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送行之人

万得福系出当年北京自然六合门名师万籁声门下,师徒二人又有叔祖与侄孙的亲谊,是以万得福尽得万籁声的真传—尤其是一套“六合通天拳”。这里非先表一表万籁声不可。此人是北京大学农学系毕业生,身形不过五尺有余,仪表谈吐却有一份恢弘大度的气象。他在二十四岁上正逢南京中央国术馆举办全国第一届武术考试,实则即是旧时代的擂台。这打大擂台的消息一经公布,全国各地好勇斗狠之徒与夫武士练家立时如应斯响,报名应试的有四千余人。万籁声亦在其中。时值民国十七年夏秋之交,万籁声轻装简从,与万得福二人双双南下,指望着一出手拿下个武魁,不只光耀门楣,更可以壮大自然六合门的声望。不意初赛便碰上个身长六尺多的山东大汉。此人复姓欧阳,单名一个秋字,泰安人氏,是北派螳螂拳传人。因为占了身形体态的便宜,欧阳秋一上场便使出一个坐盘式,这个式子还有歌诀,曰:“坐式如转盘/随机应万端/前来用手打/后袭用脚弹”。—且说这万籁声初临阵,见对方身高体长,便先采个守势,一看这坐盘式交曲双腿,左掌如拂虎背,右掌如推浮云,一时之间,不知其是攻是守。孰料欧阳秋粗中有细,兵不厌诈,明明是正面迎敌,却引了个“后袭用脚弹”的诀,偌大一个躯架忽地怒转一圈,将螳螂弹跳的腿姿变成一支横扫千军的杵杖,直搠万籁声的面门。

可这自然六合门中偏有一路“六合判官笔”的兵刃功夫恰在此时堪用—万籁声是个读书人,平素雅好使判官笔练身步,临到这间不容发的一刻,连想都不用想便使出“六合判官笔”的第二十二式“妙写黄庭”—身形迅即下缩,右脚向前滑出,势如劈叉,左膝点地随即撑身上举,同时右手原须是握笔之姿的那一拳头瞬变成捶,右腿顺势隆起如前弓。在判官笔的身法上,这一式是第二十四式“点石成金”,可是应用到拳术上却成了“通天炮捶”。欧阳秋一腿扫空,偏因平日与他对阵的多是冀鲁间人高马大的侉子,习惯成自然,出招的那一刹那未及压胯缩膝,就此让对手轻易躲过,裆底要害却露了空—虽说武术考试当局严禁与赛者打下阴、眼窝、喉头和太阳穴等处,可练武之人近乎本能地要护卫这些罩门,这便顾得了东隅管不着桑榆了。欧阳秋犹似触冰陀螺一般轮空扫过一腿,情知不妙,双手齐向鸡巴前方格挡,孰知万籁声这“通天炮捶”乃是险中作势,全无规矩布局,竟直奔欧阳秋面门而来—须知这也是万籁声自己始料所未及的。一拳击至,正打在对手的下巴上。欧阳秋一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子登时便有如飘花败絮的一般,凌空飞出七八尺远,同他一齐脱底上天的还有三枚大牙。围观的万千好事者齐声爆出一记闹彩,都道这文质彬彬的少年是赢定了。

不错。万籁声是胜了这一场,可恁谁也不曾料到:他这一举没落在正点上,武行里称这叫“诈胡拳”,伤人又伤己。他这一“通天炮捶”若是打在人下巴骨上,可称达阵。但是两人使的俱是险招,将错偏就错,举眼落在犬牙尖上,即令隔着张脸皮,仍不免落了个“陷伤”。万籁声骨肉未见挫裂,一根嫩筋却几几乎崩断。即此便不再能赓续赛事,断送了他扬名立万的契机。这一年的考较结果,万籁声仅得中等奖,与另外八十一人不分名次同列,更在十五名特优与二十七名优等武士之后。以他年少资颖、心高气傲的秉赋性情而言,临此重挫,简直神丧气沮之极。于是携徒北返,再也不预闻什么“发扬传统中华武技”之类的大活动;从此远走石家庄外,自耕几畦菜圃、数亩粮田,开个小小武馆,纯属消闲弄趣而已。

至于万得福,却也因之而有了不同的际遇。便在民国十八年春某日,也就是武术考试之后八九个月辰光,万籁声见万得福在场上演那套“六合通天拳”到通天炮捶这一式,忽然思及往事,不胜感慨,叹口气,道:我看你毕竟还是一心习武,这叫不知天高地厚、时差运转。”万得福不解其意,自然要当面请益。他这叔祖兼师父一阵乱摇头,道:“武艺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人力终究敌不过时运消磨。争什么?斗什么?你若专心致志学习武术,我也不好挫你的锐气。可我自己已无心于此,留你在身边,反倒耽误了你的前程。这么办罢—我荐你个去处。”

当天万籁声便修书一封,亲手交付万得福;另外赍发他一百大洋钱和冬夏衣物、被席、箱笼齐备,以及《自然六合门总拳谱》,着他南下去至上海,投一个宗亲为倚靠。这宗亲姓万名砚方,字正玄,别号竹影钓叟,正是日后人称万老爷子的便是。

万得福虽说是万籁声的徒弟,又是侄孙,可这是名分、辈分上的关系,实则两人年龄相去不过六岁,情同手足。经万籁声这一荐,迢递千里,从此参商难逢,不禁悲从中来,当下膝头一软,跪倒在地,放声嚎啕了。万籁声见他这一跪一哭,真情流露,却也知道这徒儿向武习艺之心别无旁骛,于是搀扶起来,道:我也是一时顿挫,不意悟了个遁世逃争的门道,也误了个钻研穷究的机心。看你用志不纷,乃凝于神,日后或许能有大成。这样罢,我且传你一部身形步法。这是我从那一趟打擂回来之后琢磨出来的功架,能不能发扬光大,就全在乎你个人修为了。”

这一招也是从“六合判官笔”中衍出,在第二十二式“妙写黄庭”和第二十四式“点石成金”之间。原先的第二十三式叫“侧马挥毫”,是急攻之势,仍是将上一式缩滑劈出的右腿弓出,但是比原先的“侧马挥毫”多了个拧腰旋劲的关节—妙的是,这关节正是当初擂台上欧阳秋所运用的螳螂拳坐盘式的变化。换言之,秋去春来这忽忽九个月间,万籁声念兹在兹、挥之不去的仍是临阵打出“诈胡拳”的那一交接之间,竟因此而将对手的一记杀招转变成自己的一个守式。

“此式尚无名目,而且也不能应用在别处,可我前思后想,总觉着这一拧腰是把上一式‘妙写黄庭’的躲闪之法又深刻了一层,仿佛将‘妙写黄庭’那种缩头矮身的屈辱之气转成了一股睥睨成败的潇洒之气、轩昂之气。只不过它只是一式单薄的身形步法而已,与接下来的‘侧马挥毫’、‘点石成金’连络不成一个全招,这是我艺业不精、领悟不到的缘故。或则有一日,你在我砚方大叔那儿能得着什么体会,也未可知呢!”当下又将式子演练一回,着万得福也演练了几趟,再嘱咐他见了万砚方得喊“曾爷爷”才合乎礼节诸如此类的言语。

闲话不提,且说万得福投在万砚方门下,便全然不是先前在自然六合门中的景况了。这万砚方是前清的遗民,光绪十八年壬辰生人,比万籁声大了十二三岁,脚下还有偌大一爿横跨产销两业的丝绸生意,因为老父万子青尚称健在,所以到了快四十岁上,外人犹称少东。万得福投这少东去,见面便依着万籁声吩咐喊了声“曾爷爷”,不料万砚方把脸一板,道:“谁是你家爷爷?”这个硬钉子碰得万得福灰头土脸、鼻梁深处一酸,就要落泪。万砚方将他带来的投帖再读了一遍,颜色才缓过来,命下人将他行李安顿了,仍是正容肃色地说:“我这里不是武术馆,我也不是什么拳客镖师;你师父让我‘将携指点’你,我可不懂什么‘将携指点’。这么罢,你要是想做生意,便留在上海,我安排你到绸庄上学点货记账;你要是想学手艺,我送你到杭州织厂里拉机器—如今织厂里都不用木龙头,用的都是电力机,一点也不辛苦。”

万得福闻听此言,犹似冰雪浇头,再加上旅次劳顿,几乎晕了过去。只道千里间关,能在名师指点之下学成一身技击,打遍天下高手,声震江湖,哪里晓得却要给人来当下作,一时之间只能顺着万砚方的话尾,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怕辛、辛苦。”

说来只能怪万得福时运不济,这少东万砚方这些日子以来正忙着丝绸生意上的事,无心应付什么千里姑表万里姨的告帮亲戚。原来辛亥革命以降,满清一旦覆灭,国民政府成立,这龙袍、朝服、顶戴等仪制全换了套。红门局官机停摆,江南丝绸业也起了绝大的变化。浙西太湖之滨,地理天气皆适宜种桑育蚕,但是杭州四郊农户多以出口生丝为主。在机织供应方面,没有了旧式的官服,也就少了绝大部分的生意。可是在民元之初,杭州自一家名叫“大有利”的电厂开始引进了这种新的动力,为丝绸业带来了极重要的刺激,几乎也就在同时,原料也不再只用生丝,而杂用各种纤维交织,非但花色繁多,成本也随之降低,需求因而扩大,售价自然下滑,市场便得以兴旺起来。另一方面,生产工具上也出现了极大的改革:留学日法的许潜甫、留学美国的王士强等人先后引进了东西洋较为先进的染整、翻丝、捻丝和摇纾等技术,遂使上海和杭州分别成为平民丝绸工业与市场的两个大据点。万得福来到上海的时间,正是民国十八年仲春时分,此时东北易帜,大乱稍弭,然而诸省大小军阀戈戟未安,丝绸业在大幅扩充之下忽然又受到战乱的影响,搞得进退失据。经营者已经投下了血本,却眼见戎马扰攘,各省市纷纷备战,哪里还有商机可言?倘若收手不干,必然是认赔收山的下场。于是许多厂家索性在解雇工人之余,将已经势成淘汰的手拉机—俗称“木龙头”者—奉送工人,有的连花样本子也附带送出,抵赔遣散的部分费用。如此一来,人人可以门户独立,自产自销,丝绸价格大乱。万砚方正要走一趟杭州,看看厂市动静,一听这万得福说“不怕辛苦”,转念忖道:反正这人是要安置的,自己也要成行,不如将他一道前去,再作道理。当下应声嘱咐道:“你就同我一道上杭州去,也别辜负了令叔祖的一番巴望。”说时心里还转过一道念头:找机会也考较考较你们自然六合门的庄稼把式。

话不絮烦,只道这非师非徒、不祖不孙的二人成装上路,倒有几分一主一仆的况味。万得福赋性笃厚、缄默少言,且应对进退上极有分寸,颇得万砚方欢喜。走水路小轮来到杭州这日,已是午后申牌时分。两人才下船登岸,却见码头上负责接驳运输的两个“过塘行”人丁起了争执,哄闹不休。过了大约一刻之久,小轮上的人才弄清楚:原来是这湖墅地区五坝上沈家所经营的过塘行脚夫与项家所经营的过塘行驳丁因互争水道,起了口角。沈家的人仗着丁口众多,将项家的伙计打落水中。于是有救人的、有叫骂的、有通风报信的,更有驻足围观看热闹的。正吵嚷间,但见德胜坝那边驶来一艘大驳船,船首簇拥着一群杀声震天的赤膊武士。不消分说,这是项家从本坝上调集了帮手前来讨怨的。那边人等尚未下船,竟“飕”、“飕”、“飕”地先飞出三支大羽箭来,一支落入河心、一支钉上码头的缆桩座儿,另一支竟飞得远,一径向这小轮的侧舷飞来。

万砚方眼见此箭不偏不倚朝自己的面门钻射,正待侧身躲过,心念电闪:我躲过了,身后无辜百姓岂不仍要遭殃?可这一迟疑,箭又蹿近了丈许,直逼他眉心而来。

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万砚方看似好整以暇,实则已暗中蓄积内力,要使出一记他钻研已久,却始终未尝临敌实用的“兜扣扑”;它是从猴拳第七十五式的“兜把爪”而来。在猴拳中,例分北派、南派。南派猴拳创自广西十万大山僧人史园登。这和尚原是明末抗清名将史可法的族亲,于史可法殉国后削发出家,在深山古刹中揣摩群猴嬉闹打斗之情状而悟得。园登和尚只传了一个名唤廖佛的农家子弟,廖佛随之学技十余年,亦不知学成与否。忽一日,和尚把他唤了去,道:“今日与你送行。”言罢一揖及地,把这廖佛吓傻了,忙道:“师父为什么要赶我下山呢?”和尚又一揖,急得廖佛慌忙跪下,这才看到他师父袈裟下摆里的一双脚踩的是猴拳第九式的“单吊蹄”—奇的不是这步子,而是那一双光赤溜溜的脚巴丫子,已然长出夹灰夹褐、又浓又密,足有两寸来长的猴毛。和尚仍不言语,紧接着又一揖,双脚变了个“左右圈桥”的式子。接着一连十六揖,底下那一双连足趾都长成猴爪的脚掌可以说是瞬息百变。廖佛且看且想,终于忆起这是一连十八个步姿,招招从他精娴熟练的拳套中拆出,合起来却是另一组奥妙无比的纵跃腾闪之法。和尚将全套步法再演了两回,道:“不拆不成/越拆越成/不散不聚/越散越聚。”说完一扭身,便好似一只猱猴般的消失了踪影。

廖佛得此十八步,称之为“送行步”。是后传承猴拳者,独那最受师尊赏识的弟子可以于出师之前一刻习之。江湖上闻知“送行十八步”的人多,真正见识过这一套步法的人却少之又少。这一套步法之中全无进袭攻伐的杀招,能够运用它的高手却知道:倘若配合原先猴拳八十式中的某些拳招,则可反守为攻、以退为进,于敌始料未及之险处一击制胜。

万砚方此刻准备施展的“兜扣扑”,便是将“兜扣爪”配上“送行十八步”中的“魁星踢斗”,将那来箭拨落。谁知箭镞将至未至,横里却忽然蹿出一个黑影,如冲天陀螺、如冒地流星,又似一支儿童玩耍的竹蜻蜓斜剪丛花出墙头,直上层云望春风,只在不及一眨眼间便截住了来箭。待这身影一落地,万砚方才认出此人正是万得福;万得福所使的,也是他自己未及思忖、一发而至的无名招式—与万籁声临别之际,万籁声所传他的那“妙写黄庭”与“点石成金”之间的一拧腰。日后万砚方给这一拧腰、旋身飞起的式子起了个名称,叫“奉先断肠”。吕奉先,即是三国第一勇将吕布,曾以辕门射戟一事声震天下。这“奉先断肠”所取的典故自不免有取笑古人之意,却也吻合这拧腰冲身的形姿。闲话暂且不表,且道这万得福不意在情急之下活用了万籁声创而未发的一个招式。可是他初涉江湖未经世事,毕竟还是捅了个纰漏—原来这么冲身旋起,一把抓住来箭,解了万砚方之危也就罢了,然而他少不更事,顺手一捻,竟将手中的竹竿雉羽雕翎箭一折为二,应声扔进河道里去。万砚方睹之大惊,连忙抄起万得福手臂,道声:“还不快走!”偏在这时,原先水道上相争不下的两标人丁当下停手住脚,真个是鸦雀无声。而对面德胜坝驶来的大驳船首处却站出一个穿着白绸上衣的青年。

这绸衫青年朝一溜烟蹿去的两条人影凝望良久,直至长街尽处杳无影迹,这才微微点了点头,立时不知从何处扬起了一声螺角,这一声短促而低沉,如击龟鼓,鸣出一个“东”字,紧接着正东三两里开外又响起了另一声螺角,其音更低、更沉、更短促,直如树枝林梢间的昏鸦哀啼,啼出一个“绕”字。如此连绵迤逦,螺声亦曲折远递,仿佛传交着什么信息的光景。此时码头上陡门坝沈家与德胜坝项家两爿过塘行的人也不打斗口角了,反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俱说这外地来的两个尴尬人居然折了项二房大少项迪豪的羽箭,这一下鸣螺传呼,撒下天罗地网,一时三刻之内必能一举成擒,届时再往德胜坝看他一个天大的热闹去。

且说万砚方、万得福二人脚下哪里停得住一息半瞬?忙不迭运足力气撒腿奔出。耳边又不时听见螺声起落,忽觉它就在耳扇旁边,忽而又闪逝于数百丈开外,真个是风声鹤唳、鬼哭神嚎。两人只一步不肯松缓,沿着中山中路冲撞一段,左弯右突一阵,居然迷失方向,在清河坊和太平坊间乱转。一面奔跑,万砚方一面趁隙指点万得福:他那一折、一扔,将项迪豪傲世惊人的独家秘术“穿心箭”打落河中,于项迪豪本人以及项二房一氏一族都是奇耻大辱。项家一向气局狭仄、胸襟褊窄,结下了这个梁子,即便侥幸得脱一时,日后必定还是要孳生出大嫌怨来的。

正说着,但听耳际又是一阵螺角长鸣,回头一瞥,却见高银巷口站定了一高一矮两条大汉,高的那个身穿一袭黑绸长衫,矮的那个则是一身浅色短装打扮。这装束恰与万氏主仆二人相仿佛,而两人身外不及一丈之处已然围聚了数十名赤膊人丁—他们正是从湖墅码头上赶来的项家过塘行的水手。这一围定,当先一个浓眉大眼的水手便手叉腰眼,骂将起来:“呔!我说这两个泼蹄畜生给我住了!胆敢折毁我家少爷的雕翎羽箭,还不跪下领罪受死!”说时兜臂一招呼,四围人丁撒腿冲身,直向圆心合扑过去—恰成一个莲卷狂蜂之势。孰料这个合扑之阵尚未成形,只听得一串皮崩肉破之声,好似猪贩子扁刀捶打里肌片的乱响。这数十名水手便在片刻之间东歪西倒,浑似那腊月头上因风起舞的枯黑菊瓣,一抖络便甩了个遍地埃尘。路当央的二人却文风不动,穿黑绸长衫的随即哑着嗓子道:“如今是什么朝代?什么岁月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由得你们这些无聊棍痞当街设法悬禁,定人罪罚生死?浑蛋之极!”言罢袍袖一挥,来了个走石飞沙,将那几十名水手犹似驱扫落叶似的全卷到街边店家檐下去了。

“不知北京飘花门无影掌孙少华师父到了杭州,真是得罪!”这话弥天盖地,恍如自云端传来。发话的人站在高银巷、惠民街口的一处角楼之上,白衫飘然,正是项迪豪。说时人影哗的一声有如鹞鹰探兔、凤鸟攫珠一般飞身下楼。两足才一点地便踩成个金鸡步,顺势一拱手,说他是行礼问候也可、说他是开门讨招也无不可。

这孙少华也不失礼,欠身拱了拱手,袍角翻飞,竟又掀动无数的沙石。

站在孙少华身旁的那个小个子这时也欠身揖手,摆了个一模一样的架式,随即一抬头,旁观众人这才看清楚:此人身量之所以矮小一些,乃是因为他不过是个年方十三四岁的少年。这少年虽然不够高大,可是一张紫红面皮衬得眉宇轩昂、丰颊隆准,加之目光如炬,气度恢弘,俨然已相当成熟,见识过不少大场面、大阵仗的架式。此刻孙少华反倒收了身段,微微一笑,道:“久闻德胜坝为杭州湖墅一带五坝过塘行中翘楚。这翘楚之中又以项二房家下精锐号称‘江浪巨子’。不料今日一见,不过是帮青皮痞棍,竟尔拦路作虎,欺压外乡过客。诚可哀可叹之至!”说到这儿,回手牵起那少年的手,道,孝胥,咱们不与这帮人一般见识,走!”一面说着,人已好比冰上推臼似的滑出两丈开外。

可项迪豪岂甘就此罢休?当即再使了个“落地金钱”的身法—把身一缩,右脚踞地、左脚伸出,将身躯来个大车转,而伸出那脚便就地抡圈。左脚圈罢、改圈右脚,如此两脚轮转不休,也狂扫起一片沙尘石砾。未晓究竟的,只道项迪豪串演起舞台上的摔打龙套,哪里知道他这“落地金钱”还分上中下三路—上路如捶炮、直攻人下阴,中路如枪矢、贯穿人膝盖,至于这下路尤其厉害,又称“丧门帚”,专扫人小腿胫骨。清末水师提督李准手下的武术教头康昆—外号人称“飞腿康半天”的便是—正缘于与另一水师提督李世贵辖下莫家拳名师莫林争胜,结果一招落败。那亏就吃在莫林使了莫家拳中这一手“落地金钱”,登时折断两条胫骨。项二房祖上与莫林有通家之好,武林史称:项、莫莫争先/莫、项向(即项字同音)无前/人言项、莫双联手/天下无敌水无边”。是以项氏亦深通莫家拳的精髓,号曰“南腿双秀”。项迪豪这“落地金钱”扫出,直取孙少华下盘,是个有死无生的杀招。

避身一旁巷弄之中的万砚方睹此,不觉大惊失色,暗想:这项二房也是江湖旺族,誉满江南,怎地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对外来的路客下了这样重的杀招?却是他身边的万得福自忖道:京中来的这同乡孙某人款款从容、落落大方,言谈举止并无失当,怎么能眼看他被这浮浪人欺压?正待飞身上前、出手抵拒,忽见那项迪豪就地翻了几个昂天背地滚,缩身如一乌龟,打起转来。

原来孙少华那厢手脚全无动静,只朝项迪豪吹了一口气,便令他登时翻了个四仰八叉,却不得不因应着自己先前用势之力,团团急转,陷地足有三分深浅。

“孙少华、孙孝胥父子偶过此地,不意见识了杭湖绝技‘转龟奇功’,果然大开眼界!幸甚幸甚、告辞告辞。”说着,这孙氏父子二人一扭身,朝江干一带奔驰而去,转瞬间没了影子。

这一场热闹究竟惹动牵连出多少恩仇?此际无人能够预知详述。倒是万砚方、万得福主仆二人不由得目瞪口呆、意乱神驰。所幸眼前大祸已弭,断箭之耻也不消记在他们的账上。于是潜行匿迹,寻路找着竹斋街商会会馆下榻。是夜万砚方自然心事重重,其中最不称意的便是:身旁这少年怎地有如此惊人的一副身手?

其实对于万得福而言,这半日的奔波闻见,可惊可愕者亦不在少。在船舷上打落项迪豪羽箭的那一出手,他自己所知者不比万砚方多。原来师父临行所授的无名身法,他自己并不熟悉,是以南来路上日夜思服、辗转反侧,只求不要生疏放失乃至错讹荒废。岂料这么用心揣摩记忆,却对身法的熟练、贯通有着莫大的帮助。临阵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形随意至,反而是一派上乘武术家的架式、气象。武林中人称这种境界为“出神”。不论南拳北腿、内力外力,是何家数门派,皆知:要“打得出神”非有一二十年熬炼修为不可。只这万得福心思精纯、用志不纷,也仅能在万千手眼身法步的搬演操弄之中不期而然地使出一招一式、令之出神而已。

是夜过半,已当丑末寅初时分,这万砚方与万得福各自不能成眠,索性起身。万得福栖寄一楼耳房,出户即是一方天井,便趁着斜月微星,觅着个稍微宽敞的所在,将师父送行时所授的那身法着意演来。可是演过一遍又一遍,居然没有一遍能像昼间那样“打得出神”。他自己心下焦躁烦闷自不待言,即使是二楼上房门外长廊上的万砚方也看得一头雾水。及至微曦初展,万得福已经浑身湿透,只觉胸脊之间乍暖还寒,原来是汗水里渗着露水,水火不济,炎凉相生,不觉打了个冷战。谁知经这冷战一带,人却猛可觉得轻了一阵,又腾浮而上,把那一招使了出来。这一使出不得了,便如同蹿跃出手、打落飞箭的那一刹那之间,人从天井中旋身而起,浑似个抛空乱转的飘花零叶。万砚方这一回看得仔细,间不容发的一刻迅即伸出一只长臂,朝空中来势只一抓,再顺着来劲往里一提、一掖,便将万得福的颈项拿住,轻轻往长廊的地板上放了,同时说道:“原来你根本不会嘛!”

万得福确是不会,登时羞得一脸通红,不住地流汗喘气,连话也接不上,只盼脚底能有偌大一个地洞好钻进去。孰料万砚方却纵声大笑起来,道:“也罢也罢!我这人好为人师,见不得人痴愚蠢笨。这么办,我传你一个调息运气的法子,免得你没事冲身而起,撞花了脑瓜皮不说,撞坏了人屋瓦房梁还得劳我收拾。”

万得福闻言,喜出望外,当下松膝要跪,不意万砚方仿佛早已提防到此,抬手往他腑下一格,道:“我虽然好为人师,却不喜收徒。说是传你调息运气的法子,也就只是调息运气的法子而已。你若学得,是你的资质机缘,与我无关。此外,你还是得依我三桩事体。”说着,深深望了万得福一眼,看他楞瓜楞脑地点了头,才继续说,“人前人后,你我仍是主仆相待;你称我少爷,我唤你得福,这样反而自在。此其一。你这身半生不熟的庄稼把式看来无奇,可是其中自有妙道奥理;等你气息周转、水到渠成之际,倒是可以传授给我,届时我倒要喊你一声师父,你也不可推辞。此其二。我是生意人,生意人不作兴伸拳踢腿,惹是生非;是以你我在武艺上的往来交际,决计不可让外人与闻。此其三。你依我这三桩事体,我保你这项上的脑瓜皮安好不破洞流汤。你说如何?”

“保你脑瓜皮安好不破洞流汤”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说的正是方才万得福冲身而上、形意不谐、体气不一的这种窘况。如此说来,名非师徒、实则仍是师徒。也是到了许多年之后,万得福与闻万老爷子帮中的诸多事宜规矩,才真正明白他当年不肯收徒的原因是帮中自有一个极其严密的师徒传承的体系,这名分绝非可以私相授受者,而在帮师徒之义又不只在传艺授业而已,更有承启门户、光大会党的志业。是以这主仆二人订交,反而是朋友之义胜过其他。忽忽三十六年转瞬而逝,其间万老爷子振兴杭沪丝绸生意、辗转投资运输实业、拓展大江南北的帮会势力,乃至于中日战争期间交际国际工商巨子、政经名流,参赞军务,以一人之身,直通中枢,预闻戎机大政,亦可谓富甲天下、权倾一时了。这万得福随侍在侧,可谓须臾不离。然而恁谁也料想不到,居然就在这一部行之十多年的“荷风袭月”的例会小集上,一个煊赫近半世纪的人物居然就横死在这一丛一丛的残荷之间。

万得福一入小亭,扑身跪倒,一声嚎啕还没来得及涌出喉头,三十六年前辞师南下那数日之间的情景已犹似一盏巨大的走马灯一般,翻转流映,径逼眼前。可这万得福此时也是五十多岁的老者,内力远非昔比。他这边才一跪倒,耳旁却窸窸窣窣传来堤廊之上那四个官爷与那活口之间你来我往的交代言语,闻言之下,不由得且惊且愕且狐疑,暗自忖道:“这四个人物分明是‘安全局’里一等一的干员。他们既然封锁了现地,何以不小心搜觅侦查,寻它一个水落石出来?却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在教唆口供一般的同那警卫扯络,且辞气闪烁,好似有什么隐情,却不容外人知晓。这一转念,万得福不由得倒提一口真气,强忍住胸中悲恸、眼中泪水,刻意大叫了一声:“老爷子!万得福来给您送行来啦!”说完低头细看—

只见那万老爷子置身在一片血泊之中,血水恰在他身躯之下汇成一个人体形状的轮廓,仔细打量,才看得出那轮廓殆非天然,而是万老爷子和身仆倒之际,用了极强的内力,将贴身地面的石板震出一个比人躯体稍宽一二分的凹槽。易言之,万老爷子是把自己的遗体硬生生地嵌在这石板地上了。

再者,他胸前有五枚孔洞,洞口衣缕已被火药灼得发出阵阵硝味。不言可知,这明明是近距离枪击所致。却在此刻,远处那两个官爷并不知道自己讨论弹头去向的一番言语已被万得福一一听了个清楚。万得福定一定心神,想道:这子弹若非洞胸而过落入塘中,怎会就此匿迹不见了呢?可是看这弹着之势,再揣想万老爷子不世出的“般若金刚真气”神功,岂容这五颗子弹像洞穿几张薄纸一般进出自如呢?一面想着,万得福一面俯低身子,趴伏在死者胸前那梅花形的伤口之上再看了一眼,只见血水盈盈、几已凝固,果然没有任何异物在其中的模样。然而,也就在这刹那之间,万得福猛一转念:设若万老爷子当胸遭到枪击,势必知道是何人开枪,即便不为寻仇计,也一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好让祖宗家的人明白—那么,也许是他自己留下了那几枚弹头。可是,死人又怎么保留弹头而不叫他人发现呢?

才想到这里,万得福又一闪念:万老爷子临终之际倘若施展了那“般若金刚真气”神功,绝非只有自后脑至足踵这背向的一面发功,而是自五脏六腑之间充盈起辐射至四面八方的一股真气,向外射出,那么—一边想着,万得福一边望了望那五个弹孔,随即侧脸向上,顺势看去,却只一瞬而止—不错!那五枚弹头应该已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被万老爷子体内那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真气给逼出体外,弹射到亭子顶上。万得福深怕露了形迹,不敢多看,只将喉咙胸臆之间的那一股悲郁之气登时再作一声哭出,又喊了两句:“老爷子!万得福来给您送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