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外的诱因

一夜之间,这座城市周边有许多店铺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电器用品商店”是其中之一。商店橱窗里有半打电视,价格低得让人惊讶,跟橱窗等宽的标志吹嘘着:“半买半送,不计血本!”

“这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地方啊!”珍妮丝一边说,一边拉着亨利穿过店门口,走进仓库。

他们走进入口没两步就停了下来。竖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架大得令人目眩的落地式电视机。如果你刚好想买台电视,是不可能对它视而不见的,就像一只饥饿的老鼠不可能对它最热爱的奶酪视而不见,即使那是陷阱的诱饵。

“我们永远买不起。”亨利说。

“亲爱的,看一看又不花钱,对吧?”珍妮丝说。

所以他们去看了。他们看着光滑的桃花心木电视柜,以及想在电视机前打瞌睡时就可以关起来的可爱小双门;他们看着屏幕和屏幕上正在播放的节目;看着屏幕底部印着的品牌名称:巴尔。

“一定是家新公司,”亨利说,“从没听过这个牌子。”

“没听过不代表东西不好啊!”珍妮丝回应他。

在品牌名称后面,中央转盘下方的小圆窗下面,有一排镀铬转盘的按钮。

“那是干吗用的?”珍妮丝指着小圆窗问亨利。

亨利倾身往前:“这东西上面的转盘说:‘不可能有这样的爆米花。’”

“哦,可能的!”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他们转身,眼前站着一个看来很温和的小个子男人,额头上有明显的风流尖。他有双褐色眼睛,穿着褐色的细条纹西装。

“你是这里的员工吗?”亨利问他。

小个子男人对他鞠躬:“我是库尔,这是我的公司……先生,你喜欢爆米花吗?”

亨利点头:“有时候。”

“这位女士呢?”

“哦,喜欢,”珍妮丝说,“非常喜欢!”

“容我示范一下。”

库尔走向前,把圆形转盘转到一半,小圆窗立刻亮起来,露出一个闪亮的内建平底锅,上面悬挂着几个顶针大小的铝杯。当亨利和珍妮丝看着这一切时,其中一只铝杯倒转了过来,流出融化的奶油到平底锅里;过没多久,另一个杯子也重复同样的流程,爆米花的玉米粒如金黄色小瀑布般发出光芒。

你可能连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或者说得更精确点,你可能连一颗爆米花爆开的声音都听得到——这房间是如此安静,过了一会儿,亨利和珍妮丝真的听到了一颗爆米花爆开的响声。然后,另一颗爆米花爆开了,接着是另一颗,很快,爆米花爆裂的声音如机枪开火一般响彻整个房间。小圆窗看起来像那种拿起来摇一摇就有雪花在里面飘起的小玻璃纸镇,只是它下的不是雪,而是爆米花——是亨利和珍妮丝见过最洁白、最令人愉快、最蓬松的爆米花。

“你看过这个吗?”珍妮丝惊讶得倒吸一口气。

库尔举起手,这是充满戏剧性的一刻——爆米花粒已堆成洁白而颤抖的小山丘,库尔扭开控制钮盘翻转的盘子周围的按钮,突然之间,窗后打开了一扇秘密的门,一盏小红灯开始闪烁,警报器也嗡嗡作响。而那里,坐在新发现的秘密隔间的,是一个胖圆碗,装满了爆米花,碗的边缘画着快乐飞舞的青鸟。

亨利看得入迷:“真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

“多迷人啊!”珍妮丝说。

“也是很棒的爆米花。”库尔说。

他弯腰拿起那碗爆米花时,小红灯熄灭了,警报器也不再嗡鸣。“来一点吧?”亨利和珍妮丝吃了点爆米花,库尔自己也拿了一些。就在每个人都大嚼特嚼时,一个沉默的瞬间闪过。“哇,这爆米花超美味!”珍妮丝说。

“好吃得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亨利说。

库尔微笑:“连玉米都是我们自己种的。对巴尔公司来说,没有什么事会做得太好,只有不够好……现在,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向两位展示我们公司产品的其他特色。”

“这……我不确定,”亨利说,“你知道——”

“哦,答应他吧!”珍妮丝插话,“就算我们负担不起这么昂贵的东西,看一看也不碍事。”

库尔得到了充分的鼓励。他开始谈论起电视柜,说明木头是在哪里锯的、如何保存、如何塑形、如何运作、如何抛光打磨之后再组装成一体,接着他进入了一大串关于底盘机械、内建天线,还有高传真喇叭的细节描述——

突然之间,亨利意识到一件事,那张不知怎么被塞到他左手的纸张,是一纸契约书;而那个同样不知怎么滑入他右手的东西,是一支钢笔。“等一下,”他说,“等一下,我没办法负担起这样的东西,我们只是逛逛——”

“你怎么知道你负担不起?”库尔反问得合情合理,“我甚至都还没跟你提价钱吧?”

“不用麻烦你跟我们讲价钱了,想必很昂贵……”

“你可能会觉得很昂贵,也可能会不觉得,数字给人的感觉是相对的。不过就算你不觉得太贵,我也确定这个价钱很合理。”

“好吧,”亨利说,“多少钱?”

库尔微笑了,摩擦着两只手掌心:“一,”他说,“这组机器终生保修;二,你会得到一辈子的爆米花原料供应;三,无需付订金;四,不必每周付款,也不必每月、每季或每年分期——”

“你是说,你要把它送给我们?”珍妮丝的褐色眼珠盈满怀疑。

“这个嘛,不完全是。你们还是得付点什么——在某个条件之下。”

“条件?”亨利问。

“条件是,你要收下一定金额的钱。”

“多少钱?”

“一百万元。”库尔说。

珍妮丝轻轻摇晃了一下。亨利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那这部机器的价钱是?”

“拜托,先生。你现在当然知道价钱是多少了,而你当然也知道我是谁了吧。”

有那么一刻,亨利和珍妮丝只能呆站在那里。库尔的风流尖似乎更明显了,而他的微笑里头藏着一丝嘲弄。第一次,亨利带着几分震惊地意识到,库尔的耳朵是尖的。终于,他把他的舌头从上颚松开:“你不是,不可能是——”

“巴尔先生?当然不是!我只是他的代表之一——不过就这个例子来说,‘交易人’会是更合适的称谓。”

一阵长长的停顿。然后亨利先开了口:“两个都要——我们两个的灵魂都要?”

“当然,”库尔说,“这价格大方得够用你们两个来抵押了,你不认为吗?……所以,你觉得如何?你接受这个交易吗?”

亨利开始往门口退去,珍妮丝也跟着他后退,虽然速度不完全一样。

库尔冷静地耸耸肩。“那么,我们后会有期咯!”他说。

亨利跟在珍妮丝后面,走进他们的公寓,把门关起来。“我真不敢相信,”他说,“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但它就是发生了,”珍妮丝说,“我还尝到了爆米花的味道。你只是不想相信,如此而已。你害怕相信。”

“也许你是对的……”

珍妮丝开始准备晚餐,吃完之后,他们坐在客厅看电视,看《炮火》《世仇》《射杀他们,轩尼诗》,还有新闻,看的是那台他们两年前结婚时买的,直到能买一台更好的电视之前,就一直在看的老旧的破烂电视机。在新闻结束后,珍妮丝去厨房弄了些爆米花,亨利则开了两瓶啤酒来喝。

爆米花烧焦了。珍妮丝一度屏住呼吸,把碗推开:“你知道吗?我几乎要说那蛮值得的。”她说,“想象一下,你只需要转动一个控制盘,就能随时吃到爆米花,再也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电视节目!”

亨利吓呆了:“你不是认真的吧!”

“也许不是,不过我越来越厌烦这些焦掉的爆米花和不清楚的屏幕画面!而且,还有谁会给我们一百万呢?”

“我们明天再去到处逛逛,”亨利说,“除了巴尔公司的,一定会有其他品牌的爆米花机。如果我们多看看,或许就能找到一台。”

但他们没找到。一结束衣架工厂的工作,他们就去寻找爆米花机,可是站在这个一夜之间冒出许多与巴尔一起冒出的电器用品店的地方,他们能找到的所有机器都印着巴尔公司的商标。

“我真不懂,”他们拜访的最后一位商人说,“今天有一大堆来这里询问内建爆米花装置电视机的夫妻,你们是第十五对。奇怪了,我从来没听过那种东西!”

“你会知道那是什么的。”亨利说。

他们悲伤地走回家。街上有一辆卡车急驰而过,他们看到车身的一侧以巨大的红字印着“巴尔企业”,接着看到三台在车上颠簸而震动的新电视机,上面的三个爆米花圆窗在微弱的阳光中闪烁。

两人彼此对望一眼,又迅速地别开视线……

回到家时,他们发现卡车停在自家公寓前面。已经有两台电视机送过了,工人正在动作笨重、缓慢地把第三台搬到送货电梯旁边的小巷里。当他们走回自家那层楼,恰好看到电视机被推进大厅里,两人在走道上徘徊良久,想搞清楚电视机会被送往何处。

“贝蒂和贺伯!”珍妮丝倒抽一口气,“怎么会?没想到他们——”

“哼!”亨利说,“他们的价值也不过如此。”

回到家里,珍妮丝开始准备晚餐。用餐时,门外传来一阵噪音,他们往外看,却看到另一台巴尔电视正被搬进来,穿越了大厅。

第二天早晨,公寓的同一层楼又搬来另外三台电视机,当珍妮丝做完早餐,探头往窗外东看西看时,望见街上有两辆巴尔卡车,上面载着半打电视机,正开往送货电梯旁边的巷子。她向亨利招招手,他走了过来,站在她身边一起观看这一幕。

她指着卡车说:“我跟你打赌,我们是这整个区里面唯一还在厨房爆爆米花的人家。尼安德塔先生和尼安德塔太太[41]——说的就是我们!”

“可是,至少我们的灵魂还属于自己。”亨利说,信念却已显得不怎么坚定。

“我想你是对的。但是可以在客厅爆爆米花真的很棒,而且那些爆米花也很好吃……”

他们在衣架工厂里度过了悲惨的一天。回家的路上,两人经过了库尔的店面。店门前排了冗长的队伍,原本窗户旁边站着招揽生意的假人,现在又多了一块新招牌,更加引人注目,上面写着:“歇业大甩卖——拥有爆米花电视机的最后机会!”

珍妮丝叹了口气:“我们就是唯一一对,”她说,“整个城市里唯一一对在厨房里爆爆米花、在石器时代电视机前面看最爱的节目的夫妻!”

由于亨利没有回答,珍妮丝走向她以为他所在之处,然而他也不在那里。原来他已经站在队伍的尾端,朝她挥手,叫她一起去排队。

库尔笑容满面,他指着契约书上签名栏的两行虚线,亨利和珍妮丝热切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接着,亨利在标示着“地址”的空白处写下了家里的街道名和号码,然后把契约书递还给库尔。

库尔瞄了一眼,就把那纸契约拿到店铺后方。“亨利·史密斯和珍妮丝·史密斯,”他喊,“艾毕德街一一一号,本地。”

这时他们才注意到那个高个子男人。他站在电器行后方,匆匆忙忙地在一本红色小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你不用特别多看两眼,就能判断出他是生意人,而且是事业成功的那一种。他身穿整洁的驼灰色西装,戴着时髦的角质架框眼镜。他的发色很深,不过两边的鬓角已有些许灰发。

发现亨利和珍妮丝正在注视自己时,他回应了一个温暖的微笑,还小声地笑了出来。

那是奇怪的笑声,一开始还“哈哈哈哈”地笑着,再继续下去,则变成了“呵呵呵呵……”。

“顺带一提,”库尔先生说,“如果一百万真的掉到你头上,你就得接受它,你懂吧——就算你根本没机会花到它。不只是这样,如果你有机会能赢得一百万元,你就得好好用这个机会。契约上面全都有规定。”

珍妮丝压住了一声紧张的笑声:“现在到底有谁会给我们一百万呢!”

库尔先生微笑,然后皱起眉头:“有时候我真的完全搞不懂人们在想什么。”他说,“唉!如果我以巴尔先生代表的身份,直接找上我们的潜在客户,提供他们一台全新的电视机——或者甚至是一百万元——来换取他们的灵魂,我就会被当面嘲笑到不行!在这个时代,如果你想要成功,不管做什么,你都得提供一个额外的诱因。晚安了,先生。”

高个子男人正要离开。他听了库尔说的话,在门口沉默了一下,转过身来。傍晚的最后一丝阳光把他的脸映成淡红色。他微微地鞠了个躬:“晚安,库尔,”他说,“晚安,珍妮丝,亨利。”在他的话里,还夹杂着不寻常的笑声。

“那是谁?”亨利问。

“那是巴尔先生,他正在准备他的新电视节目的竞争者名单。”

“他的电视节目!”

库尔先生给出了一个典型的无辜笑容:“哦,是啊,还没公布,不过很快……是有奖问答节目,内容也相当独特。巴尔先生都安排妥当了,每个竞争者都是赢家。”

珍妮丝用力拉了拉亨利的手臂,她一脸惨白:“亲爱的,拜托,我们回家吧。”亨利吓得往后退:“节目名称叫什么?”

“赢得一百万!”库尔先生说。

[41] 出自美国诗人朗费罗(1807—18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