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等我赶到时,空手道课已经开始几分钟了。我轻手轻脚地进去,跟平常一样坐到夏琳身旁。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是例行练习时间。我埋头训练,有那么几个瞬间,几乎将这几天所经历的怪事抛到了脑后。可能由于多修了一年课程,平时的我要打败夏琳不在话下。可今天一个下午,我已经被她摔了两回,大腿上还遭了她重重的一踢。

我们一直专心练习到了下课。出门的时候,夏琳转向我:“所以?你怎么了?我的短信你一个字也没有回复……”

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向夏琳全盘托出,心想她一定会觉得我是疯了。我于是回了一句过气的冷笑话台词:“你听我解释……不行,话太长了,你还是听我概括。(1)”

夏琳翻了个白眼,她知道我已经把《公主新娘》的台词从头至尾背得滚瓜烂熟。“那你总结一下吧,埃尼戈·蒙托亚(2)。到底出什么事了?”

就我对夏琳的了解来说,她最终势必会从我口中挖出整个故事的经过。只要洞察到我有一丝隐瞒,她就会缠着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好吧好吧,”我应道,“我外婆快不行了,她给我留了一幢大房子和很多钱,我爸和我要搬过去和她住一年。我继承了她的特殊能力,她要教我怎么运用这种能力,这样我就能拯救我们生活的世界——差不多就这个意思吧。还有,我差点和一个男孩接吻了。他在地铁车厢里凭空消失了,我想他是个幽灵。”

“你在地铁上差点和一个男孩接吻了?长得帅吗?”不愧是夏琳,这么一番话中她最关心的还是接吻的话题。她有三个哥哥,这意味着她家总有许多男生进进出出,而夏琳总能和其中几个走得特别近。她的人生目标就是确保我能多多恋爱,可目前为止她替我安排的所有做媒计划都以惨败告终。

“嗯,长得挺帅。”我答道,“但我们不是在地铁上差点接吻,而是在我外婆的厨房里——或者说是在某个麦田里。我觉得两种说法都成立吧。”

夏琳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瞪着眼睛望着我。“好吧,我知道你是不会对我撒谎的,凯特。那剩下的解释就是你精神错乱,或是磕了药……”她顿了顿,“也可能你说的是实话。要把事情弄清楚,你得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我,随便‘总结’一下可不行。”

“那我们一起来把事情弄清楚吧,我自己也云里雾里呢。”我将日记从书包里取出来,“我真心希望这东西能给出答案。”

妈妈面不改色地在一旁看着我俩对着披萨狼吞虎咽,之后又各自拿了一瓶苏打水钻进了楼上的小房间。毕竟只要有夏琳来我家过夜,我们总是这副德行。我们进房后就把自己埋在书堆里,这要是被妈妈看到了她也不会惊讶,毕竟我们也经常一起做作业。然而,如果那晚她悄悄透过门缝往房内看上一眼,就会看到我俩并排坐着,人手一根火柴,正企图点燃一本老旧的日记本——这光景怎么也该把她怔住了。

我吹灭了蜡烛。“好吧,看来连火也治不了这书。”

“但这书页被火烤过后发出的味道倒是很好玩。”夏琳点评道,“还有这书皮——书皮倒是可燃又写得上字,跟一般纸张没什么两样。这不是很奇怪吗?至少得把书皮做得跟里面的书页一样结实啊。书皮不就是用来保护书页的嘛。”

“说的没错,”我思考了一下,“可是……你以前有没有为了不让爸妈或老师发现,把你想看的书的书胆塞进一本他们希望你读的书的书皮里去过?”

“倒是有,可……”

“或许这本书的作者就是想误导其他人以为这只是一本普通的日记。你看看封皮里头写的:1890年。这书页看起来可不像是1890年能制作出来的。”

“在我看来这书页也不像是如今这个时代能造出来的。”夏琳应道,“你就不能打个电话问问你外婆吗?”

“也不是不行,但她也说了这本书会给我带来更多的疑问。我有种感觉,她想让我自己探索一下,看我能不能自己悟出个什么道理来。”

夏琳伸手摸了摸书脊上一小块凸起的地方。“这是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书皮里头。”她稍稍扯了几下,终于掏出了一根亮黄色小棒,大约是两根牙签捆起来这么粗,头上有个黑黑的笔尖。“这是支迷你铅笔。”

我接过小棒细细端详:“看起来是像支铅笔没错,但——你看,从笔尖上刮不出来任何铅屑。我看这是支光笔,就跟我妈以前用的掌上PDA一样,你也见过的吧。你拿笔轻触屏幕,像这样……”

我拿过书,用笔尖轻轻敲击第一页。手写的字体开始慢慢向上滚动。“啊哈,这不是本书,而是台移动电脑之类的东西。”

夏琳看上去很困惑。“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问,“为什么不直接用一台手提电脑或是iPad?这么做没意义啊。”

“除非你身处1890年,又不想引人注意。”我合上书,转眼间它又成了一本逼真的日记本。“除非你不想让别人发现你来自跟他们不同的世界。”

“奇怪了,我从没看到过类似这样的技术。你外婆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你说她是一名历史学家,就跟你妈妈一样,是吧?”

我再次翻开书,用手指摸着封皮内侧印着的名字:

凯瑟琳·肖

芝加哥,1890

“我的外婆名叫凯瑟琳,这或许是个巧合,但我可不那么想。没错,她是一名历史学家,但我现在越来越有种感觉,所谓历史学家,对于外婆和妈妈来说具有完全不同的意味。”我随便翻开一页,拿那类似光笔的东西轻触页面顶端,看着文字慢慢向下滚动,直至段落开头出现:

5月15日,1893

芝加哥,伊利诺伊州

我们到达时正值日出时分,正赶上一波人流从火车站赶来。计算没有出错,但地点却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般偏僻。城市里到处都是人,我们的出现地点又刚好在热门景点附近,建议下次更换一个入口点。

世界各地的人们都赶来了芝加哥,只为一睹又一奇观的出现——一个周身挂满了封闭包厢的大圆轮,它转动起来后能将乘客带上高空。这圆轮由乔治·费里斯(3)先生创造,要到下个月才正式开始运营,但现在已引得不少游客前来围观。芝加哥的世博会主办方希望这大家伙足够出彩,能把在上届巴黎世博会上大出风头的埃菲尔铁塔给比下去。

我向大会主办方的女性会务组递交了介绍信,她们欣然接受,丝毫没有起疑。在此请求某“公主(4)”的背景信息。此人不久将前来参加世博会,有几名女人在谈论她。

“那是什么?”夏琳指着页面边上的一颗小星星问。我耸耸肩表示不清楚,然后用光笔点了点它。没有动静。我又试着连点了两下,书页顶端出现了一个小信息窗:

尤拉利亚公主(1864—1958):西班牙王后伊莎贝拉与卡迪兹公爵弗朗西斯之女。全名:玛丽亚·尤拉利亚·弗朗西斯卡·德·阿西斯·玛格利塔·罗伯塔·伊莎贝尔·弗朗西斯卡·德·葆拉·克里斯汀娜·玛利亚·德·拉·彼达。晚年著作中表达过进步的女权观点。注意:公主此次来访将会给芝加哥社交圈带来一定的骚乱。公主按理应参加许多公共庆典,可她却常被发现到了预定时间还在德国馆里吃香肠或抽烟。公主的丈夫则基本每晚都在热闹的娱乐区大道乐园里露脸。

“这说不通啊。”读完小窗后,夏琳说,“凯瑟琳既然已经把答案写在这儿了,为什么还要在正文里请求背景信息呢?”

“我也不知道,这信息可能是她后来添加上去的?”我关闭了弹窗,继续读起了日记正文:

今天下午我会去世博园区的妇女宫参加国际妇女代表大会,大会按计划将于今天开幕。妇女宫的存在本身就被视为一大奇迹——它是由女建筑师索菲亚·海登一手设计的。由于大会也安排了一些涉及在政府就职的女性相关的主题演讲,所以索尔在晚些时候可能也会来听听,但他绝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园区的另一头,那儿在召开九月世界宗教议会的筹备会。

下午

我只在现场看到了少数几个妇女活动家;大多数人要么还没赶来,要么(相当明智地)选择了跳过今天的开幕式。亲耳听到的大会欢迎辞比印在纸上的文本感觉还要冗长,我差点怀疑光是介绍外国贵宾就得花上一整个下午。

附上发言稿和大道乐园的人群照。

时研会文件 KS04012305_05151893_1 已上传

时研会文件 KS04012305_05151893_2 已上传

个人文件 KS04012305_1 已上传

我试着用光笔点击附件,但都没有反应,页边上也没出现什么记号。“这些附件应该含有超链接,但我没法打开它们。恐怕我得之后再去问问凯瑟琳。”

“这第二组数字……”夏琳指着附件的名字说道,“那指的是日记当天的日期,对吧?5月15日,1893年。”

我向后翻了几页,用笔尖点击每一张书页的顶部,快速地浏览隐藏的日记。使用过的每一页都包含着某一年的日记条目,而大多数日记条目后都载着一个“时研会”文件,文件名的末尾数字则与日记日期吻合。日记往往是一连记几天,然后跳一个月左右再接着记录。多数日记都是在芝加哥写的,最后两则则分别来自1899年4月21日的纽约,以及1899年4月24日的旧金山。

“KS一定指的是她的姓名缩写(5)。”夏琳说,“嗯……文件名中的第一组数字也符合日期的格式,可是……”她伸出手,我将日记和光笔一起递给了她。

几秒钟后,她皱起了眉毛。“这书没有反应。”

她像我刚才一样,将笔沿着页面划动,可文字毫无动静,看上去和静态的手写字迹毫无区别。“是电池没电了吗?”她问。

我将书拿回来,拿光笔沿页缘划动,页面滚动了起来。

夏琳对于这本不听她使唤的日记显得有些懊恼,但她耸了耸肩。“可能它比较敏感——就像我哥哥那台笔记本电脑上的触摸屏,那东西也从不听我使唤。”

我浏览了一下之前的日记条目,夏琳说的没错,那些组数字代表的就是日期。每组的前两个数字总是由01到12递增,跟着的两个数字则均在01到31之间。“所以,有人为了混进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世界而不惹人起疑,将这个高科技装置伪装成了一本手写日记。我们还发现两套日期,一套来自过去、一套来自未来。如果我们的推测正确、而这些数字又不是谁故意伪造的话,那结论就是,一个来自2304年和2305年的人写下了这些日记,记录的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生活。”

夏琳点点头。“如果不是谁故意伪造的话,这么想没错。但我可不排除故意伪造的可能。”

我朝她僵硬地笑了笑。“你今天是没在地铁上看到,那两个男人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你确定不是你那冷冰冰的杀人眼神把他们吓跑的?就像上次对诺兰的那样?”

我拿起一个枕头向夏琳扔去,她大笑着躲开了。诺兰是夏琳哥哥的一个朋友,在夏琳最近一次的媒婆计划中不幸沦为牺牲品。诺兰人不错,长得也挺帅,可整个心思都扑在足球上。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确可以更友好一些,但我又觉得不应该让他产生误会。等我们吃完披萨,两人都心知肚明我俩压根儿不配。

我将日记放回塑封袋,收到书包里。“我们得睡觉了。明天放学后我至少有一千个问题要问凯瑟琳,现在继续研究这本书也只会让我越来越摸不着头脑。而且你要是明天带着两个黑眼圈回家,你妈再也不会放你在上学日的晚上来我家过夜了。”

然而,要睡着却不容易。每一闭上双眼,圆挂件带来的逼真体验就如洪水般涌入我的脑海。直到我逐渐进入梦乡,还隐约不安地感到一双真挚的深色眼睛正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清晨转眼就来临了,我们在手忙脚乱的梳洗中开始了新的一天。我在赶往地铁站的路上拼命咽下了一条早餐能量棒。起先,地铁上挤得一个座位都找不着,而随着列车渐渐驶离市区,乘客也少了下来。

我找到一个空位坐了下来,插上耳机开始听iPod,车厢内的谈话声逐渐模糊了起来。起初,我并没有看到那个面色苍白而矮胖的男子,可能是因为当时他站在我身后。然而落座几分钟后,我从安全镜内瞥到了他的左脸。我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他穿着与昨天一样的T恤,似乎没有察觉到安全镜,也不知道我已经发现了他。我朝四周看了看,想知道那个神秘的高个青年是否在他身边。我又掏出了自己的小镜子向后照,假装整理头发,但并没有发现他的身影。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小胖绝对在监视我。

下一站不是我的站,但就在到站的乘客们下车之际,我起身朝最近的一扇门走去。还没等我走到门边,小胖突然来到了我身旁。他的胳膊环住了我的肩,我感到一个冰冷的硬物正狠狠地抵着我的肋骨。最后几名下车的乘客推搡着从我身边经过。

他低声说道:“交出书包就放你走。我不想惹事,快把肩上的书包卸下来给我。”

要在平时,我一定二话不说直接把书包递过去了,毕竟自我防御的最基本常识就是别跟持枪的人过不去。可今天书包里却放着那本日记。

小胖的脸突然凑了过来。我的脚趾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只见他正拿脚狠劲地碾压我的脚尖。他朝我耳边轻语,“我可以现在一枪崩了你然后立马消失,谁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车门即将关闭,车门即将关闭。”地铁的自动广播响了起来。小胖拉着我走到门边,将方才还踩着我的脚抵在即将关闭的两扇车门中间以拖延时间。我的耳里只能听到自己不断放大的心跳声。我朝他怒视了一眼,将书包从肩上滑下并递给了他。他费力地挤出了门缝,将我向车厢内猛地一推。一道蓝光闪过,他已不见踪影。

我撞到了两位乘客身上。其中一个戴着耳机,显然没注意到我刚才的遭遇,他对我的笨手笨脚显得有些不耐烦。而另一位女乘客想必是目睹了事情的经过。“你还好吗?”她问,“要不要我把保安叫来?”

“凯特!”从我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还带着一丝陌生的口音。就在转身之前,我已经意识到了声音的主人是谁。我的第一反应是逃跑——虽然在封闭的车厢内也没什么逃跑的余地——但他已经走了过来。我瞥见一道熟悉的蓝光,正透过他的衬衣闪闪发亮。他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拉到几排之外的一个座位上,直到刚才那位好心女士完全听不到我们说话。

我坐下来,然后猛地转向他:“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跟踪我?你朋友为什么要抢我的书包?你又是怎么从我外婆手上得到那东西的?”我指了指他衬衫上透出的圆挂件的光点。

他顿了顿,默默整理了一下我连珠炮似的提问,然后斜着嘴对我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好吧,我按顺序回答你。我叫基尔南·邓恩,”他说,“我没在跟踪你,我在跟踪的是西蒙。我按理不该来这儿的。西蒙,也就是夺走了你书包的那个人,他可不是我的朋友,凯特。至于这把钥匙,”末了他说道,指着胸前的圆挂件,“这挂件不是从你外婆那儿拿来的,它属于我的父亲。”

他抬起手,我下意识地畏缩了一下。他放缓了动作,眼神变得有些悲哀,笑容也渐渐隐去。他的手指轻轻触碰着我的右脸颊。“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年轻的样子。”他伸手拉下了我头发上系着的头绳,看着发丝垂落到我的肩上。“这样才像我的凯特。”

我张嘴正要抗议,可他先抬起了手,以更快的语速继续说了下去:“你快到站了,下了地铁后直接去你外婆家,告诉她你的遭遇。至少你还有这个。”他碰了碰挂在我脖子上的黑色挂绳。“你一定要随身携带时研会钥匙。”

“时研会的钥匙?我没有……”

“就是那个圆挂件。”基尔南说道,又碰了碰我的挂绳。

“我没有什么圆挂件。”我从上衣中拉出了挂绳,绳子上挂着一个透明的塑料卡套,里头装着我的校园卡、地铁卡、几张照片以及两把钥匙——一把是爸爸的小屋钥匙,一把是妈妈的公寓钥匙。我把卡套翻过来给基尔南看,可以清楚看到里头两把普通的银色钥匙。“要说钥匙,我只有这两把。你能说些我听得懂的话吗?”

基尔南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中溢满了惊恐。“那它是在你的书包里吗?你应该随身带着它的!”

“不,”我重复道,“我没有圆挂件。我到刚才为止还一直以为那圆挂件只有一个,而且就我所知,圆挂件正好好的放在我外婆家里呢。”

“为什么?”他问,“该死的,为什么她放心让你毫无保护地出来活动?”

“我不知道怎么使用那个圆挂件!昨天我差点……”想起昨天发生在厨房的那一幕,我的脸“刷”地红了。“我拿着它的时候看到了你。为什么?你到底是谁?”

地铁渐渐慢了下来。基尔南闭上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太阳穴。几秒钟后,他又抬起头,摇着头说:“我可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凯特。你得赶快跑。打的,或者偷一辆车,随便怎么样,你必须尽快赶到你外婆家,然后乖乖待在里头千万别出来。”

他带着我一起向门边走去,又转过身来,将我拉近。“我会尽量拖住他们——但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打算如何行动,所以我不知道你还剩多少时间。”

“离什么还剩——”我刚问到一半,声音便消失在了他的唇间。他的吻温柔而迫切,之前触碰挂件时所感到的震撼再次向我袭来——呼吸变得困难,心怦怦直跳,无法移动,也无法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抽开身,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我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不该是这样的,凯特。但你若不抓紧时间,这估计就得成为我们最后一个吻了。快跑,快跑,就现在。”车速慢了下来,基尔南从衬衫内掏出圆挂件,握在手心——我原本用来扎头发的墨绿色头绳现在已套到了他的手腕上。眨眼间,他已从我的面前消失了。

地铁车门缓缓打开,我冲了出去。

不出所料,地铁站附近一辆的士也没有。我瞥了一眼公交站牌,下一班巴士要二十分钟后才会来。这里离外婆家还有三英里距离,我不知道以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能不能跑得到她家,何况我刚被小胖狠碾过的脚现在还在钻心地疼。我拖着腿朝反方向走了三个街口,来到一家万豪酒店的门口,却发现酒店门前的出租车上客点空空如也。慌张之际,一辆空车开了过来,我终于舒了一大口气。

我爬进车后座,跟司机说了地址。

“你是把钱藏在身上什么地方了吗,小鬼?我看你身上没带钱包啊书包之类的。现在可是高峰时期,生意大把大把地等着我呢。”司机问。

“现在是紧急状况。我就去贝塞斯达的老乔治城一带,十万火急。我外婆会把钱付给你的。”

他似乎还有些怀疑,但看见我脸上的表情后,便转身发动车,向主干道驶去。他努力想将车开得快些,可路上堵得厉害,我们的行驶速度比起我徒步跑也没快多少。我焦虑地咬紧了牙关。

“你不会是在躲警察或是什么的吧?”他看了一眼后视镜中的我问道,“我总觉得你是在逃跑。”

“我是在跑,就为了找辆计程车把我载到外婆家去。我外婆……她病了。这样解释你满意了吗?”

“行吧行吧。”他在街口向左转了个弯,回答我说,“好吧,小红帽。我会在大灰狼追上你之前把你送到外婆家,但你外婆的菜篮子里最好有点钱,否则就轮到我亲自叫警察来抓你了。”

这蹩脚的打趣让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不知道为什么基尔南会觉得我处境危险,但他眼里的害怕神色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我将手放到了嘴唇上,回忆起他的吻。那不仅是我们之间的初吻,还是我这辈子的初吻。虽然在这方面没有丝毫经验,但我能感觉到这个吻的背后包含着强烈的情感。他在某处,或是某个时间点认识了我,而且他很关心我。虽然要承认我有一段连自己都记不起来的过去(还是未来?)的确很令人困惑,但我毫不怀疑基尔南是真心为我担心得不行。我捏紧了自己的方格衬衫的一角,看着计程车向凯瑟琳家的方向一点点挪行,希望我的疑问不久就将得到解答。

车还没完全停下来,我就跳出了后座。我朝门跑去,发了疯一般地敲门。一会儿后,科纳出来应门。

“凯瑟琳在哪儿?让我进去!”

“当然可以!”

“你能帮我付一下计程车费吗?他抢了我的包。”

科纳一脸疑惑。“你说司机抢了你的包?”

“不是——是地铁上一个人。”达芙妮在一旁汪汪大叫,科纳牵住她的项圈,以免她向门外冲去。

“好的好的,我会付车费的。帮我牵住达芙妮。”他从鞋柜里拿出一双鞋。司机在门外按了按喇叭,达芙妮也不甘示弱地将吠声提高了分贝。“凯瑟琳!快下楼来!”科纳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朝屋内喊,“凯特来了!”

几分钟后,穿着睡衣的凯瑟琳出现在了楼梯的顶端。她匆匆给自己披上一件浴袍,快步下楼来迎接我。“凯特,亲爱的!你怎么没去学校?你看上去害怕极了,出什么事了?快坐下吧。”她朝沙发走去,手一拍大腿大喝一声:“达芙妮!到外头去!”

趁她带着达芙妮向厨房门边走去的当口,我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我脱下鞋,检查自己的脚趾,刚才它们被小胖踩得够呛。我记得基尔南管那人叫西蒙,但我心里还是执意叫他小胖。我的两个脚趾变成了暗沉的深红色,其中一块指甲已被踩破,近肉的部分都被折断。我咬咬牙,将残留的指甲碎块掰了下来,以免勾到袜子。

科纳回到屋里,正好碰上凯瑟琳一同走进了厨房。我看到他的牛仔裤袋里透着柔和的蓝光,如释重负地意识到他也有一块圆挂件,却没有想到他也有可能身处险境。

科纳在沙发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你弄明白是谁打劫了她吗?”

“打劫?”凯瑟琳惊呼道,“凯特,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答道,一边小心地穿上袜子。我将另一只鞋也脱了下来,把双脚伸进来咖啡桌下面。“但地铁上有个人抢了你的日记——还有我的iPod和课本。我很抱歉,凯瑟琳。我本想抵抗的,但地铁上人太多了,而且……他身上有枪。总之是个像枪一样的东西,他拿那东西抵着我身体一侧。”

“别说傻话了,”她答道,“你那么做是正确的。我这儿还有几本日记,丢失的那一册也在电脑系统里存了档。”

科纳点点头。“而且我们也能追踪那本原件,所以还有找回来的希望。要我说,一个打劫犯才不会去注意一本破旧的日记呢,何况他也无法激活它。”

“地铁上总是发生这种事吗?”凯瑟琳问。

“诶?”我摇了摇头,“不是——我是说,的确偶尔会有乘客的东西被偷,但我从没碰上过。按理说,地铁上算是安全的。问题是抢我书包的不是一般的打劫犯,他是冲着我来的。他是冲着那本日记来的。昨天他看到我拿着日记。而且我觉得他也有一个圆挂件——就跟你那个一样。”

凯瑟琳不太相信地朝科纳看了一眼,又转向我:“你确定吗?我不觉得……”

“不,关于那个打劫犯我不太确定,但我的确亲眼看着他凭空消失——看到过两次。但我确确实实看到基尔南的衬衫下有个圆挂——”见科纳和凯瑟琳一脸惊讶地同时倒抽一口冷气,我不由得停住了话头。

“他的名字叫基尔南?”科纳问,“你怎么知道的?”

“是叫基尔南没错……姓邓恩,或者邓肯吧,我记得。但他不是那个抢走日记的人,是他叫我赶快逃跑。深色眼睛,深色头发,个子高高的,非常……”我打住了话,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了,“怎么了?你们认识他吗?他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戴着圆挂件。是他让我尽快赶到你们这儿来的,说快出事了,但他会尽量拖住他们,帮我争取时间。”

科纳和凯瑟琳互相看了一眼对方。“基尔南·邓恩是我的曾祖父,”科纳顿了一会儿后说,“他竟然会主动来帮助我们,这我很怀疑。”

我忘了科纳也姓邓恩,他和基尔南的长相并没什么共同之处,或许就鼻子周围有些相似吧。而且科纳至少比基尔南大三十岁——或者说,比那个在地铁上吻了我的基尔南要大至少三十岁。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愈加深陷进了沙发。

“你还是从头开始说比较好。”凯瑟琳提议道。

我将从周一早上离开凯瑟琳家一直到刚才搭乘计程车来这儿的经过都叙述了一遍,当中含糊了一些细节——比如我不知道凯瑟琳要是听到我和夏琳对那本书的所作所为后会有什么反应,我更没准备好把那个吻告诉任何人。那种事情我可不想和我的外婆讨论,也不想跟自称是我的亲吻对象的曾孙的人讨论。事情已经够复杂了,何必弄得更麻烦呢?

讲完大致经过后,我转向凯瑟琳:“不管你相不相信基尔南说的话,我有很多事情要先弄清楚。而且我觉得该让我爸也听听,或者找我妈妈……”

我觉得自己有点像个被捕的嫌疑犯,嚷着自己有权寻找律师。但或许现在的情况与那也没太大不同:我和凯瑟琳以及科纳都不熟,还无法完全信赖他们,而爸爸——他到底是我爸爸,我知道他会把谁放在第一位。我和妈妈的关系更复杂一些,但我知道她也会一切以我为先。

“凯特……”凯瑟琳犹豫了一下,显然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你希望让你的父母也能够知情,这一点我很欣赏你。的确,哈利比起黛博拉更可能理解这一切。但也许你该先听听我所说的,再决定要不要告诉哈利……如果你到时候还是决定那么做,那我也不反对。”

她将项链挂到了自己的颈上。挂件落在她深红色的浴袍前,蓝光将浴袍映成了古怪的紫色。“但你一定要记住,凯特。对你父母来说,这条圆挂件项链再怎么样都只是个有些奇怪的首饰而已。如果他们把挂件拿在手上的时间长一些,可能会感到有些异样——与科纳一样,拥有隐形基因的他们可能会注意到挂件的颜色有些轻微的改变。但他俩谁都无法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要说服他们我们能看到,甚至亲身感觉到他们所无法体会的东西,这是需要花很长时间的。”

她的话让我有些不安,但我知道她是想告诉我,要让爸爸明白我的处境,需要花上很多时间。另一方面,基尔南焦虑的嗓音不断在我耳边回响,让我觉得现在时间已非常紧迫。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等爸爸赶来,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给他听。尽管凯瑟琳和科纳都对基尔南的警告持怀疑态度,但我却笃信不疑。我们之间的吻确实是第一次,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基尔南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虽然我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哪一边的。


(1)出自1987年美国浪漫冒险喜剧《公主新娘》中主人公埃尼戈·蒙托亚的台词。

(2)埃尼戈·蒙托亚:影片《公主新娘》中的主人公。

(3)乔治·费里斯:摩天轮发明者。

(4)原文为西班牙语。

(5)凯瑟琳·肖的英文原名 Katherine Shaw,首字母缩写为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