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阿玛狄洛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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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莱大吃一惊,不知该如何评断阿玛狄洛才好。在此之前,他从未料到自己会陷入这种困境。格里迈尼斯曾用“冷漠”两个字来形容他,而根据西希斯的描述,贝莱以为阿玛狄洛这个人相当专横。然而,他本人却显得相当开朗、直率,甚至可以说友善。但若阿玛狄洛所言句句属实,他就是正在不动声色地封杀这项调查。他的手段冷酷——偏偏脸上还带着同情般的笑容。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贝莱下意识地望向吉斯卡和丹尼尔栖身的壁凹,造型原始的吉斯卡当然面无表情,较为先进的丹尼尔则是一脸平静。丹尼尔刚问世不久,由此可知,他不可能见过阿玛狄洛。另一方面,吉斯卡已有好几十年的寿命(到底多少年呢?),在此之前很可能遇见过他。

想着想着,贝莱不禁抿起嘴来,他觉得在此之前,自己应该先问问吉斯卡对这个阿玛狄洛的看法。这样的话,他现在就比较容易判断这位机器人学家的表现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精密算计的结果。

贝莱不禁纳闷,这些储存在机器人脑中的资料,自己究竟为什么不懂得善加利用?或者说,吉斯卡为什么不主动提供这些资料——不,这么想并不公平。贝莱想到,吉斯卡显然缺乏这种独立运作的能力;他会奉命提供资料,但并不会采取主动。

阿玛狄洛注意到贝莱的视线飘忽了一下,于是说:“我想,我是以一敌三。你看得出来,我的机器人都不在这间办公室里——但我得承认,只要一声召唤,要多少有多少——而你却只带了法斯陀夫的两个机器人,忠实可靠的老吉斯卡,以及新奇的丹尼尔。”

“原来两个你都认识。”贝莱说。

“只是久仰大名。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我,一个机器人学家,居然差点要说‘他们本人’了——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他们两位。不过,我倒是在超波剧里,看过由演员扮演的丹尼尔。”

“显然太空族世界每一个人都看过那出超波剧,”贝莱埋怨道,“让我的日子很不好过,其实我只是个很平凡的人。”

“不能一概而论。”阿玛狄洛的笑意更浓了,“我向你保证,我可从未认真看待故事中的那个你。我早就想到,真实的你应该相当平凡。结果的确没错——否则你也不会在奥罗拉肆无忌惮地进行不实指控。”

“阿玛狄洛博士,”贝莱说,“我向你保证,我尚未提出任何正式指控。我只是在进行调查,只是在考虑各种可能而已。”

“可别误会我,”阿玛狄洛突然极其认真地说,“我并没有责怪你。我相信倘若根据地球的标准,你的做法完美无缺。问题是,奥罗拉的标准却不容许你这么做。我们对名誉的重视程度,恐怕令你难以置信。”

“果真如此的话,阿玛狄洛博士,那么你和其他母星党人对法斯陀夫博士的怀疑,岂不也是诽谤了他——而且严重程度远超过我所做的这些芝麻小事?”

“相当正确,”阿玛狄洛表示同意,“但我是奥罗拉上的名人,具有一定的影响力,而你是个地球人,影响力又等于零。我承认这是极不公平的事,连我自己也深恶痛绝,但现实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又能怎么办呢?何况,我们对法斯陀夫的指控是站得住脚的——一定站得住——而一旦得到证实,诽谤也就不再是诽谤了。你所犯的错误,在于你的指控根本站不住脚。我相信你必须承认,不论是格里迈尼斯先生或瓦西莉娅・茉露博士——甚至两人联手——都不可能害得了可怜的詹德。”

“我并没有正式指控他们。”

“或许吧,但在奥罗拉,你可不能躲在‘正式’这两个字后面。法斯陀夫邀请你来进行调查的时候,万万不该忘了警告你这件事,如今,只怕你的调查工作已经凶多吉少。”

贝莱的嘴角不禁微微抽动,他想到法斯陀夫的确不该忘记警告自己这件事。

他说:“我能争取到听证吗?还是一切都定案了?”

“奥罗拉又不是野蛮国度,当然要先召开听证会,然后才能定你的罪。主席会好好研究我转给他的报告,以及我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他也许还会把法斯陀夫视为重要关系人来征询意见,然后或许就在明天,他将安排和我们三人碰个面。那时——也可能晚些——应该就会达成一个结论,再交由立法局正式通过。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遵循法定程序。”

“毫无疑问,一切都会依法行事。可是,万一主席已经有所决定,万一无论我说什么都没用,万一立法局只是橡皮图章?有此可能吗?”

听到这句话,阿玛狄洛并未真正展露笑容,但似乎还是被逗乐了。“你是个现实主义者,贝莱先生,这点让我很高兴。那些对于正义充满梦想的人,是很容易失望的——他们通常都是优秀人物,令人看了很不忍。”

阿玛狄洛的目光又粘在丹尼尔身上了。“真是个杰作,这个人形机器人。”他说,“难以想象法斯陀夫的保密工作那么到家。真可惜詹德就这么没了,法斯陀夫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阁下,法斯陀夫博士否认他和这件事有任何牵连。”

“是啊,贝莱先生,他当然会否认。但他可曾说过我反倒有牵连?或者那全然是你自己的想法?”

贝莱从容不迫地说:“我并没有那么想。我只是希望针对这件事,请教你几个问题。至于法斯陀夫博士,如果你要提出诽谤的指控,不该把他也列在里面。他早就肯定你和詹德一案毫无关系,因为他相当确定,你的学识和你的能耐都无法令一个人形机器人停摆。”

倘若贝莱希望借此激怒对方,那么他显然失败了。阿玛狄洛坦然接受了这个嘲讽,心情丝毫未受影响。“就这点而言,他说得很对,贝莱先生。除了法斯陀夫自己,再也没有第二个机器人学家——不论现在或过去——拥有这样的能力。我们那位大师中的大师,是不是曾经谦虚地这么说?”

“对,他的确说过。”

“那么我很好奇,在他看来,詹德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随机事件,纯属偶然。”

阿玛狄洛哈哈大笑。“他有没有计算过这种随机事件的几率?”

“有的,首席机器人学家。但即使几率小到不能再小,还是有发生的可能,尤其是,如果还有其他因素增加了它的可能性。”

“比方说什么?”

“那正是我希望查出的真相。既然你已经安排好,要把我逐出这个世界,你是打算拒绝接受侦讯吗——还是我可以继续调查下去,直到我的活动被依法终止那一刻?——在你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阿玛狄洛博士,请务必想想,目前我的调查尚未依法终止,所以,如果你坚持现在就要结束这场晤谈,等到举行听证会的时候,不论是明天或后天,我都能指控你拒绝回答我的问题。这样一来,很可能就会影响主席的决定。”

“不会的,亲爱的贝莱先生。千万别以为你有办法左右我——然而,我们的晤谈还是可以继续下去,你要谈多久都行。即使只是为了参与法斯陀夫的困兽之斗,享受其中的乐趣,也值得我充分和你合作。我并不是那种复仇心切的人,贝莱先生,但就算詹德是法斯陀夫的心血结晶,他也没有权利毁掉它。”

贝莱说:“目前尚未依法认定这件事就是他做的,所以你刚才这番话,或多或少有诽谤的嫌疑。因此,姑且把这点摆到一边,继续我们的晤谈吧。我需要知道实情。我的问题会尽量直接而简短,如果你的回答也一样,我们很快就能结束这番问答。”

“不,贝莱先生,问答的规则不该由你来定。”阿玛狄洛说,“我想,你带来的两个机器人,至少有一个能把我们的对话通通录下来。”

“应该没错。”

“我就知道。我自己也有录音装置,所以亲爱的贝莱先生,别以为你能借着一大堆简短的问题,从我嘴里套出对法斯陀夫有利的说词。我会根据自己的意思回答,还要确保我的答案并未遭到误解——我自己的录音能帮助我做到这一点。”此时,在友善的羊皮底下,阿玛狄洛首次露出一丝恶狼的嘴脸。

“很好,但如果你的回答故意啰哩啰唆或闪烁其辞,同样会显示在录音里。”

“这当然。”

“取得这个共识之后,我可否先喝杯水再开始?”

“绝无问题——吉斯卡,请你替贝莱先生服务好吗?”

吉斯卡立刻走出壁凹,位于房间一角的吧台随即传来冰块撞击声,不久便有一大杯冰水放到贝莱面前。

贝莱说了一句:“谢谢你,吉斯卡。”然后静待他回到自己的壁凹。

这时他才开口:“阿玛狄洛博士,我想你就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院长,没错吧?”

“是的,没错。”

“也是创办人?”

“同样正确——你看,我答得很简短。”

“研究院有多久历史了?”

“它的理念——酝酿了几十年。我至少花了十五年的时间,寻找志同道合的人。十二年前,它通过了立法局的许可,九年前开始动工兴建,六年前展开实际运作。至于目前这种完整规模,则只有两年的历史,此外还有一些远程扩充计划尚待实现——这个问题无法简短回答,阁下,但我还是尽量精简字句。”

“当初,你为何觉得有必要设立这所研究院?”

“啊,贝莱先生,这回你绝对不会希望我简短回答了。”

“随你的意思吧,阁下。”

这时,有个机器人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放了一些小三明治,以及几块更小的点心,不过没有任何一样是贝莱熟悉的。他尝了一个三明治,发觉相当酥脆,但是并不可口,得硬着头皮才能吃完。然后,他把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才将它送进肚子里。

从头到尾,阿玛狄洛似乎看得津津有味。“你必须了解,贝莱先生,我们奥罗拉同胞可不是普通人。所有的太空族都不是,但我现在主要是在说奥罗拉人。我们的祖先虽然来自地球——这是绝大多数人不愿想到的一件事——但我们却是‘自择’的产物。”

“这话是什么意思,阁下?”

“长久以来,地球人生存在一个越来越拥挤的世界上,而且彼此互相吸引,形成了一个个更加拥挤的城市,最后,那些蜂窝和蚁穴终于变成你们所谓的‘大城’。所以说,什么样的地球人会愿意离开地球,前往空无一人而且环境恶劣的其他世界,以便从零开始建造新社会,却注定在有生之年无法享受努力的成果——比方说,当他们去世时,连树苗都还没有长大?”

“我想,都是相当不平凡的人。”

“必须很不平凡。尤其是,他们不能过度依赖群居生活,以致无力面对无人的环境。他们甚至要喜欢无人的环境,要喜欢自力更生,以及独力面对问题——而绝非躲在人群中,以分摊的方式解除自己身上的负担。个人主义者,贝莱先生,他们是个人主义者!”

“这我懂。”

“而我们的社会就是这样建立的。太空族世界所发展的每个方向都在强化我们的个人主义。我们是堂堂生活在奥罗拉上的人类,而不是在地球上挤成一团的绵羊。请注意,贝莱先生,我这么比喻并不是要嘲笑地球——只是你们的社会让我实在不敢恭维,而你们,我想,你们却觉得它既理想又舒适。”

“这和你建立这所研究院又有什么关系呢,阿玛狄洛博士?”

“即使是最健全、最令人自豪的个人主义,仍然难免有些缺点。不论多么伟大的学者,如果他拒绝分享学术成果,往往会单独工作数个世纪,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进展。一位科学家有可能被一道难题困住一百年,而另一方面,他的同僚或许早已掌握解决方案,却不知道它派得上用场——这所研究院,至少在机器人学这个狭窄的领域,要试着引进学术社群的制度。”

“你们试图解决的难题,会不会刚好就是如何建造人形机器人?”

阿玛狄洛眼睛亮了起来。“对,这点显而易见,不是吗?二十六年前,法斯陀夫发展出一套崭新的数学体系,他称之为‘交叉分析’,使得人形机器人不再只是梦想——可是他并未公开这个理论。许多年后,他克服了所有的技术性难题,开始和萨顿博士合作,利用他的理论设计出丹尼尔。后来,法斯陀夫又独力做出了詹德,可是所有的细节他仍旧秘而不宣。

“大多数机器人学家只是耸耸肩,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他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各自尝试自行导出那些细节。而我则不同,我想到了成立研究院以及群策群力的可能性。这可不是简单的事,一来要说服其他机器人学家相信这是可行的,二来要在法斯陀夫的强烈反对下,说服立法局拨款资助,三来还要努力不懈坚持许多年,但我们做到了。”

贝莱问:“法斯陀夫博士为什么反对?”

“他最初的动机是很普通的自恋心态——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你了解吧。我们每个人都有非常自然的自恋心态,它和个人主义是平行发展的。问题是,法斯陀夫把自己视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机器人学家,并将人形机器人视为自己的特殊成就。他希望这项成就永远是他自己的,不希望另一群名不见经传的机器人学家也做得出来。我猜在他眼中,那只是我们这些三流货色的阴谋,目的是要抢夺和混淆他个人的丰功伟绩。”

“你说那是‘他最初的动机’,这就意味着还有其他的反对动机,那又是什么呢?”

“我们规划的几项人形机器人的应用,他同样反对。”

“什么样的应用,阿玛狄洛博士?”

“好了,别装得那么天真。法斯陀夫博士一定告诉过你母星党开拓银河的计划吧?”

“他的确说过,而在这个问题上,瓦西莉娅博士也曾提到个人主义者在科学发展上所遭遇的困难。然而,我还是很想听听你对这些事情的看法,而你同样很想告诉我吧。比方说,你是否希望我相信法斯陀夫博士对贵党计划的理解既客观又公平——你是否愿意把这句话记录在案?或者,你想不想用自己的话来描述一下这个计划?”

“换句话说,贝莱先生,你不打算给我任何余地。”

“没错,阿玛狄洛博士。”

“很好。我——不,应该说我们,因为研究院的成员对此事的看法一致——我们展望未来,希望能够看到人类开发出更多而且更新的世界。然而,我们不希望这种‘自择’的过程会毁掉原有的那些世界,或让它们一蹶不振,就好像——不好意思——地球那样。我们不希望新世界把我们的精华吸尽,最后只留下糟粕。这点你了解吧?”

“请继续。”

“就任何一个机器人导向的社会,例如我们自己而言,最简单的解决方案就是派机器人担任拓荒者。等到机器人把整个社会,甚至整个世界建立起来之后,我们只要去接收成果即可,无需再作任何挑选——因为新世界一定会像原有的世界那么舒服、那么适合我们,所以我们一旦抵达新世界,几乎就等于回到家了。”

“谁说机器人一定会建立人类的世界,而不会创造出机器人的世界?”

“如果我们仅仅派出普通的机器人,你这句话就完全正确。然而,我们有机会派出像丹尼尔这样的人形机器人,他们在创造自己的世界之际,自然而然会创造出我们的世界。可是,法斯陀夫博士却反对。在他的想象中,由人类自己把陌生险恶的行星改造成一个新世界,似乎存在着不少优点,那是因为他并未预见,这样做不但会损失许多宝贵生命,还会因为过程中所出现的天灾人祸,使得结果和我们所熟悉的世界完全不同。”

“正如当今各个太空族世界,不但都和地球不同,而且彼此也不一样?”

接下来几秒钟,阿玛狄洛收起开朗的笑容,显得心事重重。“实际上,贝莱先生,你说到了一个重点。我刚刚讨论的仅限于奥罗拉,太空族世界确实各有各的不同,而且绝大多数我都不太喜欢。我心知肚明——虽然这或许是我的偏见——奥罗拉这个最古老的太空族世界,就是最好而且最成功的一个。我不希望在开拓出一堆五花八门的新世界之后,其中却只有几个真正有价值。我希望能够制造许多的奥罗拉——无数个奥罗拉——因此之故,我希望在人类抵达之前,那些新世界已经被塑造成奥罗拉。对了,这正是我们自称‘母星党’的原因,我们只认同自己这颗母星——奥罗拉——其他都不屑一顾。”

“你认为五花八门并没有价值吗,阿玛狄洛博士?”

“如果那些五花八门同样优秀,或许就有价值,但如果某些——或大多数——是劣等货,对人类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准备何时展开工作?”

“等到我们有了堪用的人形机器人之后。目前为止,只有两个人形机器人问世,其中一个还被法斯陀夫自己毁掉了,剩下丹尼尔成了唯一的样本。”他不知不觉又瞥了丹尼尔一眼。

“你们何时能造出人形机器人?”

“这很难说,我们尚未赶上法斯陀夫博士的水准。”

“虽然他只有一个人,而你们群策群力,阿玛狄洛博士?”

阿玛狄洛的肩头微微抽动。“你的讽刺对我无效,贝莱先生。打从一开始,法斯陀夫就远远超越了我们,而且,虽然研究院已经成立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全力展开工作才只有两年而已。此外,我们的目标不但是要赶上法斯陀夫,而且还要超越他。丹尼尔是个优秀的成品,但他只是原型,还不算尽善尽美。”

“像丹尼尔这样的人形机器人,还需要作哪方面的改进?”

“显然必须更像真人才行。他们必须有两种性别,而且还需要有孩童的类型。如果要在新世界建立一个以假乱真的人类社会,必须有两三个世代生活其中。”

“我想我看出其中的困难了,阿玛狄洛博士。”

“毫无疑问,困难重重。你预见了哪些困难,贝莱先生?”

“如果你制造出一批人形机器人,他们酷似人类的程度到了足以建立一个人类社会,而且他们还有性别和世代之分,那么你要如何辨别他们究竟是不是真人?”

“有什么关系吗?”

“或许有。如果这种机器人太像人类,他们便有可能融入奥罗拉社会,变成人类家族的一分子——就可能不适宜担任开路先锋。”

阿玛狄洛哈哈大笑。“显然是因为嘉蒂雅・德拉玛对詹德的迷恋,让你脑袋里出现这种想法。你瞧,我从格里迈尼斯以及瓦西莉娅博士口中,多少知道了些你对那女子的调查结果。我要提醒你,嘉蒂雅来自索拉利,她对‘丈夫’两字的认定和奥罗拉人不一定相同。”

“我并没有特别想到她。我是想到奥罗拉人对性爱一向采取广义解释,即使在今天,把机器人当性伴侣也是社会能够接受的事,而那些机器人只是粗具人形罢了。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无法分辨人类和机器人……”

“别忘了还得有孩童,机器人绝对无法生儿育女。”

“但这就引发了另一个问题。机器人的寿命必须够长,因为建立一个社会可能需要好几个世纪。”

“既然各方面都得像奥罗拉人,他们无论如何必须长寿。”

“而孩童呢——也要很长寿?”

阿玛狄洛默然不语。

贝莱说:“他们会是一批刻意制造的机器人孩童,而且永远长不大——永远不会变老变成熟。这必定会形成一个相当违反人性的因素,使得这种社会的本质充满了疑虑。”

阿玛狄洛叹了一口气。“你可真是一针见血,贝莱先生。我们的确想到过要设计一些机制,使得机器人能够生育下一代,而这些子女也能够以某种方式长大成人——至少要能撑到建立起我们想要的社会。”

“然后,当人类抵达时,这些机器人的行为模式就能回归正常。”

“或许吧——如果这样比较合适的话。”

“那么生儿育女的功能呢?显然,这个机器人社会最好尽量贴近人类,对不对?”

“有可能。”

“性交,受孕,生产?”

“有可能。”

“但如果那些足以乱真的机器人,形成了一个无异于人类的社会,那么,等到真正的人类抵达之际,机器人难道不会讨厌这些新移民,甚至试图把他们赶走吗?换句话说,那些机器人对奥罗拉人的态度,会不会就像你们对地球人一样?”

“贝莱先生,那些机器人仍然会受到三大法则的约束。”

“三大法则要求的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以及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完全正确。”

“万一那些机器人太像人类,把自己视为应当保护和服从的对象呢?他们有可能——非常理直气壮地——把自己的地位放在那些新移民之上。”

“亲爱的贝莱先生,你为何对这类事情那么关心呢?这些问题都还远在天边呢。随着时代不断进步,以及我们对问题的本质越来越了解,一定能找到解决之道的。”

“但也有可能,阿玛狄洛博士,一旦奥罗拉人了解了这些前因后果,就不再万分认同你的计划了。他们或许会转而支持法斯陀夫博士的观点。”

“是吗?法斯陀夫认为,如果奥罗拉人没有机器人帮助,就不可能自己直接开拓新世界,而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应该鼓励地球人放手去做。”

贝莱说:“我觉得这很有道理。”

“因为你是地球人,我的好贝莱。我向你保证,奥罗拉人不会乐见地球人蜂拥到一个个新世界,建立一个又一个新蜂窝,因为那样一来,数以兆计的地球人便会逐渐形成一个银河帝国,而我们太空族世界则会遭到打压——至于结果呢,最好的情况是变得弱小不堪,最坏的情况是彻底灭绝。”

“但另一个可能的结果,则是由人形机器人开拓新世界,建立起一个个以假乱真的人类社会,而真正的人类却被摒于门外。他们会逐渐建立一个机器人银河帝国,而你们太空族世界则会遭到打压,最好的情况是变得弱小不堪,最坏的情况是彻底灭绝。相较之下,奥罗拉人一定会选择由人类建立的银河帝国。”

“你怎么会那么有把握,贝莱先生?”

“我的把握来自你们这个社会的现况。我在前来奥罗拉的途中,听说你们这个世界对人类和机器人一视同仁,不作任何区分,但这个说法显然是错的。那可能只是奥罗拉人自我陶醉的一种理想状况,实际上并不存在。”

“你来这里才——多久?——不到两天吧,而你已经这么肯定?”

“没错,阿玛狄洛博士。或许正因为我是外人,所以看得很清楚,我并未受到习俗和理想的蒙蔽。比方说,机器人不得进入卫生间,就是一项明文规定的人机区分,让人类能够找到一个独立于机器人的地方。此外,你我安坐在这里,可是你看,我的机器人却在壁凹中罚站——”贝莱朝丹尼尔的方向挥挥手,“这又是另一个区分。类似这样的区分,我认为人类——甚至包括奥罗拉人——永远会乐此不疲,以保障自己的特殊性。”

“难以置信,贝莱先生。”

“一点都不难以置信,阿玛狄洛博士。你已经输了。就算你设法让奥罗拉人普遍相信詹德是法斯陀夫博士毁掉的,就算你削弱了法斯陀夫博士的政治实力,就算你的机器人殖民计划赢得立法局和奥罗拉民众的支持,你也只是争取到一点时间而已。一旦奥罗拉人看清这个计划背后的本质,他们就会转而反对你。所以说,你最好赶紧终止和法斯陀夫博士的对立,两人碰个面,谈出一个折中之道,让地球人能够着手开拓新世界,又不会对奥罗拉人或太空族世界带来任何威胁。”

“难以置信,贝莱先生。”阿玛狄洛又说了一遍。

“你别无选择。”贝莱硬生生地说。

可是,阿玛狄洛却以既从容又戏谑的口吻答道:“当我说难以置信的时候,我指的并不是你的言论,而是你居然能滔滔不绝讲那么一大串——而且认为会起作用。”

56

在贝莱的注视下,阿玛狄洛抓起最后一个小点心,一口便咬掉半块,显然吃得很开心。

“非常可口,”阿玛狄洛说,“但我未免有点太贪吃了。我刚才说到哪里?喔,对了。贝莱先生,你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秘密吗?以为我把世人还不知道的事告诉了你吗?以为我的计划虽然危险,我却泄漏给每个陌生人吗?我猜你大概会认为,只要我跟你聊得够久,就一定会说些傻话,能够让你大做文章。千万记住,我可不是那种人。我的那些计划,无论是更完美的人形机器人、机器人家庭,或是尽可能模仿人类文明,通通有案可查。凡是有兴趣的人,都能在立法局找到完整的资料。”

贝莱问:“一般大众知道吗?”

“或许不知道。一般大众对下个世纪或下个千年不会太关心,相较之下,他们对于下一餐吃什么,下一出超波剧演什么,以及下一场太空足球的赛事反而更有兴趣。话说回来,一般大众将会乐于接受我的这些计划,正如那些对它已有通盘了解的有识之士。即使有人反对,为数也不会太多,没什么关系的。”

“你能肯定吗?”

“信不信,我还真能肯定。奥罗拉人——以及整个太空族——对于地球人的强烈情绪,只怕你是难以了解的。请注意,我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情绪,我能从容和你相处就是现成的例子。我对传染病没有与生俱来的恐惧,我不会妄想你身上带有恶臭,我不觉得你散发着种种令我讨厌的人格特质,我也不认为你和你的同胞正在密谋要抢夺我们的财产或谋害我们的性命——可是绝大多数的奥罗拉人都有这种倾向。或许表面上并不明显,因为面对似乎无害的个别地球人,奥罗拉人都会非常客气,可是一旦面临考验,他们的憎恨和疑虑就会浮现出来。如果告诉他们,地球人会蜂拥至一个个新世界,进而占领整个银河,他们便会大声疾呼把地球给毁掉。”

“即使另一条路是通往机器人社会?”

“毫无疑问。我们对于机器人的看法,我想你并不了解。我们对他们很熟悉,而且和他们相处融洽。”

“不。他们是你们的仆人,你们觉得高高在上。只有在这件事不受威胁的情况下,你们才会和他们相处融洽。如果你们面临被取而代之的威胁,如果有可能变成他们高高在上,你们就会出现恐惧的反应。”

“你会这么说,只是因为地球人会有那种反应。”

“不。你们不让他们进卫生间,就是一个征兆。”

“他们没有必要进去。他们不必大小便,而且他们有自己的盥洗场所——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并未具有真正的人形,否则,我们或许就不会作这种区分。”

“到时候你们只会更怕他们。”

“真的吗?”阿玛狄洛问,“那太愚蠢了。你怕丹尼尔吗?如果我能相信那出超波剧的内容——我承认其实我做不到——你对丹尼尔有着相当深厚的感情。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对不对?”

贝莱以沉默代替回答,阿玛狄洛立刻乘胜追击。

“此时此刻,”他说,“对于吉斯卡静静站在壁凹这个事实,你可以说是无动于衷,但我能够根据你的小幅肢体语言,看出你对丹尼尔的相同处境却感到不安。你觉得他外表太像人,不该被当作机器人看待。反之,你并不会因为他酷似人类而感到害怕。”

“我是地球人。我们地球上虽然有机器人,”贝莱说,“可是并没有机器人文化。你不能拿我的例子以偏概全。”

“而嘉蒂雅,她宁愿和机器人詹德在一起……”

“她是索拉利人,你同样不能拿她的例子以偏概全。”

“那么,什么例子才不算以偏概全呢?你只是在瞎猜罢了。对我而言,如果一个机器人足够像人,就该被视为人类,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会要求我证明自己不是机器人吗?光是我貌似人类就够了。如果最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分辨人机之别,我们就不会再担心开拓新世界的奥罗拉人到底是真正的人类,或者只是外表酷似人类而已。然而——不论是人类或机器人——总之那些拓荒者是奥罗拉人,而不是地球人。”

贝莱的信心动摇了,他有点心虚地问:“万一你永远造不出人形机器人呢?”

“你为什么认定我们造不出来呢?请注意我说‘我们’,因为有很多人牵涉其中。”

“不管多少庸才加在一起,恐怕也抵不上一个天才。”

阿玛狄洛回嘴道:“我们并不是庸才,法斯陀夫或许还会希望和我们合作呢。”

“我可不这么想。”

“我却相当肯定。他不会乐见自己在立法局中失势,只要我们的银河殖民计划有了进展,他看出来无法阻止我们,就会加入我们的。他会这么做,乃是人之常情。”

“我认为你无法获胜。”贝莱说。

“因为你相信你的调查结果能替法斯陀夫洗刷冤屈,然后,或许还能把嫌疑指向某人,例如我自己。”

“或许吧。”贝莱硬着头皮说。

阿玛狄洛摇了摇头。“朋友,我若认为你的行动有可能破坏我的计划,还会端坐在这里静待一切发生吗?”

“你当然不会。你正在穷尽一切手段,设法令我的调查半途夭折。如果你确信我无论如何也妨碍不了你,又何必这么做呢?”

“嗯,”阿玛狄洛说,“如果研究院某些成员的士气遭到打击,就等于妨碍了我。你不会构成危险,却会带来困扰——这也是我无法容忍的。所以,只要我有能力,一定会消灭这个困扰——但我会用合理的方式,甚至温和的方式。如果你这个人真的危险……”

“那样的话,你会怎么做呢,阿玛狄洛博士?”

“我能设法逮捕你,把你关起来,直到你被逐出这个世界为止。我想,不管我用什么手段对付一个地球人,一般奥罗拉人都不会在意的。”

贝莱说:“你在试图恐吓我,但这起不了作用。你也非常清楚,只要有我的机器人在场,你就无法动我一根汗毛。”

阿玛狄洛说:“你有没有想到我随时能召来上百个机器人?你的机器人要怎样对付他们?”

“那上百个机器人通通不敢碰我。他们无法区分地球人和奥罗拉人,对他们而言,我就是三大法则所定义的人类。”

“他们能限制你的行动——并不伤害你——然后毁掉你的机器人。”

“休想。”贝莱说,“吉斯卡听得到你的声音,如果你打算召唤机器人,他就会限制你的行动。吉斯卡的动作非常迅速,一旦动起手来,你的机器人将会无用武之地。哪怕你真的把他们叫进来,他们也会了解到,无论对我采取任何行动,都会令你受到伤害。”

“你的意思是吉斯卡会伤害我?”

“以免我受到伤害?一定会的。若有绝对必要,他还会杀了你。”

“你当然是在开玩笑。”

“绝对不是。”贝莱说,“丹尼尔和吉斯卡奉命保护我。为了这个目的,法斯陀夫博士想尽一切办法提高第一法则的强度——并指定以我为对象。他并未对我多作解释,但我相当确定一切不假。如果我的机器人必须在你我的伤害之间作出选择,那么虽然我是地球人,他们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你。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法斯陀夫博士不会多么渴望保障你的身家性命。”

阿玛狄洛咧开嘴巴呵呵大笑。“我确信你说的每一点都正确,贝莱先生,但我很高兴你说了出来。你记得吧,亲爱的阁下,这段对话我自己也正在录音——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对你说了——我真有先见之明。法斯陀夫博士可能会删掉最后这一部分对话,但我向你保证我可不会。根据你的说法,显然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利用机器人来伤害我——甚至杀掉我,只要做得到的话。可是根据这段对话录音——或其他任何证据,都无法证明我打算以任何暴力手段对付他,或是对付你。我和他到底谁是坏蛋呢,贝莱先生?我想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所以我想,我们的晤谈到此应该正式结束了。”

他站了起来,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贝莱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几乎下意识地跟着他起身。

阿玛狄洛说:“然而,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讲。它无关乎这个发生在奥罗拉的小小遗憾——我是指法斯陀夫和我的纷争。而是你自己的问题,贝莱先生。”

“我的问题?”

“或许我应该说是地球的问题。我猜,你会那么积极地协助法斯陀夫脱离这个自找的困境,是因为你相信这么一来,你们地球就能获得扩展的机会。千万别这么想,贝莱先生。你大错特错了,如果借用我从地球历史小说里学到的说法,你这么做就是弄巧反拙。”

“我并不熟悉这句成语。”贝莱硬邦邦地说。

“我的意思是,你正在帮倒忙。要知道,等到我的观点在立法局大获全胜——请注意我说‘等到’而非‘如果’——我必须承认,那时地球人便会被迫待在自己的太阳系内,但实际上这对你们是有好处的。奥罗拉人将会开始扩展疆域,建立一个无边无际的帝国。而如果我们知道地球将永远只是地球,还会对它操什么心呢?既然整个银河都在我们掌握之中,我们不会吝惜把地球留给地球人。我们甚至会愿意在可行的范围内,尽可能把地球改造成一个宜人的世界。

“另一方面,贝莱先生,如果奥罗拉人接受法斯陀夫的观点,允许地球派出许多殖民队伍,那么不久之后,我们的同胞便会有越来越多人想到,地球人终将占领整个银河,把我们团团包围起来,而我们只有坐以待毙的份。如果到了那种地步,我可就无能为力了。我自己对地球人的好感,势必无法抵御奥罗拉上普遍燃起的疑虑和偏见,而结果将对地球非常不利。

“所以,贝莱先生,如果你真正关心自己的同胞,就该积极阻止法斯陀夫,别让他用那个错得离谱的计划迷惑奥罗拉人。换句话说,你应该当我的忠实盟友。考虑一下吧,我向你保证,我这番话是出于真诚的友谊,以及对你和对地球的好感。”

阿玛狄洛再度展现灿烂的笑容,但狼子野心已表露无遗。

57

贝莱和他带来的两个机器人,一起跟着阿玛狄洛走出那个房间,沿着长廊一路走下去。

经过一扇不显眼的房门之际,阿玛狄洛停下了脚步,问道:“走以前,你要不要用用化妆室?”

贝莱并未听懂这句话,不禁皱起了眉头,显得相当困惑。好在他自己也爱读历史小说,很快便想到了阿玛狄洛喜欢卖弄古老词汇这回事。

他答道:“古时候有一位将军,我忘了叫什么名字,他有鉴于军事行动瞬息万变,所以曾说,‘千万别放弃撒尿的机会。’”

阿玛狄洛露出开怀的笑容。“绝佳的建议。就像我建议你认真想想我刚才那番话,同样是肺腑之言——但我注意到,你还是有些犹豫不决,你总不会以为我设了什么陷阱害你吧。请相信,我并非野蛮人。既然你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客人,光凭这一点,你就绝对安全。”

贝莱小心谨慎地回应:“若说我在犹豫,那是因为我在考虑,使用你的——呃——化妆室是否得体,毕竟我并非奥罗拉人。”

“没那回事,我亲爱的贝莱。你还有其他选择吗?所谓人有三急,请你放心用吧。希望你能因此感受到,我自己并没有一般奥罗拉人的偏见,我是真心为你和地球着想。”

“你能更上一层楼吗?”

“上哪层楼,贝莱先生?”

“可否请你向我证明,你也并不认同这个世界对机器人的偏见——”

“我们对机器人没有任何偏见。”阿玛狄洛抢着更正。

贝莱严肃地点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一点,同时继续把话说完:“——很简单,只要准许他们跟我进卫生间即可。我越来越觉得,没有他们跟着,我就坐立不安。”

阿玛狄洛似乎吃了一惊,但他几乎立刻恢复镇定,却几乎是沉着脸说:“没问题,贝莱先生。”

“但如果现在里面有人,他可能会强烈反对,我可不希望出丑。”

“里面没有人。这是单人卫生间,如果正有人用,灯号会显示出来。”

“谢谢你,阿玛狄洛博士。”贝莱一面说,一面推开门。“吉斯卡,请进来。”

吉斯卡显然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不发一语便走了进去。而在贝莱的示意下,丹尼尔紧跟在吉斯卡后面,不过在经过门口之际,他抓住贝莱的手肘,将他也拉了进去。

门快关上的时候,贝莱说:“我很快就会出来,谢谢你允许我这么做。”

他尽可能怀着轻松的心情走进去,但腹部还是有一阵抽紧的感觉。会不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呢?

58

然而,贝莱发现卫生间内空无一人。它比法斯陀夫家的卫生间还要小,所以他甚至不必怎么搜查。

最后,他才注意到丹尼尔和吉斯卡静静地并排站在门口,背部紧贴着门,仿佛他们还是尽量不要走进这个房间。

贝莱想以平常的方式开口说话,发出的声音却有些沙哑。他大力清了清喉咙,又说:“你们可以走进来一点——而你,丹尼尔,不必刻意保持沉默。”(丹尼尔曾经到过地球,知道在卫生间内说话是地球上的一大禁忌。)

丹尼尔果然记得很清楚,他立刻举起食指放到嘴巴上。

贝莱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别管了。如果阿玛狄洛能够放弃机器人不得进入卫生间的禁忌,我这个地球人同样能放弃不得说话的禁忌。”

“这样会不会令你不自在,以利亚伙伴?”丹尼尔低声问。

“一点也不会。”贝莱以普通的口吻回答。(实际上,跟丹尼尔这个机器人说话,感觉就是有点不一样。在卫生间这样的房间里,当没有其他人类在场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那么可怕。而且老实讲,当只有机器人在场的时候,不论他是不是人形机器人,这种经验根本一点都不可怕。当然,这种事贝莱说不出口。虽然丹尼尔并没有情感,不至于受到伤害,可是贝莱自己却有。)

然后,贝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猛然惊觉自己实在太笨太笨了。

“或者,”他突然把声音压得非常低,对丹尼尔说,“你建议别出声,是因为这间屋子有鬼?”最后两个字,他只是做出嘴形而已。

“以利亚伙伴,如果你的意思是,屋外的人能利用某种窃听装置听到屋内的对话,那是很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不可能?”

这时,便器以极佳的效率开始自动冲水,贝莱则向洗脸台走去。

丹尼尔说:“在地球上,每一座大城都极为拥挤,使得隐私荡然无存。别人的交谈传到你耳中是理所当然的,而利用某种设备增强这个效果,也似乎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如果你不希望自己说的话传到他人耳中,只要不开口就行了,正因为如此,在那些假装有隐私的地方,例如你们所谓的卫生间,才会强制要求人人保持沉默。

“另一方面,无论在奥罗拉,乃至所有的太空族世界,隐私是生活中真正存在的事实,而且极度受到重视。你该记得索拉利,以及他们那些病态的极端习俗吧。但即使奥罗拉并非索拉利,人与人之间仍被极大的空间阻绝,这是地球人所难以想象的,何况还加上了机器人组成的围篱。想要打破隐私,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贝莱问:“你的意思是,窃听是一种犯法的行为?”

“比犯法还糟得多,以利亚伙伴。一个有教养的奥罗拉绅士,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贝莱四下望了望,丹尼尔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这个地球人一时找不到纸巾供应器,便随手抽了一张给他。

贝莱接过纸巾,不过那并非他真正在找的东西。他之所以四下张望,当然是想找找有没有窃听器,因为他实在难以相信,仅仅因为那是没教养的行为,对方就会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然而,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贝莱虽然相当沮丧,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即使屋内有奥罗拉窃听器,他也没本事找出来,这点他心知肚明。在这个陌生的文化环境中,他根本不知道该找的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开始追究起心中另一个疑团。“丹尼尔,既然你比我更了解奥罗拉人,我问你,你认为阿玛狄洛为什么不厌其烦地招呼我?他和我侃侃而谈,他亲自送我出来,还主动劝我使用卫生间——这是瓦西莉娅绝对不会做的事情。他在我身上似乎花多少时间都无所谓,这是出于礼貌吗?”

“许多奥罗拉人都对好礼的教养感到自豪。或许阿玛狄洛也是这样,他曾不止一次强调自己并非野蛮人。”

“另一个问题,你认为他为什么愿意让我带你和吉斯卡进来这里?”

“我觉得那是为了消除你的疑虑,以免你怀疑这里头设了陷阱。”

“他何必操这个心呢?因为他不希望我承受毫无必要的焦虑?”

“我猜,为了更加突显他是有教养的奥罗拉绅士吧。”

贝莱摇了摇头。“嗯,如果这个房间有鬼,阿玛狄洛能窃听到我这番话,那就让他听吧。我并不认为他是个有教养的奥罗拉绅士。他已经说得很明白,如果我不放弃调查,他保证会让整个地球跟着遭殃。这是有教养的绅士该有的行为吗?还是残酷至于极点的勒索呢?”

丹尼尔说:“必要的时候,有教养的奥罗拉绅士也会威胁他人,但即便如此,他也会用相当绅士的方式。”

“正如阿玛狄洛这样。所以,某人到底算不算绅士,取决于他的谈吐态度,而并非他的言论内容。可是,丹尼尔,你是机器人,因此并不能真正批判人类,对不对?”

丹尼尔说:“我很难这么做。不过,我可否问个问题,以利亚伙伴?你为何要求把我和吉斯卡好友带进这个卫生间呢?在我看来,你原本不大相信自己身处险境。难道你现在断定,如果我们不在身边,你的安全便失去保障?”

“不,一点也不会,丹尼尔。我相当确定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危险。”

“可是刚进来的时候,你的行为充分显示了你的疑虑,以利亚伙伴,你搜查了这个房间。”

贝莱答道:“当然要搜!我只是说我自己没危险,并没有说危险不存在。”

“我觉得自己无法分辨其中的差别,以利亚伙伴。”丹尼尔说。

“这点我们稍后再讨论吧,丹尼尔。我仍不确定这个房间到底有没有遭到窃听。”

这时,贝莱已经梳洗完毕。他换个话题说:“好啦,丹尼尔,我故意慢条斯理,一点也不赶时间。现在我要出去了,不知道阿玛狄洛是否还在耐心等着我们,还是他早已离开,委派手下送我们出研究院。毕竟,阿玛狄洛是大忙人,不可能整天陪着我们。你怎么想呢,丹尼尔?”

“相较之下,阿玛狄洛博士委派他人代劳,比较合乎逻辑。”

“你呢,吉斯卡?你又怎么想?”

“我同意丹尼尔好友的看法——虽然经验告诉我,人类并非总是作出合乎逻辑的反应。”

贝莱说:“至于我自己,我猜阿玛狄洛仍在相当耐心地等着我们。如果真有什么原因,驱使他在我们身上花费那么多时间,我觉得这个驱动力——不论原因为何——目前仍未消失。”

“我实在想不出你所谓的驱动力究竟是什么,以利亚伙伴。”丹尼尔说。

“我也想不出来,丹尼尔,”贝莱说,“所以我极为不安。但我们还是赶紧打开门,揭晓谜底吧。”

59

结果阿玛狄洛仍在等待他们,而且仍旧站在原来的位置。他对他们笑了笑,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情。贝莱忍不住向丹尼尔抛了一个“我说对了吧”的眼神,丹尼尔坦然接受。

阿玛狄洛说:“你没有把吉斯卡留在外面,贝莱先生,这点令我相当遗憾。很久以前,当我和法斯陀夫关系还不错的时候,我应该有机会认识他,可惜总是失之交臂。你可知道,法斯陀夫曾经是我的老师。”

“是吗?”贝莱说,“事实上,我并不知道。”

“除非有人告诉你,你会知道才奇怪呢——不过我想,你来到这个世界只有短短几天,几乎没时间对这类琐事多做了解——来吧,我刚刚想到,如果不借着你光临研究院的机会,带你好好逛一逛,你很可能会觉得我未尽地主之谊。”

“老实说,”贝莱的口气有点硬,“我必须……”

“我坚持。”阿玛狄洛带着一点专横的口吻说,“你昨天上午才抵达奥罗拉,但我担心你在这个世界待不了太久。如果你想瞧瞧尖端的机器人学实验室,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了。”

他索性挽起贝莱的手臂,继续用老友般的口吻说下去。(大感意外的贝莱不禁想到“没话找话”这种说法。)

“你已经洗过脸,”阿玛狄洛说,“也已经方便过了。现在,或许你还想再找几位机器人学家问问话,我很欢迎你这么做,因为我已决心向你证明,在你仍能进行调查的这段短短时间内,我绝不会从中作梗。事实上,你大可和我们共进晚餐。”

吉斯卡说:“先生,我能否插个嘴……”

“不行!”阿玛狄洛说得坚决无比,吉斯卡立刻闭上嘴巴。

阿玛狄洛说:“亲爱的贝莱先生,我了解这些机器人。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们呢?——当然,那位令人遗憾的法斯陀夫是个例外。我相当确定,吉斯卡是要提醒你还有别的事,例如另有行程、另有承诺或是另有公务——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既然你的调查工作即将终止,我向你保证,无论他要提醒你什么事,都没有任何意义了。让我们把那些无聊的事通通抛在脑后,暂时交个朋友吧。

“你一定要了解,亲爱的贝莱先生,”他继续说,“我对你们地球以及它的文化相当狂热。在奥罗拉,这并非多么流行的东西,但我却觉得十分迷人。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地球古代史,当时你们有上百种语言,而星际标准语则尚未成形——对了,我可否赞美一下你所说的星际语?

“走这边,走这边。”他一面说,一面拐了个弯。“我们会经过径路模拟室,它本身就具有奇特的美感,或许我们有个原型正在运作当中,事实上,那简直就像交响乐——不过,我刚才正在讲你说得一口流利的星际语。奥罗拉人对地球有许多迷信,其中之一就是地球人说的星际语我们几乎听不懂。那出关于你的超波剧播出时,很多人都说那些演员不可能是地球人,因为他们的口音并不难懂。可是,我就听得懂你说的每句话。”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

“我曾试着阅读莎士比亚,”他继续交心似的说,“可是,我当然无法阅读原文,偏偏译文读起来味同嚼蜡。我不得不相信问题出在翻译,绝不在莎士比亚。狄更斯和托尔斯泰的作品给我的感觉就好得多,或许因为并非韵文的关系,虽然其中每个人物的名字我几乎都念不出来。

“我想要说的是,贝莱先生,我是地球的朋友,此事千真万确。我希望替地球作出最好的安排,你了解吗?”他望向贝莱,闪烁的目光中又透出了狼子野心。

贝莱提高了音量,在对方的喋喋不休中,硬生生插进一句话:“只怕我难以从命,阿玛狄洛博士。我在此地的访谈已经结束,没有什么问题需要问你或其他人了。但我还另有要务,可否请你……”

贝莱突然住口,因为空中隐隐传来一阵古怪的隆隆声。他抬起头,大惊小怪地问:“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阿玛狄洛反问,“我觉得什么也没有。”他转过头去,望向那两个默默跟在后面的机器人。“什么也没有!”他强而有力地说,“什么也没有。”

贝莱听得出来,他这么说等于是在下命令。现在,两个机器人都不能再声称曾经听到隆隆声,否则就是和人类唱反调——除非贝莱自己施以相反的压力,以抵消那道命令,但他相当确定,自己可没本事和阿玛狄洛这位专家一较高下。

话说回来,那也无所谓。他自己听到了那个声音,而他并非机器人,不是对方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他说:“根据你自己的说法,阿玛狄洛博士,我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我更应该……”

隆隆声再度传来,这回更响了。

贝莱改以极其尖锐的口吻说:“我想,这正是你不论刚才或现在都听不到的那种声音。让我走,院长,否则我要向我的机器人求救了。”

阿玛狄洛立刻松开贝莱的手臂。“好朋友,你怎么不早说呢。来吧!我这就带你去最近的出口。虽然机会微乎其微,但如果你能再来奥罗拉,请务必旧地重游,我一定信守承诺,担任你的向导。”

他们开始加快脚步,先走下螺旋梯,又一路走过长廊,来到了那间宽敞的前厅。刚才贝莱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可是现在此处已空无一人。

每扇窗户都黑漆漆的,难道已经入夜了吗?

其实并没有。阿玛狄洛喃喃自语:“烂天气!他们把窗户都转不透明了。”

他转向贝莱,又说:“我猜现在正在下雨。气象预报早就说了,而他们通常都报得很准——坏天气更是一向准。”

门一打开,一股冷风猛然袭来,贝莱倒抽一口气,同时向后跳了一大步。外面的天色虽然不算漆黑,也好不了多少,而衬着这个灰暗的背景,一枝枝的树梢都在拼命摇摆。

户外正下着倾盆大雨,像是凭空出现了许多瀑布。当贝莱心惊胆战地向外望去,一道无比耀眼的闪电正划过天空,不久隆隆声便随之而至,这次还伴随着巨大的爆裂声,仿佛那道闪电撕裂了天空,因而带起一声巨响。

贝莱赶紧转身逃进屋内,不知不觉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