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长生族有一个奇特的传统,王族的女性只会生育一次,必定是双生子。孪生王子中的其中一位被称为光之子,继位为王。而另一位,则是王的影子,隐在暗处。

他就是那个影子。

从出生开始,他就被戴上面具,藏于深宫中的一座阁楼,由几位年长的侍女照料长大。他甚至没有名字,侍女们都称他为“影王子”。七岁那年,国王派来了一位衣着邋遢的导师。在他的指导下,Joker开始了一种神秘的训练。

训练以冥想为主,足不出户就可以完成,却意外的痛不欲生。多年后他才明白,那些训练的目的,是为了激发他体内的真神谕。他还太年幼,难以负担这样的训练,因此脑界一次次成型,又一次次崩溃。意识被绞碎的过程比肉身被一刀刀脔割更难忍受。他不止一次想要从阁楼中逃脱。可每次都会被导师发现,遭到更重的责罚。

有一次,他从阁楼的窗户中跳了出去,在石阶上摔断了脊椎。如果他是人类,这样的伤足以终结他痛苦的一生。但长生族自愈能力远超常人想象,他在床上度过了痛不欲生的三十二天,便再次可以行走。快要康复的时候,国王第一次来到阁楼看望他。

他见到了多年未见的父亲。银色的长发垂肩,高大、威严,宛如神祇,却又有说不出的陌生。

国王在他床边坐下,长久注视着他。终于,他冷漠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慈爱,将手放到他额头上,柔声说:我的孩子,你体内的真神谕是神的恩赐,只有让它觉醒,才能拥有守护本族的力量。作为王子,你必须负起责任。

Joker至今仍记得那一瞬间,热泪涌上眼眶的感觉。第一次,他感到了自己是有用的。父亲和族人并没有遗弃他,那些在黑暗中的生活,只是为了未来的光明做准备。为了他有朝一日能站在阳光下,像英雄般守护族人。从那以后,无论训练多么压抑、痛苦,他都勉强忍受下来。他进步之神速,让导师也感到惊讶。渐渐地,他不再责罚他,而是将他视为得意弟子,悉心教导。

作为嘉奖,他囚徒般的生活也开始有了一线曙光。每到年底的家庭宴会,他会被人从阁楼中带走,换上新衣,来到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在堆积如山的美食与美酒的角落里找到一个属于他的位置。

国王的态度依旧很冷淡,只在初见时寒暄几句,便不再多看他一眼。更多的时候,他独自坐在角落里,隔着鲜花与烛光,艳羡地看着家人们举杯换盏,言笑晏晏。

随后会有伶人表演滑稽戏,所有人都捧腹大笑,连一向严肃的国王,也禁不住展颜。

Joker笑得最为开心,一整年的郁积都在这一刻释放。他一次次趴在桌子上,泼洒了酒汁、弄脏了华服,却不会觉得难堪。也不再害怕父亲的责罚。

因为,在这样欢乐的时刻,没有人会注意他。

也是在这样的宴会上,他见到了被全族誉为“光明之子”的兄长。

兄长坐在国王的身边,带着微笑接受者大家的赞叹。长长的餐桌就像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连接着他和自己,极近又极远。烛光摇曳,映出兄长俊秀得宛如雕刻的面容,似乎和面具下的自己一模一样,又迥然不同。Joker在心中默默的比较着,终于明白,那种不同不来自容貌,而是一种莫名的光芒。是的,他的兄长,那个被宠爱的王子,永远笼罩在光芒中,强大,温柔,高贵。这和镜中阴郁、苍白的自己有着天渊之别。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是光,而他却要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看到了他,Joker终于接受了这种不公平,心悦诚服。他知道,即便有一天,他能与他并肩而行,他也只是他的影子。

由于自惭形秽,Joker不敢和他说话,甚至不敢碰触他偶然投来的目光。

等宴会结束时,他会穿上光之甲胄,接受万民欢呼。而他会回到阴暗的阁楼里,继续孤独的囚徒生涯。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揭下面具,用手指碰触镜中那张苍白孱弱的脸,去想象兄长那万众瞩目的荣光。

十八岁那一年,国王给他的兄长举行了极为隆重的成年礼,族中稍有身份的人,都被邀请参加晚宴。Joker和以往一样,入暮时分被带到宫禁。他身穿着华服,低头坐在长餐桌的一角。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人想过,那也是他出生的日子。

但他并不感到难过,而是隔着三层烛台的阴影,如痴如醉地望向对面的主座。那里有兄长沐浴在烛光中的脸,和父亲满是骄傲、爱怜的目光。

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样子。

即便那种目光永远不会投注到他身上,只远远看到这一幕,他也满足了。

宴会进行到最高潮时,国王起身宣布,王子已经成年。将会有一台全新战机,成为他的生日礼物。他会驾驭者这台凝结了全族智慧的超级机体,守护这个古老的种族。众人的赞叹和掌声中,有一位族叔乘着酒兴提出请王子表演一下战技,却被国王拒绝了。国王淡淡地说,真正的战技,只有在战场上才能看到。

这个拒绝让宴会的气氛瞬间尴尬起来。有些意外地,这位族叔来到了Joker身边,笑着说,那就让影王子表演吧。

这一次,国王没有再拒绝。只用余光看了他一眼,说那就随便表演一下吧。

Joker被从阴影中带到了舞台上。众人的目光第一次聚焦在他身上,一如他想象中的样子。他却像一个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野兽,向往着洞穴外的阳光。但当真正走出洞口,却被阳光灼伤了眼睛。

他有些手足无措。

族叔鼓动下,现场响起了一阵阵掌声。

他从没有学过什么战技。真神谕的训练,几乎完全以冥想的方式实现。而且每一次都痛苦不堪。他总不能在众人面前表演挣扎和战栗。

于是,他做了让大家意想不到的表演——像宫廷伶人一样,翻了一个跟斗,在刀叉敲打的音符下,踩出几个滑稽的步伐。

四周一下子沉寂下来。

人们并没有像往日看到滑稽戏表演那样,为他大笑喝彩。而是表情微妙地看着他。有疑惑,有讪笑,有鄙视。

这是属于下贱的伶人的表演,不应该出现在这样庄重盛大的场合。

国王的脸色变得异常尴尬。虽然是影王子,他也是王室一员,不能做小丑般的表演。

众目睽睽之下,Joker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颤抖着往后退了两步,想躲藏到吊灯的阴影中——这样他才能将自己藏起来。匆忙中他碰到了一只落地花瓶,他下意识地去扶,已挽回不了瓶子四分五裂的命运,只将一束鲜花零乱地抓在手中,恍然地看着众人。

这个动作经常出现在滑稽戏里,换来欢笑与掌声。如今却是一片寂静。

他的慌乱与无助都是那么逼真。而在众人眼中,这不过是一次更加拙劣的表演。

空气宛如凝固,每个人都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国王再也看不下去,皱着眉头起身,呼唤随从:“送影王子回去。”

Joker没有反抗,而是默默地将那束鲜花放下。

没有笑声的滑稽戏表演,又有什么意义继续呢?

在他转身离开的一瞬,他似乎感到有一线温暖的光芒,在冰冷的空气中闪耀,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惊讶的抬头,是他的兄长,对他露出了笑容。

是鼓励,怜悯还是安慰?他分不清,只感到有热泪淌过面具下的脸颊。

南极大陆的寒风亲吻着雪花,让白色迷离了视线。

Joker抱着妮可,似乎在对她诉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他们一定很困惑,我为什么要做那么丢脸的事。”

他轻轻仰起脸,笑容有些悲怆:“其实,我只是不知要怎样才能逗他们笑啊。”

声音中的悲伤,迅速被南极的风撕扯成千丝万缕,在大陆上空回荡。

从记事起,兄长的一言一行,都会得到父王自豪而欣慰的笑容。父王似乎每时每刻都注视着他,怎么看都看不够。但这样的目光一旦移向他,笑容就会立即消失,只剩下冷漠。

仅有十八岁的他,是多么希望父亲也能因他而露出笑容。

他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那场拙劣的滑稽戏表演,是他在禁闭的人生阅历中,唯一能想到的方法。

从那一天过后,他不肯再参加训练,甚至拒绝饮食。在他心中,自己的生命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生与死,都没有人在乎。

这时,他的导师来床前探望他。和那一年的父王一样,怜惜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对他说:一个月后,也会有一场你的成人礼。这场成人礼只为你举行,同样盛大,连你的兄长都不能参与。

Joker原本不相信,但看到导师笃定的目光,心中又升起了希冀。他继续忍着痛苦,坚持激发真神谕的修行。

奇怪的是,越到后来,他意识上的痛苦越淡化,似乎已适应了这种训练。只是有种诡异的预感,在心中挥之不去。

一个月后,那场盛大的典礼果然来临的。他破例换上了最华丽的服饰,站在高台上,接受族人的鲜花与祝福。旁边矗立传说中的战机——集中全族之力打造的诛神之器,有毁天灭地的威能。原本是为兄长准备的,不知为何今天放在他的成人礼上。

他的心中有了一丝丝期待。

繁琐而神圣的仪式后,命中注定的一刻终于到来。

国王宣布,影王子将在众人的瞩目中,走进机体。将自己的意识和机体同化。他将成为机体的一部分,成为兄长战斗时的辅佐。

十年来,他接受的训练,就是为这种同化做准备。

他像木偶一样,被簇拥上高台,装进机体。当金属机舱被合上,黑暗如期来临时,他听到外面传来众人的欢声笑语、歌舞礼乐。

夹杂着心破碎的声音。

所有人都骗了他。多年前,父亲提到的“守护全族的责任”,原来就是让他与机体同化,永远做兄长的影子。导师许诺的盛大成人礼,不过是一场残忍的祭祀,他就是祭坛上的羔羊。

这就是他们安排的命运,从一出生就决定了。

光明之侧,一个卑微的影子。

之后发生的事,他不愿意去回忆。因为偶然的机会,他从机体中逃走了。满怀仇恨的他,用禁忌的方式从异世界召唤出了魔王。

这个举动,最终将整个长生族灭绝。

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之后,强大若神明的兄长与那台永无败绩的战机一起陨落。大地上遍布着族人的尸体,血流成河。

Joker虔诚地跪拜在蓝色的魔王面前,甘心做他御前的小丑。

因此,他幸存了下来。

漫天劫灰中,他赤脚踏着族人们温度尚存的血泊。意外的是,竟不感到痛心。

他突然抬头,疯狂地仰天大笑。在尸堆火海中,一遍遍重复着小丑的表演。

“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逗你们发笑。”

“不过这些不重要了,我自己很开心,前所未有的开心……”

“哈哈哈哈……”

Joker原本平稳的脑界高速旋转,波动不断传来,随时要脱离控制。

就在这时,妮可嘤咛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虽然她的脑界已被平复,但脑力震荡的后果,使她大脑就像是要裂开一般。她用手扶着头,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深邃的疼痛,让她无法说出话来。

这种变化立即传递到Joker的脑界中,将他从回忆中唤醒。他强行收回心神,做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欢迎你,我的小公主。”

妮可身子一颤,警惕地坐直了身子:“J……Joker?”

她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打扮的奇形怪状的人。在选秀决战的前夕,她曾在那个废弃厂房外见过Joker一面。那时她的感觉,是她的一切秘密都被他洞悉。那种遇到天敌般的感觉,让她深印心中。而在埃里伯斯火山口前,Joker所展示出来的超级力量,更让她印象深刻。

她忍不住向后挪了挪身体,本能地想离这个危险人物远一些。

她的举动,却让Joker笑了起来。

“我的小公主,你不必怕我。实际上,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唯一绝对不会伤害你的人。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不管你有什么愿望,我都会助你实现。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讲给我听。因为,虽然这个地球上生灵无数,但,你却是我仅存的几个同类之一。”

他的目中露出温柔之色,声音略带一丝感伤,却又有浓浓的温情,让妮可心中不由得一动。

那是她在相思身上才有过的微妙感觉,让从小就是孤儿的她,竟想起了“亲人”这个词。她吃惊地望着Joker,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对她这么好。此刻,Joker的眸子纯净无比,竟似能一直看到内心深处。他的内心,没有丝毫欺骗与隐瞒,让妮可不由不相信。

温情,是作不得假的。

然而他的最后一句话,却让妮可感到困惑。

同类?她有的是。人类人口数目早就突破了60亿,难道她还缺同类?

她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从头问起:“我……我这是怎么了?”

Joker扬了扬手中的盒子:“是它的原因。潘多拉之盒之所以是灾害之盒,就是因为它中间藏着的堕天使之心的碎片。它将月光转换为月魄,令动物异变成SEVEN。它亦能令我族及人类的脑力得到大幅提升,但是,它同时蕴含着一种妖异的负能量,能令人体产生不可逆的变化。”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目中流露出一丝恐惧。

那种形态,虽然不老不死,但不是祝福,而是诅咒。就连强大如Joker,也不敢粘到分毫。

“但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天狐苏妲借助碎片的力量进阶,并没有变成丧尸。同时我发现,碎片中的负能量也有了一丝减少。我在她和其他seven身上做了无数实验,发现堕天使之心的负能量,的确会被进阶的生灵吸收。所以,我制造了潘多拉之盒,使堕天使之心的能量不会直接释放出来,而是通过月光,化为月魄间接释放。这样,对生灵的影响就降低了几十倍,可以顺利地将动物变为SEVEN。而每个SEVEN受照射诞生时,堕天使之心中的负能量,也会被吸收一分。我将它放到不同的地方,诞生了几万个SEVEN。终究有一天,它的负能量会完全消失,那时……”

他住口不言,嘴角却浮起一丝神秘的微笑,眼睛深处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妮可心中一动,低头盘算着。

Joker像是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妮可,你以后要离它远一点。这次幸好被我及早发现,要是晚一点,堕天使之心跟你的身体融合,那时,会发生极其可怕的后果。虽然在潘多拉之盒中,它的负能量已降低了很多,但仍不是你能承受的。一定要记住这点。”

妮可点点头,乖巧地说:“我记住了……Joker叔叔。”

“叔叔”的称谓让Joker很是高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刚想夸赞她几句,身子突然轻微地一震,脑界中显出了一丝不稳的波动。

Joker脸色陡变,失声尖叫:“不好!这次真的是兰斯洛特出事了,快跟我走!”

他一把抓住妮可,手套上蓝芒陡炽,将两人罩在一起,凭空飞起,消失不见了。

而此时,第二波龙鳞大爆炸也接近尾声,半空中那个巨大的空洞渐渐弥合,沉沉阴霾,再度笼罩住整片大陆。

冰洞之中,杨逸之痛苦地跪在地上,手指仍勾在隆基努斯之枪上,不住地颤抖。Joker跟妮可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倏然出现在他身边。Joker一见到杨逸之,就脸色大变,急忙俯身扶住了他。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杨逸之:“大公子……要杀我,我只好动用隆基努斯之枪……我的脑界崩溃了。”

他无法再说下去,抱着头痛苦地战栗。Joker脸色微变,急忙释放脑界,将杨逸之濒临崩溃的脑力护住,助他稳定下来。

“放心,只要有我在,我就绝不会让你出事……”

他的表情温柔之极,让妮可不禁轻轻一颤。她本偎依在Joker身边,此时,却不由得悄悄挪开了一些。

Joker的眼神中,有些她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他刚刚对妮可所说的话,让妮可很感动,几乎将他当成了亲人。但此刻,看到他看杨逸之的眼神,妮可才知道自己错得很厉害。Joker对杨逸之,才是真正的关心。虽然他可能也关心她,但显然,没有杨逸之的份量那么重。

她看着杨逸之的目光,忍不住露出了嫉妒之色。但当Joker的目光转向她时,她的目光立即变了,露出甜甜的笑容来。

“妮可,过来,他就是你的哥哥,你们是孪生的兄妹,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你们要好好关爱彼此,再不要像我那样,做出兄弟阋墙的事情了……”

“什么?”

Joker的话,让杨逸之跟妮可同时大吃一惊。妮可的震惊尤其激烈:“他……他是我的孪生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