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贝莱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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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莱站在远处,目送着阿玛狄洛和主席离去。虽然他们一同前来,回程则是各走各的。
法斯陀夫送完他们两人,回到了贝莱身边,丝毫不想掩饰如释重负的神情。
“来吧,贝莱先生,”他说,“请你和我共进午餐,饭后,我会尽快安排将你送回地球。”
他的机器人显然都知道主人的心意,已经开始张罗了。
贝莱点了点头,语带嘲讽地说:“主席勉强向我道了谢,但那声谢谢像是鲠在他的喉咙。”
法斯陀夫说:“你不明白这是多么大的荣耀。主席几乎不会感谢任何人,反之也不会有人感谢他。主席的丰功伟绩,通常都是留给历史来歌颂。这位主席已经在位超过四十年,个性越来越古怪,也越来越爱发脾气,这是主席在位数十年之后的通病。
“然而,贝莱先生,我要再说一声谢谢你,而奥罗拉也会通过我向你道谢。虽然你寿命不长,但一定能活着见到地球人前往太空,而我们会提供科技上的协助。
“我实在想不通,贝莱先生,你如何能在两天半——还不到——的时间内,就解开了我们这个死结。你真是个传奇人物。算了,来,你该想要洗把脸吧,我自己就很想。”
从主席抵达开始算起,直到此时此刻,贝莱才有时间想到除了“下句话该说什么”之外的事情。
那接二连三乍现的灵光——第一次是在入睡前,其次是即将昏迷之际,第三次则是在性爱后的松弛状态下——他依旧不知道意义究竟何在。
“他首先赶到!”
这句话他至今莫名其妙,但即使并未将它参透,他还是让主席接受了他的观点,并因此大获全胜。所以说,如果根本派不上用场,或是似乎不需要,它到底还有没有任何意义呢?或者只是一句呓语罢了?
由于心里还有这个疙瘩,在出席这顿庆功午餐时,他并没有那种胜利的感觉。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是觉得自己疏忽了什么。
比方说,主席会贯彻自己的决定吗?阿玛狄洛虽然输了这一仗,但他似乎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弃的人。姑且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亦即驱动他的力量并非个人荣辱,而是他对奥罗拉的一片赤诚——果真如此的话,他就不可能放弃。
贝莱觉得有必要警告法斯陀夫。
“法斯陀夫博士,”他说,“我认为事情还没完,阿玛狄洛博士会继续设法排挤地球。”
当机器人端菜上桌之际,法斯陀夫刚好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会,也等着他这么做。然而,只要詹德这个案子平息下来,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此事一了,我确定自己永远能在立法局里制住他。别担心,贝莱先生,地球会很顺利的。你自己也别怕阿玛狄洛找你报仇,在日落之前,你就会离开这个世界,直奔地球而去——当然,丹尼尔会一路护送你。此外,我们随船送出的那份公文,一定会让你好好再升一次官。”
“我也很想赶紧回去,”贝莱说,“但我希望有时间一一道别。我想要——再去看看嘉蒂雅,还想当面向吉斯卡说再见,他昨晚等于是救了我一命。”
“绝无问题,贝莱先生。但请先吃完饭,好不好?”
贝莱开始把食物放入口中,吃起来却索然无味。正如刚才那场唇枪舌战,以及随之而来的所谓胜利,这顿饭同样是味同嚼蜡。
他其实不该赢的。主席应该半途制止他发言,而阿玛狄洛若觉得有必要,也该断然否认这一切。针对一个地球人的言词——或说推理——这样的否认应该会被接受。
但法斯陀夫却显得欢天喜地,他说:“我早已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贝莱先生。我本来还担心见主席的时机尚未成熟,你来不及提出什么扭转局势的说词。但你应付得很好,听你讲着讲着,我就不禁佩服起来。不过我始终提心吊胆,因为阿玛狄洛随时可能要求和你这个地球人对质,毕竟,你是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上,又经常出入户外,导致你的心智始终处于半错乱状态……”
贝莱冷冷地说:“恕我直言,法斯陀夫博士,我并非始终处于半错乱的状态。昨晚是个例外,那是我唯一失控的一次。打从我来到奥罗拉之后,或许常常感到不舒服,但我的心智总是处于最佳状态。”刚才面对主席,他费尽心力压抑的满腔怒火,这时总算有了宣泄的管道。“只有在暴风雨中例外,博士——当然,还有——”他陷入回忆,“当太空船快抵达时,有过那么一下子……”
他并未意识到这个想法——或说这段记忆、这个解释——是如何冒出来的,以及速度到底多快。前一刻它还并不存在,下一刻已经在他心中完整成形,仿佛它始终藏在那里,只需要戳破一个肥皂泡,便能令它无所遁形。
“耶和华啊!”他悄悄惊叹一声。然后,他挥拳捶向饭桌,震得餐盘嘎嘎作响。“耶和华啊!”
“怎么回事,贝莱先生?”法斯陀夫吃惊地问。
贝莱茫然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那个问题。“没什么,法斯陀夫博士。我只是在想阿玛狄洛博士真是可恶透顶,他先弄坏詹德,然后巧妙地嫁祸于你,昨晚他又害我在暴风雨中陷入疯狂,然后利用这件事来质疑我的说词。我只是——突然间——怒火中烧。”
“嗯,不必生这个气,贝莱先生。事实上,詹德不太可能是被阿玛狄洛弄停摆的,我仍然认为那纯粹是偶发事件——老实说,阿玛狄洛所进行的研究,确有可能增加这种事的发生几率,但我不想再追究这一点。”
贝莱并未专心聆听这段陈述。他刚刚回答法斯陀夫的话纯属虚构,因此法斯陀夫如何回应并不重要,或说并不相干(正如主席常用的说法)。事实上,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贝莱所作的一切解释——都是不相干的。可是,他却不必作任何更正。
只有一个例外——但要等一下。
耶和华啊!他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声,然后,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午餐上,开始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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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莱再度跨越法斯陀夫家和嘉蒂雅家之间的草坪。这将是三天以来,他第四次和嘉蒂雅碰面——而(他的心脏似乎扭成了一个死结)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吉斯卡负责护送他,不过这次离他比较远,而且对周遭的环境格外留意。其实,如今主席充分掌握了事实真相,已经没有必要再为贝莱的安危操心了——如果真要操心,照理说丹尼尔反倒比较危险。想必在这件事情上,吉斯卡尚未收到更新的指令。
他唯一一次主动贴近贝莱,是因为后者问了他一个问题:“吉斯卡,丹尼尔呢?”
吉斯卡迅速来到贝莱身旁,仿佛绝对不愿意提高音量来说话。“先生,丹尼尔正带着几个同伴一同赶往太空航站,替你安排返回地球的行程。等你到了太空航站,他会尽快和你会合,还会和你一起上船,直到抵达地球,才会和你道别。”
“真是好消息,和丹尼尔相处的每一天我都很珍惜。那你呢,吉斯卡?你会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先生,我奉命留在奥罗拉。然而,即使没有我,丹尼尔一个人也能把你伺候得很好。”
“这点我肯定,吉斯卡,但我会想念你。”
“谢谢你,先生。”说完,吉斯卡便以同样的速度退到了远处。贝莱望着他的背影,思索了一两秒钟——不,凡事都有先后顺序,他得先去见嘉蒂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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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上前迎接他——在这两天之间,出现了多么大的改变啊。她并不算欢欣,也并没有雀跃,甚至并未显得精神愉快,她仍旧和每位遭逢巨变、备受打击的人一样,脸上一副严肃的神情——不过那股忧虑已经消失无踪。现在的她散发出一种平静,仿佛她已逐渐明白日子终将过下去,甚至偶尔还会伴随着欢笑。
她一面向他走去,一面伸出手来,并挤出一个热情而友善的笑容。
“喔,握住吧,握住吧,以利亚。”见他显得犹豫,她立刻这么说,“经过昨夜之后,如果你还退缩,还假装不想碰我,那就太可笑了。你瞧,我都还记得,而我并不后悔,事实上刚好相反。”
贝莱采取了(对他自己而言)非比寻常的回应方式,对她微微一笑。“我也记得,嘉蒂雅,而我同样不后悔。我甚至还想再做一次,不过,我是来跟你说再见的。”
一股阴霾掠过她的脸庞。“所以说,你要回地球去了。可是,从我们两家之间永不间断的机器人联线,我接到的报告是一切顺利,你不可能失败了。”
“我并没有失败,事实上,法斯陀夫博士他大获全胜。我相信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说他和詹德之死有任何牵连了。”
“因为你的发言吗,以利亚?”
“我想是的。”
“我就知道。”她带着些许自满的口气说,“当我建议他们请你来办案时,我就知道你会成功——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你送回去呢?”
“正是因为案子破了。如果我再不走,显然会成为这个政治实体的过敏原。”
她狐疑地望着他一会儿,然后说:“我不确定你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像是地球的用语。不过别管了,你是否找出了杀害詹德的凶手?那才是重点。”
贝莱环顾四周。吉斯卡正站在壁凹里,此外,另一个壁凹内还站着一个嘉蒂雅的机器人。
嘉蒂雅毫无困难地看懂了他的肢体语言,她说:“好啦,以利亚,你得学着别再顾忌这些机器人。比方说,你不会因为屋里有这些椅子,或这些窗帘,而有所顾忌吧?”
贝莱点了点头。“嗯,好吧,嘉蒂雅,我很抱歉——万分抱歉——但我不得不把詹德是你的丈夫这个事实告诉他们。”
见她瞪大眼睛,他赶紧说下去:“我不得不这么做,这对破案起着关键的作用。但我向你保证,你在奥罗拉的处境不会因此受到影响。”他以尽可能简短的方式,把事情的经过摘要说明一番,然后做出结论,“所以你看,根本没有凶手。詹德之所以停摆,是正子径路中的随机变化所导致的结果,只不过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有可能增加这种随机变化的几率。”
“而我一直不知道,”她呜咽着说,“一直不知道。在阿玛狄洛这个恶毒的阴谋中,我等于做了帮凶——他无论如何要负责,他这么做无异于故意用大铁锤把詹德砸得粉碎。”
“嘉蒂雅,”贝莱真诚地说,“这么讲有欠公平。他并没有蓄意伤害詹德,而在他看来,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奥罗拉着想。事实上,他已受到惩罚了。他自己一败涂地,相关计划也摇摇欲坠,而机器人学研究院则会进入法斯陀夫博士的势力范围。你自己即使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合适的惩罚吧。”
她说:“这点我会想想——可是我该拿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怎么办?这个年轻英俊的小共犯,专门负责把我引出去,怪不得虽然我一再拒绝,他却一副有志竟成的模样。嗯,他还会来的,我会让他好好……”
贝莱猛力摇了摇头。“嘉蒂雅,别这样。我曾经侦讯过他,而我向你保证,他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和你一样,完全被蒙在鼓里。事实上,你本末倒置了。他并非因为要把你引开,才百折不挠地追求你,而是因为他百折不挠,阿玛狄洛才认定了他有利用价值。而他之所以不屈不挠,是因为他关心你——如果‘爱’这个字的意思在奥罗拉和在地球上一样,那就是因为他爱你。”
“在奥罗拉,爱和跳舞没有差别。詹德是机器人,而你是地球人,你俩都和奥罗拉人并不一样。”
“这点你已经解释过了。可是嘉蒂雅,你从詹德那儿学到了接受,又从我这儿学到了付出——虽然并非我刻意教你。如果你自认为学到的都是好东西,难道没有责任把它再传授给别人吗?格里迈尼斯对你足够迷恋,一定会愿意学的。他面对你的拒绝却不屈不挠,这已经是打破了奥罗拉的传统,今后他一定还会打破更多。你可以教他怎样付出和怎样接受,而在他的帮助下,你可以进一步学习如何同时或轮流付出和接受。”
嘉蒂雅凝视着贝莱的双眼,像是想看透他的心思。“以利亚,你想要摆脱我吗?”
贝莱慢慢点了点头。“是的,嘉蒂雅,我的确这么想。此时此刻,我最关心的就是你的幸福快乐,它超过了我为自己或为地球所作的任何打算。我无法给你幸福,也不能让你快乐,但如果格里迈尼斯能做到这两点,我也会感到快乐——感觉上,几乎就像是我自己做到了一样。
“嘉蒂雅,只要你肯教他如何打破那种制式的舞步,他的投入程度将会令你感到惊讶。然后这件事会慢慢传开,其他人也会纷纷拜倒在你的裙下——而格里迈尼斯或许也能开始教导其他女子。嘉蒂雅,也许你在有生之年,就会在奥罗拉掀起一场性爱革命,你有三个世纪的时间来做这件事。”
嘉蒂雅盯着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在哄着我玩,你在故意装疯卖傻。我从没想到你会这样,以利亚。你看起来总是那么郁郁寡欢,那么严肃。耶和华啊!”(她试着模仿他那忧郁的男中音,说出这句口头禅。)
贝莱说:“或许我有点哄你,但我是真心的。答应我,你会给格里迈尼斯一个机会。”
她来到他近前,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搂住她。她将食指放到他的嘴唇上,他立刻做了一个亲吻的动作。她轻柔地说:“难道你自己不想要我吗,以利亚?”
他(无法对两个机器人视而不见)以同样轻柔的声音说:“不,嘉蒂雅,我很想。我必须厚着脸皮说,如果能拥有你,此时此刻就算地球粉碎了我也不在乎——可是我做不到。几小时后,我就会离开奥罗拉,但你绝对无法获准和我同行。而今后,我想我再也不能重返奥罗拉,而你也不可能有机会造访地球。
“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你,嘉蒂雅,但也永远不会忘记你。几十年后,我就会死去,而那个时候,你将仍旧像现在一样年轻。所以不论我们会有任何可能的发展,都会很快就得说再见了。”
她将头倚在他的胸膛。“喔,以利亚,你两度闯入我的生命,每回都只有短短几小时。你每次都对我做了那么多,但随即又告辞离去。头一次,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碰碰你的脸,但那个小小的动作,却带来那么大的改变。第二次,我做的多得多——带来了更为天翻地覆的改变。无论我活多少世纪,以利亚,我将永远记得你。”
贝莱说:“那么,千万别让这段回忆阻断了你的幸福。接受格里迈尼斯,把幸福带给他——也让他把幸福带给你。还有,别忘了,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你写信给我,奥罗拉和地球之间的超波邮件始终通畅。”
“我会的,以利亚,你也会写信给我吗?”
“我会的,嘉蒂雅。”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然后两人便依依不舍地分开了。当他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时,她仍站在房间的正中央,而且依然带着浅浅的笑容。他做了一个“再见”的嘴形,然后,因为不必发出声音——否则他绝对做不到——他又补上“亲爱的”三个字。
而她也掀动嘴唇:再见了,我最亲爱的。
然后他便转身走了出去,心中再明白不过,今后永远不可能见到她的真身,也永远不可能再碰触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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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一阵子,以利亚才能重新思考尚未完成的工作。在此之前,他已默默走了一大段路,直到大约来到两座宅邸中间,他才停下脚步,举起手来。
观察入微的吉斯卡随即来到他身边。
贝莱问:“我何时一定得动身前往太空航站,吉斯卡?”
“三小时又十分钟之后,先生。”
贝莱考虑了一下。“我想要走到那棵大树旁,靠着树干坐下,独自一人待一会儿。当然要你陪着我,但我想暂时远离其他人类。”
“在户外吗,先生?”这机器人的声音无法表达惊讶与震撼,但贝莱就是有一种感觉,吉斯卡若是人类,这句话便会传达出那两种情绪。
“没错,”贝莱说,“我需要想些事情,而经过昨晚之后,今天一切显得这么平静——阳光普照、万里无云、气候宜人——似乎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向你保证,万一空旷恐惧症发作,我会立刻回到室内。所以,你会陪我吗?”
“会的,先生。”
“很好。”贝莱走在前面带路。等到两人走到大树旁,贝莱谨慎地摸了摸树干,然后仔细盯着自己的手指,发觉指尖仍旧十分干净。在确定了贴近树干不会把自己弄脏之后,他又检视了一下草地,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并将上身靠向树干。
虽然比不上靠着椅背来得舒服,可是(说也奇怪)他心中却有一种安详的感觉,那或许是置身室内永远感觉不到的。
吉斯卡仍旧站着,贝莱问:“你不坐下吗?”
“我站着和坐着一样舒服,先生。”
“我知道,吉斯卡,但如果不必抬头望着你,我的思路会更顺畅。”
“如果我坐下来,就无法那么有效地监视各种风吹草动,先生。”
“这我也知道,吉斯卡,但此时此刻,照理说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案子已经侦破,我的任务结束,法斯陀夫博士的地位也巩固了。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坐下来,而我也命令你这么做。”
吉斯卡立刻坐下,面对着贝莱,但他继续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维持着警戒状态。
贝莱抬起头,透过浓密的树叶望向天空,见到了一片蓝绿交织的景象。他还竖起耳朵,倾听着虫鸣鸟叫,并注意到附近草丛有点骚动,想必刚好有个小动物经过。他不禁想到,这是多么奇妙的一种安详,而这种安详和大城的喧嚣多么不同啊。这是一种宁静的安详、从容的安详、远离尘世的安详。
有生以来头一遭,贝莱隐约领悟到了户外究竟比大城好在哪里。他由衷感谢这次在奥罗拉的诸多经历,尤其是那场暴风雨——因为现在他知道了自己的确能够离开地球,移居到一个新世界,并面对其上任何可能的环境——当然是和班一起,或许还有洁西。
他说:“昨天晚上,我在漆黑的风雨中突然想到,如果没有云层遮掩,不知能否看到奥罗拉的卫星。如果我没记错,书上说奥罗拉有一颗卫星。”
“其实有两颗,先生。大的那颗叫作提托诺斯,不过它还是很小,看起来只像一颗中等亮度的星星。小的那颗肉眼根本看不到,所以没有名字,我们提到它的时候,就称之为提托诺斯二号。”
“谢谢你——还有,吉斯卡,谢谢你昨晚救了我。”他望着那机器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对。”
“完全没有必要谢我,我只是在遵从第一法则。在这种事情上,我没有选择余地。”
“话虽如此,你仍然等于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认为有必要让你了解这一点——而现在,吉斯卡,我该怎么做呢?”
“你是指什么事,先生?”
“我的任务结束了,法斯陀夫博士的观点已经巩固,地球的前途也已经确保。看起来我似乎没什么好做的了,可是詹德的案子还悬着呢。”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先生。”
“嗯,他的死因似乎已经公认是脑部正子电位的随机漂移,可是法斯陀夫也承认,那样的几率几乎是无限小。就算阿玛狄洛的行动可能有推波助澜的作用,那个几率在提高后,还是跟无限小差不多。至少,法斯陀夫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仍然在怀疑詹德是死于蓄意谋杀,但我不敢提出质疑了。一切皆已尘埃落定,我不想再颠覆这个令人满意的结局。我不希望再把法斯陀夫置于险境,不希望再让嘉蒂雅痛苦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能和任何人讨论这个问题,所以我只好跟你说,吉斯卡。”
“好的,先生。”
“我随时能命令你把听到的全部洗掉,把这一切都忘记。”
“是的,先生。”
“依你看,我该怎么做?”
吉斯卡说:“如果这是一桩机杀案,先生,那就一定有作案的凶手。目前只有法斯陀夫博士有这个能力,但他说并非他下的手。”
“对,当初我们就是从这里出发的。我信任法斯陀夫博士,相当确定他并不是凶手。”
“那么,这又怎么可能是机杀案呢,先生?”
“如果还有一个人,对机器人的了解和法斯陀夫博士不相上下,那就有可能了,吉斯卡。”
贝莱屈起双腿,两手紧紧抱住膝盖。他并未望向吉斯卡,而是似乎陷入了沉思。
“那会是谁呢,先生?”吉斯卡问。
贝莱终于推演到了关键点。
他说:“就是你,吉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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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吉斯卡是人类,他的反应很可能会是目瞪口呆、震惊不已;但也可能会是勃然大怒,或是吓得缩成一团,或是其他十来种可能的反应。但因为他是机器人,他并未显露任何情绪,只是回应道:“你为何这么讲,先生?”
贝莱说:“我相当确定,吉斯卡,你完全明白我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但我要你帮个忙,请允许我在这个宁静的地点,在必须动身前的这个空当,为我自己从头到尾解释一遍。我想听听自己的分析,如果我哪里说错了,我希望你立刻纠正。”
“绝无问题,先生。”
“我猜我犯的第一个错误,就是假设你不如丹尼尔那么先进、那么复杂,因为你看起来不那么像真人。身为人类的我们,总是假设机器人越是像真人,他就会越先进、越复杂,而且越有智慧。没错,像你这样的机器人确实不难设计,而丹尼尔就只有法斯陀夫那种机器人学天才造得出来,对于其他人,例如阿玛狄洛而言,要造出丹尼尔那样的机器人则是难上加难。然而在我看来,丹尼尔的设计困难主要在于模仿人类的各个层面,例如脸部的表情、声音的抑扬顿挫、各式各样的姿势和动作等等,这些模仿虽然细致繁复至极,可是和心智的复杂度并非真正有关,我猜得对吗?”
“相当正确,先生。”
“因此我和其他人一样,自然而然低估了你。但在我们抵达奥罗拉之前,你自己便泄了底。或许你还记得,在降落过程中,我的空旷恐惧症突然发作,有那么一下子,我比昨晚在暴风雨中更加无助。”
“我记得,先生。”
“当时,丹尼尔在我的舱房里,而你却在门外。我陷入了一种僵呆的状态,发不出声音来,而他也许并未望向我这边,所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原本在舱房外,但你赶紧冲了进来,关掉了我手中的控制器。你比丹尼尔更早赶到我身边,虽说丹尼尔的反射动作和你一样迅速,这点我很肯定——当初法斯陀夫博士冷不防攻击我,就是他及时出手制止的。”
“法斯陀夫博士绝对不可能攻击你。”
“没错,他只是要对我示范丹尼尔的反射动作——但言归正传,如我所说,那天在舱房里,你却首先赶到我身边。以当时的情况,我几乎无法注意到这件事,但我在这方面训练有素,而且空旷恐惧症并未令我完全失去行动能力,这点我昨晚又证明了一次。我的确注意到了是你首先赶到的,但我很快就忘掉了。当然,这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贝莱顿了顿,仿佛在等待吉斯卡表示同意,但这机器人什么也没说。
(多年后,每当贝莱想到这趟奥罗拉之旅,最先浮现脑海的并非暴风雨,甚至不是嘉蒂雅,而是目前这个画面——他平静地坐在树下,头上是衬着蓝天的绿叶,周遭是和煦的微风以及动物的低鸣,而吉斯卡坐在他对面,双眼微微发出红光。)
贝莱说:“即使有舱门阻隔,你似乎仍有办法侦测到我的心灵状态,知道我出了状况。或者简单地说,你拥有读心术,但这么说或许过分简化了。”
“是的,我有,先生。”吉斯卡平静地答道。
“而且,你还有办法影响他人的心灵。我相信你早已注意到我发现了这件事,所以你遮蔽了我心中这段记忆,硬是让我记不起来,即使我不经意地想到,也看不出背后的意义。但你并非做得天衣无缝,这或许是因为你的能力有限……”
吉斯卡说:“先生,第一法则至高无上。虽然明知会露出马脚,我还是一定要去救你。而为了避免伤害你的心灵,我只能施行最低限度的遮蔽。”
贝莱点了点头。“我懂了,你有你的难处。最低限度的遮蔽——所以当我的心灵足够放松,可以进行自由联想之际,便会记起这件事。昨晚在风雨中,我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已经想到你会首先找到我,正如当初在太空船上一样。你或许能借着红外辐射发现我的位置,但所有的飞禽走兽也都会射出红外线,很有可能造成混淆——可是你还能侦测心灵活动,不论我是否不省人事,而这就有助于顺利将我找到。”
“的确有帮助。”吉斯卡说。
“虽然我在即将睡着或昏迷之前,能够记起这件事,到了完全清醒时,我又会忘得一干二净。然而,昨天夜里,当我第三次想起来的时候,身旁还有一个人。嘉蒂雅跟我在一起,而她记得我说了什么,我说的是,‘他首先赶到’。即便如此,我还是想不起这句话的意思,直到法斯陀夫博士随口的一句话,才帮助我冲出了你设下的障碍。一旦开了窍,我很快便想起其他的事情。比方说,当初我怀疑太空船是否真的前往奥罗拉,在我开口发问之前,你就向我保证,目的地确实是奥罗拉——不过我猜,你不让任何人知道你有读心的能力。”
“正是这样,先生。”
“为什么呢?”
“这种读心的能力,先生,让我能以独一无二的方式诠释第一法则,所以我分外珍惜。我能以超乎寻常的效率防范人类受到伤害。然而在我看来,无论法斯陀夫博士——或其他任何人——对于一个会读心的机器人,都不可能容忍太久,所以我对这件事坚决保密。法斯陀夫博士常爱讲述苏珊・凯文摧毁读心机器人的传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希望他成为第二个苏珊・凯文。”
“对,他也跟我提过这则传说。我猜,他在潜意识里早已知道你有读心的能力,否则不会一再转述这个故事。而我认为,他这么做等于对你构成威胁。例如我当然是因此而注意到这件事的。”
“在不过度干扰博士心灵的前提下,我已尽可能消除这个威胁。因此,法斯陀夫博士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总不忘强调它只是个传说,实际上不可能发生。”
“对,这点我也记得。但是,既然法斯陀夫不知道你有读心术,在你的原始设计中,一定没有这种能力。所以说,你是怎么得到的?——不,别告诉我,吉斯卡,让我猜一猜。瓦西莉娅小姐,当她还是小女孩、刚对机器人学感兴趣的时候,特别喜欢跟你在一起。她跟我说过,在法斯陀夫的远距监督下,她曾试着改写你的程序。有没有可能,某一回,她无意间所做的一件事,赋予了你这种能力?这么说正确吗?”
“完全正确,先生。”
“你知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
“知道,先生。”
“目前为止,你是唯一会读心的机器人吗?”
“目前为止是的,先生,将来就不止我一个了。”
“如果我问你,瓦西莉娅博士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才让你有了这种能力——或者法斯陀夫博士这么问——你会基于第二法则而回答我们吗?”
“不会的,先生,因为根据我的判断,真相会对你们造成伤害,所以第一法则会优先发挥作用,阻止我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其实并不会有人问我,因为我会预先知道某人想要发问和下令,而我会赶在他这么做之前,从他心中移除这个冲动。”
“没错。”贝莱说,“前天傍晚,我们从嘉蒂雅家走回法斯陀夫家的时候,我曾经问丹尼尔,在詹德服侍嘉蒂雅的那些日子里,他和詹德是否有过任何接触,而他直截了当否认了。然后我准备问你同样的问题,结果竟然没问出口。我想,是你消灭了我想发问的冲动吧。”
“是的,先生。”
“因为如果我问了,你就必须回答你和他很熟,但你还不准备让我知道这件事实。”
“是的,先生。”
“可是,在你和詹德接触的这段时间中,你应该知道阿玛狄洛正在测试他,因为据我猜想,你也能读取詹德的心灵,或说侦测他的正子电位……”
“是的,先生,机器人和人类的心智活动都难不倒我。相较之下,机器人更容易了解得多。”
“你并不赞同阿玛狄洛的行为,因为在开拓银河这件事情上,你支持法斯陀夫的主张。”
“是的,先生。”
“那你为何不阻止阿玛狄洛?为何不从他心中移除测试詹德的冲动?”
吉斯卡答道:“先生,我从不轻易干扰他人的心灵。阿玛狄洛的决心是那么根深蒂固,想要将它移除,我必须大费周章——而他的心灵相当先进,也相当重要,我实在不愿意破坏。我让这件事持续了好长一阵子,在此期间,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做才最符合第一法则对我的要求。最后,我终于决定了矫正这个局势的方式,这绝非一个容易的决定。”
“于是你决定,在阿玛狄洛研究出如何设计人形机器人之前,先下手令詹德停摆。你知道该怎么做,因为多年来日积月累,你已经从法斯陀夫的心灵充分了解了法斯陀夫的理论。对不对?”
“一点也没错,先生。”
“所以说,法斯陀夫终究并非唯一能令詹德停摆的专家。”
“就某个层面而言,他仍然是的,先生。我自己的能力只是他的反射——或说他的延伸而已。”
“但是同样厉害。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会带给法斯陀夫极大的危险吗?看不出来他理所当然会成为嫌犯吗?你是否打算到了必须救他的时候,就公开你的能力,并承认这件事是你做的?”
吉斯卡说:“我的的确确看出法斯陀夫博士会陷入痛苦的困境,但我并未打算承认自己是元凶。我所打的主意,是利用这个情势把你找来奥罗拉。”
“把我找来这里?这是你的主意?”贝莱觉得自己有点吓呆了。
“是的,先生。如果你允许,我想解释一番。”
贝莱说:“请讲。”
吉斯卡说:“当初,我是从嘉蒂雅小姐和法斯陀夫博士那儿获悉你这个人的,不只从他们口中,同时还从他们心里。我也因而了解到地球的处境。显然,地球人的生活被围墙所包围,他们难以破墙而出。可是我看得很清楚,奥罗拉人同样活在围墙里面。
“奥罗拉人的围墙是由机器人组成的,这堵墙替他们挡住了人生所有的风浪,而根据阿玛狄洛的计划,将由机器人打造更多拥有围墙的社会,以免奥罗拉人亲自开拓新世界。此外奥罗拉人还有另一堵围墙,那就是他们的倍增寿命,他们因而过度重视个人主义,不想与他人分享科学资源。他们也因此不愿陷入纷纷扰扰的争议,总是在问题尚未公开之前,便请出他们的主席,由他负责排难解纷,并决定一个解决方案。他们懒得绞尽脑汁找出最佳的解答,只想闭上嘴巴捡现成的便宜。
“地球人的围墙既粗陋又具体,因此显而易见——而且总是有人渴望逃出去。奥罗拉人的围墙却是无质无形,甚至谁也看不出来,因而从未有人兴起逃脱的念头。所以我觉得,必须由地球人——而非奥罗拉人或其他太空族——负责开拓银河,并建立起银河帝国的前身。
“这些都是法斯陀夫博士所作的推论,而我完全同意。法斯陀夫博士作出这些推论就心满意足了,然而,我的能力却不允许我这么容易满足。我至少也得直接研究一个地球人的心灵,以便检验我自己悟出来的结论,而你,就是我自认有把握请到奥罗拉的那个地球人。詹德的停摆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不但阻止了阿玛狄洛的野心,还提供了邀请你来的借口。我先轻轻地推了嘉蒂雅小姐一把,让她向法斯陀夫博士推荐你;接着,我同样轻轻地推了博士一把,让他向主席推荐你;最后我又轻轻推了主席一把,让他同意这件事。而你来到之后,我立刻开始研究你,得到的成果令我很高兴。”
吉斯卡闭上了嘴巴,恢复了机器人惯常的漠然神态。
贝莱皱起眉头。“我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其实一点功劳也没有。你一定在暗中替我铺路,确保我一路找到真相。”
“不,先生,刚好相反。我刻意给你设下重重阻碍——当然是在合理范围内。虽然我曾被迫展现自己的能力,但我绝对不要给你看出来。我设法让你不时会感到灰心和绝望,同时又鼓励你大胆走出户外,以便研究你的反应。而你跨越了一个个障碍,替自己找到了出路,这令我很高兴。
“我发现你渴望回到大城的围墙里,但你也明白必须学着摆脱它。我发现你从太空鸟瞰奥罗拉以及暴露在风雨中都会感到不适,但两者皆未令你思路受阻,也并未令你打消解谜的决心。我还发现你坦然接受自己的缺陷,包括短暂的寿命——而更重要的是,你面对争议绝不回避。”
贝莱说:“你又怎么知道我能代表一般的地球人?”
“我知道你不能。可是从你心里,我获悉了还有像你这样的人,而我们可以拿这些人当作基础。我会全力促成——既然我确定了该走哪条路,我将催生出更多像我这样的机器人——他们也会全力促成这个目标。”
贝莱猛然问道:“你是指,会有很多的读心机器人前往地球?”
“不是,不是,但你有这个警觉却是正确的。那堵机器人围墙已经让奥罗拉和太空族世界注定瘫痪,如果直接引进机器人,地球势必重演这段历史。地球人必须独力开拓整个银河,不能有任何种类的机器人帮助。这意味着将有不计其数的困难、危险和损伤——如果有机器人,通通可以避免——可是人类若能一切自力更生,最后将会得到更美好的成果。或许某一天——很远很远的未来——机器人能再度介入。谁说得准呢?”
贝莱好奇地问:“你能预见未来吗?”
“不能,先生。但在研究人类心灵的过程中,我隐约看出有些法则在规范着人类的行为,正如机器人学三大法则规范机器人的行为那样。或许利用这样的法则,人类总有一天能对未来大致作些预测。相较之下,人类的法则要比机器人的法则复杂得多,我对它的具体内容没有任何概念。它的本质可能是统计性的,所以必须针对广大的群众,才能作出较为明确的预测。它也可能几乎不具约束力,因此除非广大群众对它的运作一无所悉,否则它根本毫无意义。”
“告诉我,吉斯卡,这就是法斯陀夫博士所说的‘心理史学’这门未来科学吗?”
“是的,先生。我把这个想法轻轻植入他心中,好让它有机会生根发芽。既然这个以长寿和机器人为特色的太空族文明即将走到尽头,而新一波的人类扩张即将展开——由短寿命的地球人主导,没有机器人参与——这门学问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现在,”吉斯卡站了起来,“先生,我想我们必须回到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替你作行前准备了。当然,我们在此所说的一切,不会再转述给任何人。”
“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会守口如瓶。”贝莱说。
“好的。”吉斯卡平心静气地说,“但别担心保密的重担会压在你身上。我会让你记得这一切,但你永远不会想要告诉别人——半个字也不会。”
贝莱扬起眉毛,表示姑且接受,然后说:“不过,吉斯卡,在你将我封口之前,我还要说一件事。可否请你确保嘉蒂雅的生活不会受到干扰;不会因为她是索拉利人,而且曾将机器人当成丈夫,而在这个世界上受到不友善的待遇;还有——还有她终究会接受格里迈尼斯的求爱?”
“我听到了你和嘉蒂雅小姐最后那番谈话,先生,我了解你的意思,所以请放心吧。现在,先生,我能否趁着没有旁人的时候,先向你正式道别?”他以贝莱前所未见酷似人类的姿势伸出右手。
贝莱握住他的手,那五根手指坚硬且冰凉。“再见——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说:“再见,以利亚好友。请记住,虽然奥罗拉的原意是曙光女神,可是从现在起,地球才是真正的曙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