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结 案

恩德比局长眯起双眼,凶巴巴瞪着贝莱。“你想做什么?昨天上午,你在法斯陀夫的穹顶屋就试过一次,别再来这套了,拜托。”

贝莱点了点头。“我知道,上次是我搞错了。”

他气咻咻地想:后来又错了一次,可是现在,这一回,可不会……

但这个想法随即消逝,就像是受到了正子阻尼器的阻挡。

他说:“你自己来判断吧,局长。假设不利于我的证据是伪造的,请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看看你都能想到些什么。问问你自己,有谁能够伪造这个证据?答案很明显,一定是知道我昨晚去过威廉斯堡发电厂的人。”

“好吧,那会是谁呢?”

贝莱说:“昨天走出食堂之后,我被一群怀古分子跟踪。后来我甩掉了他们,或者应该说我这么以为,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他们至少有一个人看到我穿过那家发电厂。你该了解,我那么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摆脱他们。”

局长考虑了一下。“克劳沙?他也在其中吗?”

贝莱点了点头。

恩德比局长说:“好吧,我们会再侦讯他。如果他知道任何内幕,我们一定会问出来。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利亚?”

“慢着,别忙着打发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我来琢磨一下。”局长双手紧紧交握,“克劳沙看见你走进威廉斯堡发电厂,也或许是他的同党看到之后,再把这个消息传给他,于是他决定利用这件事来陷害你,令你退出调查。你是这个意思吗?”

“相当接近。”

“很好。”局长似乎越来越投入,“他自然知道你太太隶属于他们的组织,所以你绝不允许自己的私生活遭到深入探查。他认为你宁愿辞职,也不会挺身对抗这个间接证据。对了,利亚,要不要真的考虑辞职?我是说,如果情势对你实在不利,我们可以把事情压下……”

“百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局长。”

恩德比耸了耸肩。“好吧,我说到哪里了?喔,对,于是他弄到一个阿尔法喷射器,想必是从发电厂的同谋那儿取得的,然后,他又叫另一个同谋下手毁掉机・山米。”他轻敲着桌面,“没说服力,利亚。”

“为什么?”

“太过牵强附会,需要太多同谋了。我忘了说,不论是昨晚或太空城谋杀案发生之际,他都有坚不可摧的不在场证明。我们几乎立刻就查了出来,不过,只有我知道为何要特别调查后者。”

贝莱回应道:“我从来没说是克劳沙干的,局长,都是你说的。那个怀古组织的成员个个都有嫌疑,克劳沙会被我们揪出来,只是因为丹尼尔刚好认出他的脸。我甚至并不认为他在那个组织中有多么重要,不过话说回来,他背后倒是有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恩德比狐疑地问。

“他竟然知道洁西是他们的成员。请你想想,难道那个组织的成员他通通认识吗?”

“我不知道。反正他认识洁西就对了,或许因为她是警察的妻子,所以地位特殊;或许是这个缘故,他才对她有印象。”

“你说他自动供了出来,说耶洗别・贝莱是他们的成员。他是这么说的吗?耶洗别・贝莱?”

恩德比点了点头。“我一再对你强调,是我亲耳听到的。”

“那就有趣了,局长。早在班特莱出生之前,洁西就不再用耶洗别这个名字,从无例外,我非常肯定。而她加入怀古组织,是在班特莱出生之后,这点我也相当肯定。所以说,克劳沙怎么会称呼她耶洗别呢?”

局长突然满脸通红,连忙解释:“喔,既然这样,或许他说的是洁西,是我下意识地改成了正式的说法。事实上,我现在相当确定,他的确是说洁西。”

“在此之前,你相当确定他说的是耶洗别,我问过你好几次。”

局长提高了音量。“你该不是说我在撒谎吧?”

“我只是怀疑或许克劳沙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怀疑这都是你编造的。你认识洁西已有二十年,所以你知道耶洗别这个名字。”

“你脑袋有问题,老弟。”

“是吗?今天吃完午餐之后,你到哪里去了?你至少有两个钟头不在办公室。”

“你在质问我吗?”

“我还要替你回答呢,你去了威廉斯堡发电厂。”

局长站了起来,看得出他的额头正在冒汗,两侧嘴角则有白色的干燥斑点。“他妈的,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难道你没去?”

“贝莱,你被停职了,把证件交给我。”

“别急,听我说完。”

“我不想听。你心怀不轨,你和魔鬼一样邪恶,真没想到,你居然用这么低贱的方法想让我,身为局长的我,看来像是在设计陷害你。”他气到讲不出话来,不知所云地尖叫了一阵子,才勉强喘着气说:“事实上,你已经被捕了。”

“不,”贝莱坚定地说,“别急,局长,我的手铳正指着你呢。我瞄得很准,随时可以发射。别想唬弄我,拜托,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但我一定要把话讲清楚。然后,爱怎么处置随便你。”

朱里斯・恩德比瞪大眼睛,紧盯着贝莱手中的杀人武器。

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足以让你关二十年,贝莱,而且是在大城最底层的监狱。”

机・丹尼尔突然采取行动,他紧紧抓住贝莱的手腕,但仍心平气和地说:“我不能让你这么做,以利亚伙伴,你绝对不能伤害局长。”

“你,抓住他,这是第一法则!”自从机・丹尼尔进入大城以来,这还是局长第一次直接对他说话。

贝莱迅速解释:“我并不打算伤害他,丹尼尔,除非你纵容他逮捕我。你说过,你会帮助我弄个水落石出,目前我还有四十五分钟。”

机・丹尼尔仍旧抓着贝莱的手腕。“局长,我认为应该允许以利亚畅所欲言。现在,我已经和法斯陀夫博士取得联络……”

“怎么做的?怎么做的?”局长急忙追问。

“我身上有个自给自足的次乙太装置。”机・丹尼尔答道。局长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我会和法斯陀夫博士一直保持着通讯,”机器人不带感情地继续说,“如果你不让以利亚发言,将会留下很糟的印象,局长,而后果则不难推想。”

局长跌回椅子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贝莱开始陈述:“我说你今天去过威廉斯堡发电厂,局长,而且从那里取得一个阿尔法喷射器,然后交给了机・山米。你故意选择威廉斯堡发电厂,就是为了要诬陷我。你甚至抓住杰瑞格博士再度出现的机会,邀请他来警局,却刻意交给他一根定错目标的引路棒,将他引到摄影器材室,好让他发现机・山米的遗体。你打算利用他的专业,第一时间作出正确的诊断。”

贝莱将手铳放到一旁。“现在如果你想要逮捕我,可以动手了,但太空城是不会接受这个结果的。”

“动机!”恩德比气急败坏地勉强吐出两个字。他摘下起雾的眼镜,使得他的脸孔再度显得有些茫然和无助。“我可能有任何动机吗?”

“你给我制造了麻烦,有没有?萨顿案的调查工作因而受阻了,对不对?退一万步来讲,机・山米知道得未免太多了。”

“老天啊,他知道什么?”

“他知道五天半前,那位太空族是怎样遇害的。别忘了,局长,太空城的萨顿博士正是被你杀害的。”

恩德比只能紧抓着头发拼命摇头。机・丹尼尔回应了这句话。

那机器人说:“以利亚伙伴,你的理论恐怕相当有问题。你也知道,恩德比局长是不可能杀害萨顿博士的。”

“那么听好,你给我听好,恩德比当初一心求我接下这个案子,从未考虑任何更高阶的警探,他这样做其实有好几个原因。首先,我们是大学时代的哥儿们,他认为光凭这一点,我就绝不会怀疑这位老友兼可敬的上司是凶手。我的忠诚有口皆碑,令他觉得高枕无忧,你懂了吧。其次,他知道洁西参加了一个地下组织,万一我快要查出真相,他大可利用这点逼我退出调查,或是威胁我闭嘴。事实上,他不太担心会有这样的发展,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竭尽所能地诱导我怀疑你,丹尼尔,而且想尽办法让你我无法同心同德。他知道我父亲曾经遭到解雇,所以能够猜到我的反应。你瞧,这正是由凶手主导凶案调查的好处。”

局长终于能开口了,他孱弱无力地说:“我怎么可能知道洁西的秘密呢?”然后,他转向机器人,“你,如果你正在将这一切发送给太空城,告诉他们这是谎言!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贝莱插嘴道:“你当然知道洁西的秘密,因为你也是一名怀古分子,而且是那个组织的成员。你的老式眼镜!你的窗户!在在显示你这方面的性格。不过,我这儿还有更好的证据。”他起初说得很大声,随后又将音量降低,听起来冷静到了诡异的程度。

“洁西怎么会发现丹尼尔是机器人?当初我百思不解。现在我们当然知道了,她是从那个怀古组织听来的,但这只是将问题推到另一个层次。那些怀古分子又是怎么知道的?你,局长,提出过一个理论来打发这个问题,你说丹尼尔是在鞋店纠纷中被认出来的。我始终不太相信这个理论,我没法相信。我刚见到他的时候,曾经以为他是真人,而我的眼睛正常得很。

“昨天,我邀请华盛顿的杰瑞格博士过来一趟。后来我才发现,他对我的帮助还真不少,可是,当初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唯一的用意只是请他来做个实验,看看在无人提醒的情况下,他能否认出丹尼尔的真实身份。

“局长,他并未认出来!我为他介绍了丹尼尔,他们握了握手,然后我们三人开始交谈,直到触及人形机器人这个话题,他才顿时恍然大悟。请注意,那可是杰瑞格博士,地球上最伟大的机器人学家。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两三个激进的怀古分子,在既紧张又混乱的情况下,竟然能表现得比他还好,而且仅仅由于觉得丹尼尔是机器人,他们整个组织就会倾全力展开行动?

“现在看来,那些怀古分子显然一开始就知道丹尼尔是机器人。那起鞋店纠纷是故意设计的,好让丹尼尔见识到大城中的反机器人情绪多么高涨,以便透过他传达到太空城。这样做是为了要混淆视听,将嫌疑从一个人转移到一群人身上。

“好,如果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丹尼尔的身份,那么是谁告诉他们的?一来不是我,二来不是丹尼尔自己,虽然我怀疑过他。所以,知道真相的地球人就只剩下你了,局长。”

恩德比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大声说:“警局里也可能有间谍,怀古分子不难渗透到我们身边,你太太就是一个。既然你觉得连我都很可能是怀古分子,局里其他人又有何不可?”

贝莱的嘴角微微向后扯,做出一个不屑的表情。“暂且别扯什么神秘的间谍,先让我们看看直截了当的答案能解释多少问题。我要说,显然你就是那个如假包换的内应。

“如今回顾,局长,过去这几天,你的情绪一直随着我和真相的距离而起伏,这点可真有意思。起初你相当紧张,而昨天上午,当我想造访太空城却不告诉你原因时,你几乎要崩溃了。你以为我已经逮到你,是吗?你以为我是在制造机会,将你交到他们手中?你告诉过我,你痛恨他们,当时你真的流下眼泪。一时之间,我还以为是由于你曾在太空城被当成嫌犯,那种屈辱令你悲愤不已,可是后来丹尼尔告诉我,他们十分重视你的感觉,处理得很谨慎,你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曾是他们心目中的嫌犯。所以,你的慌乱是由于恐惧,而不是其他的情绪。

“然后,当我提出那个完全错误的答案时,你透过三维线路听得一清二楚,立刻看出我距离真相天差地远,于是你又恢复了信心。你甚至和我争辩,并义正词严地维护太空族。事后则有一阵子,你表现得相当稳定,相当自信。先前你在教训我的时候,极力强调太空族有多么敏感,后来却轻饶了我对他们的错误指控。当时我很惊讶,现在才知道你巴不得我犯这个错。

“接下来,我打电话找杰瑞格博士,你希望知道原因,我偏不告诉你,这又令你的心情跌入谷底,因为你怕……”

这时,机・丹尼尔突然举起手来。“以利亚伙伴!”

贝莱看了看手表,二十三点四十二分!“怎么样?”他问。

机・丹尼尔说:“假设他真的和怀古分子暗通款曲,由于担心给你查出来,他的确有可能心神不宁。可是,那宗谋杀案却和他扯不上关系,不可能和他有任何牵连。”

贝莱说:“你错得离谱了,丹尼尔。当初他不知道我找杰瑞格博士做什么,但自然而然会假设事情和机器人学有关。这就吓坏了我们的局长,因为机器人和他所犯下的重罪有密切关联,对不对,局长?”

恩德比摇了摇头。“你等着瞧……”然后就哽住了,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这起谋杀是怎么做到的?”贝莱压抑着胸中的怒火,“碳/铁,他妈的!就是碳/铁!我在借用你的说法,丹尼尔。虽然你身上充满碳/铁文明的优点,但你看不出来一个别有居心的地球人会怎样利用它。让我来简单说说吧。

“机器人可以毫无困难地跨越露天的乡间,即使在夜晚,即使单独行动都没问题。于是,局长将一柄手铳交给机・山米,告诉他需在何时抵达何处。他自己则循着正常管道进入太空城,在卫生间交出了自己的手铳。然后,他从机・山米手中拿到原先那柄,杀掉了萨顿博士,再让机・山米循原路将它带回纽约大城。而今天他毁掉了机・山米,以免这个秘密泄漏出去。

“这样一来,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了,包括局长当时为何在场,凶器为何不翼而飞。而且在这个理论中,不必假设有什么人需要在半夜走入露天的环境。”

可是,当贝莱讲完之后,机・丹尼尔紧接着说:“我必须表示遗憾,以利亚伙伴,不过同时也为局长感到高兴,因为你的理论什么也解释不了。我已经告诉过你,根据局长的大脑特质,他绝不可能犯下蓄意谋杀罪。我不确定哪些字眼适用于这样的心理状态:懦弱、天良、慈悲。我知道这些字眼的定义,但我无法正确判断。无论如何,局长并没有谋杀任何人。”

“谢谢你。”恩德比喃喃道,声音中又有了力量和自信,“我不知道你的动机何在,贝莱,也不明白你为何想用这种方式毁掉我,但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慢着,”贝莱道,“我还没说完呢,我这里还有个东西。”

他掏出那个小铝块,“啪”的一声放到办公桌上,然后试着感受浑身上下所散发的自信(至少他希望如此)。过去这半个小时,他一直避免想到一件小小的事实:自己并不知道其中有些什么画面。他是在孤注一掷,但除此之外,他已别无选择。

恩德比赶紧向后闪。“这是什么?”

“反正不是炸弹。”贝莱以讽刺的口吻说,“只是个很普通的微投影机。”

“是吗?它又能证明什么?”

“我们来看看吧。”他的指甲抠到铝块上一条隙缝,局长办公室的一角随即消失,由一个陌生的三维景象取而代之。

这个景象上下衔接天花板和地板,并一路延伸到办公室之外。其中充斥着一种灰蒙蒙的光芒,和大城内任何人工照明都不一样。

贝莱心中交杂着厌恶和爱慕两种矛盾的情绪,他想:这一定就是所谓的曙光。

这个场景正是萨顿博士的穹顶屋,中央摆放着一具怵目惊心的残骸,当然就是萨顿博士的遗体。

恩德比的眼珠几乎凸了出来。

贝莱说:“我知道局长并不是杀手,这点不需要你来告诉我,丹尼尔。如果在此之前,我有办法解释这个矛盾,早就可以宣布破案了。事实上,直到一小时前,我无意间提到你曾对班特莱的隐形眼镜感到好奇,才终于恍然大悟。这就是我要的,局长,我马上联想到你的近视和你的眼镜正是解谜的关键。我相信,外围世界并没有近视这回事,否则他们很可能第一时间就查出萨顿案的真相。局长,你的眼镜是什么时候跌破的?”

局长反问:“你是什么意思?”

贝莱答道:“我们第一次讨论案情的时候,你告诉我那副眼镜是在太空城跌破的,当时我曾假设,那是你听到噩耗之后心慌意乱的结果。可是你从未这样说,我也就没有理由保留这个假设。事实上,你在进入太空城之际,如果早已心怀不轨,那么在动手之前,很可能已经相当心慌意乱,足以令你把眼镜跌破或踩坏。我说得对吗?这是否就是事实?”

机・丹尼尔说:“我不明白你的论点,以利亚伙伴。”

贝莱心想:再过十分钟,我就不是以利亚伙伴了。赶快!快点说!快点想!

他一面说话,一面调整穹顶屋内的影像。他试着将它放大,动作有些笨拙,而且由于他紧张得全身紧绷,指甲几乎不听使唤。终于,那具尸体忽快忽慢地逐渐变长、变宽、变高,而且距离越来越近,贝莱甚至觉得闻到了它所散发的焦味。死者的头部、肩膀和一只臂膀几乎和身体分了家,勉强借着残缺不全的脊椎连接到臀部和大腿,中间部分则只剩下一根根烧成焦炭的肋骨。

贝莱斜睨了局长一眼,发现他早已闭上眼睛,一副恶心欲呕的样子。贝莱自己也觉得很恶心,但他不得不看个仔细。他利用发射机的控制钮,慢慢旋转这个三维影像,同时拉近和地面的距离,以便从各个象限仔细观察这具尸体。突然间,他的指甲滑了一下,影像中的地板随即倾斜,并且不断放大,直到地板和尸体双双变作一团蒙眬,远超过发射机的解析度。他赶紧将影像缩小,并让尸体滑到一旁。

与此同时,他仍一直在说话。他必须这样做,在找到想要找的东西之前,他绝对不能住口。可是万一找不到,他说的一切就都是废话,甚至比废话还不如。他的心跳越来越猛,脉动一路传到他的脑袋。

他说:“局长不可能蓄意杀人,这是真的!可是,如果摘掉蓄意两字,任何人都有可能过失致人于死。局长当天进入太空城,并不是想要杀害萨顿博士,他是特地去杀你的,丹尼尔,你!在他的大脑分析结果中,有没有证据显示他无法毁掉一具机器?那并非谋杀,只是一种破坏。

“他是个怀古分子,而且非常狂热。他一直和萨顿博士合作,因此知道制造你是为了什么,丹尼尔。他担心这个计划可能成功,导致地球人最后终于放弃地球,所以他决心毁掉你,丹尼尔。目前为止,像你这样的机器人,真正出厂的只有你一个,而他自认十分有把握,只要展现怀古主义在地球上的势力和决心,就能令太空族知难而退。这是因为他很清楚,在外围世界上,结束太空城计划的舆论有多么强大。萨顿博士一定和他讨论过这件事,所以他认为这会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我要强调,即使是杀害你,丹尼尔,也并非什么愉快的想法。我猜,如果不是你的外表太像人类,使得机・山米那种原始机器人无法分辨真假,他就会命令山米代劳。山米不了解其中的差异,因此第一法则会阻止他。另一方面,局长应该也考虑过找真人行凶,可惜只有他一个人能够随意进出太空城。

“让我来重建一下局长的计划吧。我承认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相信八九不离十。他和萨顿博士约好了会面时间,但故意早到了。当时是黎明时分,我猜萨顿博士应该还在睡觉,而你,丹尼尔,你当然醒着。对了,我想你应该和萨顿博士住在一起吧,丹尼尔。”

机器人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以利亚伙伴。”

贝莱说:“那就让我讲下去。你会来到穹顶屋门口,丹尼尔,随即胸部或头部被轰一记,然后就报销了。局长会立刻离去,穿过清晨渺无人烟的太空城街道,回到机・山米等待之处。一旦将手铳还给山米,他会再慢慢走回萨顿博士家。若有必要,他会自己‘发现’你的尸体,但他还是比较希望由别人来发现。若有人质疑他为何早到,他就会说,让我想想,他听说怀古分子打算攻击太空城,所以提前来找萨顿博士,想劝他采取秘密防范措施,以免太空族和地球人爆发公开冲突。有个机器人死在眼前,他的话自然可信。

“如果他们问起,局长,为何你在进入太空城之后,过了好久才抵达萨顿博士家,你就会说——让我再想想——你发现街上有人鬼鬼祟祟,一路朝露天乡间走去,于是你追了一阵子,这个说法更会把他们引导到错误的方向。至于机・山米,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大城外的蔬菜农场多得是机器人,不差他一个。

“我说得有多正确,局长?”

恩德比捶胸顿足。“我没……”

“对,”贝莱说,“你没有杀死丹尼尔,他好端端站在这里。自从他来到大城,你一直未曾和他正面相对,也没喊过他的名字,现在你好好看看他,局长。”

恩德比并未那么做,反之,他用颤抖的双手掩住了脸。

贝莱的双手也在发抖,险些未能抓稳发射机,因为他终于找到了。

此时影像聚焦于萨顿博士的家门口。大门并没有关,整扇门滑进了墙壁之内,而在那条闪闪发亮的金属滑轨里面,有了!有了!

微弱的闪光,绝对错不了。

“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贝莱说,“你的眼镜是在这间屋子里跌破的。那天你一定很紧张,而我太了解你在紧张时会做什么,你会摘下眼镜,一遍一遍擦拭。当时你正是在这么做,但你的手抖得太厉害,眼镜因此掉到地上,或许还被你踩了一脚。总之眼镜坏了,而就在这个时候,大门滑开来,一个看似丹尼尔的人站在你对面。

“你轰了他一记,随即捡起眼镜,拔腿就跑。后来是他们发现了尸体,而不是你,等到他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才惊觉自己杀害的并非丹尼尔,而是早起的萨顿博士。萨顿博士照着自己的形象制造丹尼尔,这是他最大的不幸,而你在万分紧张之际,由于没戴眼镜,根本分不出两人的差别。

“如果要我提出具体证据,就在那里!”在影像不断晃动的过程中,贝莱小心翼翼地将发射机放到桌上,右手仍紧紧抓着。

恩德比局长和贝莱的脸孔都极度扭曲,前者是出于恐惧,后者则是紧张,只有机・丹尼尔看起来仍无动于衷。

贝莱伸手一指。“门轨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那是什么,丹尼尔?”

“两片碎玻璃。”机器人冷冷地说,“和我们的讨论毫无关联。”

“有关联的。它们是某个凹透镜的碎片,只要测一下它们的光学性质,再和恩德比今天所戴的眼镜做个比较……别毁灭证据,局长!”

他冲到局长面前,从对方手中夺下眼镜。然后,他将这个证据交给机・丹尼尔,并喘着气说:“我想,这就足以证明,当天他抵达现场的时间比大家想象中来得早。”

机・丹尼尔说:“你完全说服了我。现在我终于明白,局长的大脑分析整个把我误导了。恭喜你,以利亚伙伴。”

此时,贝莱的手表刚好指着二十四点整,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局长的脸慢慢埋进了臂弯里,然后他以含混的声音,抽抽噎噎地说:“那是误会,是误会,我压根儿没想要杀他。”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他的身体滑落椅子,瘫到了地板上。

机・丹尼尔一个箭步跳到他身边。“你伤害了他,以利亚,这实在太糟了。”

“但他没死,对吧?”

“没有,可是昏迷不醒。”

“他会醒过来的,我想他只是一时承受不了。我不得不这么做,丹尼尔,不得不。除了这番推论,我并未掌握任何能够呈上法庭的证据。所以我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刺激他,并一点一滴套他的话,希望他最后自己崩溃。结果真是这样,丹尼尔,你听到他认罪了吧?”

“听到了。”

“好的,我答应过你,结果将会有利于太空城的计划,所以……等等,他醒过来了。”

局长先是呻吟几声,随即眼皮动了几下,这才终于睁开眼睛,无言地瞪着他们两人。

贝莱说:“局长,你听得见吗?”

局长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很好,那么听我说,太空族其实另有打算,并非一定得起诉你,如果你愿意和他们合作……”

“什么?什么?”局长眼中射出一丝希望的光芒。

“你在纽约的怀古组织中一定是个大人物,甚至在全球性怀古组织中应该也有影响力,从现在起,策动他们向太空发展。你应该知道如何宣传吧?我们的确可以回归大地——只不过是外星的大地。”

“我不明白。”局长喃喃道。

“这正是太空族的诉求,而且天地良心,自从我和法斯陀夫博士谈了一回之后,这也成了我的诉求。对他们而言,这比什么都重要。他们长驻在地球,时时刻刻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如果萨顿博士的死,能够间接导致怀古分子改弦易辙,重新考虑开拓银河,他们或许就会认为这个牺牲是值得的。现在你明白了吗?”

机・丹尼尔道:“以利亚说得很对,只要帮助我们,局长,我们便既往不咎。这句话,我是代表法斯陀夫博士和我们全体同胞说的。当然,如果你现在一口答应,事后却违背承诺,我们随时可以公布你的罪证。这点希望你也明白,虽然这么说令我很不舒服。”

“我不会被起诉吗?”局长问。

“只要你肯帮助我们。”

他眼中充满泪水。“我愿意。那是个意外,是个意外,替我解释一下,我只是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的事。”

贝莱说:“你唯有帮助我们,才是做正确的事。移民太空是地球唯一的自救方式,只要你抛弃成见,其实不难想通这个道理。如果还想不通,就去找法斯陀夫博士谈谈吧。而现在,你赶紧把机・山米这件事解决掉,就是帮了第一个忙。随便编个意外之类的理由,总之做个了结!”

说到这里,贝莱站了起来。“请记住,知道实情的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局长。太空城已经人尽皆知,除掉我只会害了你自己,懂了吧?”

机・丹尼尔道:“不必再说这些了,以利亚。他是真心愿意帮忙的,从他的大脑分析就显而易见。”

“很好,那么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到洁西和班特莱身边,恢复正常的生活,还要好好睡一觉——丹尼尔,太空族走了之后,你还会留在地球吗?”

机・丹尼尔说:“我尚未接到通知,你问这做什么?”

贝莱咬了一下嘴唇,然后说:“我从来没想到,会对像你这样的人说出下面这番话,丹尼尔,可是我真的信任你,我甚至……佩服你。我年纪太大,离不开地球了,不过当移民训练机构成立之后,别忘了还有班特莱。或许有一天,班特莱和你,会一起……”

“或许吧。”机・丹尼尔依然面无表情。

然后,这机器人转向朱里斯・恩德比,后者正望着他俩,松垮的脸庞上总算有了一点生气。

机器人说:“朱里斯好友,我一直在试图理解以利亚对我说的一些话。或许我快要开窍了,因为我突然觉得,与其毁灭不当存在的事物,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恶’,还不如将这个‘恶’转化成你们所说的‘善’。”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出一句仿佛令自己也感到惊讶的话:“走吧,从此别再犯罪了。”

贝莱突然绽露笑容,抓起机・丹尼尔的手肘,两人手挽着手,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