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无休无止的战争使任何时代的社会状况都大同小异。人们每时每刻都要保持抗击外敌的警觉性。你所看到的是独裁者的铁律。任何新生事物都成了危机四伏的前线地带——新行星、待开发的新经济领域、新思想、新设备、新来者——凡带“新”字的一律可疑。封建制度实已根深蒂固,只不过有时打着政治局或类似机构的幌子出现。世袭就是一条权力延续的路径。有权有势的家族总是高居庙堂之上。天界的凡间代理人或其同等地位者手握财富分配权。而且他们清楚必须控制继承制度,否则权力就会渐渐烟消云散。现在,你理解“雷托和平”了吗?
——《失窃的日记》
“有没有通知贝尼·杰瑟里特接见时间变更了?”雷托问。
队伍已进入第一道浅谷,接着就是一连串通往艾达荷河大桥的“之”字弯。上午尚未过去四分之一,斜挂的太阳让几个大臣脱掉了斗篷。艾达荷同一小队鱼言士走在队伍左侧,制服上已有尘土和汗水的痕迹。陪着皇家队伍疾行慢跑不是一项轻松的任务。
莫尼奥绊了一下,马上又稳住了身子。“已经通知了,陛下。”调整时间表是麻烦事,但以往的经验告诉莫尼奥,节庆期间常有临时变更计划的情况。他一直备有应急方案。
“她们还在申请设立常驻厄拉科斯的大使馆吗?”雷托问。
“是的,陛下。我还是用老话答复的。”
“一个‘不’字就够了。”雷托说,“没必要再提我厌恶她们那股自以为是的宗教味儿。”
“是,陛下。”莫尼奥与雷托保持着御前随行所规定的最远距离。今晨虫子分身表现得很活跃——那些身体信号莫尼奥看得清清楚楚。这无疑是空气中的水分造成的。水分似乎总会把虫子激出来。
“宗教总是导致浮夸专制主义。”雷托说,“贝尼·杰瑟里特之前,最精于此道的是耶稣会。”
“耶稣会,陛下?”
“你学历史的时候一定看到过吧?”
“我记不清了,陛下。是哪个年代的事?”
“没关系。研究一下贝尼·杰瑟里特就足以了解浮夸专制主义了。当然,她们并不是始于自我欺骗的。”
圣母的日子要不好过了,莫尼奥心想,神帝打算教训她们,而她们对此很抵触。可能会有大麻烦。
“她们有什么反应?”雷托问。
“我得到的反馈是,她们很失望,但并没有坚持。”
莫尼奥又想:我最好提醒她们坏消息还没完。而且她们不能同伊克斯和特莱拉的代表团接触。
莫尼奥摇了摇头。这样会逼她们搞出一些卑鄙的阴谋来。最好警告一下邓肯。
“它会滋生自证预言,还会给种种丑行披上正当的外衣。”雷托说。
“您是指……浮夸专制主义,陛下?”
“正是!它用自以为是的高墙把邪恶保护起来,将所有对邪恶的批判都阻挡在外。”
莫尼奥始终警惕地观察着雷托的身体,注意到他在下意识地扭手,庞大的分节躯体也时有抽搐。假如虫子在这里现形,我该怎么办?莫尼奥脑门上冒出了冷汗。
“它靠故意歪曲的概念来抹黑反对者。”雷托说。
“这么过分,陛下?”
“耶稣会管这叫‘巩固权力基础’。这就是伪善的直接根源,而矛盾的言行总是会暴露伪善。他们的言行永远不一致。”
“这方面我一定要认真研究,陛下。”
“最后,它只能依靠罪恶来统治,因为伪善会导致猎捕女巫之类的宗教迫害,它需要替罪羊。”
“真可怕,陛下。”
队伍拐过一道弯,山岩间有个缺口,恰好露出远处的大桥。
“莫尼奥,你在仔细听我讲吗?”
“是的,陛下。很仔细。”
“我在解释巩固宗教权力基础的某种手段。”
“我听出来了,陛下。”
“那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谈起宗教权力总让我感到不安,陛下。”
“就因为你和鱼言士正在以我的名义行使这种权力?”
“正是如此,陛下。”
“权力基础是一样非常危险的东西,它会吸引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们把攫取权力当成终极目标。你明白吗?”
“明白,陛下。所以您极少批准政府职位的申请。”
“说得好,莫尼奥!”
“谢陛下。”
“每一种宗教的阴影里都潜伏着一个托尔克马达。”雷托说,“你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而我知道,就是我叫人把他从所有记录里都删去了。”
“为什么,陛下?”
“他太丑恶。谁反对他,他就点谁的天灯。”
莫尼奥压低声音:“就像那些惹您生气的历史学家,陛下?”
“你在质疑我的行为吗,莫尼奥?”
“不,陛下!”
“好。那些历史学家死得很平静。没有一个人经受过火烧的痛苦。而托尔克马达酷爱以受火刑者的惨叫声来取悦他的神。”
“真恐怖,陛下。”
队伍又拐过一个能看见桥的弯道。距离似乎并未缩短。
莫尼奥再次观察神帝。虫子分身虽未显露更多,但已经够明显的了。莫尼奥能感觉到,那不可揣测、杀人毫无预兆的“圣尊”正在释放一股威胁。
莫尼奥不寒而栗。
这番奇怪的……说教意味着什么?莫尼奥清楚,鲜少有人能听到神帝讲这些大道理。这既是特权又是负担。也是“雷托和平”的一个代价。一代又一代人在“雷托和平”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向前迈进。只有帝堡里的核心圈子才了解和平中偶尔出现的那些动荡——每当发生这类事件,就需要动用鱼言士去预防暴力的发生。
预防!
莫尼奥瞟了瞟默然不语的雷托。神帝合着眼,一副冥思的神情。这又是一个虫子的迹象——一个很危险的迹象。莫尼奥不觉哆嗦起来。
雷托能预测他自己那疯狂的暴力吗?正是这种对暴力的预测能力让帝国上下在崇拜与恐惧中战栗。雷托知道应该将卫兵调动到哪个地方,去镇压一场短命的叛乱。在叛乱实际发生前他就知道了。
这种事情就算想一想也会让莫尼奥口干舌燥。有好几次莫尼奥相信,神帝能读透一个人的思想。哦,雷托还雇用密探。不时有个全身遮盖的身影畅通无阻地经过鱼言士岗哨,登上雷托的塔顶凌云阁或下到地宫。肯定是密探,但莫尼奥怀疑他们的作用仅仅是确证雷托已经掌握的情况。
仿佛为了加深莫尼奥的恐惧,雷托开口了:“别对我的行事方式苦思冥想,莫尼奥。让领悟水到渠成。”
“我会努力的,陛下。”
“不,不要努力。另外,你有没有宣布香料配额不变的消息?”
“还没有,陛下。”
“延迟宣布。我改主意了。你知道,一定还会有人行贿。”
莫尼奥叹了口气。他接受的贿赂已经达到了天文数字。而雷托对这一局面似乎抱着看好戏的态度。
“引蛇出洞。”他曾经说,“看看他们能到什么地步。你要让他们以为你是能被拖下水的。”
这时队伍又拐过一个能见到大桥的弯道,雷托问:“科瑞诺家族向你行过贿吗?”
“是的,陛下。”
“你听没听说过一个传言,说科瑞诺家族终有一天会重掌大权?”
“我听说过,陛下。”
“处死那个科瑞诺人。交给邓肯去办。正好考验他一下。”
“这么快吗,陛下?”
“从古至今人们只知道美琅脂能延长寿命。让他们明白明白香料也会缩短寿命。”
“遵命,陛下。”
莫尼奥心里清楚这句回答所代表的含义。他心底里有反对意见却又不能表达出来时,就一律这样答复。他也知道神帝不但理解其中的意思,而且会暗自发笑,这让莫尼奥感到恼火。
“别对我不耐烦,莫尼奥。”雷托说。
莫尼奥抑制住心里的怨气。怨气会带来危险。造反者个个满腹怨气。那些邓肯在丢命前也都是怨气越来越大。
“时间在您眼里的意义跟我眼里的不同,陛下。”莫尼奥说,“希望我能理解这种意义。”
“你能,但你不会去理解。”
莫尼奥听出了话里的指责意味,便缄口不语,重又思考起美琅脂问题来。雷托皇帝不常谈论香料,他常做的是确定或扣减配额,分发赏赐,或派鱼言士接管某处新发现的库藏。莫尼奥清楚,最大一批香料库存藏在一个只有神帝知道的地方。在刚进入皇家服务机构那会儿,有一次他被蒙上头兜,由神帝亲自领到那个神秘的所在;在穿过曲曲弯弯的通道时,莫尼奥感觉是在地下。
我摘下头兜,发现的确是在地下。
此地让莫尼奥充满敬畏。这是一间在山岩里凿出来的庞大库房,处处堆放着一大箱一大箱的美琅脂,古色古香的球形灯饰有阿拉伯式金属涡卷。香料在昏暗的银辉下发着蓝光。一股苦苦的肉桂味,不会有错。附近有滴水声。他们的话音在岩壁间回荡。
“有一天这些全都会消失。”当时雷托皇帝说了这么一句。
莫尼奥吃了一惊,问道:“到时候宇航公会和贝尼·杰瑟里特会怎么做?”
“跟现在差不多,不过会更不择手段。”
环视着这间庞大库房里的海量美琅脂存货,莫尼奥不禁联想起帝国的现状——血腥暗杀,公然劫掠,间谍横行,尔虞我诈。神帝捂紧盖子封锁了最坏的消息,但走漏出去的那些已经够糟糕了。
“诱惑。”莫尼奥轻声说。
“诱惑,的确如此。”
“之后不会有美琅脂,永远没有了吗,陛下?”
“某一天,我会重返沙漠,到那时我就是香料之源。”
“您,陛下?”
“而且我会制造同样绝妙的东西——更多的沙鲑——一种多产的跨界生物。”
听到神帝语出惊人地描绘这一未来景象,莫尼奥颤抖地瞪着他暗黑的身影。
“沙鲑,”雷托皇帝说,“相互纠缠形成巨大的泡状活体,将这座星球上的水分封存在地下深处,就像沙丘时代那样。”
“全部水分,陛下?”
“大部分。在三百年里,沙虫将再度统治这座星球。一种新的沙虫,我向你保证。”
“是什么样子的,陛下?”
“它将会有动物的意识,而且更聪明。寻找香料风险更大,保存香料就更危险得多。”
莫尼奥抬头看洞穴的石顶,目光在想象中穿过山岩来到地面。
“一切又会变成沙漠吗,陛下?”
“河道将填满沙子。庄稼将被沙子捂死。树木将被流动的大沙丘淹没。死亡之沙将不断蔓延,直到……直到不毛之地里传出一个微弱的信号。”
“什么信号,陛下?”
“新纪元的信号,标志着造物主的降临,夏胡鲁的降临。”
“那是您吗,陛下?”
“是的!沙丘星的巨型沙虫将从地底深处再次现身。大地将重新变成香料和沙虫的世界。”
“可人类会怎么样呢,陛下?所有的人类?”
“会死很多。大地上的食用植物和茂盛植被都会枯死。没有了营养,肉畜也都要死掉。”
“人人都要挨饿了,陛下?”
“营养不良和旧时的疾病将在大地上肆虐,只有最坚强的人才能幸存下来……最坚强、最残酷的人。”
“非得如此吗,陛下?”
“其他可能的未来会更糟。”
“能跟我说说其他可能的未来吗,陛下?”
“到时候你自然知道。”
现在莫尼奥在晨光中紧随神帝奔向奥恩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看清了那些更邪恶的可能性。
莫尼奥知道,自己头脑里的常识性知识对于帝国大部分顺民而言并不那么显明,它们隐藏在《口述史》里,隐藏在某个疯癫先知述说的神话与野史之中。这些先知偶尔会在某个星球上冒出来,维持一段难以长久的教主身份。
我知道鱼言士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他还了解那些恶人,他们会坐在桌旁一面大啖珍馐,一面观赏同类饱受酷刑折磨。
直到鱼言士赶来血洗一番。
“我喜欢你女儿当年盯着我看的样子。”雷托说,“她一点也不知道我在留心她。”
“陛下,我很担心她!她是我的骨血,我的……”
“也是我的,莫尼奥。难道我不是厄崔迪人吗?你最好多担心担心自己。”
莫尼奥惶恐地从头至尾扫了一眼神帝的身体。虫子的迹象太明显了。莫尼奥又瞥了瞥后面的队伍和前方的道路。他们正在下一个陡坡,“之”字弯开始切入将沙厉尔围合起来的人造悬崖,举目都是森森峭壁。
“赛欧娜没有冒犯我,莫尼奥。”
“可她……”
“莫尼奥!你看,这里藏着生活中的一大秘密。感受意外,让新事物出现,这就是我最想要的。”
“陛下,我……”
“新事物!难道这不是一个光芒四射、不可思议的词儿吗?”
“如您所言,陛下。”
雷托不得不提醒自己:莫尼奥是我所造之物。我一手创造了他。
“你的孩子几乎值得我花任何代价,莫尼奥。你反对她的同伙,但她也许会爱上其中一个。”
莫尼奥不由向后瞥了一眼卫队里的邓肯·艾达荷。艾达荷瞪圆双眼紧盯前方,似乎要赶在队伍到达每一处弯道之前先把状况看个清楚。他不喜欢这个高崖四立、易遭伏击的地方。艾达荷前一夜已派侦察兵来此探路,莫尼奥知道现在仍有侦察兵潜伏在高处,但在上桥之前还要经过不少峡谷,没有那么多人手全面布防。
“我们还有弗雷曼人帮忙。”莫尼奥此前想宽宽他的心。
“弗雷曼人?”艾达荷不喜欢有关保留地弗雷曼人的种种传言。
“一旦有刺客他们起码能报个信。”莫尼奥说。
“你见过他们、要求他们这么做了吗?”
“当然。”
莫尼奥没敢跟艾达荷提赛欧娜的事。以后有的是时间,但刚才神帝说了一件令他烦心的事。计划有变吗?
莫尼奥重新将注意力转向神帝,低声说:“爱上一个同伙,陛下?可您说这个邓肯……”
“我是说爱上,不是育种!”
莫尼奥打了个激灵,他回想起自己也是在包办之下配的种,好一场忍痛割爱的……
不!最好别受回忆的影响!
后来……也有了感情,甚至真爱,只是一开始……
“你又在‘捡羊毛’,莫尼奥。”
“请原谅,陛下,可当您说到爱……”
“你觉得我脑子里不会有柔情?”
“不是这样,陛下,但……”
“那么你觉得我没有爱情和生育的记忆?”御辇突然掉头朝向莫尼奥,逼得他往边上一躲。看到雷托皇帝一脸怒容,他顿感心惊胆战。
“陛下,我请求您的……”
“这具身体也许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柔情,但我拥有一切记忆!”
莫尼奥发现神帝身体上的虫子迹象越发明显,已经无法视而不见了。
我已命悬一线。我们都是。
莫尼奥对周遭种种声响越来越警觉,御辇的吱嘎声、队伍里的咳嗽声和低语声、路上的脚步声。神帝呼出的气息有一股肉桂味。岩壁间的空气仍带着清晨的寒意,四处弥漫着来自河流的潮气。
是空气中的水分把虫子勾出来了?
“听我说,莫尼奥,这关系到你的性命。”
“是,陛下。”莫尼奥低声答道,同时清楚他的生死的确取决于自己的注意力,不仅包括听到什么,还包括看到什么。
“一部分的我从来都潜伏在黑暗中,它没有思想。”雷托说,“但这部分是有反应的。它行动起来不会思考,没有逻辑。”
莫尼奥点了点头。他死盯着神帝的脸。那对眼睛是不是已经开始失焦了?
“而我只能让到一边旁观,其他什么也做不了。”雷托说,“那一部分反应起来可能会要了你的命。但这不是我的选择。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陛下。”莫尼奥轻声应答。
“那种事是没有选择的!你不得不接受,只能接受。你永远无法明白或了解它。你怎么看?”
“我害怕未知,陛下。”
“可我不怕。告诉我为什么!”
莫尼奥一直准备着应付眼前这种危机,现在真的来了,他心里那块石头反而落了地。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取决于接下来的回答。他盯着神帝,思绪飞转。
“因为您拥有的全部记忆,陛下。”
“是吗?”
说明答得不完整。莫尼奥搜肠刮肚。“您能看见我们已知的一切……所有这一切的初始状态——未知的状态!对您而言,真正的意外……这意外一定是您有兴趣了解的某种新生事物?”莫尼奥意识到,这句话本该是断然的肯定句,一出口却变成了带有自我保护意味的疑问句。神帝只是笑笑。
“你很睿智,我要赏赐你,莫尼奥。你想要什么?”
莫尼奥松了一口气,但其他恐惧又涌上心头。“我能把赛欧娜带回帝堡吗?”
“这样一来我就要提前考验她了。”
“必须把她跟同伙分开,陛下。”
“很好。”
“陛下仁慈。”
“我是自私的。”
神帝偏过头去,陷入沉默。
莫尼奥打量着眼前这具分节的躯体,发现虫子的迹象已消退了几分。他总算躲过一劫。接着他想起那些请愿的弗雷曼人,又担起心来。
这是个错误。他们只会再一次刺激神帝。我为什么要准许他们请愿?
弗雷曼人会列队等候在前方的河岸上,他们手里挥舞着愚蠢的请愿书。
莫尼奥不声不响地赶着路,每迈一步担忧便增加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