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格里迈尼斯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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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短短几分钟,贝莱已经置身格里迈尼斯的住处,这是自从他一天半前抵达奥罗拉之后,所造访的第四个宅邸,前三个分别属于法斯陀夫、嘉蒂雅,以及瓦西莉娅。
虽然贝莱不算熟悉奥罗拉的事物,也看得出格里迈尼斯的宅邸是个新房子,只是相较之下,它显得比较小,也比较简单朴素。然而,奥罗拉宅邸的一大特色——机器人栖身的壁凹——当然少不了。大伙儿刚进去,吉斯卡和丹尼尔便迅速走进两个空置的壁凹,面向墙壁一动不动地静静待着。格里迈尼斯的机器人布朗迪吉也几乎同样迅速地进了另一个壁凹。
尽管动作那么快,却看不出他们在选择壁凹之际出现任何困难,更看不出有两个机器人想要走进同一个壁凹。贝莱十分好奇他们是如何避免冲突的,最后他断定,他们彼此之间一定在互通讯息,其中的过程类似人类的潜意识运作。诸如此类的问题,他或许会找个机会请教丹尼尔(只要他没忘记)。
贝莱还注意到,格里迈尼斯也在端详那些壁凹。
格里迈尼斯将手举到上唇,伸出食指摸了一下他的小八字胡。然后,他以不太确定的口吻说:“你的那个机器人,外表像人类那个,似乎不该待在壁凹里。他就是丹尼尔・奥利瓦吧?法斯陀夫博士的机器人,对不对?”
“没错。”贝莱说,“他在那出超波剧中也有戏分。不,并不是他自己演的,但扮演他的演员还算称职。”
“对,我记得。”
贝莱注意到格里迈尼斯就像瓦西莉娅——甚至嘉蒂雅以及法斯陀夫一样,和自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贝莱周围,似乎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而且无论如何感知不到的“排斥场”,令这些太空族无法靠他太近,甚至每当他们经过他身边,也会受到排斥而改走有弧度的路径。
贝莱有点纳闷,格里迈尼斯是刻意这么做呢,还是这纯属下意识的行为。既然这样,那么他在这些宅邸所坐过的椅子,用过的碗盘,擦过的毛巾,他们又会怎么处理呢?普通的清洗就足够了吗?还是要经过特殊的杀菌程序?他们会不会把那些东西通通丢弃,一一换新?一旦他离开这个世界,那些宅邸会不会被整个消毒一遍?或是每晚已经在这么做?而他用过的那个公共卫生间呢?他们会不会把它拆了,重新建造一个?刚才在他之后使用卫生间的那个不知情女子,她又要怎么办?或者有没有可能,她就是前来消毒的工作人员?
他发觉自己冒出的疑问越来越蠢了。
把这些问号丢到外层空间吧。奥罗拉人到底会怎么做,以及他们如何处理自己的问题,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他再也懒得动这个脑筋了。耶和华啊!他早已自顾不暇了,而现在,他手头上的问题是这个格里迈尼斯——而他打算午餐后再来处理。
这顿午餐相当简单,主要都是素食,但他遇到一个前所未见的小问题。每道菜的口味都太有自己的特色了,比方说,胡萝卜吃起来太像胡萝卜,豌豆太有豌豆味等等。
或许,有点过了头了。
他硬着头皮一口口吃下去,尽量不让逐渐泛起的恶心感显露出来。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发觉自己慢慢习惯了这种吃法——仿佛他的味蕾成熟了,能够轻易处理更多的味觉。贝莱(相当无可奈何地)顿悟一件事:如果让他继续接触奥罗拉的食物,那么一旦回到地球,他将十分怀念这些各具特色的菜肴,再也吃不惯地球上的大杂烩口味。
甚至那些分外酥脆的食物——起初令他吓一大跳,因为每嚼一下,似乎就会出现一声(他认为必定会)干扰到谈话的噪音——现在也摇身一变,成了帮他确定自己正在据案大嚼的明证。这也会是一件令他怀念的事,因为相较之下,地球的食物显得太安静了。
他开始把心思放在食物上,仔细品尝这些美味。或许,当地球人移民到其他世界时,这类太空族食物会是一种新的饮食标准,尤其是在没有机器人、全靠人类自己下厨和上菜的情况下。
然后,他又不安地想到,并不是“当地球人移民到其他世界”,而是“如果地球人移民到其他世界”。至于这个“如果”能否实现,将完全取决于他——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的表现。这个重担令他感到不胜负荷。
这一餐终于吃完了。两个机器人送来热呼呼的湿毛巾,想必是擦手用的。不过,那并不是普通的毛巾,因为当贝莱用毕、放回盘子之后,它似乎微微动了动,而且逐渐消融,变得像一团蜘蛛网。然后,它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飘了起来,被吸进天花板的一个通风口。贝莱吓得轻跳了一下,目光随之上扬,张大嘴巴望着它在眼前消失。
格里迈尼斯说:“这是我刚开始试用的新东西。你瞧,即用即丢,但我还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喜欢。有些人说它用久了会阻塞废气管,还有人担心污染问题,因为他们认为它的分解物多少还是会进入你的肺部。制造商说不会,但……”
贝莱突然想起来,刚才吃饭时对方一个字也没说,而且,他们在饭前谈了几句丹尼尔的事情之后,两人就谁也没有再开口——可是拿餐巾当话题一点用也没有。
贝莱相当突兀地说:“你是理发师吗,格里迈尼斯先生?”
格里迈尼斯立刻涨红了脸,一路红到他的发际。他用像是快要窒息的声音说:“谁告诉你的?”
贝莱说:“如果用这三个字称呼你的职业并不礼貌,我向你郑重道歉。我们在地球上一般都这么讲,没有任何侮辱之意。”
格里迈尼斯说:“我是发型设计师兼服装设计师,这是一门公认的艺术。事实上,我可以说是一位人体艺术家。”他再次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
贝莱严肃地说:“我注意到你的八字胡了,它在奥罗拉普遍吗?”
“不,并不普遍,但我希望能流行起来。你的脸型足够阳刚——不过,许多男士的脸孔能通过胡须艺术设计来增强或改善。任何事物都可以设计一番——这就是我的专业。当然,有时可能会过了头。比方说在帕勒斯这个世界,蓄须是相当普遍的,但他们耽溺于分色染法,每根胡子染上不同颜色,营造出混色的效果——唉,那样做很愚蠢,不可能持久,一段时间后就会变色,看起来便很可怕。但即便如此,总比脸上光溜溜来得好。‘脸部沙漠’可以说是最没有吸引力的了——这是我自己的用语,我在开发新顾客时常会这么说,效果非常好。女性则没有这个需要,因为她们用别的方法来装饰脸部。在史密瑟司——”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无论是轻声而迅疾的言词,或是热切的表情,都带来一种近乎催眠的效果,更遑论他还瞪大眼睛,极其诚恳地紧盯着贝莱不放。贝莱需要用力摇摇头,才能够保持清醒。
他问:“你是机器人学家吗,格里迈尼斯先生?”
被硬生生打断发言的格里迈尼斯不但显得惊讶,而且有点困惑。“机器人学家?”
“对,机器人学家。”
“不,完全不是。我和大家一样天天使用机器人,但我可不知道他们肚子里有些什么——老实说一点也不关心。”
“可是你住在机器人学研究院里面,这是怎么回事?”
“有何不可呢?”格里迈尼斯的声音透出了更明显的敌意。
“如果你不是机器人学家……”
格里迈尼斯做了个鬼脸。“多蠢的问题啊!当年这所研究院在设计之初,就被规划成一个自给自足的社区。我们有自己的交通工具修理厂,有自己的个人机器人维修厂,还有我们自己的医生和自己的建筑师。我们的员工通通住在这里,如果有谁需要人体艺术家,他们就会找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而我当然也住在此地——你说我不该住这儿,是指我的专业有什么问题吗?”
“我可没这么说。”
虽然贝莱赶紧撇清,但于事无补,格里迈尼斯仍余怒未消地别过头去。他按下一个钮,接着又花些时间,审视一条五颜六色的长方形带子,最后做了一连串很像是用手指打鼓的动作。
一个圆球从天花板轻轻落下,停在他们头顶上方大约一米之处。然后,圆球像橘子般一瓣瓣剥开来,里面随即出现色彩的变化,同时伴随着一连串轻柔的声音。两者结合得十分巧妙,贝莱不但看得目瞪口呆,不久后还发现,由于融合得天衣无缝,声光竟然彼此难以分辨。
这时窗户已变作不透明,一瓣瓣的“橘子皮”更加明亮了。
“太亮了吗?”格里迈尼斯问。
“不会。”贝莱迟疑了一下才说。
“这是用来当作声光背景的,我挑了一个能缓和情绪的组合,要知道,这样我们比较能够以文明的方式交谈。”然后他很干脆地说,“我们进入正题好吗?”
贝莱费了些力气,总算将注意力从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上移开(格里迈尼斯并未介绍它的名称),然后说:“请便,我很乐意。”
“你是否指控我涉嫌把那个名叫詹德的机器人弄坏了?”
“我只是在调查这个案子的相关背景。”
“但是你曾提到我和那个案子有些牵连——事实上,几分钟前,你还问我是不是机器人学家。我知道你心里打什么主意,你试图让我自己承认懂得一点机器人学,这样你就可以正式指控我——指控我是——那个机器人的终结者。”
“你可以用‘凶手’两字。”
“凶手?谁也不可能杀害机器人——总之,我并没有终结它,杀害它,或是对它做任何事。我告诉你,我并不是机器人学家。我对机器人学一窍不通,你究竟怎么会想到……”
“我必须调查所有可能的关联,格里迈尼斯先生。詹德隶属于嘉蒂雅——那个索拉利女子——而她是你的朋友,这就是关联。”
“她的朋友可能不计其数,这算不上什么关联。”
“你可愿意声明,当你在嘉蒂雅家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詹德?”
“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
“你从不知道她有个人形机器人?”
“对!”
“她也从未提过他?”
“她那儿到处都是机器人,通通是普通货色,她从没说过拥有其他类型的机器人。”
贝莱耸了耸肩。“很好。我没理由怀疑你未说实话——至少目前为止。”
“那你就对嘉蒂雅这么说吧。这正是我想要见你的原因,我要请你那么做,不,我坚持。”
“嘉蒂雅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你吗?”
“当然,她受了你的蛊惑。你朝那个方向跟她打听我,于是她假设——总之她起疑了——事实上,她今天早上联络我,就是要问我和那件事有没有任何瓜葛。这点我已经对你说了。”
“你否认了吗?”
“我当然否认,而且坚决否认,因为我和那件事真的毫无瓜葛。但如果由我自己来否认,不会有什么说服力。我要你帮我出头,我要你告诉她,在你看来,我和整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你刚刚已经这么说了,而且在完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你不能诋毁我的名誉,否则我可以告发你。”
“向谁告发?”
“人身保障委员会,或是立法局。这所研究院的院长和主席本人有很好的私交,而我已经针对这件事,送了一份完整的报告给他。我并非消极等待,你了解吧,我已经在采取行动了。”
格里迈尼斯使劲摇了摇头,像是打算表现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可惜他的长相实在太温和了,以致完全欠缺说服力。“听好,”他说,“这里可不是地球,在这儿我们受到了完善的保护。你们的世界人口过剩,所以你们地球人必须住在一个又一个蜂窝和蚁穴里头。你们彼此推挤,彼此逼到窒息——这都没什么关系。一条命或一百万条命,都没什么差别。”
贝莱竭力避免声音中出现轻蔑之意:“你爱看历史小说吧?”
“我当然爱看——那些内容都是写实的。你让几十亿人挤在一个世界里,一定会发生那种情形——而在奥罗拉,每个人的生命都很珍贵。我们的机器人把每一个人都保护得很好,所以在奥罗拉,绝不会出现暴力事件,更遑论谋杀案了。”
“唯独詹德一案例外。”
“那并不算谋杀,他只是个机器人。至于不像暴力攻击那么具体的伤害,则由立法局负责保护我们。凡是有危害公民的名誉或社会地位之类的行为,人身保障委员会都会采取广义解释——非常广义的解释。若有奥罗拉人像你刚才那样,就会惹上大麻烦。至于地球人嘛——嗯——”
贝莱说:“我想,我是受到立法局的邀请,前来进行这项调查的。如果没有立法局的许可,我不信法斯陀夫博士能把我弄到这里来。”
“也许吧,但即使这样,你也无权超越正当调查的底线。”
“所以说,你打算把这件事提到立法局?”
“我打算请研究院院长……”
“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凯顿・阿玛狄洛。我打算请他替我做这件事——要知道,他也是立法局的一员,而且还是母星党的领袖之一。所以我说你最好向嘉蒂雅解释清楚,我是百分之百无辜的。”
“我很愿意这么做,格里迈尼斯先生,因为我也猜你是无辜的。可是,除非你允许我问些问题,否则我如何把猜测变成肯定呢?”
格里迈尼斯犹豫了一阵子。然后,他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将上身靠向椅背,双手放到脖子后面,想表现得轻松自在却适得其反。他开口道:“问吧,我没什么好隐瞒的。问完后,你得立刻联络嘉蒂雅,就直接用你背后那个三维发射器,然后把话说明白——否则,你会惹上难以想象的麻烦。”
“我了解了。但首先——格里迈尼斯先生,你认识瓦西莉娅・法斯陀夫博士有多久了?或是你称呼她瓦西莉娅・茉露博士?”
格里迈尼斯又犹豫了一下,才以紧绷的声音说:“你问这个做什么?这和那件案子有何干系?”
贝莱叹了一口气,那张苦瓜脸显得更苦了。“我要提醒你,格里迈尼斯先生,一来你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二来你希望说服我相信你的清白,这样我才能替你说服嘉蒂雅。干干脆脆告诉我,你到底认识她多久了。如果你并不认识她,不妨就说一声——但如果你想那么做,基于职责我得先告诉你,瓦西莉娅博士已经声明你和她很熟——至少,熟到了会向她求欢的程度。”
格里迈尼斯显得很苦恼,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拿这种事大做文章。求欢是完全自然的社交行为,不干他人任何事——当然,你是地球人,所以才会大惊小怪。”
“据我了解,她并未接受你的求欢。”
格里迈尼斯把双手移到膝盖上,并握起了拳头。“接受或婉拒,完全是她的自由。我也婉拒过一些异性,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吧。你到底认识她多久了?”
“好些年了,大约十五年吧。”
“你是否在她和法斯陀夫博士仍住一起的时候,就认识她了?”
“那时我还小。”他红着脸答道。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完成人体艺术家的训练之后,我被找去替她设计一套服装。她很喜欢我的作品,从此以后,凡是这方面的工作,她一律找我替她服务。”
“所以,你是否多亏她的推荐,才获得如今这个职位——或许可以称为——机器人学研究院员工专属的人体艺术家?”
“她只是认为我够资格。我凭自己的实力,和其他人一起参加考试,最后赢得了这个职位。”
“但她到底有没有推荐你?”
格里迈尼斯没好气地简短回答:“有。”
“而你觉得,唯有向她求欢,才算是对她作出够体面的回报?”
格里迈尼斯做了一个鬼脸,还吐出了舌头,仿佛尝到什么难吃的东西。“那么讲——实在——恶心!我想只有地球人会作这种假设。我之所以向她求欢,只是因为我喜欢这么做。”
“因为她长相迷人,而且生性热情?”
格里迈尼斯再次显得犹豫。“嗯,我并不会说她生性热情,”他说得很谨慎,“但她的确十分迷人。”
“我还听说你会向任何人求欢——不作任何筛选。”
“那是天大的谎言。”
“哪部分是谎言?是你会向任何人求欢,还是我听说?”
“是我会向任何人求欢这件事。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我想不通你为何要我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你提供我一些令人难堪的情报,会不会希望我暴露你的身份?如果你认为我会那么做,还会不会对我知无不言?”
“好吧,不管是谁说的,反正他在说谎。”
“或许只是过分夸大吧。在你向瓦西莉娅博士求欢之前,有过向别人求欢的经验吗?”
格里迈尼斯别过头去。“有过一两次,并不认真。”
“可是你对瓦西莉娅博士很认真?”
“这……”
“据我了解,你曾一再向她求欢,这相当有违奥罗拉习俗。”
“喔,奥罗拉习俗……”格里迈尼斯气得讲不下去了,他紧紧抿起嘴,额头也皱成一团,“听好了,贝莱先生,你能否替我保密?”
“可以。我提出这些问题,全都是为了让我相信你和詹德之死毫无牵连。一旦我说服了自己,你大可放心,我一定会替你保密。”
“那就好。这没什么不对——请你了解,我没什么好羞愧的。这只能代表我有很强的隐私感,而这是我的权利,对不对?”
“一点也没错。”贝莱以抚慰的口吻说。
“你要知道,我觉得双方之间必须存在深厚的情感,性爱活动才会完美。”
“我想这点也非常正确。”
“所以不关其他人任何事,你说对不对?”
“这听来——也有道理。”
“我一直梦想找到那个完美的伴侣,从此不必再找其他任何人了。听说这叫单偶制,虽然在奥罗拉见不到,但在某些世界还有——地球就采用这种制度对不对,贝莱先生?”
“理论上如此,格里迈尼斯先生。”
“这正是我要的,我已寻觅了许多年。当我偶尔尝试性爱活动,我能感觉到确实少了些什么。然后我遇到了瓦西莉娅博士,而她告诉我——嗯,人们常会对自己的人体艺术家吐露心中的秘密,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和客户非常亲近——这就是绝对要保密的部分——”
“好,请继续。”
格里迈尼斯舔了舔嘴唇。“如果我说的这些话给泄漏出去,那我就完了。她会想尽办法让我再也接不到客户。你确定这件事和你的调查有关吗?”
“我全力向你保证,格里迈尼斯先生,此事很可能重要无比。”
“嗯,好吧。”看来格里迈尼斯并未完全被说服,“我根据瓦西莉娅博士告诉我的事,一点一点拼凑,最后得到一个结论,她事实上——”他的声音压低到有如耳语,“还是处女。”
“我懂了。”贝莱轻声答道(与此同时,他想到瓦西莉娅曾一口咬定她父亲毁了她一生,因而更加了解她为何那么痛恨她父亲)。
“这令我很兴奋。我觉得自己能够完全拥有她,而她一生中也将只有我一个人。我难以解释这对我而言意义多么重大。总之,这使得她在我眼中美丽无比,我实在太想得到她了。”
“于是你向她求欢?”
“是的。”
“而且接二连三。她的拒绝并未令你气馁?”
“或许可以说,那反倒更加突显她是处女,令我更想要得到她。越困难的事物越会令人心痒,但我不太会解释,也不指望你能了解。”
“其实,格里迈尼斯先生,我还真的了解——可是后来,你忽然不再向瓦西莉娅博士求欢了?”
“嗯,没错。”
“转而开始向嘉蒂雅求欢?”
“嗯,没错。”
“同样接二连三?”
“嗯,没错。”
“为什么?为什么转换目标?”
格里迈尼斯答道:“瓦西莉娅博士后来明白告诉我,她绝不会给我任何机会,不久之后,嘉蒂雅就出现了,她长得很像瓦西莉娅博士,而……而……一切就这么开始了。”
贝莱说:“可是嘉蒂雅并非处女。她在索拉利结过婚,而且我听说,她来到奥罗拉之后,变得相当狂放。”
“这些我都晓得,可是她——后来不了。要知道,她并非奥罗拉人,而是土生土长的索拉利人,况且她不太了解奥罗拉的风俗。可是她后来不那么做了,因为她不喜欢她所谓的‘滥交’这回事。”
“这是她告诉你的吗?”
“对,索拉利的风俗习惯是单偶制。她的婚姻并不美满,但她还是习惯这种制度,所以她从未真正喜欢过奥罗拉的开放作风——而单偶制也是我想要的。你懂了吗?”
“我懂了。但你最初是怎么遇到她的?”
“就是那么遇到的。她刚从索拉利来到奥罗拉时,超波新闻曾报道过,把她塑造成一个充满传奇性的难民。而且,那出超波剧里面也有她这个人。”
“对对,但应该还有其他原因,是不是?”
“我不明白你还要打听些什么。”
“好吧,我来猜猜。是不是曾有那么一天,瓦西莉娅博士声明她永远不会接受你——并且建议你换个目标?”
格里迈尼斯突然火冒三丈,嘶吼道:“这是瓦西莉娅博士告诉你的?”
“她没说那么多,但即便如此,我想我还是猜得出来。她是不是告诉你,最好去找一个来自索拉利的年轻女子,她刚抵达这个世界,而目前负责照护她的人是法斯陀夫博士——也就是瓦西莉娅博士的父亲?瓦西莉娅博士或许还告诉你,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叫嘉蒂雅的女子长得跟她自己很像,但比她更年轻,而且生性更热情?总而言之,瓦西莉娅博士有没有鼓励你把注意力从她自己转移到嘉蒂雅身上?”
格里迈尼斯显得痛苦不堪。他的目光和贝莱的双眼作了短暂接触,随即便转开了。贝莱还是头一回在一个太空族眼中看到恐惧——或说是敬畏?(贝莱轻轻摇了摇头。虽然他终于吓倒一个太空族,但他提醒自己不可沾沾自喜,否则会影响到他的客观性。)
他说:“怎样?我到底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格里迈尼斯压低声音说:“所以,那出超波剧一点也不夸张——你真有读心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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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莱以平静的口吻说:“我只是在问问题——你还没直截了当回答我,我到底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格里迈尼斯说:“事情的经过不尽然是这样,不仅仅是这样。她的确提到过嘉蒂雅,可是——”他咬了咬下唇,然后继续说,“好吧,事情的结果确实如你所说,这点你的描述八九不离十。”
“但你并不失望?你发觉嘉蒂雅的确很像瓦西莉娅博士?”
“可以说很像。”格里迈尼斯的眼睛亮了起来,“但其实不然。如果她们站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差异。相较之下,嘉蒂雅要灵巧和优雅得多,而且更……更活泼开朗。”
“你认识嘉蒂雅之后,还有没有再向瓦西莉娅求欢?”
“你疯了吗?当然没有。”
“但你曾经向嘉蒂雅求欢?”
“没错。”
“而她拒绝了你?”
“这也没错,但你必须了解,她得先仔细确认过,正如我也得先确认过一样。想想看,如果当初我真的打动了瓦西莉娅博士,那会是多大的错误啊。嘉蒂雅不想犯那样的错误,而我一点也不怪她。”
“不过你却认为,她若接受你,绝不会是什么错误,所以你就一而再、再而三向她求欢,求个没完没了。”
格里迈尼斯茫然地望了贝莱一会儿,然后似乎打了个冷战。他还故意努出下唇,好像一个不服管教的小孩。“你这种说法太侮辱人了……”
“很抱歉,我并没有侮辱你的意思。请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有这回事。”
“你总共向她求欢过多少次?”
“我没细算。四次吧,不,五次,也许更多。”
“而她每次都拒绝你。”
“是的,否则我就不必继续求了,对不对?”
“她凶巴巴地拒绝你吗?”
“喔不,嘉蒂雅不是那种人,她每次都非常客气。”
“你是否因此转向其他人求欢?”
“什么?”
“很简单,嘉蒂雅拒绝了你,面对这个结果,你很可能转向其他人求欢。有何不可呢?既然嘉蒂雅不想要你……”
“不,我不想要别人。”
“你可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
格里迈尼斯激动地说:“我怎么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想要嘉蒂雅,那是——那是一种疯狂,不过我认为那是最甜美的疯狂。如果不能体会那种疯狂,我才真的发疯了——但我并不指望你会了解。”
“你有没有试着向嘉蒂雅说明?她或许会了解。”
“从来没有。我怕令她苦恼,我怕令她尴尬。这种事是不能说出口的,我应该去看心灵治疗师。”
“你去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格里迈尼斯皱起眉头。“地球人,你总有办法提出最无礼的问题。”
“或许正因为我是地球人,所以不知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但我同时也是本案的调查员,我必须把答案找出来。你为什么没去看心灵治疗师?”
万万没想到,格里迈尼斯竟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告诉你吧,他们治病的方法要比疯病本身更疯狂。我宁愿在嘉蒂雅身边一直被她拒绝,也不要和另一个接受我的女人在一起——想想看,我明明可以解脱却偏偏不想解脱,任何心灵治疗师都会把我关起来,彻底治疗一番。”
贝莱想了一下,然后说:“请问你知不知道,瓦西莉娅博士是否也能算心灵治疗师?”
“她是机器人学家,有人说这两种工作最接近了。如果你知道机器人如何运作,你对人脑的运作也会多少有些了解,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你可曾想到过,你对嘉蒂雅的奇特情感,瓦西莉娅通通知道?”
格里迈尼斯态度转趋强硬。“我从未告诉过她——我的意思是,没说那么多。”
“她有没有可能根本不必问,就能了解你的情感?她晓不晓得你一再向嘉蒂雅求欢?”
“这——她会问我最近好不好。你知道的,就是那种老朋友之间的问候。我会说说自己的近况,但绝非向她交心。”
“你确定从未向她交心吗?她一定鼓励过你继续求欢。”
“你知道吗——经你这么一提,我对这件事似乎有了全新的看法。我不太清楚你是怎么把这个想法装进我脑子里的,我想,应该是你问的那些问题。但我现在真的觉得,她的确一直鼓励我和嘉蒂雅交往。这件事,她可以说是积极地支持。”他显得非常不安,“以前我从未有过这种想法,我根本没有真正想过这件事。”
“那你怎么会认为她曾经鼓励你向嘉蒂雅求欢呢?”
格里迈尼斯显得有些难过,他的眉毛不停地抽动,而且食指又放到了八字胡上。“我想,有人会猜那是因为她想摆脱我,想要确保我不会再骚扰她。”他轻声笑了笑,“这算不上对我的恭维,对不对?”
“瓦西莉娅博士是否开始疏远你了?”
“完全没有。若说她对我有何改变,就是变得更友善了。”
“她有没有试着告诉你,怎样才能赢得嘉蒂雅的好感?比方说,对嘉蒂雅的工作表现得更感兴趣?”
“这不必她来说。我和嘉蒂雅的工作性质非常类似,虽然我的对象是人类,而她的对象是机器人,但我们都是设计师——都是艺术家——这的确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你知道吧。我们有时还会互相帮忙。一旦忘掉求欢这回事,我们就是好朋友——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很有意义。”
“瓦西莉娅博士可曾建议你对法斯陀夫博士的工作也表现出兴趣?”
“她为何要作那种建议?我对法斯陀夫博士的工作一无所知。”
“对于自己恩人的工作,嘉蒂雅也许会感兴趣,而你或许能借此赢得她的好感。”
瞪着眼睛的格里迈尼斯猛然跳了起来,他快步走到房间另一头,然后立刻折返,在贝莱面前站定,说道:“你——给我——听好!我并非这个世界上智商最高的人,当然也排不上第二名,但我绝对不是什么白痴。你要知道,我已经看出你在打什么主意了。”
“哦?”
“你问这些问题,目的不外是引诱我承认瓦西莉娅博士令我坠入情网——对啊——”他很突兀地停了一下,“我坠入了情网,就像历史小说写的那样。”他带着幽然神往的眼神想了一会儿,然后火气又回来了,“她令我坠入情网,不能自拔,这样一来,我就会替她打探法斯陀夫博士的研究,学到怎样弄坏那个名叫詹德的机器人。”
“你认为并不是这样吗?”
“不,绝对不是!”格里迈尼斯咆哮道,“我对机器人学一点也不了解,一点也不。凡是有关机器人学的问题,无论你多么仔细地对我解释,我还是完全听不懂,而我认为嘉蒂雅同样不懂。况且,我从未向任何人请教过机器人学的问题。从来没有人——包括法斯陀夫博士在内——教过我任何关于机器人学的知识。另一方面,也未曾有人建议我接触机器人学,包括瓦西莉娅博士在内。你这套烂理论根本说不通。”他将双臂向两旁一伸,“说不通的,趁早放弃吧。”
他坐了回去,将双臂僵硬地抱在胸前。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八字胡因而翘了起来。
贝莱抬头望了望那个“剥开的橘子”,它仍在一面微幅摆动,一面发出变幻不定的低沉音调和轻柔光彩。
就算自己的攻击策略真被格里迈尼斯的激烈反应打乱了,贝莱也丝毫不形于色。他说:“我了解你在说些什么,但事实上,你的确经常见到嘉蒂雅,对不对?”
“对。”
“虽然你一再求欢,她并不觉得讨厌——虽然她一再拒绝,你也并不生气?”
格里迈尼斯耸了耸肩。“我求得很礼貌,她拒绝得很客气。有什么好讨厌和生气的?”
“但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性爱显然排除在外,你们又不讨论机器人学,那你们到底做些什么?”
“性和机器人——友谊只能建立在这些上面吗?我们在一起有许多事可做。比方说,我们常常聊天。她对奥罗拉非常好奇,所以我会花很多时间介绍这个世界。要知道,她和这个世界的接触非常少。而她会花很多时间为我介绍索拉利,强调那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相较之下,我宁愿住到地球上——请原谅我这么比喻。她还会谈到逝去的丈夫,他真是个悲剧人物。嘉蒂雅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当年的日子很不好过。
“我们会去听音乐会,我还带她去过几次艺术学院,此外我们还会一起工作,这点我刚才提到过。我们会一起研究我的设计——或是她的设计。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并不觉得机器人艺术有什么价值,但你也知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念。另一方面,她却很有兴趣听我解释发型的重要性——你知道吗,她自己的头发就剪得不怎么样。但绝大多数的时候,我们都在散步。”
“散步?在哪里散步?”
“没有什么固定地点,只是随便走走罢了。那是她的习惯——因为她是土生土长的索拉利人。你去过索拉利吗?——抱歉,你当然去过——在索拉利,有好些广大的属地,里面只有一两个人类,其他通通是机器人。你可以走上好几里路,完全碰不到其他人,嘉蒂雅常说,那会令你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是你一个人的。当然,机器人总是在附近,以便随时留意你,照顾你,不过,当然都待在看不见的地方。来到奥罗拉后,嘉蒂雅经常怀念那种拥有整个世界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她想拥有全世界?”
“你是指某种权力欲?嘉蒂雅吗?你简直疯了。她只不过是指很怀念那种和大自然独处的感觉。我自己没什么体会,你了解吧,但我乐意迁就她。当然,索拉利那种特有的感觉不太可能在奥罗拉感受得到。你一定会碰到其他人,尤其是在厄俄斯这个都会区,而且机器人也不懂得回避人类。事实上,奥罗拉人散步的时候,通常都会有机器人陪伴——话说回来,我知道几条路,不但风景优美,而且不太拥挤,嘉蒂雅果然喜欢。”
“你自己也喜欢吗?”
“嗯,我之所以喜欢,只是因为能和嘉蒂雅在一起。一般来说,奥罗拉人都爱散步,但我必须承认自己是例外。刚开始的时候,我的肌肉叫苦连天,瓦西莉娅还因此嘲笑我。”
“她知道你去散步了,是吗?”
“嗯,有一次我跛着脚去找她,膝盖还吱吱作响,不得不解释一番。她大笑几声,然后告诉我,这是个好主意,想要向爱散步的人求欢,最好的办法就是陪她散步。‘继续努力,’她说,‘保证你还来不及再向她求欢,她就已经不再拒绝你,而且主动向你献身。’事实上,嘉蒂雅并没有那么做,但我最后还是爱上了散步,非常喜爱。”
现在他似乎已将愤怒抛到脑后,变得非常自在了。贝莱心想,他或许正在回忆散步的光景,脸上才会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当他的心思飘回到不知哪次散步的不知哪段对话之际,他看起来相当可爱——而且相当脆弱——贝莱差点回报他一个微笑。
“所以说,瓦西莉娅知道你在持续这个活动。”
“我想是吧。我开始改休周三和周六,以便配合嘉蒂雅的时间表。后来,当我将草图交给瓦西莉娅的时候,她还偶尔会拿我的‘三六散步日’开些玩笑。”
“瓦西莉娅博士参加过这个活动吗?”
“当然没有。”
贝莱换了一下坐姿,然后一面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一面说:“我想你们散步的时候,都有机器人陪着。”
“绝无例外。一个我的,一个她的,不过,他们都离得相当远,并没有用嘉蒂雅所谓的奥罗拉方式紧跟着我们。她说,她希望享受索拉利式的遗世独立,于是我只好配合,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我总是转头寻找布朗迪吉的踪迹,把脖子都扭伤了。”
“陪伴嘉蒂雅的又是哪个机器人?”
“并非总是同一个。但不论是哪个,他都不会靠近,我没机会和他说话。”
“詹德呢?”
格里迈尼斯的表情立刻阴沉了几分。
“他怎样?”他反问。
“他有没有陪过你们?如果有,你就会知道,对不对?”
“那个人形机器人詹德?我当然会知道。但他从未陪过我们散步——一次也没有。”
“你确定吗?”
“百分之百确定。”格里迈尼斯面露不悦,“我猜是因为她觉得他太珍贵了,不该浪费在这种任何机器人都能执行的任务上。”
“你似乎不太高兴。你自己也这么想吗?”
“他是她的机器人,不必我来操心。”
“而你去嘉蒂雅家的时候,也从未见过他?”
“从来没有。”
“她有没有提过他?和你讨论过他?”
“我记得是没有。”
“你不觉得这有点奇怪吗?”
格里迈尼斯摇了摇头。“不觉得。我们为何要讨论机器人?”
贝莱用严峻的目光盯着对方的脸孔。“关于嘉蒂雅和詹德的关系,在此之前你有任何概念吗?”
格里迈尼斯说:“你要告诉我,他们之间有性关系?”
贝莱问:“我若这么说,你会惊讶吗?”
格里迈尼斯木然道:“是有这种事,并不算罕见。只要你喜欢,偶尔用用机器人无妨。至于人形机器人——我相信他应该惟妙惟肖——”
“百分之百惟妙惟肖。”贝莱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格里迈尼斯的嘴角垮了下来。“那么,女主人将难以拒绝。”
“但她拒绝了你。嘉蒂雅宁可喜欢机器人,这会不会令你恼怒?”
“嗯,如果真是这样——我还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这件事——但若是真的,我也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机器人就是机器人,无论是女人和机器人,或者男人和机器人,都只不过是自慰罢了。”
“你当真从不知道这层关系,格里迈尼斯先生?你从未怀疑过?”
“我从没那么想过。”格里迈尼斯强调。
“你真不知道?或是你知道,但没往心里去?”
格里迈尼斯满脸怒意。“你又在逼我了。你到底想要我说什么?你把这个想法塞到我脑子里,然后又这么逼我,如今我再回想这件事,还真觉得自己或许起过疑心。话说回来,在你问我这些问题之前,我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确定吗?”
“是的,我确定,别再纠缠我了。”
“我并不是在纠缠你,我只是好奇有没有下面这种可能:一来你的确知道嘉蒂雅和詹德有固定的性关系,二来你也知道,只要这种关系继续存在,你永远不会成为她的情人,可是你实在太想得到她,所以你不择手段地毁掉了詹德。总而言之,由于你醋劲大发……”
就在这个时候,格里迈尼斯——仿佛一个强力弹簧,在绷紧好一阵子之后,突然挣脱了束缚——一面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一面猛然冲向贝莱。由于猝不及防,贝莱本能地向后一仰,椅子立刻倒了下去。
51
一双强壮的臂膀立刻向他伸过去。贝莱觉得自己被抬起来,椅子也给扶正了,便明白一定是有机器人及时出手。当他们静静地站在壁凹里的时候,是多么容易被人类遗忘啊。
然而,前来救他的既不是丹尼尔,也不是吉斯卡,而是格里迈尼斯的机器人布朗迪吉。
“先生,”布朗迪吉的声音只有一点点不自然,“希望你没有受伤。”
丹尼尔和吉斯卡到哪里去了?
他的问题很快有了答案。这三个机器人的分工可以说是既迅速又明快——事发瞬间,丹尼尔和吉斯卡已作出评估,认为对贝莱而言,发狂的格里迈尼斯要比翻倒的椅子更加危险,因此两人尽快向这位主人冲过去。布朗迪吉立刻看出那头不需要自己帮忙,于是赶紧出手拯救客人。
在贝莱的两个机器人钳制之下,格里迈尼斯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站在原地大口喘气。
他用接近耳语的音量说:“放开我,我已经恢复理智了。”
“是的,先生。”吉斯卡说。
“当然没问题,格里迈尼斯先生。”丹尼尔以近乎平和的口吻说。
不过,他们虽然松开手,仍在原地待了一阵子。格里迈尼斯望了望站在自己两侧的机器人,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刻意坐了下来。他的呼吸依旧很快,他的头发也或多或少有些凌乱。
贝莱则站在那里,一只手搭在自己那张椅子的椅背上。
格里迈尼斯说:“贝莱先生,很抱歉我刚才失控了。自从我长大后,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形。你指责我醋……醋劲大发,有教养的奥罗拉人绝不会用这几个字批评别人,但我不该忘了你是地球人。我们只有在历史小说中才会读到这个成语,而且即使在书里,通常也会写成醋×××。当然,你们的世界没有这个禁忌,这点我了解。”
“我也很抱歉,格里迈尼斯先生,”贝莱神情严肃地说,“我对奥罗拉的习俗记得不够熟,以致表现得这么荒腔走板。我向你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出现这种疏失。”他坐了下来,又说,“我想大概没有什么需要讨论的了……”
格里迈尼斯似乎没听到那句话。“我小的时候,”他自顾自地说,“有时会跟其他小孩推来推去。机器人总是先等一阵子,然后才会试着把我们分开,当然……”
丹尼尔说:“请让我来解释一下,以利亚伙伴。众所皆知,如果幼童的侵略性完全遭到抑制,将会导致不良的后果。只要不会造成实质伤害,是可以允许小孩玩些体能竞争的游戏——甚至应该鼓励。那些负责照顾小孩的机器人拥有特殊的程序,能够分辨伤害发生的几率以及可能的程度。拿我自己来说,我就未曾接受过这方面的设定,所以没有资格担任保姆——吉斯卡跟我一样——紧急状况下暂代则不在此限。”
贝莱说:“我想,一旦迈入青少年阶段,这样的攻击行为就会被制止了。”
“随着伤害的严重程度逐渐升高,以及自制能力越来越强,”丹尼尔说,“就会逐渐制止了。”
格里迈尼斯说:“当我准备接受中等教育时,我就像所有的奥罗拉人一样,已经相当明白,一切的竞争本质上都是智力和天资的较量……”
“没有体能的较量了?”贝莱问。
“当然有,可是在过程中,绝不能出现蓄意伤人的碰触。”
“而你在成为青少年之后……”
“我就没有再攻击过任何人,当然没有了。老实说,我曾有过几次这样的冲动。我想,这反而代表我是正常人,可是在此之前,我总是能够控制住自己。话说回来,以前从来没有人拿——那几个字骂我。”
贝莱说:“反正机器人一定会阻止你,你发动攻击又有什么用呢,对不对?在我想来,双方至少都会有一个机器人在附近吧。”
“当然——所以对于刚才的失控,我觉得格外羞愧。我相信这件事不必写进你的报告吧。”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泄漏此事给任何人,它和这件案子毫无关系。”
“谢谢你。你刚才是不是说,我们的晤谈已经结束了?”
“我想是吧。”
“这样的话,是否代表你答应了我的请求?”
“什么请求?”
“告诉嘉蒂雅,詹德的停摆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贝莱犹豫了一下。“我会告诉她,这是我的看法。”
格里迈尼斯说:“请你说得更肯定些。我要她绝对相信我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如果那个机器人对她真有性爱吸引力,这点就更重要了。我绝不能让她以为我醋……醋×××。她既然是索拉利人,就有可能那么想。”
“对,是有可能。”贝莱若有所思地说。
“你听好了,”格里迈尼斯说得又快又急切,“我对机器人一窍不通,而且谁也没有——不论瓦西莉娅博士或其他任何人——跟我讲过任何关于机器人的事——我是指他们的运作原理。所以,我根本就不可能毁掉詹德。”
一时之间,贝莱似乎陷入了沉思,然后,他显然有几分勉强地说:“我不得不相信你。老实说,我可不是无所不知。有可能——我只是就事论事,没别的意思——你和瓦西莉娅博士其中一人——甚至两人都在说谎。对于奥罗拉社会骨子里的本质,我知道得少之又少,所以或许很容易受骗。但是,我仍然不得不相信你。话又说回来,我还是顶多只能告诉嘉蒂雅,在我看来,你是完全清白的。总之,我必须说‘在我看来’,我相信她会觉得这已足够肯定了。”
格里迈尼斯愁眉不展地说:“那我只好接受了——不过,我还是想再强调一遍,我以奥罗拉公民的身份向你保证,我是清白的。”
贝莱轻轻一笑。“我做梦也不会怀疑你这句话,但我所受的训练,要求我只能信赖客观的证据。”
他站了起来,严肃地凝视着格里迈尼斯好一会儿,然后说:“我还有几句话要讲,但你千万别误会了,格里迈尼斯先生。我认为,你这么想要我向嘉蒂雅作出保证,是因为你希望继续和她交往。”
“我非常希望,贝莱先生。”
“而且你打算,在某个适当时机,再试着向她求欢?”
格里迈尼斯涨红了脸,大动作吞了一下口水,然后说:“是的,没错。”
“那么,老兄,我可否给你一个忠告?别那么做。”
“如果这就是你要对我讲的话,那就省省吧,我绝不会放弃的。”
“我的意思是,别再用正规方式进行。你不妨考虑——”贝莱别过脸去,觉得尴尬到难以形容的程度,“直接搂住她,然后亲吻她。”
“不行。”格里迈尼斯一本正经地说,“拜托,奥罗拉女性不会容许那种事,就连奥罗拉男性也无法容忍。”
“格里迈尼斯先生,难道你忘了嘉蒂雅并不是奥罗拉人吗?她是索拉利人,他们拥有不同的习俗,不同的传统。如果我是你,就会试试看。”
贝莱直勾勾的目光掩盖了内心蹿起的怒火。格里迈尼斯是他的什么人,他为何提供这样的忠告?这明明是他自己渴望已久的事,为什么要建议别人去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