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麦曲生

麦曲生:……古川陀的一区……麦曲生埋葬在自己的传说里,对整个行星几乎没有任何影响。高度的自满与自我隔离……

──《银河百科全书》

31

谢顿醒来时,发现另有一张严肃的面孔正望着自己。一时之间,他愁眉深锁,然后说:“夫铭?”

夫铭露出极淡的笑容。“这么说,你还记得我?”

“前后仅仅一天时间,而且是将近两个月前的事,不过我还是记得。所以说,你并没有被捕,或是有任何……”

“你看得出来,我人在这里,相当安全,毫发无损。可是──”他瞥了瞥站在一旁的铎丝,“我来一趟不怎么容易。”

谢顿说:“我很高兴见到你──对了,你是否介意?”他用拇指朝浴室的方向指了指。

夫铭说:“慢慢来,吃了早餐再说。”

夫铭没有和他一起吃早餐,铎丝也没有,但他们两人也并未交谈。夫铭利用时间浏览一本影视书,看得津津有味。铎丝先是细心检视她的指甲,然后又取出一台微电脑,用一支铁笔开始作笔记。

谢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两人,并未试图打开话匣子。现在这个肃静的气氛,或许正反映出川陀人在病床前的禁声习俗。事实上,他现在感到完全正常,只是他们或许还不了解。

等到他吃完最后一口食物,喝完最后一滴牛奶(他显然已逐渐习惯,因为它再也没有怪味),夫铭才终于开口。

他说:“你好吗,谢顿?”

“好极了,夫铭。至少,绝对好得可以起身走动。”

“我很高兴听到这句话。”夫铭以平板的口气说,“铎丝・凡纳比里竟然这么不小心,真该好好责备一番。”

谢顿皱起眉头。“不,是我坚持要到上方去的。”

“我相信,可是她应该跟你一起去,不计任何代价。”

“是我告诉她的,我不要她跟我一起去。”

铎丝说:“哈里,不是这样的。别用义气的谎言替我辩护。”

谢顿气呼呼地说:“可是别忘了,铎丝也克服了强大的阻力,赶到上方去找我,无疑是她救了我的命。这些话丝毫没有扭曲事实。你将这点加入你的评断了吗,夫铭?”

铎丝显然感到很尴尬,再度打岔道:“哈里,拜托。契特・夫铭的想法完全正确,我应该阻止你前往上方,否则就该跟你一起上去。至于我后来的行动,夫铭已经称赞过了。”

“然而,”夫铭说,“这件事已成过去,我们就别再提了。谢顿,我们来谈谈你在上方的遭遇。”

谢顿环顾四周,然后小心谨慎地说:“这样做安全吗?”

夫铭淡淡一笑。“铎丝已将这个房间置于畸变电磁场中。我可以相当确定,这所大学里的帝国特务──如果真有的话──都没本事穿得透它。谢顿,你是个多疑的人。”

“不是天生的,”谢顿说,“而是因为你在公园以及后来对我讲的那些话。夫铭,你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人。当你讲完后,我就开始担心伊图・丹莫刺尔隐藏在每个阴暗的角落。”

“我有时认为真有这个可能。”夫铭以严肃的口吻说。

“即使他那样做,”谢顿说,“我也不会知道那就是他。他长得什么样子?”

“这几乎并不重要。你根本见不到他,除非他要让你看见,不过那时一切都完了,我这么想──这正是我们必须防范的。我们来谈谈你见到的那架喷射直升机。”

谢顿道:“夫铭,正如我所说,你让我心中充满对丹莫刺尔的恐惧。我一看到那架喷射直升机,就猜想是他追来了;而我糊里糊涂跑到上方去,脱离了斯璀璘大学的保护;还有我是被引诱到那里去的,目的就是要毫无困难地把我抓走。”

铎丝说:“另一方面,雷根……”

谢顿立刻说:“他昨晚来过这里吗?”

“来过,你不记得了?”

“很模糊。当时我累得要死,我的记忆一片模糊。”

“嗯,昨晚在这里时,雷根说那架喷射直升机只是别的气象站派来的气象飞机。全然普通,全然无害。”

“什么?”谢顿吃了一惊,“我不相信。”

夫铭说:“现在的问题是,你究竟为什么不相信?那架喷射直升机是否有任何不对劲,令你想到它带有威胁性?我是说,排除了我在你脑子里灌输的疑心之后,它还有什么特殊之处?”

谢顿一面咬着下唇,一面回想了一下。“有,它的动作。它似乎将机鼻推到云盖之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接着它又在另一个位置出现,重复同样的动作;然后又换到下一个位置,如此周而复始。它似乎是在规律地搜寻上方,一块接着一块,而目标就是我。”

夫铭说:“谢顿,也许你把它拟人化了。你可能把那架喷射直升机当成了一头正在追捕你的怪兽,它当然不是。它只不过是一架喷射直升机,而如果它真是气象飞机,它的行动就完全正常……而且无害。”

谢顿说:“我当时觉得并非如此。”

夫铭说:“我确信你有那种感觉,但我们实际上什么也不知道。你深信自己当时身陷险境,但那只不过是一种假设。雷根判断它是一架气象飞机,也只是另一种假设罢了。”

谢顿顽固地说:“我无法相信这是一件全然单纯的事件。”

“好吧,那么,”夫铭说,“就让我们假设最糟的情况──那架飞机的确是来找你的。不论是谁派它来的,他又怎么知道能在那里找到你?”

铎丝突然插嘴:“我问过雷根博士,在他宣布这次气象任务的时候,有没有提到哈里会跟那个小组一起上去。照常理说,他没有理由那样做,而他也否认了。他对这个问题还十分惊讶,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夫铭语重心长地说:“别太轻易就相信他。无论如何,难道他不会否认吗?问问你自己,他当初为何要准许谢顿与他同行。我们知道他原本反对,不过并未经过什么激辩,他的态度就软化了。在我的感觉中,那似乎不太像雷根的个性。”

铎丝皱了皱眉头,然后说:“我想你这样说,的确让人比较相信整个事件真是他的阴谋。或许他允许哈里同行,只是为了使他成为容易得手的猎物;他可能是奉命行事。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论,是他怂恿那位年轻实习生,克劳吉雅,去吸引哈里的注意,引他远离众人,把他孤立起来。这就能解释当他们准备下来时,雷根对哈里的失踪为何毫不关心。他坚持哈里早已离去,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他安排的,他已经仔细告诉哈里,教他如何搭升降机自行下来。这也能解释他为何不愿再回去找他,因为他不想浪费时间,去寻找一个他认为根本找不到的人。”

一直在细心倾听的夫铭,此时说道:“你对他做出一个很有意思的指控,但我们同样不该轻易接受。毕竟,最后他的确跟你到上方去了。”

“因为我们侦测到脚步,首席地震学家是见证人。”

“嗯,发现谢顿时,雷根是否显得震惊和讶异?我的意思是,超过了正常的反应──发觉到由于他自己的疏忽,而将某人置于险境之后的反应。雷根是否表现得仿佛谢顿不该在那里?是否显得好像在问自己,他们怎么没有把他抓走?”

铎丝仔细想了想,然后说:“他看到哈里躺在那里,显然十分震惊。但我无法判断除了对当时情况自然而然的恐惧,他还有没有任何其他感觉。”

“没错,我也认为你办不到。”

当两人一来一往时,谢顿一直目不转睛地专心倾听。现在他却突然说:“我认为不是雷根。”

夫铭将注意力转移到谢顿身上。“你为何这么说?”

“理由之一,正如你提到的,最初他显然不愿让我同行。我们争论了一整天,我想他最后会改变主意,只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我是个聪明的数学家,能对他的气象理论有所帮助。我十分渴望到上面去,假使他奉命务必将我带到上方,大可不必表现得如此勉强。”

“他接受你只是为了你的数学吗,这个假设是否合理?他有没有和你讨论过数学?有没有试图向你解释他的理论?”

“没有,”谢顿说,“他没有。不过,他的确说过等一下再讨论这种话。问题是,后来他将全副心神放在那些仪器上。我猜是因为他预期该有阳光,结果阳光并未出现,于是他指望是仪器出了毛病。可是它们的运作显然完全正常,这令他十分沮丧。我想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发展,这件事不但惹毛了他,也让他的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至于克劳吉雅,那个曾吸引我几分钟注意的年轻女子,当我回顾当时的情景时,并未感到她曾故意将我引开原地。采取主动的是我;我对上方的植物产生了好奇心,是我将她带走的,而并非刚好相反。雷根非但没有怂恿她那么做,而且在他们还看得见我的时候,他就把她叫了回去。后来完全是我自己愈走愈远,最后终于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

“然而,”夫铭似乎打定主意反对每项提议,“假如那架飞机是来找你的,机上人员必定知道你会在那里。假如情报并非来自雷根,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怀疑的人,”谢顿说,“是一位名叫李松・阮达的年轻心理学家。”

“阮达?”铎丝说,“我无法相信。我了解这个人,他绝不会为大帝工作,他是彻头彻尾的反帝人士。”

“他可能是装的。”谢顿说,“事实上,若想掩饰自己是帝国特务这项事实,他就必须公开地、强烈地、偏激地表现出反帝主张。”

“但他正好不像那样。”铎丝说,“他一点也不强烈,一点也不偏激。他这个人和蔼可亲,总是以温和的,近乎羞怯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我确信这些都丝毫不假。”

“然而,铎丝,”谢顿一本正经地说,“是他首先告诉我那个气象计划,是他力劝我到上方去,是他说服雷根准我加入,还特别夸大我的数学功力。这就不得不令人怀疑,他为何那么渴望让我上那儿去,为何如此尽心尽力。”

“或许是为你好吧。他对你有好感,哈里,他一定是认为气象学对心理史学可能有所助益。这难道不可能吗?”

夫铭以平静的口吻说:“我们来考虑另一个可能性。在阮达告诉你那个气象计划之后,以及你真正前往上方之前,这中间有好长一段时间。假如阮达和任何秘密活动毫无牵连,他就没有特别理由要对这件事保密。假使他是个友善外向、喜爱社交的人──”

“他就是这样。”铎丝说。

“──那么,他很有可能对许多朋友提到这件事。这样的话,我们根本无从判断告密者是谁。事实上──我只是提出另一个可能性──假如阮达的确是个反帝人士,也不一定就代表他绝对不是特务。我们必须探讨:他是谁的特务?他替什么人工作?”

谢顿很惊讶。“除了帝国,除了丹莫刺尔,他还能替谁工作?”

夫铭举起一只手来。“谢顿,你对川陀政治的复杂性一点都不了解。”他又转向铎丝说,“再告诉我一遍,雷根博士认为那架气象飞机最可能来自哪四个区?”

“海斯特娄尼亚、卫荷、齐勾瑞斯,以及北达米亚诺。”

“你并未以任何引导的方式发问?你并未问他某一区是不是有可能?”

“没有,绝对没有。我只是问他,能不能推测那架喷射直升机来自何方。”

“而你,”夫铭转向谢顿,“或许看到那架喷射直升机上有某种标志,某种徽章?”

谢顿本想强烈反驳,想说由于云层遮掩,他几乎看不见那架飞机,想说它只是偶尔短暂现身,想说他自己并未寻找什么标志,而只想到逃命──不过他都忍住了。不用说,这些夫铭全部知道。

于是,他只是简单答道:“只怕没有。”

铎丝说:“假如那架喷射直升机负有绑架任务,难道不会把徽章遮起来吗?”

“这是个理性的假设,”夫铭说,“而且很有可能是事实,不过在这个银河系,理性不一定总是胜利者。无论如何,既然谢顿似乎未曾注意那架飞机的任何细节,我们如今只能做些推测。而我所想到的是:卫荷。”

“为何?”谢顿重复那两个音,“不论飞机上是些什么人,我猜他们想要抓我的原因,是为了我所拥有的心理史学知识。”

“不,不。”夫铭举起右手食指,像是在教训一个年轻学生。“保卫的卫,电荷的荷,它是川陀一个区的名字。这是一个很特别的行政区,三千多年来,它一直被同一个世系的区长统治。那是个连续的世系,是个单一的朝代。曾有一段时间,大约五百年前,帝国有两位皇帝和一位女皇出自卫荷世族。那是一段相当短的时期,而这几位统治者都不怎么杰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功绩,但是历代卫荷区长都没忘记这段称帝的过去。

“对于取他们而代之的皇族,他们并无积极的不忠行动,却也从未听说他们如何主动为那些世族效命。在偶尔发生的内战时期,他们一律保持某种中立的立场,采取的行动则似乎经过详细计算,目的在于尽量延长战事,并让情势演变得似乎必须求助卫荷,才能获取一个折衷之道。这种计谋从未得逞,但他们也从未放弃尝试。

“目前的卫荷区长特别精明能干。他已经老了,可是野心尚未冷却。假如克里昂有什么三长两短,即使是自然死亡,那位区长也有机会赶走克里昂的亲生幼子,自己来继任皇位。对于一位具有皇室传统的逐鹿者,银河黎民总会稍有偏爱。

“因此之故,假如卫荷区长听说过你,或许便会想到可善加利用,让你成为替他们那个世族宣传的科学预言家。既然卫荷早已觊觎皇位,他们会试图以简便的手法结束克里昂,再利用你来预测卫荷乃是不二的继位者,能带来千年的和平与繁荣。当然,一旦卫荷区长登上皇位,再也不必利用你时,你就很可能被埋在克里昂旁边。”

随之而来的一段阴郁沉默最后被谢顿打破,他说:“可是我们并不确定,想抓我的就是这个卫荷区长。”

“没错,我们不确定。此时此刻,我们也不确定究竟是否有人想抓你。毕竟,那架喷射直升机仍有可能如雷根所言,只是一架普通的气象试验飞机。话说回来,随着有关心理史学与其潜力的消息愈传愈广──这是一定的事──越来越多川陀上的强权,甚至其他世界的野心家,都会想要好好利用你。”

“那么,”铎丝说,“我们该怎么办?”

“这的确是个问题。”夫铭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也许来到这里是个错误。对一位教授而言,选择一所大学藏身实在太有可能。大学虽然为数众多,斯璀璘却是最大、最自由的几所之一。所以要不了多久,各处的触须就会悄悄摸索过来。我想谢顿应该尽快──或许就是今天──换到另一个较佳的藏匿地点。只是……”

“只是?”谢顿问。

“只是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谢顿说:“从电脑屏幕上叫出地名目录,然后随机选取一处。”

“当然不行。”夫铭说,“那样做的话,我们会刚好有一半的机会,找到一个安全值低于平均值的地方。不,必须客观推论出来才行──总有办法的。”

32

午餐之前,他们三人一直挤在谢顿的房间。在此期间,谢顿与铎丝偶尔轻声闲聊些毫不相关的话题。但夫铭却几乎维持着完全的静默,他坐得笔直,吃得很少,而他严肃的表情(使他看来比实际年龄更老些,谢顿心想)则始终保持着沉静与内敛。

谢顿暗自猜想,他一定是在心中检视川陀辽阔的地理,试图寻找一个理想的角落。毫无疑问,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谢顿的故乡赫利肯比川陀大了百分之一二,而且海洋面积较小。因此,赫利肯的陆表或许多过川陀百分之十。不过赫利肯人口稀疏,表面仅有零星分布的一些城市,而川陀则是整个星球构成的大都会。赫利肯总共划分为二十个行政区,川陀的行政区则超过八百,而且这八百多个区又各自细分成许多复杂的单位。

最后,谢顿带着几分绝望说:“夫铭,也许最好的办法,是在那些觊觎我的角逐者中,找一个最接近善类的,然后把我交给他,仰仗他来保护我,以及我所掌握的任何能力。”

夫铭抬起头来,以极严肃的口吻说:“没这个必要。我知道哪个角逐者最接近善类,而你已经在他手中。”

谢顿微微一笑。“你将自己和卫荷区长,以及统治整个银河的皇帝等量齐观吗?”

“就地位而言,当然不行。但是论及想要控制你的渴望,我足以和他们匹敌。然而他们,以及我所能想到的其他任何人,这些人想要你的目的,是为了增加他们自己的财富和势力;而我却毫无野心,只为整个银河的福祉着想。”

“我猜想,”谢顿以平板的语气说,“你的每一位竞争者──如果有人问起──都会坚持他心中也只有银河的福祉。”

“我确信他们会这么回答。”夫铭说,“可是目前为止,套用你的称呼,在我的竞争者之中,你唯一见过的是那位皇帝。他对你有兴趣,是希望你提出一个有助于稳定其皇朝的虚构预测。而我并未要求你做任何类似的事。我只要求你将心理史学的技术发展完备,以便做出具有数学根据的预测,哪怕本质上只是统计性的。”

“这倒是实话,至少目前为止。”谢顿似笑非笑地说。

“因此之故,我或许该问一问:这项工作你进行得如何?可有任何进展?”

谢顿不知道该大笑还是大怒。顿了一会儿之后,他放弃了这两种选择,只是勉力以冷静的口吻说:“进展?在不到两个月之内?夫铭,这种事很可能会花上我一辈子的时间,还要赔上十几代后继者的一生──即使如此仍一无所获。”

“我并不是指拍板定案的正确解答,甚至不是指出现什么曙光。你曾经好多次断然地说,实用的心理史学是可能却不可行的。我所问的是,有没有出现将它变成可行的任何希望?”

“坦白说,没有。”

铎丝说:“对不起,我不是数学家,所以希望我的问题不会太蠢。你怎么能知道某样事物既有可能又不可行?我曾经听你说过,理论上而言,你也许能亲自拜访帝国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打招呼,但是这项壮举实际上却不可行,因为你的寿命不可能那么长。可是,你又怎么知道心理史学也是属于这种范畴的事物?”

谢顿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望着铎丝。“你想要我解释这点?”

“是的。”她使劲点头,牵动了满头鬈发。

“事实上,”夫铭说,“我也想听听。”

“不用数学?”谢顿带着一丝笑意说。

“拜托。”夫铭说。

“好吧──”他沉默了一下,寻思一个适当的表达方式,然后他说,“如果你想要了解宇宙的某个层面,那么最好将问题尽量简化,让它仅仅包含与该层面息息相关的性质及特征。假如你想研究一个物体如何落下,你不必关心它是新还是旧,是红还是绿,或者是否具有某种气味。你忽略掉这些性质,避免掉不必要的复杂。这种简化可称为模型或模拟,你可以把它实际展现在电脑屏幕上,或是用数学关系式来描述。如果你考虑原始的非相对论性重力理论……”

铎丝立刻抗议:“你答应不提到数学的。别企图用‘原始’这个称呼来偷渡。”

“不,不。我所谓的‘原始’,是指有史以来便已存在,就像轮子或火的发明一样,它的发现早已湮没在远古迷雾中。无论如何,这种重力理论的方程式,蕴涵了对行星系、双星系、潮汐现象,以及其他许多事物的描述。利用这种方程式,我们能建立一个图像模拟,而在二维屏幕上表现行星环绕恒星,或是两颗恒星互绕的模式;甚至可在三维全息像中,建立更加复杂的系统。比起研究该现象本身,这种简化的模拟使我们更加容易掌握那些现象。事实上,若是没有重力方程式,我们对于行星运动的知识,以及一般天体力学的知识,都将变得既贫乏又浅薄。

“且说,当你希望对某个现象了解得更多,或是某个现象变得更复杂时,你就需要更精致的方程式,以及更详细的电脑程序。最后,你会得到一个越来越难掌握的电脑化模拟。”

“你不能为一个模拟再建立模拟吗?”夫铭问道,“这样你就会再简化一级。”

“这样的话,你就得忽略该现象的某些特征,而它却正是你想要涵盖的,如此你的模拟将变得毫无用处。所谓的‘最简模拟’──也就是说,最简化的可行模拟──其复杂度的累增会比被模拟的对象更迅速,到最后模拟终将和现象本身并驾齐驱。因此,早在数千年前,就有人证明出宇宙整体,包括全部的复杂度,无法用比它更小的任何模拟来表现。

“换句话说,除非你研究整个宇宙,否则无法获得宇宙整体的任何图像。此外也有人证明,倘若企图以模拟取代宇宙的一小部分,再用另一个模拟取代另一小部分,其他依此类推,然后打算把这些模拟放在一起,形成宇宙的整体图像,你将发现这种部分模拟共有无限多个。因此你需要无限长的时间,才能了解整个宇宙,这正是不可能获得宇宙全部知识的另一种说法。”

“目前为止,我都了解。”铎丝的声音带着一点惊讶。

“好的,此外,我们知道某些相当简单的事物是很容易模拟的,而当事物越来越复杂时,模拟就变得越来越难,最后终于变得绝无可能。但是究竟在何等复杂度之下,模拟就变得没有可能呢?嗯,我利用上个世纪才发明的数学技巧──目前即使动用巨大的超高速电脑,这种技巧也几乎没什么用,但我利用这种技巧,证明出我们的银河社会在临界点这一边。换言之,它的确可用比本身更简单的模拟来表现。我还进一步证明,这将导致一种预测未来的能力。它是统计性的,也就是说,我算出的是各组可能事件的几率,而并非断定哪一组会发生。”

“这样一来,”夫铭说,“既然你的确能有效地模拟银河社会,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进行而已。为什么实际上又不可行呢?”

“我所证明的,只是并不需要无限长的时间来了解银河社会,不过若是得花上十亿年,它仍然是不可行的。对我们而言,这和无限长的时间并没有分别。”

“真要花那么久的时间吗?十亿年?”

“我还无法算出需要多少时间,但是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至少需要十亿年之久,所以我才会提出这个数目。”

“但你并非真的知道。”

“我正试图把它算出来。”

“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

“大学图书馆没有帮助吗?”夫铭一面问,一面向铎丝望了一眼。

谢顿缓缓摇了摇头。“一点也没有。”

“铎丝帮不上忙吗?”

铎丝叹了一口气。“契特,我对这个题目一窍不通,只能建议寻找的方向而已。假如哈里试过之后一无所获,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夫铭站了起来。“这样的话,留在这所大学就没什么大用,我必须想个别的地方安置你。”

谢顿伸出手,按住夫铭的袖子。“然而,我却有个想法。”

夫铭微微眯起双眼盯着他,这种表情足以掩饰惊讶──或是怀疑。“你是何时想到的?刚才吗?”

“不,早在我去上方之前,它就在我脑中萦绕好几天了。那个小变故暂时把它压了下去,不过你一问起图书馆,我马上想了起来。”

夫铭重新坐下。“把你的想法告诉我──除非它从头到尾都是数学产物。”

“完全没有数学。只不过是当我在图书馆研读历史时,突然想到银河社会过去并没有那么复杂。一万两千年前,帝国正要建立的时候,银河系仅仅包含大约一千万个住人世界。两万年之前,前帝国时代的众王国总共只有一万个世界左右。而在更早更早以前,谁知道人类社会缩成什么样子?甚至也许只有一个世界,夫铭,正如你自己提到的那个传说所描述的。”

夫铭说:“而你认为,假如你研究一个简单得多的银河社会,就有可能发展出心理史学?”

“是的,我觉得应该有这个可能。”

“这样的话,”铎丝突然以热切的口吻说,“假设你针对过去一个较小的社会,发展出心理史学;假设你能根据对前帝国时代的研究,预测出帝国形成一千年后的种种──你马上可以核对当时的实际情形,看看你距离正确目标还有多远。”

夫铭冷冷地说:“既然你能事先知道银河纪元一千年的情形,这就不算是个客观的测验。你会不自觉地受到既有知识的左右,于是你为方程式所选取的参数,一定会是那些能给你正确答案的数值。”

“我倒不这么想。”铎丝说,“我们对银纪一千年的情况并不很清楚,必须深入探讨才行。毕竟,那是一万一千年以前。”

谢顿现出惶惑的表情。“你说我们对银纪一千年的情况不很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时已经有电脑了,对不对,铎丝?”

“当然。”

“还有记忆储存单元以及视听记录?我们应该还保有银纪一千年的所有记录,就像我们拥有今年──银纪12020年的记录一样。”

“理论上没错,可是实际的情形──嗯,你瞧,哈里,这正是你常挂在嘴边的。想要保有银纪一千年的一切记录,是有可能但却不切实际的。”

“没错,可是铎丝,我常挂在嘴边的是数学论证。我看不出如何适用于历史记录。”

铎丝以辩护的口吻说:“哈里,记录不会永久留存的。记忆库会由于战乱而毁坏或损伤,甚至只因为时日久远而腐朽。任何的记忆位元,任何的记录,如果很长一段时间未被引用,最后就会淹没在不断积累的杂讯中。据说在帝国图书馆,整整三分之一的记录已不知所云,不过,当然,援例是不得移走那些记录的。其他图书馆没有那么多传统的包袱,在斯璀璘大学的图书馆,我们每隔十年就清除一次无用的资料。

“自然,经常被引用,以及经常在各个世界、各个政府或私人图书馆被复制的记录,几千年后依然清晰可辨。因此银河历史的许多重大事件,即使发生在前帝国时代,至今仍旧家喻户晓。然而,你愈是向前回溯,保存的资料就愈少。”

“我无法相信。”谢顿说,“我以为任何记录在濒临损毁时,都会即时重制一份副本。你怎能任由知识消失呢?”

“没人要的知识就是没用的知识。”铎丝说,“为了不断维新无人使用的资料,你能想象需要消耗多少时间、精力和能量吗?这种浪费会随着时日久远而越来越严重。”

“不用说,你总该考虑到一件事实:某一天,某个人可能会需要那些被随便丢弃了的资料。”

“对某个特定项目的需求,可能一千年才有一次。仅仅为了预防这种需求而保存它,绝不是一件划算的事。即使在科学领域也不例外。你刚才提到重力的原始方程式,说它之所以‘原始’,是因为它的发现遗失在远古迷雾中。为什么会这样呢?你们数学家和科学家为何不保存所有的数据、所有的资料,为何不能远溯到发现那些方程式的迷雾般原始时代?”

谢顿哼了一声,并未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好啦,夫铭,我的想法差不多就是这样。当我们回溯过去,社会变得越来越小的时候,实用的心理史学就变得越来越有可能。可是,相关知识却比社会规模缩减得更迅速,这又使得心理史学越来越没可能──而后者的效应超越了前者。”

“对了,有个麦曲生区。”铎丝若有所思地说。

夫铭迅速抬起头来。“没错,那里是安置谢顿最理想的地方。我自己应该想到的。”

“麦曲生区?”谢顿的目光扫过另外两人,“麦曲生区在哪里,又是个什么地方?”

“哈里,拜托,我等一下会告诉你。现在我需要做些准备,你今晚就要动身。”

33

铎丝曾经力劝谢顿小睡片刻。他们准备于照明熄灭与开启之间、大学里其他人都熟睡之际,在“夜色”的掩护下离去。她坚持动身前他还可以稍事休息。

“而让你再睡地板?”谢顿问道。

她耸了耸肩。“这张床只能容纳一个人,假如我俩硬要挤在一起,谁都没法睡好。”

他以渴望的目光望了她一会儿。“那么这次换我睡地板吧。”

“不,不行,在冰珠中不省人事的可不是我。”

结果两个人都没有睡。虽然他们将室内照明调暗,虽然在相当安静的校园中,川陀永不止息的嗡嗡声成了催眠曲,谢顿却觉得必须讲几句话。

他说:“铎丝,我来到这所大学后,为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甚至让你无法工作。话说回来,如今不得不离开你,我还是感到很遗憾。”

铎丝说:“你不会离开我,我跟你一块走。夫铭正在帮我安排一次长假。”

谢顿惊慌地说:“我不能要求你那样做。”

“你没有,是夫铭要求的,而我必须保护你。毕竟,上方的意外我未能尽到责任,应该弥补一下。”

“我跟你说过,请别为那件事感到内疚。然而,我必须承认,有你在身边我会感到自在许多。只要我能确定,我不会干扰你的生活……”

铎丝柔声说道:“哈里,你没有,拜托去睡会儿吧。”

谢顿静默了一阵子,然后悄声道:“铎丝,你确定夫铭真能安排一切吗?”

铎丝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在各处都有影响力,在这所大学也不例外,我这么想。他要是说能为我安排一次无限期的长假,我就确信他能做到。他是最有说服力的人。”

“我知道。”谢顿说,“有时我不禁怀疑,他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就是他所说的,”铎丝道,“他是个怀抱着强烈而完美的理想和梦想的人。”

“听来好像你十分了解他,铎丝。”

“喔,对,我十分了解他。”

“亲密吗?”

铎丝发出一下怪声。“我不确定你在暗示什么,哈里,可是,姑且假设是最无礼的那种意思──不,我对他的了解并不亲密。无论如何,这又关你什么事?”

“我道歉。”谢顿说,“我只是不想,无意之间,侵犯到别人的……”

“财产?那更是无礼之至。我认为你最好还是睡觉吧。”

“铎丝,我再度道歉。可是我无法入睡,至少容我改变一下话题。你还没有解释麦曲生区是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我适合到那里去?它像什么样子?”

“它是个小区,人口大约只有两百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重要的是,麦曲生人紧守着一套与早期历史有关的传统,而且想必拥有非常古老的记录,那是任何外人都无法取得的。既然你企图检视前帝国时代的历史,他们可能比正统历史学家对你更有帮助。在我们谈论那些早期历史问题时,我突然想到了这个区。”

“你曾经看过他们的记录吗?”

“没有,我不知道有谁看过。”

“那么,你能确定那些记录真的存在吗?”

“其实,我也不敢说。在许多外人心目中,他们只是一群狂妄之徒,不过这也许相当不公平。他们确实声称拥有那些记录,所以或许是真的。无论如何,我们在那里不会受到任何注意。麦曲生人绝对不跟外人来往──现在请你务必睡会儿吧。”

这回谢顿总算睡着了。

34

哈里・谢顿与铎丝・凡纳比里在0300时离开大学校园。谢顿明白必须让铎丝领头,因为她比他更熟悉川陀──有着两年的落差。她显然是夫铭的一位密友(有多亲密?这个问题一直在他脑际回响),而且她能了解他的指示。

她与谢顿都套上一件附有贴身兜帽、随风摇曳的轻质斗篷。几年前,这种款式的服装曾在这所大学(以及一般年轻知识分子间)流行过一小段时间。虽然如今也许会引人发笑,但它至少有一项优点,那就是能将他们遮掩得很好,让他们不会被认出来──至少匆匆一瞥之下不会。

先前夫铭曾说:“谢顿,上方那件事有可能是百分之百的单纯事件,根本没有特务想抓你,不过我们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

谢顿巴望地问道:“你不跟我们一块走吗?”

“我很想这么做。”夫铭说,“可是,为了避免自己成为目标,我一定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太久。你了解吗?”

谢顿叹了一声,他的确了解。

他们上了一辆捷运,并在尽量远离车厢里的几名乘客处找了一个座位。谢顿不禁纳闷,清晨三点的时候,捷运中为何还会有人。然后才想到这是他们的运气,否则他与铎丝就实在太显眼了。

当绵延不绝的捷运车厢,沿着绵延不绝的单轨,在绵延不绝的电磁场上前进时,谢顿开始观赏同样绵延不绝、像接受检阅般通过窗外的风景。

捷运经过一排又一排的居住单位,其中非常高的只占极少数,但是他也知道,有些却相当深入地底。然而,既然二亿平方公里形成一个都会化整体,即使人口高达四百亿之众,也不会需要非常高的建筑,或是住得非常紧密。他们的确也曾通过空旷地区,其中大部分似乎都种有农作物,不过某些显然像是公园。此外还有许多建筑,他根本猜不到用途。工厂吗?办公大厦吗?谁知道呢?有个巨大而毫无特色的圆柱体,他认为好像是储水槽。无论如何,川陀必须有清水供应系统。他们是否将雨水从上方引下来,加以过滤消毒,然后储存起来?这似乎是他们唯一的办法。

不过,谢顿没有太长的时间来研究这些景物。

铎丝突然低声说:“我们该下车的地方快到了。”她站了起来,强有力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臂膀。

不久他们便下了捷运,重新站在坚实的地板上,铎丝开始研究方向指示标志。

那些标志毫不起眼,而且为数众多,谢顿的心不禁一沉。其中大多数是图形符号与缩写,川陀本地人一定都能了解,但是对他而言却完全陌生。

“这边走。”铎丝说。

“哪边走?你怎么知道?”

“看到那个吗?两只翅膀加一个箭头。”

“两只翅膀?喔。”他本以为那是一个写得又宽又扁的字母,不过现在看来,还真有点像符号化的一对鸟翼。

“他们为什么不用文字?”他绷着脸问。

“因为文字在各个世界不尽相同。这里所谓的‘喷射机’,在锡纳或许是‘飞翔机’,在其他一些世界却是‘雷霆机’。而两只翅膀加一个箭头,则是代表飞行器的银河标准符号,任何地方的人都看得懂──你们在赫利肯不用这些符号吗?”

“不多。就文化而言,赫利肯是个相当同质化的世界。我们倾向于紧守自己的行事方式,因为近邻的强势文化令我们有危机感。”

“想到了吗?”铎丝说,“这就是你的心理史学可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你可以证明,虽然银河中有许多不同的方言,使用固定的符号仍是一种团结力量。”

“这没什么帮助。”他跟着她穿过空旷而阴暗的巷道,一部分心思在嘀咕川陀的犯罪率有多高,而这里是否属于高犯罪率地区。“你可以找出十亿条规则,每条涵盖一个单一现象,却无法从中导出一般性的通则。这就是所谓的一个系统只能用和它本身同样复杂的模型来解释──铎丝,我们要去搭喷射机吗?”

她停了下来,转身望向他,皱着眉头露出苦笑。“既然我们沿着喷射机的符号前进,你以为我们要去高尔夫球场吗?你是不是像许多川陀人一样,对喷射机感到恐惧?”

“不,不。我们在赫利肯总是飞来飞去,我自己也常搭喷射机。只不过当夫铭带我到斯璀璘大学时,他刻意避免商业空中交通,认为那会使我们留下太明显的行迹。”

“哈里,那是因为当初他们知道你在哪里,而且已经在跟踪你。如今,或许他们并不知道你的行踪。何况我们将使用一座偏僻的机场,以及一架私人喷射机。”

“由谁来驾驶呢?”

“夫铭的一位朋友吧,我猜。”

“你认为能信任他吗?”

“只要他是夫铭的朋友,当然就信得过。”

“你确实对夫铭推崇备至。”谢顿十分不以为然地说。

“这是有理由的。”铎丝毫无腼腆之色,“他是最棒的。”

谢顿心中的不服并未因此减轻。

“喷射机就在前面。”她说。

那是一架小型飞机,有着一对奇形怪状的机翼。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站在旁边,穿着一身令人眼花撩乱的川陀流行色彩。

铎丝说:“我们是心理。”

那位驾驶员说:“那么我是史学。”

他们跟他上了喷射机,谢顿说:“这组口令是谁的点子?”

“夫铭的。”铎丝说。

谢顿哼了一声。“我一直不晓得夫铭还会有幽默感,他是那么严肃的人。”

铎丝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