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暗杀
黠谋国王的个人顾问切德·秋星,在红船战争爆发前的那段时期对冶炼事件做了很详尽的研究。在他的木牍里,我们看到了以下的内容:“奈塔是渔夫吉尔和农妇莱妲的女儿,住在好水村,该村在春季庆后第十七天遭劫,奈塔被掳走。红船劫匪冶炼了她,并在三天后将她放回村里。她父亲在村子遭劫时被杀害,她母亲还有五个更年幼的孩子要照顾,分身乏术。奈塔遭到冶炼的时候是十四岁,六个月后她被交给了我。”
“她刚被送来的时候全身肮脏、衣衫褴褛,因挨饿受冻而变得非常衰弱。我派人给她清洗更衣,安置在我居所方便探视的房间里。我对待她的方式就像对待野生动物一样。每一天我都亲自拿食物给她,在她吃东西的时候陪在一旁。我派人给她保持房间温暖、床褥清洁,并提供她妇女可能会想要的各种东西:盥洗用的水、梳子,以及一切妇女需要的用品。此外,她房里还放置了各式各样针线活所需要的物件,因为我得知在遭到冶炼之前,她非常喜欢女红,也缝制过好几件精美的作品。我希望能借此观察,如果将被冶炼的人安置在舒适的环境下,她是否会逐渐恢复一点过去的样子。”
“在这样的环境下,就算野生动物可能也会变得稍微驯服一点,但奈塔对这一切都毫无反应。她不但没有了女人的习性,就连动物的头脑也没有。她用双手抓东西吃,吃到饱之后就松手让多余的食物掉在地上,踩在脚底下。她从不梳洗,也不以任何方式照顾自己。就连动物,大部分都只会在窝巢里的一个角落大小便,但奈塔就像只老鼠一样把粪便拉得到处都是,连床褥上都不例外。”
“如果她想开口或者非常想要某样东西,她可以说出意义清楚的话。但如果她自己选择开口,通常都是指控我偷了她的东西,或者威胁我,要我马上给她某样她想要的东西。她对我的态度通常充满了怀疑和怨恨。我试图跟她进行正常的对话,她并不理睬,但如果我把食物拿在手上不给她,就能以食物做为交换她回答的条件。她清楚地记得家人,但对他们的现况毫无兴趣,回答起有关家人的问题就像在讲昨天的天气一样。关于她被冶炼的那段时间,她只说他们被关在船腹里,几乎没有东西吃,水也只够分着喝。就她记忆所及,她没有被喂食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也没有被人以任何方式碰触,因此她无法提供我任何关于冶炼本身的线索。这令我非常失望,因为我本来希望如果能得知这状态是如何造成的,或许就可能发现解除它的方法。”
“我试着跟她讲理,想让她恢复像人一样的举止,但徒劳无功。她似乎听得懂我的话,但不肯采取行动。就连给她两条面包,警告她说要留下一条明天再吃,否则就得挨饿,但她还是会让第二条面包掉在地上,并在上面踩来踩去,然后第二天再把掉在地上的面包捡起来吃,不管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她对针线活或任何其他消遣活动丝毫不感兴趣,连颜色非常鲜艳的孩童玩具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没有在吃东西或睡觉的时候,她就坐着或躺着,头脑和身体都闲着不用。如果给她糖果糕点,她会拼命吃到吐,然后再继续吃。”
“我用各式各样的药水和药草茶来治疗她,让她断食,给她洗蒸气浴,洗清她的身体。热水和冷水的灌洗对她毫无效果,只让她发火、生气。我下药使她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还是没有改变,于是我用精灵树皮让她两个晚上睡不着,但这只让她变得脾气暴躁。我极尽慈爱地宠溺了她一段时间,然后又以最严苛的限制对待她,但这对她毫无差别,她对我的态度也毫无改变。如果肚子饿,她会遵照指示行礼、微笑,但她一旦拿到了食物,就再也不理会别人的任何命令或要求了。”
“她有很强很凶恶的地盘观念和对东西的强烈占有欲。她不只一次试图攻击我,只因为我离她正在吃的食物太近,还有一次是因为她决定要我手上戴的戒指。她常常杀死被她脏乱的房间引来的老鼠,方式是以惊人的敏捷手法一把将它们抓起,然后朝墙壁摔过去。有一次一只猫跑进了她的房间,下场也是一样。”
“对于遭到冶炼之后的时间,她似乎没有什么概念。如果在她饥饿的时候命令她讲她之前的生活,她可以叙述得很清楚,但遭到冶炼之后的日子在她感觉起来全都是同一个漫长的‘昨天’。”
“我无法从奈塔身上得知,冶炼是取走了她的什么还是给她添加了什么。我不知道冶炼的方式是用吃的、闻的、听的,还是看的。我甚至不知道冶炼到底是人的作为,还是某个海鬼——有些远岛人宣称他们能控制那海鬼——的作为。在这项乏味的长期试验里,我什么都探索不出来。”
“一天晚上,我在奈塔的饮水里加了三倍的安眠药剂。我派人洗净她的尸体,将她的头发梳理好,送回她家乡的村子去安葬。至少这家人的冶炼故事可以结束了。而大多数其他的家庭都只能经年累月地自己问自己,他们曾经深爱的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然而他们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据了解,当时遭到冶炼的人已经超过了一千个。
博瑞屈说话算话,他跟我从此断绝了关系,我在马厩和狗舍也不再受到欢迎,这点尤其让柯布有种恶狠狠的高兴。虽然他常跟帝尊出门在外,但当他在马厩的时候,他常会挡在门前不让我进去。“让我把你的马牵出来,大人。”他会奉承地说,“马厩总管希望马厩里的动物由马夫来管。”于是我就得像个没用的公子哥儿一样站在那里,等煤灰被放上马鞍牵来给我。柯布清理它厩房里的粪便污物,喂它吃东西,替它刷毛,看到它这么快就重新接受他,让我的心像是被强酸腐蚀。我告诉自己说,它只是匹马,不能怪它。但我感觉又一次遭到了抛弃。
突然间,我的时间多得用不完。以前我早上总是要去博瑞屈手下干活,现在早上的时间全是我自己的。浩得正忙着训练生疏的新兵,我虽然还是可以跟他们一起练习,但那些课程内容我早就学过了。费德伦每年夏天都不在,这个夏天也不例外。我想不出该怎么向耐辛道歉,至于莫莉我连想都没去想。就连我到处在公鹿堡的酒馆大喝特喝的时候也是形单影只,因为凯瑞当起了木偶戏班的学徒,德克则出海当水手了。我闲散又孤单。
那是个悲惨的夏天,而且悲惨的不只是我。满心寂寞和苦涩的我逐渐长大到让我所有的衣服都嫌小了,对任何傻到跟我说话的人回以毫不客气的言词,同时一个星期有好几天都醉得不省人事,但我还是知道六大公国正饱受着蹂躏和劫掠。红船劫匪越来越大胆了,在我们的海岸地区四处骚扰,到了这一年夏天,他们终于不只做出威胁,还提出各种要求。他们要求谷物、牲畜,要求我们给他们权利,让他们在我们的海港爱拿什么就拿什么,让他们的船停靠在我们的岸边、整个夏天靠我们的土地和人民养活,还要让他们自由选择我们的人民当作奴隶……每一项要求都令人愈发无法忍受,而唯一比他们的要求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国王每拒绝他们的一项要求,他们就进行冶炼。
平民百姓纷纷逃离海港和沿海的城镇,他们这么做情有可原,但这使我们沿海地区的防线更加空虚。军队征募越来越多的士兵,因此也加重了税赋以便支付军饷,税赋的负担和对红船劫匪的恐惧使百姓怨言不断。更奇怪的是,还有些外岛人抛下打劫用的船舰,驾着家族的船只到我们的沿岸来求我们收容,述说如今完全被红船统治的外岛上所发生的种种混乱与暴乱的离奇故事。他们的到来或许有好有坏。军队可以用低廉的薪水招募他们,尽管很少有人真正信任他们;但至少他们讲述的外岛在红船统治下的情境都非常可怕,足以使任何人打消向红船劫匪的要求屈服的念头。
我回来之后大约一个月,切德向我打开了他的门。他对我的忽视使我感到愠怒,因而我上楼的速度前所未有的慢。当我走到他的房间时,正在用杵捣碎种子的他抬起头来,一脸倦容。“看到你我很高兴。”他说,声音里没有任何高兴的味道。
“所以你才这么快欢迎我回来。”我尖酸地指出。
他研磨的动作停了下来。“对不起。我以为你或许需要一段独处的时间来恢复。”他低头继续看着那些种子,“这个冬天和春天我也不好过。我们就让过去的事情都过去,试着继续下去吧?”
这是个温和、合理的建议,我知道这么做是明智的。
“我有选择吗?”我讽刺地问。
切德把磨好的种子拨进一个织得很密的滤网里,将滤网放在一个杯子上让汁液滴出。“没有。”最后他终于说,仿佛这是他仔细思考的结论。“没有,你没有选择,我也没有。我们在很多事情上都没有选择。”他注视我,把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然后又去戳戳那些种子。“你,”他说,“这个夏天剩下的时间,除了水和茶之外什么都不许喝。你的汗水有酒臭味。还有,就一个这么年轻的男孩而言,你的肌肉太松软。跟盖伦一起沉思冥想了一个冬天,对你的身体一点好处也没有,你要开始运动。从今天开始,你每天都要爬到惟真住的塔顶去四次,负责把食物和茶端给他,我等一下会告诉你怎么调配那种茶。你绝对不许对他摆出一副臭脸,永远要表现得愉快而友善。也许等你服侍惟真一阵子之后,就会相信我之所以没有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你身上是有原因的。这是你在公鹿堡的时候每天要做的事情。有些时候我会派你出去执行其他的任务。”
切德无需多说就唤醒了我的羞耻心。片刻之间,我对自己人生的看法从壮烈的悲剧变成了青少年的自艾自怜,一落千丈。“这段时间我太松懈了。”我承认。
“这段时间你表现得很愚蠢。”切德同意,“你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把握自己的生活,但你的举止像个……被宠坏的小鬼头。难怪博瑞屈对你感到厌恶。”
我从很早以前就不再对切德怎能知道这么多事感到惊讶,但这次我确定他不知道其中的真正原因,也不想告诉他。
“想杀他的是谁,你查出来了吗?”
“我没有……真的去查。”
这下子切德露出了厌恶的神色,然后是困惑:“小子,你完全不是原来的你了。六个月以前,你就算把整个马厩都拆了也会想知道这个秘密,六个月以前,如果给你一个月的假期,你每天都会有满满的事情要做。你在烦恼什么?”
我低下头,感觉到他字字属实。我既想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告诉他,又不想对任何人说出关于那些事情的半个字。“我把我对博瑞屈遭到偷袭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于是我就说了。
“看到这件事的那个人,”我说完时他问,“他认识攻击博瑞屈的那个人吗?”
“他没有看清楚那个人。”我避重就轻地回答。没必要告诉切德我知道他闻起来是什么味道,但只看到模糊的人影。
切德沉默了一会儿:“唔,尽你所能把耳朵拉长点,我倒很想知道是谁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在国王的马厩里刺杀马厩总管。”
“所以你不认为这是博瑞屈的私人恩怨咯?”我谨慎地问。
“也许是吧!但我们不要妄下结论。在我看来,这件事像是某种蓄谋的初步行动。有人正在建立什么东西,但这第一块砖没有砌好。我希望这点是对我们有利的。”
“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想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打算告诉你,我要让你的头脑能够自由地找出自己的设想,不要受我的干扰。来吧!我现在教你怎么调配那个茶。”
他没有问我任何跟盖伦上课和接受测验的事,令我十分伤心,他似乎把我的失败视为意料中的事。但当他给我看他替惟真调配的茶里有哪些成分时,那些刺激性药剂的分量之重让我大为惊恐。
这段时间我很少见到惟真,帝尊倒是一天到晚阴魂不散。这一个月他都来来去去,要不是刚回来就是正准备出去,出门的阵仗也一次比一次奢华富丽。在我看来,他似乎是用替他哥哥找新娘的事做为借口,把自己打扮得比哪一只孔雀都更花枝招展。一般人普遍认为他有必要这么做,才能让交涉的对像印象深刻,但在我看来这只是浪费钱而已,这些钱大可以用在国防上。此外,帝尊不在的时候让我感觉松了口气,因为他对我的敌意最近又突飞猛进,而且用各式各样的小伎俩表现出来。
我见到惟真或国王的次数很少、时间也很短,他们两人看来都显得很烦恼和劳累,尤其是惟真,看起来几乎像是呆掉了一样。他面无表情,心不在焉,只有一次他注意到我,然后露出疲倦的微笑说我长高了。然后我们的对话内容就仅止于此。但我注意到他吃东西的样子像个病人,胃口很差,避免吃肉类和面包,仿佛咀嚼吞咽这类食物太耗费力气,因此只靠粥和汤度日。
“他现在用精技用得太多了,黠谋只告诉我这么多。但是精技为什么会耗尽他的精力,为什么会把他的骨髓都快烧干,他无法对我解释。因此我给他滋补剂和药品,试着让他休息,但他不能休息。他说他是不敢休息,说他必须费尽全力才能骗到红船的领航员,让他们的船撞上岩石,让他们的船长灰心丧气。所以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到窗边的椅子上,整天就这么坐在那里。”
“那盖伦的小组呢?他们对他没有用吗?”我问话的语气几乎是嫉妒的,几乎希望听到他们没多大用处。
切德叹了口气:“我想他使用他们就像我使用信鸽一样。他把他们派到各个瞭望台去,用他们对士兵传达警讯,从他们那里接收看到敌船的消息。但保卫沿岸的任务他没有交付给任何人。他告诉我说,其他人都太缺乏经验了,在使用精技的同时可能会暴露出自己。这些我不懂,但我知道他没办法继续撑多久了。我祈祷夏天赶快结束,祈祷冬天的风暴把红船吹回家去,真希望有人能跟他轮班接替这项工作。否则我怕他整个人会油尽灯枯。”
我把这句话视为是在责备我的失败,陷入赌气的沉默中。我在他房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感觉我好几个月都不曾来过的这个房间既熟悉又陌生。他用来调制药草的工具一如往常地到处堆放,偷溜的痕迹也清晰可见,譬如角落还有它啃过的臭骨头。一如往常,各式各样的木牍和卷轴放在好几张椅子旁。眼前这一堆讲的似乎都是古灵的事,彩色的插图吸引了我的注意,其中一片最老最精细的木牍上画了一个古灵,看起来像一只全身金黄的鸟,头部像人,头发类似羽毛。我试着拼凑木牍上字句的意思,那是丕旭文,是在最南端的恰斯大公国的一种古老语言。涂绘在古老木牍上的很多符号都已经褪色或剥落了,而且我的丕旭文也不流利。切德走过来站在我身旁。
“你知道,”他温和地说,“那样做对我来说并不容易,但我还是信守了诺言。盖伦要求完全控制学生,明言规定不准任何人跟你们接触,或者用任何方式干预他管教和教导你们的方式。而且我也告诉过你,在王后花园里我等于是瞎子,一点影响力都没有。”
“我知道。”我咕哝。
“然而我对博瑞屈的作为也不反对。我之所以一直没跟你联络,完全是因为我对国王做出了承诺。”他谨慎地顿了顿,“我知道这段时间你过得很苦,我真希望当时我能帮得上忙。你也别觉得太难过,虽然你……”
“失败了。”在他寻找比较婉转的说法之际我补上这个词。我叹了口气,突然承认了自己的痛苦,“就这样吧,算了,切德。我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我知道。”然后他的语调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但也许我们可以运用你学到的精技。如果你能帮助我了解它,或许我就能设想出更好的方式,让惟真不至于累垮。许多年来,关于精技的知识被保密得太厉害……古老的卷轴里几乎都没提到过它,只说某某战役中国王把精技运用在士兵身上从而扭转了情势,或者某某敌人被国王的精技弄得迷惑、惊慌失措,但从来没讲过到底是怎么做,也没——”
绝望再度紧紧抓住我。“算了吧!这不是私生子该知道的事,我想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沉默落在我们之间,最后切德沉重地叹了口气:“唔。也许吧!这几个月我也在研究冶炼,但我只研究出它不是什么,还有用哪些方式想改变它是无效的。我找到的唯一疗法,是对任何事都有效的一种最古老的方式。”
我把之前正在看的卷轴卷起来绑好,感觉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没猜错。
“国王命令我指派一项任务给你。”
那年夏天,在三个月中,我为国王杀了十七次人。要不是我之前已经出于自愿和自卫杀过人,做起来可能更困难。
这项任务表面看来或许简单,只需用到我、一匹马,和好几篮下了毒的面包。我骑马到曾经有旅人遭到攻击的道路上,等到被冶炼的人一来攻击我,我就逃跑,一路扔下面包。如果我是普通的士兵,也许不会那么害怕,但我这一辈子都习惯靠原智来让我知道四周其他人的存在,因此在我感觉起来,这项工作简直等于是要我蒙着眼进行。而且我很快就发现,遭到冶炼的人不只是普通工匠或平民而已,我毒死的第二批人里就有几个是士兵。算我运气好,他们把我拖下马来的时候其他大多数人都在忙着争抢面包。我左肩上深深地挨了一刀,那道疤痕直到现在都还在。他们强壮且善于打斗,而且打斗的时候似乎是组成一个团体,或许因为他们过去还是完整的人的时候就接受了这样的训练。我差一点就没命了,危急中我对他们喊说他们只顾着跟我打,却让别人把面包都吃光了,实在是太傻了,于是他们把我丢下,我才得以挣扎着爬回马背上逃走。
用在这项任务中的毒药并没有加入什么不必要的残忍效果,但为了使得些许剂量也能奏效,我们必须选用药效强烈的。被冶炼的人没得到什么好下场,但这是切德所能调配出来的最快速的死法了。他们热切地从我手中抢过死亡,我不需要见证他们口吐白沫、全身痉挛的样子,甚至也不需要看见他们散落在路上的尸体。当若干被冶炼的人死掉的消息传到公鹿堡时,切德放出去的传言早已四处流传,说他们是吃了游到溪流里产卵之后死掉腐烂的鱼。尸体被亲属收回去安葬,我告诉自己说他们可能松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说那些被冶炼的人只是死得快了一点,免得到冬天活活饿死。于是我习惯了杀人,在差不多有二十个人因我而死之后,我才碰上一个需要面对面动手杀死的人。
而杀那个人也没有原先想象的困难。他是个小贵族,在涂湖外拥有自己的土地。消息传到公鹿堡,说他一时发脾气殴打仆人的女儿,把那女孩打成了傻子。这已经足以让黠谋国王不高兴了。那个小贵族完整偿付了血债,仆人接受了,那也就表示放弃要求国王主持公道的权利。但几个月后,女孩的表姐来到宫里求见黠谋国王,请求与国王单独面谈。
我被派去验证那位表姐的说法,我亲眼看到女孩像狗一样被绑在小贵族的椅子旁,而且她的肚子渐大,已经怀有身孕。所以,在他一边用精致的水晶酒杯斟酒敬我、一边请我跟他说说公鹿堡国王的宫廷里有什么新消息的时候,我不难找到机会拿起他的酒杯对着光看,称赞杯子和酒的质量都很精良。几天之后我离开,完成了任务,带着我答应要替费德伦找的纸张样品启程回家,小贵族祝我一路顺风。当天小贵族就开始身体不适,等到他又流血又口吐白沫地在癫狂中死去,已经是差不多一个月之后的事了。那表姐收容了女孩和女孩生下的婴儿。一直到今天我都丝毫不后悔,不管是对杀了他这件事本身,还是对我给他选择的那种痛苦缓慢的死法。
除了为被冶炼的人散播死亡之外,其余的时间我都在服侍主人惟真王子。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端着托盘走上他那座塔去的情况。我本来以为塔顶会有守卫或者哨兵,但是什么都没有。我敲敲门,没有回应,于是我悄悄进房。惟真正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夏天的风从海面上吹进房里。在闷热的夏日,这明明是间令人愉快的房间,光线明亮、空气流通,但我却觉得这里像间牢房。窗边有他坐着的那张椅子,旁边放了张小桌,房间的角落和墙边都堆积着灰尘和零星早就枯萎的铺地芦苇。惟真坐在那里,下巴垂在胸前似乎在打盹,但我的感官察觉到整个房间都因为他的努力而震动着。他头发凌乱,下巴有一天没刮的胡渣,衣服黏在了身上。
我用脚把门关上,把托盘端到小桌上放下,站在旁边静静地等。几分钟后,他从之前所在的不知什么地方回来了。他抬头看我,脸上带着他旧日微笑的幽魂,然后低头看托盘:“这是什么?”
“是早餐,大人。大家好几个小时之前都吃过了,只有你还没吃饭。”
“我吃过了,小子。今天一大早。那鱼汤难吃死了,应该把厨师吊死才对。没有人应该一大早起床就面对鱼肉的。”他看起来不甚确定,像是某个心智衰退的乡下老头子在回想青春岁月。
“那是昨天,大人。”我揭开托盘的盖子。热面包加蜂蜜和葡萄干、冷肉、一盘草莓,还有一小钵用来沾草莓吃的鲜奶油,每一样东西分量都很少,几乎像是给小孩吃的。我把冒着热气的茶倒进放在一旁的茶杯里,茶里调了很浓的姜和薄荷,以盖过磨碎的精灵树皮的涩味。
惟真瞥了茶一眼,然后抬头看了我一下。“切德从来不肯罢休,是不是?”他说得那么随意,仿佛堡里每天都有人提起切德的名字似的。
“如果你要继续下去的话,就需要吃东西。”我不置可否地说。
“我想是吧!”他疲倦地说,转身面对托盘,仿佛盘子上那些精心摆放的食物只是又一项需要他做的职务而已。他没滋没味地吃了食物,然后很有男子气概地一口把茶喝掉,是把它当成药来喝的那种感觉,因为他似乎没有被姜或薄荷的味道骗过。吃到一半,他停顿下来叹了口气,往窗外看了一会儿,然后他似乎又回来了,强迫自己把每一样东西都吃光。他把托盘推开靠在椅子上,似乎筋疲力尽。我呆呆地瞪着他看,那茶是我亲自调的,那里面那么多的精灵树皮足以让煤灰一头撞破马厩的墙冲出去了。
“王子殿下?”我说,他没有动弹,我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惟真?你还好吗?”
“惟真。”他复苏过来,仿佛神智恍惚,“对,我比较喜欢你叫我惟真,而不是大人、王子殿下或主人。这是我父亲的第一步动作,把你派来。唔,我或许会出乎他的意料。但是,对,你就叫我惟真吧!跟他们说我吃了,说我一如往常的乖乖听话,把东西都吃了。你去吧,小子,我还有工作要做。”
他似乎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眼神又再度变得遥远。我尽可能安静地把盘子堆放在托盘上,朝门口走去,但当我拨开门栓时,他又开了口。
“小子?”
“大人?”
“嗯,嗯!”他摇手警告我。
“惟真?”
“力昂在我房里,小子,你帮我带它出去好吗?它很渴望出门跑跑。没必要让我们两个都这样变得又干又瘦。”
“好的,大人。惟真。”
于是那只如今已经过了壮年的老猎犬就交给了我照顾。我每天从惟真的房里带它出来,一起到后山上、悬崖上、海滩边去打猎,追捕已经多年没出现在这里的狼。正如切德所说的,我的身体状况差透了,一开始我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跟得上这只老猎犬。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逐渐恢复了正常水平,力昂甚至抓过一两只兔子给我。如今我已经被放逐在博瑞屈的领域之外,于是我毫不顾忌地随时使用原智。但我很早以前就已经发现,虽然我能跟力昂沟通,可是我们之间没有深厚的牵系,它并非总是听我的,甚至也不见得总是相信我。如果它是只幼犬,我相信我们之间一定能建立深厚的感情牵系,但它老了,它的心已经永远给了惟真。原智不是用来统辖动物的,只是让人能略微地瞥见它们的生活。
我一天几次爬上那道陡峭盘旋的楼梯,去哄惟真吃东西,哄他讲几句话。有些时候我好像是在跟一个小孩或者心智衰退的老人说话,有些时候他会问力昂还好不好,问我公鹿堡城里的事情。有时我会出门去进行其他任务,连着好几天不在堡里。但通常他似乎都没注意到我不在,但有一次,在我肩上挨了一刀的那次行动之后,他看着我用不灵活的动作把他吃完东西的空盘子堆放在托盘上。“他们一定会张着有大胡子在上面的嘴巴大笑不已吧!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动手杀死自己人的话。”
我僵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就我所知,知道我进行那项任务的人只有黠谋和切德。但惟真的眼神又飘向远方,于是我无声地离开。
我开始把他四周的环境做了些改变,虽然不是刻意这么做的。有一天我在他吃东西的时候把房内扫了扫,然后当天晚上扛了一袋铺地用的芦苇和芳香药草上去。我本来担心我会打扰到他,但切德教过我怎样保持安静地行动。我动手干活没跟他说话,而惟真好像也没注意到我的来去,但房间里变得清爽了,薇薇利亚花和铺地用的药草香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精神一振。有一次我进到房间的时候,发现他坐在那张椅背硬梆梆的椅子上打盹,于是我拿了几个靠垫来,他接连好几天都没管那些靠垫,然后有一天他终于照自己的喜好把垫子摆起来。房间里还是有空洞的感觉,但我感觉到他需要这样才能保持专注,因此我拿来给他的东西都仅是用来提供最基本最简单的舒适的,没有织锦挂毯或帷幔之类的东西,也没有插在花瓶里的花或者叮叮当当、滴滴答答的时钟,只有一盆盆正在开花的百里香来缓解缠扰着他的头痛,然后在某个风雨交加的日子,我拿了条毛毯来替坐在敞开窗前的他遮雨御寒。
那一天我发现他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软弱无力得像个没有生命的东西。我把毛毯盖在他身上、四周掖好,仿佛他是个衰弱的病人,然后把托盘放在他面前,但没有打开盖子,好让食物不会凉掉。我在他椅子旁的地板上坐下,靠着一个他没用到的垫子,倾听着房里的静默。今天一天感觉起来几乎是平静的,尽管敞开的窗子外下着夏季的大雨,还不时吹进一阵阵强风。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摸在我头发上。
“他们叫你这么密切地看着我吗,小子,就连我睡觉的时候也不能放松?所以他们是在怕什么?”
“就我所知没有,惟真。他们只叫我端食物来给你,尽量想办法让你多吃点,除此之外就没有吩咐别的了。”
“那么毛毯、垫子、一盆盆芳香的花呢?”
“是我自作主张的,王子殿下。没有人该住在这样荒凉的房间里。”这时我突然醒悟到我们都没有开口讲话,我陡然坐直身子看着他。
惟真似乎也回过神来,在那张不舒服的椅子上动了动:“感谢这场风暴,让我可以休息一下。我让他们的三艘船看不见风暴将至,让那些抬头看天的人相信这只是一场夏日的小风小雨而已。现在他们拼命划桨,在大雨里张望,试着保持航向,我也稍微可以真的睡一下了。”他顿了顿,“不好意思,小子,现在对我来说,有时候用技传比开口说话更自然。我不是有意要侵入你的。”
“没关系,王子殿下,我刚才只是吓了一跳。我自己没有办法技传,只有偶尔才能微弱地用一下,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对你开启的。”
“叫我惟真,小子,别叫王子殿下。没有哪个王子殿下会穿着一件汗湿的衬衫坐着不动,胡子两天还没刮。不过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啊?他们不是安排你学精技了吗?我记得很清楚,耐辛一直讲个不停,最后我父亲终于让步了。”他露出疲惫的微笑。
“盖伦试过要教我的,但我没有那种能力。别人告诉我说,私生子通常——”
“等一下。”他皱眉打断我的话,瞬间进入我的脑海。“这样比较快。”他表示歉意,然后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是什么东西把你蒙蔽得这么厉害?哦!”然后瞬间又离开了我的脑海,轻松利落得像博瑞屈从猎犬耳朵里抓出一只扁虱一样。他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我也一样,纳闷着。
“我的精技很强,跟你父亲一样。盖伦并不强。”
“那他怎么会变成精技师傅?”我静静地问,心想不知惟真这么讲是否只是为了让我对自己的失败感觉不那么糟。
惟真顿了顿,似乎在回避某个敏感话题:“盖伦是欲念王后的……宠儿,很得她宠爱。是王后特别大力推荐盖伦当殷恳的学徒的。现在我常想,我们的老精技师傅收他当学徒的时候一定非常绝望,因为殷恳也知道她自己快死了。我想她那时候决定得太仓促,后来也后悔了,而且我认为他该受的训练一半都还没完成的时候就成了‘师傅’。但我们也只剩下他,所以就是他了。”
惟真清清喉咙,看起来有点局促不安:“我现在尽我最大的可能对你坦白说,小子,因为我看得出你知道什么时候该守口如瓶。盖伦得到这个职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而不是因为他有这个实力。我认为他从来就不曾真正了解当精技师傅的意义何在。他当然知道这个职位很有权力,而且他滥用起权力来也毫无顾忌,但殷恳在世的时候并不只是个位高权重、趾高气昂的人而已,她是慷慨国王的顾问,也连结着国王和在国王手下施展精技的所有人。她认真地发掘并教导每一个真正有精技天分同时也懂得如何善用精技的人。现在这个小组,是自骏骑和我长大以来盖伦训练的第一批人,而且我认为他们没有被教好。不,他们是被训练,就像猴子和鹦鹉被训练模仿人类一样,一点也不了解自己所做的事。但我现在手上也只有他们可用。”惟真看向窗外,轻声说,“盖伦丝毫不懂得如何巧妙地处理事情,他就跟他母亲一样粗俗,而且也跟她一样放肆专横。”惟真突然顿了顿,脸颊泛红,仿佛他说了什么有欠考虑的话。他静静地重新开口:“精技就像是一种语言,小子,我不需要对你大吼大叫,也能让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可以很有礼貌地要求,或者暗示,或者点个头笑一笑让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可以用精技影响一个人,让他以为他取悦我完全是出于自愿的。但这一切盖伦都不懂,他既不懂得善用精技,也不懂得怎么教导学生,他只会用蛮力,只会降低别人的防御能力,困乏和痛苦只是其中一种方式,可是盖伦只相信这种方式。但殷恳运用的是狡黠。她会叫我看着一个风筝,或者看着飘浮在一道阳光中的尘埃,然后,突然间她就进入了我的脑海,微笑著称赞我。而且进入别人的脑海的关键,主要是你自己要愿意离开自己的脑海,你懂吗,小子?”
“多少有点懂吧!”我避重就轻地回答。
“多少有点懂。”他叹了口气,“我可以教你精技,只要我有时间。但我没有。不过,告诉我一件事——在他测试你之前,你上课的情况好吗?”
“不好。我完全没有任何才能……等一下!不是这样的!我在说什么啊,我这段时间都在想什么啊?”我虽然坐着,但突然摇晃起来,头撞到了惟真椅子的扶手上。他伸出手稳住我。
“我想是我太快了。稳住,小子。有人用迷雾蒙蔽了你,让你迷惑,就像我让红船上领航和掌舵的人迷惑一样。他们以为他们已经看到了陆地,航向正确,但事实上却往横流驶去;他们以为他们已经经过了某个地方,事实上他们还没看到那里。有人让你以为你学不会精技。”
“盖伦。”我很确定地说。我几乎知道他是在哪一刻对我动了手脚。那天下午他朝我撞过来,之后一切就完全改观了,这几个月来,我竟然都活在迷雾里……
“大概是。不过既然你曾经技传进入他的脑海,尽管时间很短暂,但我想你一定有看到骏骑对他做了什么。他原先非常痛恨你的父亲,直到阿骏把他变成一只言听计从的哈巴狗。我们两个对这点都很过意不去,但要是我们能想出解除的办法,而又能不被殷恳察觉的话,我们一定会解除那状态的。但阿骏的精技很强,而且他是在气头上才那么做的,当时我们又都只是孩子。讽刺的是,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盖伦对我做的某件事。就算在骏骑没有生气时,被他技传都像是有匹马从你身上踩过去,或者应该说,比较像是一头栽进了湍急的河流里。他会很快地闯进你的脑海,留下他要传达的讯息,然后立刻消失。”他又顿了顿,揭开一盘汤的盖子,“我想我是一直认定这些事你都是知道的,但是你要能知道才有鬼了,谁会告诉你?”
我紧抓住一项讯息:“你可以教我精技?”
“如果我有时间,有很多时间的话。你跟阿骏和我都很像,像我们在学习精技那时候的样子,不稳定,尽管很强,但不知道要怎么运用那种力量。而且盖伦已经……呃,我想应该是给你留下了疤痕。我的精技很强,但你有些墙是我都穿不透的。你必须学会放倒那些围墙,虽然这很困难。不过我是可以教你没错,如果你和我有一年的时间,没有别的事情需要做的话。”他把汤推到一旁,“但我们没有这个时间。”
我的希望再度破灭,这第二波失望的浪潮将我整个淹没,挫败的石块刮着我的身体。我的记忆全部重新排列清楚,在翻涌而起的愤怒中我一下子明白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要不是铁匠,那天晚上我早就从塔顶跳下来摔死了。盖伦企图杀死我,就跟手上拿刀捅我没两样;如此一来就没有人会知道他是如何毒打我,除了他忠心的小组之外。结果他失败了,没有害死我,于是他夺走了我学习精技的机会,让我变成残废,我一定要……我勃然大怒,跳了起来。
“啊。慢着,谨慎点。你受了冤枉,但我们现在不能在堡里起内讧。为了国王,你要先忍住,直到能够静静地把事情解决。”我俯首接受他明智的忠告。他打开一盘菜的盖子,是一只烤熟的小禽鸟,然后他又把盖子盖回去,“总之,你干吗想学精技?这是个悲惨的任务,不适合人做。”
“为了帮你。”我不假思索地说,然后发现自己说的是真心话。换成以前,我学精技可能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不辱骏骑的好儿子,为了让博瑞屈或切德对我刮目相看,为了提高我在堡内的地位。但现在,我看到了惟真的所作所为,看到他日复一日如此地辛苦,臣民却不仅不会称赞,甚至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我发现我一心只想要帮助他。
“为了帮我。”他复述道。风势逐渐减弱了,筋疲力尽的他带着认命的眼神望向窗外。
“把食物拿走吧,小子,我现在没时间吃了。”
“但你需要体力啊!”我抗议,心里觉得愧疚,因为我知道他刚才明明应该吃饭睡觉的,但他却把时间浪费在了我身上。
“我知道,但我没有时间了。吃东西是会耗费能量的,这一点还真怪。我现在没有半点多余的能量可以浪费。”他的眼睛开始探寻远方,直直瞪着,穿过此刻刚开始变小的暴雨。
“我愿意把我的力量给你,惟真,要是我可以的话。”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你确定吗?非常确定?”
我不了解他这个问题意义有多重大,但我知道答案。“我当然愿意。”然后我静静地说:“我是吾王子民啊!”
“而且跟我流着同样的血。”他确认。他叹了口气,刹那间看起来满心厌恨。他低头又看看食物,然后再看向窗外。“还剩一点点时间,”他小声说,“或许还来得及。父亲,你真该死,为什么总是你赢?过来吧,小子。”
他的语气有种令我害怕的强度,但我照做。我站在他椅子旁,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仿佛需要我支撑他站起来。
我从地板上抬眼看他,头底下垫着一个枕头,身上盖着我之前拿来的那条毛毯。惟真站在那里,探出窗外,他所做的努力让他全身颤抖着,他发挥的精技力量强大得像一波波怒涛,我几乎都能触摸得到。“去撞岩石吧!”他深感满意地说,突然转身离开窗边。他对我咧嘴一笑,是那种熟悉的凶蛮的笑,但当他低头看着我时,那笑容逐渐消失。
“就像一头乖乖被牵去宰的小牛。”他悔恨地说,“我早该知道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
“我怎么了?”我好不容易问出口。我牙齿打颤,整个身体像被冻得发抖,我觉得我抖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你说要给我你的力量,然后我就拿了。”他倒了杯茶,跪下来把杯子送到我嘴边,“慢慢喝。我刚才太匆忙了。之前我是不是说骏骑用起精技来就像头公牛?那我又该怎么说我自己呢?”
他又恢复了原有的率直、坦白和好脾气,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看到这样的惟真了。我好不容易喝下一口茶,感觉到精灵树皮刺激着我的嘴巴和喉咙。我抖得没那么厉害了。惟真自己也拿起那杯子随口喝了一口。
“以前,”他闲聊般地说,“国王会取用小组成员的力量。小组差不多有六个人或者更多人,他们全都彼此相通相应,可以把力量聚在一起以供国王的需要。这才是小组的真正功用,提供力量给他们的国王或者给他们的老大。我想盖伦并不太了解这一点,他的小组是他自己弄出来的东西,就像马、牛、驴子一样,全都用挽具套在一起,根本不是真正的小组,缺乏协同一致的心智。”
“你从我身上取用了力量?”
“是的。相信我,小子,我真的不愿意这么做,但我刚才突然有这股需要,而且我以为你知道你在讲什么。你自己说你是‘吾王子民’,那是以前用来形容这种人的词。而且,因为我们两个血缘相近,我知道我可以从你身上汲取力量。”他咚的一声把杯子放在托盘上,声调里充满了憎恶,“是黠谋。是他设计了一切,让轮子转动,摆锤摆动。小子,只有你一个人负责端食物来给我,这安排并不是偶然,他是故意让我有取用你的机会。”他在房里快步踱了一圈,然后停下来俯视着我,“这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没有那么糟。”我虚弱地说。
“不糟吗?那你怎么不站起来看看?或者坐起来就好?你只是个小男孩,只有一个人而已,不是一个小组。要不是我意识到你一无所知、然后及时收手,你可能就被我杀死了,你的心脏和呼吸会突然停止。不管是为了谁,我都不要这样把你吸干。来。”他弯身轻易地把我抱了起来,放在他那张椅子上,“你在这里坐一下,吃点东西。我不需要这些食物了。等你好一点之后,就替我去找黠谋,告诉他我说你让我分心,从现在开始我要他派个厨房小厮来送东西给我吃。”
“惟真。”我开口说。
“不对,”他纠正我,“要说‘王子殿下’,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你的王子殿下,不接受任何反驳。现在你乖乖吃东西吧!”
我沮丧地低下头去,但我确实吃了东西,茶里的精灵树皮让我恢复的速度超过我的预期。不久我就能站起来,把盘子堆放在托盘上,端着托盘走向门口。我满心挫败和失望,伸手拨开门栓。
“蜚滋骏骑·瞻远。”
我停下动作,被这句话冻结,我慢慢转过身去。
“这是你的名字,小子,是我亲自写在军营纪录上的,在你被送来的那一天。这又是一件我以为你早就已经知道的事。别再把你自己视为‘那个私生子’了,蜚滋骏骑·瞻远。还有,别忘了你今天就要去找黠谋。”
“再见。”我静静地说,但他已经再度望向窗外。
这就是盛夏时节的我们。切德研究着一叠叠木牍,惟真坐在窗边,帝尊去替哥哥找个公主当新娘,我则静悄悄地替国王陛下杀人。内陆大公国和沿海大公国在会议桌上对峙,争吵咒骂,像争夺鱼肉的猫。黠谋则高踞在这一切之上,像只蜘蛛把网的每一个角都绷得紧紧的,密切注意每一根线的轻微震动。红船劫匪攻击我们,就像鲛鱼一块块撕咬着牛肉做的鱼饵,他们把我们的人民夺去加以冶炼,而被冶炼的人则成为我们国家的祸害,变成乞丐、强盗或他们家人的负担。人民不敢打渔、不敢交易、不敢耕作海岸边的河口平原,然而税赋必须增加,才能喂饱那些士兵和驻守着瞭望台的人,他们人数越来越多,却似乎无法保卫国土。黠谋不情愿地解除了我服侍惟真的职务,有一个多月都没再传唤我,直到一天早上我突然被找去共进早餐。
“现在根本不是结婚的时候。”惟真反对。我看着跟国王一同坐在早餐桌上的这个憔悴消瘦的男人,很难相信他跟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个直率坦诚的王子是同一个人。短短一个月内,他的身体状况又恶化了很多。一块面包在他手里翻来覆去拿了半天,因为没胃口吃,又放了下来。他的脸色和眼神已经失去了户外生活的痕迹,发色枯暗,肌肉松弛,而且眼白部分发黄。要是他是只猎犬,博瑞屈一定会给他吃打虫药的。
我主动插嘴说:“我前天带力昂去打猎,它逮了只兔子给我。”
惟真转向我,脸上有他旧日微笑的影子:“你带我的猎狼犬去猎兔子?”
“那天它玩得挺高兴的,不过它很想你。它把兔子叼来给我,我称赞它,但它看起来还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我不能告诉他说那只猎犬看着我,眼神和举止全都清楚表示出又不是猎给你的。
惟真拿起杯子,手微微发颤:“我很高兴它能跟你到外面去跑跑,这样总比——”
“你的婚礼,”黠谋打断他的话,“能鼓舞民心士气。我老了,惟真,而且现在时局动荡,人民放眼望去都是彼此无尽的苦恼,我也不敢承诺给他们我们所没有的解决之道。外岛人说得没错,惟真,我们已经不是原先在这里定居的那些战士了,我们变成了安土重迁的民族。安土重迁的民族在很多事情上都会受到威胁,那些事情是四处漫游的游牧民族完全不在乎的,而那些威胁可以毁灭我们。当安土重迁的人寻求安全的时候,其实他们寻求的是延续。”
听到这里,我猛然抬起头来。这句绝对是切德讲过的话。这是否意味切德也有帮忙安排这场婚礼?我变得比较感兴趣了,也再度纳闷起他为什么把我找来参加这顿早餐。
“这是为了让我们的人民安心,惟真。你不像帝尊那样有魅力,也没有骏骑那种举止神态,让人相信他可以处理任何事情。我这么说不是怠慢你,你的精技天分是我们家族历来数一数二的,而且在很多其他的时期里,你的战技和战术会比骏骑的外交手腕更重要。”
这番话在我听来很可疑,像是经过排练的演讲。我看着黠谋顿了顿,往一块面包上涂了奶酪和果酱,若有所思地咬下去。惟真沉默地坐着,看着他的父亲。他的神色既像是专注但又有些呆滞,仿佛拼命努力保持清醒,但一心却只想趴下来闭上眼睛。唔,至少惟真看起来确实累到了那种程度。我对精技虽然只有短暂的体验,但也知道你在要抗拒它诱惑的同时,又要用你自己的意志驱策它是非常困难的,这让我对惟真竟能每天使用精技更感到惊异。
黠谋的视线从惟真瞥向我,再回到他儿子脸上:“简单地说,你需要结婚。更重要的是,你需要生个孩子。这会鼓舞我们的人民,他们会说:‘呐,既然我们的王子不怕结婚生子,情况显然没有那么糟糕。要是整个王国都快垮了,他一定不会还有闲情逸致结婚生小孩的。’”
“但你和我知道情况确实很糟糕,不是吗,父亲?”惟真的声音有点哑,带着我从没在他口中听过的苦涩。
“惟真——”黠谋开口,但被儿子打断。
“国王陛下,”他用词正式地说,“你我确实知道我们已经身处灾难边缘。现在,此时此刻,我们一刻都不能放松戒备。我没有时间去谈情说爱、求亲,更没有时间处理皇室娶妻这件事种种微妙的需要商议的细节。现在天气很好,红船会来打劫。等到天气变差,风暴把他们吹回他们自己的港口去之后,我们就必须全心全力地加强沿海地区的防卫,并且训练组成我们自己的打劫船队的人员。这才是我要跟你讨论的。我们需要建立自己的船队,不是那种在海里摇来摇去吸引劫匪的胖胖的商船,而是细细长长的战船,那种我们以前曾经拥有的、老一辈造船工人也还知道怎么建造的船。然后,我们就可以前去攻打外岛人——是的,就算在冬季的风暴之中也照打不误。我们以前曾经拥有那么优秀的水手和战士。如果我们现在就开始造船、训练人员,到明年春天应该至少可以抵挡住他们,让他们进犯不了我们的沿岸,然后到明年冬天或许我们就能——”
“这些都需要钱,而吓得要命的人是不太愿意交出钱来的。为了募得我们需要的款项,我们需要让商人有信心继续做生意,让农民不再害怕在沿岸的草地和山丘上放牧牛羊。这一切,惟真,都跟你娶妻有关系。”
惟真讲到战船时活了过来,此刻他又靠回椅子上。他似乎整个人都塌了下去,仿佛内在的某个结构散开了,我几乎以为会看到他垮倒下来。“就依你的旨意吧,国王陛下。”他说,但他边说边摇头,否定了自己说出的肯定句,“我会照你认为明智的做法去做,这是一个王子对国王和国家必须尽的职责。但是,父亲,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来说,让我弟弟去替我挑一个妻子这件事既痛苦又毫无意义。既然她已经先见过了帝尊,我敢打赌,等她站在我身边的时候,一定会觉得我很不怎么样。”惟真低头看着双手,那些战争和工作留下的疤痕在如今变得苍白的肌肤上显得很清楚。在他接下来轻声说出的话中,我听见了人如其名的真实。“我一直都是你的第二个儿子,排在俊美、强壮、又有智慧的骏骑后面,现在我又排在帝尊后面,因为他聪明、有魅力、会摆样子。我知道你认为让他继承你的王位比让我继承好,我不见得总是不同意你的观点。我生出来就是老二,也被当成老二来养育,我向来都相信我的位置是站在王位后面,而不是坐在王位之上。以前我就知道继承你王位的是骏骑,所以我不在乎当老二。他是我哥哥,很器重我,他对我的信心就像是一项荣耀,让我也变成了他所有成就的一部分。当这么一位国王的副手,强过当许多小国的国王。我非常信任他,他也非常信任我。但他已经不在了,而帝尊跟我之间没有这种深厚的感情牵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你也早就知道这一点。也许是我们疏远了太久,也许是骏骑和我太亲近了,没有空间能容纳第三个人。但我不认为他会找一个能够爱我的女人,或者一个——”
“他是替你选择了一个王后!”黠谋严厉地打断他的话,于是我知道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争论这一点,也感觉到黠谋对于我听见这些话感到非常不快,“帝尊选择那个女人不是为了你、为了他自己,或者为了那一类的蠢事,他是为这个国家和整个六大公国选择了一个要担任王后的女人,这个女人可以带来我们现在所需要的财富、人力,还有通商协定,让我们熬得过红船的劫掠。柔软的小手和芬芳的香水可没办法替你建造战船,惟真。你必须抛开对你弟弟的嫉妒心,如果你对站在你背后支持你的人没有信心,是没办法抵抗敌人的。”
“一点也没错。”惟真静静地说,把椅子往后一推。
“你要去哪里?”黠谋烦躁地质问。
“去尽我的职责。”惟真简短地说,“我还有哪里可以去?”
一时间,连黠谋似乎都吃了一惊,“但你几乎没吃什么……”他话说到一半就讲不下去了。
“精技会杀死其他所有的胃口,这点你也知道。”
“是的。”黠谋顿了顿,“此外我还知道,当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人就已经逼近毁灭的边缘了,这点你也是知道的。对精技的胃口只会吞噬一个人,而不会滋养他。”
他们两人似乎都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而我努力让自己缩得小小的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我小口小口地啃着我手上的面包,像只躲在墙角的老鼠。
“但是只要能拯救一整个王国,区区一个人被吞噬又有什么关系。”惟真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苦涩,在我听来,他所指的很明显不只是精技而已。他把盘子推开,“反正,”他带着沉重的讽刺口吻说,“你还有另一个儿子可以接替我,戴上你的王冠。他身上没有精技留下的疤痕,而且他可以自由选择结婚或不结婚。”
“帝尊没有学习精技并不是他的错,他小时候体弱多病,盖伦没办法训练他。而且谁会料想得到,哪怕有两个精技娴熟的王子竟还是不够。”黠谋抗议道。他突然起身走到房间那一头,站在那里,靠着窗台俯望海面。“我尽我所能,儿子。”他压低声音说,“你以为我不关心,你以为我看不出你被耗损成什么样吗?”
惟真沉重地叹了口气:“不,我知道。是精技造成的疲倦让我讲出这种话,这不是我真心想讲的。我们两个至少要有一个人能保持头脑清醒,试着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我而言,我能做的只有把感官伸展出去,然后加以分辨,试着在划桨手当中锁定领航员,试着找出可以被精技放大的秘密的恐惧,找出意志最不坚定的人作为第一个击破的对象。我睡觉的时候会梦见他们,我吃东西的时候他们卡在我的喉咙里。你知道我向来讨厌这么做,父亲,我一直都认为战士不该这么做,不该偷偷摸摸地在别人的脑海里窥探。给我一把剑,我会很乐意把他们开膛破肚。我宁愿拿刀砍死一个人,也不愿让他自己的头脑像只造反的猎犬反咬他一口。”
“我知道,我知道。”黠谋温和地说,但我不认为他真的知道。而我至少能了解惟真对他这项任务的厌恶。我得承认我也有同感,觉得这项工作多少让他变得有点肮脏,但当他瞥向我时,我保持自己的表情和眼神都不带批判意味。但我内心深处潜藏着罪恶感,对自己没有学会精技感到内疚,以至于现在帮不上我叔叔的忙。我在想,他看着我的时候不知是否想到要再次取用我的力量。这念头令人害怕,但我逼自己挺身面对这项要求。但他只对我心不在焉地和蔼一笑,仿佛他从来不曾想过这一点,然后他起身走过我的座椅,揉揉我的头发,仿佛我是力昂。
“替我带我的狗出去跑跑,就算只捕猎兔子也好。我很不想让它每天独自留在我房间里,它可怜兮兮、傻兮兮的哀求让我分心,无法专心做我该做的事。”
我点头,感觉他散发出一种令我惊讶的情绪,有些类似我与我的狗儿们分开时的那种痛苦。
“惟真。”
黠谋唤他,他回过头来。
“我几乎忘记告诉你我为什么找你来了。当然,是山区的那个公主,我想她是叫做珂特根……”
“珂翠肯,我至少还记得她的名字。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瘦巴巴的小女孩。所以,你决定的人选就是她?”
“对,根据我们已经讨论过的那些理由。日子也已经挑好了,在我们秋收宴之前的十天。你得在收割期一开始就离开这里,这样才能及时赶到山区。他们会在那里举行仪式,在他们的人民面前给你们两人完婚并签署所有的协定,之后等你跟她一起回到这里,再举办正式的婚礼。帝尊传话来说,你必须——”
惟真停在那里,挫败感令他神色黯然:“我没办法去。你知道我没办法去。如果我在收割期放下我这里的职责,等我带着新娘回来的时候就什么也不剩了。外岛人向来都是在最后一个月最贪婪、最鲁莽,因为接下来冬季风暴就会把他们赶回他们自己那该死的海岸。你以为今年会有什么不同吗?说不定等我把珂翠肯带回来的时候,会发现他们在我们的公鹿堡里大肆庆祝,你的头插在矛尖上迎接我!”
黠谋国王看来很生气,但他控制住脾气问道,“你真的认为,如果你松懈个二十天左右,他们就能把我们压迫得那么厉害吗?”
“我不是认为,我是知道,”惟真疲惫地说,“是非常确定,就像我确定我现在应该守在我的岗位上,而不是在这里跟你争论。父亲,告诉他们说这事必须延期。等到我们地上有了好一层积雪,等海上刮起大风把船全都吹回港里,我就马上去迎娶她。”
“没办法这样做。”黠谋遗憾地说,“山区的人有自己的信仰,他们认为冬天举行的婚礼会造成后代的歉收。你娶她的时间必须是在大地万物结果丰收的秋天,或是在山区小田地开始耕种的春天。”
“我做不到。等他们山区那里到了春天,我们这里的天气已经很好了,红船劫匪都来到了我们的家门口。他们总不会不了解这一点吧!”惟真的头左右摆动,像一匹系着过短缰绳的马一样躁动不安。他不想待在这里。虽然他讨厌这项精技工作,但它仍然召唤着他,他想要去做它,那种欲望跟保护国土没有任何关系。我心想,不知道黠谋知不知道这一点,还有惟真自己知不知道这一点。
“了解是一回事,”国王解释道,“但坚持要他们不顾传统又是另一回事。惟真,事情必须这样办,现在就办。”黠谋揉着头,仿佛头在痛,“我们需要这桩婚事。我们需要她的军队、她的嫁妆,更需要她父亲在后方支持我们。这事不能等。你难道不能,比方说,坐着封闭式的轿子去,用不着骑马分心,然后在旅途上继续用精技做你的工作吗?这样说不定对你也好啊!时不时还可以下轿子走动走动,呼吸点新鲜空气——”
“不!”惟真咆哮道,站在窗边的黠谋转过身来,看来几乎像是被窗沿困住。惟真走到桌边握拳重捶桌面,我从来不知道他能发这么大的脾气,“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不能一边坐在马扛的轿子里又颠又晃,一边继续努力阻挡红船劫匪登上我们的海岸。而且,我绝对不要像病人或者软脚虾一样,坐着轿子去迎娶这个你替我选择的女人,这个我几乎已经完全没印象的女人。我绝对不会让她看到我那个样子,也绝对不会让我自己手下的人在我背后偷笑,说,‘哦,勇敢的惟真原来已经变成这样了,像个颤危危的老头被人用轿子抬着,去找别人替他拉皮条撮合的对像,仿佛他是个外岛妓女一样。’你的头脑到哪里去了,怎么会想得出这么愚蠢的计划?你跟山区的人相处过,你知道他们的性格和习俗,你认为他们的女人会接受一个这么病恹恹去娶她的男人吗?连他们的皇室都会把发育不全的婴孩给遗弃。要是我那样去到那里,你会毁了你自己的计划,同时还让六大公国任凭红船劫匪宰割。”
“那么也许——”
“那么也许现在就有一艘红船正离我们的海岸不远,已经看得到蛋岛了,而且那艘船的船长已经不再在意他昨晚不祥的梦境,领航员也开始修正航线,心想他之前怎么会把地标搞错得那么严重。昨天晚上你在睡觉、帝尊在跟他那些朝臣跳舞喝酒的时候我所做的工作现在已经快白费了,而我们还站在这里唠叨。父亲,就由你安排吧!你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只要我不必做任何事,能专心在这好天气能危害我们的这期间用精技保卫沿海地区就行了。”惟真边说边走,最后把国王起居室的门重重一摔,最后几个字几乎都听不见了。
黠谋站在那里,瞪着门看了一会儿,然后一手揉揉眼睛,但我分辨不出那是因为疲惫还是流泪,或者只是眼睛进了沙子。他环顾房内,看到我时皱起眉头,仿佛对这个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感到迷惑不解。然后他似乎想起来我为什么在这里了,于是冷淡地说道,“唔,刚才进行得还真顺利啊,不是吗?但无论如何,一定得想出办法来。等惟真骑马前去迎娶他的新娘时,你跟他一起去。”
“都依您的吩咐,国王陛下。”我静静地说。
“我就这么吩咐。”他清清喉咙,然后转身再度看向窗外,“那位公主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只有一个身体不太好的哥哥。哦,他以前曾经是很健康强壮的,但后来他在冰之原野上胸口中了箭。根据帝尊听到的消息,那枝箭整个射穿了他,他胸前和背后的伤口都痊愈了,但他冬天还会咳血,夏天骑马或操练他的士兵也只能撑半个早上。就我们对山区民族的了解,他居然还是他们的王储,这一点实在令人非常惊讶。”
我静静想了一会儿:“山区的习俗跟我们一样,王位继承是按照出生顺序来的,不分男女。”
“是的,就是这样。”黠谋静静地说,我知道他已经在想七大公国可能会比六大公国更强壮。
“那么珂翠肯公主的父亲,”我问,“他的健康状况如何?”
“就他的年纪来说,是非常矍铄和健壮的。我确信他能在位很久并治理得当,让他的继承人继承一个完整又安全的王国。”
“到那个时候,我们的红船问题很可能早就结束了,惟真也就能自由考虑其他的事情了。”
“很有可能。”黠谋国王静静地表示同意,终于迎视我的眼神。“惟真前去迎娶他的新娘时,你跟他一起去。”他又说一次,“你了解你的职责所在了吧?我相信你会谨慎行事的。”
我朝他俯首,“照您的吩咐,国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