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石榴裙

拜伦感到口干舌燥。在公平的情况下,他能击败其中任何一名卫士。他很有把握,也很希望有这种机会。他甚至可能大展神威,同时打倒两个人。问题是他们都带着神经鞭,他只要举起一只手,他们便会让他知道厉害。他在心里已经投降了,因为简直就无计可施。

吉尔布瑞特却说:“让他先去拿披风,两位。”

拜伦吃了一惊,迅速望了小老头一眼,便立刻打消投降的念头。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披风。

那名掏出武器的卫士并拢脚跟行个礼,表示尊重吉尔布瑞特的吩咐。然后他用神经鞭指着拜伦,说道:“你听见侯爷的话了,去把你的披风拿来!”

拜伦尽量放大胆子慢慢后退。退到书架旁边后,他便蹲下来,在一张椅子后面作势摸索。他一面抓着空气中一件不存在的披风,一面紧张地等待吉尔布瑞特发难。

对两名卫士而言,声光仪只是个长满键钮的怪东西,当吉尔布瑞特轻巧地拨弄那些键钮时,他们根本不当一回事。拜伦则全神贯注地盯着神经鞭发射口,让它占据整个心灵。当然,他(自以为)看到或听到的任何其他事物,都绝不能让它们钻进脑海。

可是要等多久呢?

那手持武器的卫士说:“你的披风在那张椅子后面吗?站起来!”他不耐烦地向前走去,却突然间停下脚步。他似乎万分讶异地眯起双眼,猛然向左方望去。

机会来啦!拜伦马上站起来,迅速向前冲,在那卫士面前弯下腰来,紧紧抱住他的双膝,然后用力一拉。只听得“砰”的一声,那卫士已倒地不起,拜伦伸出大手,从他手中抢过神经鞭。

此时,另一名卫士已将武器握在手中,不过现在毫无用处,他另一只手正在眼前疯狂挥舞。

吉尔布瑞特发出高亢的笑声:“你还好吗,法瑞尔?”

“什么都没看到,”他咕哝道,然后又说,“除了这柄已经到手的神经鞭。”

“好的,那就赶紧走吧。他们绝对无法阻止你,他们心中充满不存在的影像和声音。”吉尔布瑞特躲开两个扭打在一块的躯体。

拜伦的手臂挣脱对方的纠缠,高高举起来,然后猛力击向对方的肋骨。那卫士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身子立时缩成一团,还不停抽搐着。拜伦随即起身,手中紧握着神经鞭。

“小心。”吉尔布瑞特叫道。

不过拜伦还是慢了一步,当他转身的时候,另一名卫士已向他撞来,将他再度压倒。那其实是个盲目的攻击,卫士究竟以为自己抓到什么,别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此时他眼中完全没有拜伦。他的粗重呼吸声在拜伦耳边响起,喉咙中还不时发出奇怪的声音。

拜伦用力挣扎,想要动用抢到手的武器。但是对方空洞的眼神显然意味着什么可怕的幻象,令他自己也心生恐惧。

拜伦吃力地起身,左右来回移动重心,试图将那卫士挣脱,但几乎没什么作用。前后总共三次,他感到对方的神经鞭撞向自己的臀部,每次都吓得他胆战心惊。

卫士发出的咯咯声突然转成言语,他吼道:“一个都跑不掉!”说完,他便发射了神经鞭。在能束经过的路径上,游离的空气冒出暗淡、几乎不可见的闪光。那道光芒扫过一大片区域,拜伦一只脚正挡在能束路径上。

那种感觉就像踩进一锅沸腾的铅汁,又仿佛被一块花岗岩砸个正着,也好像他的脚给鲨鱼一口咬掉。事实上,根本没有发生任何有形的变化,只是主司痛觉的神经末梢受到全面而彻底的刺激,踏进煮沸的铅汁也不过如此。

拜伦的惨叫几乎将喉咙扯破。他瘫在地上,甚至没想到打斗已经结束。除了越来越剧烈的痛楚,现在其他事都不再重要了。

然而,拜伦虽未察觉,那卫士却的确已经松手。几分钟后,当拜伦勉强能睁开眼睛,并将眼泪挤出来的时候,他发现那卫士靠着墙壁,一双虚弱的手正推着一样不存在的物体,还发出吃吃的傻笑声。前一名卫士仍躺在地上,四肢大剌剌地摊开,他仍有知觉,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眼光循着一条怪异的轨迹移动,身体则微微颤抖,嘴唇上还沾着白沫。

拜伦硬着头皮站起来,拖着跛得厉害的步伐走到墙边,用神经鞭的握柄猛力一击,靠墙的卫士立即倒下。接着拜伦又来收拾前一个卫士,那人也未做任何抵抗,在他失去知觉的前一瞬间,眼光还继续悄悄地移动。

拜伦重新坐下,准备照料一下伤处。他将那只脚的鞋袜脱掉,吃惊地瞪着完好如初的皮肤。他一面搓揉,一面发出哼声,那种感觉就像火烧一样。他抬起头来时,看到吉尔布瑞特已放下声光仪,正用手背摩挲着瘦削的面颊。

“谢谢你,”拜伦说,“多亏你的仪器帮忙。”

吉尔布瑞特耸了耸肩,说道:“很快会有更多的卫士赶来,到艾妲密西娅的房间去吧。拜托!快点!”

拜伦明白这话很有道理,他的脚伤已稍微好转,变成阵阵的抽痛,可是他觉得又肿又胀。他将袜子重新穿上,将那只鞋挟在腋下。他原来已握着一柄神经鞭,现在将另一柄也夺过来,小心翼翼地插进皮带里。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又带着恶心和反感问道:“你让他们看见了什么,阁下?”

“我也不知道,我无法控制这点。我只是尽量将功率调到最大,其他的便取决于他们心中的情结。请别净顾着讲话,我那张地图还在你身上吧?”

拜伦点了点头,便沿着走廊向前走去,一路上没见到任何人。他试着走快一点,步伐却变得蹒跚了,只好放慢脚步。

他看了看腕表,才想起一直没空将它调为洛第亚当地的计时系统。腕表上显示的仍是星际标准时间,也就是太空客船上使用的系统,其中每小时有一百分钟,一千分钟等于一天。如今冰冷的金属表面,闪耀着粉红色的“876”三个数字,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然而无论如何,现在一定已是深夜,或者说,早就是这颗行星的睡眠期(假若两者不尽相同)。否则,这些大厅不会如此空荡,墙上的浅浮雕也不会孤寂地发出磷光。当他经过那些浮雕时,随手摸了摸其中一件,那是一个加冕典礼的场景,结果发现它只是个二维结构。可是不管怎么看,它都给人一种突出墙壁的立体感。

他竟然暂停下来研究这种奇特的效果,这对他而言太不寻常了。一想起目前的状况,他赶紧继续前进。

空荡的走廊是洛第亚衰微的另一个象征,他突然有这样的感慨。既然成了叛逆分子,他对这些没落的象征变得分外敏感。王宫是一个独立王国的权力中心,夜间也该一直有人站岗,而且每道门都该有人看守。

他看了看吉尔布瑞特画的粗略地图,决定先向右转,再爬上一个宽大、蜿蜒的坡道。过去这里或许举行过游行,现在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走到目的地后,他俯身靠着那扇门,按下光电讯号钮。大门先开了一道缝,随即全部打开。

“进来,年轻人。”

应门的正是艾妲密西娅。拜伦赶紧溜进去,大门迅疾无声地重新关上。他望着这个女子,什么话也没说。他意识到他的衬衫肩部撕破了,因此一边的袖子松垮垮地垂下,而且全身脏兮兮的,脸也被打肿了,这使他感到狼狈万分。他又想起腋下还挟着一只鞋,赶紧将它丢到地上,让那只脚笨拙地钻进去。

然后他才说:“不介意我坐下吧?”随即走向一张椅子。

她走到了他的面前,显得有点心慌意乱。“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脚怎么了?”

“受伤了。”他冷淡地答道,“你准备离开了吗?”

她立刻高兴起来:“这么说,你会带我们走?”

拜伦却没心情对她好言好语,那只受伤的脚仍感到刺痛,于是他又搓揉一番。然后他说:“听好,带我到那艘太空船去。我要离开这颗该死的行星,如果你要一道走,那我也不反对。”

她皱起眉头:“你应该和气一点。刚才跟人打架了?”

“是的,没错,跟令尊的卫士打了一架。他们要以叛乱罪名逮捕我,这就是我得到的庇护。”

“哦!我很遗憾。”

“我也很遗憾。怪不得少数太暴人能统领五十个世界,我们都在帮助他们。令尊那种人为了保有权势,可以做出任何事,他们忘了一个君子的基本责任——哦,算啦!”

“我说过我很遗憾,牧主大人。”她以高傲的口气称呼他的头衔,“请别板起脸孔审判家父,你不清楚其中的内情。”

“我没兴趣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令尊那些了不起的卫士都会赶来。好吧,我不是故意要让你难过,别放在心上。”拜伦的暴戾之气与歉意刚好抵消。可是,他妈的,他以前从没挨过神经鞭,这可一点都不好玩。而且,太空啊,他们的确有义务给他政治庇护,至少该做到这一点。

艾妲密西娅很不高兴,当然不是生她父亲的气,而是气这个愚蠢的年轻人。他实在很年轻,依她看根本还是个大孩子。即使他比自己大,也大不了多少。

此时通话器突然响起,她赶紧说:“请等一下,然后我们就走。”

那是吉尔布瑞特的声音,听来相当微弱:“艾妲?你那里还好吗?”

“他在这里。”她悄声答道。

“很好,什么都别说,光听着就好。别离开你的房间,把他留在那里,他们将要大肆搜索王宫,没人能阻止这个行动。我会试着想想办法,可是此时此刻,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他并未等待回答,便径自切断通话。

“现在可好。”拜伦也听到了他们的通话,“我到底是该留下来,把你也拖下水,还是该走出去投降?我想,我不能指望在洛第亚找到任何庇护了。”

她气冲冲地面对着他,压低声音吼道:“哦,闭嘴,你这个笨蛋丑八怪。”

两人互相怒目而视,拜伦感到十分伤心。换个角度来说,他也是在试图帮助她,她没有理由这样侮辱人。

结果她说了一句:“对不起。”就将头别过去。

“没关系,”他冷冷地答道,根本口是心非,“你有权表示自己的意见。”

“你实在不该那样批评家父,你不知道身为执政者的难处。他一直在为百姓做事,不论你心里怎么想。”

“哦,当然啦。为了他的百姓,他必须将我出卖给太暴人,这非常合理。”

“就某方面而言,的确如此,他得向他们表现自己的忠诚。否则,他们可能会罢黜他,直接接管洛第亚。那样难道会更理想吗?”

“如果连一名贵族都得不到庇护……”

“哦,你净顾着自己,这是你的一大缺点。”

“我不认为不想死是个特别自私的想法,至少不该平白无故送死。在我走前,我还得跟他们斗一斗,家父就和他们奋战过。”他知道自己越说越夸张,但这都是受到她的影响。

她说:“令尊那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我想什么都没有,他遇害了。”

艾妲密西娅感到相当同情:“我一直在说我很遗憾,这次我是真心诚意的,我实在心乱如麻。”然后,她又为自己辩解,“但我自己也有麻烦,你该知道。”

拜伦想起了她的难处。“我知道。好吧,让我们重新开始。”他设法露出微笑,至少他的脚觉得好多了。

她试着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其实你并不丑。”

拜伦感到不知所措:“哦,这个——”

他陡然打住,艾妲密西娅则举起手掩住嘴巴。然后,两人突然不约而同转头望向门口。

外面走廊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那是许多规律的步伐,踩在富于弹性的塑胶拼花地板上。大多数人都走了过去,可是在大门外,却传来一下细弱而训练有素的立定声。接着,夜间叫门讯号便呜呜作响。

吉尔布瑞特必须迅速行动。首先,他得将他的声光仪藏起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希望能有个较隐秘的收藏地点。亨瑞克真该死,这次那么快便下定决心,竟然未等到天亮。他必须逃走,这种机会也许再也没有了。

然后,他又通知了卫队长。两名卫士昏迷不醒,还有一名重犯脱逃,不论他如何装疯卖傻,也无法对这种事不闻不问。

卫队长看到这种状况,脸色变得阴沉无比。等到不省人事的卫士被抬走后,他便面对着吉尔布瑞特。

“侯爷,根据您的叙述,我还是不大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

“就是你看到的这些。”吉尔布瑞特说,“他们前来逮捕人犯,那年轻人却不肯投降。结果给他逃走了,太空才晓得他跑到哪里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侯爷。”队长说,“今晚王宫有贵客莅临,因此不论什么时候,都一律有严密的警戒。他绝对逃不出去,我们会将搜索网慢慢收紧。但他到底是怎么逃走的?我的手下都有武装,而他却手无寸铁。”

“他像猛虎一样拳打脚踢,我躲在那张椅子后面……”

“我很遗憾,侯爷,您竟然没意愿帮助我的手下,共同对抗一个叛乱分子。”

吉尔布瑞特现出轻蔑的表情:“多有趣的想法啊,队长。你的手下以二敌一,手中还握有武器,竟然需要我帮忙,我看你征募新人的时候到啦。”

“很好!我们会搜索整个王宫,把他找出来,看看他能否再重施故技。”

“我跟你一起去,队长。”

这回轮到队长扬起眉毛。他说:“我以为这样不妥,侯爷,难免会有些危险。”

对亨芮亚德家族任何一分子,队长都不该这样说。这点吉尔布瑞特心知肚明,但他只是微微一笑,让皱纹布满瘦削的老脸。“我知道,”他说,“可是有时我发现连危险都挺有趣。”

集合一伙卫士总共花了五分钟。在这段时间中,吉尔布瑞特单独留在房里,与艾妲密西娅通了一次话。

听到轻微的“呜呜”讯号声,拜伦与艾妲密西娅都愣住了。在讯号声响了两次之后,又传来一下谨慎的敲门声,接着就听见了吉尔布瑞特的声音。

“拜托让我来试试吧,队长。”然后传来更大的一声,“艾妲密西娅!”

拜伦松了一口气,微微咧嘴一笑,向前走出一步。可是那女孩突然伸手按住他的嘴,喊道:“等一下,吉尔伯伯。”同时她向墙壁猛指。

拜伦只得傻傻望着那道墙,那里什么也没有。艾妲密西娅向他做个鬼脸,迅速绕过他,径自向墙边走去。她伸出手按向墙壁,一片墙便无声无息向一侧滑开,里面出现一间更衣室。她做了个“快进去!”的嘴型,同时双手开始摸索她右肩的饰针。拔下饰针,她衣裳内的微小力场随之消失,整件衣服的隐形接缝自动裂开,她便赶紧从衣服中钻出来。

拜伦踏进那间更衣室,立刻转头向外望去。墙壁虽然很快恢复原状,他还是看到了她套上一件白毛皮睡衣的动作,那件深红色服装则在椅子上皱成一团。

他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心中一直在嘀咕,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搜查艾妲密西娅的房间。若是进行搜查,那他就插翅难飞了。除了他刚才进来的那道密门,更衣室没有任何别的出口,里面也没什么更幽密的地方可供躲藏。

他看到一列睡袍挂在墙边,前方的空气发出非常暗淡的闪光。他的手可以轻易穿透那道光芒,只有手腕被照到的部分产生轻微的刺痛。不过这种装置的目的并非防盗,而是为了逐退灰尘,让后面的空间保持无菌的清洁状态。

他或许能躲在裙子后面。其实他也正在这么做。在吉尔布瑞特的帮助下,他对付了两名卫士,才得以来到这里。可是接下来,他却拿石榴裙当挡箭牌,事实上,还真是躲在她的裙子后面。

他突然开始胡思乱想,竟然希望在墙壁合拢前,自己能早些转过头来。她有一副相当迷人的胴体,刚进门的时候,他的激烈态度实在太幼稚、太可笑了。无论如何,也不该为她父亲的过错而责怪她。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面瞪着空洞的墙壁,一面耐着性子等待。等待房间中传来脚步声;等待墙壁重新拉开;等待数柄武器再度指着自己,这回却没有声光仪相助。

他屏息等待,双手各握着一柄神经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