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死 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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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维兹觉得很沮丧。这趟寻找从开始到现在,他的几个小胜利都没有什么重要性,只算暂时让失败擦身而过。

现在,他延后了跃迁到第三个太空世界的时间,结果令其他人也感染到不安的情绪。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必须让电脑将太空艇驶入超空间时,裴洛拉特站在驾驶舱门口,一脸严肃的表情,宝绮思则位于他后侧。就连菲龙也站在那里,紧紧抓住宝绮思的手,面容严肃地盯着崔维兹。

崔维兹抬起头,目光从电脑移开,带着几分火气说:“好一个全家福!”他会这么说,纯粹是由于心神不宁。

他开始指示电脑进行跃迁,故意安排当重返普通空间时,让太空艇与目标恒星的距离超过实际需要。他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在前两个太空世界上发生的事,让他学到了谨慎的重要性,但事实上他并不相信这种解释。他知道,在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是希望在重返普通空间时,和那颗恒星还有相当的距离,因而无法确定它究竟有没有可住人行星。这能让他先作几天太空旅行,然后才获悉答案,并且(也许)面对失败的苦果。

因此,这时在“全家福”的观礼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憋了一会儿,再像吹口哨似的吐出来。与此同时,他对电脑下达最后一道指令。

群星的图样默默进行着不连续的变化。最后,显像屏幕变得较为空洞,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一处恒星较疏的区域。在靠近中央的位置,可以见到一颗闪闪发亮的星辰。

崔维兹咧嘴大笑,因为这也算一项胜利。毕竟,第三组坐标可能是错的,可能根本看不到符合条件的G型恒星。他看了其他人一眼,然后说:“就是它,第三号恒星。”

“你确定吗?”宝绮思轻声问。

“注意看!”崔维兹说,“我要把屏幕转成电脑银河地图的同心画面,如果那颗明亮的恒星消失了,就代表地图没有收录,它就一定是我们要找的那颗。”

电脑立即回应他的指令,那颗行星在瞬间消失,连一点过程都没有,仿佛从来不曾存在。其他星像却丝毫未受影响,看来仍是那般庄严壮丽。

“我们找到了。”崔维兹说。

即使如此,他还是让远星号慢速前进,速度仅维持在普通速度的一半。还有一个谜底尚未揭晓,那就是可住人行星是否存在,但他并不急于找出答案。甚至飞行了三天后,这个问题仍然没有任何进展。

不过,或许不能说毫无进展。有一颗距离中心非常遥远的气态巨星,环绕着这颗恒星运转,其白昼区映出黯淡的黄色光芒。从他们目前的位置看来,它就像一弯肥厚的新月。

崔维兹并不喜欢它的模样,但尽量不表现出来。他像个有声旅行指南一样,以平板的语调说:“那里有一颗很大的气态巨星,看起来相当壮观。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它有一对细薄的行星环,还有两颗硕大的卫星。”

宝绮思说:“大多数行星系都具有气态巨星,对不对?”

“没错,可是这颗相当大。根据两颗卫星的距离,以及两者的公转周期判断,这颗气态巨星的质量约为可住人行星的两千倍。”

“那有什么差别?”宝绮思说,“气态巨星就是气态巨星,不论是大是小,对不对?它们距离所环绕的恒星总是极为遥远,而由于过大和过远,所以一律不适宜住人。想要发现可住人行星,我们必须到那颗恒星附近去找。”

崔维兹迟疑了一下,便决定公布实情。“问题是,”他说,“气态巨星会将附近的太空扫干净一大片。没被它们吸收到自身结构中的物质,则会聚结成相当大的天体,形成它们的卫星系。它们阻止了其他的聚结现象,影响力甚至能达到很远的距离。所以气态巨星愈大,就愈有可能是唯一的大型行星;除了那颗气态巨星,行星系中只会有些小行星。”

“你的意思是,这里没有可住人行星?”

“气态巨星愈大,可住人行星存在的机会就愈小。这颗气态巨星如此庞大,简直就是一颗矮恒星。”

裴洛拉特说:“我们可以看看吗?”

于是三人一起盯着屏幕。(菲龙正在宝绮思的舱房看书。)

画面不断放大,直到那个新月形占满整个屏幕。一条细长的黑线跨越新月的上半部,那当然是行星环造成的阴影。行星环本身是一道闪亮的曲线,与行星表面有一小段距离,因此有一小部分延伸到了行星的暗面,然后才被阴影遮蔽。

崔维兹说:“这颗行星的自转轴对公转平面的倾角约为三十五度,而它的行星环当然位于赤道面,所以在目前的轨道位置上,恒星的光线由下方射过来,将行星环投影在赤道上方相当远处。”

裴洛拉特看得出神。“都是些细小的行星环。”

“事实上,已在平均大小之上。”崔维兹答道。

“根据传说,在地球所属的行星系中,那颗具有行星环的气态巨星,它的环还要更宽、更亮而且更精致得多,甚至那颗气态巨星本身也相形见绌。”

“我一点也不惊讶。”崔维兹说,“一个故事口耳相传上万年,你认为它会被愈说愈小吗?”

宝绮思说:“它实在美丽。如果仔细望着那新月形,它似乎会在你眼前翻滚腾挪。”

“那是大气风暴。”崔维兹说,“如果选取适当波长的光波,一般说来可以看得更清楚些。来,让我试试看。”他将双手放到桌面,命令电脑逐一过滤光谱,然后固定在一个适当的波长。

原本微微发亮的新月形,突然变成一团变幻不定的色彩,由于变幻速度实在太快,几乎令人眼花缭乱。最后,它总算固定成橘红色。而在新月内部,有许多正在漂移的螺旋状物体,它们一面运动,一面不断或收紧或松弛。

“真是难以置信。”裴洛拉特喃喃说道。

“太可爱了。”宝绮思说。

没什么难以置信,也一点都不可爱,崔维兹难过地想。裴洛拉特与宝绮思都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完全没想到他们所赞美的这颗行星,大大减低了崔维兹解开谜团的机会。可是话说回来,他们为何要想到这些呢?他俩深信崔维兹的选择正确,两人只是陪伴他进行求证,本身并没有心理负担,自己根本不该责怪他们。

他说:“暗面看来虽然很黑,但我们若能看到波长比可见光稍长一点的光线,就能看出它其实是阴暗深浓的火红色。这颗行星向太空放出大量的红外辐射,因为它大到了几乎红热的程度。它已经超越气态巨星,简直就是一颗‘次恒星’。”

他停了半晌,又继续说:“现在,我们暂时把它抛在脑后,开始寻找可能存在的可住人行星。”

“也许真的存在。”裴洛拉特带着微笑说,“别放弃,老伙伴。”

“我尚未放弃。”崔维兹虽然这样说,自己却不怎么有信心,“行星形成的过程太复杂,无法建立一套严格规律,我们只能以几率来讨论。有那个庞然大物在太空中,几率便会降低许多,可是并不等于零。”

宝绮思说:“你何不这样想——前面两组坐标,分别提供了一个太空族居住的行星,那么这第三组坐标,既然已经提供一颗符合条件的恒星,也应该能让你找到一颗可住人行星。为什么还要谈几率呢?”

“我当然希望你说得对。”崔维兹说,却一点也没有感到安慰,“现在我们要飞出行星轨道面,向中心的恒星前进。”

他说出这个意图后,电脑几乎立刻开始行动。他靠在驾驶座上,再次肯定一件事实:驾驶一艘拥有如此先进电脑的重力太空艇,后遗症之一是再也不能——再也不能驾驶任何其他型号的船舰。

他还能忍受亲自进行那些计算吗?还能忍受必须考虑加速效应,并限定在合理范围之内吗?最可能出现的状况,是他会忘掉那些问题,而让船舰全速前进,直到他与其他乘客都被抛向舱壁,撞得粉身碎骨为止。

嗯,那么,他将永远继续驾驶远星号——或是其他一模一样的太空艇,只要他能忍受那么一点点的不同。

由于他想暂且忘掉有没有可住人行星这个问题(不论答案为何),他开始沉思另一件事:他刚才命令太空艇离开轨道面,是飞到轨道面的上方。如果没有必须飞到轨道面之下的特殊原因,驾驶员几乎总会选择向上飞,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严格说来,何必坚持将某个方向想成上方,而将另一侧想成下方呢?太空是完全对称的空间,“上下”纯粹只是约定俗成。

话说回来,在观测一颗行星时,他总会注意到它的自转与公转方向。如果两者都是反时钟,那么手臂举起的方向就是北方,两脚的方向则是南方。而在银河每个角落,总是将北方想象成上方,南方想成下方。

这纯粹是一种规约,可远溯至迷雾般的太古时代,而人类一直盲目沿用至今。一张原本熟悉的地图,如果南面朝上就一定看不懂,必须转过来才显得有意义。除非有特殊状况,否则任何人都会优先选择北方,也就是“上方”。

崔维兹想到三世纪前的一位帝国大将贝尔・里欧思所领导的一场战役。在某个关键时刻,他命令分遣舰队转向轨道面下方,于是敌军一个中队在毫无警戒的情况下,被里欧思逮个正着。后来有人抱怨,说这是一种投机行动——当然是出自输家之口。

如此影响深远且与人类同样古老的规约,一定是源自地球。想到这里,崔维兹的心思又被拉回可住人行星的问题上。

裴洛拉特与宝绮思仍然盯着那颗气态巨星,看它以非常非常缓慢的动作,在屏幕上倒翻着筋斗。现在日照部分渐渐扩大,崔维兹将光谱固定在橘红色波长上,在行星表面翻腾的风暴就变得更狂乱,而且更具催眠力量。

这时菲龙晃进了驾驶舱,但宝绮思认为他应该小睡一会儿,而她自己同样有这个需要。

崔维兹对留下来的裴洛拉特说:“我必须撤掉气态巨星的画面了,詹诺夫。我要让电脑集中全力,开始寻找大小恰当的重力讯标。”

“当然好,老伙伴。”裴洛拉特说。

不过实际情形要复杂得多。电脑所要寻找的,不只是个大小恰当的讯标而已,它还必须发自一颗距离符合条件的行星。还得等上好几天,他才能得到确定的答案。

61

崔维兹走进自己的舱房,表情凝重而严肃——其实应该说是阴郁。然后,他着实吃了一惊。

宝绮思正在那里等他,菲龙则紧靠在她身边,身上的袍子与腰布散发出一股清新气味,一闻就知道经过了蒸气洗涤与真空熨烫。这孩子穿上自己的衣裳,要比穿着宝绮思那件大了几号的睡袍好看得多。

宝绮思说:“你刚才在电脑旁边,我不想打扰你,不过现在请听——开始吧,菲龙。”

菲龙便以高亢而带有韵律的语调说:“我问候您,保护者崔维兹。我感到万分荣幸,干……更……跟随您乘太空艇遨游太空。我也很快乐,因为我有两个亲切的朋友,宝绮思和裴。”

菲龙说完后,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崔维兹再度暗忖:我心中到底将他当成男孩还是女孩?或者都是?或者都不是?

他点了点头。“背得非常熟,发音几乎完美无缺。”

“根本不是死背的。”宝绮思热切地说,“菲龙自己拟好稿子,然后问我可不可以背诵给你听,我事先甚至不知道菲龙会说些什么。”

崔维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这样的话,的确很不简单。”他注意到宝绮思提到菲龙时,尽量避免使用代名词。

宝绮思转头对菲龙说:“看吧,我告诉你崔维兹会喜欢的。现在去找裴,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再向他要些读物。”

菲龙跑开后,宝绮思说:“菲龙学习银河标准语的速度真是惊人,索拉利人对语言一定有特殊天分。想想看,班德仅仅借着收听超空间通讯,就说得一口不错的银河标准语。除了能量转换,他们的大脑也许还有其他异于常人之处。”

崔维兹只是哼了一声。

宝绮思说:“别告诉我你仍不喜欢菲龙。”

“我无所谓喜不喜欢,那小东西就是让我不自在。比方说,想到跟一个雌雄同体打交道,就令人觉得浑身不舒服。”

宝绮思说:“得了吧,崔维兹,这样说实在可笑,菲龙可算是完全正常的生物。在一个雌雄同体的社会中,想想看你我有多恶心——不是男性,就是女性。每种性别只能算一半,而为了生育下一代,必须以丑怪的方式暂时结合。”

“你反对这件事吗,宝绮思?”

“别装作误解我的意思,我是试图以雌雄同体的立场审视我们自己。对他们而言,那件事一定显得极其可厌;对我们而言,则似乎相当自然。所以菲龙才会引起你的反感,但那只是一种短视而偏狭的反应。”

“坦白说,”崔维兹道,“不确定该用什么代名词称呼这小东西,实在是一件烦人的事。为了烦恼代名词的问题,思路和谈话一直被打断。”

“但这是我们的语言有所缺失,”宝绮思说,“而不是菲龙的问题。人类的语言在发展过程中,从未将雌雄同体考虑在内。我很高兴你提出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也一直在想。如果使用‘它’,并不是解决之道,那个代名词是用来指称无关乎性别的事物。在银河标准语中,根本没有代名词同时适合两种性别。那么,何不随便选一个呢?我自己把菲龙当成女孩,原因之一是她拥有女性的尖锐声调,此外她也能生育下一代,这是女性最重要的特征之一。裴洛拉特已经同意,你何不一样接受呢?我们就用‘她’称呼菲龙吧。”

崔维兹耸了耸肩。“很好,虽然‘她有睾丸’听来会很奇怪,即使如此,还是很好。”

宝绮思叹了一口气。“你的确有个惹人厌的习惯,喜欢把每件事都拿来开玩笑。不过我知道你的压力很大,所以这点我会谅解。就用阴性代名词来称呼菲龙吧,拜托。”

“我会的。”崔维兹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说道,“我每次看到你们在一起,就愈来愈觉得你把菲龙当成子女的代用品。是不是因为你想要个孩子,却认为詹诺夫无法做到?”

宝绮思睁大了眼睛。“我跟他在一起可不是为了孩子!难道你认为,我把他当成帮我生孩子的工具?更何况,我还没到生儿育女的时候。等时候到了,我得生育一个小盖娅,这件事裴根本无能为力。”

“你的意思是必须抛弃詹诺夫?”

“当然不会,只是暂时分开,甚至可能会用人工授精的方式。”

“我想,必须等到盖娅决定有此需要、等到盖娅某个人类成员死去而产生空缺的时候,你才能生育一个孩子。”

“这是冷酷无情的说法,但也算得上实情。盖娅的每个部分,以及相互间的每一种关系,都必须维持完美的均衡。”

“就像索拉利人的情形一样。”

宝绮思紧抿着嘴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完全不同。索拉利人生产的数量总是超过需要,再将过剩的人口销毁;我们生产的子女则刚好符合需要,从来不必杀害任何生命。就像你的皮肤表层坏死之后,便会长出恰到好处的新皮肤,不会多长出一个细胞来。”

“我了解你的意思。”崔维兹说,“顺便提一下,我希望你考虑到詹诺夫的感受。”

“有关我可能生小孩的事?这个问题从未讨论过,将来也绝对不会。”

“不,我不是指那个。我有一种感觉,你对菲龙愈来愈感兴趣。这样一来,詹诺夫也许觉得被冷落了。”

“他没有受到冷落,他跟我一样对菲龙感兴趣。她是我们另一个共同的喜好,甚至将我们两人拉得更近。觉得受冷落的会不会是你自己?”

“我自己?”崔维兹真正大吃一惊。

“对,就是你。我不了解孤立体,正如你不了解盖娅一样,可是我有一种感觉,你喜欢成为这艘太空艇中注意力的焦点,也许你觉得这个地位被菲龙取代了。”

“真是荒谬。”

“你竟然认为我会冷落裴,那是同样荒谬的想法。”

“那么我们宣布停战吧。我会试着把菲龙当成女孩,但不会再过度担心你不顾詹诺夫的感受。”

宝绮思微微一笑。“谢谢你,那么一切都没问题了。”

崔维兹转过身去,宝绮思突然说:“等一等!”

崔维兹又转回来,带着点厌烦的口气说:“什么事?”

“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崔维兹,你现在既悲伤又沮丧。我不打算刺探你的心灵,但你也许愿意告诉我有什么不对劲。昨天,你说这个行星系中有颗符合条件的行星,而且似乎相当高兴。我希望它仍在那里,这个发现该不是弄错了吧?”

“在这个行星系中,的确有颗符合条件的行星,而它仍在那里。”崔维兹说。

“大小刚好吗?”

崔维兹点了点头。“既然说它符合条件,大小当然刚好,而且它和恒星的距离也刚好。”

“那么,到底有什么问题?”

“我们现在足够接近它了,已经能够分析它的大气成分,结果显示它谈不上有大气层。”

“没有大气层?”

“谈不上有,所以它不是一颗可住人的行星。而环绕这个太阳的其他行星,都没有半点可住人的条件。我们这第三次尝试,结果是一无所获。”

62

裴洛拉特看来面色凝重,但显然不愿搅扰崔维兹闷闷不乐的沉默。他站在驾驶舱门口观望,意思很明显,希望崔维兹能主动开口说话。

崔维兹却一直没开口,沉默的状态像是生了根似的。

最后裴洛拉特实在忍不住了,带着几分怯意说:“我们正在做什么?”

崔维兹抬起头,瞪了裴洛拉特一会儿,又将头转过去,然后说:“我们正对准那颗行星飞去。”

“可是,既然它没有大气层……”

“是电脑说它没有大气层。长久以来,它告诉我的都是我想听的,而我一直照单全收。如今它告诉我一些我不想听的,所以我打算查验一下。假如这台电脑也会出错,现在就是我希望它出错的时候。”

“你认为它出了错吗?”

“我并不这么想。”

“你想得到可能令它出错的原因吗?”

“我也想不出来。”

“那你为何自找麻烦呢,葛兰?”

崔维兹终于将座椅转过来,他面对着裴洛拉特,脸孔扭曲成近乎绝望的表情。“难道你看不出来,詹诺夫,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吗?在前两个世界,我们寻找地球下落的结果是一场空,如今这个世界又是一片空白。现在我该怎么办?从一个世界游荡到另一个世界,张大眼睛四处张望,逢人便问:‘对不起,请问地球在哪里?’地球将它自己的踪迹隐藏得太好了,哪里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甚至开始怀疑,即使有线索存在,它也会让我们绝对无法找到。”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然后说:“我自己也在顺着这个方向思索,你介不介意我们讨论一下?我知道你很不开心,也不想讲话,老弟,所以如果你要我别烦你,我马上就走。”

“开始讨论吧。”崔维兹的声音简直像呻吟,“除了洗耳恭听,我还有什么好做的?”

于是裴洛拉特说:“听你这种口气,好像并非真想要我开口,不过谈谈也许对我们都有好处。当你认为受不了的时候,请随时叫我闭嘴。我有个感觉,葛兰,地球不一定仅仅采取被动消极的方法,将自己隐藏起来,也不一定只是清除有关它的参考资料。难道它不会安排一些假线索,主动制造烟幕吗?”

“怎么说?”

“嗯,我们在好几处地方,都听说过地球具有放射性,这种说法就有可能是故意捏造的,好让大家都打消寻找它的念头。假如真有放射性,它就万万接近不得。最可能的情况,是我们甚至无法踏上地球。就算我们拥有机器人,它们也可能无法抵御放射线的伤害。所以何必还要找呢?于是,即使地球没有放射性,也能因此不受侵犯,除非有人在无意间接近,但即使发生那种事,它或许也有其他的隐蔽方法。”

崔维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真奇怪,詹诺夫,我刚好也想到这一点。我甚至想到,那颗未必存在的巨大卫星是虚构的,被故意放进这个世界的传说中。至于具有超大行星环的气态巨星,可能也是捏造出来的,同样未必存在。这些或许都是刻意的安排,好让我们寻找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因而当我们来到正确的行星系,双眼瞪着地球的时候,反倒对它视而不见。因为事实上,它并没有一颗巨大的卫星,并没有具放射性的地壳,它的近邻也没有什么三重行星环。因此,我们无法认出它来,做梦也想不到它就在我们眼前——我还想象到更糟的情况。”

裴洛拉特显得垂头丧气。“怎么还会有更糟的情况?”

“很简单。在半夜里,当你沮丧到极点时,就会开始遨游无际的幻想天地,寻找任何能令你更绝望的东西。万一地球法力无边呢?万一它能蒙蔽我们的心灵呢?万一我们经过地球附近时,虽然它的确有巨大的卫星,它的邻居也有巨大的行星环,我们却根本视若无睹呢?万一我们早就错过它了呢?”

“可是你若相信这些,我们为何还……”

“我没说我相信,我只是说些疯狂的幻想,我们还是会继续寻找。”

裴洛拉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要持续多久呢,崔维兹?到了某个地步,我们当然就得放弃。”

“绝不!”崔维兹厉声道,“即使我必须花一辈子的时间,从一颗行星飞到另一颗行星,睁大眼睛四处张望,逢人便说:‘先生请问,地球在哪里?’我也不会放弃。如果你们希望的话,我随时可以带你和宝绮思回盖娅,甚至送菲龙一起去,然后我再一个人上路。”

“喔,不,你知道我不会离开你,葛兰,宝绮思也不会。如果有必要,我们会跟你一起踏遍每颗行星。可是到底为什么呢?”

“因为我必须找到地球,因为我一定会找到的。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情况下,但我一定会找到它的。现在,听着,我要设法前往一个适当位置,以便研究这颗行星的日照面,但又不能和它的太阳过于接近,所以暂时别打扰我。”

裴洛拉特不再说话,但也没有离开。他留在原处继续旁观,看着崔维兹研究屏幕上的行星影像,其中有一半以上处于白昼。对裴洛拉特而言,它似乎毫无特色,可是他也知道,崔维兹现在和电脑联在一起,各种感知能力已大为增强。

崔维兹悄声道:“那里有一团薄雾。”

“那就一定有大气层。”裴洛拉特脱口而出。

“不至于太多,不足以维持生命,但足以产生能掀起灰尘的微风。对一颗拥有稀薄大气的行星而言,这是个普遍的特征,它甚至还可能有小型的极地冰冠,就是凝结在极地的少数‘水冰’,你知道吧。这个世界的温度过高,不可能有固态二氧化碳。我必须切换到雷达映像,这样一来,我就能在夜面顺利工作。”

“真的吗?”

“真的。我应该一开始就试着那样做,可是这颗行星几乎没有空气,因此也没有云,尝试用可见光观察似乎很自然。”

崔维兹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这期间,显像屏幕中的雷达反射模糊不清,仿佛是一颗行星的抽象画,有点像某位克里昂时期艺术家的画风。然后他使劲说了一声:“好——”并将这个字刻意拉长,接着再度陷入沉默。

裴洛拉特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东西‘好’?”

崔维兹很快瞥了他一眼。“我看不到任何陨石坑。”

“没有陨石坑?那是好现象吗?”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咧嘴笑了笑,又说:“非常好的现象。事实上,可能是好极了。”

63

菲龙的鼻子一直贴着太空艇的舷窗,透过这个窗口,能直接以肉眼观察宇宙的一小部分。这可说是最自然的景观,完全未经电脑的放大或增强。

宝绮思刚才试着为菲龙解释宇宙的奥秘,现在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对裴洛拉特说:“我不知道她了解多少,亲爱的裴。她出生的那座宅邸,以及宅邸附近一小部分的属地,对她而言就是整个宇宙。我想她未曾在夜晚到过户外,也从来没有见过星星。”

“你真这么想吗?”

“我真这么想。所以直到她懂得够多的字汇,可以稍微了解我的说明了,我才敢让她看到太空的景观。你多么幸运啊,能用她的语言跟她交谈。”

“问题是我不算很懂天文。”裴洛拉特歉然道,“如果事先毫无准备,宇宙是个相当不易掌握的概念。她曾对我说,假如那些小光点都是巨大的世界,每个都像索拉利一样——当然啦,它们都比索拉利大得多——那么它们就不能凭空挂在那里,它们应该掉下来,她这么说。”

“就她既有的知识而言,她说得没错。她问的都是合理的问题,一点一滴慢慢累积,总有一天她会了解的。至少她有好奇心,而且她不害怕。”

“其实,宝绮思,我自己也好奇。葛兰发现这个世界没有陨石坑之后,你看他立刻有多大的转变。我对其中的差别毫无概念,你呢?”

“同样没概念。不过他的行星学知识比我们丰富得多,我们只能假设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真希望自己也知道。”

“那么,去问问他。”

裴洛拉特现出为难的表情。“我总是担心会惹他心烦。我可以肯定,他认为我该知道这些事,根本用不着他来告诉我。”

宝绮思说:“这是傻话,裴。他对于银河中的神话传说,凡是认为可能有用的,随时会毫不犹豫地向你请教。既然你总是乐意回答和解释,他又为何不该如此?你现在就去问他,如果因而惹他心烦,他就会得到一个练习做人处事的机会,这样对他也有好处。”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不,当然不去。我要跟菲龙在一起,继续试着将宇宙的概念装进她脑子里。在他对你作出解释之后,你随时可以解释给我听。”

64

裴洛拉特怯生生地走进驾驶舱。他很高兴发现崔维兹正在吹口哨,显然心情相当好。

“葛兰。”他尽可能以快活的语气说。

崔维兹抬起头来。“詹诺夫!你每次进来总是蹑手蹑脚,好像认为打扰我会犯法似的。把门关上,坐下吧,坐下来吧!你看这个。”

他指着映在显像屏幕上的行星,然后说:“我只找到两三个陨石坑,而且都相当小。”

“那有什么差别吗,葛兰?真有吗?”

“差别?当然有。你怎么会这样问呢?”

裴洛拉特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这些对我而言都神秘无比。我大学时主修历史,此外还修过社会学和心理学,也修了一些语言和文学课程,大多数是古代语文;在研究所的时候,我则专攻神话学。我从未接触过行星学,或是其他自然科学。”

“那也没什么不对,詹诺夫,我宁愿你只精通这些知识。你在古代语言和神话学方面的素养,对我们一直有莫大助益,这点你自己也知道。遇到有关行星学的问题,我会负责解决。”

他继续说:“你可知道,詹诺夫,行星是由较小天体撞在一块所形成的。最后撞上来的那些,就会造成陨石坑的痕迹,我的意思是有此可能。如果一颗行星大到气态巨星的程度,大气层下其实全是液态结构,最后那批撞击就只会溅起若干液体,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较小的固态行星,不论是冰或是岩石构成的,都一定会有陨石坑的痕迹。除非出现某种消除作用,否则它们永远不会消失。而消除作用会在三种情况下产生:

“第一种情况,这个世界的液态海洋上结了一层冰。这样一来,任何撞击都会将冰击碎,而令水花四溅。不久冰层会重新冻结,打个比方,就像是伤口愈合。这样的行星或卫星温度一定很低,不可能是我们所谓的可住人世界。

“第二种情况,如果这个世界的火山活动很剧烈,那么一旦有陨石坑形成,熔岩流或火山灰落尘便会源源不断灌进来,将陨石坑渐渐湮没。然而,这样的行星或卫星也不可能适合人类居住。

“可住人世界则构成第三种情况。这种世界或许有极地冰冠,但大部分海洋一定都是自由流体。它们也可能有活火山,可是一定分布得很稀疏。这种世界如果出现了陨石坑,一来无法自行愈合,二来也没有东西可供填补。然而它上面有侵蚀作用,风或流动的水都会不断侵蚀陨石坑,而如果还有生物,生物活动也具有强力的侵蚀作用。懂了吧?”

裴洛拉特思索了一下,然后说:“可是,葛兰,我一点也不了解你的意思。我们要去的这颗行星……”

“我们明天就要登陆。”崔维兹兴高采烈地说。

“我们要去的这颗行星并没有海洋。”

“只有很薄的极地冰冠。”

“也没有多少大气。”

“只有端点星大气密度的百分之一。”

“更没有生物。”

“我没侦测到生命迹象。”

“那么,有什么东西能侵蚀掉陨石坑呢?”

“海洋、大气、生物三者。”崔维兹说,“听着,假如这颗行星一开始就没有空气和水分,陨石坑形成后就不会消失,它的表面到处都会是坑坑洞洞。而这颗行星上几乎没有陨石坑,证明它原本一定含有空气和水分,而且不久之前,也许还有相当丰沛的大气和海洋。此外,看得出这个世界有些巨大的海盆,那些地方过去一定是汪洋一片,而干涸河床的痕迹更不在话下。所以你看,侵蚀作用过去的确存在,是不久之前才停止的,而新的陨石坑还来不及累积。”

裴洛拉特看来一脸疑惑。“我或许不是行星学家,可是我也知道,如果一颗行星大到足以维持浓厚的大气数十亿年之久,就不会突然失去它,对不对?”

“我也认为不可能。”崔维兹说,“但在大气流失前,这个世界上无疑有生命存在,也许还是人类生命。根据我的猜测,它是个经过改造的世界,就像银河中几乎每个住人世界一样。问题是人类抵达之前,它的自然条件如何?为了住得舒服,人类又对它进行过何种改造?还有,生命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消失的?这些问题我们都不知道答案。有可能发生过一场大灾变,将大气层一扫而光,一举结束了人类的生命。也有可能人类在这颗行星居住时,维持着一种奇异的非平衡状态,而人类消失后,它就陷入恶性循环,导致大气变得愈来愈稀薄。或许我们登陆之后就能找到答案,也可能根本找不到,不过这点无关紧要。”

“如果那上面现在没有生命,那么过去是否曾有生命,同样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个世界始终不可住人,和目前不可住人,两者又有什么差别?”

“假如只有现在不可住人,当年的居民应该会留下些遗迹。”

“奥罗拉也有许多遗迹……”

“一点也没错,但奥罗拉经历了两万年的雨雪风霜,以及温度的大起大落。此外那里还有生物——别忘了那些生物。那里也许不再有人类的踪迹,可是仍有众多生物。遗迹也像陨石坑一样会遭到侵蚀,甚至更快。经过了两万年,不会留下什么对我们有用的东西。然而在这颗行星上,曾经有过一段时期,或许长达两万年,也或许少一点,上面没有任何风雨或生物。我承认,温度变化还是有的,不过那是唯一的不利因素,所以那些遗迹应该保存得相当好。”

“除非,”裴洛拉特以怀疑的口吻喃喃说道,“上面根本没有任何遗迹。有没有可能这颗行星上从未出现生命,至少从来没有人类居住过,而造成大气流失的事件,其实根本和人类无关?”

“不,不可能。”崔维兹说,“你无法使我变得悲观,因为我有免疫力。即使在此时此地,我也已经侦察到一些遗迹,并且可以确定那是一座城市——所以我们明天就要登陆。”

65

宝绮思以忧虑的口吻说:“菲龙深信我们要带她回到健比——她的机器人身边。”

“嗯——嗯。”崔维兹一面说,一面研究着太空艇下方急速掠过的地表。然后他抬起头,仿佛这时才听见那句话。“嗯,那是她唯一认识的亲人,对不对?”

“没错,当然没错,但她以为我们回到了索拉利。”

“它看来像索拉利吗?”

“她怎么会知道?”

“告诉她那不是索拉利。听好,我会给你一两套附有图解的影视参考书,让她看看各种住人世界的特写,再向她解释一下,这样的世界总共有好几千万。你会有时间做这件事的,一旦选定目标着陆之后,我不知道会和詹诺夫在外面徘徊多久。”

“你和詹诺夫?”

“对,菲龙不能跟我们一块去。即使我想要她去,实际上也办不到,但除非我是疯子,否则不会有那种念头。宝绮思,这个世界需要太空衣,上面没有可供呼吸的空气。我们没有适合菲龙穿的太空衣,所以她得跟你留在太空艇内。”

“为什么跟我?”

崔维兹的嘴角扯出一个假笑。“我承认,”他说,“如果你跟我们一起行动,我会比较有安全感,可是我们不能把菲龙单独留在太空艇上。她有可能造成破坏,即使只是无心之失。而我必须让詹诺夫跟着我,因为他可能看得懂此地的古代文书。这就表示你得和菲龙留在这里,我认为你应该愿意的。”

宝绮思显得犹豫不决。

崔维兹说:“你看,当初是你要带菲龙同行,我根本就反对,我确信她只会是个麻烦。因此——她的出现带来一些束缚,你就必须自我调适。她待在这里,所以你也得待在这里,没有别的办法。”

宝绮思叹了一口气。“我想是吧。”

“好,詹诺夫呢?”

“他和菲龙在一起。”

“很好,你去换班,我有话跟他说。”

裴洛拉特走进来的时候,崔维兹还在研究行星地表。他先清了清喉咙,表示他已经到了,然后说:“有什么麻烦吗,葛兰?”

“不算真正的麻烦,詹诺夫,我只是不太确定。这是个很特殊的世界,我不知道它发生过什么变故。当初海洋一定极辽阔,这点可以从海盆看出来,不过一律很浅。从这些地质遗迹中,我所能作出的最佳判断,是这个世界原本有许多河道,而且海洋曾被淡化,也可能是海水本来就没什么盐分。如果当初海洋里的盐分不多,就能解释海盆中为何没有大片盐滩。或者也有可能,在海水流失的过程中,盐分跟着一起流失——这当然会使它看来像人为的结果。”

裴洛拉特迟疑地说:“很抱歉,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葛兰,但其中有任何一样跟我们寻找的目标有关吗?”

“我想应该没有,可是我忍不住感到好奇。这颗行星是如何被改造成适宜人类居住的?它在改造之前又是什么面貌?我若知道这些答案,或许就能了解它在遭到遗弃之后,也可能是之前,曾经发生什么变故。如果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就能提早防范,避免发生不愉快的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它是个死去的世界,不是吗?”

“的确死透了。非常少的水分,稀薄到不能呼吸的大气,而宝绮思也侦测不到精神活动的迹象。”

“我认为这就够确定了。”

“不存在精神活动,不一定代表没有生物。”

“至少代表一定没有危险的生物。”

“我不知道,但我想请教你的不是这个。我找到两座城市,可当作我们探查的第一站,它们似乎处于极佳的状况,其他城市也都一样。不管是什么力量毁掉了空气和海洋,似乎完全未曾波及城市。言归正传,那两座城市特别大。然而,较大的那个似乎缺少空地,它的外缘远方有些太空航站,市内却没有这类场所。另外那个稍微小一点的,市内则有些开阔的空地,所以比较容易降落在市中心,不过那里并非正式的太空航站。可是话说回来,谁又会计较呢?”

裴洛拉特显得愁眉苦脸。“你是要我作决定吗,葛兰?”

“不,我自己会作决定,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看法。”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向四方延伸的大城比较像商业或制造业中心,具有开阔空地的较小城市则比较像行政中心。我们的目标应该是行政中心,那里有纪念性建筑物吗?”

“你所谓的纪念性建筑物是什么意思?”

裴洛拉特微微一笑,拉长了他紧绷的嘴唇。“我也不清楚,每个世界的建筑风格都不相同,又会随着时间改变。不过,我猜它们总是看来大而无当,而且豪华奢侈,就像我们在康普隆时置身的那座建筑。”

这回轮到崔维兹露出微笑。“垂直望下去很难分辨,而在接近或飞离时,虽然可以从侧面观察,看出去却会是一片混乱。你为什么比较中意行政中心?”

“那里比较有可能找到行星博物馆、图书馆、档案中心、大学院校等机构。”

“好,我们就去那里,去那个较小的城市,也许我们会有所发现。我们已经失败两次,但这次也许会有所发现。”

“说不定这会是‘幸运的三度梅’。”

崔维兹扬起眉毛。“你从哪里听来这个成语的?”

“这是个古老的成语。”裴洛拉特说,“我是在一则古代传说中发现的,意思是第三次的尝试终于带来成功,我这么想。”

“听来很有道理。”崔维兹说,“很好,幸运的三度梅,詹诺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