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玕珠
(一)
和善的赵婆婆竟然是投毒人,并且在被追查后咬舌自杀,在敦厚坊掀起轩然大 波。原本就少言寡语的董石头夫妇更加沉默,过了月余,悄无声息地搬走了。
王宝第二天便醒了,没过几天即恢复了活蹦乱跳。不过经此磨难之后,他仿佛 一夜之间长大,每日乖乖地守在杂货铺里帮忙,见了李婆婆也规规矩矩地问好,再不调皮捣乱。李婆婆对毕岸感激涕零,但对他人态度依旧,该嚼舌根照嚼舌根,传 闲话传得口沫飞溅,她那个茶馆,简直成了敦厚坊长舌集中营。
关于银精和魇术,公蛎终于好学了一回,从毕岸那里了解了些皮毛。据说东瀛深海之下有巨大银矿,若干年前,有一行奇人下海开采,发现银矿之间有孔洞,一种外形似蚕的东西以银为食物,身体锋利坚硬,刀枪不入,人被咬中颈部动脉后,体内血液全部消失。同时,他们发现,银蚕并非所有的银子都吃,有一些银子会被 留下。而这些银子恰恰对银蚕具有克制作用,他们唤之为“银精”。
不知当时他们经历了多少磨难,据说大多人死于银蚕口下。幸存者有人偷偷收集银精,制成无心镜,将银蚕带了回来,在黑市上作为杀人利器售卖。或许龙爷的第一枚银蚕便是这样得来的。
正如银精生于银子之中却能克制银蚕一样,银蚕杀人于吸血,又怕血——银子 属阳,银蚕属阴,若是碰上纯阳之血,反过来银蚕将被杀死。这也是毕岸公蛎当日能够除去银蚕的原因。
但公蛎依然对毕岸不用他自己的而划自己一刀气愤不已。毕岸解释道,只能用公蛎的,因他是纯阳之血。公蛎听了暗暗得意,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还未来得及吹嘘,毕岸又臭着一张脸道:“纯阳之血,色欲旺盛。”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李婆婆的耳朵里,公蛎 “不学无术”、“好吃懒做”的名号上又增添了“好色”的标签,再来忘尘阁的小媳妇小女子们,看公蛎的眼神都带着一丝警惕和鄙夷,气得公蛎跳脚。
关于魇术,毕岸道,并非人人能练就。他曾查过赵月儿的户籍文碟和当年天象,她出生时恰逢天狗吞月,体质属阴,天生带有异能;后又从小佩戴银精制成的链子,缺乏阳气,媚功见长,练习魇术事半功倍。若非阴性体质修炼着两类法术,如同强行扭瓜,最终将害人害己。
公蛎虽对毕岸擅自毁掉记录银魇的人皮卷有些微词,但他向来是个什么都无所 谓之人,很快自己找到借口放下了。不过因为手上的伤——虽然在梦魇中毕岸也被他当做面具人掐得脖子乌青,他还是狠狠勒索了毕岸一堆财物,还被允许每月在账 上支出十两营养银,用来补养身体。
至于巫教,公蛎丝毫不感兴趣,只知道是一种古老的教会,运作神秘,一直是官府打击的邪教之一。巫教同巫氏一族颇有渊源,同属一宗,有说是远古巫氏兄弟两个,其中一人创建了巫教,但后来同巫氏家族脱离了关系。经过数百年来官府明里暗里的渗透、围剿,如今行事更加隐蔽,组织也更加严密,若不是赵婆婆擅自行 动,只怕难以发现其中端倪。
关于珠儿所提柳大之事,公蛎认真问了阿隼。据阿隼确认,柳大仍好好地在狱 中服刑,并未逃脱,珠儿所见,可能只是刚好遇到了长相相似之人。公蛎这才放了 心,专门去跟珠儿做了解释,安慰她不要多想。
胖头的一根筋,如今也在李婆婆口中广为流传。那日早上,赵婆婆伏法后,毕 岸同公蛎回到忘尘阁,才发现忘了躲在窗外的胖头。胖头这个傻瓜,因为没有听到毕岸的命令,竟然一动不动在屋外冻了一个晚上,眉毛头发上落满白霜,人差不多 冻僵,手脚也长了冻疮,害得公蛎给他搽了半个多月的冻疮膏。
进入腊月,洛阳城中弥漫着年的味道。忘尘阁的生意越来越好,从上月开始, 收支已经持平,汪三财估计这月定能扭亏为盈。
公蛎已经完全克服冬眠习惯带来的困顿,每日兴致高涨,看着家家户户备年 货、做新衣,自己也买了一堆有用的没用的东西,光是站在街边看人,便能看上半日。
公蛎如今已经很少去喝花酒了,不是因为他转了性,而是因为玲珑。
(二)
赵婆婆事件之后的一个下午,公蛎正涧河边看捏泥人儿,忽然看到玲珑从南边 东张西望地过来。
公蛎正纠结要不要上前打招呼,玲珑已经看到了他,过来施了一礼,道:“龙 掌柜近来可好?”
公蛎忙回礼,道:“还行。你这是做什么?”
玲珑皱眉道:“小娟子病了,我想给她抓两副药去。”
公蛎含糊赞扬了两句,便不知道说什么了。玲珑四处张望,道:“我记得这附近有个老郎中,专治伤寒。”她偷偷看了一眼公蛎,低头道:“龙掌柜,你能不能陪我在这附近找一找?”
公蛎忙不迭地点头。
两人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玲珑扑哧一笑,道:“龙掌柜,你这是怎么了,见我就像老鼠见了猫?是我今天脸没洗干净,还是变得丑得不忍直视?”说着嘴巴一噘,歪头看着她。
公蛎脸上一阵发热,又想起那晚进入她房中的男子,尴尬道:“姑娘说得哪里话。你近来忙什么?”
玲珑看似随意道:“我舅舅从江南回来了,这些日待在洛阳。爹爹不在了,我总要略尽地主之谊。所以也没顾上登门去谢谢你。”说着眼睛朝公蛎一溜,带出一丝娇羞。
公蛎实在是个很会说服自己的,听了此话,他瞬间给自己的猜疑找到了出口, 忙道:“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只管说。”
玲珑笑得极为灿烂,道:“那我就不客气啦,如今我便要麻烦龙掌柜。”
公蛎忙道:“怎么?”
玲珑认真道:“我舅舅从江南带回来些东西,想要找个买家,但唯恐受骗,想找个懂行的人估个价。你是典当行的掌柜,自然是行家,能否移步去我那里瞧一瞧?”
公蛎本想推辞一下,可是听说去她家里,又心动了,支吾道:“这个,我对珠宝只懂得皮毛。我先看一看,不行的话我帮你另找高人。”
玲珑十分开心,道:“太好了,我正犯愁呢。”两人找到医馆,抓好药,玲珑找了个小乞丐要他送去大杂院,便同公蛎一路说笑着去了柳枝儿巷。
玲珑住的院子并不大,但收拾得相当干净,正堂三间,偏厦两间,周围高高低低地种了些花草树木,院落一角搭建了微型的水池假山,旁边摆了一架竹木秋千。
一个干净利落的老婆子上来施礼,玲珑道:“吴妈,把舅舅上次带来的庐山云雾茶沏一壶来。”吴妈对玲珑颇为恭顺,但看到公蛎,却翻了个白眼。
玲珑浑然不觉,歉然道:“我这里少有客人来,所以也不曾设专门的会客厅, 只能委屈龙掌柜到我的房间一坐。”
公蛎正巴不得见识下女孩子的闺房,忙道无妨。
推开房门,一股淡雅的香气扑鼻而来。白色帐幔,淡粉窗帘,正中摆着跷脚梨木圆桌,上面放着未做完的针线;临窗一个雕花梳妆台,摆着菱花铜镜、胭脂香粉,还有一个别致的八角漆雕首饰盒。墙壁上、搁架上、床头前,到处挂着各种小女儿喜欢的东西:珍珠镶嵌的小兔子,树根雕成的小鸟,贝壳做的风铃等,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又极其温馨。
吴妈送了茶来。公蛎为了掩饰尴尬,品了一口,顿觉满口生津,赞道:“好茶!” 玲珑含笑道:“我一个粗人,还是喜欢喝花茶,这些上等好茶,生生被我糟蹋了。龙掌柜若是喜欢,我送你好了。”
公蛎推辞道:“那怎么好?”
玲珑低头一笑,吩咐吴妈将茶包起来。然后坐在公蛎对面,慢慢抿了一口茶,轻轻笑道:“我这里,龙掌柜是第二个客人。”
公蛎张嘴道:“那谁是第一个客人?”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莽撞了,哪有这样问人的?
玲珑抿嘴一笑,道:“第一个,当然是我舅舅。”
公蛎又是懊悔又是尴尬,脸瞬间红了,眼睛躲闪着朝房间另一侧望去。
搁架后面,是一个轿式雕花大床,绣着百合的粉红软缎被褥看起来有一种暧昧的暖意。 气氛有些奇怪,玲珑脸颊微红,垂头饮茶,两人远远不如刚才在外面自然随意。
公蛎憋了良久,终于想起今天的正事了:“姑娘说有东西估价,可是什么宝贝?”
玲珑哦了一声,含羞笑道:“瞧我,把正事儿都忘了。”起身走到床前,打开柜子捧出一个匣子来。
匣子方方正正,周围雕刻着一些不规则的花纹,木质黑中透红,有明晰的脉络,沉甸甸的,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公蛎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斟酌道:“我瞧着这个像是乌木,纹理清晰,线条优美,怕是最好的金丝楠木。”
玲珑道:“你看看里面这个。”一按搭扣,啪的一声,匣子开了,里面放着一颗椭圆形的珠子。
珠子如鸽蛋大小,里面布满微金色的晶丝,表面透明,看起来流光溢彩;珠子正中,有一块晶丝是黑红色的,圆形,排列也不似金色晶丝那般杂乱,而是呈盘旋 状,乍一看,像极了人的瞳孔;若是盯得久了,又像个正在流动的巨大漩涡,想要将人吸进去。
玲珑好奇道:“龙掌柜,依你看,这个东西,是什么宝贝?”
公蛎转动珠子。“瞳孔”正中的光斑也随之移动,真真像一个人的眼珠子在盯着自己看一般,十分神奇。
玲珑道:“舅舅说,这是从乡下收上来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公蛎绞尽脑汁思索着自己掌握的玉石知识,道:“我听说有种玉石,人称凤凰胆,上面有像瞳孔一样的螺旋状花纹,不过我却不曾见过。”
这些话,是有一次汪三财给胖头讲述关于名贵玉石的种类时顺便提了一嘴,公蛎在一旁听说的。
玲珑道:“这么说也算是名贵了?”
公蛎依稀记得毕岸当时补充说,说凤凰胆不祥,既不适合佩戴,也不适合收藏,便道:“也不算名贵,只是中原地区比较少见。”
玲珑听了,反而欢快地道:“那就好,舅舅说送给我,我本来还不好意思呢。你觉得镶嵌在步摇上怎么样?”
公蛎忙道:“先别急,我一知半解的,说的不一定准确,不如明天我找个行家给你瞧瞧,听听人家的意见。”
心里思量,毕岸定然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只是他长得远比自己好看,别玲珑一见,又迷上了他岂不糟糕?便留了个心眼,含糊道:“我有个朋友是做玉石生意的,他一定懂。”
玲珑十分开心,将珠子收进匣子推给他,道:“好,那就有劳龙掌柜啦。”似有送客之意。
公蛎见她对自己毫无防备,心中升起一丝甜蜜,搓手笑道:“这个……我就这么端走,不怎么合适吧?”
公蛎的意思本来是这种珠宝玉器鉴定,不能假人之手,以防被掉包,想同玲珑说定明日再来,谁知玲珑会错了意,脸儿一红,笑道:“是,小女子失礼了。”大声叫道:“吴妈!”
吴妈快步过来,身上还系着围腰。玲珑吩咐道:“去做几个精致的小菜,取了上次给舅舅备的杜康老酒来。今晚龙掌柜在此用饭。”
吴妈点头退出。公蛎大窘,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玲珑眼波流转,轻笑道:“就当我想留龙掌柜吃个饭,可以么?”
吴妈手脚甚是麻利,一会儿工夫,四个冷菜拼盘先端了上来。玲珑端起酒杯,笑道:“我同龙掌柜着实有缘,一见如故,干了!”一饮而尽。
公蛎也一口气干了。玲珑将房里的炉火拨得旺旺的,除了外衣,只穿了一件掐丝镶边红色小袄,一张脸如同桃花般艳丽,眉眼如盈盈春水,更添风情。
公蛎仗着有酒壮胆,问道:“玲珑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玲珑再次将酒斟满,垂头道:“我还能有何打算……如今想要找一个情投意合之人,谈何容易。”说到最后四字时,声音几乎低得听不到。
公蛎此时脑海里闪现的却是丁香花女孩儿那微微翘起的嘴唇,不觉心中感伤,大声道:“姑娘这等人才品德,何愁找不到情投意合之人?说不定那人也正着苦苦寻觅呢……”他瞬间有些鼻塞,道:“若是知道姑娘在这里,只怕飞奔过来相见呢。”
玲珑瞥了他一眼,咯咯笑道:“但愿如此。”公蛎忙低下头去,心想若是对面坐 的是她,该有多好。
玲珑似乎不胜酒力,脸儿绯红,双眼迷离,举杯道:“来,为我们有朝一日找到意中人干杯。”
三杯酒下肚,公蛎已经忘了刚才的伤感,只觉得浑身燥热,情绪亢奋,不用玲 珑劝,自己只管倒了一杯接一杯地喝。玲珑半伏在桌子上,咯咯笑道:“我告诉你个秘密。”
公蛎笑道:“快说快说,我最喜欢听人家的秘密。”
她笑得花枝乱颤,点着公蛎的鼻子道:“你知道么,我喜欢你啊。”
公蛎的酒瞬间醒了一半,半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玲珑。玲珑轻轻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我喜欢你平和随意,在你面前不用装大家闺秀,觉得什么心里话都可以告诉你。还有啊,”她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的秘密。”
公蛎松了一口气,又饮了一杯,笑道:“我又不如人家英俊潇洒,又无丰厚家财,除了平和随意,还能怎样?”
玲珑嘟起嘴巴,撒娇道:“你到底听不听我的秘密了?”
红润的嘴唇,在烛光下泛出别样的光泽,依稀是她。公蛎端着酒杯的手顿时僵了,闭上眼睛,一扬手臂将手中的酒倒入口中,道:“当然想听啊,你快说。”
忽见耳边一阵微痒,睁眼一看,只见玲珑整个人斜倚过来,眼睛微闭,睫毛轻抖,如梦呓般道:“我,想做一只鼓。”
公蛎想也未想,笑道:“我明天就买材料给你。”玲珑握起粉拳,去捶打他的胸口:“你好坏!”
一丝淡淡的丁香花香味飘入公蛎的鼻子,朦胧中,公蛎又看到了梦萦魂牵的粉嫩嘴唇。
那晚同玲珑到底发生了什么,公蛎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一觉醒来,他正赤身 裸体地躺在玲珑的床上,臂弯里,是只穿着亵衣的玲珑,她依旧脸儿绯红,不知是酒意未醒,还是因为其他。
当时情形的尴尬,直到现在公蛎想起都会心跳耳热。事情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玲珑虽然话里意思是你情我愿,不用他负责,但公蛎堂堂男子汉,如何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来,当即结结巴巴向正暗自垂泪的玲珑保证,只要她愿意,自己愿 意随时娶她,然后落荒而逃。
玲珑一脸小女人的娇羞,温软香滑的身体依偎在他怀里,同公蛎无数次看到美 女时意淫的情形一模一样。可是不知为何,那一刻,公蛎反而说不出的懊丧,好像自己守了很久的宝贝就这么被人给偷走了。
(三)
如何回到忘尘阁的,公蛎也记不清了,只知道精神恍惚,一会儿欣喜若狂,一会儿怅然若失。
或许自己这辈子,都找不到丁香花女孩了吧。
一连三天,公蛎老老实实待在忘尘阁,哪里也不去。
公蛎不是不想负责,而是事情来得突然。除却丁香花女孩的因素,最主要的是,自己还没做好成亲的思想准备。一是玩心尚重,一想起那些柴米油盐的日子便觉得乏味;二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蛇人结合,后果会如何?虽然世间也有得道的非人同凡人结成家庭的案例,但对公蛎来说,放在自己身上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还有最为关键的第三,那些阴魂不散的鬼面藓,如今虽然皮肤表层看不到,但谁知道 自己还能活多少天,不能祸害了人家姑娘。
第四日,公蛎仍没想好此事如何处理,心思烦乱之极,窝在房间里将近中午, 躺得腰酸背痛,这才晃悠着来到前堂,随便拿了一本书捧着,掩饰自己的发呆。
胖头羡慕道:“老大,你得空儿也教教我,我还有很多字不认识呢。”
公蛎心不在焉道:“好。”
汪三财哼了一声,道:“你见过看书半日都不带翻页,还颠倒着看的么?”
公蛎一看,果然拿倒了,恼火道:“我就爱倒着看书,如何?”
胖头唯恐他们吵起来,忙朝公蛎挤眼:“北市那边新开了一家馆子,味道可好哩。我们去尝一尝?”
公蛎懒洋洋道:“不去。”
任胖头如何劝说,公蛎坚决不为所动——他唯恐自己一出门,便要忍不住去找玲珑。胖头去了北市进货,走之前,又喜滋滋地换了衣服,将头发抿得明光,整个胖脸的肉笑得都在微微颤抖。不用说,定是借机出去幽会。
胖头前脚刚走,小妖来了。她要去北市购一批盛放胭脂水粉的器具,想邀胖头一起去。
公蛎没好气道:“他如今忙着呢,又要进货又要幽会,哪里会带你这个拖油瓶?” 小妖不服道:“谁说我是拖油瓶?我帮他看着东西,他跟人约会才方便呢。”
公蛎丢了书,闭目养神。小妖推他道:“喂,你知不知道胖头去见哪个?”
公蛎拨开她的手,道:“知道。”
小妖有些失望,撅嘴道:“原来你们都知道,就我一个人瞒在鼓里。”说完等着公蛎同自己斗嘴,却见他失魂落魄,早不知道神游何处了,笑嘻嘻道:“怪不得胖头说你丢了魂儿,还真是。要不要我去请个神婆子回来帮你叫魂?”
公蛎白了她一眼,道:“你才丢了魂呢。”
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谁的魂丢了?”
公蛎一骨碌爬了起来,连书掉在了地上都顾不上捡起。
小妖笑着推他:“快,来生意了。”又甜甜地叫道:“姐姐好。”
玲珑瞟了一眼公蛎,将目光落在小妖脸上,关切道:“你好像瘦了些。”
小妖摸了摸脸,欢快地道:“嗯,前段时间睡不好,总做噩梦。”她上下打量了下玲珑,认真道:“我觉得姐姐也瘦了呢。”
玲珑一笑,眼睛向公蛎看去。
公蛎发觉,玲珑同小妖的眼睛甚为相似,只是一双成熟从容,一双天真无邪。
汪三财将账簿收拾好,走出柜台道:“姑娘可是来当东西?”
玲珑施了一礼,大大方方道:“我找龙掌柜。”
公蛎的脸腾地红了。汪三财老奸巨猾,显然看出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又回去柜台整理账目。小妖张大了嘴巴,伸出小指头指指公蛎又指指玲珑,小声笑道: “我知道啦。龙掌柜的魂儿,丢在姐姐那儿了。”
玲珑笑道:“正是,所以我今日给他送过来。”上前定定地看着公蛎道:“龙掌 柜,请移步一叙。”
出了门,两人漫步来到磁河边。如今天气寒冷,游人甚少,默默走了一阵,玲珑忽然站定,轻声道:“我今日来,不是找你讨要说法。这些天,我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心里难过得很,想去找你又不敢……”她咬唇沉默了片刻,道:“那 晚的事,你就当我是存心勾引罢。我一个女孩儿家,本不该留不熟悉的男子在家饮酒吃饭,还故意做出不检点的举止,以至于……”她垂下眼睛,“那天早上你说愿意娶我,我好开心……”
听玲珑这样说自己,公蛎顿时有些心痛,语无伦次道:“不……是我不好……”
玲珑看不看他,眼里泛出泪光:“这世上,哪有什么情投意合。原是我做梦。”她迎着顺河而来的寒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泪笑道:“我那晚说想告诉你个秘密,结果还是没讲。我其实……得了绝症,郎中说,活不过半年啦。”
她扭头看着公蛎,满脸是泪,但声音却很是欢快:“我一个将死之人,哪敢奢求有人陪伴。谢谢你那晚陪我,我很开心。”
这些话如同一个炸雷,震得公蛎目瞪口呆。这才想起他第一次听到玲珑名字 时,小武同阿牛交换药物,声称要给玲珑治病。只是这几次每次见到玲珑,她都脸色红润,全无一丝病态,自己竟然忘了这茬儿。
玲珑见公蛎表情呆滞,以为被自己吓住了,淡淡一笑道:“我告诉你这个,绝不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我只是想同你说清楚,我绝不纠缠。告辞。”
朝公蛎略一施礼,掩面去了。公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想她一个人孤苦无依, 身患绝症,顿起同病相怜之意,并想两人酒后乱性,自己却躲避着不敢面对,实在不堪。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豪气,大声叫道:“不!我愿意娶你!”
玲珑停住脚步,头也不回,低声道:“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不情愿。”公蛎鼓 起勇气上前抱住了她,道:“不,我愿意!”他狠狠地摇头,仿佛要将这三日的犹豫全部甩在脑后,坚决地说道:“我不知道寻常的嫁娶都有什么样的要求,不过我会 去请教财叔,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玲珑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手掌心,垂泪道:“你想好了,不要后悔。”
公蛎怔了一下,心里依稀问自己,会后悔吗?可是这种情形下,如何能再伤玲珑的心?他换了轻松的口吻,笑道:“我没什么本事,你跟了我,只怕以后要吃苦受罪。”
玲珑将头轻放在他的肩头,轻轻道:“不怕。”
她的声音轻而坚定,公蛎忽然觉得这些天的逃避完全是庸人自扰。什么非人、凡人,有什么相干?一旦放下了心中的负担,顿觉浑身轻松。
有人过来,两人连忙分开。
一阵寒风吹来,玲珑打了个寒颤,公蛎脱下外衣给她披上,见她指尖冻得通红,迟疑了几次,终于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
有了这一次的主动,剩下的便顺理成章了。两人五指紧扣,同那些热恋的情侣一样,有说不完的情话,当然多是公蛎在说,玲珑在听;或者有时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待在一起,也会觉得温暖而惬意。
两人沿着磁河岸边的柳堤散步,足有一个半时辰,玲珑终于受不了寒冷,打起 了喷嚏,娇滴滴道:“你是不是想冻死我,就不用负责任了?”
公蛎紧张道:“我怎么舍得?!”揽了她的肩头,笑道:“走吧,去你的住处。那 日你给我看的珠子,我去找人再给瞧瞧。”
玲珑佯怒道:“不用了!”扭转身不理他。
公蛎傻傻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做。
其实公蛎在其他女子面前还是相当能说的,偏偏在玲珑面前不行。因为玲珑性格稳重成熟,不像小妖珠儿等,随便说什么都可以,公蛎完全搞不懂她是真生气还是佯装生气。
玲珑见公蛎手足无措,忍不住笑了,手指轻点公蛎的额头,娇嗔道:“逗你呢。 看着挺机灵,怎么不会哄人呢?”又眨眼道:“女人无论多生气,只要听到甜言蜜 语,一定喜欢。下一次若再碰上其他女孩子,只管这一招伺候。告诉你,老少都适 用哦。”掩口娇笑不止。
公蛎挠着头嘿嘿傻笑:“哪里会有其他女孩子?以后我的甜言蜜语,只说给你 一人听。”说完觉得自己挠头的动作像极了胖头,忙将手放下。
玲珑眼睛亮晶晶的,甚是好看。
公蛎忙道:“我们当铺的财叔,对玉器颇懂行情,那颗珠子还是找他看看要紧。”
玲珑这才收住了笑,认真道:“真不用了。那日……你走之后,舅舅便来了,他带我去见了玉器钱家大掌柜,钱家掌柜说,这不是凤凰胆,而是同凤凰胆相似的琅玕珠。”
玉器钱家在洛阳十分有名,开有三十六家玉器行,他的鉴定结果自然是不会错 的。不过琅玕珠公蛎第一次听说,完全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玲珑道:“钱掌柜说,琅玕珠生于昆仑山,寓意慧眼识人,有清心明目之效,最适合男子佩戴。舅舅本来说,再换一个适合女子佩戴的东西给我,可我想 着……”她脸上露出一抹娇羞,“我想着刚好适合你,便毁了一支金簪,找工匠镶嵌了包边,又打了一条五彩丝络,你戴上试试。”
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手绢,层层打开。琅玕珠在外围金箔的映照下,越发显得流光溢彩,中间的漩涡如水波流动,很是漂亮。她十分自然地踮起脚尖,拉开丝络的活扣,小心地将琅玕珠戴在公蛎的脖子上,歪头看了看,道:“真好!”那模样 儿,像极了一个给丈夫佩戴饰物的小媳妇儿。
公蛎心中一暖,道:“我怎么能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玲珑冰冷的手指按在了他的唇上,正色道:“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细心地将丝络抻好,撒娇道:“你要一直戴着,睡觉洗澡都不许取下来。”
公蛎憨笑道:“那是自然。”
除了荷包里的十几两纹银,公蛎一件像样的东西也没有,摸了半晌,只好歉然道:“我日后寻摸个好东西给你。”心里想,到时去讹毕岸一下,他定然有不错的宝贝。
玲珑最是善解人意,微笑道:“不用,我也不爱戴这些东西。你寻常戴过的东西,送过一件便可。”一眼看到他的螭吻珮,道:“就这个吧。”
这些日,公蛎见毕岸忘了螭吻珮丢失一事,索性大大方方戴着。见玲珑说,忙 摘下来给她看,遗憾道:“这块玉佩质地倒也不错,可惜却是男款。你若是喜欢,我下次找个女款的。”
玲珑开心地接过,放在脸颊上一贴,眼睛看着公蛎一笑,小声道:“热的。”接着低声说了一句:“带着你的体温。”
公蛎心中一荡,不由想起那晚的情形来,道:“你若喜欢就送你,等我下次找个好点的来。”
玲珑羞赧一笑,将螭吻珮贴心放好,还用手按了一按,唯恐它飞了一般。
公蛎忽觉人生如此美好,一把拉住玲珑,将她冰冷的双手从衣领处放入自己胸口暖着,憋了良久才说出一句:“我一定……对你好。”
(四)
玲珑成为公蛎第一次深入接触人类感情的启蒙者。在此之前,公蛎对那些所谓的夫妻、爱人、亲人等之间的感情并无概念,连所谓的朋友,不过是可以一 起放心分享食物的同伴而已。正如他难以理解苏青对王俊贤的爱,也搞不懂赵婆 婆对董滚子的恨,女人和家庭,一种美丽、神秘而且高高在上的生物,同粗鄙的男子组成的一个奇怪的组合,对公蛎来说从来只停留在口头,连细想一次都不曾有过。
而玲珑,带来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奇妙感觉。玲珑时而成熟稳重,时而温柔多 情,时而调皮可爱,几乎集苏媚、珠儿和小妖于一体,各种神态转换得极为自然, 又拿捏得恰到好处,虽然有点难以捉摸,但带给公蛎的不仅仅是甜蜜,还有无尽的 新奇和欣喜,原有的一丁点儿不甘和失落渐渐被幸福所代替。因此,当玲玲半闭着 眼斜靠在公蛎肩上,颤抖着睫毛如梦呓一般道:“我们成亲吧。”公蛎除了心怦怦怦狂跳之外,只有紧紧地抱着她,用力地点头。
丁香花姑娘,就作为一个美丽虚幻的梦,永远地藏在心底吧。
临近年底,生意暴涨。两人如今正在热恋,恨不得天天厮守在一起,但一年的生意,也就指望这么几日,汪三财和胖头忙得不可开交,公蛎好歹是个掌柜,也不得不在当铺里守着,只能等将近打烊之时,才能找个空儿见下玲珑,真真儿明白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觉。
腊月二十三,小年祭灶,各商家店铺早早关门回家,要赶在天黑之前到灶王爷前儿报个数儿。公蛎迫不及待,用身上仅剩的银两买了一堆好吃的,又去了柳枝 儿巷。
玲珑正同吴妈准备祭灶的供品,见公蛎过来,捧出两身衣服来,一件玄色洒金 滚边黑缎袍服,一件湖蓝翻领祥云暗纹胡服,含笑道:“过来试试。”
公蛎变戏法一般,夸张地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来,道:“你先看看这 个。”原来前日,他将从毕岸胖头处搜刮来的、自己积攒的,加上官府打赏的“破案”银两,专程跑去钱家玉器行,挑了一款钟意良久的上等紫玉丁香花簪,虽比不上玲珑送自己的琅玕珠名贵,但水色纯净,雕工精细,造型又是公蛎最喜欢的紫丁香,自我感觉相当满意。
玲珑看了一眼,微微笑道:“不错。”连试也没试便将盒子收了放入梳妆台的抽屉里。
公蛎小有失望,强笑道:“不喜欢?要不我拿去换一件。”
玲珑睁大了眼,柔声道:“我知道你手头不宽裕,干吗又花这些钱?”
原来玲珑是为自己着想,公蛎心情瞬间好了,诚挚道:“我从来都没买过礼物给你。”
玲珑上前将他卷起的衣领整理好,轻轻道:“我说了,这些东西我也不爱戴的。若是你日常贴身的物件送我,我才喜欢呢。”
可是除了已经送给玲珑的螭吻珮,公蛎再也没有任何拿出手的东西。避水珏虽然带在身上,那种仿冒的东西,哪里好意思送人?
玲珑吩咐吴妈将屋内的炉火拨旺,帮他除了外套,先穿上那件湖蓝胡服,拍手自己赞道:“瞧我的手艺,多好!”接着吃吃笑道:“主要是人长得好。”
公蛎十分开心,笑道:“是你手艺好。”两人推让了一阵子,玲珑笑道:“我们俩就别相互吹捧了,总归是你长得好,我的手艺也不错。”
两人闹了一阵子,公蛎小心翼翼地提起关于成亲之事来:“我同财叔侧面打听 过,说要先找个媒婆上门提亲。我去选个吉日,过了年就办,你看如何?”又道: “舅舅那边,得空儿我拜访一下才合礼数。”
玲珑似乎并不热心,淡淡道:“先放一放吧。这事儿还是要从长计议。”
玲珑对自己的情况说得甚少,每次公蛎追问,她便搪塞过去。不过听她只言片语中透出来的信息,公蛎隐约猜到她从小被父亲嫌弃是个女孩,待她并不很好,小时很是孤苦。
公蛎有些心疼,道:“你担心病症?我不在乎。”玲珑眉头一皱,似乎有些不耐烦,道:“我没事。”
关于病症,公蛎追问多次,玲珑始终不告诉他。公蛎也去过好几次大杂院,想 同小武打听,但小武仿佛蒸发了一般,不见踪影。
公蛎急道:“你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病症,洛阳这么大,总有办法的。”——若 真是绝症也不怕,自己在鬼面藓发作之前,将灵气全部给她,不说治愈,保她再活个十年八年定是可以的。
突然想到这个办法,公蛎顿时激动起来,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安慰道:“不怕,有我呢。你会活得好好的。”
玲珑抬眼看着他,眼神深邃,看不清喜悲,忽然又嫣然一笑,柔声道:“我不怕。”她将头靠在公蛎胸脯上,喃喃道:“带我离开这里吧。”
公蛎身体开始燥热,想要抱紧她,却不敢妄动:“去哪里?”
玲珑闭上了眼:“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地生活,好不好?”
公蛎迟疑了一下,道:“好,等我赚够了钱,我们便去找个没人的地方。”他来洛阳,本就是因为不甘寂寞,若是再找个没人的地方,还不如回洞府中待着。
公蛎的触觉和听觉要远远好于视觉,他可以感知玲珑身上的细微变化,比如当下,玲珑在他怀里动了一下,明明不满意公蛎的回答,但脸上仍洋溢着幸福的笑;刚才她将公蛎换下的旧衣服细细地折叠时,竟然透出一种莫名的焦虑和烦躁;还有上次,她嘴里说着甜美的情话,眼睛里却是满满的心不在焉。偏公蛎是个极其矛盾的人,又粗心又细心,又自卑又自负,玲珑转瞬而逝的情绪,公蛎可以敏锐地捕捉到,但却不明白为什么,只能解释为玲珑因病的关系,情绪不稳。可是除此之外,玲珑无可挑剔。
偶尔公蛎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他同玲珑,都在表演一个凄美的故事,并 被自己在故事中的表现所感动。但每当此时,公蛎便会特别自责,觉得玷污了这份美好的感情。
两人说了一车的情话,直到天黑,公蛎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回到忘尘阁,毕岸正在吃晚饭。公蛎原本同他打个招呼便回了房间,但心中激动,急切地想找个人说说话儿,又出来在他身边坐下。可又不知说什么,便在一旁傻坐着,偶尔摸一摸胸口的琅玕珠,心中又暖又甜。
毕岸喝完最后一口粥,忽然道:“你的玉佩呢?”
公蛎回过神来,往后一跳,警惕道:“怎么?”
毕岸道:“螭吻珮呢?”
公蛎唯恐他要将螭吻珮要回去,死皮赖脸道:“这可是我的玉佩,同你丢的那 个没关系。”说完觉得有欲盖弥彰之嫌,忙又装模作样问道:“你的那个呢?我这个担心碰坏,就收起来了。”
毕岸狐疑打量了他一眼,道:“那就好。”
两人默不作声,各自闷头想心事。毕岸打破沉默,道:“你不找她了?”
公蛎一愣:“谁?”
毕岸慢条斯理道:“那个让你泪流满面的丁香花女子。”
公蛎心中的欢喜瞬间变成了惆怅,愣了片刻,垂头丧气道:“找不到。”
毕岸道:“那她是谁?”
公蛎警惕道:“你……你跟踪我?”
毕岸道:“你身上有女人的香味,却不是丁香花的味道。”
公蛎耷拉着脑袋,瞬间有些茫然。
毕岸道:“也好。”
公蛎竭力劝导自己。如今同玲珑有了夫妻之实,再惦记丁香花女孩儿,对玲珑太不公平了。
公蛎心思活泛,这么一下子,又转到经济上来。如今玲珑虽然嘴上说不用婚礼,但公蛎还是打算好好办个仪式,那么成亲之事要尽快提上日程,不如老老实实告诉毕岸,说不定他在银两上还能帮扶着点儿。顿时换了笑脸,满脸堆笑道:“毕掌柜,我……我要成亲啦。”
毕岸显然感到意外,眉头猛皱了一下。
公蛎脸上有些发烧,道:“这个,可能到年后。”未等毕岸追问,忙补充道: “总之是好人家的姑娘。”
玲珑对那晚发生之事深感愧悔,唯恐传出去毁了名声,因此交代公蛎,说两人交往之事一定要保密,等她回去先说服舅舅,再由公蛎上门提亲,这样以后来往便顺理成章了。
毕岸定定地看着他,道:“你想好了?”
公蛎胸脯一挺,大声道:“想好了!”接着低了声音,小声道:“唯一担心的身上这些鬼面藓。毕掌柜,你得赶紧找到解决的办法呀。”
关于自己身上有鬼面藓一事,公蛎并未告诉玲珑,一是不忍让玲珑伤心,二是 真的打算万不得已之时,舍弃了自己的灵力救助玲珑。当然,若能找到两全之策, 自然最好。
玲珑的病症,公蛎问了几次,她都不肯说,只说郎中已有定论,只要开开心心 过完剩余时日便好。公蛎思量,等摸清玲珑病症,再找毕岸问一问,说不定他有办 法。他向来对毕岸怀有莫名的信心,总觉得毕岸不是那种轻易会死去的人;既然他不会死,自己当然也不会死。
毕岸道:“鬼面藓怎么样了?”
公蛎不顾体面,将上衣扣子解开。鬼面藓这两个月来渐渐变淡,皮肤表层已经看不出,公蛎认为是好转的迹象,心存侥幸道:“你瞧瞧,是不是快好了?”
毕岸一眼看到琅玕珠,眉头一挑,道:“她送的?”
公蛎忙将珠子往里面塞,道:“快说是不是要好了?”毕岸皱眉道:“不,由表及里,更严重了。”
公蛎急切道:“还有几个月?”
毕岸道:“你的体质异于常人,可以扛得过一年。”
公蛎一反常态,大喜道:“那就好那就好。”
毕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公蛎想的是,只要自己能活的比玲珑久些,不留她一人在世上孤苦伶仃就好。这话自然不便对毕岸讲,忙换了话题,堆出满脸谄媚的笑,试探道:“毕公子,我要成亲,你也知道,我手头一向紧张,到时候可能还需要您帮扶一下呢。”
毕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道:“好。”
公蛎见他答得爽快,伸手同他右手相击,眉开眼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不许反悔哦!”
插香摆供,几人分别给灶王爷、灶王奶奶磕了头,吃了香脆的糖瓜儿,又放了一大挂震耳欲聋的鞭炮。汪三财磕头祷告,恳求灶王爷上天多说说忘尘阁的好话儿,来年让老天爷多降些吉祥,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公蛎第一次在人间过年,又兴奋又好奇,看到汪三财做什么他便跟着做什么。汪三财十分满意,终于给了他个久违的笑脸。
闭门鼓敲过,公蛎喜滋滋地回了房间,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儿,一会儿想着要如何准备聘礼,如何风光体面,一会儿又想着要做哪家的喜服,定哪家的糕点;以后若是生了宝宝如何带,家里的开销如何赚足等等,甚至想到两人白发苍苍的模样,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刚带着甜蜜昏昏沉沉睡去,忽听有人敲门,公蛎跳了起来,拉开门一看,却是毕岸。
情知此时在忘尘阁中,来敲门的不是毕岸便是胖头,公蛎还是有些失望。
毕岸站得笔挺,双手抱胸,脸上冰冷得如同刀刻,道:“我不同意你成亲。”
公蛎惊愕万分,愣了片刻,愤愤道:“你怎么这样?前面说后面毁,说话不算话的?”
公蛎的理解,毕岸无非是不想资助他了。强压着心中的不满,挤出笑容讨好道:“毕掌柜,我知道您财大气粗,我成个亲,才能用您多少钱呐。您先借了我, 等我赚了钱连本带利一并还您,还不行?”他说着,还亲热地用肩膀顶顶毕岸的 手臂。
毕岸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道:“叫我毕岸。”
公蛎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毕岸只是不喜欢被人叫“毕掌柜”?也是,掌柜二字,听起来满身铜臭味。
公蛎满脸堆笑,恭恭敬敬道:“毕公子,您大人大量,不要同我一个俗人计较。”
毕岸眉头一皱,烦躁道:“叫我毕岸。”
公蛎吓了一跳,眼珠转了几圈,小声叫道:“毕岸。”
毕岸的眼神忽然有了变化,缓缓道:“我不同意你成亲。”
公蛎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跳起来叫道:“喂!我可是……没想到你是……”
他三下五除二将外衣穿好,自己将衣领紧紧捏住,后退了几步道:“我只喜欢女 人!你甭想打我的主意!”
毕岸的表情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洗脚水,又是愤怒又是好笑,一把将他推倒 在床上,抓起脚腕一抖。公蛎哇哇大叫:“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毕岸厉声道:“闭嘴!”不过还是松开了手。
公蛎揉着脚脖子,一个劲儿地往床的最里侧躲。毕岸气得哭笑不得,喝道:“看看你的脚丫子!”
公蛎紧张地低头,又飞快地抬头,唯恐毕岸趁机揩油。就在这低头抬头的瞬 间,便发现了脚的异常。
脚踝以下,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鳞,在烛光下隐约发出青色的光。但若不 是迎着光线,只是觉得皮肤粗糙而已,所以公蛎自己也未曾留心。
轻轻按压,不痛不痒。公蛎想了想,道:“这有什么,我本来就满身鳞片。”摇身一变显出原形,再飞快地恢复人身,满不在乎道:“瞧见了吧,本来就这样。”
毕岸缓缓道:“你长脚了。”
公蛎嗤道:“什么长脚……”说了一半,顿时打住,往自己身上瞧去。
一条青花水蛇盘踞在床上,出神地看着自己上半身和下半身长出来的利爪,不 时用下颚轻轻触碰一下,满脸惊愕。毕岸处事不惊,冷冷道:“怎么样?”
水蛇抖动了下前左爪,试图去抓枕头,但这些利爪刚刚长出,协调性似乎不太 好,只将枕头抓离了原位,便再也拖不动了。水蛇扭动起来,咝咝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毕岸板着脸道:“用人形。”
公蛎恢复人形,手脚乱舞,惊慌道:“没什么不适啊,怎么会长出来这些手手脚脚的?”说着又去扯胸部的皮肤:“不会是鬼面藓发作了吧?”
毕岸未予回答,却加重了口气,道:“你不能成亲。”
水蛇长脚,虽说有些奇怪,似乎并不影响什么,况且以公蛎的道行,目前很少以原形示人,有了脚,说不定爬行还更快了呢。想到此处,公蛎道:“这同我成亲有何关系?大不了从水蛇变成四脚蛇。”自己觉得这句话异常幽默,忍不住笑了起来。
毕岸却没笑,道:“不是四脚蛇,是螭龙。”
螭龙,无角之龙,传为龙之九子之一。公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莫名其妙道:“什么螭龙?”
毕岸看着他。
公蛎渐渐冷静下来,迟疑道:“那个螭龙?”
在蛇类一族,流传着这么一首歌谣:洛河水蛇,万里寻一;遇时长脚,逢凶化 吉;赤螭无脚,潜龙在渊;赤螭有脚,飞龙在天……
公蛎当年曾问过隔壁的老乌龟。老乌龟讲,上古黄帝得蛇族帮助战胜蚩尤,曾对其承诺,蛇类后辈之中,每万条得道者可有一条浴火成龙,曰螭龙,文安天下, 武定乾坤,封为龙子。
老乌龟当时对此颇为羡慕,当然对公蛎的鄙视也毫不掩饰,因为在他心里,公 蛎能跃过一次龙门已经算是撞了狗屎运了,距离“螭龙”,差的不是十万八千里, 而是一滴水同大海的距离。
难道自己便是那个“万里寻一”的螭龙?公蛎心中小有得意,惊喜道:“真的?” 毕岸点点头。
公蛎喜笑颜开,忙问道:“螭龙有什么本事?会不会越来越英俊?”
毕岸道:“不知道,也可能越来越丑。”
光是一个“丑”字,瞬间将公蛎的激动打下去了一大半。公蛎失望道:“龙的道行不是更高么?”
毕岸道:“螭龙之职,荡涤天下邪祟之事。”
公蛎真想拽着毕岸的脸,看看脸皮下面的表情到底是什么:“你直说,如果我是螭龙,我能做什么。”
毕岸木然道:“你能做什么要看你的本事,我不知道。但作为螭龙,你要明白你的职责是什么。”
公蛎表情夸张地猜测道:“普度众生?”没等毕岸回答,悻悻然道:“估计也轮不到我。”又猜:“难道要我司掌天下降雨之事?”顿时兴高采烈:“这个我愿意!还可享受些香火供奉。”
毕岸一副看猴儿表演的表情,任他信口开河猜测了半晌,这才道:“妖孽横 生,螭龙降世。螭龙专为应对巫教而生,你的职责,便是辅佐人君,还黎民百姓以安宁。”
他见公蛎翻着白眼,一脸的不耐烦,又道:“便是铲除巫教。”
公蛎噗吐出一口气,半晌才道:“瞧你着绕三绕四的,对付巫教巫氏什么的,有你和阿隼便行,哪里还用得上我?”
若是螭龙只是这么个使命,公蛎觉得还不如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小掌柜,同玲珑成了亲,生上一窝儿女——若是两人还能活着的话。
又转念一想,所谓“螭龙”,不过是毕岸的一句话,有什么凭据?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难道不清楚?还螭龙,长四只脚便是螭龙了?
公蛎有点阴暗地想,毕岸见天处理那些同巫术有关的案子,说不定是怕人家复 仇,故意说自己是螭龙,让那些复仇的巫人们把目标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要不就是想鼓动自己冲在前面,做个替死鬼。
哼,我才不上这个当呢。赶紧儿成了亲,等鬼面藓和玲珑的病治好了,带着玲珑胖头去开间小生意铺子,每日里逗逗娃儿遛遛狗,赏赏花儿喝喝酒,悠闲自在, 岂不乐哉?
想到这里,推了毕岸出去,连珠炮一般说道:“行了,这事儿我知道了。我有 多大的本事便端多大的碗,螭龙那碗饭,我指定吃不了。我看着阿隼比我还像螭龙 呢,这话儿你同阿隼说最好,我还想多活几天。成亲可是大事,不能耽误的,你只 要好好准备些礼金,我一定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毕岸把着门,皱眉道:“你确定?我们今晚可以详细谈一谈。我手上有很多关 于巫教、巫氏以及螭龙的资料,你若是有兴趣……”
公蛎忙道:“没兴趣!”见毕岸还想说什么,一连串回道:“我困了!不用谈! 我没潜力!什么也不会!”用力一把将毕岸推出,将门关上,还不忘加上一句:“成亲的银两不要忘了!”
(五)
若是公蛎能够看到毕岸眼神里的痛惜,或许不会如此坚决地拒绝。
毕岸站在中堂,听到房间里公蛎尤自唠唠叨叨,计算着成亲需要的东西,嘴角泛出一丝苦笑。这个胸无大志、繁琐俗气的公蛎,真的是自己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螭龙吗?
或许真是自己判断错了。
中堂的灯已经熄了,毕岸懒得去点,独自坐在黑暗中默默回忆。十年前那一役,自己重伤,螭龙被吸去全部精气,化为一条小水蛇,被禁公鬼冢丢入洛水。可是毕岸总是不相信他会死去,这么多年,踏遍洛水,访遍得道的水族,觉得公蛎的 出身、来历以及修道的法术同螭龙最为相像,遂引他做了忘尘阁的掌柜。
可是公蛎性情大变,对之前之事全无印象。若不是毕岸亲眼见他两次出入 千魂格,喷火烧了鬼巫娃娃,梦回十年前的祭台毁掉窨谶鼓,只怕早就以为认错了人。
或者刚才错了,不应该这么突然地告诉他——但是还有时间吗?
阿隼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站在毕岸面前,侧耳听到公蛎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不由皱了皱眉,低声道:“公子,会不会是我们弄错了?”
毕岸摇摇头,道:“错不了。”
阿隼打量着公蛎门缝中透出来的灯光,神色凝重,道:“如今怎么办?”
毕岸道:“随他吧。”
阿隼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毕岸道:“查得怎么样?”
阿隼道:“那姑娘叫玲珑,来洛阳时间不长,自幼丧母,养父陈应龙刚刚去世。 家境不富裕,但在洛阳柳枝儿巷有些房产,平时给富人家做些针线荷包,对一些小 乞丐倒好。”
毕岸道:“她那个所谓的舅舅,是怎么回事?”
阿隼道:“是有一个舅舅,是陈应龙小老婆的远房表兄,不知怎么走动起来了。
目前看,没什么问题。”眼睛朝公蛎房间一斜,道:“听说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毕岸无可奈何道:“对。”
阿隼哑然失笑,道:“真没想到。”又不屑道:“我瞧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巫教这事儿,就靠我们两个就好,随他自生自灭吧。”
毕岸默然不语。阿隼急道:“公子您还舍不得?要不是他的鲁莽,您怎会……”
毕岸打断道:“过去之事,无需再提。”转身朝房间走去。
阿隼跟在后面,道:“居住邙岭的狐族也来到洛阳城了,还有桂家,已经隐藏在暗处的巫教,各路人马蠢蠢欲动,不知意欲何为。”
毕岸喟叹一声,道:“洛阳城中,真是暗流涌动。多留心观察,不要轻举妄动。”
阿隼道:“是。”
毕岸又道:“赵月儿那边,有什么发现?”
阿隼沮丧道:“尸体几乎被剔成骨架,也没发现什么。不过我觉得她的中指指骨比较奇怪,所以取来给你瞧瞧。”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块白绢,打开递到毕岸面前。
白绢中并不是指骨,至少看起来不是指骨的模样,而是一截小小的圆柱体金 属,黑幽幽的,内部隐隐有些红色血丝。它似乎极为吸收光线,放在白绢之上,乍眼看去,倒像是白绢破了一个长条形的黑洞一般。
阿隼吃惊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赵婆婆身为巫教的禁婆,事关重大,死了之后,阿隼等找了仵作来,对她进行尸检。可是两个经验最为丰富的老仵作反复对尸体进行解剖、查验,都不曾发现任何异常。按照规定,本是要将尸体缝合下葬的,毕岸总觉得还有疑问,昨日又指使 阿隼再行勘验。
一般尸体检验,多是查看体表、内脏和重要肢体,很少专门查看未缺损、未异 常的手指脚趾。昨晚阿隼到了验尸房,意外发现她的右手中指有一截指骨发黑,而其他手指正常,便将这截指骨取了下来,想给毕岸看看有什么端倪,谁知竟然变成 了一截金属。
毕岸小心地将凑近闻了闻,道:“指骨中段?”
阿隼迷茫道:“对,我亲手从她手上取下来的,包在这块白绢里,从未离身,所以不存在被人掉包之说。但当时我取下来时,上面还带着些干瘪的皮肉血管。”
毕岸沉吟了片刻,道:“这是墨金。”
阿隼摇头表示未听说过。
毕岸道:“墨金可以发射一种光线,人眼看不见,但对经络等会有影响。人若是长期佩戴这种东西,行为举止可能会渐渐异常。你昨日取下来时,上面还带着皮肉血管,可是一天工夫,这些东西已经融入了内部。”他指着墨金内部的血丝给阿隼看。
毕岸又道:“赵月儿很小的时候,指骨已经被人换了。她带着这颗墨金骨头, 生活了这么多年。”
阿隼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所以……赵月儿性格才会这么乖张!”
毕岸道:“我猜想,或者还有另外一种功效。”他顿了一下,道:“不管她在哪里,巫教都能找到她。或者那个龙爷手里,有能够感应到墨金的东西。”
阿隼吃了一惊,伸手去拿那块墨金。毕岸制止道:“不要用手触摸,也不要带在身上。”将那段东西重新用白绢包好,道:“明日赶紧去找个磁石做的盒子,或者将它周围放满磁石,用厚重的石棉包起来。”
阿隼似信非信,道:“这么小个东西,真有这么厉害?”
毕岸道:“世上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金属,看起来同一般的金银铜铁锡相似,但其实包含各种奇怪的魔力。有的可以让人不知不觉中毒,连医术最高的郎中都救不回来;有的可以让人骨质发生变化,直到人脆得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还有的,便是这种,能够让人拥有特殊的技能或者法术。”
阿隼不禁咋舌,道:“我明日多多找些磁石去。”
毕岸道:“巫教那边,还有什么线索?”
阿隼焦急起来,道:“我们布在北市的眼线,几日前有消息送出,说打听到巫教明年在洛阳有大动作。可是这四天来,我几次到日常接洽的地方等他,他都没来。”
毕岸脸色凝重起来。
阿隼道:“他也跟着我们多年了,向来小心。或者他出去玩了吧?以前也有过消失几天再出现的。”
毕岸道:“你明天再到接洽点瞧瞧,若碰不上他便给他留言,用最重的警告,告诉他一旦察觉有危险马上撤离,不要以身犯险。”
阿隼恭恭敬敬道:“是。”
毕岸忽然摸了摸自己的中指,道:“赤瞳珠还未露面?”
阿隼道:“没有。”顿了一顿,问道:“赤瞳珠有何用处?”
毕岸道:“赤瞳珠从墨金中提炼,世上唯此一颗。赤瞳珠属金、属土,避水珏属火、属水,人体属木,同时佩戴,合五行之势,据说可产生无穷威力,是先秦法家最为有名的法器,当时分别为韩非子和李斯持有。两人去世后,落入后人手中, 逐渐不知所踪。但这两个法器颇有些相生相克之意,先秦之后,在晋、汉、隋时曾五次露面,每次出现的时间都不相上下。所以,此次既然避水珏面世,赤瞳珠只怕不日便会出现。”
阿隼对历史知之甚少,挠头道:“这玩意儿还这么复杂。”
毕岸道:“我以后慢慢讲与你听。那个小乞丐小武呢?”
阿隼神色凝重起来,道:“已经半月不见了。我正派人寻找。”
毕岸道:“好。”
阿隼同毕岸告了辞准备退出,忽然又道:“公子,若是巫教龙爷重出江湖,只怕不妙。”
毕岸道:“十年前他元气大伤,想来应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阿隼不无担忧道:“您的身体未恢复,又有鬼面藓……”
毕岸轻轻松松道:“没事,若是我存心两败俱伤,只怕他也顾忌。”
阿隼明亮的暗黄色眼睛黯淡了下,道:“还是寻求个两全其美之法。”
毕岸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阿隼眼圈红了,低声道:“好,千万不要像上次……”
公蛎听到毕岸和阿隼在外面窃窃私语,故意弄出些响动来,免得自己不由自主 听到不想听的话。
就目前的生活来说,公蛎还是相当满意的。有钱花,有饭吃,还有个如花似玉 的美娇娘爱自己爱得死去活来,这种神仙般的日子,千金也不换。或者若是做了那 个所谓的螭龙,真可以修成正果,“老子就爱做个平头老百姓,那个身负救国救民 大任的螭龙,谁愿意做做去!”——公蛎心里忿忿地想,若不是繁华的洛阳城太过 诱人,一想起那些千奇百怪、淫邪诡异的巫术,他早逃开了。
(六)
洛阳的大雪总是来得突然而调皮。似乎是因为天空被浓厚的黄云压得过于沉 重,天上的精灵不小心便降落在了凡间。先是洁白透明的小冰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人的头上肩上、地面上跳跃翻滚;接着便是飞舞的雪丝,一触及地面便无影无踪,细小得连水痕也不易看见 ; 接着便是漫天飞舞的雪花,柳絮一般纷纷扬扬, 裹着独有的清冷甘冽,调皮地扑打着行人和街上斜矗的酒旗招牌,地面上很快便铺 了一层细细的白霜。
天空骤然明亮起来,像是一个赌气的孩子,气急了便索性开开心心,坦然面对 这一切。街上的行人步履如故,并不会像下雨一样四处奔逃躲避,而依旧迈着古老城市独有的优雅步伐,偶尔满脸欣喜地仰望密布白色精灵的苍穹,感受下雪花入眼而化的清凉。
公蛎伸手接过一朵雪花,看着晶莹剔透的花瓣慢慢化成一滴水,心中忽然升腾 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公蛎第一次忘记了自己身上的鬼面藓,忘记了垂涎毕岸的相貌, 忘记了暗香馆的姑娘和手里的所剩不多的银两,也忘了玲珑的火热和甜蜜。放眼望 去,在白雪中傲然挺立的高大树木,悠远空灵的寺院钟声,猎猎作响的酒旗布幔, 集市码头嘈杂热闹的生意叫卖声、寒暄声,让公蛎徒生一种感慨,好像自己在这座城中生活良久,而这种和平安详的景象如同烙在自己的身体里,挥之不去,自然之至。一瞬间,公蛎的目光甚至穿透各色房舍,看到房顶下围坐谈天的百姓,雪地中嬉闹的孩童,勤奋忙碌的商人伙计,以及走街串巷巡视追捕的捕快,繁乱之中,又 透着一种井然有序的安然。
出来倒便盆的李婆婆见公蛎傻呆呆地站在雪地里,打着哈欠奚落道:“哟,龙 掌柜难不成第一次见下雪?”她的表情显而易见,透着一种“瞧你那个傻样儿”的嘲弄。
公蛎回过神来,忽然觉得同李婆婆等人斗嘴置气着实可笑,朝她略一点头,迈着方步坦然离去。李婆婆拎着火钳,冲着公蛎的背影叫道:“喂,中午对面酒楼正式开张,有免费酒食赠送啊,别忘了!”
一句话,将公蛎那种难得出现的俯瞰众生之感冲得一干二净。
公蛎先去了玲珑那里,想详细询问下关于她生病之事。结果她却不在,吴妈甩着脸子比划道,玲珑舅舅生病,昨晚接了她去照顾,要几天后才能回来。
天色尚早,又下了大雪,好多商铺尚未开门,公蛎只好回来。
行至街口,便听锣鼓之声。原来对面酒楼正式开业,一会儿工夫,红灯笼、红绫带,还有盖着红绸的牌匾已经挂得整整齐齐,连忘尘阁门前的梧桐树上都扎上了红绫,穿着红黄两色长毛衣裤的舞狮师傅正在搭架,下面一群小妖怪一般的小狮子们将锣鼓敲得山响,一副喜庆气势。
胖头正站在门口看热闹,一见公蛎兴奋地道:“老大,中午对面免费宴客,请你去呢。”
公蛎一眼瞄见正在里面忙活的几个妙龄女子,高兴道:“好啊好啊,一起去。”
胖头将请柬塞给他,道:“我就不去了。我今日有事。”表情闪过一丝扭捏。
公蛎道:“这么好的热闹不瞧瞧去?再说昨日才见了,今天还见?”
胖头嘿嘿傻笑,挠头道:“我今日真有事。你能不能同财叔说下?我担心他以为我偷懒。”
公蛎满不在乎道:“走你的吧,财叔那边我来打发。”
胖头大喜,朝公蛎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便跑,又被公蛎一把拉住:“还早 呢。”公蛎朝隔壁街道挤挤眼儿,“人家说不定还没起床呢。”
胖头脸红了下,道:“老大,不是你想的那样。”
公蛎心情好,凑近了亲亲热热道:“喂,同哥哥讲讲,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胖头愕然道:“成亲?成什么亲?”
公蛎嬉皮笑脸道:“哟,没想到,你还挺能啊。就跟人家玩玩儿?她爹会同意?”
胖头茫然道:“老大你说什么呢?”公蛎眼尖,一眼看到胖头脖子后面一块红肿的咬痕,啧啧道:“你小子,还好这口哇?”
胖头不好意思地将衣领往上拉,公蛎正想打趣他几句,一条大黄狗跑过来,冲着胖头摇尾巴。胖头喜滋滋道:“老大我走了啊。”
公蛎瞧见虎妞远远的正朝这边张望,笑道:“去吧去吧。”
这家酒楼不知什么来头,请了众多人来,其中不乏商界名流和一些装扮不俗的客人,整条街几乎被堵上。及到吉时,只听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舞狮子的师傅在木桩上翻出各种花样儿来,公蛎仰得脖子酸了,闻到饭菜香味,这才恋恋不舍地入了座。
公蛎一打眼先看到那些精美的菜式,同周围人略一寒暄,便大快朵颐,至于装 潢,只觉得古朴典雅,用料精细,比柳大时候高出好几个档次来。
刚吃了几口,忽然有个小童过来,说请他到雅间一叙。公蛎欣然前往,引得李 婆婆伸长了脖子叫:“我们都一起的呢,怎么只请他一人到雅间?”
公蛎得意地随着小童来到二楼雅间,小童推开门,自行退下。
这个雅间位置极好,光线充足,视野开阔,房间里一个临窗软榻,一个实木圆桌,足可供十几人进餐。但此时外面拥挤不堪,房内却只有一位年轻公子,倒有两位小二在身边伺候。他本正坐在软榻处品酒,一见公蛎,起身笑道:“兄长请坐,在下姓江名源,第一次来洛阳,一人独饮正感无聊,冒昧邀请兄长共饮。”
这江源不过十八岁上下,鼻梁高耸,丹凤眼微微上挑,眉眼自带一种懒洋洋的 笑意,比起毕岸,少了一丝冷酷,多了几分风流。一件暗纹蜀锦月白长袍穿在他身 上,更显出几分飘逸灵动来。公蛎原是个看脸识人的主儿,见他衣服华美,容貌俊 秀,心中便不怎么设防,反倒生出几分羡慕。
江源殷勤地帮公蛎斟满酒,道:“小弟选择此处,本想着僻静些,谁知道碰上 他今日正式开业。刚才在走廊往下看了半晌,只觉得一众人等,唯兄长品貌不俗, 顿生一见如故之感。”
公蛎听他夸奖自己,心中高兴,忙回道:“彼此彼此,在下龙公蛎,也瞧着公子可亲可敬呢。”两人距离顿时拉近了许多。
今日开业,按照酒楼行业的规矩,雅间打七折。公蛎原本想着今日道贺,对方是管饭的,所以身上不过带了三五两银子,本思量今日自己请客,只当带着胖头一起出来了,也算壮个脸面。谁知道这江源根本不看菜价,叫将原来点的菜全部撤 了,重新点了满满一桌子,件件都是贵的,有些菜名公蛎听都不曾听过。
公蛎捏着自己荷包里的银子,不禁生出几分担心来,忙制止道:“够了够了, 不可浪费。”
江源仿佛知道他心中疑虑,摸出一个金锭丢给小二,道:“快些上菜。”
公蛎忙扯出自己的荷包推让:“萍水相逢,怎好叫兄弟破费?”
江源将荷包塞回公蛎手中,懒洋洋笑道:“兄长见外。钱是什么东西?原是为了开心的,若是惹人不开心,这东西不要也罢。”
公蛎心想有钱人果然不同,心里有些泛酸,笑道:“有钱的时候,这话没错,像我这等天天寻着钱过日子的,可就不敢说这样的话了。”又问道:“江公子来洛阳公干?”
江源道:“原是来玩。只是人生地不熟,也没个向导,陪同的表弟临时有事回 去了,无趣得很。正打量找个熟悉洛阳的,带着逛一逛。兄长可有好的向导推荐? 最好是年龄差不多,性格也随和的。酬劳方面,定然不亏了他。”
如此美差,公蛎几乎张嘴便要自己应承下来,但唯恐这江源小瞧了他,想了 想,道:“这却不难,我有个小兄弟,自小在洛河两岸长大,对周围景致最是熟 悉。”心里盘算,胖头人虽然傻些,做向导却是极为实诚的,且对自己忠心耿耿, 赚了钱同装在自己口袋差不多,便打定主意,推荐胖头做向导。
江源道:“甚好甚好。我明日有事,明日巳时一刻,你带了他来,我们就在此 地,不见不散。”话音未落,忽然“咦”了一声,面带微笑往椅背上一靠,一脸欣赏的表情。
原来窗外走过一个女子,身量苗条,步履娉婷,上身穿一件青色风毛窄 袖小袄,下面穿着一件鲜红的石榴裙,在满天飞舞的大雪中,如同一朵盛开的鲜花。
公蛎不由自主伸长了脖子,忽然想到毕岸所谓“相由心生”,忙正襟危坐,颔首微笑。两人一起目送她走远,江源轻叩桌面,感叹道:“自古河洛出美人儿,果然不假。可惜没看到脸。”
公蛎脱口而出道:“这有何难!叫了小二过来,打听下是哪家的姑娘,明天找 个由头瞧一瞧去。”
江源哈哈大笑,道:“兄长果然是个爽快人,甚合小弟心意。不过街头美人, 胜在远观产生的朦胧美和距离美,若是唐突纠缠,不仅玷污了这份自然随意,也破坏了自己欣赏的心境。我还是远远看着罢,只当浏览神都美景。”
这番说辞,同毕岸有的一拼。只不过毕岸是板着脸说教,而江源却说的云淡 风轻,无一丝让公蛎难堪之意。公蛎心情大好,忙附和道:“正是正是,公子高见, 同在下不谋而合。”
两人又聊了些洛阳的逸闻趣事和风景名胜,言谈甚欢。江源对河洛文化推崇备至,尤其对市井之间的诡异故事感兴趣,连带夸赞公蛎聪明能干,举止不俗。
公蛎在忘尘阁中,相貌人品皆受毕岸压制,如今江源对他恭维有加,不知不 觉找回了信心。趁着酒兴,将神医杀人入药案、张发杀子案、回纥宝物案、孩童失踪案等a(a 见忘尘阁《噬魂珠》。)添油加醋讲了一番,其惊心动魄,仿佛足以载入史册;而描述自己更 是不余其力,兼聪慧与缜密于一身,如何布套设局,连毕岸和阿隼都成了打下手的了。
可惜这些故事终究也没几个,公蛎转向讲述洛阳的风脉地气,吹嘘道:“洛阳 地脉最相宜,不仅牡丹名闻天下,也盛产美女,想当年洛神甄宓……”
江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颔首微叹。两人你来我往,竟然将一大壶好酒喝得精 干,又叫了一壶来,叩桌而歌,好不痛快。及至微醺,江源一双凤眼笑意盈然,忽然凑近,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洛阳乐坊数以千计,其中美女如云,乐技高超。兄长可愿意带我见识一下?”他这一双眼睛,便是长在女子脸上也显得过于妖媚,偏生在他脸上,配上高耸的鼻梁和入鬓的剑眉,平添了几分邪魅之气,却照样男子气 十足,无半分娘气。
公蛎在心里描画着他的眉眼,心想下次蜕皮,不如照着他的样子变化也好。听 他提到想去乐坊,更是说到自己心坎中了,眉开眼笑道:“这是自然,来洛阳不去乐坊梨园,岂不枉来?”
江源眼神迷离,懒懒一笑,道:“好,好,我们明日便去,如何?”顺手将公蛎的酒杯斟满。
公蛎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却忽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一下,酒便醒了大半。
江源见公蛎握着酒杯一动不动,脸上笑容僵硬,关切道:“兄长若是明日有事,我们另约他时。”
公蛎醒过神来,扭头对着江源的方向,强笑道:“无事,这杯酒喝得急了些。”
一片淡淡的红光中,视力渐渐恢复。公蛎脑袋发懵,手脚发麻,浑身不适,揉了揉了眼睛,打起精神道:“明日见面再定不迟。天色不早了……”
一抬头,要说的话生生又咽了下去。
红光中,不见江源,却见一头高大的年轻白狐,眉眼细长,毛色光洁,正端着酒杯俯身看着他。
公蛎的手抖了一下,忙将酒杯放在桌上,道:“在下不胜酒力,让公子见笑了。”
白狐的影子瞬间隐去,只见江源——或者白狐微微笑道:“如此,兄长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们明日巳时一刻再见。”
头又开始剧烈地疼起来。公蛎不敢表露出分毫惊诧,强颜欢笑道:“多谢江公子款待。”
出得门去,楼下酬谢道贺者的宴席已经撤去,大腹便便的掌柜正在指挥伙计们收拾家什,公蛎同他说了几句道贺的话,趔趄着走了出去。
门口的冷风一吹,脑袋轻松了一些,原本阴翳的视线清晰了许多。公蛎伸了个 懒腰,茫然地朝街口望去。
大雪纷飞,街上的行人同夏日相比少了许多。流云飞渡门前,一个身怀六甲的美貌妇人刚买了胭脂水粉出来,身边一个衣着华美的黑壮男子,一边嘘寒问暖,一 边搀扶她小心地登上马车。
公蛎的眼睛一花。那黑壮男子分明是一只壮硕的黑熊变化而来,毛茸茸的大脑 袋,比那妇人高了足有一头。
黑熊似乎觉察到公蛎的目光,凌厉地朝他看了一眼,微光一闪,体貌恢复正常。
这下无论公蛎如何细看,再也看不任何端倪了。
公蛎忍不住咧嘴一笑。东都洛阳地脉奇异,人口百万,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混迹其中,一两个得道的非人贪图人间的荣华富贵,冒充人类生活,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自己若同玲珑成了亲,在黑熊看来,岂不一样?还有江源,不过也是个混迹 人间的非人而已,只要无甚恶意,交往起来比凡人也方便些。
只是自己道行浅薄,以前从未看穿其他非人原形,今日这是怎么了?
一瞬间,又想到了眼疾。听说人死之前会回光返照,原本奄奄一息的也会突然恢复力气,难道自己这双眼睛,是要瞎了之前的“回光返照”么?
蹒跚着回到房间倒头便睡,直到胖头叫他起床吃饭,这才醒来。
天已经黑了,大雪映照下,光线比往日要亮上许多。公蛎这才发现房间里竟然多了好几件家具:一件黄花梨脚凳,一件独脚红木圆桌,还有一件樟木雕花衣柜。
公蛎好生奇怪,问道:“这谁送来的家具?”
胖头呵呵笑道:“不是您亲自去老木匠家订的吗?”
公蛎狐疑道:“我订的?”
胖头笑嘻嘻道:“半月前订的啊。当时我也在场,你说屋里家具旧了,要换一 换,挑了好久,才选中这几件。今日中午,老木匠说家具做好了,要虎妞送来,我看你不在家,就自己搬过来了。”
公蛎纳闷不已,难道是哪一次酒后定的,不记得了?忙问道:“钱付了没?”
胖头道:“已经付了。”
既然钱已经付了,公蛎便不再多问。这几件家具看来是下了工夫的,件件精致,公蛎心想,若是玲珑见了定也喜欢,如今早早定了,到时成亲时少买几件即可。
(七)
不知是不是酒喝得多了,半夜时分,公蛎口渴得难受,正辗转反侧纠结着要不 要去倒碗冷茶,忽听一阵响动,似有轻微的锣鼓之声。
公蛎支起耳朵。果然,先是一阵击鼓,听起来既不像嫁娶锣鼓般欢快,又不似 丧鼓般哀伤,声音沉闷、庄重;接着锣鼓长号齐鸣,中间夹杂着长长的咏叹和古怪的字符,听起来死气沉沉,却又让人烦躁不已。
公蛎索性坐了起来,耳边的声音倏然消失。摸黑儿倒了一杯冷茶喝了,重新躺在床上,锣鼓声又响了,小而清晰,直直地往他的耳朵眼里钻。
这下瞌睡没了,公蛎披衣坐了起来,心想谁家这么讨厌,半夜三更打锣鼓,谁知很快声音又没了。
如此这般,一会儿响一会儿不响的,三巡过后,这才静下来。公蛎松了口气,重新躺下,盘算着明日一早便去同玲珑商议成亲之事,忽听一阵镲鸣,同戏台要开场前的打击节奏一模一样。
公蛎几乎要破口大骂了,折身起床,恰在此时,新衣柜的门忽然开了。
一个两寸来高的小人儿从里面跳了出来,头大身小,似乎戴着面具。接着三个、五个,出来一堆蹦蹦跳跳的小人,有些抬着箱子,有些搬着器具,还有些更小更矮的,空着手牵在一起,鱼贯而出。
它们脸上画着些奇怪的花纹,能够发出淡淡的荧光,所以屋里虽然未点灯,但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小人们跳上圆桌,开始布置。仿真的假山、草木,白色泛着水花的溪流,一会儿工夫,圆桌上变成了个有山有水的“盆景”。
两扇衣柜门忽然同时打开,未来得及跳落桌面的小人儿纷纷跪地膜拜,过了片刻,一个穿着黑衣长袍的小人儿,极具威严地从柜子深处走了出来。
它的面具同其他的不同,是一个咧嘴大笑的昆仑奴,画得也更为精致。
这不是灯影儿戏吗?反正大长的夜,公蛎也睡不着,索性围着被子,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
一众小人儿全部到了圆桌上。昆仑奴站在山水中间的一块空地上,挥动手臂,似乎在指挥其他小人做什么。小人们一阵忙乱,很快恢复了秩序:七个极小的小人儿被绑了起来,捆在七根竖起的柱子上,它们的身后,放置着几口大锅。
公蛎一惊,顿时想起那晚做梦的情景,忙屏住呼吸,仔细观看。
这七个被绑的小人,个头明显比其他人小,脸部只是一个小小的圆脑袋,连五官都没有画。公蛎猜是指这几个人都是小孩子。
七个黑色小人,分别站了七个孩子的身后,但另外一个黑衣人,却站在了一个 成年小人的身后。
这些小人的衣服,颜色大都是纯色的,有些黑色,有些红色,不过大部分都是 白色,唯独这个成年小人的衣服是杂色的,上面有黑有灰,而且是短襟长裤,一副农夫打扮,若不是黑衣人站在了他身后,公蛎还真没注意。
接下来的情形果然同公蛎梦到的一样,七个小孩额头被割开,身上的皮肤被剥下。但不同的是,那个农夫打扮的成年小人被绑在最后一根空着的柱子上,一个黑衣人将他的后背皮肤剥离下来一块,将处理好的人皮做成了小鼓。
正看得津津有味,公蛎忽然发现有一部分小人儿转移到了矮凳上。它们表演的似乎是另外一出戏:两个小孩模样的人平躺在上面,周围站着四个黑衣人。其中一个黑衣人看起来像是郎中,半跪在小孩身前号脉听诊,过了片刻,它拿出一柄小刀 来,将小孩的手臂划开,放入了什么东西。
四个黑衣人绕着两个小孩跳起了舞,前进、后退、猛地回头,舞姿十分怪异, 并无一点美感。躺在地上的小小人儿醒了,坐起来东张西望。
公蛎看了半日也不明白这出戏讲得是什么意思,又去看圆桌。此时,圆桌上那伙小人也开始了跳舞,最高大的那个昆仑奴面具黑衣人对着天空高举双手,似在念诵着什么,另有八个黑衣人每人抱着一个小鼓敲击。
其他的白衣人静止不动,唯独刚才被做过手术的两个小孩儿,随着昆仑奴面具吟诵的节奏,翩翩起舞。
锣鼓声起,一众小人全部跳起了舞,它们额头的亮光也渐渐变成了血红色。公 蛎猜想是到了天狗吞月的时候了,一眼不眨地盯着正中那个昆仑奴面具人。
小人们舞动得也越来越快,看起来像一群成了精的小妖怪。随着黑衣小人手中 的小鼓发出刺目的光线和凄厉的声音,轰隆隆一阵响,众小人围住的“石台”坍塌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血色更加浓重,所有的小人看上去都血淋淋的,舞步开始凌乱,先是外围的白衣小人东倒西歪,接着是黑衣人,抽搐了一阵,渐渐不动。
它们死了,死了很多人!
这同做梦梦到的不一样!公蛎这下开始吃惊了。
周围的小人大批死去,只剩下少数几个黑衣人勉强支撑,唯一正常的,是那个带着昆仑奴面具的小人。
鼓声越来越慢,仿佛一个人脚步沉重地走在空荡荡的地板上,发出“哐——哐——”的回声,一抖一抖的,让人五脏六腑随之发颤。
公蛎忍不住捂上了耳朵,但声音似乎是从自己身体内部发出,根本无法阻挡,听得人极为烦躁,恨不得跳起来,上前将那些小东西扫地出门。
但情况又有了变化。石台中间的大洞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竟然慢慢升出一具巨大的红漆厚木棺材来。
实际上它不过三寸来宽,一尺来长,说它巨大,是对比那些小人来说的。
鼓乐忽然变得欢快,棺材随之振动不已。公蛎惊奇地发现,它上面的红漆似乎没干,歪歪扭扭地流了满地。
昆仑奴小人匍匐在地上,仰天狂笑。红漆源源不断地流动,很快蔓延至旁边倒着的一个黑衣小人身下。接着只见那些红漆如同触手一般扭动着爬上了黑衣人的身 体,片刻工夫,将它裹了个严严实实。
未等公蛎反应过来,被裹着的小人翻滚了几下,红漆如潮水般褪去,“山石” 地面上,黑衣小人身上的衣服皮肉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具小小的骨架,随即化为齑粉。
公蛎忽然明白过来——那些东西不是红漆,而是一种类似苔藓、菌丝之类的东 西,带有强烈的腐蚀性。
菌丝绕开了昆仑奴继续蔓延,一盏茶工夫,所有死亡的小人无一例外全部化成 了齑粉。
菌丝渐渐退了回来,重新盘踞在棺木上,如今棺木鲜红欲滴,泛出润泽的光。
昆仑奴小人重新开始跳舞。这次的舞蹈跟刚才的大为不同,他的脖子一探一探,腰部灵巧地扭动,动作完全不似人类。
公蛎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强烈——这些动作,公蛎其实很熟悉。
蛇舞。
棺木的盖子动了一动。昆仑奴跳得更加卖力,嘴里发出咝咝的蛇语声。可惜他的蛇语发音并不标准,公蛎听不出他说什么,但从狂热的动作和音节判断,他似乎是在召唤什么。
棺盖猛地一响,翻落在一旁,一个“巨大”的蛇头从棺材中伸了出来,蛇头碧 青,似曾相识。
更让人惊骇的不是这个似曾相识的蛇头,而是蛇头的一侧,还长着一个人头。
公蛎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捏住了七寸,想要叫,却叫不出来。双头蛇慢慢地爬了出来,身子高高扬起,蛇头和人头皆一眼不眨地看着公蛎,公蛎甚至能够感觉到人头对自己邪恶地笑了一笑,嘴巴微动,叫着“来呀来呀”。
公蛎摸索着拿过镜子,战战兢兢地往铜镜中看去。镜子中的自己,同蛇头一侧的人头,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啊——”公蛎终于忍不住了狂叫起来,蛇头、人头、昆仑奴,连同棺木上的菌丝和假山假水,都如受惊一般,飞快地扭动起来,只见一片微光腾起,一切瞬间灰飞烟灭。
公蛎的这声叫委实唤长而凄厉,胖头飞快地撞门而入:“老大,你怎么又掉下床了?”
公蛎牙关紧咬,用力地掐住胖头的手臂,惊恐道:“快……看灯影戏!”
胖头将他扛起来放在床上,道:“你这是又做噩梦了吧?”挣脱被掐得生疼的手臂,取出火折子将灯点上。
公蛎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铜镜,满头满脸的冷汗,指着新圆桌说不出话来。
胖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纳闷道:“什么也没有啊,怎么了?”说着还过去将圆桌拍了一拍,赞赏道:“好结实!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材,我亲眼看着做的。”
一碗热茶下肚,公蛎感觉好了些,命胖头将灯头拨大,支撑着下床,绕着木柜和圆桌查看了一下。
柜子门确实是开着的,同公蛎刚才看到的一样,但里面空无一物,并没有留下任何小人活动的痕迹。圆桌和脚凳上面虽然有层薄薄的灰尘,但胖头认为是今天搬回来忘了擦拭的缘故。
难道真是做梦?
胖头将自己的铺盖卷儿抱了过来,在公蛎床前的地下铺好躺下,闭目道:“老 大你只管放心睡吧,要再掉下床,还有我这个肉垫儿呢。”又问:“你刚才梦到什么了?”
公蛎勉强道:“梦到我屋里演灯影儿戏,一群小人儿从柜子里出来,在圆桌上 又唱又跳的。”
胖头呵呵傻笑,道:“这么好玩儿?下次你做梦记得叫上我。”
公蛎没好气道:“呸,你个傻子。”
胖头打了个哈欠,道:“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呢。”公蛎却没有睡意,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终于平静下来,无话找话道:“胖头你说,要是现在有人跟你说,你本来是个可以救世安民的英雄,不能自甘平庸,你怎么办?”
他不知道今晚的梦境同毕岸昨日提到的事情有无关联,但隐隐觉得,这几天围绕在自己身边这些事情有些怪异。
胖头好半天才回道:“哪有这等好事?”
公蛎道:“我是说假设。”
胖头闭着眼睛,迷迷糊糊道:“我要是个英雄就好了。有你和毕掌柜的本事, 专门治那些坏人。”
胖头把公蛎和毕岸相提并论,让公蛎觉得很是受用,本想再聊几句,他已经鼾声大作,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