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特雷弯下身来,从西蒙手中夺回了我的圆挂件。“没事吧?”他问。他用脚踩住撬胎棒,倾下身来将圆挂件套到了我的脖子上。“凯特?”
我点点头,仍然没能正常呼吸,更别提出声讲话了。特雷用胳膊支起我,将我扶到了门廊的扶栏上,只听西蒙呜咽了一声。特雷闻声咬紧了牙关,转身向他走去。从特雷脸上的表情看,他八成准备捡起地上的撬胎棒结果了那混蛋的性命。不管他是不是真那么想,总之他没能那么做。西蒙仍然摊在草坪上,但他的手摸到了圆挂件。还没等特雷走近几步,他就消失不见了。
特雷对着西蒙几秒钟前还瘫躺着的地方盯了一会儿,又走回我的身边。他看上去一脸震惊。“他伤到你了吗?”
我摇了摇头,眼泪涌了上来。特雷在我身旁坐下,搂过我的身子。我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尽力憋回了泪水。“凯瑟琳她……”
“我知道。我想起我的课本还放在咖啡桌上,正要下车,就看到她……”他迟疑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看到了那场面之后我就去找来了撬胎棒。”
我朝路缘处看了看,透过院子的篱笆我能看到他车前的保险杠。“我都没听见你停车的声音。”
特雷耸了耸肩。“达芙妮的叫声刚好掩护了我。还好他也没听到我靠近。”他将嘴唇靠近我的头发,陪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在脑中细细消化方才几分钟内所发生的一切。“我不理解为什么凯瑟琳不肯等一等——她明明看到我的车朝这边开了过来。”
门廊上的灯又灭了下去,不一会儿又亮了起来。只听啪的一声,灯泡碎了,把我俩惊得站了起来。“一会儿提醒我问科纳要一个电灯泡。”我小声说道。
特雷点点头。“好。这倒提醒我了,科纳他人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我看到凯瑟琳在走出门的时候对他做了个手势,我们去找找他吧。”
我推开房门,立马看见了楼梯顶端的科纳和达芙妮。科纳正将头埋在手里,达芙妮的鼻子则陷在两只爪子之间,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万念俱灰。听到开门声,他俩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科纳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凯特?我以为——哦!谢天谢地!我以为,我看到凯瑟琳……不见了……等我再从图书室的窗子里望出去的时候,你也不见了。”
“你知道凯特在和那个男人搏斗,为什么不想着帮她一把呢?”特雷质问道。科纳正要下楼,听到特雷声音中透出的怒气后怔住了。“还有凯瑟琳呢?为什么不帮她?关键时刻你究竟去哪儿了?”
我将手按在了特雷胳膊上,轻轻摇了摇头。“别这样,特雷。是凯瑟琳让他回图书室的。对吗,科纳?”
科纳点点头,在达芙妮的陪伴下继续沿着楼梯走下来。“我们从门上的猫眼里看到你走出了保护界。凯瑟琳认为发挥第三块圆挂件的力量来扩大我们的保护界是最佳选择,可那行不通。我还是没弄明白要怎么才能不让那该死的东西弄得整个系统超载。”
我想起了在同西蒙的挣扎中头顶那忽明忽灭的廊灯,以及之后破裂的灯泡。我有些悲哀地朝科纳笑了笑。“你成功了,不然我现在也不可能还站在这里。可惜差了一小会儿,没来得及救下凯瑟琳……”
我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我蜷在特雷身边。我忽然觉得自己全身冰凉,估计是受了惊吓的缘故。我们所有人,包括达芙妮,心里都有些迷惘,还没从刚刚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中回过神来。客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最终,是我打破了沉默:“我能弥补这一切吗?我是说,如果我能在芝加哥世博会上成功确保她不被谋杀,等我回来的时候就能在这里又看到凯瑟琳了吧?”
科纳有些迟疑地看着我,但还是点了点头。“我想是这样的。只要她能穿越到1969年的纽约,那么从那个时点起接下来的所有事件都会正常展开了。那意味着她在新的时间线里还活着,也就无所谓圆挂件是否被抢走了。”
“那就这么办,事不宜迟。我们还有几件事情需要理清,准备时间应该不会超过几个小时。”
让我有些惊讶的是,科纳竟然没有表示反对。“或许你是对的。目前最难办的就是如何既保护凯瑟琳,又不向她透露索尔的事。”
“为什么凯特不能跟他说索尔的事?”特雷插进来问道,“要杀凯瑟琳的人不正是他吗?”
“不是他直接杀的,”科纳答道,“肯定有别人来替他下黑手。索尔和凯瑟琳一样,根本用不来圆挂件。1893年那个跟凯瑟琳同行的索尔,虽然无疑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了,但应该还没想过要对凯瑟琳下毒手。而且你觉得凯瑟琳一旦知道了索尔的真面目,还会愿意继续跟他在一起行动吗?”
“在这一点上我也拿不定主意。”我说,“虽然我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多舌,可我心里还是想劝凯瑟琳赶快逃离索尔身边,毕竟我亲眼看见了那一晚索尔把她的脸弄成了什么惨样。”科纳抬起头,眼里充满了震惊和怒火。我意识到凯瑟琳应该没对科纳具体描述过索尔的残暴行径。“可我要是真向她发出警告,”我接着说了下去,“就可能导致很多事情发生改变。我妈妈不会存在,至少1970年凯瑟琳是不会产下孩子了,因而也就没有我。除此之外,新的时间线里还会发生许多改变。所以我不能把真相告诉凯瑟琳,但又得告诉她一部分,以使她逃过谋杀。”
“然后呢?”特雷问,“你以为他不会挑个别的日子,再一次杀了凯瑟琳吗?”
“我们只能一步步来,”我答道,“我们现在首先要将凯瑟琳找回来才行。最终,我们得想个法子阻止索尔,将赛勒斯国际教会扼杀在摇篮里。在这次穿越中,我会注意搜集能对付赛勒斯教的线索。但我要是一门心思想着这件事,就无法集中对付当务之急了。”
“所以说,即使你这趟穿越成功了,你还是处在危险之中吧?这叫我怎么能够放心?”
看得出来我们的谈话正朝着越来越私人的话题前进,我于是拉起特雷的手朝楼梯走去。科纳的眼睛红红的有些湿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顺着达芙妮身上的毛。我想他大概也需要一点私人空间来消化自己的感情吧。比起我,他和凯瑟琳更亲近,而现在的他比之前更孤独了。我一下子为他深深难过了起来。我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给他鼓劲,“休息一下好吗,科纳?明天一早,我们打起精神来讨论具体细节。”
我和特雷上楼去了我的房间,坐在窗旁的沙发上。透过窗外层层的树叶正好能看到窗外的月亮,看样子已经接近满月。我侧过身将两腿搁到了特雷的大腿上,光着脚丫踩在沙发上。我细细端详着他,用手指抚摸他僵硬的下颚,然后倾身吻他脖子的一侧。我的舌尖在他的皮肤上画着小圈——从我们过去的相处中,我知道他喜欢我那么做。特雷突然抱紧了我。
“我没有别的选择,特雷,”我轻声说道,“你理解的,对吗?我会尽量小心的,这我保证。”
他有一阵子没说话。“我只是觉得……有点走投无路,凯特。不是指你让我走进了困境,不是那样的,我是觉得被整个事态给束缚住了。你面对的是危险至极的状况,可我却没法帮上一点忙。”
我有些不高兴地叹了口气。“特雷,你刚才还拿铁棍给西蒙的脑袋砸开了道缝呢。”我低头看着自己T恤上“自己拯救自己的公主”的字样,“这回我可没能拯救自己呐,是吧?要不是有你,我可能早就没命了,或者更糟,要受他那双脏手的折磨。”一想到西蒙那抵在我皮肤上的手臂,我就不禁打了个激灵,特雷的身子也变得有些僵硬。
我抬头再次吻了他。那是一个漫长的吻,缓慢到足以将这段不好的记忆从我们两个的心头都抹去。“谢谢你。”
特雷的身子稍微放松了些。他的右手放在我的脚上,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我涂上了深红色指甲油的脚趾。“令我最难受的事,凯特,就是我无法知道你最终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明天你一出发,这段……我们两个之间……我们之间就结束了,对吗?”他苦涩地笑了起来,“不管你是否成功营救了凯瑟琳,还是你们两个都死于非命,我都只会过上另一个版本的日常生活。不管是在布莱尔坡中学,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我都不会记得你——我不会记得我爱你。”
之前我们两个谁都不曾把这句话说出来过。此刻,我的心仿佛窜到了喉咙口——不管现在是什么状况,能够把自己的心意说出来,互相坦白,这依然让我觉得很幸福。“我也爱你,特雷。”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可愁云随即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我不是指,呃,你爱我的这件事,而是指……”
他耸了耸肩。“那天晚上在你的生日会上,凯瑟琳的神情总让我心里有些异样。而今天我开车离开的时候,突然间就想通了。我掉头回来的时候压根还没想起那本愚蠢的课本呢。”
“我可没你那么聪明,”我答道,“非得凯瑟琳把事情跟我摊开了说了之后,我才意识到会有这样的后果。我当时还试图反驳她——为什么不能让你待在这儿呢?为什么不能让你记住所有的一切呢?”
“是啊,为什么不呢?”他问我,语气中多了一丝希望,“何况现在你们又少了一个人,我还能在一旁帮帮科纳。”
我摇摇头。“首先是因为时研会的规定。我们是要修复时间线,而把你留下的话又会造成新的变动。”
“哈!谁在乎什么时研会规定呢?”
“我也是这么跟凯瑟琳说的,”我接下去说道,不禁意识到我在两次谈话中立场的转变。特雷的反应跟我当时一模一样——愤怒、否认、抵触,而我却在对着他重复凯瑟琳的回答。
“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那么做会……会伤害到你,特雷。”我低下头看着他的手指,它们此刻正与我自己的手指交织在一起,“你还记得你看到我的照片消失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吗?那是由于你的大脑在强行消化两个自相矛盾的记忆版本。如果你明天待在这儿,你需要面对的矛盾记忆是那时的千万倍。总有一天,你不得不走出这个屋子的保护界,凯瑟琳说她不知道到时候你身上会发生什么,你的精神、心理又会受到怎样的冲击。”
“我不在乎。”他答道。
“不管你在不在乎,但我在乎。”
我们彼此瞪视了对方好一阵子,仿佛固执地在比谁能坚持地久一点。最终是我先坚持不住,任凭眼泪流了下来。“要是心里一直担心你会受伤,我根本不可能把该做的事情做好,特雷。”
“现在你终于理解我一直以来是什么感受了。该死的,凯特……”他的眼睛里也涌起了泪水。他抱着我过了很久,再次开口说道,“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点了点头。
“基尔南是谁?”我的脸红了,没有回答他,“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他是科纳的曾祖父什么的,科纳给我看过那两张家族照片。但我刚才停车靠边的时候,西蒙对凯瑟琳提到了基尔南的名字。后来,当西蒙他……压在你身上的时候,又提起了他。基尔南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人,凯特?”
“他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特雷。”我的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控诉我是个撒谎精,可我没理会。我决心尽可能把真相都告诉特雷,至少是我所能理解的真相。“那天在地铁上是基尔南告诉我赶快跑的,他那么做可以说是救了我一命。而且我……我曾在圆挂件里看到过他。他说我们在别的时间线里认识彼此。”
“对了,他还吻过我,”我在心里想道。可我要是把这话说出来,不仅不会使特雷的心情好转,只会让他觉得更不好。而且并不是我主动要基尔南吻我的。我喜欢那个吻吗?没错。可我要他那么做了吗?没有。
“按刚才的情况来看,他对你的关心显然连他周围的人都感觉到了。”特雷闷闷不乐地说道,带着一丝受伤的语气,“西蒙说索尔现在再也不会同意基尔南和你在一起了……”
我捧起他的脸正对着我,用力盯着他的眼睛。“不管基尔南心里的那个人是谁,那都是属于另一条时间线的人。特雷,那个人不是我。至于谁能拥有我,那也不是索尔·兰德或者西蒙能够决定的。做决定的人是我。我来选择我爱的人,我想要的人。谁也不能夺走我的权利。”
我将身子向他挪近,手指伸进了他的上衣,抚摸着他的胸口。“我爱的是你,特雷。我想要的人是你。”我犹豫了一会儿,斟酌该如何开口,“我从没有……跟别的人……但我想拥有你……”
于是他的双唇覆了上来,急切而用力。他的双手自下而上地抚摸着我身体的两侧,我不假思索地向上弓起了身。有那么几分钟,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从世界上消失了,只剩我们两人互相依偎——直到他突然抽开身子坐了起来,眼睛瞪着地毯的某一点。
“怎么了?”我试着想将他拉回身边,可他摇了摇头。
我朝他虚弱地笑了笑。“达芙妮不在这儿呢,放心,今天没有监视人。”
他没有答话。我此刻陷入了彻底的尴尬,心里懊悔没等他先采取主动。我咬住自己的嘴唇想要控制住颤抖的身体,然后挪到了沙发的另一边抱住双膝,眼睛盯着地毯上的另一点。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他正用手轻抚我的小腿一侧。我没有抬头。
“凯特,凯特?看我一眼好吗?”一滴泪从特雷看不到的那一侧脸颊上滑落。我紧紧闭上了眼睛,希望另一只眼睛别那么不争气。他从沙发上起身,弯腰蹲在了我面前,用拇指内侧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滴。“看看我,好吗?”
见我抬起了眼,他继续道:“你肯定能感觉到我有多么想拥有你。”他软软地笑了,“你瞧,凯特,我还能表现得更明显吗?”
我没有回答,虽然心里知道他说的没错。
“此时此刻,”他说道,直视我的眼睛,“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想拥有的就是你。可我们心里都清楚,过了今天,或者明天之后,我会将今晚忘得一干二净。你可能会记得这一夜,但我不能。凯特,如果我们共度了初夜,那么我希望将它永远铭刻在记忆中。”
特雷一直待到将近半夜才回去。我不知道他最终有没有写完那篇赫胥黎的论文。我猜没有,因为他第二天缺席了大部分的课,刚过中午就出现在了我们的门前,手上提着从奥马利买来的午餐——数不清的洋葱圈和三个大得惊人的三明治。他没有剃须,看上去和我一样昨夜几乎没怎么睡。
“又翘课了吗,科尔曼同学?”我微笑着问道。
“我的女朋友就要出发改变时间线了,到时候又有谁会知道我上了一节课就早退了呢?”
说的有道理。
“你父母会怎么说?埃斯特拉呢?”
“我告诉他们昨天你外婆的情况恶化了,我得陪着你。这可不是撒谎,”他又说道,“我猜我爸让我订的鲜花就快送来了。”
我们和科纳一起坐了下来吃午餐。腌牛肉黑麦面包是科纳的最爱,可他今天看起来却没什么胃口。吃完午饭,我们三个总结了一下整个行动计划。“你尽量跟着她,”科纳说,“但也要准备一个后备计划。凯瑟琳混进人群后你可能会找不到她,这不是不可能发生。”
科纳说得对。世博会自五月开幕至十月闭幕期间,平均每天接待十二万访客,相当于一座迪士尼乐园每日游客数的三倍。相比之下,世博会的面积还比迪士尼要小得多。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能牢牢盯住凯瑟琳的概率实在不高。
“我会尽量不跟丢,”我说,“但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我知道她会在十点十五分的时候随市长带领的代表团去登摩天轮。午餐后,她会进城开会,那个会场在世博会期间承办了很多大型会议——也就是现在芝加哥艺术学院的前身。”
“没错,”科纳接道,“那个地方被称为附楼大会堂。但要去那儿你就不得不利用芝加哥当时的公交交通。我知道你已经读了不少时研会关于那个时代的资料,但我还是希望你别离开恒定点太远。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不测,你还能回来一趟再重新出发。”
他说的有道理——我们的机会不止一次。如果我跟丢了凯瑟琳,怎么也找不到她,倒不如回到恒定点再重新试一次。不过,二次穿越也意味着会有两个版本的我在会场上走来走去,那会使事情更加复杂。我不希望将这个任务拖得太久,科纳和特雷也是同样的看法。目前来说,凯瑟琳的这座房子还处于良好的保安系统警戒之下,可我们之中谁也没持有什么防身武器。我本人是坚决的控枪派,但一想到西蒙以及索尔的其他走狗们都揣着枪行动,我们却手无寸铁,这多少令人不安。更别说特雷的父亲曾经说过,赛勒斯教里不乏一些有权有势的人物。
我和科纳整个上午都在反复翻阅凯瑟琳在10月28日那天的考察日记,希望从一些细节中推断出她所下榻的酒店以及当天的行程安排。等特雷到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放弃了努力——凯瑟琳没有提到特定的酒店名称,只是说起住的地方离会场很近。我们知道她首次来到芝加哥考察时住在帕尔默酒店,可光知道这个并不管用,毕竟被杀的是第二趟来考察的那个凯瑟琳。除此之外,我们还想知道一些别的信息,我暗暗埋怨自己没有趁她在的时候及时问她。
我刚拿起一片熏牛肉,突然想到我可以穿越回昨天去问问凯瑟琳这些问题。但科纳却断然否决了我的提案:“你能保证你不会提醒她那天将会发生什么吗?”
我本想撒个谎,但最终还是说了实话:“我不能保证,科纳。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为什么不能警告她?或者我为什么不能警告自己别出门去?现在的时间线已经那么糟糕了,我稍微改动一下又如何呢?再说我也不介意稍微承受一点矛盾记忆。”
科纳生气地摇了摇脑袋。“你以为凯瑟琳当时为什么让我上楼去,凯特?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才是我们的优先保护对象。看到凯瑟琳消失,我心里会好受吗?可至少我还能安慰自己这不是最后的结局——至少等我看到你走进屋里后,我知道我们还有反击的机会,”他继续说道,语气稍稍温和了些,“这就是我的重点。就算我们想办法躲过了昨天的一劫,接下来他们估计就直接冲进屋里来了。如果我们提醒了凯瑟琳,她幸存了下来,但你却出了什么意外的话——凯特,没有你,我们就没有让一杆(1)的机会。然后凯瑟琳会死,兰德会赢得最后的胜利,我们剩下的人只能无能为力地眼看着索尔任意篡改这个世界。”
我不太懂“让一杆”具体是什么意思,但特雷在一旁点点头。“嗯,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她当时明明看到我开车回来了,还是将圆挂件递给了西蒙。她怕我还没赶到,西蒙就把凯特的那块圆挂件给扯下来了。她是在帮你拖延时间,这样你就有可能扩大保护界了。”
“而且她也为你创造了去找根铁棒来的时间,虽然她当时应该还没想那么远,”科纳补充道,“我真心希望那个脏兮兮的混蛋今天脑袋痛得打滚。”
下午晚些时候,特雷爸爸预订的花束送到了。花束很美——白色的百合、淡紫色的玫瑰、深紫色的六出花,还点缀着灿烂的满天星。我希望凯瑟琳到时候也能欣赏到这样的美好,也很高兴至少在这个屋子里还能留下一样东西,作为我和特雷之间感情的纪念。虽然每一件小小的纪念品都会令我触景生悲,可这远不及特雷所要面对的未来——完全的失忆。
就在花束寄来不久,我的大帽盒也送到了。帽盒里头是一顶做工精细的绿色女士软帽,一想到要戴着它走来走去,我就有些头疼。但既然装备已经齐全,我们便将最终的出发时间确定为下午六点。在那之前,我们三个开始做最后的行前准备。
我的床上放着一把翡翠绿的洋伞,旁边则是一只黑色手提包。手提包正是凯瑟琳最后一次穿越时随身携带的那只。虽然在1893年的人们看来,这只包已经过时近四十年了,可我们没别的选择。包里设计了不少暗袋夹层,用起来相当方便。我到达的地点是在会场某处,周围没有任何酒店,因此无法带大型的行李箱过去。因此,我在包里装了可能会用到的现金(都是1893年前生产的,硬币收藏家可能会对此很感兴趣)、一本日志、一张描绘了世博会的老地图、一把梳子、牙刷牙膏、小型医用急救组合装、一瓶水,以及四条能量棒。
科纳有几次仿佛凯瑟琳上身,从我的手提包里翻出了好几样东西,正确地指出它们都不属于那个时代。可我这次并不是什么常规的考察任务,因此可能没有时间和机会混在人群中一起排长队买吃的。我于是找了几只超市的棕色购物纸袋,将它们裁成正方形,将能量棒包裹了起来。这么做能量棒可能会变硬,可总比挨饿要好。另外,由于不排除要过夜的可能性,我坚决要带一根牙刷去——哪怕我的牙刷是由亮闪闪的粉色塑料制成的。
五点多,我进浴室换好了内衣。特雷在门外等着,以便帮我束好紧身胸衣。走回卧室的时候,我不知怎么有些害羞。明明我平时都习惯了穿露胳膊露腿的短裤背心,可在白色丝绸和蕾丝的层层包裹下,我却感到更加不自在。
特雷看到我的双肩后微微笑起来,满意地抬了抬眉毛。他让我转过身,开始帮我缚蕾丝带。他缚得比凯瑟琳要松些,但对外裙来说穿上足够合身了。他缚完蕾丝带后把我的头发拢到一侧的肩膀上,将嘴唇贴在我的后颈上,沿着我的背一路轻吻,直至触到了内衣的蕾丝边。他的温暖呼吸通过我的肌肤传递开来,我紧紧抵着自己的双膝,以免腿一软融化到地板上。
“向我保证,”特雷转过我的身子,沉着嗓子说道,“有一天我能亲手解开这胸衣。我看得出来为什么你受不了这装束,但慢慢拆封一件期待已久的礼物对我来说可是一种享受。”
我满怀期望地冲他笑着说:“要不你现在就将它拆开来?”
“这可不行,我的凯特。”他摇了摇头,坐到床的边缘,将我拉到他的腿上,“你还有任务在身。首先,我要你别靠近高大神秘的陌生男子,特别是会穿越时空的那种。”我听出了他指的是基尔南,脸上一红,但还是点了点头。“我也希望你别去招惹那个经营世博会酒店的连环杀人犯。”
“这你大可放心。”我说,“我光是要阻止一起谋杀就够忙活的了,哪有时间去管什么连环杀人犯。如果不得已要在那里过夜,我就像凯瑟琳一样叫辆马车去帕尔默酒店住。”
“行。我要你做的另一件事就是救出凯瑟琳后立马回来。最终,得由你来找到我。即使我不在布莱尔坡中学读书,你也应该不难找到我。”
滚烫的泪珠盈上了我的眼睛,我尽力将它们忍了回去。“我动作再快也无济于事,特雷。你到时候都不记得我了。”
“确实,”他答道,同时冲我灿烂一笑。
“那你为什么在笑?”
“因为我知道了一件你不知道的事。”
“什么事?”我也忍不住想笑——他套用了《公主新娘》里的台词,而我居然想都没想就接过了这个梗。“‘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左撇子了。’”
“是这样的,”他继续道,收起了嘴角的笑容,眼里却始终露着笑意,“我认真回想了我们相识以来的这几周。我可以确定地说,自从看到你在三角课教室的地板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你。所以,其他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放心去1893年完成你的任务,然后由你来找到我。我可不会去想你要是失败的话会如何,因为你肯定能成功。”
“那等我找到你后,该怎么向你开口呢,特雷·科尔曼?”
他笑了起来。“什么都别说,或者就像你当时一样,简单地说一声‘走错了教室’。朝我微笑,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把我摔到地上,然后给我一个吻——凯特,我可是个大男生啊。即使我失去了关于你的任何记忆,也不会忍心拒绝你的。”
“你也许不会拒绝我……但你肯定觉得我是疯了。”
他耸耸肩,吻了我的鼻子。“第一天遇见你的时候,我也觉得你是疯了。可我现在还是在这儿,不是吗?”
我没法否认。哪怕我能想出什么反驳的理由,也不忍心将他眼里闪烁着的小小希望给抹去。
备用的时研会圆挂件在床头柜上散发着耀眼的蓝光,我将它塞进了衬裙里。接着,在特雷的帮助下,我穿上了墨绿色的裙子和那双麻烦的鞋子。我们还超水平发挥,竟然捣鼓出了一个即使说不上精致、但至少也算整齐的女式发髻。拾掇完毕,我在发髻上小心翼翼地戴上了软帽。
整个造型在我看来有些滑稽。
特雷自然一个劲地说我看上去完美极了——尽管他的某些眼神告诉我,他眼前看到的还是刚才那个穿着白色内衣和衬裙的我。他将凯瑟琳留给我的手链戴到我的手腕上。手链上的挂坠与我的裙子正好相称——象牙白的蕾丝、绿色的丝绸与珍珠翡翠制成的沙漏默契呼应。
我们下楼的时候,科纳正坐在厨房里。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他对这次穿越的担忧似乎也越积越多。从我们走进厨房时他脸上的神色来看,他准备了一大堆临时注意事项要叮嘱给我。他瞥了一眼我的装束,点点头,似乎在宣布审查合格。接着,他转向特雷。
“你介不介意我和凯特私下谈谈?不会花太多时间的。我知道这样问不太礼貌,但……”
特雷虽然面露担心的神色,但还是点了点头。“没关系,科纳。达芙妮就在门廊上呢,我陪她去玩一会儿。”他倾身在我面颊上轻吻了一下,便朝后门走去。
科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的心情好像比昨晚好了不少。”
“应该是吧。你怎么了?”科纳有一阵子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我给他解释特雷的情绪为什么会变好,但我没出声,只是抬起眉毛疑惑地等他开口。
“凯特,你不是非冒这趟险不可。我们可以另找出路。你这趟穿越万事难料,就这么让你一个人去有些……说不过去。”
我朝他微笑了一下,向咖啡壶走去。壶里的咖啡余温尚存,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我说科纳,这么体贴的一番话,你还不如在我开始扣脚上这双麻烦的鞋子之前说呢,至少也是在我开始捣鼓这个发髻之前说,省得我——”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凯特。”
我坐到他的身旁,握了握他的手。“我知道你这番话是真心的,科纳。可我们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我可不想就这样失去我的亲人们。”
他用头向后院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么特雷呢?谁都看得出来你们两个之间的感情,凯特。自从你把他带进这屋里的第一天起,他就毫无怨言地什么都为你做了。你愿意放弃他吗?”
今天大半天的时间里,我不是在流泪就是在努力憋回眼泪。此刻眼泪再度涌上眼眶,我已丝毫不感到吃惊了。“还是那句话,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科纳?也许特雷说的有道理。他相信他即使失忆了也没有关系——我会找到他,最终我们还是会在一起,只不过我的记忆中比他多了一小部分。”
“我不是想再给你什么打击,凯特。只是——”他截住话头,低头盯着木桌,指甲沿着桌角上的一条纹路移来移去。“凯瑟琳跟你说过我孩子们的事情吧?”
我点点头。
“我始终希望自己当时能预见到将会发生什么。即使我没办法阻止一切的发生,但至少我可以有所准备,比如和孩子们好好道别,你懂吗?”他露出了无奈的微笑,“可我却没有那样的机会。”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别怪特雷,他只是透露了你的地址,他也不知道有这封信。是凯瑟琳决定不把信给你看的,她说没必要让你再次受到伤害。也许她说的有道理,可是,或许该让你知道……”他将信封推给我。
信上的文字是电脑打印的,但我立刻认出了末尾的手写署名。
凯特:
我记得你给我看的学生证上写着布莱尔坡中学。我想不起来你同行的那位朋友的姓了,但好在布莱尔坡只有一名叫特雷的学生。我认识那儿的一位数学老师,他帮我找到了特雷。特雷给了我你的地址,但明确提醒我别再让你伤心一次。
我绝不是故意要让你伤心的,凯特。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反应。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情实在太难以置信了,可我的确相信你是我的女儿——或者说我要是遇见了你妈妈的话,你会是我们的女儿。
如果你决定了想继续生活在目前这条时间线,请给我打个电话吧。你需要什么帮助吗?你需要钱,或是住的地方吗?我想让你明白的是,不管怎么样,我们至少可以做朋友吧?
给我打个电话吧,写信也行。我不知道该怎么把你的事向埃米莉和孩子们解释,但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看到结尾处,泪珠已在我的脸颊上串成线流淌了下来。在署名的部分,看得出他最初想写的是“哈利”,可字母却被划去了。取而代之的那个签名,是我每年都会在他送我的生日贺卡上看到的那两个字——爸爸。
科纳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我很抱歉,凯特。也许我不该给你看这个的,我只是……”
特雷的笑声从后院传来,他在夸达芙妮接了个好球。我心里一度犹豫是不是该将这封信看做一个暗示,重新思考一下是否要继续这次的行动。但我最终摇了摇头。
“不,科纳。你给我看这封信是对的,谢谢你。知道爸爸无论在哪条时间线里都是个好人,这让我很欣慰。其实我之前已经有所感觉了,我知道他那天并无意伤害我。但我还是很高兴他想……他想帮帮我,至少在他的能力范围内那么做。”
我朝后靠到椅背上,摇了摇头。“但这封信没有改变任何事,科纳——这你也清楚。哪怕索尔现在收手,也不再派人追杀我,但我只要一出这门,走到哪儿都得带一块圆挂件在身上。你也是。我妈妈还是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凯瑟琳和你的孩子们也一样不会回来。哈利仍然不是我的爸爸。他是我的生父,的确——但不是我爸爸。我记得我们一起共度的所有时光,可他却……”
科纳看了一眼后门,又很快将视线转回了自己的脚上。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出了他的心理活动——我和特雷的关系就将会是那样的结局。
“我懂,科纳。可我和特雷只相处了一个月,和爸爸却一起生活了十七年。而且特雷好像觉得我到时候只需给他一个吻,我们就能魔法般地重新回到过去的我们了。”
“听上去像是男版的睡美人啊。”他朝我挤出了一个笑容,“唯一的问题时,你似乎不像特雷一样那么乐观。”
“嗯。可即便告诉他我的想法,也不会使我俩中任何一个好受一点,不是吗?”我瞥了一眼时钟,现在是5点48分。虽然我们之前定了六点出发,但稍微拖延一点也不见得有什么问题,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会穿越到1893年10月28日的清晨时分。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觉得自己迟早要失去镇定和勇气。
“我十分钟后在图书室等你,好吗?”我不安地朝他一笑,将信揣进口袋,朝后门走了出去。
特雷正背对着我,坐在门廊周围铺着的矮石头上。达芙妮趴在他的脚边,一脸惬意地嚼着玩具飞盘的亮绿色塑料边。夕阳斜斜地挂在天边,透过眼角未干的泪滴,我似乎在他的周身看到一道金色的光环。我在他身后站了一分钟,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想将这个画面牢牢嵌入记忆中去。他转身看到了我,微微一笑,我不得不尽力忍住涌上来的又一波泪水。
我弯下腰呼唤达芙妮,故意拖着不去直视特雷。“好姑娘达芙妮,你先好好照顾科纳一段时间,等我去把凯瑟琳找回来,好吗?”与其说我是和达芙妮道别,不如说是和自己道别。毕竟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达芙妮的心里,我不过是离开了几分钟时间。她抬起脑袋,嗅了嗅我脸上的泪痕,轻轻舔了我一下便继续专心对付眼前的玩具了。
“他跟你说什么了?”特雷问,朝厨房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我坐到他身边,从口袋里拿出爸爸的信给他看。他读完后正要开口,我却对他轻轻笑了笑,摇摇头说道:“我没事,特雷。虽然我很抱歉打扰了他的生活,但还是很高兴能读到这封信。那天去见他的时候他看上去是那么幸福——可我爸爸当时和莎拉在一起也很幸福,和我也是。”
我握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况且我们也不清楚时间线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凯瑟琳说直到她的那个时代里,人们还在讨论是不是每改变一个历史细节,就会衍生出一条新的时间线……是不是宇宙中实际上有无数时间线,有无数个平行空间。她说或许现在这条时间线也会继续前进,而在这条时间线里我爸爸还是会——”
“不,”特雷打断道,语气坚决,“不,我不相信这种说法。这条时间线会就此终止。”我突然意识到,虽然这个平行宇宙的理论对我来说很完美,能够安慰我:或许爸爸和他可爱的儿子们还能继续存在于某个世界,可对特雷来说却有完全不同的意味。
他摇摇头,握紧了我的手。“只要有一条时间线里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接受所谓的平行宇宙的说法。你一定要回来修正这个世界的时间线,让我们两个重新在一起。一切都会顺利的。埃斯特拉总是跟我说,一定要有信念才能活下去——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她所指的那种信念,但我相信你。我相信我们两个之间的感情。”
他拉我站了起来,把我推到离他身前几英寸的距离,眼里闪着调皮的神色。“你还记得维斯特雷对少女布卡特(2)说过的话吗?‘这是真爱——你觉得那是随便能够遇到的吗?’”
“我只希望你能陪我一起踏上这次冒险。”
“我也希望,”他坦白道,“但你不会有问题的,我相信你。”
等到我们在前门最后道别的时候,他的乐观才有些动摇。他吻我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我爱你,凯特。一定要来找我,好吗?”说完他便离开了。我将前额抵在门上,甚至有些希望他会再一次打开门,给我个改变主意的理由。
不久,我听到了汽车引擎的启动声,知道他已离开。科纳出现在了我的身后,握了握我的肩膀。“振作起来,凯特。打定主意要行动的话,不如尽早完事。”
我颤颤巍巍地朝他笑了笑:“你说的倒是容易。我离开后两分钟,你就知道我是否成功了。而我却得一整天在芝加哥追着凯瑟琳到处跑。”
“你知道,我倒是很愿意跟你交换……”他开口道。
“我明白,科纳。”我说,“我只是开个玩笑。我想我也没什么再等下去的必要了……”
于是我走进了图书室。5点58分,我一只手拿着手提包和洋伞,另一只手握着时研会钥匙。达芙妮在楼下的厨房里叫着,兴许是看到了老冤家麻雀。特雷正驾车走在回家的路上。科纳站在我的面前,看上去像是马上要改变主意劝我别去冒险,再想想别的办法。我走上前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不再多踌躇一秒,设置好目的时间,闭上了双眼。
(1)让一杆:高尔夫球术语,指重新发球,在发球台上因第一杆打得不好而重挥第二杆,这在正式比赛中一般不被允许。
(2)少女布卡特:电影《公主新娘》中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