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故人
达斯蒙德直奔最前面的车厢,那是贝隆根本不曾打开的。他用哆嗦的手旋转钥匙尾端,把它变成八角星形,然后插入齿孔,奋力地转动着。
车厢内部传来了“嗒嗒”的微声,机械锁运转起来,沉重的实心机械门裂开了一道缝隙,冰寒的气体喷射而出,呈现出诡异的幽蓝色,达斯蒙德觉得自己仿佛被浸泡在冰水中。对车厢里的东西渴望压过了恐惧,他不避不让,死死地盯着正缓缓洞开的钢铁大门。
可事与愿违,门只打开了不到一只手掌的宽度,机械好像就卡住了,声音刺耳。蒸汽机还在努力想要带动那扇门,可再怎么动也就是那么一道手掌宽的缝隙,小孩都挤不进去。
“见鬼!”达斯蒙德愤怒地踢在门上,“这又是怎么回事?龙德施泰特?这是你跟我们玩的什么小游戏么?”
“我不清楚,我并不懂机械原理。”龙德施泰特嘴里跟达斯蒙德说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棺中的女孩,“可能是撞击导致的问题,与其花时间跟我争吵,不如赶快找人修理。”
随着璎珞的血进入蒂兰的身体,蒂兰那苍白如纸的皮肤立刻泛起了淡淡的嫣红,达斯蒙德并非值得信赖的伙伴,但看起来他确实拥有一名货真价实的魔女。
看着蒂兰如春树发芽般恢复生机。龙德施泰特那张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仅属于少年的深情。任谁看到这一幕都能感觉到龙德施泰特是那么在意那个女孩,为了这个女孩他仇恨着奉他为英雄的教皇国,不惜为了她而叛国,似乎她是黑暗世界里唯一的明灯。
“混蛋,我警告你别跟我玩花样!”达斯蒙德像头发怒的斗牛那样冲了过来。
他当然不敢对身穿炽天使甲胄的龙德施泰特做什么,他是想拉下黄铜泵机的电闸,中断血液交换的过程。但他的手腕被金属的大手抓住了,那力量之大,令他根本无力反抗。
“我杀了教皇。”龙德施泰特低声说。
“你说什么?”达斯蒙德忽然流露出惊恐的表情,“我没叫你杀教皇!我只说要这列火车!你发什么疯?你杀了教皇我们就永远都是异端审判局的猎杀对象!他们会追杀我们到世界尽头!”
“抢劫这列火车是你的委托,杀死教皇是另一个人的委托,这两者不冲突,也没关系。”龙德施泰特冷冷地说,“这对你也没什么影响,只要沾上炽天使,你就会被追杀到世界尽头,这个世界上再没人能许诺保你安全,你将终身逃亡,再也没有停止之日。我告诉你我杀了教皇,是让你明白我来到这里之前已经无路可退,我必然已经被宣布为叛国者,即使我脱下这身甲胄投降,我也无法摆脱酷刑而死的命运。所以,在眼下这一刻,你和我的利益是一致的,我没有跟你玩什么花样,抓紧时 间,我们还来得及从这里逃走。”
“你你……你说什么?”达斯蒙德结巴起来。
“我说我用一支名叫Longinus的枪打穿了教皇的座驾,教皇已经被红水银炸死了。”龙德施泰特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说。
达斯蒙德呆呆地看着这个寒冷的大男孩,脑中一阵阵眩晕。
直到刚才他还以为这件事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中,他得到了装运最高级甲胄的秘密列车,他手中控制着近千名人质,这些人质的父亲都是高官名爵,教皇国对他投鼠忌器,这一战他将成为全世界暴徒的偶像,进一步他可以成为撒旦教团的高级领袖,退一步可以售卖这些神秘的武装给那些渴求它的大人物,他便是这种算计得很精密的投机分子,对一切都不忠诚,只对自己负责。可他万万没有料想到他的盟友却是个疯子,Longinus那划破黑夜的一枪把他们的命运钉死在命运的十字架上,全世界的弥赛亚圣教信徒都会要求教廷血债血还,事到如今,他们半步也退不回去了。
他被这个疯子般额圣殿骑士捆上了叛国的战车。
龙德施泰特松开了手,达斯蒙德退后几步。他忽然转身,狂奔着来到师生们的面前。他那毒蛇般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学生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都惊恐地往后缩。最害怕的是那些漂亮的女孩和女老师,被这么个邪魅又残暴的男人盯着,她们只想到自己的贞洁。
但达斯蒙德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女性们的身上,他着重看的是上了年纪的男性。
“这是一间机械学院,机械师这种东西有的是不是么?你们中应该有人能打开那扇门!”他抽出火铳挥舞,“站出来,打开那扇门,你就可以离开!”原来他是想到要从人质中找一名机械师帮他维修那扇机械门。
所有人都看向了罗曼校长,如果说这间学院里还有谁能解开密涅瓦机关设计的机械,那只能是罗曼校长了吧,他可是世界知名的机械学大师。
罗曼校长松了口气,整了整衣领,强撑着站了起来。这种时候,无论是作为机械学大师还是作为教育家,他都是那个应该站出来的人。如果没有人站出来,以达斯蒙德的残暴,他们只怕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人们略略松了口气,开始相互用眼神交流着。达斯蒙德带来的人不少,但要看管近千名老师和学生并不容易,学院里颇有几位优秀的体育老师,他们都有些剑术基础,拜伦少爷也偷偷地看向壁炉,他是在看那件翻木炭用的锋利铁叉,也许能当做剑来用。
“别乱动!别乱动!他们拿的可是连射铳!火力顶得上十几支军用火铳!我们何苦跟暴徒玩命呢?”破喉咙神情紧张地摆手,“放心吧!十字禁卫军就在附近,这帮人可是抢了十字禁卫军的军火,十字禁卫军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燃起的火焰又都熄灭了。破喉咙说得没错,解决异端是军人的事情,不用他们去冒险,他们中绝大部分人都生在贵族之家,容貌出众家境优渥,就像达斯蒙德说的,注定是过幸福生活的人,他们的命太值钱了,不适合拿来赌。
西泽尔悄悄地拉过帷幕,把阿黛尔藏在了后面。
他远远地看着那位年轻的骑士王,非常警觉,龙德施泰特似乎意识到学生群中有人在看他,冷冷地扫视过来,西泽尔立刻低下了头,躲过了对方的目光。
罗曼校长围绕着列车转圈,近距离才能体会到世界之蟒号的惊人之处。
罗曼校长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领,强撑着站了起来。这种时候,无论是作为机械学大师还是作为教育家,他都是那个应该站出来的人。如果没有人站出来,以达斯蒙德的残暴,他们只怕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人们略略松了口气,开始相互用眼神交流着。达斯蒙德带来的人不少,但要看管近千名老师和学生并不容易,学院里颇有几位优秀的体育老师,他们都有些剑术基础,拜伦少爷也偷偷地看向壁炉,他是在看那件翻木炭用的锋利铁叉,也能能当做剑来用。
“别乱动!别乱动!他们拿的可是连射铳!火力顶得上十几支军用火铳!我们何苦跟暴徒玩命呢?”破喉咙神情紧张地摆手,“放心吧!十字禁卫军就在附近,这帮人可是抢了十字禁卫军的军火,十字禁卫军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燃起的火焰又都熄灭了。破喉咙说得没错,解决异端是军人的事情,不用他们去冒险,他们中绝大部分人都生在贵族之家,容貌出众家境优渥,就像达斯蒙德说的,注定是过幸福生活的人,他们的命太值钱了,不适合拿来赌。
西泽尔悄悄地拉过帷幕,把阿黛尔藏在了后面。
他远远地看着那位年轻的骑士王,非常警觉,龙德施泰特似乎意识到学生群中有人在看他,冷冷地扫视过来,西泽尔立刻低下了头,躲过了对方的目光。
罗曼校长围绕着列车转圈,近距离才能体会到世界之蟒号的惊人之处。这是一列怪兽级的火车,车厢高度是正常车厢的两倍,长度同样是两倍,普通车厢是金属框架外面蒙着铁皮,它的车厢却像是整个用黑铁铸造的。蒸汽机还在继续为它提供能量,蒸汽四散,细微的电火花在跳闪。
他贴在车门上仔细地听了很久,神情颇为犹豫。他年事已高,很多年不亲自动手了,可达斯蒙德的枪就指在他的后脑上,若不尽快动手,结果可想而知。
好在门毕竟开了一道手掌宽的缝,校长脱下外套,挽起衬衫的袖子,把整个手臂从门缝里伸了进去,凭手感揣摩这扇机械门的工作模式。那些精密的齿轮、强韧的弹簧和奇妙的传动方式……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单是琢磨那精妙的机械结构就是一种享受了。
校长心中一喜,感觉自己摸到了一处类似陀螺仪的设计,他听声音猜测这扇机械们是由一具陀螺仪,而这个陀螺仪就安装在门背后。他从工具箱中选择了一把精巧的扳手,摸索着调节门背后的陀螺仪。
这个操作果然见效,机械门仍在一开一合,但门缝逐步地加大。罗曼校长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但当他把陀螺仪调整到某个特殊的位置的时候,已经打开了半米的机械门忽然再度合拢!
这扇钢制闸门的边缘带着凸凹的齿状结构,在蒸汽机的推动下便如凶兽的嘴,罗曼校长根本来不及将胳膊拿出,胳膊被钳断的声音只是干脆的一声“咔”。机械门还是一开一合,门缝再度缩小到一个手掌的宽度,断臂的老人在地上翻滚,鲜血溅了达斯蒙德一脸。
“废物!”达斯蒙德甩手一枪将校长的心脏打碎。
他神色狰狞地返回人质的面前,冒着硝烟的枪口扫过人群:“校长先生让我很失望!不过也好,这样我们就空出一个逃生的名额!打开那扇门的人,我会让他安全地离开教堂,有哪位优秀的机械师先生主动报名呢?”
无人应答,每双眼睛里都写满了恐惧,女性们拼命地压抑着不敢哭出来。罗曼校长的结果大家都看见了,罗曼校长无疑是这间学院里最优秀的机械师,他打不开的门谁能打开?谁站起来,谁就先死。
达斯蒙德焦躁地东看西看,就在他的耐心要用尽的时候,他看到了安妮,明艳的安妮。
安妮原本就是那种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的女孩,今夜她还穿上了那件蝉翼纱的轻裙,纤腰不盈一握。她坐在法比奥少爷身边,被假面骑士兄弟会的男生们围绕着,像个公主。
“这位亲爱的小姐。”达斯蒙德向着安妮伸出手来,脸上笑意浓浓,一瞬间他又恢复成了那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他的枪口直到现在还在滴血,可安妮不敢拒绝,她的手被达斯蒙德抓住的时候,惊恐得快要哭出来了。
“真是叫人心动的女孩啊,看这金子般的头发,象牙般的皮肤和天鹅般的脖颈。”达斯蒙德弯腰去亲吻安妮的手,“我猜这间学院里一定有很多男人想要一亲你的芳泽吧?”
他轻轻地抚摸着安妮的脸,极尽柔情,却忽然一把捏住她的面颊。安妮下意思地张开嘴,达斯蒙德立刻把火铳塞进了她的嘴里。
他狠狠地搂着安妮的腰,强迫她紧贴在自己身上,放生咆哮:“哪个想玩她的男人就快点给我站出来!要是我的话可不忍心让这么可爱的女孩受折磨!那些不想玩她的男人也该站出来展现一下贵族风度吧?还是你们想先看看货再做决定?”
他拔出腰间的匕首,沿着安妮的胸口往下割,湖蓝色的丝绸裂开了,蝉翼纱的轻裙也裂开了,女孩素白的肌肤上一道惊心动魄的血痕,安妮在大哭达斯蒙德在大笑,胆小的人紧紧地捂着耳朵闭上眼睛,不敢看也不敢听。
“混蛋!放开她!“法比奥少爷再也忍不住了。
“原来是英俊的法比奥少爷,看起来你能帮我打开列车车厢咯?”达斯蒙德冷眼看着法比奥。
“连罗曼校长都打不开的车厢,我们这里没人能打开!你就算对着我们的脑袋开枪我们也打不开!”法比奥怒吼,“放开她……我求你放开她!”
他满腔怒火,如果此刻手边有一柄剑大概会忍不住拔出来对准达斯蒙德的咽喉。可他必须忍住怒气,他心爱的女孩在对方手里,为了安妮他必须低声下气。
“亲爱的小姐……我不得不说,您选择男友的品味差了一点,他什么用都没有啊。”达斯蒙德抚摸着安妮的嘴唇,缓缓摇头。
他猛地甩手,沉重的枪柄敲打在法比奥的脸上,那枪柄是包裹着纯银的乌木,用来锤击的时候极其有力,鲜血连带着几颗牙齿喷出法比奥的嘴,达斯蒙德抬腿把法比奥踢回人堆。
“下一个人可就没有这样的礼遇了!”达斯蒙德继续嘶吼,“看好了,我手里的不是你们的校花么?不是你们朝思暮想的女孩么?我们尊贵的公爵之子法比奥可是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呢!你们谁能打开车厢的门,她就归你了,你可以带着她离开这里!如果没有人想救我们亲爱的安妮小姐,那我就换一位校花来试试,看看哪位校花被大家真心爱慕着!”教皇已死这件事如同一张催命的符咒贴在他的背后,把他所有的凶狠都压榨出来了。
他一脚踢在安妮的腘窝上,强迫她跪在满地碎石的地面上,尖锐的石碴刺入安妮的膝盖,圆润的膝盖上立刻鲜血淋漓。安妮满脸是泪,但枪管再度捅进她嘴里,浓重的硝烟味一直冲进肺里,强行止住了她的哭声。
达斯蒙德拖着安妮在人们面前往返行走,把她娇嫩的膝盖磨得鲜血淋漓,安妮的呜咽声听得令人心碎,可谁也不敢说话。那些曾经爱慕过安妮、对她表白、发誓会为了她对抗全世界的男孩都在达斯蒙德凶恶的眼神下退缩了,他们不是不在意安妮,但世界上有几个女孩你会为她真的把命赌上呢?
至于学院里的其他漂亮女孩,露露、苏珊和沙亚娜都害怕地以手蒙面,这时候美貌再也不是她们引以为豪的资本了。如果折磨安妮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达斯蒙德大概就会转而折磨她们了。
安妮已经哭不动了,她的长发低垂,眼神如将死的鸟儿。
“放开安妮,我来试试。”帷幕边,消瘦的男孩站起身来。
他根本没有等待达斯蒙德的回答,从另一个女孩肩上抓下一床毛毯,走上前去包裹在安妮身上。达斯蒙德一愣神的工夫那男孩已经把安妮从他手中接走了,男孩横抱着安妮返回人群,把她放在法比奥身边,再回到达斯蒙德面前。
“这不是我们那位懂机械的……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达斯蒙德上下打量西泽尔。
他对这间学院的情况不甚了解,西泽尔在他面前就露过两面,一次是在测试场上,一次是在学院餐厅,两次都给达斯蒙德留下了印象,但达斯蒙德还是不知道西泽尔的名字。此刻他忽然想起这个男孩在学院里负责维护机械设备,还能摆弄机动甲胄,也许是个可用的人。
“可别浪费我的时间,我的耐心有限!”达斯蒙德把沾血的枪口顶在西泽尔眉心。
“好。”西泽尔转身走向了列车。
他和龙德施泰特擦肩而过的时候,故意把头扭向了另一边,两个人没有照面。
“我需要一台矿石灯。”西泽尔说。
达斯蒙德有些惊讶,西泽尔似乎非常确定他们带了矿石灯。矿石灯是一种手持式的照明工具,在幽深的矿井里,矿工们就靠那东西寻找红水银的矿脉。
“你怎么知道我们带了矿石灯?”达斯蒙德问。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你们早有准备,既然在黑夜里行动,那一定得带光源,在这种暴风雨的天气里,蜡烛和火把都不好用,只有矿石灯。”
达斯蒙德冷冷地哼了一声,从同伴手里接过一个沉重的箱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台黄铜质地的矿石灯。西泽尔提着矿石灯围绕列车行走,最后在某个地方蹲下身来,那是一处蚀刻在车厢侧面的徽记,刻着长着六枚羽翼的黑色猫头鹰。
西泽尔挑选了合适的螺丝刀,把那块刻有徽记的钢板拆卸下来。达斯蒙德愣了一下,西泽尔若不这么做,他根本想不到那会是一块钢板,它完整地贴合在车厢外壁,严丝合缝。
护板后方是密密麻麻的电路和精密的传动系统,西泽尔从中抓住一大把线头,用小刀剥开胶皮,把不同的线路对接在一起。随着他的一步步操作,车厢内部传来不同的机械运转声,门仍未打开,但他显然摸到了某种门路。
“并不是出了故障,而是这列火车具备自锁的功能,遭受剧烈撞击的时候,它把自己锁住了。只需要解开锁定就好。”西泽尔低声说。
达斯蒙德的枪指在了他的后脑上,阴冷的声音仿佛毒蛇在耳边吐信:“小家伙,你怎么会懂密涅瓦机关设计的东西?”
“我不懂,我是刚刚学的。”西泽尔用矿石灯照亮他刚才拆卸下来的那块钢板,“设计这列火车的人留下了线索。”
达斯蒙德这才发现那块钢板的背面蚀刻的纹路,像是某种设计图。
“但凡能够自锁的机械,一定有用于解锁的检修口,而设计图一定位于检修口的附近。因为机械的设计者不可能总是跟着自己的作品。当他的作品出问题的时候,需要有另一位机械师来做维修,这时设计者留下的图纸就很重要了。”西泽尔低声说,“机械师们总会相互给对方留图纸。”
矿石灯的光景中,西泽尔熟练地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分拆那些铜线、从铜线中再理出细小的银线、扭结测试、再扭结测试、升高油压、再升高油压、满负荷放点、火花放电……整个机械系统富有节奏感地呼应着他的操作。
男孩们远远地看着,越看越心惊,西泽尔正在做的事情显然不是他们学过的,准确地说,完全陌生……他对机械的知识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老师教的。
而法比奥正忙着帮安妮挑出刺进膝盖里的石碴,再把淤血吸出来,累得他气喘吁吁。这是必须做的,否则安妮很容易得破伤风。
安妮木然地靠在窗下,眼里映出远处那盏矿石灯,和矿石灯下的男孩。此时此刻他是那么的遥远,遥不可及。
安妮不哭出声了,但还是默默地流着泪。她觉得又辛苦又委屈,她想说你终于……终于……终于……还是站出来救我啦,可又还是……还是……还是装得像个陌生人,把她抱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法比奥少爷身边,像是已经确定了她是法比奥少爷的女孩。
一切源于三年前在马斯顿火车站的相遇,那时候西泽尔的眼神在别人眼里都是寒冷的和不善的,唯有安妮不这样想,安妮的父亲带她去过浩瀚的草原,在那里她遇见过狮子。当时她距离狮子只有十米之遥,父亲却在百米之外。
她看着狮子狮子也看着她,就像来自不同世界的人迎面相逢。那时候狮子的眼睛里闪着如此这般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光,但片刻之后,它转过头,一瘸一拐地走了。安妮这才发现它的后腿在流血,每走一步都在秋天的草原上印下血色的脚印。
父亲扑上来抱住她,说不要怕不要怕,那是只受伤的狮子,它跑不快,否则它早就从你面前逃走啦,动物是害怕人类的。安妮说可它看着我的眼神很可怕。父亲说它不是要伤害你,它只是在警告你,如果你不伤害它,它也不会伤害你。
年幼的安妮愣住了,扭头看向狮子离去的地方,在漫天的黄草之间。那只野兽的背影那么孤独。
她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那威严而疲倦、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直到她在马斯顿火车站遇见那个来自翡冷翠的男孩。
看着他的时候,安妮没来由地想,是什么让他那么疲惫啊……即使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像是一个人走在秋天的草原上。让人想要拥抱他一下,温暖他的时候顺便也让自己悸动的心平静下来。
三年里她买了很多很多的漂亮裙子和鞋子,每天以不同的样子出现在讲堂上,可西泽尔很少正眼看过,而其他人都说她是这间学院里最漂亮的女孩,要说差一点也就是比低年级的阿黛尔差一点吧,可那又有什么呢?那是她最喜欢的男孩的妹妹,总有一天她们会好好地相处吧?
三年里很多、很多、很多人追求她,可她始终……始终……始终都没放弃,直到那个名叫璎珞的女孩打着伞来到西泽尔面前,那一刻西泽尔的眼神忽然变了,仿佛一个人从多年的沉睡中醒来。那眼神是如此的瑰丽和莫测。
风雨中安妮的心疲倦地跳动着,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说……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
所以法比奥少爷才能如愿以偿地请她单独吃晚饭,所以她才会假面骑士兄弟会的圈子里,听法比奥少爷兴奋地讲自己的事,她既不想靠近西泽尔也不想靠近璎珞,她只想跟法比奥待在一起。人觉得冷的时候,总会想跟能暖和自己的人待在一起。
而这些她不愿意说,西泽尔也不会知道。他能猜透上校那种心思极为诡秘的退役军人,却猜不透女孩,这方面他的经验太少。
“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做得好的话我就把那个漂亮的校花赏给你!”达斯蒙德用枪柄敲着西泽尔的头。
西泽尔既不说话也不抬头,把最粗大的一对铜线对接好,然后推上了电闸。车厢内部传出轰然巨响,车厢门猛地弹开,然后紧紧地合拢,连一道缝隙都不留下。
“小子!你在做什么?”达斯蒙德大惊。
“我利用短路制造了一次高压放电,陀螺仪被重启了,锁定状态解除,现在你可以按照正常的程序开门,应该没有问题了。”西泽尔站了起来。
达斯蒙德一愣,然后流露出狂喜的神色。经过西泽尔的调整,再也听不到那种机械卡死的噪音了。这节车厢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似乎随时都能再度开上铁轨。
“你说过打开这扇门我就能离开,我能把机会让给别人么?”西泽尔问。
达斯蒙德好奇地打量这个男孩,在这群噤若寒蝉的学生里忽然出现这么个沉重甚至木然的男孩,很难不让人好奇。但此刻他并没有足够的时间理会西泽尔,火车里有更重要的东西在等着他。
“当然,我说过的话会算数,你一定能够安全地离开这间教堂。但不是现在。”达斯蒙德一挥火铳,带领同伴们去向机械门。
西泽尔转身离开,返回他该待的地方。对于达斯蒙德的许诺,他并没有抱很大的期待,但假如达斯蒙德确实给他一个机会,他会把机会让给阿黛尔。
从龙德施泰特背后走过时,他仍是把头转向了相反的方向。龙德施泰特仍然凝视着棺中的女孩,却忽然发出梦呓般的低语:“这种重逢,算是命运么?”西泽尔微微战栗,两人擦肩而过。
达斯蒙德缓缓地转动钥匙。这次列车非常的配合,轻微的摩擦声后,机械门平稳地打开。撒旦教教徒们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渴望,一拥而入。
车厢里的温度很低,氤氲的白色蒸汽从最深处漂浮出来。他们点燃了几支火把照明,但刚刚冲进那白色蒸汽中,火把就熄灭了。达斯蒙德警觉地退后,同时阻拦其他想要继续深入的同伴:“不是毒气,是低温的碳酸气*!拿矿石灯来!“矿石灯的灯光无法彻底穿透碳酸气的白雾,但仍然照亮了那些摆得整整齐齐的铁棺。
“就是这个!“达斯蒙德克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微微颤抖。
一具铁棺被拖出车厢放在地面上,两台矿石灯自上而下照着它,人们屏住呼吸盯着它。达斯蒙德抓住手柄向下扳动,刺骨的寒气从缝隙中射出,棺盖自上而下滑动。棺中是整块的坚冰,冰块中凝结着一串串的气泡,狰狞的炽天使沉睡在冰下,如同太古时代被封印的恶魔。
年轻人战栗后亦复赞叹,然而片刻之后,他们全都变成了疯子,举起身边的任何东西,无论是武器还是工具,发疯般地砸在冰面上。这场面远远地看去,便如一群食尸鬼在墓穴中挖掘死人。
他们把炽天使从冰里拖了出来,聚在一起擦拭那精美的甲胄,最后他们都看向了达斯蒙德。达斯蒙德缓缓地伸手,到炽天使的后腰部分,扣动隐藏的机关,腰部的环状锁忽然弹开。
甲胄的胸、腹和胯部被逐一卸下,但躯干部分就无法拆卸了,那是机动甲胄的“脊椎”。
人类本身的骨骼强度是无法承受甲胄的压力的,因此甲胄必须有自己的一套金属骨骼,各国的机动甲胄都是先用红水银浸泡过的“硬金”来制造甲胄骨骼,然后再附加可以拆卸的部件在这具金属骨骼上。
甲胄中苍白的人形暴露出来,竟然是个身材修长的女孩,她穿着某种黑色的紧身连体服装,完全贴合身躯,曲线毕露。因为在冰中沉睡得太久,她的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暴露在外的肌肤毫无血色。
从容貌上看,她完全不亚于那位足以令龙德施泰特叛国的“白月”蒂兰,这样的女孩静静地沉睡在面前,仿佛赤裸,很难有人不心动。达斯蒙德似乎也被吸引了,伸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身体,眼中透着十足的饥渴,仿佛色中饿鬼。
他忽然笑了,却不是猥亵的笑,而是凶狠的笑。他把火铳顶在那名女骑士的喉咙上,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然后凶狠地把那具纤细的身躯从甲胄里扯了出来,随手扔回铁棺里。
“这就是……天使的躯壳啊!”他怀抱着那具染血的炽天使甲胄,好像那才是软玉温香的女孩,而真正的女孩已经被他杀死了。
这才是他来此的目的,女色跟这伟大的东西比起来一钱不值,他怀中抱着的是教廷最秘密的决战武器,百年来,世界各国都渴望着这种原型甲胄而不得,教皇国今日的地位建筑在技术垄断的基础上,一旦这种原型甲胄流入各国,世界的格局将重新改写,为了获得这东西,有的是君主会出惊人的高价。
“把所有的甲胄都挖出来!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世界的主宰了!”达斯蒙德尖声吼叫。
他的手下们争先恐后地冲进车厢,拖出一具又一具的铁棺,七手八脚地砸开坚冰,把甲胄里苍白的人形一个个拖出来,对着他们的心脏开枪,教皇国最优秀的骑士们在枪声中一一陨落。
原计划这些炽天使是不用唤醒的,所以他们不像蒂兰那样睡在冰水混合的液体中,而是睡在低温冰块中,至死他们都没有苏醒。
人们在枪声中战栗,他们惊恐于撒旦教团的残暴,更惊恐于这惊人的内幕,这才是炽天使么?不是说骑士们都是遵守礼仪的美少年么?可那一具具被从甲胄里拖出来的苍白肌体简直跟死人无异,难道守护教廷的竟是一群尸体?
除了铁棺,车中还有大小长短不一的木箱。人们把木箱也搬了出来,用斧头砸开,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在地下。有些箱子中装的可能是炽天使的备用部件,另一些箱子里则装着武器,从沉重的连射铳到超重型的钉头锤。
“快快快!只选有价值的东西!太重的东西一律不带!“达斯蒙德大吼着监工。
达斯蒙德对炽天使的技术并无了解,只能凭借感觉选取,沉重的武器首先被放弃了,各种备用件也只选择了金属电极和刚玉轴承这种小而轻的,价值难以估量的铍青铜甲板、秘银齿轮和铜合金管道被扔得满地都是。
这列火车就像一间巨大的金库,暴徒们冲进了金库,才发现里面的东西是如此的多,于是放弃了沉重的金银,只是疯狂地抓取珠宝。
一只超长型的箱子从车厢里被抬了出来,箱子外写着“Excalibur“的字样。龙德施泰特忽然离开了蒂兰的铁棺,大步走向了搬运东西的撒旦教教徒,他只用眼神就逼迫那两名撒旦教教徒把东西放下了。
他用尖利的铁爪撕开铁箱,抽出一柄沉重的黑色巨剑,刃口流动着暗青色的冷光。
很难说清楚那是剑、战斧还是矛枪,只能大概定义为巨型的切割武器,人类历史上从未见过如此的武器造型,它违背了一切武器应有的规则,但它即便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也震慑人心,如同沉睡的龙那样,随时会醒来吃人。
“圣剑装具·Excaburli?”这件武器的名字撩动着达斯蒙德的贪婪,他凑了过来,“骑士王殿下,我们说定的不是你把这列火车带给我们,我们就救活你得女孩么?这列火车,和火车里的一切东西都是我们的。”
这个异想天开的暴徒想要劫掠世界之蟒号列车,自然对炽天使甲胄有过一定的了解,“圣剑装具·Excaburli”是炽天骑士团团长专属的武器,它的历史极其悠久,据说从炽天骑士团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就存在。它和圣枪装具·Longinus同源。没人知道这柄剑的特殊之处,但唯独这柄剑能被指定为团装的专属武器,可以想见它的不凡。
密涅瓦机关将这件作品命名为Excalibur,也暗示着它在骑士武器中的地位。Excalibur本是一柄神话中的剑,它在神秘的阿瓦隆被铸造,由天使赐予第一位统一西方世界的王,持此剑的人所向披靡。考虑到这柄剑的地位,即使其他武器不带,达斯蒙德还是想把它扛走。
“历代骑士中,能够握住这柄剑的不超过二十个,它对你没用,对绝大多数人都没用。”龙德施泰特冷冷地说,“而它握在我的手中却对你有用,在你安全地逃离这里之前,你还需要我的力量。”
他随手将Excalibur插入大理石地面,蹲下身去解开一只手的铁甲,把手探入冰水中,轻轻握住蒂兰的手。那只手很温暖了,蒂兰也已经恢复到了她应有的模样,紧致的皮肤,嫣红的面颊,睫毛长长,莹润的嘴唇带着花瓣般的触感。
而旁边的铁棺中,璎珞则显而易见地“枯萎”下去,她依然美丽,却呈现出一种玉石般坚硬、壁画般苍老的质感。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死,她是达斯蒙德的一件东西,她的生命是达斯蒙德用来交易炽天使甲胄的筹码。
这种事情对她而言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反抗过。她也许感觉到了,今夜可能是她得最后一夜,所以怎么都不愿睡去,默默地看着壁炉中的火,白瓷般的脸上带着看过了前世今生、心中空空如也的淡然……又或者是孤单。
原来魔女是这么孤单的东西?
远远地,西泽尔望着那具铁棺,似乎能感觉到棺中的女孩正在死去,那张人偶般完美无缺,却又如人偶般呆滞的脸在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还有那柄在风雨中飘摇的红伞。
那个孤单的魔女站在他面前,执拗地把手中的伞递给他,那一刻天上地下都是雨,像是水中独一枝的白莲。那一刻她美得令人呼吸停滞,但对西泽尔来说却是绝大的恐惧,她的容貌一如当年那个死在他面前的女孩,像个不随时间老去的人偶。而西泽尔终于追上了她的年纪。
魔女么?真的是魔女么?原来是……魔女么?
达斯蒙德心中暗自庆幸,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符合他的时间表。他可不是那种狂热的宗教分子,动不动就牺牲自我,每次行动前他都精心规划,确保自己能平安撤退。
他没让龙德施泰特驾驶着火车逃离,是因为武装列车再怎么强大,炸掉前方铁轨就能让它完蛋。附近的矿山和码头也通火车,但也不适合交货,在那种开阔地,被军队包围他就完蛋了,军队会毫不留情地用重炮覆盖他们。
马斯顿就太合适了,这是个中立国,不能有军队,教皇国的军队想要进入马斯顿也得经过一番周折。这所王立机械学院则为他提供了近千个青春洋溢的肉盾,就像圈养了无数小羔羊的羊圈,等着他这样的饿狼冲进来叼食。
可惜的是时间太有限了,否则他大可以再好好地享用享用那些年轻的女学生,让那帮习惯了被人追求的贵族小姐体会一下求死不得的滋味。脑海里转着这些念头,他又贪婪地看向铁棺中,女孩们的长发漂浮在冰水中,湿透的织物缠绕在动人的躯体上,看着都令人赏心悦目,可都不是他能触碰的女孩。
蒂兰就更别说了,触碰魔女也是绝大的禁忌,很多撒旦教团的神父都警告他说这会引发不可预测的、恐怖的后果。被夏国皇廷供奉起来的那些巫女也是如此,她们通常终身都是处女,尤其是星见本人。楚舜华的母亲如果真的是星见,那么也确实是恐怖的后果,那个诅咒之子对西方人来说足够恐怖。
“有人来了,是炽天铁骑!我听见机械运转的声音了!”一直蹲在钟楼顶上的年轻人沿着撞钟的大绳滑了下来,低声警告。
他是双目全盲的,带这种人来这里本该是累赘,但达斯蒙德要用他的听觉,盲人的听觉往往比普通人灵敏数倍,而这个盲人比普通盲人更要敏锐几倍。在黑夜之中听觉的重要性远胜于视觉。
“怎么会来得这么快?”达斯蒙德吃了一惊,“他们不管中立国契约么?”
“教皇国怎么会在意中立国契约?这原本就是他们的城市。”龙德施泰特淡淡地说,“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就存有炽天武装,还有精锐的执行官,第一批赶到的应该是这些人。”
“那么既然您拿到了圣剑装具·Excalibur,这件事就交由您处理咯?作为炽天使团的团长,教训几个不懂事的炽天铁骑是顺手的事吧?”达斯蒙德看着龙德施泰特。
“我需要重新装备一下。”龙德施泰特走进车厢。
此时此刻,两台斯泰因重机正沿着泥泞的山路,飞驰着去往马斯顿。贝隆和庞加莱努力控制着这两台机器,以免它们失控翻下山崖。
幸运的是他们下车的时候把斯泰因重机从车顶上开了下来,而龙德施泰特也没有随手两刀把他们仅有的交通工具砍作两截,否则他们就只能在那片密林里,抽着湿透的烟卷等待救援了。
贝隆的车后驮着能发送和接收摩斯密码的箱子,这种箱子也是密涅瓦机关特制的,数量有限,只配置给级别最高的情报军官,作为押车人,贝隆有幸带了一个在身边,借助那个箱子,他们联络上了教皇所在的秘密指挥部。
在潜伏于马斯顿的情报军官中,庞加无疑是最了解那间学院的,于是受命和贝隆一起赶往学院,参与对撒旦教团的军事行动。但在这样的暴风雨之夜,斯泰因重机不断地打滑,他们赶上的希望看起来很渺茫。
“你疯了么?以这样的速度我们还没赶到马斯顿就得掉下山崖了!”贝隆追上来咆哮道,试图压过风雨声。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那条变色龙!”庞加莱也咆哮着回答,“三年前在科隆大教堂,他关闭教室大门,把三百个做新年弥撒的人烧死在里面,只为了逼骑警去救火,好让他从容逃走。就是那个案子让他一跃成为通辑榜上的前列人物。”
“你的意思是他会杀了教堂里的所有人?”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是个计划很严密的阴险小人。马斯顿周围都是我们的军队,他很清楚在马斯顿动手会迅速被包围,但他还是进入了那个险地,这说明他有把握能从死地里逃生。如果他们贸然进攻教堂,很可能就踏进了达斯蒙德的陷阱!”
贝隆一凛,用力把油门踩到底,两辆斯泰因重机吼叫着破开风雨,冲向极远处灯光朦胧的马斯顿。
达斯蒙德站在那具两人高的重型机械前,龙德施泰特缓缓地在机械中间坐下,依次扳动黄铜按钮,列车自带的供电系统将电流注入了这台机械,多条机械臂从上方降下,抓住了龙德施泰特甲胄上的不同位置。
“这就是海格力斯之架么?武装炽天使的机械?”达斯蒙德好奇地打量着那台机械,“可惜太大了没法带走。”
“你确定你要看这个过程么?”龙德施泰特看了他一眼。
“从今以后我也是拥有炽天使甲胄的人了,多了解一点自己的东西不是更好么?”达斯蒙德饶有兴趣地说。
“看了你也许会后悔。”龙德施泰特淡淡地说。
机械臂猛地一震,龙德施泰特被惊人的力量抓紧,电火花闪灭,轴承飞转,机械臂带着可拆卸的胸、腹和胯部逐一离开龙德施泰特的身体,各种精密至极的机械结构在达斯蒙德面前一闪即逝。
龙德施泰特的身体巨震,显然是正在经历巨大的痛苦。他仰着头狂吼,脖子上青筋暴突,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这一幕无声却惨烈,连达斯蒙德这种对生命无所谓的暴徒也惊呆了。所谓机动甲胄,不就是套在身体上的机械武装么?所有人们都这么以为,达斯蒙德也只是认为炽天使的设计太过暴力,传导神经信号的电流太过强烈会刺激到大脑,从而让它成为只有少数人才能驾驭的超级武装。可看它的脱卸过程竟然是如此的痛苦,简直像是把骑士放在地狱中煎熬。
什么机械师会设计这种变态的东西?是疯子……还是魔鬼?
最后,炽天使甲胄的躯干部分离开龙德施泰特的背脊,金色的针状电极一根根地从后背中拔出,鲜血沿着后背流淌。
龙德施泰特的眼瞳渐渐地泛白,最后瞳孔像是融化在了眼白中。这个精疲力尽的男孩坐在弥漫的蒸汽中,赤裸着上身,那么的苍白瘦弱,肋骨历历可数,隔着半透明的皮肤似乎能看见心脏在下面快速地跳动着。
去除了甲胄之后他连成年人都算不上,根本就是个大男孩,在雨夜中孤独跋涉的孩子,想要寻找一个能够躲雨的栖身之地。很难相信就是这个男孩杀死了教皇,这具近乎骷髅的身体里,怎么能容纳那么隐忍又狂暴的心?
静坐了片刻之后,龙德施泰特从药箱中取出膏状的止血药涂抹在自己的创口,那种晶莹的膏体似乎同时兼具止血、止痛和消毒的功效,龙德施泰特的脸上略略有了些血色。他把全新的备用件挂在了机械臂上,用来替换甲胄受损的部位。
“我说骑士王殿下……您看起来状态可不太好……”达斯蒙德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我的天赋并不如很多人想的那么好。在和我同届的见习骑士中,本该成为骑士王的也不是我。”龙德施泰特轻声说,“我曾经警告过你,炽天使甲胄是真的被诅咒的机械,‘被诅咒’不是个形容词。但凡穿上这种甲胄的人,能善终的屈指可数。”
“但我不想死在这里,你有句话说得很好,我和蒂兰还要去湖边的小镇,我们将会平静地生活,弥补我们失去的时光……”他缓缓地靠在那张钢制的座椅上,像是死了,又像是睡着了。
在圣战之路的末端,那片密林里,他曾对庞加莱说了相似的话,他说:“见到您未婚妻的时候,代我问她好,希望她青春永驻,弥补你们失去的时光。”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贝隆和庞加莱也不能活着离开那片密林,这样便能争取更多的时间,但他偶尔间听见庞加莱说起那位远在翡冷翠的未婚妻,庞加莱淡淡地说不知她如今是什么样子,大概已经老了。
那一刻龙德施泰特仿佛听见了时间的风声,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和蒂兰,某种程度上说他和庞加莱是类似的,他们都生命献给了某个国家,错过了太多的时光,未能和真正重要的人在一起。庞加莱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逃过了那一劫是因为随口的一句叹息。
“我答应你的东西,我会给你,这是我的骑士道。但我仍要警告你,任何人都不该拥有炽天使。”龙德施泰特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的声音如此苍老,“当年人类挖掘了神的墓穴,翻过了神的尸骨,剥下了神的衣衫,借着神的陪葬品,建立了自己的文明。而审判之日终将来临,人类将被自己的贪欲之火毁灭。”
达斯蒙德茫然地听着,像是在听天书。
“百年来,教廷的密使在世界各地筛选有潜力的孩子,把他们带回翡冷翠,反复地试验,令我们强忍痛苦和甲胄共鸣,希望能够完全掌握这种被诅咒的机械,却从未彻底成功过。多数人都被甲胄变成了蒂兰那样,我们叫他们木偶骑士,他们还有呼吸和心跳,却已经死了,但教廷仍旧把他们塞进甲胄里,当作工具来使用。”龙德施泰特的面孔微微抽搐,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些多种猩红的画面,在圣战之路末端的密林里,他杀死的,其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他亲眼看着这些和他同龄的孩子,英俊的男孩,娇俏的女孩,怀着要成为伟大骑士的心情抵达秘密的训练营,既惊又喜地接触到炽天使甲胄,被它吓到,进而恐惧,渐渐疯狂,最终呆滞。除了作战的时候,永远沉睡在冰中。
而几乎在同时,他却步步高升,披上了猩红的大氅,接受各国王室颁发的勋章,出席大贵族的晚宴,佩剑站在教皇的身后。他升入天国,而他的朋友们坠入地狱。
这一路上唯一能让他心安的人就是白月,温柔的天性令她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心性,她像天使一样不被邪恶沾染,所以炽天使甲胄无从影响她……但最后她也被甲胄吃掉了。
龙德施泰特无声地苦笑。他为什么要跟达斯蒙德讲这些呢?这条虚伪、狡诈而狠毒的变色龙根本不关心这些,他自己也不会穿炽天使甲胄,他只想用这东西去换取更大的利益。
也许是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吧?
他扳下电闸,脱卸甲胄的过程逆转过来,刚才所受的痛苦再度降临在他的身上,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却痛得不住颤抖。
面罩落下,武装完成,黑色的魔神缓缓地诞生,全身甲片猛地张开,喷出密集的蒸汽流。他大踏步地离开车厢,蒸汽管道从背后脱落,教堂的青铜大门已经为他打开,他提着那柄名为Excalibur的重剑踏进茫茫大雨。
教堂正前方,白色大理石的圣像下,炽天铁骑们并排而立,仿佛一道黑色的墙壁。为首的是斯梅尔少校,异端审判局驻马斯顿的潜伏军官,他们受过基础的甲胄操作培训,从上校的仓库里取得了这些炽天武装,第一时间赶到教堂,比达斯蒙德估计的时间快了不止一点点。
根据情报对方仅有一名骑士,虽然那个人是骑士王龙德施泰特,但夏国大军可以凭借战马,机械弩机和人海战术对抗全机械化的十字禁卫军,他们也未必不能对抗那位号称无敌的骑士王,何况教皇厅下达的命令是尽快夺回列车。
暴雨给他们的潜行带来了极大的方便,泥泞的地面掩盖了他们沉重的脚步,到了这个距离已经可以发动冲锋了,骑士们集体点亮了甲胄颈部的光源,准备破门。忽然间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青铜大门洞开,前一刻他们所见的还是黑色的身影行走在暴风雨中,下一刻对方的重剑已经呼啸着来至面前。
那就是骑士王么?极致的暴力,野兽般的机敏和速度,那真的是机动甲胄么?
斯梅尔少校本能地架起十字形剑,想在卸力的同时滑步到敌人背后。他格住了对方的剑,却没能如预料的那样听见剑刃之间的摩擦声。“嚓”的一声,坚韧的十字形剑一分为二,那柄重剑裁切金属竟然像是刀切即将融化的黄油一样。
野兽般的骑士笔直地冲入炽天铁骑中间,在骑士们来得及反击之前,那柄重剑已经荡开了完美的圆环状轨迹,在骑士们的甲胄上割出了耀眼的火花。
一瞬间,骄傲的炽天骑士如同陷入地狱,黑暗中炽天铁骑颈部的光源高速闪动,不时地照亮对手那张狰狞的铁面。攻坚手的矛枪被斩断,火力手的枪械也被斩断,作为这个时代的战场之王,炽天铁骑竟然只能坐等屠杀,对方鬼魅般缠绕着他们,斩切蒸汽背包和甲胄之间的管道。
钢铁的风声压过了风雨声,他们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那柄重剑的影子,它在你的头顶,也在你的喉间,同时也顶着你的心脏。在战场上他们都是钢铁般冷静的职业军人,可现在他们竟然吼叫起来,其实吼叫一点用都没有,但只有吼出来才能略微对抗那死神般的压力。
他们接二连三地倒在了泥泞中,再也爬不起来,当最后一名骑士仰面倒下的时候,那黑影已经提着重剑返回教堂了,他的背后留下淡淡的蒸汽烟云。
骑士们默默地向着天空举起手来,这是一种致敬的方式,他们致敬于那位完全压制了他们的男人,曾经的圣殿骑士,如今的叛国者。龙德施泰特卸下了他们所有人的蒸汽背包,把炽天武装变成了一具废铁,骑士们再也无法维持平衡,只能仰面躺在泥泞中,任凭天空的雨水冲刷他们的脸。
教堂的窗后,达斯蒙德和他的同伴们也目睹了那鬼魅般的战斗。某个年轻人狠狠地打了个寒战:“那真是个怪物啊!”
“庆幸怪物是我们这边的人吧。”达斯蒙德一巴掌扇在那名手下的脸上,“滚回去工作!把那些东西都打包好!磨蹭时间是等着教皇国的人来把我们打成蜂窝么?还有,准备好我的扩音器……是让全世界知道我们的时候了!”
千里之外的翡冷翠,同样是瓢泼大雨,闪电不时地撕裂云层,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开了窗户,象牙色的窗纱飞扬起来,一阵雨洒在会议桌上。
躲在暗处的侍从急忙扑上去把窗户关好,掩上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然后再度回到暗处等待命令。
巨大的会议桌上镶嵌着象牙、背壳和绿松石,烛台从长桌的这一端排到了另一端,戴着银色假面的老人们围坐在桌边,气氛阴沉到了极致。
“怎么会这样?”一个老人打破了沉默。
“事情已经发生了,追问怎么会这样还有意义么?就是这样,世界之蟒号的车厢里藏着四具欧米茄的遗骸,现在欧米茄在那个名为变色龙的男人手里。”另一个老人冷冷的说。
“运输欧米茄为什么不派重兵押运?”有人的语气非常焦躁。
“还要多重的兵?世界之蟒号里满载着炽天使!它们相当于由炽天使押运!可没想到龙德施泰特会成为叛国者!”有人更是气急败坏。
“原本杀凰任务结束后那列火车会前往骷髅地。那是欧米茄的最终目的地。”有人说。
“有人知道欧米茄在那列火车上么?龙德施泰特知道么?”
“没人知道。以龙德施泰特的级别,根本连欧米茄的存在也不会知道。”
“那个变色龙呢?他是为了什么而劫持那列火车的?为了那些炽天使甲胄?还是为了欧米茄?”
“从异端审判局调了他的案卷来看。他是撒旦教团中的投机分子,位阶并不高,爱耍小聪明,热衷于女人和金钱,对宗教的兴趣其实并不大,只是借着撒旦教团的名义做他自己想做的事。确切的说,这是个下三烂的人,根本不够格让我们这群人来研究他。”
“这种人应该不可能知道欧米茄对么?”
“是的,这才是我们最尴尬的地方,一个不入流的贼,想要抢劫装运金币的列车,却无意中劫走了君主的专列。”
“我们讨论这些还有意义么?自从我们得到欧米茄,这是第一次失去它们吧?那些东西的存在绝对不能让世人知道!那会颠覆我们建立的一切!”
“也不能让教皇知道那列火车里有欧米茄,军队的指挥权在他手里,如果是军队冲进教堂,欧米茄必然会落进他的手里。”
“那么由我们的人出面解决这件事吗?大不了炸平那座教堂,把变色龙、龙德施泰特和欧米茄全部埋葬在里面,欧米茄那种东西,我们还有。”
“冲动,冲动是我们心中的魔鬼。”坐在首位的老人终于说话了,声音优雅平淡,“变色龙手中还有近千名人质,他们可不是什么可以随便牺牲的小人物,他们有的出自公爵之家,有的出自侯爵之家,还有君主的私生女和私生子,炸平那座教堂,诸位是想跟全世界为敌么?”
“那怎么办?指望李锡尼么?李锡尼不是完全可信的人吧?等他赶到现场,没准事情都结束了。”
“各位不用那么紧张,还不到我们紧张的时候。欧米茄存放在那列火车的暗格里,并不容易发现,而且一旦欧米茄开箱,警报系统就会被触发,即使我们远在翡冷翠也能知道。截止此时,欧米茄都没有开箱。”为首的老人说,“即使欧米茄真的开箱了,也需要五分钟才能苏醒。别忘了欧米茄所到之处,圣堂装甲军必然随行,一旦接到欧米茄开箱的警报,我们再下令给圣堂装甲师不迟。只要圣堂装甲师能在五分钟内杀死欧米茄,事情就会被掩盖住。”
“圣堂装甲师对付欧米茄,真那么有把握?”
“骷髅地的那帮家伙研究欧米茄已经有百年了,他们说圣堂装甲师绝对能压制欧米茄,我们就相信他们好了。欧米茄确实很强大,但它毕竟是没有神智的东西,弱点也很明显。”
“如果事情真的无法收拾……我是说,被人看到了欧米茄的本相,您会以最大的决心来处理这件事么?西塞罗阁下?”
“格拉古阁下请放心,到了那一步,我自然会有您所期待的决心。”为首的老人微笑,“此时此刻,圣堂装甲师其实已经到达指定位置,只是那些人还不知道而已。诸位请放心,局面在我们的控制中。”
*作者注:碳酸气,就是二氧化碳的古名,它会在大约零下78.5度变成固体,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干冰。在现实世界中,碳酸气的发现者是著名化学家拉瓦锡,时间是1773年。成功将碳酸气制成干冰的人是法拉第,shijian是18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