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警 官

芮奇:……根据哈里・谢顿的说法,最初与芮奇相遇纯属偶然。他只是个贫民区的顽童,而谢顿只是向他问路。但从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和那位大数学家纠缠在一起,直到……

──《银河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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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谢顿刚刚梳洗完毕,腰部以上还完全赤裸,就敲着通往隔壁铎丝房间的那扇门,以适度的音量说:“开门,铎丝。”

她照做了。她满头金里透红的鬈曲短发还湿淋淋的,而且上身同样完全赤裸。

谢顿尴尬万分地向后退去。铎丝毫不在意地低头看了看鼓胀的乳房,再把一条毛巾裹在头上。“什么事?”她问。

谢顿将头偏向右侧,说道:“我正要向你请教卫荷。”

铎丝非常自然地说:“为何怎么样?看在老天的份上,别让我对着你的耳朵说话。不用说,你当然不是处男。”

谢顿以感伤的语调说:“我只是试图保持礼数。只要你不在意,我当然也不会。我说的不是为何怎么样,我是在问你有关卫荷区的事。”

“你为何想知道?或者你喜欢这么说:为何问卫荷?”

“听好,铎丝,我很认真。每隔一阵子,就会有人提起卫荷区──事实上,是提到那个卫荷区长。夫铭提到过他,你提到过,达凡也提到过。我却对这个区和这个区长都一无所知。”

“哈里,我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川陀人。我知道得非常少,不过欢迎你分享我所知道的一切。卫荷接近南极──面积相当大,人口非常多……”

“在南极还能人口非常多?”

“哈里,我们不是在赫利肯,也不是在锡纳上。这里是川陀,万事万物都在地底,而两极的地底和赤道的地底可说差不多。当然,我猜想他们有着相当极端的昼夜分布──夏天的白昼很长,冬天则刚好相反,几乎和地表的情形一样。这种极端纯属矫揉造作,其实他们是以身居极地自豪。”

“可是他们的上方一定真的很冷。”

“喔,没错。卫荷的上方冰雪交加,可是冰雪堆积得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厚。果真如此的话,就可能会压垮穹顶,但事实则不然,这正是卫荷握有大权的基本原因。”

她转身面向镜子,将毛巾从头上取下,再将“干发网”罩在头上。不过五秒钟,她的头发便呈现悦人的光泽。她一面说:“你难以想象我多庆幸摆脱了人皮帽。”一面套上了衣服。

“冰层和卫荷的权力有什么关系?”

“想想看,四百亿居民每天消耗大量能源,每一卡的能量最终都会退化成热量,而且必须设法排除。这些热量全被输送到两极,尤其是开发得较好的南极,然后排放到太空去。在这个过程中,它融化了大部分的冰。我确定这正是川陀上空云雨的来源,不论那些气象学究如何坚决主张实际情形并没那么简单。”

“在将这些热量排放之前,卫荷有没有加以利用?”

“据我所知,他们也许有。顺便告诉你,关于排放热量的科技,我连最粗浅的概念都没有,但我所说的是政治上的权力。假如达尔停止生产可用的能源,当然会使整个川陀感到不便,可是还有其他生产能源的行政区,它们可以提高产量。此外,当然,还有种种的储备能源可以救急。达尔的问题终究得解决,不过总有缓冲时间。反之,卫荷……”

“怎么样?”

“嗯,川陀所产生的各种热量,至少百分之九十由卫荷负责排放,没有任何替代管道。假如卫荷将热量发射全部关闭,整个川陀的温度便会开始上升。”

“卫荷本身也会。”

“啊,可是既然卫荷位于南极,它就能设法导入冷空气。这并不会有太大的作用,但卫荷会比川陀其他各处撑得更久。所以结论是,对皇帝而言,卫荷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而卫荷区长是──至少可以是极有权力的人。”

“现任卫荷区长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点我不知道。根据我偶尔听来的传闻,他似乎非常老迈,而且几乎是个隐士,但他和超空间飞船一样刚硬,而且仍在用高明的手段谋取权力。”

“为什么?我不明白,既然他那么老了,就不能再掌握多久的权力。”

“哈里,谁晓得呢?一种终生的沉迷吧,我这么想。或者它是个游戏……只是为了谋取权力,并非真正渴求权力的本质。假如他夺权成功,取代了丹莫刺尔的位置,甚至自己登上皇位,说不定他反而会感到失望,因为这场游戏就结束了。当然啦,倘若那时他还活着,他或许会开始下一个游戏,那就是固守权力。这也许和前一个游戏同样困难,因而同样会带来成就感。”

谢顿摇了摇头。“这使我有一种感想,不可能有人想要当皇帝。”

“我同意,有理智的人都不会。但是这种所谓的‘皇帝梦’就像一种疾病,一旦染上就会使人丧失理智。而愈接近高位,就愈有可能染上这种疾病。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晋升……”

“这种疾病就会变得更急性。没错,这点我明白。但我还有另一个感想,川陀是如此庞大的一个世界,众人的需求是如此牵一发动全身,众人的野心是如此冲突不断,使它成为皇帝治下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他为何不干脆离开川陀,迁都到某个较单纯的世界呢?”

铎丝哈哈大笑。“倘若你了解历史,就不会问这个问题。根据上万年的惯例,川陀就等于帝国。一个皇帝若不在皇宫中,他就不算是个皇帝。皇帝不像是一个人,反而比较像一个地方。”

谢顿陷入沉默,面孔也变得刚硬。过了一会儿,铎丝问道:“哈里,怎么回事?”

“我在寻思。”他以含糊的声音说,“自从你告诉我那个毛手毛脚的故事之后,我就有一种飘忽的想法。现在你又提到皇帝比较像个地方,而不像一个人,似乎刚好起了共鸣。”

“什么样的共鸣?”

谢顿摇了摇头。“我仍在寻思,或许我全搞错了。”他瞥向铎丝的目光转趋尖锐,他的视线则重新聚焦。“无论如何,我们该下去吃早餐了。我们已经晚啦,我想堤沙佛夫人可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会帮我们把早餐端进来。”

“你是个乐天派。”铎丝说,“我自己的感觉是,她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会想让我们留下来──不论有没有早餐。她想要让我们离开这里。”

“或许如此,但我们让她有钱可赚。”

“没错,但我怀疑她现在恨我们入骨,根本不屑赚我们的信用点。”

“她的丈夫也许会对房租比较难分难舍一点。”

“他若有任何意见,哈里,恐怕只有堤沙佛夫人会比我更惊讶了。很好,我准备好了。”

于是他们走下楼梯,来到堤沙佛一家在这栋公寓的活动范围,发现两人所讨论的那位女士正等在那里──没有准备早餐,但准备了一个更大的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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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西莉娅・堤沙佛硬邦邦地直直站在那里,一张圆脸带着僵硬的笑容,一双黑眼珠闪闪发光。她的丈夫则闷闷不乐地倚在墙边。房间正中央还有两个人,也都直挺挺地站着,仿佛他们早已注意到地板上的坐垫,只是不屑坐在上面。

这两个人都有一头鬈曲的黑发,以及达尔人必备的粗黑八字胡。两人皆很瘦小,皆穿着一套深色服装。那两件衣服极其相似,想当然是一种制服,上面绣着细白的滚边,上至肩头,下至管状裤腿的外侧。他们的右胸处挂着一个不甚明显的“星舰与太阳”徽章,在银河系每一个住人世界上,它所代表的都是银河帝国。只不过眼前这个徽章,太阳中央还有一个深色的“达”字。

谢顿立刻了解,这两个人是达尔维安警察的成员。

“这是怎么回事?”谢顿以严厉的口气说。

其中一人向前走来。“我是本区巡官拉涅尔・鲁斯。这是我的搭档,葛柏・艾斯汀伍德。”

两人都出示了亮晶晶的全息标签识别证。谢顿根本懒得看,只是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鲁斯以平静的口气说:“你是来自赫利肯的哈里・谢顿吗?”

“是的。”

“而你是来自锡纳的铎丝・凡纳比里吗,夫人?”

“是的。”铎丝答道。

“我来这里是要调查一件投诉,昨天有个哈里・谢顿煽起一桩暴动。”

“我没做那种事。”谢顿说。

“我们的情报指出,”鲁斯看了看一个小型电脑板的屏幕,“你指控一名记者是帝国特务,因此煽起一场暴动对付他。”

铎丝道:“说他是帝国特务的人是我,警官,我有理由这样想。表达一个人的意见当然没有罪,帝国是有言论自由的。”

“并不包括为了煽起一场暴动,而蓄意提出的意见。”

“警官,你怎能这样说?”

这时,堤沙佛夫人以尖锐的声音插嘴道:“警官,我能这样说。当时她看到外面有一群人,一群从贫民区来的人,他们只是想找麻烦。她故意说他是帝国特务,其实她根本毫无概念,但她就这样对群众喊话,把他们煽动起来。事实很明显,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凯西莉娅。”她的丈夫以恳求的语气呼唤她,但挨了一个白眼之后,他就什么也不说了。

鲁斯转向堤沙佛夫人。“夫人,是你投诉的吗?”

“是的。这两个人在这里住了好几天,除了惹麻烦什么也不干。他们邀请低级民众进我的公寓,破坏我在邻居心目中的地位。”

“邀请清洁而平和的达尔公民进某人的房间,”谢顿问道,“警官,难道是违法的行为吗?楼上两个房间是我们的,我们已经租下,并且付了房租。警官,在达尔境内和达尔人交谈也犯法吗?”

“不,不犯法。”鲁斯说,“那并非投诉的一部分。你究竟有什么理由,凡纳比里夫人,认为你指控的那个人确实是帝国特务?”

铎丝说:“他只有两小撇棕色胡须,我据此断定他不是达尔人。我进而推测,他是一名帝国特务。”

“你推测?你的同伴,谢顿老爷,他根本没有胡子。你也推测他是一名帝国特务吗?”

“无论如何,”谢顿急忙道,“根本没有暴动。我们要求群众别对那个所谓的记者采取任何行动,我确定他们听进去了。”

“你确定,谢顿老爷?”鲁斯说,“根据我们的情报,你们做出指控后立刻离去。而你离去后,又怎能见证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能,”谢顿说,“可是让我问你──那人死了吗?那人受伤了吗?”

“那人曾接受约谈。他否认自己是帝国特务,我们也没有情报显示这点。他还声称曾遭到虐待。”

“他很可能这两件事都撒了谎。”谢顿说,“我建议使用心灵探测器。”

“不能对受害者那样做,”鲁斯说,“区政府对这点非常坚持。倒是有可能让你们两人──这件案子中的罪犯──接受一次心灵探测。你们希望我们那样做吗?”

谢顿与铎丝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谢顿说:“不,当然不要。”

“当然不要,”鲁斯重复道,声音中仅有些许嘲讽之意,“但你却毫不犹豫地建议对别人这样做。”

另外一位警官(艾斯汀伍德)目前为止尚未说半句话,此时则露出微笑。

鲁斯又说:“我们还有情报显示,昨天你们曾在脐眼进行一场械斗,而且重伤一名达尔公民,名叫──”他按下电脑板的一个按键,看了看屏幕上的新画面。“厄金・玛隆。”

铎丝问:“你的情报有没有告诉你械斗的起因?”

“夫人,那和目前的讨论无关。你否认发生过那场械斗吗?”

“我们当然不否认发生过械斗,”谢顿激动地说,“但我们坚决否认是我们挑起来的。当时我们遭到攻击!那个玛隆抓住了凡纳比里夫人,而且显然企图性侵她。接下来发生的事,只是单纯的自卫行动。难道达尔纵容强奸吗?”

鲁斯以近乎平板的声音说:“你说你们遭到攻击?被多少人攻击?”

“十名男子。”

“而你只有一个人,再加上一个女的,对抗这十名男子?”

“是的,只有我和凡纳比里夫人两人御敌。”

“那么,你们两人怎么没有显露任何伤痕?你们有没有谁被割伤或打伤,只是受伤的部位现在看不到?”

“没有,警官。”

“那么,在一个人──再加一个女的──对付十人的格斗中,你们怎么会毫发无损?而那个原告,厄金・玛隆,却伤痕累累地躺在医院,而且上唇需要接受皮肤移植?”

“我们身手很好。”谢顿绷着脸说。

“好得难以置信。假如我告诉你已经有三个人作证,说你和你的朋友在毫无挑衅的情况下攻击玛隆,你会怎么说?”

“我会说没有人相信我们会那样做。我确定那个玛隆有案可查,是个滋事分子和带刀的凶徒。我告诉你当时共有十个人,显然,其中有六个拒绝为谎言宣誓作证。请问其他三人有没有做出解释,为何他们未曾出手帮助他们的朋友──倘若他们果真目睹他遭到毫无来由的攻击,而且性命受到威胁?你一定很清楚他们是在说谎。”

“你建议对他们施用心灵探测器吗?”

“是的。而且你不用再问了,我仍然拒绝用在我们身上。”

鲁斯说:“此外我们还接到情报,说你们昨天离开暴动现场后,曾经去会晤一个名叫达凡的人,一个公认的、被维安警察通缉在案的颠覆分子。这是真的吗?”

“这点你得自己证明,我们不会帮你的忙。”谢顿说,“我们不准备再回答任何问题。”

鲁斯将电脑板收起来。“恐怕我必须请两位跟我们回总部,去接受进一步的侦讯。”

“我认为没这个必要,警官。”谢顿说,“我们是外星人士,况且并未做出任何犯罪行为。我们曾经试图回避一名记者,因为他过分骚扰我们。而在本区中以犯罪闻名的地带,我们曾经试图保护自己,避免遭到性侵和可能的杀害。此外,就是我们和许多达尔人谈过话。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该对我们做进一步的盘问,这样做等于是一种骚扰。”

“作决定的是我们,”鲁斯说,“不是你。请两位跟我们走好吗?”

“不,我们不去。”铎丝说。

“小心!”堤沙佛夫人叫道,“她有两把刀子。”

鲁斯警官叹了一声。“谢谢你,夫人,不过我早就知道了。”他又转向铎丝,“你可知道在本区,未经许可携带刀械是一项重罪?你有许可证吗?”

“我没有。”

“那么,你用来攻击玛隆的武器,显然是一把非法刀械?你可了解这是严重的罪上加罪?”

“警官,这不算什么罪。”铎丝说,“请你了解一件事,玛隆也有一把刀,而且我确定他也没许可证。”

“这点我们并无证据,不过玛隆身上有刀伤,你们两人却谁也没有。”

“警官,他当然有一把刀。假使你不知道脐眼每一个人,以及达尔区大部分的人都随身带刀,而且或许都没有许可证,那你就是唯一不知情的达尔人。在此地不论你转到哪里,都能找到公然贩刀的商店。这点你不知道吗?”

鲁斯说:“我对这方面知道得多或少并不重要,其他人是否违法或有多少人违法也不重要。此时此刻,重要的是凡纳比里夫人触犯了《反刀械法》。夫人,我必须请你立刻将那两把刀交给我,然后你们两人必须随我到总部去。”

铎丝说:“既然这样,把我的刀子取走啊。”

鲁斯又叹了一声。“夫人,你该不会认为刀械是我们达尔唯一的武器,或是我需要和你进行一场刀战吧。我和我的搭档都有手铳,可以在瞬间将你摧毁,远在你的双手能碰到刀柄之前──不论你有多快。当然,我们不至于使用手铳,因为我们不是来杀你的。然而,我们每个人还有一柄神经鞭,可以随意用来对付你。我希望你不会要求一次示范。它不会要你的命或是造成任何永久性伤害,甚至不会留下任何伤痕──但那种痛苦却是难以忍受的。现在我的搭档正举着神经鞭对着你,而这把则是我的──好啦,凡纳比里夫人,把你的刀交给我们。”

顿了一下之后,谢顿说:“没有用的,铎丝,把刀子给他吧。”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响起一阵狂暴的敲击声,大家也都听到一个拉高音调的吼叫。

79

芮奇带他们回到公寓后,并未真正离开这个社区。

在达凡住处外等待的时候,他曾经饱餐了一顿。后来,在找到一间勉强还能使用的厕所后,他又小睡了一会儿。现在这些事都已经做完了,他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去。他也算有个家,但他即使好一阵子不回去,他的母亲也不大可能担心──她从未担心过。

他不知道生父是谁,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有父亲。不过有人曾经告诉他,说他的父亲一定存在,并以很露骨的方式将理由解释给他听。他有时也会怀疑是否该相信这么奇特的故事,但他的确发觉那些细节令人心痒。

他将那件事和那位大姐联想到一块。她当然是个年纪不小的大姐,可是她相当漂亮,而且能像男人一样打斗──甚至比男人更厉害。这使他心中充斥着一些模糊的想法。

而且,她曾提出要让他洗个澡。他偶尔也能在脐眼的游泳池泡一泡,那是当他有些没处花的信用点,或是能偷溜进去的时候。游泳是他唯一全身浸湿的机会,但总是相当寒冷,而且事后还得把身子晾干。

洗澡则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会有热水、肥皂、毛巾与热气流。他不确定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晓得她若在场必将十分美好。

他对这一带的人行道足够熟悉,晓得人行道旁巷道内的哪些地方可容他藏身,不但离一间厕所不远,又能和她的距离仍然够近,而且或许不会被人发现,不至于落荒而逃。

他整夜都在想一些奇怪的念头。他若是真的学会读书写字,那会怎么样?他能用这本事做什么事吗?他不确定能做什么,但她或许能告诉他。他有些模糊的概念,知道做些现在还不会做的事可以赚到工资,却不晓得那会是些什么样的事。得有人告诉他才行,但要怎样才能找到这样的人?

假如他留在那个男人和那位大姐身边,他们或许会帮助他。可是,他们怎么会要他留在身边呢?

他打起瞌睡,不久又清醒过来,并非由于光线变得明亮,而是他敏锐的听力察觉到来自人行道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标志着一天的活动已经开始。

他早已学会分辨几乎每一种声音,因为在脐眼那种地底迷宫中,即使只是想要苟活,也必须在看到任何事物之前便先行察觉。他现在听到的是地面车发动机的声音,而他听出了其中的危险讯息。它具有一种官方的声音,一种敌意的声音……

他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再悄悄向人行道走去。他几乎不需要看到那辆地面车的“星舰与太阳”徽章,光看车子的外型就足够了。他知道,他们必定是来抓那一男一女的,因为他俩见到了达凡。他并未停下来质疑自己的想法或加以分析,而是立刻拔腿飞奔,在逐渐拥挤的人群中冲出一条路。

他在十五分钟内又回来了。那辆地面车还在那里,许多好奇而谨慎的民众从四面八方望过来,但都维持着一段不短的距离。想必旁观者很快会越来越多。他一面“砰砰砰”地爬着楼梯,一面努力回想该捶哪家的门。他根本来不及搭升降机。

他终于找到那扇门,至少他认为没错。他开始使劲捶门,同时以尖锐的声音喊道:“大姐!大姐!”

由于过度激动,他竟然忘了她的姓名,不过他还记得那男子的名字。“哈里!”他吼道,“让我进去。”

房门打开后,他立刻冲进去──应该说是试图冲进去。一名警官的粗大手掌抓住了他的手臂。“慢着,小子,你以为这是哪里?”

“撒手!我啥也没做。”他四下望了望,“嘿,大姐,他们在干啥?”

“逮捕我们。”铎丝绷着脸说。

“为什么?”芮奇一面喘气一面挣扎,“嘿,撒手,你这个徽子。别跟他走,大姐,你不必跟他走。”

“你滚开。”鲁斯一面说,一面猛力摇晃这个男孩。

“不,我不。徽子,你也别走。我们整帮人就要来啦,你逃不掉的,除非你让这两个哥儿们走。”

“什么整帮人?”鲁斯皱着眉头说。

“现在他们就在外面,说不定正在拆你的地面车,他们还会把你也拆了。”

鲁斯转头对他的搭档说:“联络总部,要他们派几辆载满重武的卡车来。”

“不!”芮奇尖叫道。他挣脱了那只手,朝艾斯汀伍德冲过去。“别联络!”

鲁斯举起神经鞭瞄准,然后发射。

芮奇惨叫一声,伸手抓住自己的右肩,随即跌倒在地,发狂般不停抽搐。

鲁斯还来不及转身,谢顿已从后面抓住他的手腕,将神经鞭推到半空中,再将他的手扭到身后,同时踏住他一只脚掌,令他几乎动弹不得。在鲁斯发出嘶哑而痛苦的叫喊时,谢顿已能感到他的肩膀脱臼了。

艾斯汀伍德迅速举起手铳,但铎丝的左臂立刻勾住他的肩膀,右手的刀子则架在他的喉头。

“别动!”她说,“不论你全身任何部位,只要蠢动一毫米,我就从你的颈子一直切到脊柱。把手铳丢掉,丢掉!还有神经鞭。”

谢顿抱起仍在呻吟的芮奇,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然后转向堤沙佛说:“外面有大批群众,愤怒的群众。我让他们进来的话,他们会打烂你所有的一切,还会打碎每一面墙壁。如果你不想发生这种事,就捡起这些武器,丢到隔壁房间。再从瘫在地上的维安警官身上取走武器,同样丢到隔壁去。快!叫你太太帮忙。下次再想控告无辜民众,她会三思而后行。铎丝,这个倒在地板上的暂时不能做什么。让另一个也失去行动能力,但是别杀他。”

“好的。”铎丝答道。她倒转刀身,用刀柄在那人头盖骨上重击一记。他立刻屈膝倒地。

她做了个鬼脸。“我痛恨这种事。”

“是他们先射击芮奇。”谢顿这么说,以掩饰自己对这一切的厌恶。

他们匆匆离开那栋公寓,来到了人行道,发觉外面人山人海,而且几乎都是男性。看到他们出现之后,众人发出一声欢呼。他们纷纷凑近,一股从未好好洗澡的强烈气味扑鼻而来。

有人喊道:“那些徽子在哪里?”

“在里面。”铎丝以刺耳的声音叫道,“别管他们。他们会有一阵子无能为力,不过他们即将得到增援,所以尽快离开这里。”

“你们怎么办?”十来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我们也要走,不会再回来了。”

“我会照顾他们。”芮奇尖声道,说完便挣脱谢顿的臂膀,自己站了起来。他一面拼命搓揉右肩,一面说:“我可以走,让我过去。”

群众为他让出一条路,他便说:“大哥,大姐,跟我来。快!”

几十名男子陪同他们沿着人行道前进。不久之后,芮奇突然指了指一个开口处,喃喃道:“伙伴们,这里。我要带你们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连达凡搞不好也不知道。只是有一件事,我们得通过污水层。那里不会有人发现我们,但是有那么一点臭……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们死不了。”谢顿喃喃答道。

于是他们沿着狭窄的螺旋坡道向下走,迎接他们的恶臭则逐渐向上袭来。

80

芮奇为他们找到一个藏身之处。他们攀着一架金属梯爬了许多级,才来到这个类似阁楼的大房间,谢顿无从想象它的功用是什么。室内被一具体积庞大、安静无声的设备所占据,它的功能同样是个谜。这个房间相当清洁,几乎一尘不染。通风口送出一股稳定的气流,不但阻止了灰尘的堆积,更重要的是,似乎也减轻了那股恶臭。

芮奇似乎很高兴。“这里好不好?”他追问道。他还在不时搓揉他的肩头,每当揉得太用力时就会缩一下脖子。

“比我想象中的好。”谢顿说,“芮奇,你知道这地方是做什么用的吗?”

芮奇耸了耸肩,或说还没这么做便痛得缩了回去。“我不知。”说完,他又带点倨傲地补充道,“谁管它?”

铎丝刚才用手抹了抹地板,再以怀疑的眼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才坐下来。此时她说:“如果你要我猜,我想这个建筑群是用来进行排泄物的去毒和回收。那些东西最后当然是变成肥料。”

“那么,”谢顿以沮丧的口吻说,“根据我的研判,管理这个建筑群的人会定期下来这里,而且随时可能下来。”

“我以前在这儿待过,”芮奇说,“我从来没在这儿见过人。”

“我想川陀各处都已经尽可能高度自动化,而要说有什么最需要自动化的东西,当然首推排泄物处理。”铎丝说,“我们应该……暂时安全无虞。”

“不会太久的,铎丝,我们会饿会渴。”

“我能帮大家找来食物和饮水。”芮奇说,“如果你是个野孩子,你就得知道该怎么凑合。”

“谢谢你,芮奇,”谢顿心不在焉地说,“可是现在我并不饿。”他闻了闻周遭的气味,“我也许再也不会感到饥饿。”

“你会的。”铎丝说,“而且即使你暂时失去胃口,你也会感到口渴。至少排泄不成问题,我们等于住在一个开放的下水道上。”

接着是一阵沉默。此地光线黯淡,谢顿不禁纳闷川陀人为何不让它保持完全黑暗。但他随即想到,不论在任何公共场所,他从未遇到真正的黑暗,这或许是能源充足社会的一种习惯。说来也奇怪,一个拥有四百亿人口的世界竟然能源充足。不过,既然有行星内部的热量可供汲取,再加上太阳能以及太空中的核融合电厂,这也就不足为奇。其实再仔细想一想,帝国境内根本没有能源短缺的行星。过去是否曾有一段科技十分原始、能源确有可能匮乏的时期呢?

他倚在一组输送管上,据他所知,里面流动的应该是污水。一想到这点,他赶紧离开那组管子,坐到了铎丝身旁。

他说:“我们有没有办法和契特・夫铭取得联络?”

铎丝说:“事实上,我已经送出一道讯息,虽然我痛恨这样做。”

“你痛恨这样做?”

“我的使命是保护你。每次我不得不和他联络时,就代表我又失败了。”

谢顿眯起眼睛凝视她。“你一定要这么强迫自己吗,铎丝?面对整区的维安警力,你根本无法保护我。”

“我也这么想。我们能打垮几个……”

“我知道,我们也做到了。但他们会派出增援部队……装甲地面车……神经炮……催眠雾。我不确定他们有些什么,可是我敢确定,他们会投入所有的军火。”

“你或许是对的。”铎丝紧紧抿着嘴。

“大姐,他们抓不到你。”芮奇突然说。刚才他们交谈的时候,他以锐利的目光轮流扫视他们两人。“他们从没抓到达凡。”

铎丝勉强笑了笑,并伸手抓抓男孩的头发,然后有点后悔地望着自己的手掌。“芮奇,我不确定你应不应该跟我们待在一起。我不想让他们抓到你。”

“他们抓不到我。而且我要是走了,谁来帮你们找食物和饮水,谁又来帮你们找新的藏身处,好让徽子永远不知上哪儿去抓?”

“不,芮奇,他们会找到我们。他们并没有真正尽力寻找达凡。他为他们带来困扰,但我猜想他们并未将他看得多严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的意思是说,他只是……脖子上一点小伤。根据他们的估量,不值得翻遍整个地区追捕他。”

“是的,我正是那个意思。可是你看,我们把两名警官打成重伤,他们不会让我们就这样逍遥法外。假如他们动用全部的警力──假如他们扫荡本区每个隐匿或无用的回廊──他们就会抓到我们。”

芮奇说:“那令我觉得好像……好像我一无是处。假使我没跑到那里去,而且挨了一记,你们就不会撂倒他们两个警官,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

“不,迟早我们还是会──喔──撂倒他们。谁知道呢?我们也许还得再撂倒些。”

“嗯,你的动作漂亮极了。”芮奇说,“要不是全身疼痛,我就能看到更多细节,好好欣赏一番。”

谢顿说:“试图对抗整个维安系统,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现在问题是:一旦抓到我们,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不用说,当然是判处监禁。”

“喔,不。若有必要,我们不得不向大帝提出上诉。”铎丝插嘴道。

“大帝?”芮奇张大眼睛说,“你们认识大帝?”

谢顿对男孩挥挥手。“银河帝国任何公民都能向皇帝上诉──铎丝,我觉得这会是个错误的举动。自从我和夫铭离开皇区之后,我们就一直在躲避这个皇帝。”

“被丢进达尔监狱却更不妙。上诉御前是一种拖延战术──至少是一种牵制。也许在拖延过程中,我们能想到什么别的办法。”

“还有夫铭呢。”

“是的,还有他。”铎丝以不安的口气说,“但我们不能把他视为万灵丹。理由之一,即使我的讯息传到他那里,即使他能赶来达尔,他又如何在这里找到我们?还有,就算他找到我们,面对整个达尔的维安警力,他又能做些什么?”

“这样说来,”谢顿道,“在被他们找到之前,我们必须想个可行的办法。”

芮奇说:“如果你们跟着我,我能让你们一直走在他们前面。我知道附近每一个地方。”

“你可以让我们走在一个人前面,可是他们会有很多很多人,在所有的回廊中钻来钻去。我们躲过一组人,又会撞见另一组。”

接下来有好一阵子,他们端坐在不安的沉默中,每个人都面对着一个似乎无望的局面。然后,铎丝・凡纳比里抖动了一下,以紧张而低沉的悄悄话说:“他们来了,我听到了。”

他们绷紧神经倾听了一会儿,然后芮奇突然跳起来,紧张地悄声道:“他们从那边来,我们得往这边走。”

谢顿相当疑惑,他什么也没听到,但他宁愿相信其他两人的超人听觉。不过就在芮奇开始迅速地、悄悄地朝脚步声相反的方向移动时,一个声音却突然响起,在下水道的墙壁上激起回声。“别走,别走。”

芮奇立刻说:“那是达凡。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达凡?”谢顿说,“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他会帮助我们。”

81

达凡说:“发生了什么事?”

谢顿勉勉强强松了一口气。当然,面对达尔区整个的警力,多了达凡一人几乎不算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他指挥着一大批人,应该可以制造足够的混乱……

他说:“达凡,你应该都知道。我猜想今天早上在堤沙佛家门口聚集的群众,有许多都是你的手下。”

“没错,有不少都是。传闻是说你们遭到逮捕,而你们对付了一中队的徽子。但你们为什么会遭到逮捕呢?”

“两个,”谢顿一面说,一面举起两根指头,“两个徽子而已,但这就够糟了。我们遭到逮捕的部分原因,就是我们去见过你。”

“那还不够,徽子不怎么把我当一回事。”他又以苦涩的口吻补充道,“他们低估了我。”

“或许吧,”谢顿说,“可是租房子给我们的那个女人,告发我们曾经掀起一场暴动……用来对付那名我们遇到的记者,你知道这回事。你的人昨天和今天早上都在现场,再加上两名警官受了重伤,他们很可能会决定扫清这些回廊──这就代表你要遭殃。我真的很抱歉,我从未打算或是指望引发其中任何一件事。”

达凡却摇了摇头。“不,你不了解那些徽子,这个理由还是不够。他们并不想清除我们,否则的话,这个区必须为我们做些安排。让我们在脐眼和其他贫民窟里腐烂,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不,他们是要抓你们──你们。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铎丝不耐烦地说:“我们什么也没做,而且无论如何,这又有什么关系?假如他们不是在抓你,而真的是在抓我们,他们就会下来这里,把我们通通赶出去。你若挺身而出,就会有大麻烦。”

“不,我不会。我有些朋友──有权有势的朋友,昨晚我对你们说过。”达凡道,“他们能像帮我一样帮助你们。在你们拒绝公开帮我们之后,我和他们取得了联络。他们知道你是谁,谢顿博士,你是个名人。他们有资格和达尔区长直接通话,并能确保达尔放你们一马,不论你们做过什么。可是你们必须被带走──带离达尔。”

谢顿微微一笑,松懈感瞬间传遍全身。他说:“达凡,你认识一位有权有势的人,对不对?一位可以立即做出回应,有能力劝阻达尔政府采取激烈手段,而且能把我们带走的人?很好,我并不惊讶。”他带着笑容转向铎丝,“这完全是麦曲生的翻版。夫铭是怎么做到的?”

铎丝却摇了摇头。“太快了──我不懂。”

谢顿说:“我相信他做得到任何事。”

“我对他的认识比你更深,而且更久,但我不相信有这种事。”

谢顿又微微一笑。“可别低估他。”然后,他仿佛急于转换话题,随即转向达凡说,“但你是怎样找到我们的?芮奇说你对此处毫不知情。”

“他不知道。”芮奇愤慨地尖叫道,“这个地方只属于我,是我发现的。”

“我以前从未来过这里。”达凡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这是个有趣的地方。芮奇的确是个回廊生物,在这个迷宫中就像回到家一样。”

“没错,达凡,我们自己也推断出这么多。但你是怎么找来的?”

“利用热源追踪仪。我有个装置能侦测红外辐射,校准到针对摄氏三十七度的热辐射模式。它只会对人体产生反应,而不理会其他热源。它对你们三人做出了反应。”

铎丝皱着眉头说:“川陀到处都是人,这种装置在这里有什么用?其他世界不难见到,可是……”

达凡说:“可是川陀没有,这我知道。只不过在贫民窟里,在遭人遗忘且腐朽的回廊和窄巷中,它还是派得上用场。”

“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谢顿问道。

达凡说:“知道我有就够了──但我们必须把你弄走,谢顿老爷。如今想要你的人太多了,而我只希望那位有权有势的朋友得到你。”

“你那位有权有势的朋友,他在哪里?”

“他正走过来。至少有个新的三十七度热源显现了,我想不会是其他任何人。”

另一个人从门口大步走来,谢顿的欢呼却冻结在唇边──那并非契特・夫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