就径自离开。我正要匆匆追上去,恰林拉住我手臂:“记住,跟在他左后方三步的地方。”于是我就保持这个位置跟着他。他沿着通道走下去,我们阵容中的其他人也都从自己房里出来,跟在王子身后。每个人都穿上了最华丽、最繁复的服饰,要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在公鹿堡以外的地方让别人看见他们、羡慕他们。跟他们其中某些人的打扮比起来,我这过长的衣袖算是很合理的了,至少我鞋子上没有挂着叮叮当当的小铃铛,或者相互轻声撞击的琥珀珠子。

惟真在一道阶梯的最上方暂停脚步,聚集在下方的人群顿时噤声。我看着那些抬头看王子的人,在他们脸上读出了人类的每一种情绪。有些女人在忸怩傻笑,有些女人则似乎在轻蔑冷笑。有些年轻男人摆出最能展示他们服装的姿势,其他穿得比较朴素的人则立正站好,似乎是在守卫着什么。我读到了羡慕、爱意、鄙视、畏惧,在其中几张脸上还有恨意。但惟真只稍微瞥了所有人一眼,就举步下楼,人群在我们前方让开路来,克尔伐爵士本人则正在另一头等着带我们进入饭厅。

克尔伐跟我预料中的样子很不一样。惟真说他是花花公子,但我看到的是一个早衰的男人,又瘦又苦恼,一身奢华的服饰仿佛是对抗时间的盔甲。他逐渐变灰的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条细细的辫子,仿佛他仍是一名士兵,而他走起路来则像是剑术非常高明的人那种独特的姿势。

我以切德教我看人的方式看着他,我们还没坐下,我已经觉得自己很了解他了。但直到我们在餐桌旁就位之后(我的位子没有离王公贵族很远,令我很意外),我才真正看到这人的灵魂深处,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而是他夫人前来一同用餐时的举止态度。

我猜克尔伐的贤雅夫人没比我大几岁,全身上下装饰得像个喜鹊巢一样,我从没见过这么奢侈炫耀却又缺乏品味的一身打扮。她一落座,就做出一堆忸怩作态的小动作,看起来像只求偶的鸟;她身上的香味如潮水般涌来,闻起来也是铜臭多过花香。她带了一只小狗一起来,是只毛皮滑亮、长着一双大眼睛的杂种小狗,她柔声呢喃着把它放在膝上,小狗靠着她,下巴搭在桌上。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惟真王子,想看他有没有注意到她、有没有对她印象深刻。我看到克尔伐看着她对王子搔首弄姿,心想我们这个瞭望台缺人驻守的问题有一大半就出在这里。

那顿晚餐对我是一大考验。我饿得要命,但是礼仪不准我露出很饿的样子。我照博瑞屈教我的方式吃饭,等惟真拿起汤匙我才动手,一旦他对某道菜失去兴趣之后我就也得住口不吃。我渴望一大盘满满的好肉,再加上可以用来把肉汁都吸干擦净的面包,但是我们吃到的却是加了奇怪调味料的几小块肉、充满异国风情的糖煮水果和苍白的面包,还有被煮得没了颜色之后再加以调味的蔬菜。这场面令人印象深刻,因为这么多好食物都被所谓的时髦的烹调方式给糟蹋了。我看得出惟真跟我一样没什么胃口,心想不知道是否所有人都看得出王子觉得这顿饭并不怎么样。

切德把我调教得很好,超过我以为的程度。我对坐在我身旁的一名年轻女子有礼貌地点着头,附和她说现在在瑞本很难买到好的亚麻布了,同时还能拉长耳朵去听餐桌那一头重要的谈话片段。没有半句话讲到我们之所以来这里的原因,那是明天惟真要和克尔伐爵士关起门来讨论的事,但我听到的很多内容都跟派人驻守守望岛瞭望台的事情有关,这让我可以从不同视角来观察此事。

我听到有人咕哝着说,现在的路况不像以前维持得那么好;有个女人则表示她很高兴看到卫湾堡的防御工事又开始进行修缮了;另一个男人则抱怨说,内陆的强盗实在太猖獗,他的货物穿过法洛之后能有三分之二运到这里就很不错了。这点似乎也是我身旁那位女子之所以会抱怨缺乏好布料的原因。我看着克尔伐爵士,看着他是如何宠溺地欣赏他年轻妻子的一举一动。我听见切德做出评语,仿佛他就在我耳边低声说话一样:“这个公爵的心思没有放在治理他的大公国上。”我怀疑道路的维修费用还有用于支付那些保护通商道路免受盗贼侵扰的士兵薪资,全都穿戴在了贤雅夫人的身上;或许她那副镶满珠宝、叮叮当当的耳环本来应该是拿去支付派人驻守守望岛瞭望台的费用的。

晚餐终于结束,我的肚子是饱了,但是饥饿的感觉完全没有得到缓解,因为那顿饭吃了半天不知道在吃什么。餐后有两名吟游歌者和一名诗人来表演娱乐节目,但我没有去听诗人精雕细琢的句子或歌者所唱的民谣,而是专心听别人闲聊的内容。克尔伐坐在王子右边,夫人则坐在左边,那只宠狗也跟她坐在同一张椅子上。

贤雅坐在那里,沐浴在王子莅临的光辉中。她的手常常没事举起来摸摸耳环,然后又摸摸手镯,她并不习惯穿戴这么多珠宝首饰。我怀疑她其实出身平凡,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和畏怯。一名吟游歌者眼睛盯着她唱着“苜蓿丛中的美丽玫瑰”时,她的脸红了。但随着时间逐渐过去,我越来越累,看得出贤雅夫人也同样越来越撑不住了。有一次她打起呵欠,举手想掩嘴却已经太迟。她的小狗已经在她膝头睡着了,不时在它那小脑袋里的梦境中抽动几下、轻叫几声。她越来越困的模样看起来像个孩子,她抱着小狗仿佛那是个洋娃娃,头向后靠在椅子的一角,有两次还打起瞌睡来。我看见她偷偷捏自己的手腕,努力要让自己保持清醒。克尔伐把歌者和诗人唤上前打赏的时候,她明显松了口气,然后挽着夫君的手臂一起回房,怀里抱着那只狗,始终没松手。

我也松了一口气,上楼回到惟真房间的前厅。恰林帮我弄来了一床羽毛被褥和几条毛毯,这地铺非常舒适,跟我自己的床不相上下。我渴望睡觉,但恰林示意要我进惟真的卧室。惟真一派军人本色,不喜欢若干小厮守在旁边帮他把靴子脱下来之类的事情,只有恰林和我随侍在此。惟真脱下衣服随手一丢,恰林念念叨叨地跟在王子后面把衣服捡起来抚平,然后马上把惟真的皮靴拿到角落去打上更多的蜡。惟真套上睡衣,转身面对我。

“怎么样?你有什么可以报告的?”

于是我像对切德报告一样向他报告,把我听到的一切都叙述一遍,尽可能原字原句转述,并说明这是谁对谁讲的。最后我加上了自己对这一切个中含意的猜测。“克尔伐娶了个年轻的妻子,用财富和礼物就很容易让她高兴。”我总结,“她对自己这个地位的职责一点概念也没有,更不要说她丈夫的职责了。克尔伐玩忽职守,把金钱、时间、心力全都用来取悦她。这样说很不敬,但我猜想他已经不太能展现雄风了,所以就用礼物来弥补、满足他的年轻新娘。”

惟真沉重地叹了口气。我讲到后半段时他已经躺上床了,现在他戳戳一个太软的枕头,把它折起来让头底下垫得高些。“可恶的骏骑,”他心不在焉地说,“这种问题是他的专长,不是我的专长。蜚滋,你讲起话来就跟你父亲一样。要是他在的话,他会找出某种含蓄的方法来处理这整件事。换成阿骏,事情早就解决了,他只要露出微笑,在哪个人手上吻一下就好。但我的作风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假装是这样。”他不自在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仿佛以为我会跟他争辩他的职责,“克尔伐是个男人,也是个公爵,他有他的职责,他的职责就是要派人好好驻守那座瞭望台。这事情很单纯,我打算就这么直接跟他说:“派些像样的士兵去守那座瞭望台,让他们留在那里,待他们好一点让他们愿意好好尽力。在我看来这很单纯,我也不打算把事情变成一支交谊舞。”

他在床上沉重地一转身,突然背朝着我:“熄灯,恰林。”恰林照做,动作之迅速让我一下子站在黑暗里,得摸索着走出卧室、走向我的地铺。我躺下来,想着惟真只看到了整体情势当中的那么一点点。没错,他是可以强迫克尔伐派人驻守瞭望台,但是用强迫的方式不能使他派人好好驻守,也不能使他对此事感到骄傲自豪。这要靠外交手腕。而且他难道没注意到道路维修、修缮防御工事,还有强盗横行的问题吗?这一切现在都必须解决,而且解决的方式要既能让克尔伐保住面子,又能让他与歇姆西爵士的关系得到改善和巩固。还有,该有人去教教贤雅夫人认清自己的职责。问题实在很多,但是我的头一靠上枕头,我就睡着了。


  1. ✍喜鹊有收集零零碎碎发光的小东西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