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剑之王冠

兰德挣扎着,他在做梦。在那些疯狂的梦境里,他与佩林争论,乞求麦特要找到伊兰。各种颜色在他视野的边缘闪过,帕登·范举着闪光的锋刃扑向他。有时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声音,在一团浓雾的中心有人在为一名死去的女子哭泣。他在梦中竭力向伊兰解释,向艾玲达解释,向明解释,同时向她们三个人解释,而即使是明也只是轻蔑地看着他。

“……不能被打扰!”是凯苏安的声音。这也是梦的一部分吗?

这个声音吓到了他。在梦里,他向路斯·瑟林喊叫,喊声回荡在一片雾中,那里有无数的影子在晃动,人和马尖叫着死去。在一片雾中,凯苏安锲而不舍地跟着他,即使他已经跑得气喘吁吁。埃拉娜竭力要安慰他,但埃拉娜也害怕凯苏安,他能感觉到埃拉娜的恐惧就像他自己的一样强烈。他感觉头痛,感觉肋侧的疼痛,那处旧伤如同火焰般烧灼着他。他感觉到阳极力。有人握持着阳极力,是他吗?他不知道。他挣扎着醒了过来。

“你要杀死他了!”明喊道,“我不会让你杀死他!”

兰德睁开眼睛,看见了明的脸。明没有看他,她正将他的头抱在双臂之中,瞪着床边的某个人。她的双眼通红,她一定是哭过了,不过哭得不久。是的,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在太阳王宫他的房间里。他能看见沉重的乌木方床柱,上面镶嵌着象牙花纹。明只穿着乳白色的丝绸衬衫,躺在他身旁,将他护在怀里,只有一条一直盖到他脖子的亚麻棉被将他们两个分开。埃拉娜很害怕。他脑后的那团思绪在颤抖,埃拉娜是在为他害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确定是这样。

“我想他醒了,明。”艾密斯温柔地说。明低头看过来,点缀着黑色鬈发的脸颊上绽放出笑容。

兰德小心地(因为他感觉很虚弱)移开明的手臂,坐了起来。他仍然在头晕,但他强迫自己不要再躺下去了。他的床边上围满了人。

床的一侧站着艾密斯,她身旁还有碧拉和科鲁娜。艾密斯过于年轻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整理着白色长发和暗色的披巾,仿佛刚刚经过一番奋力搏杀。从外表上看来,那两名两仪师都很平静,但那种坚毅的平静如同女王要捍卫王座,村妇要保护田园。最让兰德感到奇怪的是,兰德觉得这三个女人站在了一起,不止是表面上站在一起,而是三个人正散发出一种齐心协力、同仇敌忾的气势。

在床的另一侧,是头发上装饰银铃的萨弥苏;还有一名身材苗条的两仪师,一双粗黑的眉毛和鸦黑色的头发为她增添了一种野性的感觉。凯苏安双拳叉在腰上,站在她们两个之间。萨弥苏和鸦黑色头发的两仪师都戴着黄流苏披肩,像碧拉和科鲁娜一样高扬着下巴,而凯苏安的气势仍然将她们四个压了下去。这两组女人都在盯着一组男人——站在床脚、佩戴剑徽和龙徽的柯朗,还有达莫和佳哈,三个人全都面色严峻,同时看着床两侧的六个女人。乔南·艾德利也出现在他们身边,阳极力充满在这四个男人身上。柯朗的力量几乎已经不亚于兰德了。兰德看着乔南,后者微一点头。

兰德忽然意识到自己除了腰间的绷带之外,在棉被下面什么都没穿。“我睡多久了?我怎么活下来的?”他小心地碰了碰雪白的绷带。“帕当的匕首来自煞达罗苟斯,我曾经看见它只磨破了一个人的皮肤,就让那个人迅速死去了,而且死状极为痛苦。”柯朗骂了一句夹杂着帕登·范名字的脏话。

萨弥苏和另一名黄宗姐妹交换了个惊讶的眼神,凯苏安则只是点点头,铁灰色发髻上的黄金缀饰随之摇晃。“是了,煞达罗苟斯,这能解释许多问题。关于你活下来这件事,你应该感谢萨弥苏和达莫。”她甚至没有向那名花白头发的男人瞥上一眼,但达莫却笑得仿佛凯苏安刚刚向他鞠了个躬。让兰德惊讶的是,萨弥苏却向达莫点了点头。“当然,还有珂丽勒。”凯苏安继续说道,“他们都为你尽了不少力,包括一些我相信自从世界崩毁以来就不曾再出现过的事情。”她的声音变得严肃了。“缺了这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你现在就死了,但除非你完全顺从地接受指引,否则你仍然会死。你一定要休息,不能有任何耗费精力的行为。”兰德的肚子突然大声响了起来,凯苏安点点头:“你受伤之后,我们只能喂你喝一点水和肉汤,对于一个受伤的男人,两天未进食显然是拖得太久了。”

两天。仅仅两天。兰德的视线避开了乔南:“我要起来。”

“我不会让他们杀死你,牧羊人,”明的眼里闪烁着倔强,“我也不会让你把自己杀死。”她将双臂压在他的肩头。

“如果卡亚肯希望起床,”艾密斯直接地说,“我会命令南蒂拉率领走廊中的枪姬众进来,索麦莱和安奈拉将会非常高兴帮助卡亚肯做他需要做的事。”她的嘴角抽动了两下,有点像是微笑。艾密斯自己也曾经是枪姬众,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枪姬众们会怎么做。科鲁娜和碧拉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她们只是皱紧眉头盯着兰德,就好像他是个彻底的傻瓜。

“男孩,”凯苏安用冰冷的语气说,“我已经见过你没毛的屁股了,当然,那并不是我想看的。如果你想在我们六个人面前炫耀那东西的话,也许会有人喜欢看。但如果你摔了个狗吃屎,我就要狠狠揍你一顿屁股,再把你放回床上去。”而萨弥苏和珂丽勒的表情仿佛是在说她们很愿意协助凯苏安。

那瑞玛和乔南惊愕地盯着凯苏安,达莫拉着外衣,仿佛不知如何是好。柯朗却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如果你想让我们把这些女人轰出去——”这名相貌平常的男人已经开始准备能流了。不是屏障,而是由魂之力和火之力构成的复杂编织,兰德怀疑这种编织能够让任何人痛苦到完全不想去导引。

“不!”兰德立刻就说道。碧拉和科鲁娜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命令就会离开,而如果珂丽勒和萨弥苏也帮忙救活了他,他就欠了她们很大的人情。不过,如果凯苏安以为赤身裸体能让他老实地躺在床上,那么她就要大吃一惊了。枪姬众早已剥走了他全部的羞耻心,半点也没留给他。他对着明一笑,拿开她的手臂,掀开棉被,从艾密斯那一侧下了床。

智者紧绷着嘴唇,兰德几乎能看见她正在考虑是否要叫枪姬众进来。碧拉烦恼而犹豫地看了艾密斯一眼,科鲁娜则早已转过了身,脸色沉了下来。兰德缓慢地朝衣柜走去,之所以缓慢,是因为他害怕如果走快了,凯苏安也许就能有打他屁股的借口了。

“呸!”凯苏安在他背后喃喃说着,“我发誓,我一定要打这个坏孩子的屁股。”喃喃自语的不止有凯苏安一个人,另外那些声音好像是在赞成凯苏安,也好像是在批评兰德。

“啊,但那真是漂亮的屁股,不是吗?”又有一个人带着轻快的莫兰迪口音说道,那一定是珂丽勒。

兰德很高兴自己的头正埋在衣柜里,也许枪姬众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拿走了他全部的羞耻心。光明啊!此刻他的脸好像火炉一样热,他匆匆穿上衣服,心中希望别人不要看出他动作的不稳。他的剑立在衣柜后面,剑带缠绕在黑色的野猪皮剑鞘上,他碰了碰长剑柄,又将手挪开来。

他赤着脚,转过身看着众人,两只手正扣着衬衫上的钮扣。明仍然盘着穿绿色丝绸紧身裤的双腿坐在床上,她的表情说不出是赞同还是颓丧。“我需要与柯朗和其他殉道使谈一谈,单独谈谈。”

明跳下床,跑过去抱住了他,她抱得并不是很紧,且小心避开他肋侧的绷带。“我等了那么久,你才醒过来,”她说着,一只手臂环抱住他的腰,“我要跟你在一起。”她的语气只稍微加重了一点,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或者她只是想帮他站稳身子,想用手臂撑住他。兰德点点头,他的脚步还不是那么稳,他将一只手放在明的肩膀上,但又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想让殉道使知道他是多么虚弱,就如同他不想让凯苏安和艾密斯知道一样。

碧拉和科鲁娜不情愿地行了个屈膝礼,向门口走去。看到艾密斯并没有挪动脚步,她们又开始犹豫了。“只要你不打算离开寓所就可以。”智者说道,语气丝毫不像是在对她的卡亚肯说话。

兰德抬起一只光脚:“我看上去像是要去哪里的样子吗?”艾密斯哼了一声,又瞥了乔南一眼,然后就带着碧拉和科鲁娜离开了。

凯苏安和另外两位两仪师只多逗留了一会儿,灰发的绿宗两仪师同样瞥了乔南一眼,他从凯瑞安失踪多日的事情不可能是秘密。在门口,她停了下来。“不要做任何傻事,孩子。”她的语气就像是一位严厉的姑妈在教训自己不中用的侄子,心里却很清楚这个孩子根本听不进她的一句话。萨弥苏和珂丽勒跟随她走出房间,她们都双眉紧皱,向兰德和殉道使各瞥了几眼。等到她们消失之后,柯朗又笑了起来,他摇摇头,笑声如同尖利的喘息,但其中竟然带着愉悦。

兰德从明身边走开一步,在衣柜侧面拿出靴子,从里面掏出卷起来的长袜。“我穿好鞋就去前厅找你们,柯朗。”

容貌平凡的殉道使愣了一下,他皱起眉看着乔南。“听从命令,真龙大人。”他说着,将拳头按在胸口。

等到那四个人离开,兰德一派轻松地坐进椅子里,开始套上长袜。他相信刚才走的那几步已经让自己的双腿有了力量,不过,它们仍然不是很稳。

“你确定这样是明智的吗?”明问。她跪在兰德的椅子旁,兰德惊讶地看着她。如果他在这两天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梦话,两仪师肯定会知道,艾密斯肯定会命令安奈拉和索麦莱率领五十名枪姬众紧紧围住他。

兰德将长袜拉好。“你有没有看到幻象?”

明坐到自己的脚跟上,抱起双臂,坚定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明相信这没有用,只能叹口气。“是凯苏安的幻象,她要教你些什么,你和殉道使,我是说,所有的殉道使,那是你必须学习的,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你们之中没有人愿意向她学习那些,你们根本就不会喜欢那个。”

兰德拿着一只靴子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把脚探进去。凯苏安能教殉道使什么?两仪师能教殉道使什么?女人不能教导男人,男人也不能教导女人,这点就像至上力本身一样不容置疑。“我们等着瞧吧!”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很显然,这不能让明满意,明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发生。兰德也知道,明从来没错过。但凯苏安能教他什么?他会让她教什么?那个女人让兰德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自从提尔之岩陷落以来,兰德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不安。

将第二只穿好靴子的脚落在地上踏稳,兰德从衣柜后面拿起剑带,以及一件绣金的红外套,这是他去见海民时穿的衣服。“梅兰娜为我制定了什么契约?”他问道。明的回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火气。

“没有,至少到今天上午为止都是这样,”明烦扰地说,“她和蕾菲拉至今都还没有离开那艘船,但她们已经送来了六封信,询问你是否能够回到船上去。没有你在,我想条款的制定大概很不顺利,但我想你大概是不可能去的。”

“现在还不行。”兰德应声道。明没有再说话,但她很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她将双拳叉在腰间,高高地挑起一侧眉弓。是啊,她很快就能知道结果了。

在前厅里,除柯朗外的所有殉道使一看到兰德和明出现,立刻就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柯朗则只是茫然地盯着远方,喃喃自语,直到兰德走到地板的朝阳图案上,他才注意到兰德,然后眨了几下眼,站了起来。

兰德一边系上龙形带扣,一边对乔南说:“军队到达伊利安的山丘堡垒了吗?”他很想坐进一把镀金扶手椅里,但他不允许自己这么做。“是怎么做到的?即使以最快的速度,也还要再过几天才能到啊!”弗林、那瑞玛和柯朗都显得很惊讶,他们不知道乔南、霍普维和费德文都去了哪里,决定谁可以信任永远都是最难的事情,而所谓的信任也只有剃刀刃那么薄。

乔南挺直身子,在那双浓眉之下,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东西。依照凯瑞安人的说法,他是见过狼的人。“维蓝芒大君将步兵甩在后面,率领骑兵一直急行军,”他用同样刚硬的语气报告着,“当然,艾伊尔人跟随着骑兵。”这时他又皱起了眉。“昨天我们遇到了艾伊尔人,是沙度部族,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到了那里。他们一共大约有九千到一万人,不过他们的队伍里没有任何能导引的智者,所以他们没有减慢我们的行军速度,我们今天中午到达了山丘堡垒。”

兰德只想怒吼。丢下步兵?难道维蓝芒以为他能用骑兵攻下建立在山丘上的木栅壁垒?也许他真的这么想。那家伙如果能超越艾伊尔人,一定也会把艾伊尔人甩在后面。愚蠢的贵族和他们愚蠢的荣耀!不过,这没关系,只是因为维蓝芒大君对于步兵的藐视,会有更多的人失去生命。

“艾本和我一到那里就开始攻第一道木栅,”乔南继续说道,“维蓝芒不喜欢这样,我以为他会阻止我们,但他害怕我们。我们让火焰落在原木上,在墙上炸出大洞,但我们才开始,沙马奥就来了。至少是个导引阳极力的男人,而且他比我和艾本都要强得多。我必须说,他像您一样强,真龙大人。”

“他立刻就到了那里?”兰德难以置信地说,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他本来相信沙马奥会躲在伊利安,躲在许多重至上力的防御之后,太多弃光魔使试过与他对抗,而他们之中大多已经死了。兰德不由得笑了起来。这牵动了他的肋侧,让他感到疼痛。一切精心的布置都是为了让沙马奥相信他可能在任何地方,但肯定不会在那支军队里,目的就是为了把那家伙从伊利安引出来,而帕登·范的刀子让这一切布置都失去了意义。两天。到这个时候,所有在凯瑞安有眼线的人(肯定也包括弃光魔使)都会知道,转生真龙正处在死亡的边缘。与其要挽救烧焦的饭,不如想想别的办法。“男人订计划,女人设计谋,但时光之轮只按照自己的意愿编织。”这是一句提尔谚语。“继续!”兰德说道,“费德文昨晚和你们在一起吗?”

“是的,真龙大人,费德文每晚都来,就像计划中安排的那样。昨晚我们已经确定今天会到达壁垒,就如同艾本的鼻子一样明显。”

“我不明白,”柯朗的声音里充满困扰,他脸颊上的一根肌肉在抽搐着,“你把他引诱出来,但这是为了什么?只要他感觉到有接近你的力量在导引,他就会逃回伊利安,躲进他编织的那些陷阱里。你在那里抓不到他,只要在距离伊利安城一里处打开通道,他就会知道。”

“我们能拯救那支军队,”乔南急迫地说道,“这是我们能做的。我离开时,维蓝芒还在派遣军队冲锋。尽管艾本和我尽了全力,沙马奥仍然把我们的士兵全部割成了碎肉。”他抬起手臂,那上面的袖子已经烧焦了。“我们只能进行反击,然后立刻逃开,即使这样,他不止一次差点将我们烧成焦炭。艾伊尔人也遭受了严重的伤亡,他们只是在与冲杀过来的伊利安人作战,那些伊利安人一定是从其他壁垒来的,我离开时,他们已经在那里聚集成大军了。但每次沙马奥的攻击都会杀死我们五十人,艾伊尔人或非艾伊尔人,都被他撕成了碎片。如果那里有三个沙马奥,或者是两个,可能等我回去时,我们的军队已经不会有人活下来了。”柯朗盯着他,仿佛在看着一名疯子。乔南突然耸耸肩,似乎是在这名戴着剑徽和龙徽的前辈面前意识到自己空无一物的衣领。“请原谅,殉道使,”他不安地嘟囔着,然后又用更低的声音说,“但我们至少可以拯救那些人。”

“我们会的。”兰德向他保证,乔南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今天你们都要帮我去杀死沙马奥。”只有柯朗露出惊讶的神色,另外两个人则只是点点头,即使是弃光魔使也不会让他们感到害怕。

兰德以为明会反对他,也许至少会要求和他一起去,但明的话让他吃了一惊:“我想,你最好尽快出发,不要让别人知道,牧羊人。”兰德对着叹气的明点点头。也许弃光魔使和其他人一样,也必须依靠眼线和鸽子,但太过于相信这点也许会是致命的。

“枪姬众如果知道了一定也会要去,明。”她们肯定想去,但他必须严厉地拒绝,如果他能拒绝的话。而如果南蒂拉和她所守护的人都消失的话,就太难以掩饰了。明又叹了口气。“我想我可以去和南蒂拉聊聊,我也许能让她们留在走廊里大约一个小时,但如果她们发现了,她们肯定就不会喜欢我了。”兰德几乎又笑了出来,不过这次他记起了肋侧的伤口。她们肯定不会喜欢他们两个了。“我还要说,乡下男孩,艾密斯也不会高兴的,还有索瑞林,这都是我纵容你的下场。”

兰德本来想对她说,他并没有向她提出任何要求,但没等他出声,明已经移到他眼前,透过长睫毛看着他。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指尖轻轻地敲着,她的微笑和声音都是那么柔润温暖,只有指尖流露出另外一些情绪。“如果你再出什么事情,兰德·亚瑟,我就会帮助凯苏安,不管她需不需要。”她又露出一个灿烂的、几乎是快活的微笑,才转身向房门走去。兰德看着她的背影。有时她会让他感到晕头转向(几乎他遇到的每个女人都让他有过这种感觉),但他永远都看不厌她走路时的身姿。

兰德忽然发觉柯朗也在看着明,而且还舔着嘴唇,他急忙大声清了清喉咙。不知为什么,那个相貌平凡的男人防御般地举起了双手。他当然没有对柯朗使什么脸色,他总不能因为别人看明穿着紧身裤走路就对那个人怒目而视。他用虚空包围自己,抓住阳极力,强迫冻结的火焰和熔融的污秽进入通道的编织。当通道打开时,柯朗向后跳了一步。也许应该切掉那家伙的一只手,让他知道不能像头山羊般舔嘴唇。有什么扭曲赤红的东西像蜘蛛网般纠结在虚空外面。

兰德走过通道,站在土地上,柯朗和其他人紧随在他身后。当最后一个人离开通道时,他立刻放开了真源,一种失落感随着阳极力的离开而涌入。埃拉娜在他脑海中的存在也同时缩小了,当路斯·瑟林还在的时候,这种失落感似乎没有这么强烈、巨大。

头顶上,金色的太阳正处在天顶和地平线之间,一阵风卷起他脚下的灰尘,却没有任何凉爽。他们站在一片空地上,周围有四根木头立柱和绳子围住这片地方,每根木柱旁都有两名卫兵,他们穿着短外衣和宽松的裤子,裤脚塞进靴子里,腰侧的佩剑微有些弯曲,其中有些人留着浓密的胡子。所有人都是高鼻子、黑眼睛、眼角稍稍上翘。兰德一出现,他们之中立刻有一个人跑了过来。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柯朗的语气中充满了狐疑。

在他们周围分布着几百座尖顶帐篷,无论它们原先是灰色还是白色,现在都已经覆满了尘土,帐篷旁边排列着上鞍的战马。凯姆林就在不远的地方,只是被森林遮住了。黑塔距离这里更近,但除非马瑞姆派出间谍探察,否则他不会知道这个地方。费德文·毛尔的任务之一就是听查(或者是感觉)任何刺探这里的间谍。营地中,随着一阵纷纷的议论声,许多高鼻子、佩弯曲马刀的人都踮起脚尖,带着期待的眼神望着兰德。男人之中也夹杂了不少女人。沙戴亚女人经常和她们的丈夫一同驰骋沙场,至少在贵族和军官们之中是如此。只是今天他们不会参加战斗。

从绳子下面钻出来,兰德直接朝一顶帐篷走去,这顶帐篷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之处,只是在帐篷前面插着一根旗子,蓝色的旗面上绘着三朵简单的红色小花。这种花被称作王者小珠,即使在沙戴亚的严冬,它们也不会被冻死,被野火烧过的森林中,这些红色小花总是最先绽放的生命。杀不死的花朵——这就是巴歇尔家族的家徽。

在帐篷里,巴歇尔已经在靴子上安好了马刺,佩剑也挂在腰间上。不过黛拉也和他在一起,她穿着和丈夫的灰色外衣同样颜色的骑装,虽然没有佩剑,但她的腰带上有一把箍银柄的大长匕首,别在她腰带上的皮手套说明她做好了长距离骑乘的准备。当然,这一切都不是兰德希望见到的。

“我还以为要过几天才会有行动,”巴歇尔说着从折叠行军椅中站起身,“实际上,我希望再过几个星期才好。我希望大部分被马瑞姆留下的人能够依照麦特和我所计划的进行武装。我已经尽量召集了制作十字弓的工匠,他们全都不停手地在生产,就像老母猪生小猪一样,但即使这样,现在装备了十字弓并知道使用方法的人也不超过一万五千人。”他带着询问的眼神,从覆盖折叠桌的地图上拿起一只只罐。“我们有时间喝一杯吗?”

“不必了!”兰德不耐烦地说。巴歇尔刚才谈到了马瑞姆确认无法学习导引的那些男人,但兰德几乎没在听。巴歇尔是否认为他们已经完成训练,由他自己去决定就好了。“柯朗和另外三名殉道使正等在外面,只要费德文加入他们,我们就要出发了。”他看了黛拉一眼,这个女人比她的小个子男人高出许多,有着鹰钩鼻,一双眼睛甚至比鹰眼更加锋利。“不必喝酒了,巴歇尔,也不要带上妻子,今天不行。”黛拉张开嘴,她的黑眼睛突然放射出光芒。

“不带上妻子,”巴歇尔说着,用指节抚着夹杂灰色的浓密胡子,“我会把这个命令传达下去。”然后他转向黛拉,伸出手,温和地说:“妻子。”兰德退缩了一下,等着她的爆发。

黛拉抿紧嘴唇,皱起眉头盯着自己的丈夫,样子像极了一只要捕食老鼠的鹰。当然,巴歇尔看上去完全不像只老鼠,而是另一只形体小很多的鹰。黛拉深吸一口气,那种架势似乎大地也要随着她的呼吸颤抖,然后她解下腰带上的匕首,放在丈夫的手上。“我们以后再谈,巴歇尔,要好好谈一谈。”

兰德决定,以后有时间时,他会要巴歇尔解释一下是怎么做到这点的,如果有时间的话。

“好好谈一谈。”巴歇尔将匕首插进自己的腰带里,胡子下露出笑意。也许这个人天生就有点自杀的倾向。

木柱上的绳子都已经去掉,兰德和殉道使们等待着九千名沙戴亚骑兵在巴歇尔身后排成三列纵队,在他们后面是一万五千名自称为真龙军团的步兵,他们身上蓝色外衣的衣扣都在肋侧,胸前完整地绘着一条金红色游龙。其中大多数人都带着钢背十字弓,还有一些人扛着沉重的盾牌;但没有人武装枪矛。不管麦特和巴歇尔有什么奇想,兰德希望这支军队不会因此而遭到屠杀。费德文露出迫不及待的笑容,很像是要跳起来呐喊一番的模样,也许他是因为能穿回别着剑徽的黑色外衣而高兴。乔南和那瑞玛脸上的笑容几乎完全一样,达莫的也和他们相去不远,他们知道要去的地方是何种状况,在那里要做什么。柯朗像往常一样皱紧眉头,茫然地盯着远方,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同样紧皱眉头保持沉默的是那些聚集在黛拉身后的沙戴亚女人,这些鹰隼们都只能焦躁不安地抖动着羽毛。兰德不在乎她们双眉紧锁、目露凶光的模样,如果他能阻止南蒂拉和枪姬众参与,沙戴亚男人们也应该能忍受一切的责难和争吵。今天,光明在上,不要有任何女人因他而死。

这么多人自然不可能在一分钟内就做好出发的准备,即使他们一直在等待出发的命令。不过他们确实只用了一段短得惊人的时间就准备就绪了。巴歇尔举起剑,喊道:“真龙大人!”

一阵喊声在他身后的巨型队伍中迅速传播着:“真龙大人!”

兰德抓住真源,在两根柱子间制造出一个十二尺宽、十二尺高的通道,固定住编织后,他立刻冲了过去。殉道使紧随在他身后,通道另一边是一片方形大广场,环绕广场竖立着巨大的白色圆柱,每一根柱子顶端都有大理石雕刻的橄榄枝花冠。在广场的两端各有一座宫殿,它们的紫色屋顶、圆柱走廊、居高临下的阳台和细瘦的尖塔几乎毫无差别,它们是王宫和稍小一点的议会大厅。这里是塔玛兹大广场,伊利安的正中心。

一名穿着蓝色外衣、剃光上唇、只有下巴留着胡须的瘦子,张大了嘴看着兰德和穿黑衣的殉道使从一个凭空出现的洞里跳出来。一名裙装、软鞋和长袜都是绿色的矮个子女人用双手捂住脸,盯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一双黑眼睛几乎凸出了眼眶。周围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盯着他们,小贩举着托盘,车夫拉住了牛骡,无论男人、女人,还是小孩都张大了嘴巴。

兰德举起双手开始导引。“我是转生真龙!”这句话经过风之力和火之力的放大,震颤着广场。火焰从他的双手射出,直冲向百尺的高空。在他身后,殉道使用火球充满了天空。只有柯朗制造出一片蓝色闪电的密网,覆盖住整座广场。

不需要再做什么了,尖叫着的人潮向广场外围冲去。他们逃得正是时候。兰德和殉道使从通道前跃开,达弗朗·巴歇尔统率的沙戴亚人高呼着冲进伊利安,挥舞马刀的骑兵们源源不绝地从通道中涌出,一切都像早已计划好的那样。巴歇尔率领三队骑兵中间的一队一直向前冲去,另外两队分头冲向两侧。他们很快又分成小队,冲进所有与广场连通的街道里。

兰德没等骑兵全部冲出,当只有三分之一骑兵离开通道时,他立刻编织了一个更小的通道。如果只是要进行很短距离的穿行,就不需要对这个地方有什么了解。他感觉到柯朗和其他人分别编织出了通道,而他此时已经一脚踏进了通道。关闭通道后,他站在王宫中一座尖塔的顶端。他不在意地想起了马汀·斯戴潘诺·德·巴尔加,伊利安国王,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是不是正在他脚下的某个地方。

尖塔顶端只有一片不超过五步的地方,被一堵不到他胸口高的红石矮墙环绕着,这座一百五十尺高的尖塔是全城的制高点。在太阳的照耀下,一片片红、绿和其他各种颜色的屋顶闪闪发光,一直延伸到漫长的实土大道旁。正是这些大道穿过包围城市和港口的高草湿地,将伊利安城与外界连接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刺鼻的盐味。伊利安人不需要墙壁,大片的沼泽湿地足以阻挡任何侵略者——任何无法凭空制造出信道的侵略者。但对于这种侵略者来说,墙壁也是没用的。

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建筑物主要由浅色的石块构成。城里的运河像街道一样多,从这个高度俯瞰下去,那些运河仿佛组成了一片蓝绿色的经纬框格。但兰德没有心情欣赏这些,他向那些酒馆、店铺和宫殿释放出风、水、火、地、魂五行之力的能流,一边这样做,一边转动身子。他不是在编织能流,只是让能流扫过城市和直达数里外的湿地。另外五座高塔上也出现同样的能流。每当两股能流不受控制地彼此碰触时,就会闪耀出光芒和火星,五彩缤纷的云雾喷薄而出,任何照明者都会对这种景象称羡不已。这大概能更有效地让城里的人躲在床下,不要和巴歇尔的士兵发生冲突。兰德原先并没想到会有这种效果,这也不是他这么做的目的。

很早他就确信沙马奥一定布置了遍及全城的结界,任何人只要在这附近导引阳极力,他就会接到警报,而且这种结界一定已经被反转,只有沙马奥本人能察觉到它们。它们可以让沙马奥知道导引者的具体位置,让他能立刻摧毁入侵的敌人。运气好的话,现在所有这些结界都已经被触动了。路斯·瑟林曾经确信沙马奥能够立刻感觉到它们,无论他身在何处,而这些结界现在也没用了,它们一旦被触发,就必须重新编织。沙马奥会回来,他的一生中从不曾放弃过任何他认为是属于他的东西,无论他为了占据而宣称的理由是多么不可靠,无论要经过多么激烈的争夺,这些全都是路斯·瑟林告诉他的。如果这个路斯·瑟林是真的。他一定是真的,那些回忆有着太多细节。但难道不能幻想出无数细节吗?

路斯·瑟林!3他无声地喊道。回应他的只有吹过伊利安的风。

在下面,塔玛兹广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些车辆被到处抛弃。他恰好处在最初那座通道的侧面,所以看不见那座通道,只能看见它的编织。兰德解开了那个编织,当那个通道缩小消失时,他也不情愿地放开了阳极力,所有能流都从空中消失了。也许有的殉道使还握持着真源,但他已经命令过他们不许这样做。他已经警告过他们,当他停止导引后,任何仍然在伊利安进行导引的人,只要被他感觉到,他就会不加警告地将其杀死,他不希望那个被他杀死的导引者会是他的殉道使。他靠在围墙上,等待着,一边还在希望着能坐下来。他的双腿感到酸痛,而且不管他用什么样的站姿,肋侧都会像火烧般疼痛。但他在感觉编织的同时最好也充分使用双眼。

这座城市已经陷入完全的寂静,只有几个地方传来微弱的呼喊声和金属撞击声。即使将那么多军队都集中在边境上,沙马奥仍然没有抽走伊利安全部的兵力。兰德在塔顶转动身体,尽量看到每一个方向。他认为沙马奥会从王宫或议会大厅出现,但他无法确定。在一条街道上,他看见一队沙戴亚人正在和另一支数量相当、同样骑在马上、穿戴闪亮胸甲的士兵发生冲突。更多沙戴亚人突然从一旁飞驰而至,那场战斗消失在他视野之外的建筑物背面。在另一个地方,他看见一些真龙军团的士兵正走过一条运河的矮桥,一名在头盔上插着红色长羽毛作为标记的军官走在队伍最前面,他身后是大约二十个人扛着大约与他们肩膀齐高的宽盾,最后面是二百多名架着重十字弓的士兵。他们如何战斗?喊声和钢铁撞击声又在远处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濒死者的尖叫声。

太阳逐渐滑了下去,城市里的阴影在逐渐加长。没多久,太阳已经变成西方地平线上的一个红色半球,天空中出现了几颗星星。他错了吗?沙马奥会不会只是逃到别的地方,再找一个国家控制在手中?他是否应该听取一下别人的意见,而不是自己脑袋里疯子的梦呓?

有男人在导引。兰德立时僵住了身子,他的目光落在议会大厅那里,在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么强的阳极力足以打开一个通道。一定是沙马奥。

转瞬间,兰德已经抓住真源,编织出通道跳了进去,同时做好释放闪电的准备。这是一个大房间,装配大反光镜的立灯和天花板下的吊灯都已经点燃了,雪白的大理石墙壁上雕刻着战争和港口中群帆并集的场面。在房间远端,九张纹饰华丽的镏金扶手椅如同王座般立在白色台基上,中间那张椅子的椅背比另外八张都要高。没等兰德放开身后的通道,刚才他所在的那座高塔顶端被炸碎了。兰德感觉到火之力和地之力,同时一阵碎石和尘土从通道中冲出,将他击倒在地上。疼痛刺激着他的肋侧,一根锐利的红色长矛插进了他飘浮着的虚空——也许他正是因此才立刻放开了信道。另外某个人的疼痛;另外某个人的虚弱。他能忽略它们,只要他还在虚空中。

他挪动着,强迫另一个人的肌肉发出力量,将他撑起来,踉跄着向那些座椅跑去。这时,数百条红丝从天花板上直贯而下,烧穿了一大片海蓝色大理石地板,而那片地方的中心正是那个还没彻底消失的通道。一道红丝穿透兰德的靴子,穿过他的脚跟。他倒在地上,听到自己发出的嚎叫。不是他的疼痛,无论是脚跟上的还是肋侧的,都不是他的。

翻过身子,兰德能看见那些红丝的残余,以及仍然清晰可辨的火之力和风之力编织,那是他还不知道的编织,不过他能够追溯到这些编织的源头。地板和装饰着精美花纹的白石膏天花板上留下了无数黑色的孔洞,仍然在不停地发出燃烧和碎裂的声音。兰德举起双手,开始编织烈火,但立刻有另一个人记起了脸颊被掌掴时的疼痛。凯苏安的声音如同那些红丝般戳进他的脑袋。不要再这样做,孩子,绝对不要再这样做。他似乎听到路斯·瑟林在远处恐惧的呜咽,为了他要释放的力量,那股力量几乎摧毁了世界。除了火之力和风之力以外的能流都消失了,兰德开始做出他刚刚见到的那种编织。一千根红色的细丝从他手中爆开,略微散开地向上飞去,一片两尺直径的圆形天花板变成岩石和石膏的碎块掉落下来。

兰德这样做过之后才意识到在他和沙马奥之间还有东西挡着,他一定要让沙马奥死在今天,但最好不伤到其他人……他又一次站起身,跛行着向大厅侧面的大门跑去,那里的每一扇门上都镶嵌着九只如他拳头大小的黄金蜜蜂。

一股细小的风之力在他之前推开了一扇门,这么小的能量别人是完全感觉不到的。他蹒跚着走进走廊,单膝跪倒,另一个人的肋侧像是被火烧一般,他的脚踝却在困扰着他。兰德用剑撑起身子,靠在上面,等待着。一名剃光胡子、双颊丰满粉嫩的家伙躲在走廊转角处,向这边窥望着,他的衣服表明他是一名仆人,至少一侧是绿色,另一侧是黄色的衣服很像是仆人的制服。他看到了兰德,便以极为缓慢的动作(也许他认为只要动作够慢,就不会被注意到)缩进了转角。沙马奥迟早会……

“伊利安是我的!”那个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从所有方向传来。兰德咒骂了一声。这一定是他在塔玛兹广场上使用过的那种编织,这种编织需要的至上力非常少,即使做出编织的人就在兰德附近三十尺内,兰德也未必能察觉出来。“伊利安是我的!我不会为了杀你而毁掉我的东西,我也不会让你去毁掉它。你有胆来这里袭击我?那么你有没有勇气跟我去另一个地方?”那个雷鸣般的声音里流露出狡诈的嘲讽。“你有这个勇气吗?”在上面的某个地方,一个通道打开又闭合了。兰德知道那是谁的。

勇气?他有这个勇气。“我是转生真龙,”他喃喃地说道,“我要杀了你。”编织出一个通道,他走进去,到了数层以上的一个地方。

这是另一条走廊,排列在这里的壁挂描绘着海上的船只。走廊另一端连接着可以眺望远景的柱廊,从那里能看到太阳只剩下最后一抹红色。沙马奥通道的残余仍然挂在半空,正在解开的能流闪着微光,如同无数只鬼魂,兰德还能辨认出它们。他开始编织,却在半途停了下来。他不假思索地跳到这里,却没有想到这可能是个陷阱。如果他重复了沙马奥刚刚进行的编织,他会走进沙马奥已经到达的地方,或者至少是那附近。只要他稍微更动一下,他不确定这个更动是会相差五十尺还是一百尺,但也足够了。

垂直的银线开始旋转着张开,露出一片覆盖着阴影的巨大废墟,比这条走廊还要明亮一些。通道对面的太阳似乎比这里的还要高一点,半掩映在一座破碎的圆顶后面。他知道这个地方,上次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脑海中的名单上又增加了一个枪姬众的名字。第一次他去的时候,帕登·范跟了进去,变成了比暗黑之友更可怕的东西。沙马奥逃到了煞达罗苟斯,兰德却觉得这似乎解释了很多疑点。但现在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没等通道彻底张开,他一步跨进这个曾经被称为爱瑞荷的饱受蹂躏的城市。他放开编织,跛着腿向前跑去,靴子踩碎了破裂的铺路石板和黑色的枯草。

他转过见到的第一个街角,地面开始在他的脚下震颤。他刚才所在的地方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阴暗的黄昏中划过一道又一道闪电。兰德感觉到地之力、火之力和风之力的激荡,雷声中夹杂着尖叫和呼吼的声音,阳极力在他的体内激荡。他头也不回地蹒跚向前,虽然周围已经被阴影覆盖,但阳极力让一切的景物在他眼中纤毫必现。

这是一座异常宏伟的城市,巨大的大理石宫殿通常都拥有四五座不同形状的圆顶,落日在其上染出了一层猩红。每个十字路口上都有一座青铜喷泉和雕像。圆柱数组一直延伸到可以俯瞰夕阳的高塔前,不过那些高塔往往已经从中断裂,只剩下犬牙交错的末端,圆顶也只存一两处。雕像大多倒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或者至少残缺了手臂或头。迅速变深的黑暗淹没了一堆堆瓦砾。仅剩的几棵矮树歪斜扭曲,如同骷髅的手指伸向天空。

一片砖石碎块铺散在路上,路边的建筑也许是一座小宫殿,它的一半已经消失了,剩下的立柱前墙向街道倾斜着。兰德停在街道中央,距离那片瓦砾不远的地方,等待着,感觉着另一个使用阳极力的人。贴在街边前进不是个好主意,不仅仅是因为建筑随时都有可能坍塌,一千双看不见的眼睛似乎正从髑髅眼窝般的空窗户中窥望过来——充满饥渴的窥视。在遥远的地方,他感觉到肋侧新的伤口在跳动。煞达罗苟斯每一颗尘埃中的邪恶都在与那道伤口产生共鸣,让它喷发出火焰般的痛苦,而那处旧伤却像拳头般紧缩起来,脚上的痛处似乎已经到了极远的地方。在更近的地方,虚空在他周围脉动着,暗帝对阳极力的污染与那伤口一同冲击着他的肋侧。白日,煞达罗苟斯是个危险的地方,到了晚上……

在前面的街道上,一座尖顶纪念碑奇迹般地直立着,它的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一个被黑影遮住的形体。兰德几乎要导引了,但他不相信沙马奥会以如此仓皇的模样行走。当他第一步踏进这座城市时,当沙马奥向他的通道施放雷电时,他已经听到可怕的嚎叫声,虽然那声音差点就被彻底淹没在震耳的雷声里。煞达罗苟斯没有活物,连老鼠也没有,沙马奥一定是带来了党羽,而且是他可以随意杀死的、无足轻重的部下,也许这些部下会让沙马奥知道他的位置。兰德尽量快而无声地向那里跑去,破碎的石板路在他脚下发出如同骨骼碎裂的声音,他希望只有自己被阳极力加强的耳朵能听到这些声音。

他很快就跑到那座尖碑下,这座石碑如同一根粗长的石针,上面覆盖着流水般的铭文。兰德向前望去,刚才在这里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只有傻瓜和疯子会在夜晚进入煞达罗苟斯,杀死爱瑞荷的邪恶并没有随着爱瑞荷死亡,而是浸透了暗影之城。在街道远方,一缕银灰色的雾气从一扇窗户里飘出来,另一缕同样的雾从一座石砌高墙的裂缝中钻出来,两股雾气仿佛在摸索着相互靠近。那道宽阔的墙壁裂缝中闪耀着白光,仿佛里面藏了一个月亮。日落后,魔煞达就会在它的这座城市监狱中游荡,它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体,可以在一百个地方同时出现。魔煞达的碰触将导致痛苦的死亡。在兰德体内,阳极力的污染更加凶狠地激荡着,肋侧遥远的火焰仿佛变成一万道闪电,一根接着一根砸下来,就连地面似乎也在撞击他的双脚。

他转过身,有些想要离开这里。魔煞达出现时,很可能沙马奥已经走了,很可能沙马奥把他引诱到这里只是为了让他在这片废墟中枉自苦寻,直到魔煞达将他杀死。他转过身停了下来,蜷身躲到尖塔下。两名兽魔人正爬过这条街道,它们粗大的身体上裹着黑色的盔甲,比他高出半个身子或更多。从它们肩头和臂肘的铁甲上伸出一根根长钉。它们拿着有黑色长尖和丑恶钩子的长矛,面孔清晰地呈现在兰德被阳极力充满的眼睛里,其中一个有着鹰喙,另一个从长嘴里伸出了野猪的獠牙。它们的每一点动作都流露出恐惧。兽魔人喜欢杀戮和流血,但煞达罗苟斯同样让它们感到畏惧。这里一定也有魔达奥,没有魔达奥的驱赶,兽魔人绝不会进入这座城市;而如果没有沙马奥的驱赶,魔达奥也绝对不敢进入这里。这意味着沙马奥一定还在这里,否则这些兽魔人一定会立刻逃向城门,而不是继续在这里找他。它们确实是在找他,因为那只猪嘴兽魔人正努力地嗅着空气。

突然间,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从一扇窗户中跳出来,落在那两名兽魔人面前,手中的短矛已经向它们刺了过去。是一名艾伊尔人,一个女人,她用束发巾裹着头脸,却没有戴上面纱。鹰喙兽魔人被她的矛锋连续几次插进肋侧,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倒在地上,无力地挣扎着。猪嘴兽魔人嚎叫着转过身,凶狠地向她攻来。她蹲下身避开黑色的钩矛,手中的短矛斜向上刺进兽魔人的肚子。这只兽魔人最后也倒在了同伴身边。

兰德已经在朝那边跑过去了。“莉艾!”他高喊着。他本以为莉艾已经死了,被他抛弃在这里,为他而死。柯赛达·查林的莉艾,这个名字总是像刀刃般割划着他的心神。

她转过身,看着兰德,再次将短矛和圆盾端起,兰德记得她那张漂亮的面孔,但现在那张脸上的伤疤都已经在暴怒中扭曲了。“我的!”她咬着牙,用威胁的语气说道,“我的!没有人能到这里来!没有人!”

兰德停住了脚步,那支短矛正在等待着,同样渴望刺穿他的身体。“莉艾,你认识我,我带你回到枪姬众那里去,回到你的枪之姐妹中去。”他伸出手。

莉艾脸上的怒容消失了,她皱紧眉头,将头侧向一旁,缓缓地说道:“兰德·亚瑟?”她的眼睛睁大了。她低头看了一眼死去的兽魔人,恐惧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兰德·亚瑟,”她低声说着,刚才还拿着短矛的手颤抖着将黑色面纱戴在脸上。“卡亚肯!”她哀嚎一声,向远处跑去。

兰德跛着脚追过去,他爬过一堆堆瓦砾,跌倒在地上,撕裂了衣服,再次跌倒,几乎扯掉了外衣。他翻滚着爬起来,又开始奔跑。肉体的虚弱和疼痛都还在远方,他飘浮在虚空中,即使这样,他也只能将自己逼到这种程度了。莉艾消失在夜幕中,他觉得她是拐过前面那个被黑影覆盖的十字路口。

他用最快的速度跛行着绕过那个路口,几乎冲进一只魔达奥和四只黑甲兽魔人之中。死黑色的斗篷垂挂在隐妖背后,虽然隐妖在不停地移动,但那片斗篷永远都不会有任何波动。兽魔人惊讶地发出吼声,但它们的惊讶持续的时间还不到一下心跳。钩矛和弯剑举了起来,魔达奥的黑刃也在它的手中闪出,这种黑刃几乎像帕当的匕首一样致命。

兰德甚至没有想从腰间抽出有苍鹭铭文的佩剑,他已经化身成为穿着红衣的死亡,一柄火焰剑出现在他的手中,随着阳极力的脉动忽明忽暗,光芒一闪,一颗无眼的头颅已经离开了它的肩膀。如果使用殉道使在杜麦的井用过的手段,毁灭这些怪物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在这个时候导引那么大量的阳极力也许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兰德在阴暗的光线中起舞,双手擎着火焰。脸上的影子不停地闪过他的眼前,狼的面孔和山羊的面孔。当火焰剑如同切过水面般切过黑色铁甲和铁甲包裹的血肉时,那些面孔也在嚎叫中扭曲着。兽魔人在以众暴寡时极为凶残,但现在它们和待宰的牲畜没有差别。

火焰剑从兰德掌中消失,兰德仍然以扭风式站在暗影生物的尸体中央。最后一个倒下的兽魔人仍然在抽搐着,一双羊角不停地磨着石板路面。无头的魔达奥也还在甩着手臂,穿着靴子的脚狂乱地踢蹬着。半人的死亡总是来得非常缓慢,即使是在没有头的时候。

火焰剑刚刚消失,银色的闪电已经从无云的星空中落下。

第一道闪电落在距离兰德十尺远的地方,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世界变成了白色。虚空碎裂了,地面在兰德脚下震动着,另一道闪电劈落下来,然后是第三道。直到此时,兰德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趴在了地上,空气中充满了电击的劈啪声。他晕眩着爬起身,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雨点般落下的闪电,他的背后是连续不段的雷声和建筑物倒塌的轰鸣。他踉跄着一直向前跑去,丝毫不在乎自己会跑向哪里。

突然间,他的头脑清晰了,他看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是一片宽阔的岩石地板,覆盖着各种形状的大石块,其中一些石块像他一样大。铺地的石板上有许多黑色的凹陷,四周围全都是高大的墙壁,墙壁向高处逐渐收窄,上面突出着一排排阳台。原本很巨大的天花板只在一角留下很少一部分,星光洒落在兰德的头顶上。

兰德又拖着一条腿向前走了一步,他脚下的地板突然陷了下去,他拼命地伸出双手,右手抓住了粗糙的石板边缘。他在一片彻底的黑暗中晃荡着,如果他松开手,也许他落下几幅高度就会碰到地下室的地板,也许他落下一里后仍然悬在半空。他可以用风之力将自己挂在这些锯齿般的石板边缘上,把自己挂上去,只是……刚才他只是导引了那么少量的阳极力,就已经被沙马奥感觉到了。闪电确实是等了一段时间之后才落下来的,但兰德不知道自己杀死那些兽魔人用了多久时间。一分钟?几秒?

他用力将左臂摔上去,试着抓住坑洞边缘。没了虚空,肋侧的疼痛如同正戳进一把匕首,他的视野中飞舞着许多星星。更糟的是,他的右手正从石板边缘上滑脱,他能感觉到手指的软弱,他就要……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右腕。“你是个傻瓜。”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进兰德耳里,“我没让你今天去死是你的运气。”那只手开始将他拉上来。“你不能用些力气吗?”那个声音带着质问的语气,“我不打算把你背在肩上,或者为你杀了沙马奥。”

兰德压抑住惊骇的心情,伸出左手抓住了石板,忍着肋侧的疼痛将自己向上拉去。他在剧痛中恢复虚空,抓住了阳极力。他没有导引,但他要做好准备。很快地,他的头肩到了坑洞以上,能看到那个拉他上来的男人。那个人身材高大,不比兰德年长多少,他的头发像周围的黑夜一样黑,身上的外衣像殉道使的制服一样黑,兰德从没见过他,但至少他不是弃光魔使。兰德现在知道所有弃光魔使的相貌——至少他认为自己知道。于是兰德问道:“你是谁?”

那个人一边拉起兰德,一边大笑一声:“就当我是个路过的流浪者吧!你现在真的想要聊天吗?”

兰德要咬住牙,将上半身撑到坑洞上。突然间,他发现他们所在的地面上被洒了一层白光,如同满月就在他们头顶。

他转过头,看见了魔煞达,不是一丝一缕,而是一片闪耀的银灰色波浪从一座露台上翻滚而下,正朝他们的头顶扑来。

没多想,兰德举起左手,一股烈火向上射去,白色流体火焰切穿涌向他们的银灰色波浪。他依稀察觉到另一股白色流体火焰从那人没抓住他右腕的手中升起,从另一边扫过魔煞达。两股火焰碰在一起。

兰德仰起头,浑身的筋骨都在剧烈地震颤着。阳极力和虚空粉碎了,他眼中的一切,那些露台、塌倒在地上的石块,都变得虚幻模糊。他的眼前似乎有两个相互重叠的人影,两个人影都在用双手抱着头。兰德眨眨眼,又去搜寻魔煞达,闪光的波浪已经消失了,只是在露台上留下一片暗淡而逐渐隐没的光晕。这时,兰德的视力逐渐恢复了。看样子,即使是没有思想的魔煞达也会逃离烈火。

兰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我想我们最好尽快离开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个人站起身,皱起眉看了兰德伸过来的手一眼。他的身高和兰德差不多,除了艾伊尔人之外,很少有人会有这么高的身材。“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咆哮着,“跑吧!如果你还想活下来。”他自己已经迈开双腿,向一排拱门跑去,那并不是离他们最近的门;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门就是魔煞达出现的那个。兰德摸索着重建虚空,以最快的速度拖着腿跟在那人身后。但没等他们跑到门口,闪电已经再次落下,这次,一团团银色的利箭形成一场密集的风暴。电墙紧追在两人身后,将他们刚刚跑过的地面一片片击成碎粉,激起浓雾般的尘土和冰雹般的碎石。兰德躬着身子,用一只手臂遮住脸,跑过已经在颤抖着落下瓦砾的拱门。

在他发觉以前,他已经跑到了街上,又跛行了三步,他才停住,肋侧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直起腰。但他觉得,如果自己现在无法站直,那他的双腿也许就要立刻跪下去了。他的脚上也传来阵阵刺痛,似乎那道红线将他的足跟刺穿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救起他的那个人在他旁边看着他,虽然从头到脚都覆满了灰尘,但他仍然表现出帝王的气质。

“你是谁?”兰德再次问道,“马瑞姆的部下?或者这些都是你自己学会的?你可以去凯姆林,去黑塔,你不必害怕两仪师——”兰德说这些话时,他皱起了眉,兰德不明白是为什么。

“我从没害怕过两仪师,”那个人打断兰德的话,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你现在也许应该离开这里,但如果你要留下来杀死沙马奥,也许你最好试着按照他的方式思考,你已经表现出了这个能力。要摧毁某个人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将地点选在那个人曾经赢得胜利的地方。如果不行,他也会选择一个有那个人标志的地方。”

“道门。”兰德缓缓地说,那是他在煞达罗苟斯唯一做了标志的地方,“他等在道门附近,设下陷阱。”看起来,他在这里布置了和伊利安城中一样的结界,男人任何程度的细微导引都能被他感知。沙马奥计划得很周详。

那个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看起来,如果有正确的指导,你是能抓住重点的。不要再犯错,如果你现在被杀死,有许多计划将不得不进行更改。”他转过身,朝对街一条小巷走去。

“等等!”兰德喊道,但那个人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你是谁?你说的计划是什么?”那个人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

兰德摇摇晃晃地追了过去,但是当他走到巷口时,巷子里已经没有人了。这里的墙壁保持着完整,一直延伸到百步外的另一条街道上。对面巷口处的闪光表明那里有魔煞达的另一部分,但那个人已经消失了,这绝对是不可能的。那个人有时间编织通道,但兰德肯定会看见那些编织的残余,而且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兰德一定也能感觉到编织通道时导引的至上力。

突然间,兰德意识到从那个人导引烈焚火之后,自己就再没有感觉到阳极力了。想到那时两股烈火相撞,一切都变得模糊的样子,兰德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人的脸,在一切都恍惚不清时,唯有那张脸锐利得刺眼。兰德摇着头,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悄声说道:“光明在上,你是谁?”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你到底是什么?”

但不管怎样,那个人已经消失了,沙马奥却仍在煞达罗苟斯。兰德努力地再次恢复了虚空,现在,阳极力的污染疯狂地蠕动着,渗进他体内更深处的地方。虚空本身也在不停地颤动,但肌肉的虚弱和伤口的疼痛又被推远了。他要在今晚杀死那名弃光魔使。

他拖着伤腿,无声地走过夜色中的街道,每迈出一步都十分地小心。他无法完全消除自己的脚步声,但黑暗中的煞达罗苟斯已经充满了声音,凄厉或悲惨的嗥吼声不绝于耳。没有思想的魔煞达杀死它找到的一切,像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兽魔人死在煞达罗苟斯。有时兰德会在街上看见三五成群的兽魔人,偶尔会有魔达奥率领它们,但这种情况并不多。它们都没看见兰德,兰德也没有打扰它们。不只是因为沙马奥会感觉到他的导引,即使魔煞达没有杀死这些兽魔人和魔达奥,它们也已经死了。沙马奥肯定是从道中把它们带出来的,但他显然并不知道兰德在这里的道门上做了什么样的标志。

到了距离道门所在的那座广场不远处,兰德停下脚步,向四周观望了一下。附近有一座塔看样子还是完整的,虽然比不上真正的高塔,但它的顶端距离地面也超过了一百五十尺。木制的塔门早已烂光,铰链也变成锈土,黑暗的门洞里只有一点微弱的星光。兰德走进去,缓步攀上螺旋楼梯,他的靴子底下扬起了小团的尘土。每走一步,腿上都会传来刺痛感,遥远的疼痛。终于到了塔顶,他靠在光滑的栏杆上,调整着呼吸。他忽然想到,如果明知道这些,也许他的耳朵也会被抽聋。明、艾密斯,或凯苏安,结果一定都是一样。

这座广场曾经是爱瑞荷最重要的广场之一,它曾经被巨森灵的树林覆盖。巨森灵在建成这座城市最古老的部分后离开了这里,随后不到三十年时间,这里的人们为了城市的扩张砍伐了这片森林,残缺不全的宫殿围绕着这座巨大的广场。魔煞达的光从一些窗口后面渗透出来,广场的一侧堆积着山一般的瓦砾,道门就矗立在广场正中心,看上去如同一块高大宽阔的石板。从这么远的距离,兰德无法看清覆盖它的栩栩如生的叶片和藤蔓浮雕,不过他能看到曾经围绕道门的栏杆都已经倒覆在地上,至上力制造的金属变成了废墟,只是在这样的黑夜里,它们没有任何锈蚀的表面仍然熠熠生辉。兰德还能看见自己在道门周围做出的编织,那些编织经过反转,只有他的眼睛能看到。他无法确定那些兽魔人和半人是否真的走过了这座道门,但如果它们是从那里出来的,过不了多久,它们必死无疑,那是个凶恶的东西,他看不到沙马奥设置了什么样的陷阱,但那是一定的。

一开始,他看不到沙马奥在哪里,就在这时,一座宫殿的柱廊上有人影晃动了一下。兰德等待着。他要有十足的把握,他只有一次机会。那个人影走出柱廊,又迈了两步,就站定在广场上,然后他开始环顾四周。那是沙马奥,兰德甚至能看清楚他脖子周围雪白的蕾丝高领。他在等着兰德走进这座广场,走进他的陷阱。在他身后,那座宫殿的窗口透出亮光。沙马奥望着广场上的黑暗。魔煞达从那些窗户里流淌出来,翻涌着的银灰色浓雾在沙马奥头顶汇聚成团。沙马奥向前走了几步,那些浓雾降落下来,速度愈来愈快。

兰德摇摇头。沙马奥是他的。要成为烈火的能流迫不及待地开始凝聚。虽然凯苏安的警告仍然在耳际回响,兰德已经抬起了手。

一声尖叫撕裂了黑暗,那是一个女人在表达超乎想象的痛苦。兰德看见沙马奥转身望向那座巨大的瓦砾山,兰德自己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转向那里。在瓦砾山的顶端站着一名穿外衣和长裤的女子,一根魔煞达的细长蔓须碰到了她的腿,她的双臂挥舞着,却无法从站立的地方迈出一步。她那令人听不清内容的哀嚎似乎在呼喊兰德的名字。

“莉艾。”兰德悄声说着。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仿佛是要越过这段遥远的距离,将莉艾拉过来。但任何力量都无法解救被魔煞达碰到的生灵,正如同如果帕登的匕首刺进他的心脏,任何力量也将无法再解救他。“莉艾。”他悄声说着,烈火从他手中射出。

不到一下心跳的时间里,莉艾所在之地已经变成一片刺眼的雪白和绝对的黑暗。莉艾消失了,在她感到痛苦以前就死了。

兰德吼叫着将烈火扫向广场,瓦砾山崩塌了,烈火释放着脱离时间的死亡。当白光就要碰到翻滚过广场的魔煞达浪潮时,兰德放开阳极力。大片魔煞达涌过道门,与另一座宫殿中流出的一股魔煞达汇聚在一起。沙马奥死了,一定是死了,他没有足够时间逃跑,没时间编织通道。而且,他没有感觉到任何阳极力的运作。沙马奥死了,被一种几乎像他一样强大的邪恶杀死。各种情绪在虚空外疯狂地蹿动,兰德想笑,或是想哭。他来这里是为了杀死弃光魔使,但他杀死的却是一名被他丢弃在这里的女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兰德站在塔顶,在苍白的下弦月光中看着魔煞达彻底充满了广场,直到只有道门的顶端露在浓雾之上。缓缓地,魔煞达开始消退,去其他地方搜寻猎物。如果沙马奥还活着,他在这段时间里能轻松地杀死转生真龙,兰德不确定现在自己是否在乎那种事情发生。最后,他张开一座用于浮行的通道,这次他登上的平台是一个有栏杆的圆盘,圆盘的一半是白色,另一半是黑色。浮行比穿行的速度慢,他用了至少半个小时的时间才到达伊利安。这一路上,他将莉艾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烙印在自己的意识里,用它来鞭挞自己。他希望自己能哭,他觉得自己已经忘记该怎么哭了。

巴歇尔和柯朗率领的殉道使都在王宫的王座大厅里等着他,这座大厅和兰德在塔玛兹广场对面那座建筑里看到的大厅几乎完全一样,甚至连灯架、大理石墙壁上的浮雕和白色的长高台也完全一样,只是每样东西的尺寸要稍大一点。高台上不是九张座椅,而是只有一张巨大的镀金王座,王座的扶手被雕刻成老虎的形状,九只拳头大小的黄金蜜蜂镶嵌在王座靠背上方。兰德疲惫地坐到王座前的台阶上。

“我大概可以认为沙马奥已经死了。”巴歇尔说道。他的眼睛不停地上下打量着衣衫破烂、满身灰尘的兰德。

“他死了。”兰德说。柯朗重重地长吁一口气。

“这座城市是我们的了,”巴歇尔继续说道,“或者我应该说,是你的了。”他忽然笑了起来。“这里的人发现来的人是你之后,战斗就停止了,整体来说,战斗并不多。”巴歇尔外衣的袖子有一只被撕破了,上面还有黑色的血污。“议会热切地期盼着你回来,或者也可以说是忧心忡忡地。”

八名满脸是汗的人正站在王座大厅的另一端,他们穿着黑色的丝绸外衣,在翻领和衣袖上装饰着金银线刺绣,袖口和领口缀着蕾丝。其中有几个人剃光上唇,只在下巴上蓄着胡须。他们的胸前全都斜披着一条绿色丝绸宽带,上面绣着九只金色的蜜蜂。

巴歇尔一招手,他们向前走过来,每走三步就向兰德一鞠躬,仿佛兰德现在是全世界最华丽尊贵的人。他们之中的一名高个子似乎是他们的首领,他蓄着胡须,一张圆脸上的庄重表情却因为担忧而显得过分做作。“真龙大人,”他一边说一边又鞠了个躬,同时将双手按在胸前,“请原谅,但布兰德大人已经失踪了,而且——”

“他不会回来了。”兰德冷冷地说。

那个人脸上的肌肉随着兰德的声音跳了一下,他咽了一口口水,喃喃地说道:“您说得对,真龙大人。”

“我是瑞格林·登·鲁申诺领主,真龙大人,布兰德大人不在的时候,我是九人议会的代言人,我们向您奉上……”他放在身侧的手用力摆动了几下,另一个人走到了前面,他的手中捧着一只覆盖绿色丝绸的软垫,“我们向您奉上伊利安一国。”随后走上来的那个人掀开绿绸,露出一顶两寸宽、月桂树叶形状的黄金王冠。“当然,这座城市已经是您的了,”瑞格林继续焦急地说道,“我们已经平息了一切抵抗,我们将王冠、王座和整个伊利安奉献给您。”

兰德盯着软垫上的那顶王冠,纹丝未动。提尔人以为他会在提尔称王,凯瑞安人和安多人都害怕他成为他们的国王,但从没有人将王冠献到他面前。“为什么?马汀·斯戴潘诺那么喜欢放弃他的王座吗?”

“马汀王两天以前就消失了,”瑞格林说,“我们有一部分人担心……我们担心布兰德大人与此事有关,布兰德……”他停下来,咽了口口水,“布兰德确实曾经对国王有很大影响,不少人都认为他的影响实在有些太大了。但最近几个月,马汀开始不再遵循他的话,更多地坚持自己的主张。”

兰德伸手拿起月桂王冠,褴褛的布条从他手臂上垂挂下来,在灯光的照耀下,盘绕在他手臂上的龙纹和黄金王冠一样光彩耀人。他用双手旋转着那顶金冠。“你们还没有告诉我是为什么,因为我征服了你们?”他征服了提尔,也征服了凯瑞安,但这两个国家里仍然有人在反抗他。至今为止,他对待诸国的方式似乎只有征服一种。

“这的确是一部分原因,”瑞格林嗓音干涩地说,“即使是这样,我们也可以从我们之中选出国王,议会成员成为国王是有先例的。但您从提尔运来的谷物让所有人都为您的名字加上了光明的祝福,没有那些粮食,许多人会死于饥饿。布兰德强行将每一条面包都送到军队去了。”

兰德眨眨眼,忽然他感觉指尖一阵刺痛,急忙将手指放到口中吮了一下。在那些月桂树叶下隐藏着许多锋利的小剑。他在多久以前命令提尔人将谷物卖给他古老的敌人?那时他给提尔人的命令大概是如果不出售谷物,就要丢掉性命。他并未意识到当他开始准备入侵伊利安后,提尔人还在奉行他的命令。也许他们害怕向他提起这件事,他们肯定更害怕擅自停止交易。也许他确实有些权力得到这顶王冠。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圈月桂树叶放在头顶,树叶后的剑锋半数向上,半数向下,任何头颅都不可能轻松随意地戴着这顶王冠。

瑞格林再次鞠躬。“光明照耀兰德·亚瑟,伊利安之王。”另外七个人随他一同鞠躬,一同赞颂道,“光明照耀兰德·亚瑟,伊利安之王。”

巴歇尔向兰德低了一下头(毕竟,他是一位女王的叔叔),柯朗则高声喊道:“一切向兰德·亚瑟欢呼,世界之王!”其他殉道使也齐声喊道。

“一切向兰德·亚瑟欢呼,世界之王!”

“一切向世界之王欢呼!”

这个称号听起来还真不错。

这个故事像所有故事一样广为流传,也像所有故事一样,随着时间和距离而改变。航船、商队和密探的鸽子将它带出伊利安,如同石子落入水面,波纹扩散开去,激起新的波纹,更新的波纹。故事里说,一支军队来到伊利安,艾伊尔人的军队,两仪师从空中出现,能够导引的男人骑着有翼的怪兽。甚至其中还有沙戴亚骑兵,不过最后这一点并没有多少人相信。有些故事说,九人议会将伊利安的月桂王冠献给了兰德,其他故事里说马汀·斯戴潘诺跪倒在兰德面前。有些故事里说转生真龙将王冠从马汀的头顶拉了下来,然后将马汀的头颅插在矛尖上。不,转生真龙已经将伊利安夷为平地,将它的国王埋在瓦砾堆下。不,转生真龙和他的殉道使军队已经将伊利安彻底烧光了。不光是这样,他在伊利安之后还摧毁了艾博达。

但有个事实在一个又一个故事中始终未变,伊利安的月桂王冠已经有了个新名字——剑之王冠。

不知为什么,无论男人或女人在讲述这些故事时,都会加上一句几乎完全一样的话。大风暴要来了。他们一边说,一边忧虑地望着南方。大风暴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