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高贵的野人
我们在早晨与其他人辞别,詹米和梅耶斯预定在十天后碰面。看着四周眼花缭乱的广阔森林和山岳,我无法设想有谁能再次找到确切的地点,我只能信任詹米的方向感。
他们向北,而我们则沿着营地旁边的溪流向南。路上就我们两人,起初显得特别安静,孤单得出奇。然而,没过多久,我就习惯了那种僻静,开始放松下来,热切地关注着四周的环境。毕竟,这个地方或许会是我们的家。
这个想法特别令人气馁——这个地方虽然美丽、富饶得令人惊叹,却也荒凉得令人不可思议,看上去很难让人生活在其中。然而,我并没有说出这个想法,而只是跟着詹米的马匹往更深的山里前进,最终在下午时停下来扎营,然后去抓鱼做晚餐。
光线慢慢地变暗,从树林里渐渐远去。那些密集的长满苔藓的树干,随着阴影变得越加密集,它们的边沿上仍然镶着易逝的光亮。那些光隐藏在树叶里,在黄昏微风的吹拂下,摇曳出绿色的影子。
几英尺外的草地上突然出现一点冰冷而明亮的微光。一点,又一点,然后飞满了树林边上。它们懒懒地落下来,闪烁着冰冷的火花,在越发黑暗的空中飘动。
“你知道,在来波士顿生活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萤火虫。苏格兰没有萤火虫,是吧?”我说。看着它们发出黄绿的微光,我的心里满是愉悦。
詹米摇了摇头,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一只手臂搭在脑后。“好看的小东西。”他说,然后满意地叹了口气,“我觉得,这是我一天里最喜欢的时间。卡洛登战役过后,在我住在岩洞里时,我会在傍晚出去,坐在石头上等待黑暗。”
他半闭着眼,看着那些萤火虫。夜晚从地面上升到天空,阴影也爬了上去。片刻前,透过橡树叶照过来的光线还斑驳地把他照得像只幼鹿;现在光亮退去,他就躺在了某种昏暗的绿色微光里,身体的轮廓看起来既实在,又虚幻。
“这些小虫子,这些飞蛾和摇蚊,就在刚才全都飞了出来,全都成群地飞在水面上。你看到那些燕子飞来吃它们,然后蝙蝠也俯冲下来捕食。还有鲑鱼,它们也在夜晚游上来,在水面上吐出许多小圆圈。”
他现在睁开了眼睛,凝视着山坡上翻滚的草海,但是我知道,他看到的其实是拉里堡附近的那个小湖,湖面上充满着短暂的细浪。
“就是一瞬间,但是你感觉它好像要永远持续下去。很奇怪,不是吗?”他若有所思地说,“你几乎能够看到光亮慢慢离开,但是你却没有时间,不能看着说‘哇!夜晚来了’。”他挥手指了指那些橡树以及下面的河谷,河谷的洼地里都填充着黑暗。
“是很奇怪。”我在草地上躺到他旁边,感受着温暖潮湿的草地将鹿皮衣服压到我的身体上。树下的空气沉闷而凉爽,就像教堂里的空气,朦朦胧胧地散发着回忆里焚香的香味。
“你记得圣安妮修道院的安塞姆神父吗?他说白天总会有一个小时,在这个小时里,时间似乎都停了下来,但是他说这个小时出现在什么时候会因人而异。他觉得可能是在人们出生的那个时候。”我抬头往上看,头顶上橡树叶的颜色逐渐消失,而其背面则呈现出柔和的银灰色,好似老鼠的皮毛。
我转头看他。“你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吗?我的意思是,在那天的什么时候?”我问。
他看了看我,然后微笑着翻身面对我:“噢,我知道。他说的或许不错,因为我就是在晚饭时间出生的,就在五月一日的黄昏。”他挥手赶走一只飞过来的萤火虫,咧嘴朝我笑着。
“我给你讲过那个故事吗?那天晚上我母亲正在煮麦片粥,然后突然感觉到肚子痛,没时间去管煮着的粥,其他人也没想到这件事,直到他们闻到粥的煳味。家里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吃,只有一大块醋栗馅饼。所以他们都吃了馅饼,但是厨房里的那个女工是新来的,她用的醋栗还是青色的。所以,他们所有人——我母亲和我当然除外——都因为消化不良而痛苦了整晚。”
他仍然微笑着,摇了摇头:“我父亲说,他过了好几个月才在看到我时不肚子疼。”
我大笑起来。他伸手把我头发上的枯叶拿掉。“外乡人,那你是在哪个时段出生的?”
“我不知道,”我说,又像往常那样为我消失的家庭感到一阵微弱的遗憾,“出生证明上没有写,而且就算兰姆叔叔知道,他也没有跟我说过。但是,我知道布丽安娜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我更快乐地补充道,“她出生的时候是凌晨三点过三分。产房的墙上有个很大的钟,我看见了。”
尽管光线昏暗,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惊讶神情。
“你当时是醒着的?你好像跟我说过女人生孩子的时候会被打药,好让她们感觉不到疼痛。”
“大多数情况下是那样,但是我不会让他们给我打任何药。”我向上凝视。我们四周的阴影很浓密,但是上方的天空仍然清澈而明亮,带着柔和的蓝色。
“为什么不?”他不敢相信地问,“我没有见过女人生孩子,但是我跟你说,我听说过很多次。我真的不知道,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一个理智的女人为什么要那样做。”
“呃……”我停顿下来,不想显得耸人听闻,但实际情况就是那样,“呃,”我特别反叛地说,“我当时以为自己会死,而我不想在睡眠中死去。”
他并没有吃惊,只是扬起一边眉毛,觉得好笑地轻轻哼了一声。
“你不想吗?”
“我不想。你想吗?”我转头看着他。他擦了擦鼻梁,仍然觉得这个问题好笑。
“嗯,我或许想。我曾经差点被吊死,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等死的感觉。我有几次差点在战场上被杀死,但是我不敢说我当时很担心死的过程,因为我忙得没时间想它。后来我又差点因为伤口和发烧而丧命,那个过程很痛苦,让我特别想死掉。但是,总的来说,如果我有选择,我想我或许不会介意在睡眠中死去,不会介意。”
他倾身轻吻了我:“最好是在床上,在你身边。而且,最好还是在特别老的时候。”他用舌头轻轻地触碰我的嘴唇,然后站起来,把马裤上的干橡树叶掸掉。
“最好趁着还有亮,可以打火石的时候去生火,”他说,“你去把那条小鱼拿来好吗?”
我让他在那里生火,自己则走下小山丘,到溪边拿那条我们刚才抓来用绳子穿着吊在冰冷溪水里的鳟鱼。我回到山丘上时,天已经很黑了,我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他蹲在一小堆冒着烟的引火柴旁边。一缕苍白的烟像焚香那样,从他的双手中间冒起来。
我把那条去了内脏的鱼放在深深的草地上,然后蹲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把才从树上折下来的树枝堆在火堆上,耐心地往上面架,堆得就像抵挡夜晚来临的壁垒。
“你觉得死亡会是什么样子?”我突然问。
他盯着火思考。一根燃烧着的嫩树枝因为热量而发出噼啪声,火花冲到了空中。那些火花飘着往下落,还没触地就熄灭了。“‘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草必枯干,进而被投入火中;他如同火星飞腾……故土也不再认识他。’”我引用《圣经》里的话说道,“你觉得人死后是不是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摇了摇头,看着火堆。我看见他的目光在火堆之外,关注着在黑暗草茎中闪烁飞舞的萤火虫发出的冷光。
“我说不准。”他最终轻声地说。他的肩膀触碰到我的肩膀,我把头靠向他。“教会有教会的说法,但是……”他的双眼仍然盯着那些萤火虫,它们闪烁着在草茎里穿行,发出无法抑制的光亮,“不,我说不准。但是,我觉得死后或许还好。”他把脑袋偏过来,脸颊在我的头发上贴了片刻,然后站了起来,伸手去拿他的匕首。“火已经燃得很旺了。”
下午的那种沉闷空气随着黄昏的来临而消散了,温柔的晚风吹开了我脸上潮湿的鬈发。我仰头坐着,闭着双眼,在炎热得让人出汗的白天过去后享受着凉爽。
我能够听到詹米在火堆周围弄出的沙沙声,以及他削青色橡树枝来烤鱼时匕首发出的呼呼声。
“我觉得死后或许还好”。我也这么觉得。我们不知道生命的那头是什么,但是我坐着度过许多个时光停滞的小时,思绪全无,灵魂放松,凝视着……什么呢?凝视某种无名无面的东西,但这种东西似乎对我有益,充满了宁静。如果其中蕴含着死亡……
詹米的手不经意地触碰到我的肩膀,我微笑起来,但是没有睁开眼睛。
“哎呀!”他在火堆那面低声说,“划伤自己了,真是笨手笨脚的。”
我睁开了眼睛。他在足足八英尺外,低头吮吸着拇指关节上的小伤口。我的背上荡漾起一阵鸡皮疙瘩。
“詹米。”我说。即使在我自己听来,我的声音也显得奇怪。我感觉到背上有个冰冷的小圆点,像靶标一样定在我的颈子上。
“嗯?”
“有……”我吞了口唾液,感觉小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詹米,有人……在我……身后吗?”
他的双眼看到我背后的阴影,突然睁得很大。我没有等着转过去看,而是直接扑倒在地上,或许就是这个动作救了我一命。
我听到巨大的呼的一声,闻到一股浓烈的氨臭味和鱼腥味。有个东西狠狠地打在我的背上,让我几乎背过气去,然后它又沉重地踩到我的头上,把我的脸踩进了地里。
我猛地爬起来,喘着粗气,把眼睛上的烂树叶甩掉。一头巨大的熊,像猫叫那样嚎叫着,冲到了空地里,踢散了燃烧着的树枝。
有那么一会儿,我因为泥土遮着眼睛,所以完全看不到詹米。然后我看到了他。他在那头熊的身下,一只胳膊锁着熊的脖子,脑袋塞进熊的肩关节,上面就是垂涎欲滴的熊嘴。
詹米从熊的身下伸出一只脚,疯狂地踢着,踩到地上往后蹬。在我们扎营的时候,他就脱掉了靴子和长袜,他那只光着的脚蹬到残余的火堆里,搅动出许多火星,让我倒吸了一口气。
他的前臂在用力下隆了起来,几乎埋在熊厚实的皮毛里。他另外那只手臂用力往熊身上刺;至少他手里还拿着匕首。与此同时,他用尽全力把那头熊的脖子往下拉。
那头熊向前猛扑,用一个爪子拍打,想甩脱吊在脖子上的重负。它似乎失去了平衡,沉重地向前摔了下去,发出一声巨大的怒号。我听到模糊的呜呼叫声,这个声音似乎并不是来自那头熊,于是我便疯狂地在四周寻找可以用来当武器的东西。
那头熊挣扎着站了起来,猛烈地抖动身子。
我瞥到詹米那张因为用力而扭曲的脸。看到我时,他睁大了那只鼓起的眼睛,吐掉了嘴里刚硬的熊毛。
“快跑!”他喊道,然后那只熊又扑到他身上,他消失在三百磅重的毛发和肌肉下面。
我隐约想到了《森林王子》里的毛克利和死亡红花,于是疯狂地在空地的湿润泥土里翻找,最终只找到了零散的烧黑了的树枝和通红的木炭,它们将我的手烫出了水疱,却细小得无法抓住。
我一直以为熊在被激怒时会咆哮。这只熊虽然叫声很多,但听起来更像一只特别巨大的猪,它那刺耳粗糙的尖叫声中,间隔着使人毛发直立的咆哮。詹米也发出了不少声音,他的声音在现在那种情况下让人感到安心。
我摸到某样冰冷、潮湿的东西——是那条鱼,它被扔在空地上的火堆旁边。“去它的死亡红花。”我嘟哝道,然后抓住那条鱼尾巴,向前跑去,用尽全力将那条鱼拍打在熊鼻子上。
那头熊闭上了嘴,显得很惊讶。然后它猛地把头转向我,猛扑过来,速度比我预想的还要快。我向后倒去,屁股坐到地上,然后在它攻击我之前,用那条鱼最后再英勇地击打它。詹米仍然紧紧抓住它的脖子不放。
那就好像是被卷入绞肉机一样,短暂的彻底混乱,中间穿插着身体上承受的重击,以及被一张发出恶臭的毛烘烘大毯子裹到窒息的感觉。然后,这种混乱就消失了,留下浑身伤痕的我躺在草地上,散发着浓烈的熊尿味,眨眼看着夜空的星辰,它们在头上宁静地闪耀着。
地面上的情况就没有那么宁静了。我翻身爬着,朝树林里大喊:“詹米!”林中有个巨大的不规则身形在来回翻滚,压倒橡树苗,发出刺耳的咆哮声和盖尔语喊叫声。
地面现在已彻底黑暗,但天空上照下来的光亮足够让我识别东西。那头熊又倒了下去,但这次它没有站起来猛扑,而是躺着翻滚,猛烈地翻腾后腿,想抓牢地面。它一只前爪狠狠地拍到地面上,然后从那边传来突然的呻吟声,听上去不像是那头熊发出的。空气中充满了血液的气味。
“詹米!”我尖叫道。
没有回应,但是那团扭动的东西慢慢往边上翻,滚到了树下更深的黑影里。混杂的声响变成了沉重的咕哝声和喘气声,不时还有低弱的呜咽和呻吟。
“詹米!”
摔打声和树枝断裂的声音逐渐退去,变成了较为低弱的沙沙声。树枝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在地上爬着,沉重的身体往两边摇晃着。
詹米呻吟、哽咽地喘着气,特别缓慢地爬出树林,爬到空地上。
我尽管浑身伤痕,但还是朝他跑去,跪到了他身边。
“天哪,詹米!你没事吧?”
“没事。”他简短地说,然后瘫倒在地上,轻轻地喘着气。他的脸在星光下显得很苍白,身体的其他部分那么黑,几乎看不见。我迅速摸遍他身体才发现这是为什么。他的衣服被血浸透,贴在身上。他穿着打猎的那件衬衫,在我从他胸上把它拉开时,发出了恶心的轻微吮吸声。
“你闻起来就像个屠宰场。”我说着,伸手到他下巴下方感受脉搏。他的脉搏很快——这没什么奇怪的——但也很强劲,于是我感到了一阵宽慰。“是你的血,还是那头熊的?”
“外乡人,如果是我的血,那我肯定已经死了。”他睁开眼睛暴躁地说,“还有,我没死并不是因为你。你中什么魔了,女人,要在我拼命的时候用鱼砸我的脑袋?”他痛苦地翻身侧起来,然后呻吟着,慢慢地用双手和双膝爬着。
“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动!”
如果他还在尝试站起来,那么他的伤应该不会很重。我按住他的臀部,阻止了他,然后跪到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检查他的身体侧面。
“肋骨骨折了吗?”我说。
“没有。不过,你要是让我觉得痒了,外乡人,我会不喜欢的。”他喘着气说。
“不会的。”我向他保证道。我温柔地伸手沿着他的肋骨摸,轻轻地往下按。没有碎裂的骨头刺穿皮肤,没有不祥的凹陷处,也没有柔软的地方。或许有小伤,但是他说得对,没有骨折。他在我的按压下叫喊出来,同时往后躲。
“那儿有伤?”
“是的。”他咬着牙说。他开始颤抖起来,我匆匆去取来他的披肩,给他围在了肩膀上。
“我没事,外乡人。”他说着,挥手拒绝了我想扶他坐起来的尝试,“去看看马,它们肯定被吓着了。”它们确实受到了惊吓。我们之前把它们缚在了空地外不远的地方,我能听到远处模糊的踩踏声和嘶鸣,看来它们在恐惧的驱动下,往远处走了很长的距离。
仍然有低弱的喘息呻吟声从树下的深邃阴影里传来,那种声音是如此像人的声音,让我颈子上的汗毛竖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种声音,去找畏缩在几百码以外的白桦林里的马。闻到我的气味时,它们嘶鸣起来。尽管我身上有熊的尿骚味,但它们看到我时还是很开心。
在我安抚好马匹,哄它们回到空地边上时,阴影里的那种可怜声音已经停止了。空地里有些微弱的光亮,詹米已经想法把火重新生了起来。
他蹲在微弱的火焰旁边,裹着披肩,仍然在颤抖。我往火堆里加了足够的柴,确保它不会熄灭,然后再次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
“你真的没有受重伤吗?”我问道,仍然很担心。
他撇嘴朝我笑了笑。“我没问题的。它在我背上狠狠抓了一爪,但我觉得不是特别严重。要不你看看?”他面容扭曲地站直身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身子侧面,而我则走到他的背后。
“我在想它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梅耶斯说只要不去惹黑熊,它们就不太会攻击人。”他说着,朝那只死熊躺着的地方扭头。
“或许有人惹了它,然后又聪明地躲开了他。”我猜测道。我牵起披肩,轻轻地嘘了一声。
他的衬衫褴褛地挂在背上,沾满了泥土和灰烬,还有许多血污。这次是他的血,不是那头熊的,但是幸好不多。我轻轻地将破烂的衬衫拉开,露出他弓着的长长的背。四条细长的爪印从肩胛骨延伸到腋窝,从又深又严重的抓槽,逐渐变浅成皮肤表面的红印。
“哎呀!”我同情地说。
“呃,我的背反正就不怎么好看,”他虚弱地开玩笑说道,“真的,伤得严重吗?”他扭头想看看,却又呻吟着停了下来,因为这个动作拉疼了他被挫伤的肋骨。
“不严重,但是很脏,我得给你洗洗。”血液已经开始凝结,伤口需要立即清洗。我把披肩盖回去,在火上烧了一锅水,同时思考着还可能用到什么东西。
“我之前在溪边看到些剪刀草,”我说,“我应该可以靠回忆再次找到它们。”我从马鞍包里拿出一瓶麦芽啤酒递给他,然后拿起了他的匕首。
“你不会有事吧?”我停下来看着他,他特别苍白,仍然在颤抖。火光红红地照在他的眉毛上,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格外醒目。
“不会有事的,”他努力咧嘴笑了笑,“别担心,外乡人,我现在比一个小时前更想在床上睡着死。”
镰刀般的月亮升了起来,明亮地悬在树林上方,我没有费多大劲儿就找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地方。溪水在月光下冰冷、闪亮地流动着,我站在深及小腿的水中,摸索剪刀草的块茎,手脚都感受到了冰冷。
薄雾旋绕在我四周,蒲草叶在夜晚的微风中沙沙作响。环境特别宁静,突然我发现自己颤抖得如此厉害,不得不坐到溪岸上。
随时,这随时会发生,而且会非常迅速。我不确定是熊的袭击更不真实,还是这个充满希望的夏夜更不真实。我把头靠在膝盖上,让震惊之余的眩晕慢慢消失。没关系的,我告诉自己。不仅是随时,而且是随地。疾病、交通事故、流弹。谁都没有真正可以避难的地方,但是像大多数人那样,我努力做到了不在大多数时间去想它。
想到詹米背上的爪印,我颤抖起来。如果他反应慢些,如果他没有那么强壮……如果伤口再深些,而且感染是个大问题,但是感染的危险我至少能够去对抗。
这个想法让我清醒过来。草叶和草根已被我捏碎,又凉又湿。我往脸上浇了些冷水,感觉稍微好了些,然后开始爬坡朝营火走去。
透过稀疏的树苗,我能够看到詹米挺直坐着,火光映出了他的轮廓。他坐得笔直,考虑到他的伤,那样的坐姿肯定很痛苦。
我停住了,突然谨慎起来,就在这时他说话了。“克莱尔?”他没有转身,声音显得平静。他没有等我回答就继续说下去,声音冷酷而稳定。
“走到我身后来,外乡人,把刀递到我的左手里,然后就待在我身后。”
心脏剧烈跳动着,我向上走了三步,让我高到能够从他肩膀上方看过去。在空地的远端,刚好在火堆的光亮里,站着三个浑身武装的印第安人。显然,之前的确有人惹了那头熊。
* * *
那三个印第安人特别好奇地打量着我们,我们更加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中的一个较年长,插着羽毛的顶髻里有许多白色的发丝,另外两个较年轻,或许才二十多岁。他们是三父子,我心想——他们之间有些相似,身体上的相似比面容上的更多;三人都很矮,都有着宽阔的肩膀、弓形腿,以及长而强壮的手臂。
我悄悄地打量了他们的武器。年长的那个人臂弯里抱着枪,那是把古老的法国簧轮枪,六边形的枪管锈了一圈。看上去,如果他开枪的话,火药或许会炸到他脸上,但是我希望他不要去尝试。
其中有个较年轻的手里拿着弓,弓上随意地搭着箭。三个人的腰带上都挂着吓人的印第安战斧和剥皮刀。詹米的匕首虽然长,但比起来似乎特别不够。
詹米显然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所以他俯身小心地把匕首放在脚边的地上,然后坐回去,张开空空的双手,耸了耸肩。
那三个印第安人咯咯笑起来,笑声中没有丝毫战斗意味,我都不由得向他们投去了淡然的微笑,尽管我没有那么容易放松戒备的心仍然紧张地纠结着。
我看见詹米双肩的紧张线条放松了下来,于是稍微感觉到安心了。
“晚上好,先生们,你们会说法语吗?”他用法语说道。
他们又咯咯笑起来,腼腆地看了看彼此。年长的那个印第安人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一步,朝我们低下了头,让头发里的饰珠摇晃起来。
“不会……法语。”他说道。
“英语呢?”我满怀希望地问道。他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我,却摇了摇头。他朝背后的其中一位儿子说了些什么,那个儿子用同样难懂的语言回答了他。年长的印第安人转向詹米,问了些什么,同时扬起眉毛表示询问。
詹米不解地摇摇头,其中一个年轻印第安人走到了火光里。他弯曲膝盖,放松肩膀,把头伸出来,眯着眼睛左右摇晃身子。他是在模仿熊,而且模仿得如此像,让詹米大声笑了起来。其他两个印第安人也咧嘴笑了起来。
那个年轻印第安人站直身子,指着詹米被血浸透的衣袖,发出质问的声音。
“噢,它在那边。”詹米说道,指了指树下的阴影。
三人不多停留,便消失在黑暗中,并且很快就从那里发出了激动的惊叹声和低语声。
“没事的,外乡人,”詹米说,“他们不会伤害我们,他们只是猎人。也是件好事,因为我想我或许要晕倒了。”他短暂地闭上眼睛,我看见了他脸上汗液的微弱光泽。
“想都别想。你敢晕倒,让我一个人去应付他们!”无论那三个猎人会有什么打算,想到要在詹米昏迷时独自面对他们,就足以让我惊慌得再次揪心。我伸手到他颈子后面,然后把他的头部按到膝盖中间。
“呼吸,你可以晚些再晕。”我说着,用手帕往他的后颈上挤冰水。
“我能吐吗?”他问道,声音在短裙里变得沉闷。我听出他的声音中有种啼笑皆非的玩笑口气,于是宽慰地出了口气。
“不行,坐起来,他们要回来了。”我说。
他们拉着那头熊的尸体回来了。詹米坐了起来,用湿手帕擦了擦脸。夜晚尽管温暖,但他还是因为震惊而轻微地颤抖着。不过,他坐得足够稳。
那个年长的印第安人走到我们边上,扬起眉毛,先指了指詹米脚边的匕首,然后又指了指那头死掉的熊。詹米谨慎地点了点头。
“杀死它可不容易。”他说。
那个印第安人把眉毛扬得更高,然后他低下头,张开双手,做出尊敬的手势。他朝其中一个年轻人招了招手,那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小袋子。
这个年轻印第安人粗暴地把我赶到边上,撕开詹米衬衫的领子,把衬衫拉下肩膀,然后眯眼看着他的伤情。他往手里倒了一把有些易碎的块状物,往里面吐了许多口水,把它搅拌成了难闻的药膏,然后慷慨地涂抹到詹米的伤口上。
“现在我真的要吐了,那是什么东西?”詹米嘟哝道,在那个年轻人的粗暴照料下扭曲着脸。
“我猜是干延龄草,混合着变质得特别厉害的熊油,我不觉得它会毒死你,只是我希望不会。”我说,试着不去吸入那种刺鼻的气味。
“我也希望不会,”他低声说道,“好了,我觉得差不多了,真心地感谢你。”他挥手拒绝了进一步的照料,礼貌地朝那个准医生微笑。
不管开不开玩笑,即使在昏暗的火光里,他的嘴唇也显得苍白。我伸手到他没受伤的肩膀上,感觉到他的肌肉因为压力而紧绷着。
“去把威士忌拿来,外乡人,我很需要它。”
我从包里取出酒瓶,其中一个印第安人抓住了酒瓶,但是我粗鲁地把他推开了。他惊讶地发出哼声,但是没有跟着我。相反,他捡起包,开始在里面翻找,就像一只狗在寻找肉骨头。我没有尝试去阻止他,而是拿着威士忌,匆忙回到了詹米身边。
他先喝一小口,然后又喝了更大的一口,接着颤抖了一下,睁开了双眼。他做了一两次深呼吸,再喝一口酒,然后擦了擦嘴巴,邀请地把酒瓶递出去给那个年长的印第安人。
“你觉得这样做好吗?”我嘟哝道,回忆起梅耶斯讲过的关于屠杀的惊悚故事,以及烈酒在印第安人身上的效果。
“要么我给他们,要么他们来抢过去,外乡人,”他有点暴躁地说,“他们有三个人,不是吗?”
那个年长的印第安人把酒瓶拿到鼻子下面闻了闻,鼻翼扇动,似乎在欣赏罕见的花束。我站在那里也能闻到烈酒的气味,他的鼻膜居然能受得了,这让我感到惊讶。
那个印第安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挂起了幸福而满意的微笑。他朝两个儿子说了些什么,然后那个在我们的包里翻找的年轻人立即走了过来,手里握着两个玉米饼。
年长的印第安人拿着酒瓶站起来,不过他没有喝,而是拿着酒瓶去了那头熊的尸体边上。那具尸体黑黢黢的,就像地上的墨迹。他特别从容地往手掌里倒了少量威士忌,弯下腰,然后让威士忌滴到半张开的熊嘴里。然后他缓慢地绕圈,仪式性地把手指上的威士忌抖动下去。在火光照耀下,酒滴呈现出金色和琥珀色,落到火堆上时发出微弱的吱吱声和噼啪声。
詹米坐直身子,好奇得忘记了头晕。“你快看。”他说。
“看什么?”我说,但是他没有回答,他被三个印第安人的行为吸引住了。
其中一个年轻的印第安人拿出了一个装烟草的缀着珠子的小袋子,仔细地往一个不大的石头烟斗里装填烟草,然后把一根干树枝伸到火焰里,再拿起来点燃了烟斗里的烟草,接着用力地抽了几口。烟草叶燃出火星,冒出了烟,浓郁的烟草香味飘散到整个空地上。
詹米倚靠着我,后背靠在我的大腿上。我又伸手到他没受伤的肩膀上,能够感觉到随着威士忌的温暖在他胃里铺展开来,他颤抖的肌肉也开始放松下来。他伤得不重,但是奋力的搏斗,以及随后保持警惕的努力,都让他身心俱疲。
那个年长的印第安人接过烟斗,慢悠悠地深吸了几口,然后带着明显的愉悦吐了出来。接着,他又深吸了一大口,小心翼翼地把烟吐到死熊的鼻孔上。他这样重复了几次,一边吐烟,一边低声嘟哝着什么。
然后他灵活地站了起来,把烟斗递给了詹米。
詹米像他们那样抽烟,仪式性地抽了长长的一两口,然后举起烟斗,转身递给我。
我拿起烟斗,谨慎地抽了起来。火辣辣的烟立即填满了口腔,我的喉咙紧缩,特别想咳嗽。我强忍住没有咳嗽,匆匆把烟斗还给了詹米。烟慵懒地缭绕穿过我的胸膛,又痒又辣地在我肺里寻路穿梭,我感觉到我的脸变得通红。
“你不要吸进去,外乡人,”他低声说,“就让它从你鼻子里飘出来。”
“现在……才……跟我说!”我说着,努力不让自己窒息。
三个印第安人睁大眼睛,好奇地观察着我。年长的那个偏头皱眉,似乎是在试着琢磨出什么东西。他突然站起来,绕过火堆,蹲着好奇地打量我。他离我很近,我能够闻到他皮肤上那种奇怪的烟味。他只穿了短裤和某种皮制的短围裙,但是他的胸脯上盖着一大条华丽的项链,项链上串着海贝壳、石头和某种大型动物的牙齿。
他毫无征兆地伸手捏了捏我的胸部。这个动作丝毫没有猥亵的意味,但我还是吓了一跳。詹米也同样被吓到,所以迅速拿起了匕首。
那个印第安人平静地蹲坐回去,挥着手表示不要紧张。他把双手平按在胸脯上,做了个向上捧的动作,然后指了指我。他刚才并没有想做什么,只是想确定我是个女人。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詹米,然后扬起了一边眉毛。
“是的,她是我的。注意点礼貌,呃?”詹米点点头,放低了匕首,但还是握在手里,皱眉看着那个印第安人。
其中一个对这个小插曲不感兴趣的年轻印第安人说了些什么,不耐烦地指了指地上的熊的尸体。年长的印第安人无视生气的詹米,回答了那个印第安人,然后转过身去,抽出了腰带上的剥皮刀。
“嘿,应该让我来。”
詹米站起来,三个印第安人惊讶地转过身。他用匕首指了指那头熊,然后又把刀尖指向自己的胸口。不等他们回应,他就跪到那头熊的旁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用盖尔语说了些什么,把刀举到熊的尸体上。我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但是在我们从佐治亚北上的途中,我见过他在杀一头鹿时这样做过。
那是他小时候在苏格兰高地学习打猎时学到的宰杀祈祷词。他告诉过我,那种祈祷词很古老,古老到有些词都不是常用的,所以听起来很陌生。但是,在宰杀任何比野兔大的动物时,都必须先念那种祈祷词,然后才割喉破肚。
他毫不迟疑地在那头熊的胸上划了不深的切口——没有必要让尸体流血,因为熊的心脏早就停止跳动了,然后撕开熊腿中间的熊皮,让鼓起来的白色内脏从覆盖着黑色皮毛的狭窄切口里突了出来,在火光下闪着微光。
要割破并剥开厚实的熊皮,同时又不刺破包裹着内脏的肠膜,既需要力量,又需要特别娴熟的技巧。我曾经切开过更柔软的人体,所以能够意识到那种手术能力。那三个印第安人也能看懂,他们带着具有鉴赏力的好奇观察着整个剥皮的过程。
但是,吸引他们注意力的并不是詹米的剥皮技巧,因为这种技巧在这里肯定特别常见。吸引他们的是宰杀祈祷词——在詹米刚才跪到熊的旁边时,我看到那个年长的印第安人睁大了双眼,看了看他的两个儿子。他们或许不知道詹米在说什么,但是他们的表情说明了他们显然知道詹米在做什么,而且他们既惊讶,又钦佩。
一小股汗水从詹米耳朵后面流下,被火光照得通红。给大型动物剥皮很辛苦,詹米的满是污垢的衬衫上又溅到了几点新鲜血液。
但是,我还没来得及提出要接过匕首,他就蹲坐回来,把匕首反过来,将刀柄那头递给了其中一个年轻的印第安人。
“你继续,希望你不会以为我要独吞它。”他说着,邀请地指了指那头被屠宰了一半的熊。
那个印第安人毫不迟疑地接过匕首,跪下去继续剥皮。其他两个印第安人看了看詹米,见他点头,于是也加入到剥皮的工作中。
我让詹米再次坐到圆木上,小心翼翼地给他清洗和包扎肩膀,而他则看着三个印第安人利落地剥皮和屠宰。
“他刚才为什么用威士忌那样做,你知道吗?”我悄悄地问。
他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盯着火堆边上血腥的屠宰工作。“那是一种魔法。朝大地的四个方向洒圣水,保护你不遭受邪恶力量的侵害。我想,在这种情况下,用威士忌来替代圣水特别合理。”
我看了看那三个印第安人。他们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前臂上都沾满了熊血。其中一人在火堆旁边平整地堆起石块,在石块上简约地铺上枯树枝,搭起了一个小平台。另外一个人切下一块块熊肉,串到剥了皮的青树枝上用火烤。
“邪恶力量?你是说他们害怕我们吗?”
他微笑起来:“我不觉得我们有那么吓人,外乡人。不是我们,是幽灵。”
尽管我刚才被那三个印第安人的外表吓到,但是我绝不会想到他们也同样会因为我们的外表而紧张。不过,我现在抬头看了看詹米,心想他们的紧张或许情有可原。
尽管我习惯了他的样子,但很少会意识到他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即使在疲惫、受伤的情况下,他也显得令人敬畏,后背笔直,肩膀宽大,斜着的眼睛在火光下闪亮,蓝得就像火焰中心。
他现在放松地坐着,两只大手放松地放在大腿中间。但是,他静止得像一只巨大的猫,眼睛始终警惕着平静状态背后的东西。除了块头和速度,他还有种无可否认的残暴。在这样的森林里,他自如得如同那头熊一样。
英格兰人始终觉得苏格兰高地人是野蛮人,我之前从未考虑过是否会有其他人也这样认为。但是,这三个印第安人之前见过残暴的野蛮人,但是在与他打交道时也还是足够谨慎,手里准备好了武器。至于詹米,他虽然先前在想到印第安野人时很惊愕,但在见过他们的仪式——与他自己的仪式如此相像——过后,他立马就知道他们同样是猎人,是文明人。
现在,他甚至能自然地与他们说话,用夸张的手势解释那头熊是如何攻击我们,又如何被他杀死的。他们专注地听着他的叙述,在听懂时总会赞赏地惊呼。在詹米捡起那条被打碎的鱼,说明我当时做了些什么时,他们全都看着我,感到滑稽地咯咯笑了起来。
我瞪了他们四个人一眼。“晚饭做好了。”我大声地说道。
我们一起吃了烤得半熟的肉、玉米饼,喝了威士忌。在吃饭过程中,我们始终看着那头熊的脑袋,它仪式性地栖息在那个平台上,死亡的双眼变得毫无光泽,黏黏的。
我感觉到有些没精神,于是倚靠在那根倒在地上的圆木上,用半个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们说话的内容我听不太懂。其中一个儿子的模仿技艺高超,正热情地表演着“历史上的伟大狩猎”,交替扮演着猎人和猎物的角色,他模仿得特别好,连我都能轻易地听出他模仿的是鹿,还是黑豹。
我们熟悉到交流了彼此的姓名。我的名字在他们的语言里成了“克拉”,他们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好笑。“克拉,”他们指着我说,“克拉,克拉,克拉,克拉!”然后他们全都豪爽地大笑起来,看来威士忌刺激了他们的幽默感。我本来想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只是我不确定我是否能够念出“纳科格纳维托”这个名字,更不用说反复地念了。
詹米告诉我,他们是图斯卡罗拉人。他语言天赋出众,现在已经在指着物品,尝试用印第安语来表达了。我困乏地心想,等到天亮时,他就可以与他们交流些不得体的故事。此时他就已经在给他们讲笑话了。
“嘿,”我说,并拉了拉詹米的披肩,“你还好吧?因为我不能保持清醒来照顾你了。你会晕倒,把脑袋掉进火堆吗?”
詹米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我的头,说:“我现在没事了,外乡人。”食物和威士忌让他得以恢复,与熊搏斗带来的负面影响似乎已经没有了。我心想,他明早会有什么感觉,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过,我现在无法去担心它,也无法担心其他事情了。肾上腺素、威士忌和烟草让我的头眩晕起来,我爬着将毯子取了过来,蜷缩到詹米的脚边,在四周神圣的烟酒香味的包围下,在那双无光泽、黏黏的熊眼的注视下,慢慢地昏睡过去。
“我知道你是什么感觉。”我对那头熊说,然后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