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龙颖 第1章
那是匡武帝圣王八年的春天,我被反剪双手绑在一辆马车的后厢,从澜州北部的擎梁山运往帝都天启。
从雪线一路南下,静默风光逐渐变得热闹,让看惯了白山黑水的眼睛应接不暇。穿过晋北走廊,处处绝胜烟柳,如云繁红,一切都像泡在微温的春水里,而我却一直手脚冰凉,直到进入天启也没有回暖。
终于抵达了旅途的终点,月栖湖的云四娘轻抚我的手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说我寻觅多年,总算找到一个真正冰肌玉骨的美人,不愧来自澜州雪山。又说别看月栖湖烟花之地,姑娘们可比官府小姐更有身段,所以你大可不必害怕,更别妄想逃跑,这儿的门丁也比官府侍卫更有手段。
云四娘总共弄错了三件事。
第一我不是澜州人,只是随本堂隐匿于擎梁山。第二我并不害怕,要害怕的人应该是她。第三我根本没打算逃跑,我的任务就是混入帝都最高级的风月场所,作为一枚暗哨深深埋伏下来,这里客满人多,入幕之宾多是达官显贵,恰好作为情报传递的中转站。
根据以上三点你大致能推断出,我是一名天罗杀手。
直到去年冬天,天罗这个名词还没那么广为人知,我们是暗影蜘蛛,是暗夜蝙蝠,只存在于幽暗的传说之中,只有特别虔诚的人,以特别巨大的代价才能叩开天罗山堂的大门。最近找上我们的这个人尤其虔诚,给出的酬劳也尤其丰厚,所以数十年难得一见地,整座天罗山堂倾巢出动,将古都天启迅速淹没在血雨腥风之中。
手笔如此之大,目的只有一个:杀尽天下辰月。
这个念头其实相当疯狂。且不说辰月贵为国教,教宗古伦俄可随意操纵朝纲,与之作对与谋反无异。单就个体对象而言,辰月教徒皆有秘术傍身,刺杀成功率明显低于常人,以至于一贯精英作风的天罗也不得不采用人海战术,前仆后继,以几乎同等的伤亡率来确保任务达成,真不知那位委托人究竟许给天罗大家长多少好处。
说起那位委托人,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却不知他就是促使天罗出世的幕后主事,因为他的外表十分具有迷惑性。我还记得那是个雪后初晴的午后,屋檐下吹着极细的雪粒,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外,掌心托了只冻伤的白眉歌鸫,问我借一只暖手炉。离群的孤鸟无论如何活不长久,我通常不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善心,那一天却鬼使神差,当真跑回屋去翻箱倒柜。
他的态度其实并不强势,却不知为何让人难以拒绝。
后来每次听人说起唐国公百里恬,我的脑海都会浮现最初相见的景象:湮没在明亮光线中的单薄身影,四周跳荡着无数晶莹剔透的雪尘。如此温柔清新的印象,和传闻中杀戮决断的唐国公似乎很难联系到一起。但我这人有个改不掉坏毛病,一旦对别人形成某种印象就难以逆转,所以百里恬在我心目中始终是个眼神温柔、态度坚决、气质有点清新的人。好比龙颖在我心目中始终是只狡诈善变、诡计多端、对谁都没有真心的狐狸。
又一次想起龙颖,使我的心情陡然败坏。每个人大概都有一份“我最讨厌的人”名单,在我的名单中龙颖荣列第三,其父母双亲并列第一,夺冠原因是使龙颖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由于龙颖的存在,我的人生平添了许多苦难,最痛苦在于每次试图找人倾诉,都会被投以“如此不识好歹”“休要恩将仇报”“你这头白眼狼”之类的鄙夷目光。所有人都认为龙颖对我恩遇有加,并坚信他是一个严肃正经的好人。对此,我只能感叹一句世人皆醉我独醒,知人知面不知心。无怪乎龙颖能成为龙家最顶尖的杀手,光是演技精湛这一项就甩了我等凡夫俗子好几条街。
关于我和龙颖之间的瓜葛,应该从我如何来到龙家开始说起。
天罗是个机构设置相对庞杂的组织,分为上三家和下三家。在外界认知中,上三家等同于天罗本身,总是与天罗本堂共进退,是这个杀手组织的核心。三家各有所长,龙氏擅长对身体的锤炼,阴氏精于秘术,苏氏工于暗杀工具的制造和使用,各家在遴选成员时也十分注重是否拥有相应的资质,以期因材施教,事半功倍。
其实以我的资质,完全不适合进入龙家,更不适合进入阴家和苏家,因为我身上基本没有任何资质可言,是个运动神经欠发达,秘术能力待开发,武器天赋等于零的平凡人类,之所以能混入神秘组织天罗,完全是因为当年的甄选者一时疏忽所致。
这个玩忽职守的甄选者就是龙颖。
天罗比较重视对后备力量的培育,认为杀手必须从娃娃抓起,每年都会派出一定数量的甄选者,踏遍九州寻觅合适的培养对象。所谓合适指的是聪明有天赋、年幼好操控、以及父母双亡。为避免长大之后横生枝节,最后一条显得尤为重要,因而时常会有那种特别变态的甄选者,因为看中了某家的孩童,想方设法让其成为孤儿,再随便编造一个身世故事,带回山堂培养成杀手。
我对龙颖倒不存在这方面的怀疑,因为我清楚记得自己怎样成为一个孤儿。
同时代的人们大概都不会忘记。赤乌八年在越州,曾经发生过一场波及整个香榧平原的瘟疫。“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我比较命苦,属于那种覆族而丧的,十里八乡的同姓宗亲全数死绝,最后已无活人能为逝者殓尸,只好任其腐烂。那时我刚开始记事,记忆中只留下一些残片。食腐的黑鸦,荒凉的村镇,蔓延的尸水,恶臭扑面而来,辣得眼睛都睁不开……赤乌年间宦党专政,朝纲混乱,越州府在前三个月毫无作为,以至疫疠难以控制,最后一个月又太敢作为,竟令弓箭手封锁疫区及周边,严禁出入,明摆着打算放任自灭。父亲不愿坐以待毙,便将母亲和数十亲眷的尸身并列于祠堂,一把火葬了个干净,而后带我逃进中白山。跑到第三日,终于疫疾发作,倒在山涧中。
草木疯长的盛夏,天色慢慢擦黑,世上唯一的亲人正在离我而去。我不敢摸他,也不敢看他的脸。但我知道他即将离我而去,因为溪水中开始出现丝丝缕缕暗红的血水。
天彻底黑透之前,我站起身来,握住父亲浮肿的双脚,使出你能想象到的七岁孩子最大的力气,将他拖离了山涧。
听说人死了之后,会变得特别沉。
这时候,旁边突然有人说话。
我抬起头,看见树下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那时候我年纪太小,没有意识到一个少年孤身出现在深山是一件诡异的事,只是觉得这个哥哥长得好看,想来不是坏人。
——龙颖教给我的第一件事:绝对不要以貌取人。
凭良心说,此人虽然算不上益友,却绝对是个良师。在与他斗争、反斗争、再斗争的过程中,我的求生本能被彻底激活,最终才得以在龙家山堂存活。龙颖有一套非常鬼扯的理论,认为有没有天赋无所谓,一个优秀的杀手只需要拥有两样东西:求生本能,以及好运气:杀人并非特别复杂的差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次都是单选题,端看你的求生本能是否足够强大,再辅以一定的好运气,必能一击而杀,全身而退。他说由此看来,我完全具备了一个优秀杀手所需要的全部品质,首先在覆族而丧的时刻竟然独自存活,可见运气特别的好。其次在看见他的时候双眼闪耀着狂热的求救信号,可见求生本能特别强烈。
要不怎么说他在鬼扯,任何一个从死人堆里跑出来的倒霉蛋都会特别有求生欲,突然看到一个面色红润的正常人类也会特别喜出望外,跟能不能当杀手没有任何关系。但龙颖就是认定自己慧眼识到了英才,径直牵着马走来,一边从袖中取出个木盒,扬手撒了我满身刺鼻的药粉。
要不要帮忙?他问。
其实你做的很对,尸体必须远离溪水,否则会传染下游的村镇。他说。
把这个吃下去,你就再也不会生病,以后成为我的家人,跟我同姓,你愿不愿意?他又问。
我被药粉呛得喷嚏连连,看起来好似在频频点头,他便当做得到了许可,往我嘴里塞了一颗气味芳苦的药丸。我伏在马上,看他挖了一个深坑将父亲仔细掩埋,还在坟茔上放了一枝繁盛的海仙花,心想这个哥哥果真是个好人。
我就这样懵懂无知地服下了荼蘼膏,成为天罗龙家的一份子。
懂事之后我对龙颖恨之入骨,因为他剥夺了我一死了之的自由。一旦服下荼蘼膏,生生世世都要被天罗驱使,真不如当初留在山野被野兽吃去,毕竟那时候年纪小,分不清生死界限,拥有直面死亡的勇气,如今懂得了贪生和怕死,只好想方设法苟活于世。
然而活在天罗山堂跟活在别处又有所不同,那是一个凡俗世界的修罗场,却又充满凡俗世界无法想象的痛苦摧残,从肉体,到精神。对于我这种天资平庸的人而言,每一天都是不同的炼狱,周围其他人却都活得积极上进:既然入了行,留在龙家山堂就是最好的出路,如果足够出色,也能时不时过上一段白马轻裘、挥金如土的生活——可见人类真是十足的感官动物,假借短暂的欢愉,便能在一个无尽痛苦的世界里活下去。
我是所有人中最不求上进的一个,不仅因为我对自己的能力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更因为我的内心隐藏了一个小小的期冀:如果被龙家淘汰,我就可以进入下三家,从此过上相对平静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抱负,我的抱负就是没有任何抱负,期待能被快速淘汰,然后到下三家某个偏远地区当个小掌柜,每天守着无从打发的漫长时间,发呆,看天,打瞌睡。
可惜造化相当弄人,这么朴素的心愿也不肯让我实现。
造化这个词有点宏观,我一直怀疑自己生存在被造化遗忘的卑微角落。在我的卑微角落里,一直弄人的大概不是造化,而是龙颖。他就是我的造化。
卒业那天,龙颖端坐台上,面无表情地念诵每个人的姓名和去处。魇组,绘影组,乙未组……出类拔萃的人才纷纷被各组拢入麾下,眼看案几上的名牒越来越少,当只剩下最后一枚时,其余学生均已被人领走,各组师范竟也全部走空,整个试炼场剩下我和龙颖两个人。
我与龙颖面面相觑,脸上已经忍不住流露喜色。同届生中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淘汰,但凡有点自尊心的人都应该感到羞惭,我却满怀雀跃,期待龙颖将名牒丢给我,收回他们龙家光辉灿烂的姓,发配我去下三家打杂。
能去周家最好,别的两家也没有关系,只要能远离权力核心,我就是这么胸无大志。
我满怀期待地看着龙颖,他却拿起我的玉牒端详片刻,然后直接收入自己袖中,说:
龙玄玑,今后你跟着我做事。
我一直没搞懂龙颖为何要收一个卒业试炼垫底的劣等生当小弟,唯一的解释是他觉得我运气不错,可以带在身边充当幸运图腾。
这份差使羡煞旁人,却令我叫苦不迭。龙颖是老爷子身边的人,如此一来,我非但没能远离权力,反而直接站到风暴中心,表面平静无波,内里暗潮涌动,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就连领到的任务也比别人的高端。卒业那年我十四岁,整个青春期的敏感、叛逆和躁郁都转化为对龙颖的仇恨,咬碎银牙也不肯向他开口求助。重重高压之下,懒惰如我也不得不勤奋钻研,久而久之竟也完成了许多看似不可能的任务,甚至得到老爷子亲自嘉奖,短短三年成长为龙家数一数二的精英。龙颖每每摆出一副伯乐嘴脸,说这叫业精于勤荒于嬉,我却觉得一切都是他在赶鸭子上架强人所难,每次出任务都抱着赴死的决心,总担心自己迟早因为压力过大产生精神方面的疾病。
但我的精神似乎特别强韧,直到有一天偶然看到自己的名牒。
其实从卒业试那天起我就觉得奇怪,龙颖为何收起我的名牒,却把自己的交给我使用。他的解释是我是生手,拿他的名牒可以出入军械库随意挑选装备,有助于顺利完成任务。对此我还涌现出类似感激的心情,差点就原谅了他骗我吃荼蘼膏的往事。然而那天我路过龙颖门前,在一堆换洗衣物中看见我的名牒,好奇地拿起来瞄了一眼,顿时情绪全线崩溃。
名牒上端端正正刻了六个字:下三家,周玄玑。
——龙颖教给我的第二件事:天上掉下来的只有陷阱,没有馅饼。
我怒火中烧,一脚踹开龙颖的房门。他正背向门靠在浴桶里,听见响动侧过脸,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名牒,微愕之后竟然掩面而笑,说你是打算在这里看着我洗,还是出去等我洗完再说?
我径直走上前,举起一个盛满冰水的桶,兜头给他浇了下去。
人们统统搞错了。龙颖并不像他们想得那么严肃正经,否则不会说出这么无赖的话。我也不像他们认为的那样脾气火爆,否则就会举起旁边那个盛满滚水的桶。在龙颖激烈的喷嚏声中,我奋力摔门而去。跟一个无赖理论毫无意义,他大概只会批评我乱翻他的东西,而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自我批评。作为下三家的周玄玑,我现在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立刻离开龙家山堂。
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手持龙颖的名牒的好处:能以最高的效率支领盘缠、备齐干粮、以及骑走他的那匹快马。初夏时节的澜北深山依然寒冷,路边积雪尚未融尽,我出来的匆忙,身上只着寒恻恻的单衣,内心却热烈欢快,直奔温暖宜人的越州。天罗周氏在越州三大平原经营着庞大的香料生意,龙颖根本不明白这对我意味着什么——他只道我是越州人,却不知世上就有这样的巧合,我本来就姓周,只要稍事辗转,我就能重新回到香榧平原,回到那个生养我的小镇,以周玄玑之名——
所谓再世重生。
可惜我的造化偏偏不肯让我重生。
他抱着一柄剑倚在驿站的门口,发梢结着薄薄的冰渣,显然没有擦干就跑了出来。我顿时产生上当受骗的愤懑:成天价夸口他的马在整个龙家最快最好,没道理随便找匹马就能比我跑得快。我斜他一眼,冷冷说龙颖你没必要拦我,也拦我不住。他却弯起嘴角,说不是我要拦你,是老爷子让你回去。
一句话让我如梦方醒。
我竟然忘了,拜龙颖所赐,现在我在龙老爷子面前,也是排的上号的人物了,怎可能说消失就消失。
冰冷的剑柄抬起我的下巴,龙颖神色平静,说玄玑你记不记得,当初我如何叮咛你?
这人最爱对我耳提面命,一天能说好几百句废话。但他如此一问,我就立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因为那番话,我拼了命也要成为一个称职的杀手——
卒业那天他将我领到龙老爷子的侧院,突然在天井底下停住,对着天光仔细打量我的脸,然后叹了一口气,说我龙玄玑知道你的性情懒散,得过且过,但老爷子身边的女人只有两个用途,要么杀人,要么暖床,将来想做何用途你自己想好。再过两年,你这张脸就会惹来不少麻烦,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
龙老爷子从不染指山堂里的杀手,这是他作为大家长的道义,但他偶尔看我的眼神也确实让人不寒而栗。形势相当明朗,我若当真选择成为周玄玑,恐怕也无法回到越州。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毫无波澜。
我对龙颖笑了一笑,说颖哥对不起,我一时糊涂。
——龙颖教给我的第三件事:如果不能真糊涂,至少学着装糊涂。
我与他乖乖返回擎梁山,双双染上风寒病倒。龙颖有铁打的意志,不出三日便战胜了病魔,我身上的寒症却始终绵延不去,耗尽了我的元气,乡愁,以及所有不切实际的希冀。等到彻底痊愈,澜北短暂的夏天已经过去,迎来入秋后的第一场雪。我站在廊下,看雪片渐渐掩盖脚面,地面,整个世界,突然醒悟到自己从前几多愚昧。擎梁山只有两个季节,夏季,短短一个月,冬季,长达十一个月。从前我总殷殷期盼夏季到来,试图从蛙跳蝉鸣中寻觅记忆里的香榧平原,但其实如果我早点学会喜欢冬季,大部分时间就会过得更加高兴。
我第一次主动去找龙颖,说最近这段多有懈怠,请尽快派遣任务,免得生疏。眼神平淡而宁定。
微微雪光照着龙颖怔忡的脸。他说玄玑,你总算变得像个龙家人。
这该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作何又显得若有所失,我着实不能理解。幸亏我已成为一个龙家人,杀人傀儡之间只需互相掩护,无需互相理解。为表示我已洗心革面,决意与他尽释前嫌,我轻轻一笑,说,师范,如您所愿。
这次龙颖直接冷下脸,说我不是你的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