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硫黄味 第二章 女巫,你不应让她活着
我与前面衣着狼狈的肩膀在黑暗中分开。我被粗暴推挤,穿过一道门槛之类的东西,手肘撞到木头,痛得我骨头发麻,然后一股黑色恶臭冲鼻而来,一些看不见的形体活生生地扭动着。我尖叫踢打,想要挣脱那交缠在我身上无数扒抓的小脚,以及某个更大的生物的攻击,这生物发出尖锐的声音并且用力袭击我的大腿。
我成功滚到旁边,但只滚了一两英尺,就撞上一面土墙,一阵尘土从头上崩落。我努力缩在墙边,试着屏住呼吸,这样我才能听出是什么东西和我一起困在这臭坑当中。不论那是什么,一定是个体形庞大、呼吸粗重,但不会吠叫的东西。一只猪?
“谁?”一片死黑中传出一个声音,听起来很害怕,却为了壮胆故意很大声,“克莱尔,是你吗?”
“吉莉丝!”我喘着气,朝她的方向摸索,碰到她同样在暗中摸索的双手。我们紧握彼此的手,在黑暗中微微来回摇晃。
“这里除了我们还有别人吗?”我问,谨慎地望着周遭。即便我的眼睛现在适应了黑暗,但还是看不清什么东西。几道微弱的光束从上方某处射入,但下方的阴影笼罩到我们肩膀的高度。虽然吉莉丝跟我差不多高,而且距离我只有几英寸,但我仍几乎看不清她的脸。
她笑了,声音有点颤抖。“一些老鼠,我想,还有其他害虫,以及足以把一只雪貂熏昏的臭气。”
“我也注意到那味道了。我们到底在哪儿?”
“贼坑里。退后!”
头上传来一阵摩擦声,突然一道光线扫过。我靠向墙面,差点被从屋顶小孔落下的泥土和秽物击中。紧接其后的是一声柔软物体落下的扑通声。吉莉丝弯身捡起那东西。头上的小孔还开着,我看见她拿着一小块面包,已经发霉且沾满秽物。她以裙摆仔细擦掉脏污。
“晚餐。你饿了吗?”她说。
上方小孔仍开着,外面空荡荡,只有路人偶尔丢掷物品的声音。小雨落下,清风探入。这里又冷又湿,十分凄惨。很合适,我想,这个坑原本就是关坏人的。小偷、游民、亵渎上帝和通奸的人……以及疑似女巫的人。
我和吉莉丝靠在一起,抵着土墙取暖,没有太多交谈。没什么好谈的,我们也没什么可以自救的方式,只能耐心地保有自己的灵魂。
随着夜晚降临,上方的小孔渐渐变暗,最后和四周的黑暗合而为一。
“你觉得他们打算把我们关多久?”
吉莉丝移动身体,伸展双腿,上方射下小小长长的晨光,照在她的条纹亚麻裙上。裙子原本是鲜嫩的粉红色和白色,现在已经不成样子。
“不会太久,他们会等教会调查员来。亚瑟上月收到了信,当时正在安排此事。那时是十月的第二周。他们现在随时会到。”她说。
她搓揉双手取暖,接着把手放到脚上,就着那一小块日光。
“告诉我调查员的事,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我说。
“我不知道,听说过这种事,但我从没亲眼见过。”她停了一下,思索着,“他们没预计要举行女巫审判,本来是要审判一些土地纠纷的。所以,至少他们之中没有刺巫人。”
“什么?”
“女巫不会感到痛,被刺也不会流血。”吉莉丝解释道。刺巫人,备有各种针、小刀和其他尖锐工具,是负责检验女巫的人。我隐约想起弗兰克的书中记载有这类事,但我一直认为那盛行于十七世纪,不是这个世纪。另一方面,我愤恨地想,克兰斯穆尔实在不算文明的温床。
“这样的话,没有刺巫人实在太不妙了。”我说,虽然想到要被重复戳刺,让我微微瑟缩了一下。“我们可以轻易通过那种测试。应该说,我可以。我想他们刺你的时候,流出来的会是冰水,不是鲜血。”我讥讽地说。
“我不敢肯定。我听说刺巫人有特殊的针,一碰到肌肤就会缩进去,所以就像是刺不进去。”她忽略我的侮辱,沉吟道。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故意证明一个人是女巫?”
太阳逐渐西偏,不过午后的光线足以充满这个小房间,微弱的光芒中,吉莉丝优雅的鹅蛋脸上显出对我的天真寄予的无限同情。
“你还没搞懂,是吧?他们有意要置我们于死地。判决结果或证据,并不太重要。结果都一样,我们会被烧死。”她说。
前天夜里遭到暴民攻击,加上此处的恶劣环境,我受到太大惊吓,能做的就是挨着吉莉丝等待天亮。现在有了日光,我的气力也开始苏醒。
“为什么要这样,你知道原因吗,吉莉丝?”我感觉有点窒息。这坑里空气混浊,满是腐败物、秽物和湿泥的恶臭,那牢不可破的土墙好像就要坍塌,要从四面八方落下,像没挖好的坟墓。
我虽然没看见,但感到她耸了耸肩。上方的光束随着阳光的移动,照在了监狱墙上,把我们留在下方阴冷黑暗的角落。
“不知道这么说能不能让你感觉好过一点,我想你原本是不该被牵扯进来的。”她冷冷地说,“这是我和科拉姆之间的恩怨。你运气不好,暴民来的时候,正好和我在一起。如果你当时跟科拉姆在一起,很可能就会平安无事,不管你是不是外乡人。”
此时蹦出的“外乡人”一词,就和大多数时候一样,包含贬义,现在却猛地在我心上敲了一记,让我更加想念那个用这个词昵称我的人。我双臂紧抱,努力控制那即将吞噬我的慌张和孤单。
“你那时为何来我家?”吉莉丝好奇地问。
“我以为是你派人送信给我。堡里有个女孩带了信给我,她说你要找我。”
“啊,莱里吗?”她沉思着说。
我全身无力,靠着那堵泥泞发臭到令人厌恶的墙面,坐了下来。吉莉丝感到我移动,身体靠了过来。不管她是敌是友,在这坑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温暖,我们得挨在一起。“你怎么知道是莱里?”我身体颤抖着。
“把诅咒留在你床上的就是她。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有些人无法忍受你抢走那红发小子。她也许认为,如果你消失了,她就又有机会得到他。”
听到这件事,我全身一僵,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来:“她不可能的!”
吉莉丝的笑声因寒冷和口干舌燥而粗哑,但仍算悦耳。“只要见过那家伙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不可能。但我想她见过的世面还不够多,无法明白。让她跟男人睡一两次,她就知道了,但现在还没办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大叫,“她要的不是詹米,那女孩怀了杜格尔·麦肯锡的孩子。”
“什么?!”她着实吓了一跳,手指掐入我的手臂,震惊了好一会儿,“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告诉她我曾在科拉姆书房外头的楼梯间看见莱里,以及我得出的结论。
吉莉丝轻蔑地哼了一声:“她会逃走,是因为听见科拉姆和杜格尔在谈论我,她以为科拉姆知道她找我拿那个诅咒。这件事会让她被抽到流血,他不允许出现这种勾当。”
“是你给她那个诅咒的?”我吃了一惊。
吉莉丝激烈地否认:“我没有给她那东西,我是卖给她。”
我盯着她,试图在越来越深的幽暗中对上她的眼睛:“有差别吗?”
“当然有。”她不耐烦地说,“那只是生意,就这样,而我不能泄露顾客的秘密。而且,她没告诉我要用来对付谁。何况你该记得我警告过你。”
“真是谢了。”我略带讽刺地说,“不过……”我的脑袋被搅成一团乱麻,现在得知了这项新信息,我得试着重组想法。“如果是她把诅咒放到我床上,那么她要的就是詹米。这就解释了她为何要把我弄去你家。但杜格尔又是怎么回事?”
吉莉丝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像是下了决心。“那女孩没有怀杜格尔·麦肯锡的孩子。”
“你怎能这么肯定?”
她在黑暗中拉起我的手,放在她长裙下方凸起的腹部上。
“因为怀孕的是我。”她的回答简单扼要。
“所以,不是莱里,是你。”
“是我。”她不像平常那么多话,“科拉姆说了什么?‘我会看着她被好好处置’?嗯,我想这就是他解决问题的方式了。”
我沉默许久,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最后我说:“吉莉丝,你丈夫的胃病……”
她叹口气,说:“砒霜。我以为可以在肚子变得明显之前就把他了结,但他比我预想的撑得更久。”
我想起亚瑟·邓肯在活着的最后一天,从妻子更衣室冲出来时脸上混杂着惊恐和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懂了,公爵宴会那天,他看见你半裸的身体才知道你怀孕了。当他发现这件事……我猜他也很可能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我说。
遥远的角落传来微弱的轻笑。“硝石取得容易,可是要一点一点累积才有效果。”
我微微颤抖,在墙边缩成一团。“不过因为这样,你走了险棋,在宴会上当众杀他。他可能会揭发你跟人通奸,还有对他下毒。还是你觉得他发现了砒霜的事?”
“噢,亚瑟知道的,不过他不承认他知道,即使是对他自己也不承认。可是他知道。我们晚餐时远远坐在餐桌两端,我问他:‘亲爱的,要不要多喝点鲜鱼汤?’或者‘喝口麦酒吧,宝贝?’他就会看着我,眼睛瞪得像两颗水煮蛋一样,然后说不要,他没胃口,接着便推开盘子。晚一点的时候,我会听见他在厨房里,偷偷摸摸地站在橱柜边狼吞虎咽,以为不吃我给他的食物就安全了。”
她的声音很轻,而且很愉快,仿佛在叙述什么生动的八卦。我再度颤抖,远离那个和我一起处于黑暗中的怪物。
“他没想到问题出在他喝的补药上。他不吃我调制的药,还花了一大笔钱,特别从伦敦订购新奇的补药。”她的声音显露出这奢侈的行为是多么令人气愤,“那东西本身就含有砒霜,而我只不过多加了一点,他尝不出有什么不同。”
我常听人说,虚荣是杀人犯永远的弱点。这看来是真的,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无视我们的处境,骄傲地描述她的成就。
“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他,的确有点危险,但我得尽快把事情处理好。”那种死法,不是砒霜办得到的。我想起治安官僵硬发青的嘴唇,还有我嘴唇碰过他之后发麻的感觉。那是迅速致命的毒药。
而我本来以为杜格尔招认的,是和莱里偷情。如果是那样,即便科拉姆反对,也无法阻止杜格尔娶那女孩。他已经丧妻,是自由之身。不过如果是和治安官夫人通奸呢?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我记得对通奸的处罚非常严厉。这么严重的事情,科拉姆很难一手遮天,但我也不认为他会判处弟弟极刑,在众目睽睽下鞭打他或驱逐他。至于吉莉丝的谋杀行为,可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以避免被热铁烧灼脸部,并关在监狱里好几年,一天捣制大麻十二小时。所以她采取了预防措施,科拉姆也采取了预防措施。而我在这里,被夹在中间。
“不过,那孩子呢?”我问,“显然……”
黑暗中一阵冷酷的轻笑。“总是有意外发生,朋友。不管我们做得怎样好,一旦意外发生……”我感到她耸了耸肩。“我本来打算不要孩子,不过接着我想,一旦亚瑟死掉,或许可以逼他娶我。”
我突然生出可怕的怀疑。“可是那个时候,杜格尔的妻子还活着,你……”
她摇摇头,裙子发出摩挲声音,我瞥见她头发微弱的闪光。“我是打算这么做的,但上帝省掉了这个麻烦。我觉得那像是预兆,你知道,本来一切会顺利进行,要不是科拉姆·麦肯锡从中作梗的话。”
我抱紧双臂,抵挡阵阵寒意的袭来。我现在说话,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分心。“你是想要杜格尔的人,还是他的地位和钱?”
“噢,钱我已经有很多。”她略带得意地说,“我知道亚瑟收放所有文件的钥匙藏在哪里,你懂吧。而且那人写字很工整,这点好话我能为他说。要伪造他的签名再简单不过了,过去两年来,我已经成功转移了将近一万镑。”
“为了什么?”我完全吓呆了。
“为了苏格兰。”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接着我认为,我们之中很可能有人已经精神错乱了,而根据现有的迹象,错乱的不是我。“什么意思,苏格兰?”我身体稍微退开,小心地问。我不确定她的状况有多不稳定,或许怀孕让她精神错乱了。
“你不必害怕,我没发疯。”她讽刺的笑声让我脸红,还好周围是暗的。
“哦,你没疯吗?”我觉得被刺了一下,“根据你招认的内容,你犯了欺诈罪、盗窃罪和谋杀罪。把你当成疯子或许是比较仁慈的做法,因为如果你没疯……”
“我既没疯,也不是堕落败坏。”她肯定地说,“我很爱国。”
真相大白。我把原先以为会遭受疯狂攻击而屏住的气吐了出来:“你是詹姆斯党。我的老天,你竟然是詹姆斯党!”
她确实是。这让事情明朗了许多。这解释了一向遵照哥哥指示的杜格尔,为何会主动为斯图亚特家族募款,也解释了吉莉丝·邓肯这么有本事让男人愿意娶她为妻的女人,何以挑上亚瑟·邓肯和杜格尔·麦肯锡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前者有钱财和地位,后者则有对公众意见的影响力。
“如果是科拉姆就更好了,可惜啊。他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他才是我一直应该拥有的人,是我见过唯一和我般配的人。倘若我们在一起,我们就可以……反正,没用。我想要的那人,是世上唯一我无法用自己的武器接近的人。”
“所以你退而求其次,挑上了杜格尔。”
“噢,是的。”她依旧深陷在自己的思绪中,“他是强壮的男人,有些权力,也有点财产,也能知道人们的真正想法。不过说真的,他不过是个跑腿的,以及科拉姆·麦肯锡的老二……”她短短笑了一声。“科拉姆才是真正有力量的人,几乎跟我一样有力量。”
她狂妄的语气令我生厌。“就我看来,科拉姆有些小细节是你没有的,例如同情心。”
“啊,是啊。‘慈悲为怀’,是这样说的吗?”她讽刺地说,“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死神已经向他步步逼近,你用一只眼睛都看得出来。大年夜一过,那人就只剩两年可活了,不会更久的。”
“那你又能活多久呢?”
讽刺的语气现在转而用在她身上,但她悦耳的声音仍十分镇定。
“比他短一点,我想。不要紧,我在有限的时间里,已经安排了很多事。一万镑转去了法国,归于查尔斯王子名下。等叛乱一起,我会知道我有功劳——如果我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她几乎就站在那屋顶小孔的正下方。我的眼睛已习惯黑暗,她看起来是黑暗中的一个苍白形体,有如尚未安葬就过早转世的鬼魂。
她突然转过头看我。“无论调查结果如何,我都毫无遗憾,克莱尔。”
“唯一遗憾的是,你只有一条命可以奉献给国家?”我讽刺地问。
“说得好。”
“不正是这样吗?”
天色渐黑,我们陷入沉默。小孔的黑暗似乎有一股有形的力量,把寒冷和沉重压上我胸膛,死亡的气息梗在肺部。最后,我尽力缩成一团,头放在膝上,放弃抵抗,在寒冷和惊慌中松懈下来,打了一个不舒服的盹儿。
“那……你爱那个男人吗?”吉莉丝突然问。
我吓一跳,从膝上抬起头。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头上有颗光芒微弱的星,可是光线一入洞就被黑暗吞噬了。
“谁?詹米?”
“还会有谁?就是你睡着时呼喊的那个名字。”她冷冷地说。
“我不知道我做了这事。”
“嗯,所以你爱他吗?”寒冷促成某种致命的困倦,不过吉莉丝催促的声音,让我从恍惚中稍微回神。
我抱着双膝,微微前后摇晃。上方小孔照下的光芒,已经隐入傍晚昏暗的夜色。调查员大约明天之前就会抵达。死期迫近,现在已不容许我再回避这个问题,不管是对我自己还是他人。即便我依旧不愿承认自己正濒临死亡,但我也开始明白,死囚在死刑前夕,为何会本能地寻求忏悔。
“我是指,真的爱。”吉莉丝追问,“不是只想和他上床。我知道你想做那件事,他也想。大家都想。可是你爱他吗?”
我爱他吗?超越肉体的冲动吗?这个坑里和告解室一样,有了黑暗作为隐蔽,而一个在死亡边缘的灵魂,也没有时间说谎了。
“对。”我把头靠回膝上。
坑里安静了一阵子,我再度徘徊在睡梦边缘,我又听到她说话,仿佛在自言自语。
“所以有可能。”她沉吟道。
调查员晚了一天。我们在这黑暗的贼坑中,可以听见他们抵达时造成的骚动,村民的大喊声,踩在大街的石板路上的嗒嗒马蹄声。队伍经过,继续朝远方的广场前进,喧闹声渐弱。
“他们来了。”吉莉丝说,侧耳听着上方的躁动。
我们反射性地紧握双手,将憎恨埋藏在恐惧之下。“嗯,我猜被烧死,总比被冻死好。”我故作勇敢地说。
结果我们继续受冻。直到隔天中午,监狱的门才突然滑开,我们从坑里被拖出去接受审判。
为了容纳围观群众,审判当然在广场上举行,就在邓肯家前面。我看见吉莉丝抬头,朝她小客厅的菱形窗格望了一眼,接着转开头去,面无表情。
两个教会调查员坐在铺了软垫的凳子上,前方摆设一张桌子。其中一人异常高瘦,另一人则又矮又胖。他们让我不由得想起美国报纸上的某则漫画,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就自行把那高的叫马特,矮的叫杰夫。1
村里大部分人都到了。我环顾四周,看见许多我之前的病患,不过堡里的人显然都没出席。
约翰·麦克雷,克兰斯穆尔村的狱卒,负责朗读控告内容,也就是起诉书。控告对象,一为吉莉丝·邓肯,一为克莱尔·弗雷泽,两人在教会法庭前,被控施行巫术。
“证据显示,被告确实运用巫术,造成亚瑟·邓肯死亡。”麦克雷语气平稳坚定地诵读着,“鉴于她们导致詹妮特·罗宾逊未出生的孩子死亡,造成托马斯·麦肯锡的船只沉没,引起克兰斯穆尔村的肠胃疾病……”
控诉持续了好一阵子。科拉姆准备得十分周全。
控告宣读完毕,证人被传唤过来。他们大多是我不认得的村民,当中没有我诊治过的病患,这让我感到宽慰。
虽然许多证人的证词简直荒谬,一些证人则显然是被买来做伪证的,但有些人的话颇为清楚可信。比如,詹妮特·罗宾逊,她被父亲拖到庭前,脸色苍白,身体颤抖,颊上还有一块紫色瘀青。她供认自己曾怀上一个已婚男人的孩子,为了拿掉孩子,寻求过吉莉丝·邓肯的协助。
“她给我一管药水喝,还有一则咒语,要在月升之时念三遍。”女孩含糊地说,恐惧的眼神在吉莉丝和父亲之间张望,不确定谁的威胁比较大。“她说这会让我的月事继续来。”
“有用吗?”杰夫好奇地问。
“一开始没用,法官大人。”女孩答道,紧张地猛摇头,“可是月亏的时候,我又喝了一次药水,然后月事就开始了。”
“什么开始?!这姑娘几乎血崩而死!”一位年长的妇人插嘴进来,显然是女孩的母亲,“她觉得自己快死了,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罗宾逊太太很乐意再加油添醋说些血淋淋的细节,但被人费了一番功夫制止住,好让接下来的证人继续说话。
好像没有特别的指控是针对我的,除了一项模糊的指控,说既然亚瑟·邓肯死的时候我在场,而且在他断气前碰过他,显然我跟这件事情也有关系。我开始觉得吉莉丝说得没错,我并非科拉姆的目标。果真如此,我想或许有机会开脱。至少我原本是这么想的,直到那山里的女人出现。
她是个披着黄色围巾、瘦小驼背的女人,当她向前走来,我感觉自己麻烦大了。她不是村民,不是我见过的人。她赤着脚,为了走来这里,脚上沾满了尘土。
“你有什么事,要控诉这两个女人吗?”高瘦的法官问。
那女人很害怕,不敢抬起眼睛看法官。不过,她摇了摇头,群众纷扰的说话声静了下来,想听清楚她的话。
她声音很小,马特不得不请她重说一遍。
她和丈夫有个生病的孩子,出生时很健康,后来却怎么吃都长不大。最后她们认为,这孩子是精灵的调换儿,便把他放到克罗哥伦山的精灵座上。他们在一旁监看,要是精灵把孩子换回,他们还可以重获自己的孩子。他们看见两位夫人站在那儿,往精灵座走去,抱起孩子,然后说了些奇怪的咒语。
女人细瘦的手纠缠在一起,在围裙下方扭动。
“两位大人,那晚我们整夜看着。黑夜降临的时候,很快来了一个很大的恶魔,那个庞大的黑色身影,无声无息从阴影中蹿出,在我们放婴儿的地方弯身。”
群众中传出一阵敬畏的交谈声,我感觉自己背部和后颈的毛发也微微竖立起来,即使我知道那“很大的恶魔”就是詹米,而他只是去看那孩子是不是还活着。我已经准备好迎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当太阳升起,我和我男人出去看。发现那个调换儿已经死在山上,却没看到我们自己的孩子。”说到这里她失声痛哭,围裙掀到脸上,掩住哭泣的脸。
调换儿的母亲像是某种信号,群众向两旁分开,彼得的身影走了进来。我看见他,心中暗自叫苦。那女人说话的时候,我已经感到群众不满的情绪转向了我,现在只需这个男人讲述水怪的事。
马夫享受着这风光的一刻,直起身体,夸张地指向我:“你们叫她女巫是对的,法官大人!我亲眼看见这女人把一头水怪从尼斯湖里叫上来,去帮她办事!大人,那生物又大又恐怖,长得跟松树一样高,脖子就像大青蛇,还有眼睛大得跟苹果似的,眼神好像可以偷走人的灵魂。”
法官们看来对他的证词印象深刻,交头接耳讨论了几分钟,彼得则挑衅地怒瞪着我,有种“要你好看”的表情。
最后,胖法官中断讨论,傲慢地命令一直站在旁边待命的约翰·麦克雷。
“狱卒!”他转头指向那个马夫喊道,“把那人带走,铐上枷锁叫他闭嘴,处罚他的当众酗酒闹事。这里是严肃的法庭,我们没有时间调查一个醉鬼无聊的指控,只因为他喝了太多威士忌看见了水怪!”
马夫彼得震惊得忘了反抗,狱卒牢牢抓住他的手臂。他张大着嘴,被带走的时候还疯狂地回头瞪我。我忍不住挥挥手指,在他身后给他一个小小的敬礼。
议程的紧张气氛稍微缓和,但事情的发展接着急转直下。一排女孩和女人,上前发誓说她们曾向吉莉丝·邓肯买过符咒和春药,借此达成一些目的,如害别人生病、拿掉不想要的孩子,或者对男人下迷咒。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发誓说符咒有效。我不禁讽刺地想,对于一个包办所有项目的医术士来说,这实在是个令人眼红的辉煌记录。虽然没人宣称从我这里得到过这种好处,却有好几个人说,她们常看到我在邓肯夫人的药草室里混磨药草。这的确是事实。
不过,这种控诉不太可能致命。也有同样数量的人宣称我曾治愈他们,而使用的不过是一般药材,没有什么咒语、符咒或任何魔法。在舆论压力下,这些人还上来为我辩护,这需要很大勇气,我万分感激。
站了这么久,我脚开始痛。法官可以比较轻松地坐着,犯人却没有椅子可坐。不过当下一位证人出席时,我就完全忘了脚痛的事。
贝恩神父喜好夸大的本能和科拉姆有得比,他推开教会的大门,现身广场中央,拄着一根橡木拐杖,脚跛得很厉害。他一步步走到广场中间,朝法官低头鞠躬,接着转身扫视群众,以严峻的目光压下鼓噪声。待群众仅剩下不安的轻微呢喃,他才开口,声音像鞭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抽了下来。
“这场审判是针对你们的——克兰斯穆尔的村民!‘瘟疾在他面前开路,热症随在他的足后。’正是你们让自己遭受诱惑,脱离正轨!是你们播下风的种子,而如今旋风降临于此!”
我目不转睛瞧着,对他的表演天赋感到惊讶。也许他只有在危机来临之际,才有办法突然展现演说的才能。他用华丽的语言铿锵地继续说着。
“疾疫将降临此地,你们将因罪而死,除非能将之净除!你们已把巴比伦大淫妇迎来此处!”我想他是在说我,因为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你们已把灵魂卖给敌人,将英格兰毒蛇揽入胸怀,如今全能的上帝要对你们施以报复。‘智慧将救你脱离淫妇,脱离甜言蜜语的娼妓。为此,她的家属趋向死亡,她的行径通往黄泉。’忏悔吧,百姓们,以免后悔莫及!快快跪下双膝,祈求宽恕!驱逐英格兰淫妇,断绝和撒旦的契约!”他扯下腰上的玫瑰念珠,大大的木十字架朝我的方向挥舞。
这段表演虽然精彩,但我看得出来马特渐渐不耐烦。同行相忌,或许。
“嗯,神父。”马特说着朝贝恩神父微微鞠躬,“你对这些女人提出的控诉,可有证据?”
“我有。”一长串演说之后,矮小的神父已镇定下来。他伸出食指,带着威胁指向我。我得控制住自己才能不往后退。“两周前,一个礼拜二中午,我在理士城堡花园里见过这个女人。她用了超自然的力量,叫来一群野狗追我,我被追得跌倒在地,甚至差点送命。我的腿虽然受伤严重,但还是成功远离了她。这罪恶的女人试图引诱我,要我跟她私下会面,而在我成功抵挡她的诡计之后,她便对我下诅咒。”
“一派胡言!这是我听过的最荒谬夸大的事了!”我愤怒地说。
贝恩神父原本看着调查员的那只眼睛,转而盯着我,像发狂一样幽幽闪着光。
“女人,你承认对我说过这些话吗?‘现在跟我走,神父,不然你的伤口就会溃烂化脓’?”
“嗯,我的语气和缓一点,不过意思差不多。”我承认。
神父得意地收紧下巴,打开教服下摆。他露出一条绷带,上面有血干掉的污渍,湿答答地沾着黄脓,包在大腿上。露在绷带外头的苍白肌肉肿了起来,可怕的红色纹路从绷带下方的伤口蔓延而出。
“我的天哪!你得了败血症。你得立刻接受治疗,否则你会死的!”我被这景象吓了一跳,如此说道。
群众间发出惊讶的低语,马特和杰夫也露出吃惊的模样。
贝恩神父缓缓摇着头。“听到了吧?”他大声问道,“这女人鲁莽至极,竟然在教会法庭前当众诅咒我去死,诅咒一个上帝的仆人去死!”
群众激动的交谈声越来越大。贝恩神父再度开口,稍微提高音量,好盖过众人的声音。“各位,请你们运用理性,遵循上帝的禁令:‘女巫,你不应让她活着!’”
贝恩神父以戏剧化的证据结束指控,大概没人可以超越这段表演了。法官宣布暂时休庭,旅店准备的点心送了上来。被告可就没有这等福利。
我撑着身子,试探性地拉了拉捆住双手的腰带。腰带发出一点嘎吱声,可是完全没有松动。我试图让自己从惊慌中镇定下来,便自我解嘲地想着,这种时候,年轻潇洒的男主角应该骑马穿越人群,击退畏缩的村民,把即将昏倒的女主角抱上马背。
可是我的年轻潇洒的男主角到森林里去了,和垂垂老矣的同性恋贵族痛饮麦酒、屠杀无辜的野鹿。我咬着牙想,詹米不太可能及时回来,他可能连我的骨灰都来不及收集起来好好安葬,我就已经随风而逝了。
我陷在逐渐加深的恐惧之中,起初没听到马蹄声。一直等到窃窃私语的声音和群众转头的动作,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才注意到那嗒嗒的节奏,正从大街的石板地上传来。
众人讶异的交谈声越来越大,站在边缘的人开始散开,让骑马的人进来,但我还是看不到人影。我刚刚已经放弃希望,但此时又开始升起一丝不合理的期待。詹米会不会提早回来呢?或许公爵求爱的动作太激烈,或者野鹿太稀少。不管原因为何,我努力踮起脚尖,想看清那个渐渐靠近的骑士。
那匹强壮的枣色马,长长的鼻子伸进两对肩膀之间,成排的群众只好不情愿地让开。在众人(包括我)惊讶的目光之下,奈德·高恩骨瘦如柴的身形矫捷地跳下马来。
杰夫略带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身影。“先生,您是?”他语调中勉强挤出礼貌,显然是因为看见这位来宾的银色鞋扣和天鹅绒外套。受雇于麦肯锡宗族的堡主,还是有些好处的。
“我的名字是爱德华·高恩,法官大人。”他明确地说,“我是个律师。”
马特拱起肩膀,微微扭动身体。他坐的那把凳子没有靠背,长长的躯干显然有些紧绷。我用力瞪他,希望他得椎间盘突出。我想,如果我要以眼神邪恶的罪名被烧死,起码也要来点真的。
“律师,”他低声说,“那么,你为何而来?”
奈德·高恩行了正式的鞠躬礼,十分到位,灰色长假发斜了一下。
“我来贡献微小的力量,协助弗雷泽夫人,法官大人。这是位高贵的夫人,我亲眼见证她施行医术时,不仅宅心仁厚,而且医术高超。”
很好,我赞同地看着他。这是第一件对我们有利的事。我看向广场的另一头,吉莉丝的嘴角翘起,露出半欣赏半嘲弄的微笑。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奈德·高恩做白马王子,但这种时候我不打算挑剔。我来者不拒。
高恩先生分别朝两位法官鞠躬,也对我鞠躬,动作同样正式。他站得比平常更挺直,两个拇指搁在马裤腰上,他年迈而勇敢的心,已备好打仗所需的浪漫精神,以法律指定的武器作战,那武器就是恼人的无趣。
他当然非常无趣。他像自动绞肉机一样精确无误,把每一项指控放在平板上审视,以法规之刃、判例之刀,无情地剁成碎片。
高恩的表现可圈可点。他说话,滔滔不绝地说话。他继续说话,偶尔停下来,好像尊重地要听法官席的裁示,却只是吸一口气,紧接着下一波长篇大论的攻击。
我生死未卜,未来完全仰赖这个瘦小男人的口才,实在应该全神贯注聆听他的每一个字,但我却很不像话,哈欠连连,偏偏手被绑住,无法遮掩张开的嘴巴,又不停移动疼痛的脚,热切地希望他们干脆立刻烧死我,结束这场折磨。
群众似乎和我有相同感受,早上高昂的情绪转成倦怠,而高恩先生微弱但精明的声音却绵延不绝。人群开始散去,大家突然想起还有需要挤奶的动物,和必须清扫的地板。那足以闷死人的声音会单调地继续下去,而过程中绝不可能发生什么趣事。
奈德·高恩终于结束第一场辩护时,天色已经渐黑。被我取名杰夫的那位矮胖法官,宣布第二天早上继续开庭。
奈德·高恩、杰夫和狱卒快速开会低声讨论一阵后,我被两个魁梧的村民带往旅店。我向后张望,看见吉莉丝被带往相反的方向。她背部挺得很直,抗拒旁人的催赶,或者其实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处境。
在旅店幽暗的密室里,我手上的束缚终于解下,还有人送来一根蜡烛。接着奈德·高恩走了进来,带着一瓶麦酒、一盘肉和面包。
“亲爱的,我只有几分钟时间,而且这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所以你听好了。”瘦小的男人倾身向前,在烛光摇曳中跟我密谋着。他眼神明亮,除了长长的假发有点凌乱,没露出一点倦意。
“高恩先生,我真高兴见到你。”我真诚地说。
“好,好,亲爱的,不过现在没时间说这个。”他边说边亲切但敷衍地拍拍我的手,“我成功说服了他们,把你的案子和邓肯夫人的分开办理,这样可能有用。看来,他们原本无意逮捕你,你被抓只是因为和那巫……和邓肯夫人在一起。”
他迅速接着说:“不过,我也不对你隐瞒,你还是有点危险。村中的舆论目前对你仍不太有利。你是着了什么魔竟然去碰那孩子?”他质问道,语气异常激动。
我正要开口,但他一挥手,不耐烦地跳过这个问题。
“好,现在这不重要。我们该做的事,是好好操作一番你英格兰人的身份。因为你是英格兰人,所以你无知,而不是怪异,懂吧,然后尽量转移焦点。时间对我们有利,你知道的,这种审判最怕在歇斯底里的氛围中进行,因此证据是否完整往往被忽略,只为了满足嗜血欲望。”
嗜血欲望。这完全说中了我从群众脸上接收到的情绪。偶尔我会瞥见一丝怀疑或同情,但愿意站出来质疑群众意见的人原本就少之又少,而克兰斯穆尔村更是缺乏这种人。噢,不对,我更正,有一个人,就是这位干瘪矮小的爱丁堡律师,他就跟旧靴子一样强韧。
高恩先生用务实的语气继续说:“我们拖得越久,就越不会有人仓促采取行动。所以,你明天只要负责保持沉默。我会负责说话,然后祈祷这样会有点效果。”他双手放在膝上。
“听起来挺好的。”我无力地挤出笑容。我朝旅店正门看了一眼,那里声音渐渐嘈杂起来。
高恩先生看见我的表情,点了点头:“对,我得立刻离开。我已经安排你在这里过夜。”
他怀疑地环顾四周。这间附在旅店旁的小屋,主要用来贮存杂物和备用物资,又冷又暗,不过比起贼坑好太多了。
小屋的门开了,出现了旅店主人的身形,他在苍白摇曳的烛光中望向屋中的黑暗。高恩先生起身要走,但我抓住他的袖子。有件事,我得知道:“高恩先生,是科拉姆派你来帮我的吗?”
他迟疑了一下,不过在他专业的范围之内,他的诚实无可挑剔。“不是。”他坦率地说。近乎害羞的表情掠过他憔悴的五官,然后他加上一句:“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他把帽子往头上一盖,转身走向门口,简短地对我说声“晚安”,就消失在旅店的光明和喧嚣之中。
我的住处几乎没有什么设备,只有一小壶酒和一块面包。这次是干净的面包,放在一个大桶子上,桶子旁边的地上还有一块折好的旧毯子。
我裹着毯子,坐在一个小一点的桶子上用餐,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那稀少的食物,一边思索着。
所以科拉姆没有派那个律师来。那他知不知道高恩先生会来?有可能科拉姆已经禁止任何人来村里,以免卷入猎巫事件。恐惧和歇斯底里扫遍全村,这是很容易察觉的,我可以感到那些情绪敲击着小屋的薄墙。
旁边酒吧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喧闹,我不禁分了心,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或许这不过是又一次临终探视。不过人在毁灭边缘,即便多出一小时,都会感激万分。我用毯子裹住身体,拉到头部,挡住旅店传来的声音,努力让自己充满感激之情。
经过极度不安宁的夜晚,天一亮我很快就被叫起来送回广场。至于法官大人,则在一个小时之后才到。
享用过丰盛美味的早餐后,他们直接开始工作。杰夫转向约翰·麦克雷,他已经回到被告后方的岗位上。
“我们发现无法单就目前的证据,判定被告有罪。”重聚的群众发出一阵怒吼,这判决违反了他们既有的定见。不过马特平息了他们的情绪,用他锥子般的眼睛穿透第一排的年轻工人,而他们就像被泼了冷水的狗一样,立刻停止了吼叫。秩序恢复后,他有棱有角的脸转了回来,看向狱卒。
“请带囚犯去湖边。”听到这句话,群众发出期待兴奋的声音,这引发了我最大的疑惧。约翰·麦克雷一手抓着我的手臂,一手抓着吉莉丝,领着我们前进。不过他抓着我们确实有用,许多充满恶意的手撕扯我的长裙,在拖行过程中对我又推又挤。一个白痴拿了一面鼓,兴奋地敲着。群众随着鼓声,唱诵粗鲁的曲调,喊叫声此起彼落。我跟不上那节奏,不觉得自己想知道他们在念什么。
队伍走下草地,抵达湖边,那里有座木造码头伸入水面。我们被拉出来走到码头前端,两位法官已就位,分别站在码头两侧。杰夫转身面对等在岸边的群众。“拿绳子来!”
群众开始窃窃私语,互相张望着,然后有个人便拿着一条细绳匆匆跑来。麦克雷拿着绳子,略带迟疑地走向我。他偷看调查员一眼,接着像是下定了决心。
“夫人,请您脱鞋。”他命令。
“他要……为什么?”我交叉着双臂质问。
他眨眨眼,显然没预料到会遭遇抵抗,不过一位法官抢先答道:“这是在水边测试的正当程序。女巫嫌犯的右手拇指要用麻绳绑起来,连接到左脚的大拇指。同样,左手拇指也要和右脚拇指绑在一起。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湖水一眼。两个渔夫赤脚站在岸边泥地,紧身格子呢裤卷到膝上,用麻线绑着。他们对我露出暗示的笑容,其中一人捡起一颗小石头,抛向平静的水面。石头弹了一下便沉入水里。
“入水的时候,真的女巫会浮起来,因为纯净的水不会接受她污秽的身体。无辜的女人则会沉下去。”矮法官插嘴道。
“所以我的选择就是,要么被判为女巫,要么以淹死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无辜?”我大叫,“谢谢,我不要!”我更用力地抱住双臂,想让似乎已永远嵌入肌肉的颤抖平静下来。
矮法官挺起身体,像一只受到刺激的蟾蜍。“女士,在庭前没有你擅自开口的资格!你胆敢拒绝法律检验?”
“我胆敢拒绝被淹死?我当然敢!”我看见吉莉丝正对我疯狂摇头,秀发在脸庞周围飞舞。但已经太迟了。
矮法官转头看麦克雷。“脱衣服,打。”他直截了当地说。
在不可置信的眩晕中,我听见众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听来像震惊和失望——其实是期待和享受。而我体会到仇恨的内涵。不是他们的恨意,是我的。
他们就地执行,省下把我带回广场的麻烦。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所以我不能让他们轻易得逞。
粗糙的手掌扯着我的外衣和紧身衣边缘,把我向前拉。
“放开我,野蛮人!”我大叫,脚乱踢,正好踢到一人的要害。他皱眉哀号,可是他弯低的身体,很快就淹没在滚滚而来的脸庞之中,他们吼叫、吐口水、瞪着眼睛。越来越多的手抓住我的手臂,推着我踉跄前行。我的身体被半举起来,越过推挤中跌倒的身躯,推入小到无法走过的缝隙。
有人朝我肚子上揍了一拳,我感觉呼吸困难。此时我的外衣已经真的裂成碎片,因此要扯开剩下的衣服并不困难。我从来不是个过度保守的人,可是这样半裸地站在幸灾乐祸的群众面前,忍受他们的嘲弄,忍受他们汗湿的手掌印在我裸露的乳房上,却让我的内心塞满了怨恨和耻辱,这愤怒之深,甚至到了我无法想象的程度。
约翰·麦克雷把我的双手绑在前面,以绳子绕过我的手腕,并在尾端留下几英尺的长度。他还算有点善心,做这件事的时候看起来很难为情,不敢抬起眼睛看我。显然从他这里我不可能得到帮助或宽待,他和我一样,只能受群众摆布。
吉莉丝在另一边,显然也遭到同等的待遇。我瞥见她铂金色的头发,在突然一阵吹过的微风中飞扬。绳子被向上丢去,绕过一根橡树树枝后拉紧,我的手臂被拉高到头上。我紧咬牙根,使劲保持愤怒,这是我唯一能拿来击退恐惧的东西了。四周有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期待气氛,围观群众激动的交谈和喊叫加重了这种情绪。
“打她,约翰!快动手!”一人喊道。
对于这份工作所应制造出的戏剧效果,约翰·麦克雷掌握了十足的专业技巧。他停顿一下,鞭子提到腰际的高度,目光扫视群众。接着他走向前,微微调整我的姿势,让我面对树干,几乎要碰着粗糙的树皮。接着他向后退了两步,举起手来,鞭子落下。
我感受到的惊吓远大于疼痛。事实上,被抽了几下之后,我才发现狱卒已尽量对我手下留情。不过,仅一两道鞭子就足以使我皮开肉绽,我感到鞭打过后身体传来的刺痛。
我紧闭双眼,脸颊用力靠着树干,尝试让自己感觉身在他处。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把我唤回此时此地。
“克莱尔!”
绑在我手腕上的绳子稍微松了一点,我因此可以向前一扑,转过身来面对那群暴民。我突然移位使挥鞭子的狱卒扑了个空,失去平衡向前跌倒,头撞到一根树枝。这在暴民间引发很好的效果,他们咆哮辱骂,开始嘲讽他。
我的头发盖住眼睛,因为沾满汗水、泪水和被监禁的脏垢而粘在脸上。我摇头甩开头发,至少成功朝旁边瞥了一眼,确认了我所听到的声音。
詹米带着满脸怒气,以高大的体形和强壮的肌肉,硬从推挤成团的群众中杀出一条路来。
我感觉自己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在巴斯通市郊坚守等待补给的麦考利夫准将,远远看见巴顿将军的第三军团前来。虽然我和吉莉丝正面临着极度危险,现在连詹米也掺和进来,但我从未因为见到一个人而如此高兴。
“是女巫的男人!”“这人是她丈夫!”“可恶的弗雷泽!来收尸吧!”各种难听的字眼此起彼落,混杂在针对我和吉莉丝的指责之中。“把他一起抓了!”
“烧死他们!全都烧死!”群众歇斯底里的情绪在先前突然被狱卒的意外事件分散之后,现在又再度凝聚并升高到沸点。
狱卒的助手扑上詹米的身体,企图阻止他前进,詹米不得不完全停下马来。他两只手臂各吊着一个人,但仍努力把手伸向腰带。其中一人以为他要伸手拿刀,用力朝他肚子揍了一拳。
詹米微微弯了一下,接着站直身子,手肘撞向那人的鼻子。他一只手臂暂时获得自由,无视另一人的狂抓乱扒,伸手探入皮袋子,举起手臂丢出。他手中物体飞出的时候,我也听见了他的叫喊。
“克莱尔!站好!”
其实我也没有太多可以移动的空间。一团模糊的黑影直直朝我脸上扑来,我本能地想退缩,不过及时停了下来。黑影哗啦一声击中我的脸,我感到一阵刺痛,黑色珠子滑落肩上。墨黑色的玫瑰念珠就像套牛绳般,正好圈住我的脖子——其实也不算正好,念珠卡在我的右耳上方。我甩甩头,念珠撞到眼睛让我痛得泛泪,不过总算让念珠回到正确位置,十字架在我裸露的胸前剧烈晃动。
前排的人瞪着念珠,露出受到惊吓的困惑表情。他们突然静默,后头情绪高涨的人也跟着平静下来。詹米说话声音通常很轻柔,即使在愤怒时也一样,但此时,他的声音在一片安静中响起,却一点也不轻柔。
“放开她!”
挡路的人已经退去,当他踏步向前,人群自动分开。狱卒见他走过来,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我说,放开她!立刻!”狱卒从红发死神朝他冲来的末日幻象中清醒过来,振作一下,匆忙摸出短刀。绳子被割开来,啪的一声断了,我的双臂瞬间松开,像软垫一样掉了下来,手还因为被绑了太久而疼痛。我踉跄一下差点跌倒,一只强壮而熟悉的手抓住我的手肘,拉我站直。接着,我的脸靠上了詹米的胸膛。对我而言,这样已经足够,其他都不重要了。
我可能暂时失去了意识,或者因为从过度紧绷之中突然放松,才让我以为自己失去了意识。詹米一只手臂用力环抱我的腰,支撑着我,再用他的苏格兰披肩罩住我的身体,把我从村民的目光中遮掩起来。周围全是疑惑的声音,不过已经不再有暴民疯狂热切的嗜血欲望。
马特——或是杰夫——的声音穿过了疑惑声。“你是谁?竟然敢干扰法庭调查?”
我虽然没有看见,但可以感到群众正向前推挤。詹米确实身材魁梧,而且配有武器,可是他毕竟单枪匹马。我在苏格兰披肩下瑟瑟发抖。他右臂在我腰际收紧,左手则朝他臀部的剑鞘摸去。银蓝色刀刃从剑鞘中半抽出来,发出咻的一声威吓,最前排的群众突然停下脚步。
两位法官比较有骨气一点。我从披肩下方向外偷看,看见杰夫对詹米怒目瞪视。马特对于这场突然的入侵行动,显得疑惑多于愤怒。
“难道你敢拿出武器,反抗神的公义?”矮胖的法官喝道。
詹米把整把剑抽了出来,一阵金属光泽闪耀,接着剑尖刺入地面,剑柄在撞击力道下不住地摇晃。
“我拔剑,是为了保护这个女人,以及捍卫真理。要是有事冲着这两者而来,依照顺序,得先对我交代,接着再对上帝交代。”他说。
矮法官眨了眨眼,仿佛对这种行为难以置信,于是再度发动攻击。“法庭之上,没你插手的份儿,先生!我命令你立刻交出囚犯。你的行为不久之后也得接受处置!”
詹米冷静地打量法官。我紧抓着他,感觉他的心脏在我脸颊下方狂跳,不过他的双手依然稳若磐石,一手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按着腰上的短刀。
“关于这点,大人,我在上帝祭坛之前,发过誓要保护这个女人。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你认为你的权威大过全能的神,那么我得告诉你,我,并不同意。”
詹米语毕之后,众人的沉默被一阵尴尬的窃笑声打破,不安的笑声此起彼落。虽然民众的同情心并未因此转移到我们这一方,不过那置我们于死地的冲动已然消融。
詹米一手按着我肩头,转过我的身体。我很不愿意面对群众,但我知道必须如此。我努力抬高下巴,把眼神聚焦在那些脸庞后方一艘停在湖中央的小船上。我盯着那艘船,直到眼睛泛出泪水。
詹米翻开彩格披肩,披肩仍围着我,只是掀开了一些,露出我的肩颈。他碰触了一下黑色念珠,让念珠来回轻轻晃动。
“墨黑色会灼伤女巫的皮肤,不是吗?”他质问法官,“更何况是耶稣基督的十字架。可是你们看,”他一根指头探向念珠下方,抬起十字架。念珠下方,我的皮肤一片纯白,除了囚禁后的脏污,没有一点记号,群众之中传出倒抽一口气和喃喃交谈的声音。
无畏的勇气,冷静的脑袋,还有表演的天赋。科拉姆·麦肯锡有理由对詹米的野心感到忧虑。考虑到他害怕我会揭露哈米什的身世,或揭露他认为我所知的相关事情,他会这样对待我,也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代表可以原谅。
民众的情绪现在来回摆荡,还无法确定落在哪一边。刚刚驱策民众情绪的杀戮欲望正渐渐消散,不过还是有可能像一阵浪一样再度扑过来毁灭我们。马特和杰夫面面相觑,一时做不了决定,但接下来的发展更把他们吓傻了,一时间失去了对形势的控制。
吉莉丝·邓肯往前踏了一步,走向码头边缘。我不知道当时对她而言是否有希望,但不管有没有希望,她已经把秀发挑衅地拨向一边的肩膀,豁出了她的性命。
“这女人不是女巫,不过我是。”她简单扼要地说。
詹米的表演虽然精彩,却比不上这个。群众爆出一阵喧嚣,完全盖过法官的声音、众人的质问和呼喊。
一如以往,我完全看不出她的想法或感觉。她洁白高阔的额头没有皱纹,绿色大眼闪烁着几近兴味盎然的光芒。她直挺挺地站着,破烂的衣衫满是污秽,俯视着控诉她的群众。等骚动稍微静下,她开口了。她并未提高音量,而是迫使众人安静下来听她说话。
“我,吉莉丝·邓肯,承认我是女巫,是撒旦的女人。”这话引来又一阵叫嚣,她再度用绝对的耐心,等待众人安静下来。
“为了服从我的主人,我承认我用巫术,杀了我的丈夫,亚瑟·邓肯。”说到这里,她望向一旁,对到我的眼睛,一抹微笑浮上嘴角。接着她眼睛落到披黄色围巾的女人身上,眼神凌厉:“我恶意对那调换儿施咒,使他死去,而人类的婴儿则继续跟精灵在一起。”
接着她转身朝我一指。“克莱尔·弗雷泽对此一无所知,我利用她达到我的目的。对我的所作所为,她既没有参与,也不知情,更没有为我的主人服务。”
众人再度窃窃私语,并且为了看得更清楚,彼此冲撞地向前推挤。她伸出双手,手心向外朝着人群。
“退后!”清澈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挥出,也产生了和鞭子差不多的效果。她向后仰头,静静看着天空,像是在倾听什么。
“听!”她说,“听那风声,他要来了!当心了,克兰斯穆尔的人民!因为我的主人正乘风而来!”
她低下头发出尖叫,那是高亢可怕的胜利声音。绿色大眼凝神注视,仿佛着魔一样。
风越吹越烈,我看见暴风云层在湖的另一端涌动。众人开始不安地四处环顾,几个人落后在人群边缘。
吉莉丝开始旋转,一圈一圈绕着,发丝在风中飞扬,像五朔节的花柱舞者一样,手优雅地高举过头顶。我震惊地看着她,感到不可思议。
她旋转的时候,头发遮住了脸庞。不过,最后一圈的时候,她甩头把秀发披向一边,我清楚看见她的脸正看着我。着魔的神情一瞬间消失了,她用嘴形吐出一个字,接着她旋转的动作又使她面向群众,她也继续发出那可怕的尖叫声。
那个字是“走”。
她突然停止旋转,露出狂喜的表情,双手抓住紧身上衣残余的部分,从正面扯开。她扯下衣服,揭露出那个秘密,我在阴冷污秽的贼坑,和她相互紧挨时才发现的秘密。亚瑟·邓肯在他死前一个小时发现的秘密,那个他因为发现所以死去的秘密:她松垮的破烂长裙向下掉去,露出怀孕六个月而隆起的腹部。
我石头般呆立着。詹米就没有这样的迟疑,他一手抓着我,另一只手握着剑,猱身扑向群众,用手肘、膝盖和剑柄击倒挡路者,硬是开出一条路走到湖边。他从齿缝间发出尖锐的口哨声。
大家都专注地看着橡树下的奇观,没什么人发现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几个人开始喊叫要扑抓我们,但此时岸边扎实的土地上已经传来马蹄奔驰的声音。
从多纳斯直截了当的表现来看,就知道它还是不太喜欢人类。一只手伸向它的缰绳,它张口就咬,一个男人流着血大声叫着跑开。那马向后一仰,嘶鸣着在空中扒抓,几个原本有意阻拦的壮汉,一见此景便瞬间打消了念头。
詹米把我像粮袋一样丢上马鞍,接着自己也跃上马背,动作熟练流畅。他拿剑狠狠挥舞几下,清出一条路,转过多纳斯的头,穿越挡住去路的人群。众人在牙齿、马蹄和刀刃的节节进逼下向后退开,我们则加快速度离开这湖畔、这村庄和理士城堡。在这一连串冲击之下,我几乎无法呼吸,努力想要对詹米说话、朝他大叫。
我之所以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并非因为看见吉莉丝揭露的秘密。我看见了别的东西。吉莉丝旋转的时候,洁白的手臂伸向空中,我看见她身上有我衣服被撕开时,她在我身上看见的东西。一只手臂上有个记号,跟我身上的一样。在这里,在这个时代,那是魔法的记号、邪术的记号:小小丑丑的天花疫苗疤痕。
雨滴落向水面,轻抚我肿胀的脸庞,还有我因被绳子系缚而充满烧灼感的手腕。我从溪中舀起一些水,慢慢啜饮,满怀感激,冰凉的液体流入喉咙。
詹米消失了几分钟。他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把深绿色的扁叶,嘴里嚼着东西。他吐出一坨软烂的绿色物体到手掌上,塞了另一卷叶片到嘴里,转过我的身体。他轻轻把嚼烂的叶片抹在我背上,刺痛感大大缓和下来。
“那是什么?”我努力镇定地问。我还在发抖抽泣,不过无助的眼泪已经开始收干。
“水田芥。”他嘴里嚼着叶片,因此声音有点闷闷的。他吐出叶片,敷在我背上。“不是只有你懂得一点草药,外乡人。”现在他说话的声音稍微清楚了。
“什……什么味道?”我吞回啜泣声,问道。
“蛮恶心的。”他简单回答。敷完药后,他将格纹披肩轻轻盖回我肩头。
“这不会……”他开口说话,但迟疑了一下,“我是说,伤口不深。我……我认为你不会……留下疤痕。”他语气暴躁,但动作非常轻柔,让我再度掉下泪来。
“对不起。”我含糊地说,拿披肩一角擦鼻子,“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哭。”
他耸耸肩。“我想以前不曾有人这样故意伤害你,外乡人。很可能这件事对你造成的惊吓,跟疼痛一样大。”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拿起披肩的一角。
“我被这样伤害之后,跟你的反应也是一样的,姑娘。”他就事论事地说,“后来还一直吐,并在旁人清洗伤口的时候不停大叫,然后身体开始颤抖。”他用披肩仔细擦了我的脸,接着一手伸向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面对他。
他又轻声说:“我停止颤抖之后,外乡人,我感谢上帝让我感到疼痛,因为那表示我还活着。”他放开手,对我点头:“姑娘,等你想到那里的时候,再告诉我,到时候我想告诉你一两件事。”
他起身走到溪边,在冰冷的溪水里清洗被鲜血浸染的手帕。
“你怎么会回来?”当他从溪边回来,我问他。我成功止住哭泣,但身子还是不住抖动,且紧紧缩进格纹披肩里。
“亚历克·麦克马洪。”他微笑着说,“我交代他,我不在时要看着你。村民把你和邓肯夫人带走之后,他彻夜赶路,隔天就找到我。然后我着魔一样狂奔回来。天啊,那真是一匹好马。”他赞许地望向山坡上的多纳斯。多纳斯拴在溪岸顶端的树下,湿润的毛发闪烁着铜色光芒。
“我得把它从那儿牵走。”他沉吟道,“我想不会有人跟来,不过现在离克兰斯穆尔还不够远。你现在能走吗?”
我有点艰难地跟着他爬上陡坡,小石子从我脚下滚落,欧洲蕨和荆棘阻碍着我的行动。紧挨着坡顶,有一小片年轻的赤杨木林,低处的树枝彼此交缠,在欧洲蕨上方形成一道绿色屋顶。詹米向上推开树枝,好让我爬进狭小的空间,接着他小心地将入口处被压扁的欧洲蕨整理回原样。他往后一站,严格检视这个藏身处,满意地点头。
“好,很好。没人会找到你的。”他转身离开,然后又转身回来,“可以的话,试着睡一下,如果我没立刻回来,不要担心。我要在路上猎些野味,我们没带食物出门,我也不想在别人的农场停留,以免引人注意。把格纹布拉起来盖住头,每个动作都要确定以格纹布遮住,白色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得见。”
食物好像无关紧要,我觉得自己好像永远都不会想吃东西了,但睡觉就不同了。我的背部和手臂都还发疼,手腕上的绳痕也灼痛着。我全身酸痛,满是瘀伤,恐惧、疼痛和单纯的体力耗尽使我疲惫不堪。我几乎立即睡着,蕨类辛辣的气味如焚香般在周遭升起。
我醒过来,因为有东西抓住我的脚。我吓了一跳,坐直身体,一头撞入上方充满弹性的树枝间。树叶和小枝条纷纷落在我身边,我疯狂挥舞手臂,奋力解开勾在头发上的细枝。我身上刮痕累累,凌乱烦躁地爬出藏身处,发现詹米正兴味盎然地蹲在旁边,看我钻出来。此时已近日落时分,太阳落到溪岸之下,嶙峋的峡谷中笼罩着阴影。一阵烤肉味从溪旁石堆上的小篝火处飘出,临时用削尖的绿枝搭成的火堆上,两只兔子已烤成焦褐色。
詹米伸出一只手扶我下坡。我傲慢地拒绝他的协助,自己冲下坡去,其间只被拖曳的披肩绊了一次。先前作呕的感觉已经消失,我现在只想大快朵颐。
“用完餐,我们得到上面的森林里去,外乡人。”詹米扯下一块兔子肉说着,“我不想睡在溪边,水声会掩盖他人靠近的声音。”
进食过程中我们没有太多交谈。对于隔日早晨的恐惧,又思及紧追在身后的事,这两者紧紧压迫着我们,而我内心还有一股深沉的哀恸。我不仅失去找出为何会置身此处的唯一机会,也失去了一个朋友。唯一的朋友。我常常怀疑吉莉丝的动机,但我丝毫不怀疑那个早上是她救了我的命。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尽了全力为我创造逃跑的机会。这篝火在白天几乎看不见,此时随着黑暗笼罩小溪,越燃越亮。我望着火焰,看见兔子焦脆的皮肤和褐色骨头。一滴血从断掉的骨头处滴入火中,嘶的一声消失无踪。突然之间,一块肉卡在我喉间。我匆匆咽下,转头干呕。
我们仍没说太多话,离开溪边后,在林中空地的边缘找到舒适之处。周围全是起伏的山丘,而詹米选了一个高点,可以清楚监看从村里到这边的路。薄暮暂时加深了乡间的色彩,点亮了地上的各色珠宝:一颗发亮的琥珀在洼地里,一颗有美丽阴影的紫水晶在石楠丛中,燃烧的红宝石镶在山顶结着红色浆果的花楸树上。花楸果,对抗巫术特别有效。在远处,山氲微微勾勒出理士城堡的轮廓。日光消逝后,堡影便迅速黯淡下来。
詹米在一个遮蔽处升起篝火,并坐在旁边。雨势缓和下来,微微细雨在空中形成薄雾,在我看向篝火时,在我的睫毛上映出彩虹光芒。
他盯着篝火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抬头看我,双手紧抱膝盖。
“我之前说过,你不想告诉我的事我不会问,而我现在也不打算问,但我必须知道,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我的安全。”他停顿,迟疑了一下,“克莱尔,如果你从来没对我说实话,现在请说实话,因为我一定得知道真相。克莱尔,你是女巫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女巫?你……这话你怎么问得出口?”我觉得他一定是在开玩笑。但他不是。
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盯着我的双眼,迫切渴望我回答他。
“我一定得问,克莱尔!你一定得告诉我!”
“如果我是,怎么办?倘若你认为我是女巫,你还会这样为我奋战?”我双唇干燥地问。
“我会为你赴汤蹈火!”他激动地说,“必要的话,下地狱也在所不惜。不过恳求耶稣基督怜悯我和你的灵魂,告诉我真相吧!”
整件事紧紧攫住我。我挣脱他的掌握,逃到空地的另一端。我没跑很远,只跑到树林边缘,我无法待在空旷的空地中。我紧抱一棵树,指尖嵌入树皮,脸部紧贴树木,疯狂地尖声大笑。
詹米惨白受惊的脸,隐隐从树的另一头浮现。我隐约意识到我现在的行为,一定就像巫婆一样恐怖。我把心一横,停止大笑,喘着气,定定看着他好一会儿。
“对!”我说,身体向后退开,因为狂笑而喘气,胸口起伏着,“对,我是女巫!对你而言一定是。我从没得过天花,却可以身处垂死病患之间而不染上天花。我可以照料病患,跟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触碰他们的身体,但疾病就是沾不上我。我也不会感染霍乱、破伤风或喉咙痛病变。你一定觉得那是妖术,因为你从没听说过疫苗。除了妖术,你无法解释这情形。”
“我知道……”我停止后退,站定下来,用力呼吸,努力控制住自己,“我之所以知道乔纳森·兰德尔,是因为有人告诉过我。我知道他的出生日期,也知道他何时会死,知道他做过的事,也知道他未来如何。我知道桑德林汉姆,因为……因为弗兰克跟我说过。他知道兰德尔,因为他……他……噢,天哪!”我感觉想吐,闭上眼睛,止住头上旋绕的金星。
“至于科拉姆……他认为我是女巫,因为我知道哈米什不是他的儿子。我知道……他生不出孩子。可是他以为我知道哈米什的父亲是谁……我原本以为是你,不过后来我知道那不可能,然后……”我越说越快,试图借助自己的声音,抵挡晕眩的感觉。
“每一件我告诉过你关于我的事,都是真的。”我边说边疯狂点着头,仿佛努力肯定自己,“每一件事。我没有亲友,没有历史,因为我根本还没出现。”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吗?”我抬头问。我知道我发丝凌乱,眼睛瞪得老大,但我不在乎。
“十月二十号,公元一九一八年。你听见了吗?”我质问,因为他眨眨眼睛没动,好像没注意到我说的话,“我说一九一八年!距离现在差不多两百年!听见了吗?”
我现在已经是在嘶吼了,而他缓缓点头。“听见了。”他轻声说。
“对,你听见了!”我怒气爆发,“而你觉得我现在在乱发脾气,对不对?承认吧,你就是这样想的!你只能这样想,因为你无法解释我现在的行为。你无法相信我说的话,你不敢相信。噢,詹米……”
我感觉自己的脸垮了下来。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隐藏着真相,因为我知道不能告诉别人。现在我却发现可以告诉詹米,我挚爱的丈夫,我最信任的人,但他却不会、也不能相信我。
“就是那石堆——精灵山,那个立石堆,魔法大师梅林的石堆。我就是从那里来的。”我上气不接下气,半啜泣着,越说越不清楚,“很久很久,不过真的是两百年前。在故事中,总是和现在隔了两百年……不过在故事中,人们总是回到过去。我不能回到过去。”
我转头,抓紧树干支撑身体。我的身体缓缓坐到一块石头上,垂下双肩,把头埋进双手。树林间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夜间出没的小鸟重拾勇气,再度发出声音,彼此相互鸣叫,发出高亢尖锐的“吱”,捕捉夏日最后的小虫。
我终于抬起头,我想他或许早就起身离开了,被我的自白击败。可是他还在那里,双手环抱膝盖,头低垂着,好像在思考。他手臂上的汗毛在火光中闪耀,硬得像铜线。我发现他的毛发都直立起来,就像狗身上的短毛竖立起来一样。他害怕我。
“詹米。”我说,感到心在绝对的孤独中碎裂,“噢,詹米。”
我坐下来,蜷起身体,想要包住疼痛的中心。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已经掏心掏肺哭诉完毕。
他双手搭着我的肩膀,抬起我的头,让我看见他的脸。泪水迷蒙之中,我看见他战斗时的神情,那种奋力的表情,已经超越紧绷,变成了冷静和确定。
“我相信你。”他坚定地说,“我一点也听不懂——还不懂,可是我相信你。克莱尔,我相信你!听着!真相存在于我们两人之间,你跟我之间,不管你跟我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他轻轻摇晃我的身体。
“不管真相为何,你已经告诉我了。这样就够了。平静下来吧,褐发美人,头靠过来休息一下。你等一下再告诉我其余的部分,我都会相信。”
我还啜泣着,无法听清楚他跟我说的话。我努力要挣脱他,可是他把我紧紧抱在胸前,把我的头压在格纹披肩下,一次又一次重复:“我相信你。”
最后,因为真的筋疲力尽了,我渐渐镇定。我抬起头说:“但是你没办法相信我。”
他低头对我微笑。嘴角微微颤抖,但还是笑着。“你不能告诉我我没办法做什么,外乡人。”他停顿一会儿。“你几岁了?我从没想过要问你这件事。”他好奇地问。
这个问题感觉有点荒谬,我想了一分钟。“我二十七……应该说二十八。”我补充道。他吃惊了好一会儿,二十八岁,对这时代的女人来说,通常相当于接近中年。
“噢。”他深吸一口气,“我以为你跟我年纪差不多,或者比我年轻。”
他的身体有那么一秒钟动也不动,不过接着低头微微对我笑着:“生日快乐,外乡人。”
这完全在我意料之外,我只是傻傻盯着他好一会儿。“什么?”我终于吐出一句话。
“我说‘生日快乐’。今天是十月二十号。”
“是吗?我已经忘了日期。”我愣愣地说。
我又开始发抖,因为寒冷和惊吓,也因为长篇演说耗掉了太多力气。他把我拉近,抱着我,大手轻抚我的头发,拥我入怀。我又开始哭泣,但这一次是放心大哭。在我激动的状态里,如果他知道我的真实年龄后还要我,那一切就没事了,这样想似乎是合理的。
詹米拉我起身,小心翼翼地让我靠着他的肩膀,带我走到火边,他把马鞍放在那里。他靠着马鞍坐下,轻柔但紧紧地抱着我。
好长一段时间过后,他开口了:“好吧。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我告诉了他,告诉他全部,断断续续,但清楚明白。我累坏了,感觉有点麻木,但内心满足,就像兔子跑赢狐狸,然后在一块木头下方稍稍躲着一样。虽然木头不算什么庇护所,但至少可以休息一下。接着我告诉他弗兰克的事。
“弗兰克。所以,他还没死。”他轻轻说。
“他还没出生。”我感觉胸口又涌起一小阵作呕,不过成功克制了下来,“我也没。”
他拍拍我的背,让我安静下来,喃喃地发出盖尔语的声音。接着他突然说:“我去威廉要塞把你从兰德尔手上救出来,你那时想要回去。回巨石阵那里。还有……回弗兰克那里。这就是你离开树丛的原因。”
“对。”
“而我为此打了你。”他声音轻柔,带着懊悔。
“你那时不知道实情,我不可能告诉你的。”我确实开始感到困倦。
“对,你的确不可能。”他拉紧格纹披肩盖住我,轻轻塞在我肩膀旁边,“现在睡吧,褐发美人。没人能伤害你,我在这里。”
我钻进他温暖的臂窝里,让困倦的脑袋掉入层层空白之中。我逼自己回到意识表层,停留足够的时间问道:“你真的相信我吗,詹米?”
他叹口气,带着怜惜的微笑低头看我:“对,我相信你,外乡人。不过这情形,比起你真是女巫,并没有更简单。”
我睡死了,破晓过后一阵子才醒来,头痛欲裂,每一块肌肉都很僵硬。詹米皮袋子中的小包里有点燕麦,他逼我吃下麦糊——就是把燕麦搅拌在冷水中。麦糊卡在喉咙,但我硬吞下去。
他对待我的动作很慢很轻,可是没说什么话。早餐过后,他迅速收拾好这个藏身地,并给多纳斯上了马鞍。
最近一连串事件的冲击使我麻木,我甚至没问他要去哪里。我在他身后上马,满足地把脸靠着他宽阔的后背,感觉马的移动,把我摇进呆滞的恍惚状态。
我们从默多克湖附近的斜坡下来,穿过寒凉的晨雾,抵达一片凝重的灰色边缘。围绕沼泽凌乱栖息的成群野鸭,在芦苇丛间苏醒,嘎嘎叫唤着睡晚未起的同伴。一群野鹅排成楔状,井然有序地从我们头上飞过,呼喊着心碎和忧伤。
第二天,灰雾于近午散去,微弱的阳光点亮草地,四处都是黄色的金雀花。在越过湖数英里之后,我们走上一条小路,转往西北方向。这条路再度引领我们向上,进入低矮起伏的山丘,景色也渐渐转为花岗岩小山和峭壁。我们在路上没遇见几个旅人,每每听见前方有马蹄声,就谨慎地向旁边躲入树丛。
植被转为松树林。我深深吸气,享受那新鲜的松脂气味,气温已经随着向晚而转凉。我们决定在稍微远离小径的一块小空地停宿,于是收集了松针和毯子,堆成巢状。我们两人紧挨着取暖,外面再覆上詹米的披肩和毯子。
他在夜里摇醒我和我做爱,动作缓慢轻柔,没有说话。我看到星星在头上交织的黑色枝丫间眨眼,再度沉入梦乡,他令人安心的重量还温暖地压在我身上。
早上,詹米看起来更愉快了,或者至少更平和了,好像他已经为一件艰难的事下了决定。他承诺我晚餐会有热茶,这在寒冷的气温中确实是小小抚慰。我困倦地跟在他身后回到小径上,扫落裙子上的松针和小蜘蛛。小径隐没在晨光中,只剩一道隐约的痕迹,穿过粗糙的羊茅丛,在较显著的岩石间蜿蜒。
我之前没太注意周遭,只朦胧地享受着转暖的阳光。突然之间,我的目光见到一块熟悉的岩石,我吓了一跳,脱离恍惚状态。我知道我们在哪儿,也知道我们为何来此。
“詹米!”
他听到我的惊呼后转头。“你不知道吗?”他好奇地问。
“不知道我们要来这里?不,当然不知道。”我微微感到想吐。现在我们距离纳敦巨岩所在的那座山不到一英里,透过最后几抹晨雾,可以看见那隆起的形状。
我艰难地咽下口水。我花了将近六个月,试图来到这里。现在我终于来了,却希望可以去别的地方。在山脚下还看不到山顶的巨石阵,但巨石仿佛向外放射出微微的恐惧,直逼我面前。
我们距离山顶还很远,多纳斯却已经越来越难找到立足之处。我们下马,把它拴在一棵矮小的松树上,徒步前进。
抵达凸出的花岗岩时,我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詹米却毫无费力的迹象,只有领口延伸出一抹淡淡的红润。山顶很静,不过有稳定的风,微弱地在岩缝间哭号。燕群迅速飞越岩崖,乘着气流蹿升追猎昆虫,又展开修长的翅膀,如俯冲的轰炸机般坠落。
詹米握着我的手,把我拉上上裂岩底部那宽平的岩崖。他没放手,只是把我拉近,仔细看着我,好像要记住我的脸。
“为什么……”我喘着气说。
“这是你的地方,不是吗?”他哑着声音说。
“对。”我目不转睛盯着,仿佛被巨石阵催眠了,“看起来完全一样。”
詹米跟着我走进圈中。他抓住我的手臂,坚定地向上踏上裂石。
“是这块吗?”他问。
“对。”我试图脱身,“小心!别太靠近!”
他眼神从我身上转向那块岩石,显然充满怀疑。或许他有理由怀疑。我对自己故事的真实与否,也突然感到一阵怀疑。
“我……我对这一无所知。或许是那……不管那是什么……在我身后关上了。有可能一年之中只有在特定时间才会起作用。我上次穿越的时候,是五朔节前后。”
詹米转头望向太阳,薄薄的云层后方,一面扁盘悬挂在空中。
“现在快到萨温节了,万圣节前夕。感觉很适合吧?”他说。尽管只是个玩笑话,他却不自觉颤了一下。“当你……穿越过来之前,你做了什么?”
努力回想。我感觉冰冷,双手交叠在腋窝下方。
“我绕着圈走走看看,不过只是随意乱看,没有规则。然后我走近那块裂岩,听见一阵嗡嗡声,好像是蜜蜂……”
蜜蜂声音又开始嗡嗡作响。我往后倒退,仿佛那是蛇移动的响声。
“那声音还在!”我惊慌后退,抱住詹米,可是他却坚定地推开我。他脸色苍白,再度把我身体转向那块石头。
“接下来呢?”风声的哭号十分刺耳,但他的声音更刺耳。
“我把手放在石头上。”
“那么,把手放上去。”他把我推得更近,我没反应,他便抓住我的手腕,坚定地放在斑驳的石面上。
一片混沌逼近,并攫获了我。
最后,太阳终于停止在我眼底旋转,尖叫声自我耳里退去,不过还有另一个声音持续着,是詹米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感到晕眩,无法坐直身体或张开眼,不过我虚弱地摆了摆手,让他知道我还活着。
“我没事。”我说。
“没事吗?噢,天哪,克莱尔!”他把我搂入怀中,紧紧抱着,“天哪,克莱尔。我以为你死了,真的。你……你开始……走,也不知道是怎么走的。你脸上表情恐怖至极,好像快被吓死了一样。我……我把你从石头那边拉回来。我阻止了你。我不该这么做的……对不起。”
我眼睛现在可以稍稍睁开,看见他的脸在上面,又惊又吓。
“没关系。”我说话仍感费力,沉重又迷茫,不过事物渐渐清晰起来。我努力微笑,可是只感到一阵抽搐。
“至少……我们知道……真的有用。”
“噢,天哪。对,有用。”他泛泪的眼睛,厌恶地朝石头望去。
他离开我一阵子,将手帕打湿。雨水在一块石头低陷之处,积成水洼。他沾湿我的脸庞,嘴里还喃喃地说着安慰和道歉的话。我终于觉得好点儿,可以坐起身子。
“你终究还是不相信我,对吗?”我虽然无力,多少感觉证明了自己,“那是真的。”
“对,是真的。”他在我身边坐下,朝那块石头望了几分钟。我拿湿布擦了擦脸,还是有点晕眩虚弱。突然他弹跳起身,走到石头旁边,手掌拍了上去。
没有任何事发生。过了一分钟后,他垂下双肩,走了回来。
“可能只有女人才行,传说里总是女人穿越时空。不然就是只有我才会这样。”我模模糊糊地说。
“嗯,对我没用,不过最好还是确认一下。”他说。
“詹米!小心!”我大叫,却拦不住他。他大步走向那块石头,手掌又拍了上去,身子还撞向石头,然后走过那道裂缝,又走了回来,可是那块巨石还是屹立不摇地矗立在那儿。至于我,光是想到要再靠近那道疯狂之门,就感到颤抖。
可是,可是当我这次开始进入混沌状态,就一直想到弗兰克,而且我很确定,我还感觉到他。虚无之中有一丝光芒,他就在那里。我知道。我也知道还有另一点光源,坐在我旁边不动,盯着石头,他的双颊闪烁着汗珠,尽管天气寒凉。
最后他转身向我,抓住我的双手。他举起我的手放到唇边,郑重地分别印下一吻。
“我的妻子,我的……克莱尔。”他轻声说,“再拖下去是没有意义的,现在我得离开你了。”
我双唇僵硬得无法开口,不过我的表情一定跟平常一样一看就懂。
“克莱尔,那是你的时空,就在……那东西的另一边。”他急迫地说,“你在那里有家,有你的地方,你熟悉的事物。还有……还有弗兰克。”
“对,有弗兰克。”我说。
詹米抓着我的双肩拉我站起来,恳求地轻轻摇晃。
“这边没有你的东西!除了暴乱和危险,什么都没有。走吧!”他轻轻推我,让我转身面向巨石阵。
我回转身子面对着他,抓住他的手。“这里真的没有我的东西吗,詹米?”我盯着他的眼睛,不让他逃避。
他轻轻挣脱我的手,一言不发地向后退。他突然成了另一个时空的影像,浮现在雾气朦胧的山丘背景之上。他脸上的生气,只是石头阴影笼罩下的幻觉,好像压平在好几层颜料之下,只是艺术家追忆中已成云烟的场景和情感。
我望进他眼里,那里满是痛苦和渴望。他再度变成血肉之躯,真实而亲密——爱人,丈夫,男人。
我感到的悲痛一定反映在脸上,因为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转向东方,朝斜坡下方指去。“看见那边一小丛橡树后面了吗?大概在半山腰的位置。”
我看见那树丛,也看见他所指的东西。那是一间半毁的农舍,被弃置在闹鬼的山丘上。
“我会待在那间房里,一直待到晚上。好确定……确定你很安全。”他看着我,但没有要碰我。他闭上眼睛,好像无法承受再看我一眼。
“再见。”他说,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愣在原地,接着想起了一件事。有件事我得告诉他。我在他身后大叫:“詹米!”
他停下来,站着不动,努力控制脸上表情。他的脸惨白而绷紧,双唇失去血色,接着才转身看我。“嗯?”
“有件事……我是说,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才……才能离开。”
他微微闭了眼睛,我觉得他身体摇晃了一下,不过也可能只是风扯动了他的苏格兰裙。
“没有必要,不用说。你走吧,姑娘。你不该耽搁。走吧。”他转身要离开,可是我抓住他的袖子。
“詹米,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说!”他无助地摇头,举起手像是要推开我。
“克莱尔……不要,我不能听。”风润湿了他的眼睛。
“是关于叛乱的事。”我摇晃他的手臂,急切地说,“詹米,听好。小王子查理,他的军队。科拉姆是对的!听见了吗,詹米?科拉姆是对的,杜格尔不对。”
“欸?你什么意思,姑娘?”他现在注意听我说话了。他拿袖子擦脸,眼神清澈犀利,低头看我。风在我耳边呼啸。
“小王子查理。他将会发动一场叛乱,这点杜格尔说对了,不过不会成功。查理的军队会打一些胜仗,但最后会以屠杀收场。卡洛登,那是叛乱结束的地点。这个……这个宗族……”我脑海里见到那个宗族的石头,灰色圆石散置在地上,每个石头上都刻着一个名字,被屠的族人埋在下方。我吸一口气,抓着他的手稳住身体。他的手冰得像尸体。我颤抖着闭上眼睛,专心讲话。
“高地人,所有跟随查理的宗族,都会被灭族。成百上千的族人会死在卡洛登,逃过一劫的人也会被追杀。宗族会被毁灭……而且无法再振兴,在你的时代不能,在我的时代也不能。”
我睁开眼,发现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詹米,别插手!”我恳求他,“可以的话,别让你的族人去参与,不过为了上帝……詹米,要是你……”我说不下去。我本来要说的是:“詹米,要是你爱我的话。”可是我说不出口。我将要永远失去他了,如果我之前无法对他说爱,我现在更不能说。
“别去法国。”我说,声音很轻,“去美国、西班牙,或去意大利。为了爱你的人,詹米,不要踏上卡洛登的战场。”
他继续盯着我。我怀疑他是否在听。
“詹米?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明白吗?”
过了一会儿,他迟钝地点头。“是。”他轻轻地说,轻得我几乎听不见,声音快要被呼啸的风声盖过。“是,我听见了。”他甩开我的手。
“和上帝一起走吧……褐发美人。”
他走下凸出的岩崖,走下陡峭的斜坡,脚撑在草丛上,试图抓住树枝保持平衡,没回头。我看着他,他像受伤的人,慢慢隐入橡树丛。他知道自己必须继续向前走,但生命像从他紧压着伤口的指间一点一滴流逝。
我膝盖发抖,慢慢低下身体坐在花岗岩上,双腿交盘,看着燕子忙活。我望向下方,刚好可以看见那间农舍的屋顶,现在那里面承载着我的过去。我背后那块裂石步步逼近,我的未来也是。
我一动也没动,坐着度过下午。我努力驱离脑中一切情绪,运用理智。詹米要我回去,显然也有他的理由:家,安全,弗兰克,甚至那些我偶尔非常怀念的生活小事,比如热水澡和自来水,更别提其他更重要的因素,如充分的医疗服务和便利的交通。
然而,虽然我承认当下的不便和完全的危险,但我也得承认这里有很多我喜欢之处。虽然交通不便,但没有大量水泥建筑物覆盖郊区,也没有任何噪音和臭气熏人的汽车,而我提醒自己,这些发明也有危险。生活在这里变得单纯多了,人也单纯多了。他们并没有那么笨,而且直接多了,只有几个例外,比如科拉姆·坎贝尔·麦肯锡,我冷冷地想。
因为兰姆叔叔工作的关系,我住过很多地方,其中很多地方更原始,比这里更缺乏便利设施。我很能适应严酷的生活条件,远离“文明”的时候也不会太想念——当然我一样很能适应有电炉和热水这些美好事物的环境。我在冷风中发抖,抱着自己,望着那块岩石。
理智看来不太管用。于是我带着退缩的心情,转而求助于情感层面。首先,我得一步步重建我婚姻生活的细节,先是和弗兰克的婚姻,然后是和詹米的。这样做的结果是,我崩溃哭泣,泪水在我脸上形成冰冷的痕迹。
好,理智和情感都无法抉择,那责任呢?我给了弗兰克结婚誓言,而且当时完全出自真心。我也给了詹米同样的誓言,当时则是想要尽快背弃承诺。现在我该背叛哪个誓言?我继续坐着,太阳更低了,燕子已经归巢。
当晚星开始在黑色松树枝间闪耀,我得出结论:在这种情况下,理智不太管用。我得仰赖别的东西,只是,我不确定是什么东西。我转向那块裂石,向前一步,接着再一步,然后又一步。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往反方向做同样动作。一步,再一步,又一步。连我自己都没发觉我已做了决定——已经在下坡途中,在草丛间胡乱挣扎,在裸露的花岗岩石坡上跌撞前行。
抵达农舍时,我因为害怕他已经离去而呼吸困难,最后看见多纳斯被拴在附近吃草时,整颗心才放了下来。马儿抬起头来,不快地看了我一眼。我轻手轻脚走着,把门推开。
他在前室,在一张窄窄的橡木长椅上睡着。他仰躺着,跟平常一样,双手交叠在腹部上方,嘴巴微微张开。窗外最后的阳光,从我身后照进来,勾勒出他的脸,好像一张金属面具。他的脸上有风干的泪水,银色水痕在金色皮肤上闪亮,铜色胡楂也暗暗发光。
我站着看他好一会儿,心中洋溢着难以言喻的温柔。我在他身边躺下,动作尽量轻巧,紧紧依偎在窄窄的长椅上。他在睡梦中转向我,这是他常做的动作。他把我抱得更近,让我的背靠向他胸膛,他的脸颊则搁在我的发上。他在半梦半醒间伸手抚去飘到鼻前的头发。接着我感到他突然震了一下,他醒了,发现我在这里,接着我们失去平衡,双双跌到地上,詹米压在我身上。
我完全不怀疑他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我呻吟着,屈起一边膝盖撞向他的下腹。
“走开!我不能呼吸了!”
他不仅没有起身,反而彻彻底底吻了我,加剧了我的呼吸困难。我暂时忽略氧气不足的问题,专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我们拥抱良久,没有开口说话。最后他终于问:“为什么?”
我吻他的脸颊,他的脸湿湿咸咸的。我感到他的心脏抵着我的肋骨跳动,我们只求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别无他求,不需要移动,不需要做爱,只是呼吸着相同的空气。
“我得回来。”我说。我笑了,声音有点颤抖。“你无法想象,就只差那么一点。热水澡差点儿赢了。”接着我开始哭,身体微微颤抖,因为刚刚才做了决定,因为怀抱中的这个男人感到喜悦,也因为我永远无法再见另一个男人的撕裂悲痛。
詹米紧紧抱着我,他的重量把我往下压,好像是要保护我,以防我被巨石阵狂啸的拉力带走。终于,我的泪流完了,筋疲力尽地躺着,头靠着他令人安心的胸膛。此时天色已然全黑,可是他还搂着我,小声说话,好像我是个害怕天黑的孩子。我们黏着彼此,不愿分开,即使只是去生个火或点根蜡烛也不愿意。
最后詹米终于起身,也拉着我站了起来,把我带到长椅上。他坐着,把我抱在怀中。农舍的门还开着,我们可以看见星光开始照耀下方的村庄。
“你知道吗,那些星光,要花好几千年才会抵达这里。其实,有些我们看到的星星,现在已经死了,但我们不会知道,因为我们还看得到光。”我昏昏欲睡地说。
“是吗?我不知道。”他抚摸我的背答道。
我一定是睡着了,头靠着他的肩膀,可是当他把我轻放在地板上时,我稍微醒了一下。那是用马鞍袋里的毯子堆成的临时床铺,他在我身边躺下,把我拉近。
“躺下来,姑娘。到了早上,我会带你回家。”他低声说。
我们在破晓之前起身,太阳升起之时,已经在下山的路上,迫切渴望离开纳敦巨岩。
“我们要去哪儿,詹米?”我问。我的未来将有他的参与,我感到高兴,即便因此放弃了最后的机会,无法回到曾经——或者应该说将来,爱我的人身边。
詹米放慢马的速度,停下来向后张望一会儿。那圈令人生畏的巨石,从这里看不见,不过我们身后那片耸立着砾石和金雀花丛的山坡看起来无法通行。从这里望过去,农舍剥落的外墙像是另一面峭壁,仿如花岗岩拳头上凸出的嶙峋指节。
“我希望能够和他竞争来赢得你。”他突然回头看我,如此说道。他的蓝眼深沉而认真。
我对他微笑,觉得很感动。“这不是你的竞争,是我的。不过,反正你赢了。”我伸出一只手,他捏捏我的手。
“对,可是这不是我的意思。如果我能和他一对一竞争,而且赢了,你就不必觉得遗憾。”他迟疑着,“如果有可能……”
“没有更多如果。昨天每个如果我都想过了,而我还是在这里。”我坚定地说。
他笑着说:“感谢上帝,愿上帝帮助你。”接着他又说:“不过,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我双手环抱他的腰,马蹄在下最后一道陡坡。
“因为,我就是不能没有你,詹米·弗雷泽,就这样。现在,你要带我去哪儿?”
詹米在马鞍上扭过头来,回望山坡。
“昨天上坡的一整段路,我都在祈祷,不是祈祷你留下,我不认为你留下来是对的。我祈祷自己够坚强,可以送你走。”他温柔地说,接着摇摇头,再度凝望着山丘,眼底有种遥远的神情。
“我说:‘主啊,如果我过去的生命从未有过勇气,让我现在充满勇气。让我可以勇敢,而不会跪下来求她别走。’”他眼神从农舍移开,对我一笑。
“这是我做过的最困难的事,外乡人。”他在马鞍上转正身子,策马向东。
这是个罕见的明亮早晨,早升的太阳把每样东西都镀上了金,沿着缰绳边缘、马背曲线和詹米宽阔的脸庞及肩膀,勾勒出一道火红的细线。
他深吸一口气,下巴朝沼地另一侧指了指,那是遥远的两道峭壁之间一条小径。
“所以现在我想,可以做第二困难的事了。”他轻踢马腹,喝了一声,“我们要回家了,外乡人。回拉里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