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惩罚

江辞宁打头,疾步走过廊庑,身后一众宫人垂首相随。

梦中江辞宁即将前往大燕和亲的圣旨一颁布,整个毓秀宫便瞬间沦落到人人可踩的境地。

她和亲之前,正逢冬日,天寒地冻,他们连像样的炭火都领不到。

江辞宁让风荷去库房取些东西拿来周转,风荷应了。

炭火有了,却是最廉价的烟炭。

当时江辞宁还苦笑道:“可见宫中人人踩低捧高,我库房里宝贝不少,如今竟也因为沾了长宁公主的名号,被人嫌弃。”

风荷当时欲言又止,最后却也没说什么。

后来她命人四处打点,好让身边侍候的宫女内侍不必跟着她一同前往大燕。

宫女内侍们哭做一团,不少人甚至想跟着她一同前去,都被她回绝了。

出发前一夜,她问风荷:“我本想让你和抱露都留在毓秀宫,像周嬷嬷一样……”

风荷抱着她哭了一晚。

她哽咽道:“我的傻殿下,奴婢哪也不去,奴婢会陪在殿下身边的……”

前往大燕和亲的路上,她曾看到风荷给随行护卫塞东西。

是除夕时她赏给众人的金豆子,因着样子特殊,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江辞宁把风荷叫过来,吩咐她:“可以拿我库房里那些东西,这些金豆子你自个留着。”

风荷垂泪不语:“那些东西,得给殿下留个念想。”

她梦中还道:“我这些年得的赏赐不少,留一些就好,其他的都可以拿去用。”

如今种种联系在一起,她才惊觉,恐怕那个时候她的私库便已经被人掏空了大半,风荷知道是谁做的,却不敢再惹她伤心。

她怜悯周嬷嬷年老,不忍她跟着自己一同去受苦,却万万没想到,她会暗度陈仓,掏空她的私库,所以他们后来才会如此捉襟见肘。

再往深一步想,当时毓秀宫许多人想和她一起前往大燕,恐怕不是忠心侍主,而是因为周嬷嬷已经在毓秀宫只手遮天,他们留下来恐怕也没好果子吃!

难道……这些人最后竟被她害了么?

江辞宁越想越觉得胸口一片生疼,昔日她太过妇人之仁,竟在眼皮子底下养出了这么一条白眼狼!

宫人守在偏殿门口,见江辞宁来了,忙低下头行礼。

偏殿中隐隐约约传来周嬷嬷的声音:“殿下一贯待我亲厚,你们可知今日得罪我的下场?”

江辞宁站在门口倾听半晌,冷笑着一把推开门:“是么?”

周嬷嬷穿着一件浅绯色绣金妆花褙子,头上插一支缠丝镶白玉金簪,整个人珠光宝气,见江辞宁来了,脸上堆起笑来:“殿下,您……”

江辞宁立在门口,冷呵道:“把周嬷嬷押起来!”

周嬷嬷愣了下,旋即哭天喊地道:“殿下!奴婢冤枉啊!”

见流溪跟在江辞宁身后,周嬷嬷呸了一口:“殿下切莫被这没根的东西离间了你我的情分!”

江辞宁挑眉:“情分?是嬷嬷贪污毓秀宫私库的情分吗?”

周嬷嬷脸色一白,讨好地冲着江辞宁道:“殿下,您先让人把我放开,奴婢同您慢慢解释。”

江辞宁的目光落到了她发鬓间的金簪上。

她其实也知道自己纵容周嬷嬷太过,昔日里总是出于心软懒得计较,而如今,周嬷嬷竟然这样的东西都敢偷来戴在头上了!

江辞宁缓缓走过去,拨弄了一下她头上的金簪:“如若本宫没记错,嬷嬷头上这簪子,乃是前年藩国上贡的,每个宫里只得了一只。”

周嬷嬷明白江辞宁待她不同,如今见江辞宁生气,心想只要她服个软,认个错,殿下也不舍得拿她怎样的。

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故意哭天抢地:“殿下!是奴婢猪油蒙了心,殿下平日不喜用金饰,奴婢见这簪子放在库房里落灰,一时糊涂……”

“本宫不喜用金,不代表毓秀宫其他人也不喜,听说嬷嬷连本宫赐给大家的金豆子都要克扣?”

这一回就连风荷都愣了下。

殿下……竟知道此事?

难怪后来殿下不再赏赐下人东西,而是直接提高他们的月例。

周嬷嬷沉默了片刻,爆发出哭号声:“殿下,奴婢错了!”

她匍匐在地上,跪行到江辞宁面前,拽着她的衣袍:“殿下,奴婢罪该万死,是奴婢辜负了殿下的信任……”

“殿下。”一道声音打了周嬷嬷。

云浅带着两个内侍匆匆走过来,将箱笼放下。

江辞宁没有让周嬷嬷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问云浅:“东西都在这了么?”

云浅点头,一边打开箱子:“小的带人将周嬷嬷居住的合玉轩上下都搜了个遍。”

江辞宁扫了一眼,淡淡道:“把周嬷嬷移交给内廷吧。”

还真当她是糊涂了!

江辞宁不敢说自己过目不忘,但也是记忆超群,她私库里有些什么,她清楚得很!

周嬷嬷面如金纸,知道这一回殿下是真的动怒了。

她霎时爆发出痛哭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殿下!!殿下是要致奴婢于死地吗!昔日殿下刚进宫,事事依赖奴婢,奴婢还记得当时殿下夜里不敢入睡,都要奴婢在一旁哄着才敢入睡……”

江辞宁只垂眸看她:“周嬷嬷,你私吞的东西,都在这了么?”

周嬷嬷忙爬过去查看,她翻捡一番,哭道:“都在这了都在这了,殿下,是奴婢不好,您就饶了奴婢这一次吧!”

江辞宁垂眸看着这个昔日里百般依赖的嬷嬷。

又重复了一遍:“本宫再问一遍,都在这里了么?”

周嬷嬷眼珠子一转,继续扯着嗓子哭号:“殿下明鉴!都在这里了!”

江辞宁看了她许久。

最后她红唇微张:“流溪,将人交给内廷吧。”

她抛下一句话,折身便走。

身后终于传来周嬷嬷凄厉的哭喊:“殿下!我招,我招!!”

临近傍晚,又下了一场雨。

庭院里的海棠满树凋零,瞧着竟有几分戚戚之感。

因着周嬷嬷的事,整个毓秀宫上下皆提着一口气,宫女上晚膳的时候更是轻手轻脚,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江辞宁练了一晚上字,风荷送来宵夜的时候,桌上已经堆起了满满一沓纸。

风荷将牛乳杏酥饮放到几案上,柔声劝道:“殿下,仔细伤了眼睛。”

江辞宁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狼毫搁在笔山上:“人送出宫去了吗?”

周嬷嬷又吐出了一批窝藏的财物,清点之后,已经大差不离了。

如今私库亏空还不如梦中严重,想来或许是她要被送去和亲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周嬷嬷才加大了动作。

江辞宁虽然没将人交给内廷,却以周嬷嬷突发急病暴毙为由,命人偷偷把她送出了宫。

旁人不知实情,或许会怪她太过薄情。

周嬷嬷把吞吃的财物都吐出来了,又是自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老人,如今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但江辞宁已于梦中窥到未来,毓秀宫四面楚歌的时候,周嬷嬷却只想着给自己谋后路,这样的人,是断断不能再留在身边了。

风荷知道她心中难过,安慰道:“人已经送出去了,留给她的钱财也足够她衣食无忧度过下半辈子。”

江辞宁颔首表示知道了。

风荷将饮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殿下一整天没怎么用东西了,好歹垫垫肚子。”

见她又要拒绝,风荷忙道:“偷盗主子财物乃是大罪,殿下已经格外开恩了,若真将人送入内廷,恐怕命都留不住。”

“奴婢知道殿下心里难过,但周氏不义在先,殿下又何苦为了这么一个不忠不义之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江辞宁垂着眼睫,片刻之后,她终于捻起汤匙:“你说得对,不值得的人,弃了也好。”

风荷见她终于肯吃东西,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殿下,奴婢会一直陪着您的。”

江辞宁手指轻颤。

风荷的确陪着她到了最后。

陪她千里奔赴大燕,陪她潜逃而出,也陪她共赴黄泉。

叛逃公主都没有活路,更何况她身边之人?

江辞宁转身,握住风荷的手:“嗯。”

她不会再让梦中之事发生。

***

整理了一番私库后,江辞宁发现自己还真是有不少好东西。

其中有一只鎏金镂空百寿纹香熏笼,据说乃是前朝香云山的拂空大师亲手所制。

整个熏笼由大大小小的“福”“寿”“安”“宁”等字镂空组成,取的正是福泽绵长的意向。

她听闻谢尘安寸不离药,就连马车车厢这样的地方都要挂上药熏,于是当即决定将这只熏笼作为谢礼送给他。

上一次她派人去送衣料,纯粹是出于得罪了人卖个乖,这一次他可是明明白白帮了自己,再派人去送东西便显得有些轻慢了。

于是江辞宁准备好礼物,算准谢尘安讲学结束的时间,亲自去了一趟青藤斋。

春意正浓,青藤斋外栽种的修竹也苍翠欲滴,风拂过哗啦作响。

青藤斋门上卷着的苇帘便也随风摇曳,时不时现出屋内端坐的青衣公子。

他还真是爱极了青色,江辞宁这么想着,捧着金丝楠木匣踏入青藤斋。

他似乎在翻看信件,江辞宁怕打扰他,走了几步停住。

一道飘摇的苇帘将两人隔开,光影交错间,江辞宁的目光落在桌案上。

青年指尖如玉,正捏着薄薄信纸,一层浅淡的光聚在他指尖与纸料相触的地方。

她的目光划过,忽然觉得那信纸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她来不及多想,见他将信纸慢条斯理合拢起来,开口道:“谢先生,学生长宁前来打扰。”

谢尘安掀起眼帘,淡淡朝她看来。

江辞宁打起苇帘,捧着木匣走了进去。

她注意到地上还放着炭盆,谢尘安体弱多病,这个时节了还需要用炭。

看来自己这东西也算是送对了。

江辞宁态度恭敬,将木匣放在桌案上,抽手那一刻,她看到了桌上的信封。

她手忽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