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恍然发现
时间和潮水是从不等人的,这是一句永恒的格言。水手和渔夫这么说,意思只是指船行的时间是由大海而非人的意愿来决定的。但有时候我躺在这里,等喝下的茶缓解了我身上最沉重的痛苦之后,我就纳闷起这句话来。潮水确实不等人,我知道这是真的。但是时间呢?我出生的那个时代是否为等待我的诞生而存在?那些事件是不是像赛因坦斯之钟那些巨大的木头零件一样,轰然间各就各位,跟我形成胚胎的时机相扣,推动着我的生命前进?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伟大的,但如果我没有出生,如果我的父母没有一时屈服于肉欲,有很多事都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会变得好些吗?我想不会。然后我眨了眨眼,试着让眼睛聚焦,纳闷这些思绪到底是来自我的脑海还是我血液里的药剂。要是能再向切德请教一次就好了,最后一次。
傍晚时分,太阳逐渐西沉,有人推推我把我叫醒。“你主人找你。”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我猛然清醒过来。在头上盘旋的海鸥、海上的新鲜空气、昂首晃动前进的船身,让我想起自己身在何方。我连忙爬起来,觉得很羞愧,居然连切德是否好好安顿下来都不知道就睡着了。我匆匆往船尾方向走,走向舱房。
我在舱房里找到了切德,他占据了那张小小的桌子,正俯身研究着一张摊开的地图,但我视线的焦点是一大锅鱼肉浓汤。他的视线没有离开地图,做了个手势要我自己动手吃,我当然乐意遵命。用来配着浓汤吃的是船上一种又粗又硬的小面包,还有一瓶酸酸的红酒。直到食物出现在面前,我才真正发现自己有多饿。我用一块小面包擦着盘底时,切德问我:“好一点了吗?”
“好多了。”我说,“你呢?”
“好一点了。”他用我熟悉的鹰一般的眼神注视着我说。他看起来完全恢复了,我松了一口气。他把我的盘子推开,把地图摊在我面前。“等到入夜,”他说,“我们就会到达这里。上岸会比之前上船要艰难得多。如果我们运气好,也许会刮起及时风,但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会错过潮水最平静的时候,那时海流会比较强劲,说不定我们得在一艘小艇上引导马匹游上岸。我希望不会这样,但是你要做好准备,以防万一。等我们上岸以后——”
“你身上有卡芮丝籽的味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话,但我在他的呼吸中闻到了卡芮丝籽和油的味道,千真万确。我在春季庆的时候吃过卡芮丝籽蛋糕,每个人都在春季庆吃过那种蛋糕,我知道即使蛋糕上只洒了一点点卡芮丝籽,也能让人顿时充满令人晕眩的活力。每个人都是这样庆祝“春临节”的,反正一年才一次,无伤大雅。但是我也知道博瑞屈警告过我,绝对不要买一匹身上有半点卡芮丝籽味道的马,如果有人敢在我们任何一匹马的粮草里加卡芮丝籽油被他逮到,他会宰了那个人,赤手空拳活活宰了他。
“是吗?那还真奇怪。嗯,如果得带着马匹游过去的话,我建议你把衬衫和斗蓬收进油布包里,我在船上帮你拿着,这样等我们上岸之后,你至少还有两件干衣服可以穿。从海滩那里,我们往——”
“博瑞屈说只要你喂马吃一次卡芮丝籽,那匹马就再也不一样了。它会对马造成影响。他说你可以用它赢得一场赛马,或者制服一头野性难驯的牡马,但是之后那匹马就再也不是从前的它了。他说有些奸诈的马商会用它让马在卖的时候看起来很好,让它们显得精神抖擞、眼睛明亮,但是药效很快就会过去。博瑞屈说卡芮丝籽会让它们完全失去疲倦感,它们会一直跑个不停,超过它们早该筋疲力尽倒下来的时间。博瑞屈告诉我说,有时候卡芮丝籽油的药效一消失,马就会当场倒地。”这些字句冲口而出,像冷水流过石头。
切德从地图上抬起眼睛,温和地盯着我看:“博瑞屈对卡芮丝籽知道得这么多,真有意思。我很高兴你这么认真听他的话。现在是不是可以请你同样认真地听我说,我们来计划下一阶段的行程。”
“可是,切德……”
他用眼神将我牢牢定住:“博瑞屈管马很有一套,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显得很有天分了,他说的话通常都是对的——在谈马匹的时候。现在你注意听我说,我们从海滩走到上面的悬崖时需要提灯,那条路非常难走,我们可能一次只能牵一匹马上去。我听说这还是可以做到的。上去之后,我们越野骑到冶炼镇去,因为现有的路都不够快不够近。这一带有很多山丘,不过没有森林。而且我们得走夜路,所以只能用星星来当地图。我希望我们在下午过半的时候就可以到冶炼镇,我们两个以旅人的身份进镇。目前为止我只决定了这些,其他的就得接下来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做计划了……。”
我开口问他的时机就这样过去了,我本来想问他为什么可以服用卡芮丝籽却不死,但这问题却被他仔细的计划和详尽的细节给推到一边去了。他又跟我讲了半个小时的细节问题,然后叫我离开舱房,说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准备,我应该去看看马匹怎么样了,顺便尽量休息一下。
马匹在前面甲板上用绳子临时围出的一块地方,底下铺着稻草,这样甲板才不会被马蹄踏坏,也不会沾上马粪。一个脸色不太好看的人正在修理煤灰上船时踢松的一段栏杆,他似乎不怎么想讲话,而马匹则还算平静自在。我在甲板上稍微走了走。我们是在一艘整洁的小船上,这是一艘来往岛屿之间的商船,宽度长过深度。这艘船吃水很浅,让它可以溯河而上或靠近海滩而不会损伤船身,但是在比较深的水域上航行起来就不太适应了。它摇摇晃晃地前进,这里点个头、那里行个礼,像个提了一大堆东西的农妇走在拥挤的市场里。这艘船似乎只载了我们,一名水手给了我两只苹果跟马分着吃,不过他的话也很少,因此跟它们分吃完苹果之后,我就在那堆稻草上离它们不远的地方歇了下来,遵照切德的建议休息一下。
风势很帮我们的忙,船长把我们载到非常靠近那高耸着的悬崖的地方,近得超过我原先以为可能的程度。但把马匹从船上弄下来依然是件讨厌的差事,切德之前讲了那么多、警告了我半天,我还是没料到海面上的夜色会如此黑暗。甲板上的几盏可怜兮兮的提灯派不上什么用场,微弱的光线帮不上我多少忙,投射出的影子倒是让我感觉更加混乱。最后,一个水手用一艘小艇把切德载上岸,我则跟两匹一点不情愿的马一起下水。因为我知道如果牵一条绳子来拉着煤灰,它会反抗,说不定还会把小艇给踢沉,所以我攀着煤灰,鼓励它,相信它会运用她的常识带我们朝岸上发出微光的提灯游去。我用一条长绳子将切德的马拉在身后,因为我不希望它在水里踢水的动作离我们太近。海水冰冷,夜色漆黑深沉,要是我还有点头脑,就会希望自己此时身在别处,但在一个男孩看来,这种困难且让人不快的事已经变成了一项对自己的挑战和冒险。
我从水里走出来,浑身滴着水,身上冷飕飕的,但是内心却兴奋不已。我拉住煤灰的缰绳,哄着切德的马上岸,等我终于把它们两个搞定,切德已经站在了我身旁,他十分高兴地笑着,一手拿着提灯。小艇已经离开了,朝着船划去,切德把我的干衣服交给我,但干衣服套在我全身湿透的衣服上也没什么作用。“路在哪里?”我问着,身体一阵阵打冷颤,声音也跟着发抖。
切德嗤笑一声:“路?你把我的马拉上岸的时候我去看了一下,根本没有路,只有像是水从悬崖上流下来的路径罢了。但我们也只能凑合着走了。”
情况比他说的要好一点,但也没好多少,这条小径又窄又陡,脚下踩的碎石还会松动。切德拿着提灯走在前面,我跟着他,两匹马排成纵列让我拉在身后。有一次切德的马突然立起来往后扯,我一下子失去平衡;还有一次,煤灰想往另一个方向走也害我差点跪倒在地。直到我们终于爬上悬崖,我的心才从喉咙口回到原位。
登上悬崖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夜色和开阔的坡地,头顶上是缓缓滑过夜空的月亮和四散的星星。或许是因为切德的神态,挑战的精神又抓住了我。卡芮丝籽让他双眼睁大,即使在提灯的光线中都能看到他眼神的明亮,他的精神虽然来得不自然,但还是很有感染力,就连马匹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喷着鼻息甩着头。切德和我一边像发疯一样哈哈大笑,一边把缰绳调整好,然后骑上马背。切德抬头瞥了一眼星星,然后环顾我们面前下降的坡地,漫不经心地随手一甩,把提灯扔到了一边。
“走!”他对着夜色宣布,脚一踢枣红马,马便一跃而出。煤灰也不甘示弱,于是我做了以前从来不敢做的事,那就是夜里在不熟悉的地形上奔驰。我们没有摔断脖子真是奇迹。但事情就是这样,有时候好运是属于小孩和疯子的,而我觉得那天晚上我们既是小孩也是疯子。
切德带路,我跟在后面。那一夜,我对向来令我不解的博瑞屈又多了一分了解,因为我也感受到了那种非常奇怪的安宁和平和之感,那是因为你把自己的判断力都交给别人,对他们说:“你带路,我跟着你,我相信你不会带我走向死亡或伤害。”那一夜,我们策马奋力向前跑,切德完全根据夜空来找路,而我完全没有去想万一我们迷路了,或者哪匹马失足受伤了我们该怎么办。我丝毫不觉得需要为自己的行动负责任,一切突然变得简单又清楚,不管切德说什么我只要照做就好,我相信他会让一切行动都圆满完成。我的精神高高地骑在那波信心的浪头上,在那一夜的某一刻我突然想到:博瑞屈在骏骑身上得到的就是这一点,让他最怀念和渴望的也是这一点。
我们整夜骑马前行,切德偶尔会让马匹稍事歇息,但是如果换成博瑞屈,他让它们休息的次数会更多些。他不只一次停下来仰望夜空,然后再看向地平线的那一端,以确认我们没走错方向,“看到那座映衬着星空的山丘没?可能你现在还不能清楚地看见它。我认识那座山丘,它的形状白天看起来就像是奶油商戴的帽子。它叫崎法萧,我们要保持它在我们西边。走吧!”
还有一次,他在山丘顶上停下脚步,我勒马停在他旁边。切德坐着不动,身体挺得直直的,看起来简直像座石雕。然后他举起手臂指向某处,手微微发抖:“看到底下那道深谷了吗?我们的路线有点太靠东边了,要一边走一边修正回来。”
我根本看不见它,它只是星光下模糊的景物中一道深色切口而已。我纳闷,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那里有深谷的。经过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他朝我们左边做了一个手势,一盏孤立的灯光在一片高地上闪烁。“羊毛庄这里今天晚上有人没睡。”他观察道,“八成是哪个面包师,把一大早要用的面团拿出来发。”他在马鞍上转过身,我与其说是看到不如说是感觉到他的微笑,“我出生的地方离这里不到一里。来吧,小子,咱们走。我不喜欢去想劫匪居然来到了离羊毛庄这么近的地方。”
我们继续前行,走下一处非常陡的山坡,我感觉到煤灰的肌肉紧绷起来,身体重心压在后腿上,我们几乎是滑下坡去。
天际露出灰蒙蒙的曙光,我又闻到了海的味道。等我们爬上一处坡顶,往下看去已经可以看到冶炼镇了,而时间尚早。从某些方面看来,这是个贫乏的地方:只有潮水涨到某个程度的时候这里才停得了大船,其他时候船得在比较远的地方下锚,派小艇在船和岸之间来回穿梭。地图上之所以找得到冶炼镇,大半是因为这里的铁矿。我并不指望能看到一座繁忙热闹的城市,但也没有心理准备看到一缕缕烟从烧得焦黑、没了屋顶的建筑物上升起。还听到一头不知道在哪里的母牛因为没人给它挤奶而哞哞叫。岸边有几艘被凿沉的船,桅杆立在那里像一棵枯死的树。
早晨的街道空荡荡的。“人到哪去了?”我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死了,或是被抓去当人质了,或者还躲在树林里。”切德的声音紧绷,我的眼神转向他,惊诧地在他脸上看到痛苦的神情。他看见我瞪着他看,哑然地耸耸肩:“你会感觉到这些人是属于你的,感觉到他们的灾难是你的失败……等你渐渐长大就会有这种感受了。这是血缘带来的。”他让我自己去沉思默想,然后碰了碰疲倦的马,让它走起来。我们走下了山丘,走进镇里。
切德唯一采取的谨慎措施似乎就是走得慢一点而已。我们只有两个人,没带武器,骑着疲倦的马,还走进一处刚被……
“船已经走了,小子。来打劫的船一定要有非常多的划桨手才动得了,尤其是进入到这一带沿岸的海流里时。这也是另一个让人惊讶的地方。他们怎么会对我们的潮汐和洋流熟悉到可以来这里打劫?而且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打劫?来搬铁矿吗?直接从商船上抢铁矿比这可容易多了。这没有道理,小子,一点道理也没有。”
前一夜留下了很重的露水,镇里逐渐升起一股臭味,是被烧焦的房屋受潮后散发出的味道。时不时地还能在某些地方看到一栋还在默默烧着的房子。一些房子门前的街道上散落了各式各样的物品,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住户在抢救一些货品时落下的,还是来打劫的人本想把东西搬走,但后来又改变了心意给扔下的。一个没了盖子的盐盒、好几码绿色的羊毛织品、一只鞋、一把残缺的椅子:尽管这些东西无声地躺在那里,但却清楚地说明原本安全和温馨的一切都已经被踩到泥地里,永远地损毁了。一股阴森的惊恐忽然笼罩住我。
“我们来得太晚了。”切德轻声说。他勒马停住,煤灰也在他身旁停下。
“什么?”我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愣着问他。
“人质。已经放回来了。”
“在哪里?”
切德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疯子或者笨得出奇:“那里。在那栋建筑的残骸里。”
我很难解释在我生命中接下来的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有好多事情都同时发生了。我抬起眼看见一群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某间被烧得只剩空壳子的商店里面,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东翻西拣。他们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但似乎都对此并不在意。我看到两个女人同时捡起一只大水壶,然后争执起来,互相打起耳光,都想把对方赶走,好占有这份战利品。她们看起来就像是两只争抢奶酪硬皮的乌鸦,一边吼叫着,一边又打又骂,各拽着水壶一边的把手不放。其他人没有理会她们,只顾着自己搜刮好东西。
村民会有这种举动实在非常奇怪。我向来听说,在村子遭到劫掠之后,村民都会团结起来清理和善后,把幸存的未倒塌的房屋打理得可以住人,然后互相帮助挽救重要的财物。他们会分享物资、共同度过这段艰难时光,直到房舍得以重建、商店可以重新开张。而眼前这些人几乎失去了一切,亲朋好友都死在劫匪手下,但他们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在乎,只知道为了剩下的丁点物资争吵打闹。
光是发现这奇怪的一点,就已经让眼前的景像看起来够可怕了。
但更可怕的是,我连感觉都感觉不到他们。
在切德把他们指给我看之前,我根本没看见或听见他们,就算我骑马经过他们身边我也不会注意到他们。而另一件同时发生在我身上的重大事件是,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我跟我所认识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想像一下,如果有个可以看见东西的孩子在一座盲人村里长大,村里的其他人根本连视觉这种感官存在的可能性都想不到,那么这个孩子的脑海中就不会存在那些可以用来描述颜色或者是不同亮度的光线的词汇,其他人对这孩子感知世界的方式也毫无概念。我们坐在马背上盯着那些人看的时候就像是这样,切德把他心头的疑问说了出来,声音中带着苦痛,“他们怎么了?他们哪里不对劲?”
我知道。
人与人之间来回交织着一股股线,它连结着母亲与孩子、男人与女人,有的还会一条条延伸到家人和邻居、宠物和牲口身上,甚至海中的鱼和天上的鸟之间,也连结着这样的线——然而这些线全部、全部都不见了。
我这辈子一直都是靠那些感觉之线来得知周遭生物的存在的,但我却对自己的这种感知能力却一直浑然不觉。除了人类之外,狗和马,甚至鸡身上也都有这种线。于是我会在博瑞屈进门之前就抬头看向门,也会知道栏房里又多了一只新生幼犬,哪怕它几乎整个身子都被埋在了稻草堆里。因此切德开启那道阶梯时我会醒过来。因为我可以感觉到人,这种知觉向来是第一个通知我的,同时让我知道要动用眼睛、耳朵和鼻子,去察看我感觉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这些人完全没有散发出任何感觉。
想像一下没有重量的或是一点不潮湿的水,那些人在我感觉起来就是这样。他们失去了那种东西,不但不再算是人,甚至根本不算活着。因此我感觉自己仿佛是看到岩石从地上升起,然后彼此争吵和抱怨。有一个小女孩发现了一罐果酱,把手伸进去挖出一把来舔着,一个成年男人本来在一堆烧焦的布料中翻找,这时突然转过身去走向她,一把抢过那罐果酱,把小女孩推开,毫不理会她愤怒的叫喊。
没有人动手制止。
切德准备下马,但我倾身向前拉住他的缰绳,然后对煤灰大喊着连不成句的话,它虽然疲倦,但我声音中的恐惧让它动了起来,它一跃往前跑去,我一扯缰绳让切德的枣红马跟在我们后面。切德差点摔下马,但他紧紧抓住了马鞍。我以我们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把我们带出那座死镇。我听见我们身后传来叫喊声,比狼嚎更冷,冷得像灌进烟囱的暴风,此时的我已经吓坏了,但还好我们正骑着马飞奔而去。哪怕我们已经快要把那些烧毁的房屋远远抛在身后了,我都还是没有勒马停下,也不让切德把他的缰绳夺回去。接着路径一弯,我在一小片杂树林旁终于勒马停住。现在想起来,恐怕我直到那个时候才听见切德生气地要求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他没有听到很清楚流畅的解释。我俯身向前,抱住煤灰的脖子,感觉到它的疲倦和我自己身体的颤抖,也模糊地感觉到它跟我一样不安。我想到冶炼镇那些空心的人,又用膝盖顶了顶煤灰。它疲倦地踏出脚步,切德跟上,质问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嘴巴发干,声音颤抖,没有看向他,边喘气边混乱地解释我的恐惧和我感受到的东西。
我沉默下来,我们的马继续沿着紧实的泥土路走下去。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切德,他正打量着我,仿佛我头上长出了犄角似的。一旦我发现了自己有这种知觉能力,就再也无法忽视它了。我感觉到切德心存怀疑,但也感觉到他刻意跟我拉开距离,稍稍后退、稍稍把自己遮挡起来,来面对我这个突然变得有点陌生的人。这更让我觉得伤心,因为他面对冶炼镇的那些人时并没有这样后退,而对他来说他们远比我陌生上百倍。
“他们就像是木偶,”我告诉切德,“像是木头做的东西活了过来,在上演某种邪恶的戏码。如果他们看见我们,他们会毫不迟疑地杀了我们,只为了抢走我们的马匹或披风或一块面包。他们……”我寻找字句,“他们甚至连动物都算不上了,他们身上没有散发出任何东西,什么都没有。他们就像是一堆单独的孤立的小东西,像一排书,或是一堆石头,或者——”
“小子,”切德说,态度介于温和与恼怒之间,“你要振作一点。我们这一夜跑来非常辛苦,你累了,太久没睡,所以脑袋就开始出现奇怪的幻觉,让你睁着眼做梦,还有——”
“不是,”我拼命想说服他,“不是这样的,这跟睡眠不足没关系。”
“我们回去那里。”他理性地说。早晨的微风吹过来,他的黑色斗蓬飞卷住身体,这情景是如此寻常,但我觉得心都要碎了。那个村子里的那些人和这股单纯的早晨微风怎么可能存在同一个世界里?还有语气如此平静如常的切德?“那些人都只是普通人,小子,但他们遭遇了非常可怕的事,所以会有奇怪的举动。我以前认识一个女孩,她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被熊杀死,之后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就是这个样子,只是瞪着眼睛喃喃自语,几乎完全不动,也不照顾自己。等那些人的生活重回正轨的时候,他们就会恢复的。”
“前面有人!”我警告他。我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只感觉到我新发现的这种知觉像蜘蛛网被牵动了一下一样。我们沿着路往前看去,看见一群衣衫褴褛、鱼贯前行的人,而我们正逐渐接近这群人的末尾。有些人牵着扛东西的牲口,有些人则推着或拉着他们载着脏兮兮家当的车子,他们回头看见骑在马上的我们,露出恐惧的神情,仿佛我们是从地底下冒出来,前来追赶他们的魔鬼。
“是‘麻脸人’!”队伍尾端的一个男人喊道,举起一只手指向我们。恐惧使他满是倦容的脸变得苍白,说话的声音都哑了。“传说成真了。”他警告着其他人,他们都害怕地停下脚步瞪着我们,“没有心的鬼魂占据了人的身体,在我们村子的残骸里走来走去,然后穿着黑斗蓬的麻脸人会把疾病带来给我们。我们的生活太安逸了,所以古老的众神要惩罚我们。我们富饶的生活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哦,真该死,我原本没有打算这样被人看见。”切德低声说。我看着他苍白的双手抓住缰绳,把枣红马调了个头。“跟着我走,小子。”他没有看向那个仍然伸着颤抖的手指指向我们的人。他的动作很慢,几乎像是懒洋洋地策马离开这条路,走上满是草丛的山坡。这种不带挑衅的温和的动作方式,博瑞屈也用过,用在面对提高警觉的马或狗的时候。他那匹疲倦的马不太甘愿地离开平坦的路面。而切德的目的地是山坡顶上的一处桦树林,我不解地看着他。“跟着我走,小子。”我迟疑着没跟上,他扭过头来命令我,“你想在路上被人丢石头吗?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
我小心地抽了一下缰绳,引导煤灰走到路边上,就像完全没注意到前方那些恐慌的人一样。他们的情绪介于愤怒和恐惧之间,还留在原地徘徊不定。这种感觉就像是给一个干净清爽的日子抹上了一道黑红色的污渍。我看见一个女人弯下身,看见一个男人转身离开他的独轮手推车。
“他们要追来了!”我警告切德,尽管他们已经朝我们跑来。有些人手里握着石头,有些人拿着刚从树林里折下来的绿枝,他们每个人看来都很狼狈,都一副城里人不得不餐风露宿的模样。这些就是冶炼镇其他的村民,是那些没被劫匪抓去的人。而这一切都是在我双脚一夹马身、煤灰疲累地往前跑去的那一刹那间所醒悟到的。我们的马已经累坏了,因此尽管石头如冰雹般砸在我们身后的地面上,它们跑起来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要是这些村民有休息够或者没那么害怕,他们轻易地就可以追上我们。但我想他们看到我们逃跑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脑袋里想个不停的是走在他们镇上的那些人,而不是奔逃的陌生人,不管这陌生人有多么不祥。
他们站在路上喊叫着,挥舞着手上的木棍,直到我们进入树林。切德带头走在前面,我也没有多问,任凭他带着我们走上一条与之前的路平行的小径,但这条路不会让那些离开冶炼镇的人看到我们。马匹又恢复了十分不情愿的沉重而缓慢步伐。谢天谢地,这些高低起伏的山丘和四散生长的树木让我们得以藏身,不被追逐者发现。当我看到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溪时,我一言不发地指了指它。我们沉默地让马匹喝了水,从切德的袋子里努力倒出一点谷子给它们吃。我松开马具,用手抓起一把一把的草来擦它们脏兮兮、湿答答的毛皮,至于我们的食物则是冷溪水和出行携带的粗面包。我尽力把马匹打点好。切德则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打岔,但最后我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问了那个问题。
“你真的是麻脸人吗?”
切德吓了一跳,然后盯着我看,眼神中既有惊诧也有哀愁:“麻脸人?传说中疾病和灾难的预兆?哦,拜托,小子,你又不笨。那个传说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你该不会相信我有那么老吧!”
我耸耸肩。我想说,“你脸上有痘疤,而且你带来死亡。”但我没说出口。切德有时候看起来确实很老,但有时候却又充满活力,仿佛是个非常年轻的人住在了一副老人的身体里。
“不,我不是麻脸人。”他继续说下去,比较像是在对自己说而不是对我说,“但从今天开始,麻脸人出现的谣言会传遍六大公国,就像花粉被风吹走一样。人们会说他带来了疾病、灾祸和上天的惩罚,惩罚那些他们想像是自己做错的事。我真希望我没被他们看见,这个王国的人民要担心受怕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但比起迷信,我们有更迫切的事情要担心。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说得没错。我非常仔细地把我在冶炼镇看到的一切都想了一遍,也回想了那些拿石头丢我们的镇民所讲的话,还有他们每个人的神情。根据我过去所了解到的冶炼镇的人,他们生性勇敢,不会因为迷信就惊慌逃走。但我们在路上看到的那些人就是在逃,他们打算永远离开冶炼镇,还尽量把幸存的东西都带走。他们离开了自己祖父出生的房子,也丢下了那些仿佛是智商低下、在废墟中搜刮废物的亲戚。”
“红船的威胁并不是空话,我一想到那些人就发抖。有些东西出了很大的问题,小子,一想到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我就感到害怕。如果红船俘虏我们的人之后,还要求我们付钱让他们杀死那些人,而我们因为害怕被放回来的人都会变成那样——这是多么可怕的选择!而且他们又再一次选在我们最没防范的时候发动攻击。”他转向我似乎还要继续说,但突然一阵摇晃坐倒下去,脸色发灰。他低下头,双手掩住脸。
“切德!”我惊慌得叫出声,冲到他旁边,但他却转过身去。
“卡芮丝籽最糟糕的一点,”他说,双手的遮掩使他的声音变得含糊,“就是它会非常突然地抛下你。博瑞屈警告你要小心它是对的,小子。但有些时候,比如现在这种局势恶劣的时候,我们除了糟糕的选择之外别无他法。”
他抬起头,眼神呆滞,嘴巴几乎是松垮垮的。“现在我需要休息。”他说,可怜兮兮的像个生病的孩子。他颓然倒下之际我扶住他,让他慢慢躺在地上。我用挂在我马鞍上的袋子给他当枕头,把我们两人的斗蓬盖在他身上。他躺着不动,脉搏缓慢,呼吸沉重,从那个时候一直躺到第二天下午。那天晚上我靠着他的背睡觉,希望能让他保持温暖,第二天我把我们仅剩的粮食都拿出来喂给了他。
到了那天入夜的时候,他身体恢复得足以上路了,于是我们开始了一段消沉的旅程。我们缓慢前进,因为我们只在晚上赶路。切德找路,但我带头骑在前面,他常常只像是马背上背着的东西而已。我们在之前那个疯狂的晚上一夜之间跑完的路程,现在却花了两天才走完。食物很少,我们讲的话更少。切德似乎连想事情都会觉得累,而且不管他在想什么,他总是觉得太黯淡无望了因而不想讲出来。
他指出位置,要我生火做讯号,让那艘船回来接我们。他们派了艘小艇到岸边来载他,他一言不发地上了船,就这么认定我可以把我们疲倦的马匹弄上船去,可见他真的是累坏了。于是我的自尊心逼着我完成任务,然后我上了船倒头就睡,睡了这么多天以来一直没能睡好的一大觉。之后我们再度下船,疲倦地往洁宜湾走。我们在深夜回到城里,百里香夫人又“住”进了客栈。
到了第二天下午,我终于可以去告诉客栈老板说,夫人身体好多了,想吃点她厨房里的东西,请她送一托盘食物到夫人房里来。切德看起来确实好多了,但他有时候会出很多汗,浑身都是卡芮丝籽那种令人作呕的甜味。他胃口奇大,喝了非常多的水,但两天后他就叫我去告诉客栈老板说,百里香夫人翌日早晨要离开了。
我恢复得比他快得多,有几个下午的时间可以在洁宜湾城里乱逛,呆呆地看着商店和摊贩,同时拉长耳朵注意听那些切德非常重视的闲话。就这样,我们知道了很多我们之前就打算去了解的事情。惟真的外交任务顺利完成,贤雅夫人现在受到全城爱戴。我已经可以看出道路和防御工事的维修工作增加了,守望岛的瞭望台则由克尔伐手下的精英部队驻守,而且人们现在都叫它贤雅瞭望台。但这些闲话也讲到红船躲过了惟真自己的瞭望台,还讲到冶炼镇发生的奇怪事件。我不只一次听到有人说看见了麻脸人,而人们围坐在客栈炉火旁所讲的关于冶炼镇如今那些居民的故事让我恶梦连连。
逃离冶炼镇的人讲的故事令人心碎,说他们的亲人变得冷漠、无情无义。那些人现在住在那里,虽然看起来还是人类的样子,但这不可能被骗得过那些过去曾最熟悉他们的人。那些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所做的事,对公鹿堡来说,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闻所未闻。人们窃窃私语,谈论着那里发生的邪恶现象,而那种种景象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听说船只已经不再停靠冶炼镇了,铁矿得到别处去挖。甚至连那些逃出来的人都没有地方愿意收留,因为谁知道他们身上沾染了什么东西,毕竟麻脸人曾经在他们面前现身啊!然而最可怕的却是听到平民百姓说,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了,那些留在冶炼镇的东西很快就会自相残杀,他们会全部死光光,谢天谢地。洁宜湾安分守己的百姓希望那些曾经也是冶炼镇安分守己的百姓的人死去,仿佛这是唯一能发生在那些人身上的好事。而事实上的确如此。
在百里香夫人和我即将归队,随惟真一行人回公鹿堡的前一夜,我醒过来发现房里点着一根蜡烛,切德坐在那里瞪着墙看。我没说一个字他就转过身来,“他们必须教你精技,小子。”他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个痛苦的决定,“邪恶的时代来临了,而且会与我们同在很长一段时间。在这种时候,好人必须尽其所能创造出各种武器。我会再去找黠谋,这次我会向他提出这个要求。现在已经到了艰险的时刻,小子,而且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有过去的一天。”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也常怀疑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