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清晨的甜蜜刀锋 第二章

敖之今确认自己离开凉亭已经够远的时候,满不在乎的笑容跟变戏法一样消失了,他绷着脸,也不回头,语气硬邦邦的:“追远,不是为兄说你,你瞅你那草鸡样子,你还真把这地方当回事儿了?”

追远是敖之昔的字,他这会儿仍然保持一种僵硬的姿态,丝毫没敢放松:“大哥,这毕竟是我第一次来其他的皇子府……”

“所以我才带你到五爷这儿嘛!要带你去大爷那里,还不得吓死你?”

“可是大哥你……”

“哼。”敖之今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手绢,擤了擤鼻涕,“五爷就是个摆设,你以后记住了,对他甭太客气,反正今后江山没他的份儿,顶多也就是一装饰品,给咱们天启吟个诗啊,画个画什么的。”

“啊?……”

“二殿下亲口跟我说过的,对待五爷就得跟对待孩子似的,拍一巴掌给个豆儿,别让他太把自己当个人——怎么,你还不信咱们殿下的话吗?”

“怎敢……”

敖之昔正要继续跟大哥讨教,忽然脚下一停,伸手拉住了敖之今的胳膊。这个时候他们正好跨出白徵明府的府门,看门人在他们的身后闭锁了大门,通往大路的小街上,静悄悄地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无数正值繁盛期的树与花。

“怎么啦?”敖之今不耐烦地问道。

“不太对劲。”敖之昔畏怯的表情一扫而空,一张窄瘦的黑脸耷拉下来,两只三角眼神色渐戾,他低了下头,再抬起的时候,瞳孔间放出了黄色的微光,在傍晚的霞光之下闪闪发亮,他大幅度摇头,用眼睛扫射四周,拽着哥哥的手始终没有放松。敖之今也吃了一惊,便默默地站住等待,好半天,弟弟也没有出声,两个人就像雕塑一样站定不动。

突然,敖之昔突然抬头,盯着一个方向,咬着牙说:“在那儿!”

敖之今眼疾手快,一把把弟弟的眼睛蒙上,自己冲着上面喊道:“谁!”

旁边枝繁叶茂的大树悄无声息,只有鸟儿的鸣啭悠闲地回绕。但是敖之今显然十分信任弟弟的判断,继续厉声咆哮:“有种的出来!”

敖之昔的身体颤抖起来,他不顾哥哥的钳制,猛地把身子掉转过来,敖之今随着他一转,才发现,在他们的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彪形大汉。

巨大无比的身材,没有皮肤的脸庞,漆黑的装扮——正是刚才替大皇子送剑的信使。

敖之今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是态度很强硬,断喝对方的名字:“渎貉!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这儿可不比大殿下府前,让你随便砍了人都没事!”

渎貉的回答一贯精炼:“二殿下,什么回礼?”

“你没必要知道。”

“什么回礼。”

“关你屁事!”

渎貉的目光改为注视敖之昔:“弟弟?”

还没等敖之今回答,渎貉的斗篷中伸出的黑剑已经毒蛇般扑了出来,从敖之今的手里把敖之昔一把拽出,配合的台词还是那一句:“二殿下的回礼?”

敖之今的脸都绿了,他不敢靠前,看着渎貉的剑若有所思地在他弟弟的眼睫毛附近徜徉,顿时缴械投降:“是吃的。”

“什么吃的?”

敖之今又犹豫了一下。但是一直没有惊叫出来的敖之昔眼神却变了,眼睛二次再度冒出了异光,而剑锋反应迅速,又向前推进了毫厘,几乎贴在了眼球上。

“蜂巢!是蜂巢!”

黑剑松开了。敖之昔的身体落下来,正摔在土里,瘦弱的年轻人被勒得直咳嗽。敖之今赶上来,先确认了弟弟没事,这才怒目瞪着渎貉:“你小子有种!你要是敢动他一根寒毛,我就把你剩下的皮一点点拿铁板烙下来!”

渎貉暴突的双眼漠然地打了个转:“请便。”随即一转身,安静地跳上树消失了。

敖之今心疼地把弟弟扶起来,对于刚才的事情没有评价,只是嘱咐道:“以后不许用你的手段了。”

“可是……”

“这不是好事,以后你会倒霉在这上面的。”

“但是刚才那个家伙……”

“他只是看见而已,估计不知道你的底,你只要以后不再用,不会有人注意的。”

“他是什么人?”

“一条狗呗。”敖之今轻蔑地看了看身后,“当年为了救主子,脸皮都烧没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替主子背了黑锅,就这样还摇尾巴呢,贱命。”

敖之昔的咳嗽停下来了,他看着哥哥:“多谢大哥。不过下次再遇见这样的狗,你不要再拦我了。”

“那可不行。”敖之今笑了起来,“不拦你,多少畜生也不够死的啊,这好歹是皇子府门前,可不能给二殿下添麻烦。”

“嗯,我记住了。”

“你小子要是以后没了大哥我,可咋办啊,哈哈。”

敖之昔的眼神变得有些惭愧,低声回答道:“我会好好保护大哥的。”

楚道石第二天再来到幽馆时,岳歧锋没在一楼,但他刚从楼上的窗子里看见,就一溜烟地跑了下来。等跑到跟前的时候,他却缩着手,不肯接楚道石拿给他的礼物:“我还没洗手呢!”

楚道石有点儿纳闷:“至于这么隆重嘛?”

岳歧锋把手伸出来给他看:“还没干哪。”

比常人小一圈的白皙双手上,沾满了墨迹。楚道石也笑了:“快去洗了,又有好吃的。”

岳歧锋把楚道石引到阁子间里:“你先坐下,我的回礼还得过一会儿才能拿出来见人。”说着,忙不迭地跑去洗了手,又跑回来。楚道石笑着问:“是送给我的画吗?”

“嘿嘿。”岳歧锋搔了搔头,“我只能送这个了。”

“我很喜欢啊,多谢了。”楚道石说罢,把袖子里揣着的白色瓷盒拿出来,“府里赏赐的蜂巢,能把人甜晕过去,我吃不了这个。”

岳歧锋的眼睛瞪得溜圆:“蜂巢?那也能吃?”

“里面还有一些蜂蜡,吃的时候咬不动就吐出来,其他的都没问题。”

二十五岁的甜食爱好者小心翼翼地把一块蜂巢送到嘴里,第一口又差点儿掉眼泪,哽噎着说:“太……太好吃了……”

楚道石看着直起鸡皮疙瘩:“我说……你不觉得太甜了吗?……”

“怎么会!?这个甜度,刚刚好!”

可是吃了一口,岳歧锋就不吃了,他把瓷盒慎重地盖起来,揣在怀里:“楚兄,这礼物太贵重了,我要每天沐浴更衣完毕后,才吃一口。”

楚道石真被他逗乐了:“你再给它上炷香好了,全齐。”

“好啊。”岳歧锋笑着答应了,随后问道,“楚兄你今天来是……?”

“上次光顾着聊天,书忘了借。”

“我都给你包好了,一会儿拿出来给你。”

“哦?”楚道石颇感意外,“你怎么知道我看什么书啊?”

“这太简单了。”岳歧锋摩挲着怀中的“至宝”说道,“我深谙此道,你回去看了,不喜欢的话尽管找我来,我倒立一天给你看。不要忘了,整个天启的士子们看的书都经我的手,说几句话,我就知道你喜欢看什么了。”

“你难道把幽馆这么多书都吃透了?”

岳岐锋听到这句话,笑容僵了一下,但旋即又接着微笑下去:“我倒希望这辈子吃书为生,可惜身不由己——我不能放弃蜜饯啊!”

楚道石大笑:“有理!改日你挑些义理之辩的书,在里面抹点儿蜜饯,给蠹虫们改善改善,拜托它们把这些干瘪无味的东西都吃掉吧!”

岳岐锋作出一副苦相:“终日吃糟烂的书页还不够,你还勾引人家吃这些枯燥的东西,人性何在啊!”

“你身为书吏,倒为死敌说话,胆子不小嘛!”

“你去告诉素王好了,就说我们给他老人家养脉望呢,如果他再不命人筹集樟脑给我们的话。”

“你也知道啊!”

两人笑得声震满室,良久才一揖而别。

楚道石把书拿回去之后,果然,全部命中,都是他最喜好的类型。秘术士赞叹了一声,又打开岳歧锋送给他的画:

是一幅《晨起倚窗望暖阁外静山无音》。

中等大小的画轴,满满地挤满了由墨汁泼洒而成的淋漓山水,画面右下角的小阁子中,怅然远望的人也只得几笔简单的勾勒。一线水迹忽隐忽现地从压迫性的群山中蜿蜒而出,气韵绵长。一种无与伦比的宁静气氛,从画面中像潮水一样喷涌了出来。

甚至连题款都只能缩在最上面的边角中,笔锋枯瘦,笔画之间连接的地方像被人用力地向两面拉扯,写着:楚兄一览。

没有诗,更没有其他,装裱自然也是没有。住在幽馆阴暗的阁楼里面的岳歧锋,就只能为自己的画做到这些了。楚道石很郑重地把画卷起来,决心第二天去找人好好装裱一下。

就悬挂在自己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楚道石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