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温特从地上拿起一根棍子,朝围篱扔过去,但鲁的鬼魂只是歪了歪脑袋。

她叹了口气,把手放在腿上。

她的状况仍然时好时坏,但神智已经够清醒,于是医生让她做出决定:她是宁愿留在诊所里,当她发作时,可以受到限制;或者她愿意戴着电击手镯,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瘫痪她的意识?她选择了这个虚构出来的自由,心想:戴着项圈的鲁,永远无法离开它的围栏,一开始会有多么难受。

杰新不愿她这么做,他认为,她的心智已经够脆弱,不能再受到电击。但温特得走出诊所,她需要摆脱一直困扰她的噩梦。

她出来以后,便经常到动物园里,发现这里是这个城市中少数几个宁静的地方,没有人整日谈着政变和国家重建的话题。当然,这些谈论是非常重要的,她一直希望她的国家是一个人们可以说出自己的想法的地方,每个人都可以被公平对待,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但这些议论让她头痛,当整个世界开始失控地旋转,她发现最好的对策便是让自己到一个安静和隔绝的地方,她不能伤害任何人,除了自己。

她的妄想不再像战争后的那一段日子那么固定和频繁,虽然她还是老觉得在宫殿的暗影中看见她继母的身影,拿着尖锐的刀,说着残忍的客气话等待着她。或爱米瑞的目光一路在走廊上跟随着她。很多时候,她感到血从墙壁滴落。

她第一次来到动物园,等待她的是鲁的鬼魂。

在革命动荡期间,猎场看守人跑掉了,一直没有出现。这些动物饿了,十分不安,温特花了一整天时间在饲料储藏室里,又清理笼子,让动物园变回她印象中的那个圣域。当杰新来找她时,他调了一些人来帮忙。

保持忙碌对她有好处,这不能治愈她,但有帮助。没有人在乎,但现在她是猎场看守人了。虽然大家仍然叫她公主,假装她闻起来没有粪便的气味。

鲁的头枕在温特的腿上,她抚摸着它的两耳中间,这个不幸的幽灵再也不玩捡棍子的游戏了。

“公主。”

鲁不见了。杰新靠在围栏墙上,就在那里,他伪造了谋杀她的情景;在那里,她亲吻了他,而他回应了她的吻。

回忆及此,温特感觉自己被淹没了。淹没在火和冰里,在热和冷里。她颤抖着。

杰新的眉头担心地紧锁着,但她把这个记忆关闭了。这不是一个幻觉,只是一个普通的遐想,像一个正常的女孩儿暗恋她最好的朋友会有的念头。

“你不用这样叫我的,你知道,”她说,把肩上的头发拨开,“有一段时间,你叫我温特。”

他的手肘靠在围墙上,“有一段时间,我来看你,不会感觉我得朝你扔一点面包屑什么的,好引起你的注意。”

“面包屑?我看起来像一只鹅吗?”

他的脑袋歪向一边,“你看起来也不像一头北极狼,但这块标识牌子写着里头是一头狼。”

温特的手撑在地上。“我不玩捡棍子的游戏,”她说道,“但如果你请求我,我会号叫。”

他笑了,“我听过你的号叫。一点也不像狼。”

“我一直在练习。”

“如果我过去,你不会咬我吧?”

“我可不能保证。”

杰新跃过围墙,来到她的身边坐下。她扬起一边的眉毛,“你看起来也不像北极狼。”

“我也不会号叫。”他想了想,“如果有奖赏,我可能会捡棍子。”

“奖赏就是再捡另一根棍子。”

“你的奖赏不诱人。”

她嘴唇向上一扬,但是当杰新正要报以一个微笑时,目光忽然望向别处,“赛——赛琳要求你和我帮一个忙。因为签署了条约,她打算开始讨论月球与地球之间的贸易协议,通讯、通航、通商、访问地球媒体之类的。”

鲁用脑袋撞了温特的肩胛骨一下,拉她的胳膊,她想抓抓它的耳朵,但她一碰它,它便消失了。

杰新看着她,“狼又来了?”

“不用担心,它原谅你了。”

他皱着眉头。

“在政治上,我们可以做些什么来帮助赛琳?”

“嗯,因为你是这么的迷人,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工作,让野狼战士加入我们的行列,每个人都那么喜欢你……”

“恭维了这么一大篇?我怎么觉得我就要掉进一个陷阱里了。”

“没错,欣黛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完美的大使,她的首任大使。”

她歪着头,“我得做什么?”

“我不知道,出使地球,和一些重要人物吃吃饭,告诉他们,我们月族不全是怪物。”

她笑了,感觉自己像狼似的。

“我告诉她,我会来问问,”杰新补充道,“但你没有义务答应,你得先照顾好自己。”

“你和我一起去?”

“当然,”他盘起腿,“但你可以说不,我也会和你在一起。我不再替任何人工作了。”他人往后倾,用手肘撑住自己,“谁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会再回去学习,成为一个医生。但在那之前,我是你的侍卫,陪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所以,我们要玩公主和侍卫的游戏啰?”她说,这是他们从小便没完没了地玩的一个游戏:她是公主,只是比真正的自己跋扈许多,杰新则学他们父亲的样子,坚忍而严肃。她说什么,他便忙不迭地去做。当温特想不出要怎么差遣他时,他们会假装有凶手、有绑匪来伤害公主,他则挺身保护她。

杰新笑了,说道:“希望少一点绑架。”

她的脸颊贴在杰新的肩上,“如果欣黛希望我去的话,那么我会很荣幸去蛊惑地球人。”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他躺下来,一只手揉着额头。

鲁长嗥一声,灵魂飞到动物园被藤蔓覆盖的玻璃屋顶,它通常不会如此焦躁不安。也许是因为杰新在,也许鲁只是想和她说话。

也许她只是疯了,没别的。

温特想说什么,但犹豫着。她低头看着杰新,他一只手遮住眼睛。她猜最近以来,他一直睡得太少。

“南德兹博士说,下一周她就可以复制欣黛那个装置的原型。”温特说道。

杰新的手抬起来,“这么快?”

“她还不知道它会不会有用,首先她需要一个受试者。”

“公主……”

“我已经主动表示愿意做这个受试者,你可以说服我改变心意,但我已经准备好不理会。”

杰新坐起来,下颌紧绷。“受试者?我们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副作用,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用。让别人去试。”

“我想要这么做。我是有史以来月族疾病最严重的案例了,”她的手指伸进狼的长毛里,“只是,如果它是有用的,我就不会再看到鲁了。”她笑得有些黯然,“但人们……人们会不会就不再喜欢我了?”

杰新摇摇头,“他们不喜欢你,是因为你疯了。他们喜欢你,是因为……”

她等待着。

“因为你在没有人善待他们时,善待他们。你就是你,这个装置不会改变什么的。”

“你希望我正常起来,不是吗?”

杰新往后一缩,就像她拿了什么东西扔他似的,“你没有不正常。”

她的眼睛开始模糊,“是的,杰新。我是的。”

“不,你不是——”他咆哮着,他沙哑沮丧的声音让她头晕,“听着,我是很希望不必再担心你,不必再害怕你会伤害自己,或有人利用你。但你没有——你不是——”

“我妄想,疯狂,支离破碎,不正常。我一直都知道,我们都知道。斯嘉丽一天到晚这样告诉我。”

“你是完美的,”他继续说下去,好像她没有打断他刚刚的话,“我不在乎当你心绪恶劣的时候,会看到一头死去的狼,或者变成活着的冰雕。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在我肩上留下牙印。我不在乎你有没有……不正常。”他说出这个字眼就像吐出臭掉的食物,“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快乐。”

温特眨了眨眼,杰新把头转开,“别这样看我。”

“我想成为测试对象。”她握住他的手,“当我不再害怕自己的心智涣散,我会平安幸福。”

杰新嘴唇抿成一条线,慢吞吞地点了个头。“我只是不想你成为第一个测试者。”他抱怨道。

“杰新?”

他再次迎视她的目光。

“你认为我完美?”

他没有把目光移开,不害羞,也不紧张,只是盯着她,好像她在问他月亮是不是围绕地球旋转,“每个人都认为你是完美的。”

温特凑上前去,钩住他的手臂,“让我们玩一个游戏,我不用再假装我不爱你。打从我知道这个字的意思,我便没有停止过爱你。”

杰新靠近她,在她额头上烙下一吻,“我喜欢这样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