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黑暗森林 第21节
这时他看到世界在眼前分成了四份,一份是周围的现实世界,另外三份是变形的映像。映像来自他前上方突然出现的三个球体,它们都有着全反射的镜面,就像他在最后一个梦中见到的墓碑那样。他不知道这是智子的几维展开,那三个球体都很大,在他的前方遮住了半个天空,挡住了正在亮起来的东方天际,在球体中映出的西方天空中他看到了几颗残星,球体下方映着变形的墓地和自己。罗辑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是三个,他首先想到的是三体世界的象征,就像叶文洁在最后一次ETO的聚会上看到的那个艺术品:但看到球体上所映照的虽然变形但异常清晰的现实图像时,他又感觉那是三个平行世界的入口,暗示着三种可能的选择;接下来看到的又否定了他的这种想法,因为三个球体上都出现了两个相同的字:住手!
我可以谈谈条件吗?罗辑仰头看着三个球体问。
你先把枪放下,然后我们可以谈判。
这些字仍是在三个球体上同时显示的,字迹发出红色的光芒,极其醒目,罗辑看到字行在球体上没有变形,是整齐的一行,以至于看上去既像在球体表面,又像在它们的内部,他提醒自己,这是在看高维空间在三维世界中的投影。
这不是谈判,是我继续活下去的要求,我只希望知道你们答应还是不答应。说出你的要求。
让水滴,或者说探测器,停止向太阳发射电波。已经接你说的做了。
球体的回答快得出乎预料,罗辑现在并没有什么办法去核实,但他感到周围的空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就像某种因持续存在而不为人察觉的背景音消失了,当然,这也许是幻觉,人是感觉不到电磁辐射的。
让正在向太阳系行进的九个水滴立刻改变航向,飞离太阳系。这一次三球体的回答稍微延迟了几秒钟。
已经按你说的做了。
请给人类核实的手段。九个探测器都将发出可见光,你们的林格——斐兹罗望远镜就能观测到它们。
罗辑仍然不可能核实这些,但这个时候,他相信三体世界。
最后一个条件:三体舰队不得越过奥尔特星云。舰队现在已处于最大的减速推进功率,不可能在奥尔特星云外侧把与太阳的相对速度减到零。
那就像水滴编队一样转向,使航线偏离太阳系。向哪个方向转向都是死路,这样会使舰队掠过太阳系进入荒凉太空,到时,无论是返回三体世界,还是寻找其他可生存星系都要相当长的时间,舰队生态循环系统维持不了那么长时间。
也不一定是死路,也许以后人类或三体世界的飞船能够追上并营救他们。这需要最高执政官的指令。
转向毕竟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先做起来吧,给我和别的生命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一段长达三分钟的沉默,然后:舰队将在地球计时十分钟后开始转向,大约转向开始三十分钟后,人类太空观测系统就能觉察到航向的改变。
好,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罗辑说,同时把手枪从胸口移开,他的另一只手扶着墓碑,尽力不让自己倒下。你们早就知道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吗?是的,早就知道,你们这么晚才知道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你的健康状况让我们担忧。这不会意外中断摇篮系统的维持信号吧?不会,这套装置比雷迪亚兹的要先进许多,我只要活着信号就不会中断发射。你最好还是坐下来,这样会对你的状况有所改善。
谢谢。罗辑说,靠着墓碑坐了下来,不要担心,我死不了的。我们正在和两个国际的最高层取得联系,要不要为你叫一辆救护车?罗辑笑着摇摇头,不用,我不是救世主,只想如同一个普通人那样离开这里回家,我休息一会儿就走。三个球体中的两个消失了,剩下的一个显示的字迹也不再发光,显得黯淡阴郁:我们还是失败在计谋上。
罗辑点点头,用尘埃云遮挡太阳向星际发送信息并不是我的发明,早在二十世纪就有天文学家提出过这个设想。其实你们有过多次识破我的机会。比如在雪地工程的全过程中,我一直对核弹在太阳轨道上的精确位置那么在意。你还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一个人待在控制室中,遥控核弹上的离子发动机对它们的位置进行微调,我们当时对这些都没有在意,以为你只是通过无意义的工作来逃避现实。我们从采就没有想到这些核弹的间距有什么意义。
还有一个机会,那时我向一个物理学家小组咨询智子在太空中展开的问题(1)。如果ETO还在,他们早就识破我了。①罗辑曾怀疑在尘埃云团形成后,智子可以在云团的间隙进行二维展开,也对太阳进行遮挡,进而干扰信息的发送,但他随后得知,智子在维展开后没有任何空间机动和定位能力,只能以行星的引力为骨架保持形状,如果在太空中展开,将很快在太阳风等因素的作用下失去平面形状折叠起来,这就是二级展开后的智子只能在包裹三体行星的情况下才能保持形状进行电路蚀刻的原因。
是的,抛弃他们是一个错误。
还有,我要求在雪地工程中建立这样奇怪的摇篮触发系统。这确实使我们想起了雷迪亚兹,但没有由此想更多,两个世纪前的雷迪亚兹对我们是无害的,另外两个面壁者对我们也是无害的。我们把对他们的轻视也转移到你身上。
对他们的轻视是不公平的,那三位面壁者都是伟大的战略家,他们看清了人类在末日之战中必然失败的事实。也许我们可以开始谈判了。
那不是我的事情了。罗辑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了如新生一般的轻松和惬意。
是的,你已经完成了面壁者的使命,但总能提一些建议吧?人类的谈判者肯定首先提出,要你们帮助建立一个更完善的信号发射系统,使人类掌握随时向太空发射咒语的能力。即使水滴解除对太阳的封锁,现在的系统也实在太原始了。我们可帮助建立一个中微子发射系统。
据我所了解的情况,他们可能更倾向于引力波。在智子降临后,这是人类物理学向前走得比较远的领域,他们当然需要一个自己能够了解其原理的系统。引力波的天线体积很巨大的。
那是你们和他们的事。奇怪,我现在感觉自己不是人类的一员了,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尽快摆脱这一切。接下来他们会要求我们解除智子封锁,并全面传授科学技术。
这对你们也很重要,三体世界的技术是匀速发展的,直到两个世纪后仍未派出速度更快的后续舰队,所以,要救援偏航的三体舰队,只能靠未来的人类了。我要离开了,你真的能够自己回去吗?你的生命关系到两个文明的生存。
没问题,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回去后我就立刻把摇篮系统移交,然后,我就与这一切无关了,最后只想说:谢谢。为什么?因为你们让我活下来了,其实,只要换个思考方式,我们都能活下来。球体消失了,回到了十一维度的微观状态。太阳已经从东方露出一角,把金辉撒向这个从毁灭中幸存的世界。
罗辑慢慢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叶文洁和杨冬的墓碑,沿着来时的小路蹒跚走去。
那只蚂蚁已经爬到了墓碑顶端,骄傲地对着初升的太阳挥舞两只触须,对于刚才发生的事,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是唯一的目击者。
五年以后。
罗辑一家远远就看到了引力波天线,但车行驶了半小时才到达它旁边,这时,他们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巨大。天线是一个横放的圆柱体,有一千五百米长,直径五十多米,整体悬浮在距地面两米左右的位置。它的表面也是光洁的镜面,一半映着天空,一半映着华北平原。它让人想起几样东西:三体世界的巨摆、低维展开的智子、水滴。这种镜面物体反映了三体世界的某种至今也很难为人类所理解的观念,用他们的一句名言来讲就是:通过忠实地映射宇宙来隐藏自我,是融入永恒的唯一途径。
天线周围有一大片翠绿的草地,形成了华北沙漠上的一个小小的绿洲。这片草地并不是专门种植的,引力波系统建成后,一直在不间断地发射,只是发出的波没有被调制,与超新星爆发、中子星或黑洞发出的引力渡无异,但密集的引力波束却在大气层中产生了奇特的效应,大气中的水汽在天线上方聚集,使得天线周围经常降雨,有时,降雨的区域仅有三四公里半径,一块圆形的雨云像晴空中的巨形飞碟般悬在天线上方,从雨中可以看到周围灿烂的阳光。于是这一区域长出了丰茂的野草。但今天罗辑一家并没有看到这种奇观,只见到天线上空聚集的一片白云,云被风吹到波束范围外后就消散了,但新的云仍不断在波束内产生,使得那一片圆形的天空像是通向另一个云雾宇宙的时空蚀洞,孩子看到后说它像一位巨人爷爷的白头发。
罗辑和庄颜跟着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来到了天线下面。最初的两个引力波系统分别建在欧洲和北美,它们的天线采用磁悬浮,只能从基座上悬起几厘米;而这个天线采用反重力,如果愿意,它可以一直升到太空中。三人站在天线下方的草地向上望,巨大的圆柱体从他们头顶向前方伸延,像是从两侧向上卷曲的天空。由于半径很大,底面弧度很小,上面的映像并不失真。这时夕阳已经照到天线下面,罗辑在映像中看到庄颜的长发和白裙在金色的阳光中飘动,像一个从天空俯视地面的天使。罗辑把孩子举起来,她的小手摸到了天线光洁的表面,她使劲向一个方向推着。
我能让它转起来吗?如果你推的时间足够长,它会转的。庄颜回答,然后微笑着看着罗辑问,是吗?罗辑对庄颤点点头:如果时间足够长,她能推动地球呢。像已经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他们的目光又交织在一起,这是两个世纪前在蒙娜丽莎的微笑中那次对视的继续。他们发现庄颜设想的目光语言真的变成了现实,或者说相爱的人类早就拥有了这种语言。当他们对视时,丰富的涵义从目光中涌出,就像引力波束形成的云之井中涌出的白云一般,无休无止。但这不是这个世界的语言,它本身就构筑了一个使自己有意义的世界,只有在那个玫瑰色的世界中,这种语言的所有词汇才能找到对应物。那个世界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上帝,都能在瞬间数清沙漠中的每一粒沙并记住它们,都能把星星串成晶莹的项链挂到爱人的颈上这就是爱吗?这行字显现在他们旁边一个突然出现的低维展开的智子上,这个镜面球体仿佛是上方的圆柱体某处融化后滴下的一滴。罗辑认识的三体人并不多,不知道现在与他对话的是谁,不知道这位外星人是在三体世界还是在日益远离太阳系的舰队中。
应该是吧。罗辑徽笑着点点头。
罗辑博士,我是来向你抗议的。
为什么?因为在昨天晚上的演讲中,你说人类迟迟未能看清宇宙的黑暗森林状态,并不是由于文明进化不成熟而缺少宇宙意识,而是因为人类有爱。
这不对吗?对,虽然爱这个词用在科学论述中涵义有些模糊,但你后面的一句话就不对了,你说很可能人类是宇宙中唯一拥有爱的种族,正是这个想法,支撑着你走完了自己面壁者使命中最艰难的一段。
当然,这只是一种表达方式,一种不严格的比喻而已。至少我知道三体世界也是有爱的,但因其不利于文明的整体生存而被压制在萌芽状态,但这种萌芽的生命力很顽强,会在某些个体身上成长起来。
请问您是我们以前不认识,我是两个半世纪前曾向地球发出誓告的监听员。
天啊,您还活着?庄颜惊叫道。
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我一直处于脱水状态,但这么长的岁月,脱水的机体也会老化。不过我真的看到了自己想着的未来,我感到很幸福。
请接受我们的敬意。罗辑说。
我只是想和您讨论一种可能:也许爱的萌芽在宇宙的其他地方也存在,我们应该到处鼓励她的萌发和成长。
为此我们可以冒险。对,可以冒险。
我有一个梦,也许有一天,灿烂的阳光能照进黑暗森林。这时,这里的太阳却在落下去,现在只在远山上露出顶端的一点,像山顶上镶嵌着的一块光灿灿的宝石。孩子已经跑远,同草地一起沐浴在金色的晚霞之中。
太阳快落下去了,你们的孩子居然不害怕?当然不害怕,她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