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音乐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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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地点同样是他们进早餐的那间餐厅。这回里面坐满阿尔法人,崔维兹与裴洛拉特夹在人群中,受到热烈的欢迎。宝绮思与菲龙并未加入,而是在旁边一间较隐密的小房间用餐。

午餐包括好几种不同的鱼类,此外汤里有许多肉片,看来八成是小山羊肉。餐桌上有一条条待切的面包,旁边摆着奶油与果酱。随后又上了一大盘五花八门的沙拉,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甜点,不过一壶壶的果汁仿佛源源不绝。两位基地人由于早餐吃得太好,现在不得不有所节制,但其他人似乎都在尽情享用。

“他们怎样避免发胖呢?”裴洛拉特低声嘀咕。

崔维兹耸了耸肩。“大概是劳动量很大吧。”

这个社会显然不太注重用餐礼仪,各种吵闹的声音从未间断,包括叫嚷声、欢笑声,以及厚实(而且显然摔不破)的杯子砸到桌面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和男人一样嘈杂刺耳,只不过音调高出许多。

裴洛拉特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但崔维兹现在(至少暂时)完全忘却了他对广子提到的那种“不好过”,感受到的只有轻松和愉快。

他说:“其实,这也有可爱的一面。这些人显然很会享受生活,几乎没什么烦恼。气候由他们自己控制,粮食丰饶得难以想象。这是他们的黄金时代,而且会一直继续下去。”

他得高声喊叫才能把话说清楚,裴洛拉特也以大吼回答道:“可是这么吵。”

“他们习惯了。”

“在这么吵闹的场合,我不懂他们怎能沟通。”

当然,两位基地人什么也听不出来。阿尔法语的奇怪发音、古老文法以及字词的特殊顺序,夹在巨大的音量中,令他们根本摸不着头脑。对这两位基地人而言,简直像置身于受惊的动物园内。

直到午餐过后,他们才在一栋小型建筑中与宝绮思会合。这里是分配给他们的临时住所,崔维兹发觉跟广子的家几乎没什么不同。菲龙待在另一个房间,据宝绮思说,有机会独处令菲龙的情绪大为放松,她正准备小睡一会儿。

裴洛拉特望着充当大门的墙洞,以不安的口气说:“这里简直没有隐私。我们怎能自由自在地说话?”

“我向你保证,”崔维兹说,“只要用帆布屏障把门遮起来,就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由于社会习俗的力量,那帆布就像铜墙铁壁一样。”

裴洛拉特又瞥了一眼位于高处的窗口。“我们的谈话会被人偷听。”

“我们不必大吼大叫。阿尔法人不会做隔墙有耳的事,早餐的时候,他们即便站在餐厅窗外,仍然保持礼貌的距离。”

宝绮思微微一笑。“你和温柔的小广子在一起没多久,就学到了这么多阿尔法礼俗;他们对于隐私的尊重,你现在也信心十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崔维兹说:“如果你发觉我的心灵触须获得改善,又猜得出原因的话,我只能拜托你离我的心灵远一点。”

“你明明知道,除非是生死关头,否则在任何情况下,盖娅都不会碰触你的心灵,而且你也明白为什么。话说回来,我的精神力量并未失灵,我能感测到一公里外发生的事。这是不是你从事太空旅行的老毛病,我的色情狂老友?”

“色情狂?得了吧,宝绮思。整个行程中才发生两次,两次而已!”

“我们造访过的世界,只有两个上面有活色生香的女人。二分之二的机会,而且都是在几小时后就发生的。”

“你很清楚我在康普隆是身不由己。”

“有道理,我还记得她的模样。”宝绮思纵声大笑好一阵子,又说:“可是我不信广子有多大能耐,能够令你束手就擒,或是将不可抗拒的意志,强行加在你瑟缩的身子上。”

“当然不是那样,我完全心甘情愿。话说回来,那的确是她的主意。”

裴洛拉特带着一丝羡慕的口吻说:“这种事时时发生在你身上吗,葛兰?”

“当然必定如此,裴。”宝绮思说,“女性都会不由自主被他吸引。”

“我倒希望真是如此,”崔维兹说,“但事实不然。而我也庆幸并非如此,我这辈子实在还想做些别的事。话又说回来,这回我还真是令她无法抗拒。毕竟,在我们来到之前,广子从未见过其他世界的人,而阿尔法上现存的居民显然都毫无例外。从她说溜了嘴的一些事,以及随口的几句话,我推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她有个相当兴奋的想法,认为我也许在生理结构或技巧方面,跟阿尔法人有所不同。可怜的小东西,恐怕她失望了。”

“哦?”宝绮思说,“那么你呢?”

“我不会。”崔维兹说,“我到过不少世界,有过许多实际经验。我发现不论在任何地方,人永远是人,性永远是性。如果真有什么显著差异,通常也是微不足道,而且不怎么愉快。算算我这辈子闻过多少香水吧!我还记得有个年轻女子,除非把夹杂着死命尖叫的音乐开得很大声,否则就是提不起劲。而她一放那种音乐,就换我提不起劲来了。我向你保证,只要和往常一样,我就很满意了。”

“提到音乐,”宝绮思说,“我们受邀晚餐后出席一场音乐会。这显然是一件非常正式的事,是专门为我们而举行的。我猜,阿尔法人对他们的音乐非常自豪。”

崔维兹做了个鬼脸。“不论他们如何引以为傲,也不会让音乐更悦耳。”

“听我说完。”宝绮思说,“我猜他们自豪的原因,是他们善于演奏很古老的乐器——非常古老。从这些乐器身上,我们或许能获得些地球的资料。”

崔维兹扬起眉毛。“很有意思的想法。这倒提醒了我,你们两位也许已经获得一些线索。詹诺夫,你可曾见到广子口中的那个单姓李?”

“我的确见到了。”裴洛拉特说,“我跟他在一起三个钟头,广子讲得并不夸张,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我要回来吃午餐的时候,他竟然抓住我,不肯让我离开,直到我答应他会尽快回去,听他说更多的故事,他才把我给放了。”

“他有没有提到任何重要的事?”

“嗯,他也——跟其他人一样——坚持地球已经布满致命的放射性。他说阿尔法人的祖先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他们如果再不逃走就没命了。而且,葛兰,他说得如此坚决,叫我不得不相信他。我现在确信地球已经死了,我们这趟寻找终归是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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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维兹靠向椅背,瞪着坐在狭窄便床上的裴洛拉特。宝绮思原来坐在裴洛拉特身旁,现在她站了起来,轮流望着其他两人。

最后,崔维兹终于开口:“让我来决定我们的寻找是不是一场空,詹诺夫。告诉我那个唠叨的老头跟你讲了些什么——当然,要长话短说。”

裴洛拉特道:“单姓李说故事的时候,我一直在做笔记,这使我看来更像一名学者,但我现在不必参考那些笔记。他说话的方式相当‘意识流’,说到每件事都会联想到另一件。不过,当然啦,我一辈子都在搜集地球的相关资料,设法将它们有系统地组织起来,所以我练就了一项本能,能将冗长而杂乱无章的谈话内容浓缩成……”

崔维兹轻声道:“成为同样冗长而杂乱无章的叙述?说重点就好,亲爱的詹诺夫。”

裴洛拉特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理当如此,老弟,我会试着依照时间顺序整理出一个连贯的故事。地球是人类最初的家乡,也是数百万种动植物的发源地,这种情形持续了无数岁月,直到超空间旅行发明为止。然后太空世界一个个建立起来,它们脱离了地球,发展出自己的文化,进而鄙视并压迫那个源头母星。

“数世纪后,地球终于设法争回自由,不过单姓李并未解释地球究竟如何做到的。即使他给我机会插嘴,我也不敢发问,因为那只会让他岔到别的话题去,何况他根本没给我任何机会。他的确提到了一个文化英雄,名叫伊利亚・贝莱,可是历史记录有个普遍倾向,就是将几世代的成就全归诸某一个人物身上,因此不值得去……”

宝绮思说:“没错,亲爱的裴,这点我们了解。”

裴洛拉特再度半途打住,思索了一下。“真是的,我很抱歉。后来地球掀起第二波星际殖民潮,以崭新的方式建立了许多新世界。新一批的殖民者比太空族更有活力,超越了他们、击败了他们,而且繁衍绵延不绝,终于创建了银河帝国。在银河殖民者和太空族交战期间——不对,不是交战,因为他的用词是‘冲突’,而且用得非常谨慎——就是在那段时期,地球变得具有放射性。”

崔维兹显然听烦了,他说:“实在荒谬绝伦,詹诺夫。一个世界怎么会‘变得’具有放射性?每个世界在形成的那一刻,多多少少都会带有微量的放射性,而那种放射性会渐渐衰变。地球不可能突然‘变得’具有放射性。”

裴洛拉特耸了耸肩。“我只是将他的说法转述给你,他也只是将他听到的转述给我,而告诉他的人又是听别人转述的——依此类推。这是个民间传说,一代代口耳相传,天晓得每次转述都被扭曲了多少。”

“这点我了解,可是难道没有任何书籍、文件、古代历史等等,在早期就将这个故事固定下来,而能提供我们比这个传说更正确的记载?”

“其实,我设法问过这个问题,答案则是否定的。他含混地提到,记载古代历史的书籍不是没有,但很早以前就散轶了。不过他告诉我们的,正是那些书上的记载。”

“对,是严重扭曲的记载。同样的事一再发生,我们造访的每个世界上,地球的资料总是早已不翼而飞。嗯,他说地球是怎样变得具放射性的?”

“他未作任何解释,顶多只提到太空族要负责。但我猜地球人把太空族视为恶魔,将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他们。至于放射性……”

此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掩盖了他的话。“宝绮思,我是太空族吗?”

菲龙正站在两房之间的出入口,她的头发乱成一团,身上的睡衣(根据宝绮思较丰满的体型裁制)从肩头一侧垂下,露出一个未发育的乳头。

宝绮思说:“我们担心外面有人偷听,却忘了里面同样隔墙有耳。好吧,菲龙,你为何那么说呢?”她站起来,朝那孩子走过去。

菲龙说:“我没有他们身上的东西,”她指了指两位男士,“也没有你身上的东西,宝绮思。我和你们不同,因为我是太空族吗?”

“你是太空族,菲龙,”宝绮思以安抚的口吻说,“但这点差别并不算什么,回房睡觉去。”

菲龙变得十分乖顺,就像每次宝绮思以意志驱使她一样。她转过身去,又说:“我是邪恶的化身吗?什么是邪恶的化身?”

宝绮思背对着其他两人说:“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五分钟不到她就回来了,一面摇头一面说:“她睡着了,会睡到我叫醒她为止。我想我早就该那么做了,可是任何对心灵的调整,都一定要有必要的理由。”她又为自己辩护道,“我不能让她一直想着她的生殖器和我们有何不同。”

裴洛拉特说:“总有一天她会知道自己是个雌雄同体。”

“总有一天,”宝绮思说,“但不是现在。继续刚才的故事吧,裴。”

“对,”崔维兹说,“免得待会儿又被什么打断了。”

“嗯,于是地球变得具有放射性,或者至少地壳如此。那时地球人口众多,全都集中在一些大型城市,这些城市大部分结构位于地底……”

“慢着,”崔维兹插嘴道,“那当然不可能。这一定是某颗行星的黄金时代经过地方主义渲染的结果,是根据川陀的黄金时代所改写的。川陀在全盛时期,是一个泛银河政体的京畿所在地。”

裴洛拉特顿了一下,然后道:“说实在的,葛兰,你真不该班门弄斧。我们神话学家非常了解,神话传说中包含了许多抄袭剽窃、道德教训、自然循环,以及其他上百种扭曲因素。我们尽力删除这些外加成分,求得可能的核心真相。事实上,同样的方法一定也适用于最严肃的历史研究,因为没有人写得出清晰透明的历史真相——即使真有这种真相可言。现在我告诉你们的,差不多就是转述单姓李所告诉我的,不过我想自己也难免加油添醋,虽然我会尽量避免。”

“好啦,好啦。”崔维兹说,“继续吧,詹诺夫,我无意冒犯。”

“你并没有冒犯我。姑且假设那些大城市真正存在,随着放射性逐渐增强,每座城市都开始解体,范围也都愈缩愈小。最后只剩下残存的极少数人,躲在比较没有放射性的地方,过着岌岌可危的日子。他们为了保持少量人口,除了严格控制生育,还对六十岁以上的人施以安乐死。”

“太可怕了。”宝绮思愤慨地说。

“这点毋庸置疑,”裴洛拉特道,“不过据单姓李说,他们的确这么做。那或许是真正的史实,因为它绝非对地球人的夸赞,不太可能有人捏造这种自取其辱的谎言。地球人早先受到太空族的鄙视和压迫,那时又受到帝国的鄙视和压迫,不过这种说法也许由于自怜而夸大其词。自怜是一种极具诱惑力的情绪,有那么一个例子……”

“没错,没错,裴洛拉特,改天再谈那个例子,请继续讲地球的故事。”

“我很抱歉。后来帝国突然大发慈悲,答应运一批无放射性的泥土到地球来,并将那些受污染的泥土运走。不用说,那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帝国很快就失去耐性。尤其这个时期,如果我猜得没错,正是肯达五世倒台之际,此后帝国自顾不暇,更无心照顾地球了。

“放射性继续增强,地球的人口则继续锐减。最后,帝国又发了一次慈悲,愿意将残存的地球人迁往另一个属于他们的新世界——简言之,就是这个世界。

“在此之前,似乎有个探险队曾在此地的海洋播种,因此,当迁移地球人的计划付诸实施之际,阿尔法已有完整的含氧大气层,以及不虞匮乏的粮食。而且,银河帝国其他世界都不会觊觎此地,因为对于一颗环绕双星的行星,人们总有某种自然而然的嫌恶。在这种行星系中,适合人类居住的行星太少了,我想即使是各方面条件都适合的行星,也没有人愿意理睬,人们都会假设它一定有什么问题。这是一种普遍的思考模式,比方说,有个著名的例子,是……”

“待会儿再谈那个著名的例子,詹诺夫,”崔维兹说,“现在先讲那次迁徙。”

“剩下来的工作,”裴洛拉特将说话的速度加快些,“就是准备一个陆上据点。帝国工作人员找到海洋中最浅的部分,再将较深部分的沉淀物挖起来,加到那个最浅的海底,最后便造出了这座新地球岛。海底的圆石和珊瑚也被掘起,全数放到这座岛上。然后他们在上面种植陆地植物,以便借着植物根部巩固这块新的陆地。这整个工程也相当浩大,或许最初计划要造几块大陆,可是这座岛屿造好之后,帝国一时的慈悲又冷却下来。

“等到地球上残存的人口被尽数送到此地,帝国舰队便载走了工作人员和机械设备,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那些移居新地球的地球人,很快就发现他们完全与世隔绝。”

崔维兹说:“完全与世隔绝?难道单姓李说,在我们之前,从未有人从银河其他世界来到此地?”

“几乎完全隔绝。”裴洛拉特说,“即使不考虑人们对双星系的迷信式反感,我想也没有人有必要来这里。每隔很长一段时间,会有一艘船舰偶然来到,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不过终究会离去,随后也没有其他船舰跟来。故事到此为止。”

崔维兹说:“你有没有问单姓李地球在哪里?”

“我当然问了,他不知道。”

“他知道那么多有关地球的历史,怎么会不知道它在哪里?”

“我还特别问他,葛兰,问他那颗距离阿尔法大约只有一秒差距的恒星,会不会就是地球所环绕的太阳。他不晓得秒差距是什么,于是我说就天文尺度而言是个短距离。他说不论是长是短,他都不知道地球在何处,也不知道有谁晓得。而且他认为,试图寻找地球是不当的举动。他还说,应该让地球永远在太空中安详地漂泊。”

崔维兹说:“你同意他的看法吗?”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神情显得很悲伤。“并不尽然。可是他说,照放射性增强的速度看来,在迁徙计划实施不久后,地球一定就变得完全不可住人,而现在,它一定燃烧得极为炽烈,因此没有人能接近。”

“荒谬。”崔维兹以坚决的口吻说,“一颗行星不会突然变得具有放射性,而且放射性更不会继续增强,它只会不断减弱。”

“可是单姓李十分肯定。我们在这趟旅程中遇到那么多人,对于地球具有放射性这一点,说法完全一致。我们当然不用再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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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维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量克制的声音说:“荒谬,詹诺夫,那不是真的。”

裴洛拉特说:“喂,老弟,你不能因为想要相信一件事,就去相信那件事。”

“这跟我想做什么没有关系。我们在每个世界上,都发现地球的资料全被清除殆尽。如果地球是个充满放射性的死星,没有人能接近,又如果根本没什么好隐藏的,那些资料为什么会被清掉呢?”

“我不知道,葛兰。”

“不,你知道。当我们正在接近梅尔波美尼亚时,你曾说过销毁记录和放射性可能是一体两面。销毁记录是为了除掉正确的资料,散播放射性谣言则是为了制造假情报,两者都会令人打消找寻地球的念头。我们绝对不能上当,不能这么轻易放弃。”

宝绮思说:“其实,你似乎认为附近那颗恒星就是地球之阳,所以为何还要争辩放射性的问题呢?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何不干脆前往那颗恒星,看看地球是否在那里;倘若真在那里,它又是什么模样?”

崔维兹说:“因为地球上住的不论是何方神圣,必定具有超凡的力量,我希望在接近之前,能对那个世界和其上神圣先有点了解。事实上,既然我对地球始终一无所知,贸然前进是很危险的事。所以我打算将你们几位留在阿尔法,由我单独向地球进军,赌一条命就很够了。”

“不,葛兰。”裴洛拉特急切地说,“宝绮思和那孩子也许该留在这儿,但我必须跟你一道去。在你尚未出生之际,我就已经开始寻找地球,现在距离目标那么近了,我绝不能裹足不前,不论可能会有什么危险。”

“宝绮思和那孩子也不会留在这儿。”宝绮思说,“我就是盖娅,即使和地球正面对峙,盖娅也能保护我们。”

“我希望你说得没错,”崔维兹沉着脸说,“但是盖娅完全保不住早期记忆,遗忘了在它建立之初地球所扮演的角色。”

“那是盖娅早期历史上所发生的事,当时它还不够组织化,也还不够先进,如今则不可同日而语。”

“希望如此。或者是今天上午,你获得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地球资料?我的确拜托过你,要你设法找些年长的妇女谈谈。”

“我照做了。”

崔维兹说:“你有什么新发现吗?”

“没有关于地球的资料,这方面完全空白。”

“啊!”

“但我发现他们拥有很先进的生物科技。”

“哦?”

“这座小岛上,虽然原先只有少数几种生物,但他们陆续试育出无数品种的动植物,并设计出合宜的生态平衡,既稳定又能自给自足。此外,他们数千年前刚抵达时所发现的海洋生物,现在也已经大为改良,营养价值增加许多,而且更加美味可口。正是由于他们的生物科技,使得这个世界变成丰饶的世外桃源。此外他们对自身也有些计划。”

“什么样的计划?”

宝绮思说:“他们心中十分清楚,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们局限在一小块陆地上,根本无法指望扩张生存领域,于是他们梦想变成两栖类。”

“变成什么?”

“两栖类。他们计划发展出类似鳃的组织,用来辅助肺脏的呼吸功能。他们梦想能在水中停留极长的时间,还梦想能找到其他的浅水区域,在海底建造人工建筑。提供这些讯息给我的人,想到这点就相当兴奋,可是她也承认,阿尔法人为这个目标努力了好几世纪,进展却小得可怜。”

崔维兹说:“在气候控制和生物科技这两个领域上,他们可能比我们更先进,不知他们用的是什么技术。”

“我们必须找专家来问,”宝绮思说,“但他们也许不愿透露。”

崔维兹说:“这并非我们来此地的主要目的,但基地若能向这个袖珍世界学习,显然将获益匪浅。”

裴洛拉特说:“事实上,我们在端点星也有办法把气候控制得很好。”

“很多世界上都控制得不错,”崔维兹说,“但总是只能控制一个世界的整体气候。可是在阿尔法,控制的则是局部地区的天气,他们一定拥有某些我们欠缺的技术。还打听到了什么,宝绮思?”

“社交邀宴方面。他们似乎是个善于度假的民族,凡是不必耕作或捕鱼的时候,他们都在享受假期。今天晚餐后有个音乐节,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明天白天将举行一个海滩庆典,可想而知,能放下田间工作的人都会聚在岛屿四周,以便享受嬉水的乐趣,并且趁机赞美太阳,因为再过一天便会下雨了。后天早上,渔船队会赶在下雨前回来,当天傍晚又要举行一个美食节,让大家品尝这次的收获。”

裴洛拉特哼了一声。“平常每餐都那么丰盛了,美食节又会是什么样的盛况?”

“我猜特色不在量多,而在于口味变化无穷。反正我们四个人都获邀参加所有的活动,尤其是今晚的音乐节。”

“演奏古老乐器?”崔维兹问。

“没错。”

“对了,为什么要说是古老乐器?原始电脑吗?”

“不,不对,那正是重点。根本不是电子合成乐,而是机械式的音乐。根据她们的描述,演奏方式是摩擦细线、对管子吹气,以及敲打一些皮面。”

“我希望这是你乱讲的。”崔维兹显得很惊讶。

“不,我没有乱讲。我还知道你的广子也会上台,她要吹一种管子——我忘了它的名称——你应该要能忍受才行。”

“至于我自己嘛,”裴洛拉特说,“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我对原始音乐知道得非常少,很期待能亲耳听听。”

“她并不是‘我的广子’。”崔维兹冷冷地说,“可是依你看,那些乐器是否曾在地球流行过?”

“我就是这么猜测。”宝绮思说,“至少阿尔法妇人们告诉我,在他们的祖先来到此地之前,那些乐器早就发明出来了。”

“这样的话,”崔维兹说,“也许值得听听那些摩擦、吹气和敲打声,希望有机会多少搜集到一点有关地球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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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真奇怪,在他们四人之中,要数菲龙对今晚将举行的音乐会最感兴奋。接近黄昏的时候,她和宝绮思在屋外的小浴室洗了一个澡。浴室里有个浴池,备有源源不绝的冷水与热水(或者应该说是凉水与温水),还有一个洗脸盆以及一个室内便器,这些设备都既清洁又合用。在夕阳照耀下,浴室内仍光线充足,气氛令人心旷神怡。

跟以往一样,菲龙对宝绮思的乳房十分着迷,宝绮思只好说(既然菲龙已听得懂银河标准语)在她的世界上,大家都是这个样子。对于这种说法,菲龙难免反问:“为什么?”宝绮思考虑了一阵子,发觉找不到一个说得通的解释,于是回了一句万试万灵的答案:“不为什么!”

洗完澡后,宝绮思帮菲龙穿上阿尔法人提供的衬裤,并研究出套上裙子的正确方法。菲龙腰部以上什么也没穿,但这似乎无伤大雅又入境随俗。至于宝绮思自己,虽然下身穿了阿尔法人的服装(臀部觉得有点紧),仍旧罩上了她自己的上衫。在一个女性普遍袒胸的社会中,坚拒裸露胸部好像有点傻气,尤其她的乳房并非太过丰满,而且秀挺不输此地任何一位女性,不过——她还是穿上了。

接下来轮到两位男士使用浴室。就像男士们通常的反应一样,崔维兹喃喃抱怨了一番,觉得女士们占用了太久时间。

宝绮思让菲龙转过身来,以确定裙子能固定在她那男孩般的臀部上。“这是一条很漂亮的裙子,菲龙,你喜欢吗?”

菲龙瞪着镜中的裙子说:“我很喜欢。不过,我没穿衣服会不会冷?”说完,她用手摸了摸裸露的胸部。

“我想不会的,菲龙,这个世界相当暖和。”

“你却穿了衣服。”

“没错,我的确穿了。因为在我的世界上,大家都这么穿。现在,菲龙,我们要去和很多很多阿尔法人共进晚餐,晚餐后还会跟他们在一起。你认为自己受得了吗?”

菲龙显得很苦恼,于是宝绮思继续说:“我会坐在你的右边,还会抱住你。裴将坐在另一边,而崔维兹将坐在你对面。我们不会让任何人跟你讲话,你也不需要跟任何人交谈。”

“我会试试看,宝绮思。”菲龙以最高亢的声音说。

“晚餐后,”宝绮思又说,“有些阿尔法人会用他们的特殊方法为我们演奏音乐。你知道音乐是什么吗?”她哼出一些音调,尽量模仿着电子和声。

菲龙突然神采奕奕。“你是指XX?”最后两个字是她的母语,说完她就唱起歌来。

宝绮思瞪大了眼睛。那的确是个优美的调子,虽然有些狂野,而且充满颤音。“对,那就是音乐。”她说。

菲龙兴奋地说:“健比随时随地都会制造——”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用银河标准语,“制造音乐,它用的是XX。”她又用母语说了一个名词。

宝绮思迟疑地重复那两个字:“哼嘀?”

菲龙哈哈大笑。“不是哼嘀,是XX。”

两相比较之下,宝绮思也听得出其中的差异,但她仍旧无法正确念出后者。她改问:“它的外形是什么样子?”

菲龙学到的银河标准语仍属有限,无法作出正确描述。她比手画脚了半天,宝绮思心中还是没有一个清晰的图样。

“健比教我怎么用XX。”菲龙以骄傲的口吻说,“我的手指动得和它一样,可是它说我很快就不必再用手指。”

“那实在太好了,亲爱的。”宝绮思说,“晚餐后,我们就能知道阿尔法人是否演奏得和健比一样好。”

菲龙双眼射出光芒,心中充满快乐的期待,因此晚餐时虽然被群众以及笑声与噪音包围,她仍享受了丰盛的一餐。只有一次,有人不小心打翻餐盘,引起邻近一阵尖声喧哗,菲龙才现出惊骇的表情。宝绮思赶快紧紧搂住她,让她能有安全温暖的感觉。

“不知能否安排我们单独用餐。”她对裴洛拉特喃喃说道,“否则,我们就得赶快离开这个世界。吃下孤立体的动物性蛋白已经够糟,但至少得让我能静静下咽。”

“他们只是心情太好了。”裴洛拉特说。凡事只要他认为属于原始行为或原始信仰,在合理范围内他都会尽量忍受。

不久晚餐结束,接着便有人宣布音乐节马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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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办音乐节的大厅跟餐厅差不多同样宽敞,里面摆着许多张折椅(崔维兹发现坐起来相当不舒服),可供一百五十几人就坐。他们这几位访客是今晚的贵宾,因此被带到最前排,不少阿尔法人都对他们的服装客气地表示赞赏。

两位男士腰部以上完全赤裸,每当崔维兹想到这一点,便会收紧腹肌,偶尔还会低头看看,对自己长满黑色胸毛的胸膛十分自满。裴洛拉特则忙着观察周遭的一切,对自己的模样毫不在意。宝绮思的上衫吸引了许多疑惑的目光,但大家只是偷偷望,没有当面发表任何评论。

崔维兹注意到大厅差不多只坐了半满,而且绝大多数的观众都是女性,想必是因为许多男人都出海去了。

裴洛拉特用手肘轻轻推了推崔维兹,悄声道:“他们拥有电力。”

崔维兹望向那些挂在墙上的垂直玻璃管,还注意到天花板上也有一些,它们全都发出柔和的光芒。

“是萤光。”他说,“相当原始。”

“没错,但同样能照明。我们的房间和户外浴室也有这些东西,我本来以为只是装饰用的。我们若能弄清楚如何操纵,晚上就不必摸黑了。”

宝绮思不悦地说:“他们应该告诉我们。”

裴洛拉特说:“他们以为我们知道,以为任何人都该知道。”

此时四名女子从幕后走出来,在大厅前方的场地彼此紧邻着坐下。每个人都拿着一个上了漆的木制乐器,它们的外形相似,不过那种形状不太容易描述。那些乐器主要差别在于大小不同,其中一个相当小,另外两个大些,最后一个则相当大。除此之外,每个人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杆子。

当她们进场时,观众发出轻柔的口哨声,她们则向观众鞠躬致意。四个人的乳房都用薄纱紧紧裹住,仿佛为了避免碰触乐器而影响演出。

崔维兹将口哨声解释为赞许或欣喜的期待,感到自己礼貌上也该这么做。菲龙则发出一个比口哨尖锐许多的颤音,宝绮思马上紧紧抓住她,但在她停止前,已经吸引一些观众的注意。

在四名演出的女子中,有三位未做任何准备动作,便将她们的乐器置于颏下,不过最大的那个乐器仍然放在地上,夹在那位演奏者双腿之间。每个人右手中的长杆开始前后拉动,摩擦着近乎横跨整个乐器的几条细线,而左手的手指则在细线末端来回游移。

崔维兹心想,这大概就是自己想象中的“摩擦”吧,但听来完全不像摩擦所发出的声音。他听到的是一连串轻柔而旋律优美的音符,每个乐器各自演奏不同的部分,而融合在一起就变得分外悦耳。

它缺少电子音乐(“真正的音乐”,崔维兹不由自主这么想)无穷的复杂度,而且有着明显的重复。话说回来,当他慢慢听下去,他的耳朵就渐渐习惯这种奇特的音律,开始领略其中的微妙。这样子很容易使人疲倦,因此他分外怀念电子音乐的纯粹、数学上的精准,以及震耳欲聋的音量。不过他也想到,如果听久了这些简单木制乐器的音乐,他想必也会渐渐喜欢的。

等到广子终于出场的时候,演奏会已进行了约四十五分钟。她立刻注意到崔维兹坐在最前排,于是向他微微一笑,他则诚心诚意地轻吹口哨,跟着其他观众一起为她喝彩。广子打扮得十分美丽,穿着一条精致无比的长裙,头上戴了一大朵花。她的乳房完全裸露,(显然)因为并不会影响到乐器的演奏。

原来她的乐器竟是一根黑色的木管,长度大约三分之二米,直径将近两公分。她将那个乐器凑到唇边,对着末端附近的开口吹气,便产生了一个纤细甜美的音调。她的十指操纵着遍布管身的金属物件,而随着她手指的动作,音调有了忽高忽低的变化。

刚听到第一个音调,菲龙便立刻抓住宝绮思的手臂说:“宝绮思,那就是XX。”那个名字听来很像“哼嘀”。

宝绮思冲着菲龙坚决地摇了摇头,菲龙却压低声音说:“但的确是啊!”

众人纷纷朝菲龙这边望来,宝绮思将手用力按在菲龙的嘴巴上,然后低下头来,冲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安静!”这句话声音虽小,对下意识而言却强而有力。

菲龙果然开始安静地欣赏广子的演奏,但她的十指不时舞动,好像是在操纵那个乐器上的金属物件。

最后一位演出者是个老头,他的乐器挂在双肩,乐器上有许多皱褶。演奏的时候,他左手将那些皱褶拉来拉去,右手在一侧黑白相间的按键上快速掠过,不时按下一组又一组的键。

崔维兹觉得这个乐器的声音特别无趣,而且相当粗野,不禁令他联想到奥罗拉野狗的吠声——并非由于乐声像狗叫,而是两者所引发的情绪极为类似。宝绮思看来像是想用双手按住耳朵,裴洛拉特的脸孔也皱了起来。只有菲龙似乎很欣赏,因为她正在用脚轻轻打拍子。当崔维兹注意到她的动作时,竟然发现音乐节拍与菲龙的拍子完全吻合,使他感到惊讶不已。

演奏终于结束,众人报以一阵激烈的口哨声,而菲龙的颤音则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然后观众开始三五成群地闲聊起来,场面变得相当嘈杂,绝不输给阿尔法人其他聚会的喧哗程度。每位演出者都站在观众席前,跟前来道贺的人们亲切交谈。

菲龙突然挣脱宝绮思的掌握,向广子冲过去。

“广子,”她一面喘气,一面喊道,“让我看看那个XX。”

“看什么,小可爱?”广子说。

“你刚才用来制造音乐的东西。”

“喔。”广子哈哈大笑,“那唤作笛子,小家伙。”

“我可以看看吗?”

“好吧。”广子打开一个盒子,掏出那件乐器。它已被拆解成三部分,但广子很快将它拼好,然后递到菲龙面前,吹口对准她的嘴唇。“来,尊驾对着这儿吹气。”

“我知道,我知道。”菲龙一面急切地说,一面伸手要拿笛子。

广子自然而然抽回手去,并将笛子高高举起。“用嘴吹,孩子,然则勿碰。”

菲龙似乎很失望。“那么,我可不可以看看就好?我不碰它。”

“当然行,小可爱。”

她又将笛子递出去,菲龙便一本正经瞪着它看。

室内的萤光灯突然变暗一点,同时笛子发出一个音调,听来有些迟疑不定。

广子吓了一跳,险些令笛子掉到地上,菲龙却高声喊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健比说过总有一天我能做到。”

广子说:“方才是尊驾弄出的声音?”

“对,是我,是我。”

“然则是如何做到的,孩子?”

宝绮思很不好意思,红着脸说:“真抱歉,广子,我现在就带她走。”

“不,”广子说,“我希望她再做一回。”

附近已有几个阿尔法人围过来,菲龙挤眉弄眼,仿佛在努力尝试。萤光灯变得比刚才更黯淡,笛子随即又发出一个音调,这次的声音听来既纯又稳。然后,遍布笛身的金属按键自己动起来,笛子的音调也就有了不规律的变化。

“它和XX有点不一样。”菲龙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吹笛子的是她本人,并非电力所驱动的气流。

裴洛拉特对崔维兹说:“她一定是从萤光灯的电源取得能量。”

“再试一回。”广子以惊愕的声音说。

菲龙闭上了眼睛。笛声现在变得较为柔和,也被控制得更稳定。在没有手指按动的情况下,笛子自己演奏起来;来自远方的能量,经过菲龙大脑中尚未成熟的叶突,转换成了驱动笛子的动能。那些最初几乎是随机出现的音调,现在变成了一连串的旋律,将大厅中每一个人都吸引过来,大家全部围在广子与菲龙周围。广子用双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抓着笛子两端,菲龙则始终闭着眼睛,指挥着空气的流动与按键的动作。

“这是我方才演奏的曲子。”广子悄声道。

“我都记得。”菲龙轻轻点了点头,尽量不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

“尊驾未曾遗漏任何音符。”一曲结束后,广子这么说。

“可是你不对,广子,你吹得不对。”

宝绮思赶紧说:“菲龙!这样说没礼貌,你不可以……”

“拜托,”广子断然道,“请勿打断她。为何不对,孩子?”

“因为我能吹得不一样。”

“那么表演一下。”

于是笛声再度响起,但曲式较先前复杂,因为驱动按键的力量变化得更快,转换得更迅速,组合也更为精致细腻。于是奏出的音乐比刚才更繁复,而且更感性和动人无数倍。广子不禁僵立在那里,而整个大厅中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甚至当菲龙演奏完毕后,大厅中仍是一片鸦雀无声。最后还是由广子打破沉默,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小家伙,之前如此演奏过吗?”

“没有,”菲龙说,“以前我只能用手指,可是我用手指做不到那样。”接着,她又以干脆而丝毫不像自夸的口气,补充了一句,“没有人办得到。”

“尊驾还会演奏其他曲子吗?”

“我能制作些。”

“尊驾的意思是——即兴演奏?”

菲龙皱起眉头,显然听不懂这个说法,只好朝宝绮思望去。宝绮思对她点了点头,于是菲龙答道:“是的。”

“那么,请示范一番。”广子说。

菲龙默想了一两分钟,笛声便开始奏起,那是一串缓慢而非常简单的音符,整体而言带着如梦似幻的感觉。萤光灯变得时明时暗,由电力被抽取的多寡而定。这点似乎没人注意到,因为光线与音乐的因果关系似乎恰好颠倒,像是有个电力幽灵,听命于声波的指挥一样。

这些音符的组合一再重复,先是音量变得较大,然后是曲调渐趋繁复。接下来则成了变奏,在基本旋律仍旧清晰可闻的情况下,曲调变得更激昂、更有力,直到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程度。最后,缓缓升到最高点的旋律急转直下,造成一种俯冲的效果,在听众依然陶醉于置身高空的感觉时,将他们迅速带回地面。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混乱。崔维兹虽然听惯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音乐,也不禁感伤地想道:我再也听不到这么美妙的音乐了。

等到众人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广子将笛子递了出去。“来,菲龙,这是尊驾的!”

菲龙迫不及待要接过来,宝绮思却抓住她伸出去的手臂,同时说:“广子,我们不能拿,这是件珍贵的乐器。”

“我另有一件,宝绮思,虽比不上这个好,然则理应如此。谁将此乐器奏得最美妙,谁便是其主人。我从未听过如此之音乐,亦不知晓如何得以隔空演奏。既然无法完全发挥其潜力,我拥有此乐器即是错误。”

菲龙接过笛子,现出极其满足的表情,将它紧紧抱在胸前。

83

现在,他们所住的两个房间各亮起一盏萤光灯,而户外浴室也亮起一盏。这些灯光都很微弱,若在灯下阅读会很吃力,但至少不再是一片黑暗。

然而此刻他们仍逗留室外。夜空中满布星辰,这种景象总是令端点星的居民着迷。因为端点星上几乎见不到星星,只有遥远黯淡的银河是唯一显眼的天体。

广子刚才陪同他们一道回来,因为她担心他们会在黑暗中迷路或摔倒。一路上她都牵着菲龙的手,直到帮他们打开萤光灯,跟他们一起待在室外,她的手都仍未放开。

宝绮思心知肚明,了解广子正深陷于情感矛盾中,因此她决定再试一次。“真的,广子,我们不能拿你的笛子。”

“不,菲龙万万要收下。”但她似乎仍然犹豫不决。

崔维兹则一直望着天空。此地的黑夜名符其实地黑,虽然他们的房间透出一点光亮,却几乎没什么影响,而远处建筑物射出的微弱灯火更是微不足道。

他说:“广子,你看到那颗分外明亮的星星吗?它叫什么名字?”

广子随便抬头看了看,并未显出什么兴趣。“那是‘伴星’。”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每八十标准年,它环绕吾人太阳一周。每年此时,它都是颗‘昏星’。若其徘徊于地平线之上,尊驾在白昼亦能得见。”

很好,崔维兹想,她对天文并非一无所知。他又说:“你可知道,阿尔法还有另一颗伴星,它非常小,非常黯淡,比这颗明亮的伴星要遥远许多许多,不用望远镜根本看不见。”(他自己没见过,但他不必花时间搜寻,太空艇电脑的记忆库中有详尽的资料。)

她以冷淡的语气答道:“我们在学校学过。”

“好,那颗又叫什么?那六颗排成锯齿状的星星,你看到了吗?”

广子说:“那是仙后。”

“真的?”崔维兹吃了一惊,“哪一颗?”

“全部,整个锯齿唤作仙后。”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缺乏这方面的知识,我对天文学一窍不通,尊贵的崔维兹。”

“你有没有看到锯齿最下面的那颗星?就是其中最亮的那颗,它叫什么?”

“它就是颗星,我不知其名。”

“除了那两颗伴星之外,它是最接近阿尔法的恒星,距离大约只有一秒差距。”

广子说:“尊驾如此认为?我可不知晓。”

“它会不会就是地球所环绕的恒星?”

广子盯着那颗星,些微的兴趣一闪即逝。“我不知晓,从未听任何人如是说。”

“你不认为有这个可能吗?”

“叫我如何说?无人知晓地球究竟在何处。我——我如今必须向尊驾告辞。明天上午轮到我在田间工作,直到海滩节开始。午餐后我在海滩跟您们碰面,好吗?好吗?”

“当然好,广子。”

她立刻转身离去,在黑暗中慢慢跑开。崔维兹望了望她的背影,便跟其他人走进了昏暗的小房舍。

他说:“有关地球的事,你能不能判断她是否在说谎,宝绮思?”

宝绮思摇了摇头。“我并不认为她在说谎。她的精神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这点我直到演奏会结束才察觉到。在你向她问及那些星星之前,她就已经那么紧张了。”

“这么说,是因为她舍弃了那支笛子?”

“大概吧,我也不清楚。”她转头对菲龙说,“菲龙,我要你现在回到自己房间。当你准备就寝时,先到浴室去尿尿,然后洗洗你的手,再洗洗脸,刷刷牙。”

“我很想演奏那支笛子,宝绮思。”

“只能玩一会儿,而且要非常小声。懂了吗,菲龙?还有,我叫你停的时候就一定要停。”

“好的,宝绮思。”

于是房间中只剩下三个人,宝绮思坐在一张椅子上,两位男士则坐在各自的简便床。

宝绮思说:“还有必要在这颗行星继续待下去吗?”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们一直没机会讨论地球和那些古老乐器之间的关系,或许我们可以从那里发现些线索。而且,渔船队可能也值得我们等一等,那些男人可能知道些家庭主妇不知道的事。”

“我想,可能性非常小。”宝绮思说,“你确定不是广子的黑眼珠吸引你留下来?”

崔维兹以不耐烦的语气说:“我不了解,宝绮思,我选择该怎么做跟你有何相干?为什么你好像总要显得高高在上,板起脸孔来对我作道德判断?”

“我并不关心你的道德,但这件事会影响到我们的探索。你想要找到地球,好对你自己的选择作最后的验证,看看你否定孤立体世界,选择盖娅星系的抉择是否正确。我希望你能得到这个结果。你说你需要造访地球,然后才能作出决定,而你似乎坚信地球确实环绕着天空中那颗亮星,那就让我们到那里去吧。我承认,我们在出发前若能找到一些资料,的确会有帮助,可是我相当清楚,这里不会有我们需要的资料。我可不希望由于你喜欢广子,就让大家留在这里陪你。”

“我们或许会离开这里,”崔维兹说,“让我考虑一下。广子这个因素并不会左右我的决定,我向你保证。”

裴洛拉特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向地球前进,即使只是为了看看它到底有没有放射性。我看不出待下去有什么意义。”

“你确定不是宝绮思的黑眼珠迷惑了你?”崔维兹带着点报复的口吻这样讲。然后,他几乎立刻又说:“不,我收回这句话,詹诺夫,我只是孩子气一时发作。话说回来,这是个迷人的世界,即使完全不考虑广子,我也不得不承认,要不是如今这种情况,我会忍不住永远留下来。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宝绮思,阿尔法使得你对孤立体的理论不攻自破?”

“怎么说?”宝绮思问。

“你一直坚持一种理论,任何真正孤立的世界都会变得危险而充满敌意。”

“就连康普隆也不例外。”宝绮思以平静的口吻说,“它可算是脱离了银河的主流,虽然在理论上,它是基地邦联的一个联合势力。”

“但阿尔法可不是。这个世界完全孤立,可是你能抱怨他们的友善和殷勤吗?他们提供我们食物、衣物、住宿场所,还为我们举行各种庆祝活动,盛情地邀请我们留下来。你对他们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表面上没什么,广子甚至对你献身。”

崔维兹怒冲冲地说:“宝绮思,这件事哪里又妨碍到你了?不是她对我献身,而是我们互相奉献,全然是两情相悦。在适当情况下,你也一定会毫不迟疑地献身。”

“拜托,宝绮思。”裴洛拉特说,“葛兰完全正确,我们没有理由反对他的私人享乐。”

“只要不影响到我们的行动。”宝绮思执拗地说。

“不会影响到的。”崔维兹说,“我们即将离开这里,我向你保证。耽搁一下是为了搜集更多的资料,要不了太久的。”

“但我还是不信任孤立体,”宝绮思说,“即使他们捧着礼物前来。”

崔维兹举起双手。“先下结论,然后再扭曲证据来迁就,简直就是……”

“别说出来。”宝绮思以警告的口吻说,“我可不是女人,我是盖娅。感到不安的是盖娅,不是我。”

“没有理由……”此时,门帘突然发出一下搔抓声。

崔维兹愣住了。“那是什么?”他低声道。

宝绮思轻轻耸了耸肩。“拉开门看看。你说这是个亲善的世界,不会发生任何危险的。”

尽管如此,崔维兹仍踌躇不前。不久门外便传来轻声的叫喊:“拜托,是我!”

那是广子的声音,崔维兹立刻将门掀开。

广子快步走进来,两颊沾满泪水。

“将门拉上。”她气喘吁吁地说。

“怎么回事?”宝绮思问。

广子紧紧抓住崔维兹。“我无法置身事外,我尝试过,然则我无法承受。尊驾快走,您们全部走,带着那孩儿一道离去。趁天色仍暗……驾着那艘太空航具驶离……驶离阿尔法。”

“可是为什么呢?”崔维兹问。

“否则尊驾将丧命,您们全部将丧命。”

84

三位外星人士目不转睛盯着广子良久,然后崔维兹说:“你是说你的族人会杀害我们?”

随着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广子说:“尊驾已踏上死亡之途,尊贵的崔维兹,其他人亦将陪葬。很久以前,学者发明一种病毒,对我们无害,因为我们具免疫力,然则对外星人士有致命威胁。”她心慌意乱地摇着崔维兹的手臂,“尊驾已感染。”

“怎么会?”

“当我们交欢时,即管道之一。”

崔维兹说:“但我觉得好得很。”

“病毒尚在潜伏,渔船队归来后才会让它发作。根据吾人法律,此等大事必须经过全体决议,甚至包括所有的男人,而大家必将决定非如此不可。我们负责留住您们,直到作出决议之时,亦即后天早上。如今趁着天黑又无人起疑,赶紧走吧。”

宝绮思厉声问道:“你的族人为何要这样做?”

“为了吾人安全。此地人稀物丰,吾人不欲外星人士侵犯。若果有人来访后,传出吾人位置,其他人将接踵而至。因此之故,每隔很长一段时日,偶有一艘太空航具抵达,吾人便需确保它不再离去。”

“可是既然如此,”崔维兹说,“为什么你又来通风报信?”

“勿问缘由——不,我将告诉您们,因我又听到了,听!”

他们都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菲龙奏出的轻柔笛声——甜美无比。

广子说:“我无法忍受此等音乐自人间消失,因为小家伙亦将死去。”

崔维兹以严厉的口吻说:“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把笛子送给菲龙?因为你知道她死了之后,你就可以再拿回去。”

广子看来惊愕万分。“不然,我心中未有这般想法。当我终于想通之际,即明了绝不该如此。带着那孩儿离去吧,并带走那支我再也见不到的笛子。回到太空尊驾便安全了,倘若不被触发,尊驾体内病毒若干日后便将死亡。我所求的回报,是您们永不提起这个世界,勿让他人知晓它的存在。”

“我们不会说出去的。”崔维兹说。

广子抬起头来,低声道:“离去之前,我能再吻尊驾一回否?”

崔维兹说:“不,我已经被感染了一次,那就够了。”然后,他用较和缓的口气说:“别哭,否则别人问你为什么哭,你将无言以对。看在你如今努力拯救我们的份上,我原谅你对我的所作所为。”

广子抬头挺胸,用双手手背仔细拭干面颊,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感谢尊驾宽恕。”随即匆匆离去。

崔维兹说:“我们马上把灯关掉,在屋里等一会儿,然后就离开这里。宝绮思,叫菲龙别再玩她的乐器了。当然,记得将那笛子带走。我们得一路摸到太空艇那里,希望在黑暗中还能找到它的位置。”

“我找得到。”宝绮思说,“太空艇上有我的衣物,不论成分多么微弱,仍算是盖娅的一部分,盖娅寻找盖娅不会有问题的。”说完,她就钻进她的房间去找菲龙。

裴洛拉特说:“你想他们会不会设法破坏太空艇,迫使我们留在这颗行星上?”

“他们的科技还做不到这一点。”崔维兹绷着脸说。等到宝绮思牵着菲龙走出来之后,崔维兹便将灯火尽数熄灭。

他们一声不响地坐在黑暗中,好像足足等了大半夜,但实际上可能只有半个小时。然后崔维兹缓缓地、悄悄地拉开门。夜空似乎多了一点云气,不过群星仍在闪烁。现在仙后星座高挂中天,底端那颗地球之阳的候选者发出耀眼光芒。四周静寂无声,连一丝风都没有。

崔维兹小心翼翼踏出房门,再示意其他三人跟出来。他一只手自然而然挪到神经鞭握柄上,虽然确定不会用到,可是……

宝绮思带头走在前面,她拉着裴洛拉特,裴洛拉特又拉着崔维兹。宝绮思的另一只手抓着菲龙,而菲龙另一只手抓着笛子。在几乎绝对的黑暗中,宝绮思双脚轻轻探着路,引领大家朝远星号上极微弱的“盖娅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