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潜龙勿用穴蛇飞
就在小五送我玛瑙石那天之前的六年,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二日凌晨不知几点几分,张世芳尚未偷着李翰祥的那块青石板,军宪警方还保留了一部分人员在植物园四周封锁警戒。万得福则飘然现身—运起万老爷子当年所传、得自园登和尚、廖佛一系的“送行十八步”,自广州街植物园北门,避过上百盏探照灯和手电筒的搜寻,悄然来到荷塘小亭。
是时小亭内外已无人丁看守。但是万得福依旧十分谨慎,几乎可以说是寸步寸阴,至少花了将近半个更次才蹑足步入亭中。重睹地上挖回祖宗家去的一方石板凹槽,思及万老爷子殒身惨状,不觉又鼻酸了一阵,才觑准亭顶露骨梁处使出那一招“奉先断肠”的猱升之法,一拧身,好似一支冲天爆仗般地贴伏在梁木支架上。须知这万得福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三十六年下来,岂能不把这“奉先断肠”使得出神入化?比之当年杭州湖墅初试牛刀,打落项迪豪雕翎羽箭之时无意施展之境,更见其炉火纯青—可谓风不惊、草不摇,连梁木上的积灰积尘皆不为所动了。
有如壁虎一般倒伏在梁上的万得福此时可以说是悬身于一片阒黑之中,过了好半晌才就着荷塘水面反射而上的微弱波光,勉可看出梁间确乎有那么几个凹痕。他探手一摸,每个凹痕都深可及寸—换言之,凹痕里究竟有什么物事,却根本无法得知。然而万得福此刻胸有成竹,反而不忧不急,又在梁间匍匐了许久,待那微微有些亮光的晨曦再从水面反射而上,才看出了个端倪—
果不其然,凹痕共有五处,大小的确是子弹头所造成,只这凹痕的分布与嵌入梁木的形状极不寻常。万得福扭头曲颈看了足有一刻钟之久,才想起自己飞身而上,并未与先前万老爷子头西脚东陈尸在地的方向一致。当下暗提一口真气,随即卸劲又聚劲,一卸一聚之间,人已经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呈头西脚东的方位。这时再一看去,便一目了然了。
原来自万老爷子胸前弹射而上的五颗弹头的确是深深嵌进了亭顶,可是嵌入之势却耐人推敲。倘若以左右分,约略可将五颗弹头里作左三右二的两组。倘若再以个别弹头的嵌入方式看,则左下角的一颗和右下角的一颗与另外三颗不同—它们是横着嵌入的。
万得福初看这弹着情状,直觉想到的是茶阵。自两百年前那姓洪的哥老会光棍带着一部洪门的“海底”与白莲教、义和拳订了个“北教南会”的盟约之后,许多地方械斗团体便发现了一种既可以称之为扩大组织、也可以称之为破解机密的路子—那就是大量而急遽地散播这种被称为“海底”的东西。
所谓“海底”,顾名思义,便是极深、极秘、极不易探得究竟之地,也可以说就是帮会中最根本、最核心的种种规章、法制、信条、誓言、仪礼乃至成员间的辨识手段等等。它未必是在帮会形成之前就出现的—更合理且符实的情形应该是在帮会成立发展之后,为免口说无凭、默想无据,于是由参与者共同议订,或者由领事者裁示,令专人誊写抄录而成。这样的秘本并不是拿来流传、散布的。它反而应该有禁止流传、散布的性质。因为一旦经手寓目者众,便失去了它作为“海底”的藏珍保密的本意。
可是珍藏的秘密非经分享却不易见其珍、不易显其密—尤其是当这个组织有坐大的企图之时。是以原本只供少数成员记录备忘且奉若圣旨的手抄秘本却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成了各地方势力会党间广为流传、散布的物事。广东省还有人印“海底”发家,成了富豪。
天地会系统出来的“海底”原也只是几十页的小册子。一经流传,人人想在这部堪称圣书的册子上留下自己的手泽。于是稍通文墨之徒(甚至不通文墨之徒)只消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权柄,便要添写些诗句、文章以及故事。光是一桩日常的走路过桥,就生出几十首应答的歪诗劣谣。仿佛走路过桥的光棍若是在应对酬答这些诗谣上不能尽符秘本所载,便要被视作奸细一般。比方说:
问:桥尾谁人在此?答:结万义兄在此。问:在此何事?答:在此看桃李。问:桃李树结子有多少?答:桃树结子三十六,李树结子七十二,共成一百零八。问:有何为证?答:有诗为证—桃子三六在树根/李子七二甚超群/两样相连成结阵/一百零八定乾坤。续答:尚有对一联为证—有头有尾真君子/存始存终大丈夫。问:你在桥上过?桥下过?答:弟子在桥下过。问:为何不在桥上过?答:弟子身有秽,不敢在桥上过。问:桥下水深,焉能过得?答:结万义兄见我真心义气,教我手拿三块石、八字脚;三八廿一步踏过。问:有何为证?答:有诗为证—二板桥头过万军/手拿三石过江滨/义兄问我何方去/一片真心伴帝君。问:到二板桥又到何处?答:又到洪门一座。问:洪门谁人把守?答:万龙、杜方二位将军把守。有对一联为证—地镇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峡水万年流……
如此反复诘答问辩、喋喋不休,倘若实况果然,则天地会光棍博学强记的资质恐怕不比正途八股出身的秀才、举人为弱。
而这“海底”秘本之中,倒非不可尽信。茶阵便是其一。茶阵者,于列杯奉茶以待来客之际有固定的布排图式。无论一只茶杯、两只茶杯……乃至于十三只茶杯,加上一把茶壶,可以摆出成百的阵式。来客取哪一只杯?饮多少?如何持杯?如何饮?都有细腻的讲究和要求。倘若主客双方本有敌意,而在茶阵的往来应对之中又有什么差池闪失,便极可能演成剧烈的武斗。反过来说,茶阵相待得宜,也有可能排难解纷,化干戈为玉帛。
万得福看那弹头嵌入之势,自然先想到这排列与“海底”秘本中的茶阵列杯图样略似。在茶阵之中,五杯之茶也称得上变化多端了。若成四外一内的“梅花郎”,则中间那一杯绝不可饮。若成一直排的“五祖君”,则一杯也不可饮;非饮不可的话,须先注回壶中,重新斟上,这叫“崇祯帝尚在五祖君之上”。上三下二式叫“五虎下西村”,只上排中间那杯可饮。至于左三右二,在正统茶阵中并无此式,只于烟茶并举时才有。面对这一式,饮者须持左三杯中最下方,也就是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杯,先移至右二杯的上方,也就是靠近主人的那一边,然后念诗一首:反斗穷原盖旧昔/清人强占我京畿/复回天下尊师顺/明月中兴起义时。如此才能再饮。
万得福在脑中翻来覆去将这五杯茶的各首诗句都想过一遍,发觉没有一首适用来说明或暗示万老爷子垂危之际的心境体会。偏在此刻,晨曦又微微绽得亮了些,波光斜映,将这几个弹孔的侧边拉出了长短较为分明的阴影。
在这波光掩映之下,亭中梁上的五个长短不一的弹孔居然形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字。左边的三个由上而下依序是一圆、一圆、一斜长,形成个三点水的笔画;右边的两个由上而下则是一点一横,形成个主或高字的最初两笔。旁人看这残字或则不明白,万得福看个仔细,知道它在一般人使用的正经字和帮会人使用的省笔字之间。再循线往下周折思索两回,忽然像是明白了,忽然又像是糊涂了—但看他两道刀眉乍展乍蹙,竟在似明白、似不明白之间。
原来从天地会起事伊始,至串联起大江南北、远届关外塞上,可以说凡有井水处,即有会党帮派角色。有的是马贼、有的狗盗、有的不过是鼠窃宵小。然而也有豪客之上的人物。即使只是拥有一股小小势力者,却也鼓舞了壮志雄心,想要附会在反清复明、驱虏兴华的汉族大义之旗下,是以“清”字隐写成三点水加一月字,明”字隐写成三点水加一日字,“天”字隐写成左青右气字样,“地”字隐写成左黑右气字样,会党的“会”字则隐写成上山下乃的怪形状。也有人不论什么字都给添上个三点水的偏旁,以示在帮切口。地方官吏拿住人犯,自凡与帮会有关,却又苦无实证者,常刻意给那人犯的名字上添一个三点水的偏旁,再着令人犯画押,这就简直地成了栽诬罗织。可也有闻知这种不平之事的光棍刻意把自己的名字甚至姓氏的旁边加上三点水,故作逸兴壮飞、豪气干云之态。就有这么一个叫张朝京的上海小刀会门徒,也给自己的姓名加了三点水,成了涨潮,一时传为笑话。
三点水可解为天地会奉明朱洪武正朔,自称洪英、号为洪门的一个缩写。自天地会与其他各地会党逐渐融汇合流之后,连漕帮都受了影响。有一个后来的说法就是:就连漕帮三宗之一的杭州潘庵创建人潘清的本名就不叫潘清,而是潘庆。是以潘庵又称庆帮。可是三点水毕竟酿成风潮,潘庆便给改成了潘清,庆帮便给改成了清帮。
万得福看这三点水十分眼熟,可右边这个“亠”就不很寻常了。在汗牛充栋的会党材料里面,只有一则同这个字首有关。它出自“海底”老本子里的“禀进辞”。禀字头上戴的正是这个“亠”。
话说当年天地会五祖—长房蔡德兴、二房方大洪、三房马超兴、四房胡德帝和五房李识开—开木杨大会,大放洪门,广结天下豪杰。忽有自称“高溪天佑洪”带领新丁来投军吃粮,请门上将军大人为之通禀上主教师。手本呈上去,上主(也就是五祖之上的万云龙大哥)道:盘古以来至今并无人姓天,因何有姓天之人?还不快把真名真姓说出?若有半句讹言,赶出辕门,定斩不饶!”
这自称天佑洪的才说:“我非别人,乃系明朝崇祯皇帝驾下之臣姓王名承恩。当年奸贼叛乱,要夺我主江山,把我君臣二人赶出皇城脚下。君臣二人在阵中冲散。先皇走到梅山脚处,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料难逃脱,只得自缢身亡。”稍后这王承恩也来到梅山脚下,见主亡身,料这锦绣江山必为蛮夷所得,是以自将身上罗带解下,悬在崇祯脚上,也吊死了。
老实说,王承恩一片忠心赤胆,只欲随侍崇祯归西,寸步不离,这才以崇祯的双脚为梁,悬带其上。这是殉之地上、扈之地下。随后,忠魂烈魄跟着来到太庙之中,原只望寻个护驾之职、安身之处。谁知道崇祯不见他还好,一见他便破口大骂,说他是不忠不义之臣,居然敢以主之身、帝之躯为梁而悬之—这叫“死后加刑”,其罪尤过于毁尸。众忠良之臣的魂魄听到这里,益发恼怒愤懑,把对李闯的狠劲怨气都发在这王承恩身上了。故此忠魂飘泊在庙外、烈魄回荡于空中,全无个依傍附着之所。
一日忽然望见云端来了个紫面绿睛髯凸额的老僧,知是达摩祖师出外游玩,便连忙上前跪拜翻滚,将冤情诉过。达摩老祖悯其遭际,遂将之收入葫芦之中,赐铁板草鞋一对,以稳固这魂魄的根足,免得游移飘荡。又封之姓天,命名佑洪,差其前往洪门木杨大会投效。这便是天佑洪求见五祖和万云龙大哥的一段情由,也是“禀进辞”的来历。日后各地会党徒众都要修习这个典故。至于万老爷子却曾经同万得福说过一段话,表示对王承恩这典故的兴趣和感慨。万得福不甚记得其言语字句,只依稀解其大意,说的是崇祯之昏聩庸懦,死后亦然。而王承恩不过仗着一点奴性侍主,却不知这奴忠充其量只是让愚顽不灵的信徒死不瞑目而已;而愚顽不灵的信徒也只能拱拥一个益加愚顽不灵的主子。如此循环不息、越演越烈,便要酿出巨灾惨祸,虽亡国亦不足惜了。
可是,落在万老爷子自己临终之际,这王承恩的典故又该作何解呢?倘使万老爷子以王承恩自况,则在他之上必然还有一个崇祯。倘使万老爷子以崇祯自况,则在他之下必然还有一个王承恩。那么,到底上面那一位会是什么人?而下面那一位又会是什么人?
偏是这么不上不下、忽上忽下地想着,万得福的脑瓜子里却一而再、再而三、再三再四地交替闪烁着两张脸孔:一个是普天之下仅有的一个位在万老爷子之上的人,那便是此时政府皆称“今上”、帮会中人敬呼“老头子”的领袖。另一个则是老漕帮祖宗家门即刻便要接班上香、继承大统的小爷万熙。可这两个人物怎么会是杀害万老爷子的元凶大恶呢?
试想:“老头子”虽较万老爷子略长几岁,论帮中辈分却在其下。当年“老头子”官拜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之职的时候,曾经取道上海,特别投帖来见万老爷子,所执的是弟子之礼。万老爷子感其念旧尊师之意,却唯恐他名满世界、功在家国,难免生出些“卧榻之侧岂容酣眠”的雄猜之心,所以开正门、走大路、焚高烛、燃香鸣炮相迎,在谈笑间故意将投帖撕毁,掷之于香炉之中。随即,万老爷子还让出上座,请“老头子”移驾居了首位,自己先撩袍拜倒,行了个顶礼,道:“方才容大元帅执礼叩进,是替祖宗家受大元帅一拜。可如今大元帅不只是方面上的人物,更是举国仰赖的尊长;这国自是在家之上,也必然在帮之上。为免日后尊卑易位、高下不分,万某今日擅自作主,恭送大元帅出祖宗家门。从此大元帅殆与漕帮子弟无涉。这样的话,大元帅做起大事情来也才不至于掣肘绊脚、前后碍的。这个么—还请大元帅谅察俯允为是。”
这一席话讲得可以说是面面俱到了。从表面上看,万老爷子将“老头子”免了帮中名分,确有几分斥逐之意。但是一口一声大元帅,行的又是君臣大礼,且其用意,正在为对方松绑解套,卸去会党的包袱;可谓放虎归山、纵狮入林,是个任他龙游四海、鹏抟九霄的手段。可当时的“老头子”的确如万老爷子所料,极具雄猜之心。他不慌不忙地拱手一揖,缓声应道:“方今抗战军兴,国家多事,所缺的就是人力。我今日前来拜访,可不是为了图一个自身清静便宜。毕竟为国为民,还有千钧万担的包袱扛在我肩上,老爷子明察,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此言一出,香堂上的众人一时会意不过来,都愣住了。倒是万老爷子神闲气定地接道:“大元帅不必忧虑。方今国是除了人力短缺之外,其实还有物力短缺亦不能令大元帅放心惬意。这,我都是知道的。”说到这里,万老爷子微一颔首,对面堂下尊师堂一名执事立刻手捧一只包裹红绒镶金的尺方木盒,快步趋前,双手举盒过顶,右膝下跪,左腿高踞,正欺身在首位之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万老爷子接着说道:“这里头是张银洋百万的票子,略为大元帅薄置粮秣。日后倘有所需,尽管传令下来,小帮敢不应命?千万不必屈驾莅临了。至于这人力方面么,我已经知会帮中各舵旗堂口,从速调遣精壮干练的人丁应募,唯大元帅的符节是从。总之驱逐日寇是民族义举,万某当然要沥胆披肝、赴汤蹈火的便是。”
从容数语之间,身为大元帅的“老头子”总算放下了一百二十个心,随后闲话些家常,也就告辞回营,不在话下了。
这是“老头子”和万老爷子息交又同时订交的一次盛会。帮中异史氏有诗证之曰:“锦江常碧蒋山青/元戎下马问道情/揖张义胆随旗祭/笑剖丹心载酒行/百万豪银何快意/八千壮勇岂零丁/孤灯坐看横塘晚/黯淡功名举目清”。“老头子”于万老爷子升天之后未满十年而心脏病发,遽尔谢世。死后有近侍之臣秦孝仪者为制颂歌,中有“锦水常碧/蒋山常青”之语,疑即自此诗之中夺句而来。这是后话,不烦先说了。
且叙这万得福从“禀进辞”的故事揣摩到“老头子”身上,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先前帮中异史氏的诗证末二句所言“孤灯坐看横塘晚/黯淡功名举目清”,正是指万老爷子在台下幕后输银募兵、却绝不肯居功于台上幕前,其实全出于一片无关乎俗世荣华的忠心义胆。可非但那“老头子”信不过这忠心义胆,且他多年来无时无刻不顾忌着万老爷子的威望、本事,疑惧着万老爷子是否容有僭越大位之一日。以此比之于晚明末叶的崇祯之于王承恩竟有“死后加刑”之疑,是有几分道理的。
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万老爷子生前爱说笑俚戏,其诙谐嘲谑,常是拿自己寻开心的多,拿旁人闹玩笑的少。既然他能写下“泯恩仇”的遗训,就表示留书、留字所示之意不在缉凶捕恶。这样说来,万老爷子以崇祯自况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质言之,他的用心似乎是,死便死矣,我这也是自败江山、自寻短见罢了。一旦作如此解,试问:那王承恩又该是什么人呢?
万得福之所以会把这王承恩想成万熙亦非无缘无故。此事发生于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上旬中国抗日战争期间,史家称此役为淞沪会战。
设若简而要之地勾勒一下当时战区的攻守之势,可将上海外围圈成一颗瓜子儿,尖头朝西南。国府军队之防线即是这瓜子大头的一面朝西北延伸,最外侧是为左翼,由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陈诚提调。陈军东边是第十九集团军薛岳总司令指挥,镇守施相公庙。自此由西往东,分别有霍揆章、王东原与廖磊三军长的部队,于京沪铁路北驻扎。这三个军可谓上海西、北两侧门户的禁卫,势在封锁渡江南下的日军,以免其长驱直入,进而突破京沪线,乃至旁击截断上海往南到松江之间的津浦线铁路。
另一方面,这一段的津浦铁路几乎就是由那瓜子儿右侧自东北往西南斜行而下的一条要冲之线。此线之东则是曲折流过、大致亦呈西南/东北走向的黄浦江。在此江环绕上海这颗瓜子儿的外侧便是右翼军了,由第八集团总司令张发奎督师。这一方面的军队又分里外两层,里一层就近沿着瓜子儿布防,伺机向西和西北开赴,可以增援廖磊、王东原乃至霍揆章之部;外一层则直下淞江,就地巩固以防由东南边杭州湾北岸金山咀袭来的日军。
这只不过是会战初期由兵马大元帅所构想出来的一个战术布局。在他看来,上海弹丸之地若守它不住,南京也就很难不沦于敌手。可是他又何尝不明白,淞沪地区既无天堑、又非险固,且近百年来即是升平洋场,百姓极端厌战,地方上早有与敌议和以全民生之计。是以这一役尚未开打之前,大元帅早已拿定主张,要让战事进行得极为惨烈。毋论伤亡如何之重、损失如何之巨,亦须将之延宕至一二月之久。他甚至在日记中如此写道:“要不惜毁灭阵地、牺牲全军,使敌虽进犹退、虽胜犹败,方足以挫之也。”质言之,在不能不败的情况下,大元帅只图战事得以胶着。这样做,可以怯敌几分?其实未必有把握,不过非如此不能达到两个更重要的目的:借大数目的伤亡来提高军人的荣誉,让老百姓对大元帅辖下的国府部队有所谓望风慕义的敬仰钦服之心。其次则是经由国际媒体对如此重大折损的人力物力之关切报导,引起英、美、法、苏等国当局与民间之注意,终可促起各国共同制裁日本。至于另一个较次要的目的,大元帅也在他的日记上以隐语杂以明语地写道:“部署备忘:须成背水一战之势,不令再归江东,以免变生肘腋。”这三句话很令日后研究战术战略的军事专家们大惑不解。首先,淞沪会战自始至终,国军并无背水一战的机会与环境。其次,设若第二句所指为日军,按诸当时处境殊为不通—因为会战的目的正是要将日军牵制于黄浦江以东—怎么会说“不令再归江东”呢?其三,所谓变生肘腋,乃是指本军阵中有人倒戈相向,也就是叛乱之意,试问,日军如何能于我之肘腋处生变呢?
其实后世研究者却不明白,此处备忘所指的,并非日寇,而是老漕帮万老爷子麾下各旗舵堂口应募而来的八千壮勇。所谓背水,即隐指“三点水”之水。江东,则是用项羽率八千江东子弟兵转战天下的故实。这样解来,“以免变生肘腋”才有了着落。
在大元帅的算盘上,万老爷子这八千人当然不能编成一整支部队,倘若如此,他们决计不会听任中央军节度。这样任其自成一劲旅,非但不足以制敌,恐怕还有节外生枝的顾忌。于是从这三句备忘所衍生出来的做法是:先将这八千人打散,分别隶属廖、王、霍三个不同的军。再密令各军长分别将麾下这二三千人派属不同师部队或者独立旅。其殊途而同归者仅一点:他们全数派赴刘家行、高桥以迄于罗店这一条公路上的最前线。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三十日,国军第七十七师正面的万桥严家大宅为日军第三师团藤田进之部所突破。十月一日,日军再兵分三路,往东南、正南与西北分别挺袭。其中东南向出击的一支打下刘家行阵地。仅此两日之间,老漕帮光棍几乎全数阵亡。可又如何得知这些光棍几乎全数阵亡呢?
原来老漕帮八千壮勇虽然拆散,各人早领有万老爷子旨谕:从戎之后,无论人如何编制部署,仍须有一辨识光棍的认记,以便相互照应。可八千人数量虽说不小,一旦穿上制服、混编在十万大军之中,哪里还能彼此说长道短、盘东问西呢?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偏逢着当时国军武装并未齐备的阶段,各军连雨衣都无力置备,是以投军人丁皆须随身自备雨伞。老漕帮这些精丁入伍之前,便皆购置了同一伞号的油纸伞。这伞号叫“老顺兴”,本是帮中的一爿物业。此店所制之伞伞头特粗,伞皮近外缘处有一圈朱漆。为了表示响应漕帮投军的义举,老顺兴的店东特别赶工制作了八千把朱漆圈特别宽大的纸伞,供应光棍所需,还给打了个二五折。买伞钱则是由万老爷子私账给付的。
淞沪会战自八月九日开打,到十一月九日淞江被陷,其间历时九十二日,要以刘家行阵地一战最为惨烈。有那老漕帮日日潜入战区侦伺军情的探子事后回报:仅十月一日在刘家行一地所捡回的老顺兴伞头便装足了两大麻袋,倒出来一数,一共有一千八百九十多个。
可就中有那么一拨探子,其实是投帮前即已结拜的异姓兄弟。年长的叫施品才,年少的叫康用才。外号人称“哼哈二才”的便是。这两人平时即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入帮后分别投在两个不同的本师门下,依旧交好如昔,几乎到了须臾不可分的地步。由于哼哈二才所练的都是轻身一路的功夫—这一路功夫可以远溯至清代雍正朝的江南八侠之第七侠白泰官—有踏苇渡江、拂露穿林的身段,是以二人虽然隶属正道堂,却一向调派在万老爷子身边差遣。上海保卫战事初起,万老爷子便命二人随时往刘罗公路的前线打探军情。到了十月一日这一天,哼哈二才三更天起程,不到半个时辰已深入刘家行国军阵地。刚及拂晓,阵地却告失陷了。二才兄弟谨遵教诲:非打探出个敌我虚实究竟,不可贸然涉险参战。所以只神出鬼没地用暗器打杀了一二十名日军作罢。就在暗器行将打完、日军呼啸而过、往正南方廖磊行营处集结之际,施品才听见瓦砾底下几支横斜竖倒的木梁深处传来一阵阵哎哎呼唤之声,似猫啼、又似猿嘶,遂当下叫过康用才来,齐手移开屏障,才发现一个身背老顺兴雨伞的光棍已经残肢断首,胸前却裹着个呱呱啼叫的婴孩。
这一日近午,哼哈二才一个背着两大麻袋的伞头,一个怀里揣抱着那婴孩,施展起看家本领,便犹似一阵风中之烟、雾中之影般地回到上海小东门祖宗家,当下上禀万老爷子,说是在战场上拾回光棍弟兄怀中婴孩一名,谨候发落。
这婴孩自然不会是那阵亡光棍的骨肉。可是烽火遍地、兵马倥偬,恁是一个铜浇铁铸的汉子、逞勇斗狠的莽夫,却也晓得拼死翼护一个小小的婴孩。无乃是这孩子命大,还能在哼哈二才手中逃过重重火网的封锁,这就更不可谓不奇了。万老爷子立刻垂问:“可知那阵亡光棍的名姓?”施品才道:“只见名牌上有个血肉模糊的‘臣’字。”康用才道:“应该是被日军重炮弹片削去了头、脚,所以连只字片语也不曾讨得。”
“看来不是这光棍的孩子,他却能在临危之际视如己出、拼死护卫—”万老爷子慨叹连声,久久才道,“这孩子便姓万吧,给他起个名字叫‘熙’,以示不忘在战火之中,曾有个叫什么‘臣’的人救过他的一条小命。”言罢便捧起那孩子仔细端详,见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虽只十斤不到的重量、三月未足的生辰,骨架体势却极其清健。万老爷子手下稍一运劲,不意却在那孩子的后脑勺上摸出了一方奇凸之物,如石之尖棱、如斗之角铁,登时指尖传来一阵灼热之感,却转瞬即逝。万老爷子再仔细一摸,那奇凸处倒又显得圆滑光润起来。
“原来是个梆子头,想必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倒和大元帅生得有几分相似。”万老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接着悄声同身边的万得福说了说先前指尖所感应的异象,又道,“我还当是收了个‘魏延’呢!”
这魏延字文长,是三国里的人物。当年诸葛武侯与司马懿对阵,兵屯五丈原,夜观天象,见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暗,相辅列曜,其光昏冥,自知命在旦夕。于是在八月中秋之夜设祈禳之法—这祈禳之法会须拜礼北斗七日不绝,除以香花陈设为祭之外,另有七七四九盏小灯、七盏大灯、中安孔明本命灯一盏。却在第七日上,有那大将魏延急步抢入帐中报告军情,却不慎扑灭了主灯。当时大将姜维一怒之下,猛可拔出长剑要杀魏延,孔明止之曰:此吾命当绝,非文长之过也。”之后未几,孔明便死了。但是他去世之前曾密语马岱、杨仪诸将:“我死之后,魏延必反。”云云。而在魏延谋反之前曾夜作一梦,梦中头上生出两只犄角来。他便找了行军司马赵直来问究竟。赵直乱以麒麟、苍龙等“变化飞腾之象”的言语答之,直到见了尚书费才说出此梦实非吉兆:角之字形乃“刀下用”。头上得角,则刀必用于头上,自然是个凶象了。
万老爷子无意中一言既出,听在万得福耳朵里却诚惶诚恐地布下了阴霾。是后二十八年以来,他每次看见万熙的梆子头抑或是听说书讲《三国》讲到武侯兵屯五丈原的段子,便不期而然地会想起当初万老爷子的那一句戏言,更不期而然地会以万老爷子为诸葛亮、万熙为魏延—而自己却是那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姜维了。
念头才翻到这里,万得福忽而又一咬牙、一拧眉,猛可抬手甩了自己一耳聒,忖道:想这万熙自炮雷弹雨、刀风剑林之中捡得一条性命,在万老爷子膝前掌上历经近三十载的调教训诲。加之瘸奶娘、哼哈二才以及他自己的悉心培植,非但练就一身豪杰本事,于文章武艺可谓无不精通。即使在待人接物上面,也素见沉稳厚重、敦和练达,行事亦不卑不亢、有为有守,堪称是个爽直而不失细腻、聪慧而不减质朴的人才,怎么可以因着一则代远年湮的传奇以及一句漫不经心的戏言就诬枉他是欺师灭祖的凶手呢?再者,自己如此居心动念,莫非是二十八年以来夙夜积淀于内心深处的一丝妒意,总觉得万熙只不过出身于战火连天之际、颠沛流离了几个月,之后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乃至于眼看着便要继承大统、领有数万之众、竟成一帮之主、数十百盟会誓党之首脑而私心窃恨以致巴不得安他一个天大的罪名呢?
万得福一旦直捅捅地这么剖开自己的心思再一琢磨,只觉得里面竟是一洞阒暗幽冥,此外则如千百亿万团纠缠绞绕的丝团线网,竟无丁点儿说得明白的主意。也正在这么懵懂糊涂的刹那之间,几乎攀身不住,险些坠下地去。他神一定、手一抓,浑身气息再一凝敛,斜眼瞥见水波所反映的天光在这梁上又将五个弹痕照得明白了些—果不其然让那三点水和右边的一点一横益发清晰了些。万得福情知再无可以耽搁的时间,登时腾出一只左手,自右腋之下百宝囊中取出一支小镊子来,一一朝每个弹痕深处探了。一俟探得那弹头,便暗下催动指尖真气—须知这路真气有个名堂,叫“卷密游丝功”,它的来历极古,不可不详为辨说。有一说此功传自伏羲氏创制八卦之时,以须发点画岩石,经六十年卦成而聚气于毛发末梢的神功亦随之而成。这个说法过于荒怪附会,且自伏羲氏而后更难详考其传衍系谱,故存而不论可也。
另一个来历据云仍与江南八侠的实事有关。相传八侠之一为排名第四的路民瞻,与五侠周浔等二人皆精绘事。周浔擅绘龙、路民瞻能画鹰;二人形迹俱载于《画徵录》。《画徵录》记路氏事较略,尝云:“民瞻画鹰,得意之作,辄题‘英雄得路’四言。”其实不只此也。万老爷子生前遗作有《神医妙画方凤梧》一卷,为清代末叶大画师方练的传记兼评述之作。方练,字凤梧,号甘醴居士,又号惊鸦先生。这位大画师自己的笔记《惊鸦留鸿录》载:当年路民瞻写鹰,故意以同音字“英”谐指路自己为英雄,其实并非夸诞。《惊鸦留鸿录》还记了这么一段:“民瞻幼病瞽,偶值一盲僧过其家,语其父:‘此子之疾在方寸之间,不在眉睫之下。’其父拜乞僧为治。僧曰:‘吾能使此子复见天日,则汝须终身不见此子。’父诺之。僧遂以指画民瞻额。俄而民瞻于冥中能默视,见一青光如线,直取胸臆而来,循经络疾行上下,若结蛛网。有顷,民瞻竟呕血数升,眸遂开,堕泪一捧,渐觉有光,能辨形影。久之,视如常,其血泪则似泼墨焉。”经过这一段奇遇,那瞎眼老僧一语不发,只冲路民瞻的父亲一合双掌,当下搴住这小儿的衣袖,风驰电掣般地纵跃而去。路民瞻日后的一身武功画艺即由此僧授得。
话说这路民瞻所学的武功之中最称绝艺的便是“卷密游丝功”。卷密者,“卷之则退藏于密”也。游丝者,气浮而流、流而周、周而、而游,游若丝也。大体而言,这是一门内家的武术,要旨是将一股真气以极细却极刚硬强劲的方式由行功者身躯之上某一非常纤小的孔穴之中射出。因为各人练习此功的用途与身体各部的机能殆非相同,是以取道亦各异。大凡自路民瞻以下,正统出身的代传弟子皆以指尖为发功渠道,亦多以右手食指指尖为孔穴。一气喷出,势如尖针利刺,可取人穴道、瞳人;乘隙导窾,无不毁伤。再入上乘者更可以化刚为柔,以意使气,促之千回百折,画圆图方。据闻方练其人已臻此境,却素不喜斗武伤人,是以常饮墨一壶,再运此“卷密游丝功”作画—其法是将画纸悬于壁间,再与纸相距一丈开外而立,以指遥画、隔空喷墨而绘之。在《神医妙画方凤梧》一书中,万老爷子如此写道:“凤梧公如此奇技辄令观者戟发瞠眸、噤口忧心,尝为之闭息良久而不察焉,几至晕厥犹未己知也。”万老爷子自己也是由路民瞻这一路的内功脉脉相承,学画于方练的同时得其心法相授,是以能于临终之际刻字留书、力透石板。唯其以意使气的功力尚未臻于化刚为柔的境界。其可观处,倒是较诸世间许多学得此艺却不得不借毫芒雕刻之术以售于俗者,要来得纯粹也醇正得多了。
至于万得福在这门武功方面的修为自然又较万老爷子逊色许多。他这一催动真气,大约能教那内力毕集于镊尖,如是探入弹痕深处,再轻轻翻抖指节,一颗弹头便给撬出来了。如此不多一会儿的工夫,五颗弹头全数撬出。万得福将之并那小镊子一同收入百宝囊中,翻身下梁,却不敢从原路或是东侧南海路正门而出;遂再施展先前那倒伏身形、匍匐贴壁的内功,由九曲堤廊之下爬向荷塘的对岸。幸而这堤廊与水面之间恰有一尺多高的空隙,万得福屏息凝劲,如壁虎游墙一般,不多时便没了形迹。晨起来此活动的游人只见对岸细草微风、花树摇曳,却不知有个高人已倏忽来去了一趟。
可是天明之后直至薄暮时分,几乎整整一个对时有余的辰光里,万得福却一无所获—万老爷子的遗言所谓的六龙当真是潜而勿用,全然无处可觅。
先是,这六个五旬以上、七旬以下的老者与万老爷子每月一会之时,往往也是纵意来去、自在逍遥。在最初的几年里,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寄寓何处以及是否有家人妻小等等。只道每逢月圆之夜,六老必定到植物园把酒临风,匆匆一晤。直到这一两年,万老爷子间或携万得福同行,他才约略知晓,终年戴一顶绒线帽,无分寒暑绝不摘除的是资政李绶武。此人话极少,外号人称哑巢父,凡事隐忍谦退,向不在言辞上与人争锋,的是一个讳莫如深且深不可测之士。尤其是他随身携一枚放大镜,无论何等物事,但凡置于面前三尺之内,他必定举镜考察,哪怕是点残羹剩肴,也要详观片刻,仿佛其中总有极大的学问。万得福知他单身一人,早年即将官舍捐出,自于碧潭对岸山区买了幢茅舍独住,可说是个极其古怪的人物。
万得福只去过那茅舍一次,那是近两年前的十月里,他奉命亲往碧潭对岸后山去接李绶武并顺道至新店接魏三爷入局。是日阳历为一九六三年十月二日、星期三,阴历为八月十五戊寅。万得福约在午后四时许来到碧潭后山,穿过一片杂木林子和一湾自然天成、似井似池的水洼,果然看见有低檐矮屋三间,上覆棕叶、茅草和几百方瓦石。小窗薄纱,教四周草叶衬反出一片盈盈绿泽。远远望去,当窗果有一人正手持放大镜逐字研读一卷不知什么书。万得福见天色尚早,不敢也不须立刻惊扰,便自在这山间幽境徜徉了一阵。初阅目时,万得福只喜此地空气清净、草树茂密,间之水气充溢,沁凉舒爽。可伫立之不足,放脚走过几步,再回头时,忽然觉得景物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奇怪。再向前走几步,原想是冲西南方小丘行去,一回身,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茅舍侧面的檐下,而李绶武手上的书卷和放大镜正隐约在他背后不及一尺远的窗沿上靠着—他甚至还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李绶武长而弯曲的指甲盖子。这一下万得福心头大骇,连忙侧身退了三步,一脚却倏忽踩空,差半寸便跌进那似井似池的水洼之中。所幸他身上带着功夫,临危缩腿收势,另只踩在实地上的脚再一黏点,“嗖”的一声凌空侧卷,使了个他自然六合门本门的身法,是一式“旁敲侧击”和一式“帘卷西风”的合璧。可身形刚才落地,万得福却又找不着那水洼了。这时耳边才传来李绶武的语声:“别动!你已入我阵中,一动就有凶险!”万得福心念乍转,情知这老头儿所言不虚,他摆的正是当年诸葛武侯入川时在鱼腹浦摆下的八阵图。此阵按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排成,每日依时辰、方位变化万端。即令东吴火烧连营七百里的名将陆逊到了鱼腹浦也要受困终朝。其凶险时可以飞沙走石、铺天盖地,但见奇岩嵯峨,槎枒似剑,横沙立土,嵚崟如山。兼之涛声波声、哭声吼声,如鼓如簧、如箫如筝;时而壮阔,时而幽咽—可谓诡谲之至,无可名状。
“你从惊门入,再折西五步便入伤门,向北三步即入死门,万一有个闪失,我却如何向老爷子交代?”说着,李绶武忽然从东南角现身,手中放大镜看似朝那水洼一招,反光斜射,耀眼明亮。待万得福再睁眼时,见自己正站立在当央一间茅舍的正门口,一只脚还搭在门槛上呢。李绶武则仍端坐在原先那窗口,窗纱斜斜向外推出,他的手上果然还是一枚放大镜、一卷线装书,指甲盖子既长且弯。
“这是无相神卜知机子的门道。”李绶武晃了晃手上的书本,笑道,“我初学乍练,还不熟巧,害你老弟吃了一惊,罪过罪过!”
“老爷子差遣我来接资政前去小集。”万得福惊魂未定,只能硬着头皮道出来意,却忘了底下还要说些什么。
“这么些年来都是大家自来自去,今日来接,里头一定有机关—你,不会是吓忘了吧?”
万得福这才猛然想起,行前万老爷子确有交代,请李绶武别忘了带一份名单去。李绶武闻言一皱眉,叹道:“唉!老爷子毕竟还是要插手。”
说是这么说,李绶武毕竟还是从他那满壁架上的书卷之中抽出一本,翻开某页,拿了夹在其中的一张纸方。打从此刻起—依万得福记忆所及—李绶武整晚竟不发一语,直至夜阑酒散,万老爷子派万得福扈从李资政回府,他老先生都拒绝了。
近两年之后,万得福于万老爷子突遭刺杀的第二天清晨一离开植物园便径奔碧潭后山,才蹿出那片杂木林却见几十块削刻平整、陡峭巉岩的巨石当前耸立,哪里还有什么花草、水洼和茅舍呢?这一下两年前那个奇怪的傍晚的记忆竟如潮浪般涌至—是夜举止言谈颇不寻常的还有一个魏三爷。万得福这时不敢再向前跨出半步,只得退回杂木林中,找了个平旷干燥之处坐下歇息,细细回想起当时接了李绶武之后,再赴魏三爷新店寓所的一幕情景。
魏三爷名谊正,字慧叔,亦曾是政府之中响当当的人物,但是在上海保卫战之后一度慷慨陈辞,当廷面折“老头子”。谓:对日抗战既已开打,有两极端之议看似相反,实则皆不可取。其一是第一预备军及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德邻“独立抗战到底,不求国际奥援”的主张。魏三爷以为这是见树不见林的一意孤行,无何李德邻不过是个粗豪跋扈的军阀出身,意气干云而器识浅窄,其议自然不足为训。可是在另一方面,身为大元帅的老头子不惜延宕区域性战役的时程、扩大小规模交锋的衅斗,罔顾国军伤亡之惨重巨烈,试图耸动国际视听,借以将英、美等国兵力引入的做法,亦属见林而不见树。他甚至当众斥责老头子不该大肆延请路透社等新闻单位派员至上海观战,为的只是让欧美之“观察家”、“消息人士”盛赞华军英勇忠义,代价却是数以万计的军民生灵。经此冲突,“老头子”遂日渐疏远魏三爷,非但不再言听计从,甚且蓄意贬抑逐斥。及至抗战结束,终于将他彻底摒于核心之外,仅委一“国民大会”代表身份。魏三爷自兹放浪形骸,日夜争逐酒食,且不乏绝色佳丽坐侍陪怀,号称“百里闻香”。尝自撰一联以明志,联曰:“家不家,国不国,岂甘楚宫争酒肉/道非道,名非名,尤惧燕市作刀俎。”
话说万得福接了李绶武上车,取道新店魏三爷府。开门的却是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女。看她年纪虽犹少艾,出落得却成熟标致,眉如远山、眼似幽潭,一张脂粉未施的白嫩面皮上透着两朵莲瓣也似的红晕。少女朱唇轻启,葱指微颤,看得个年逾半百的万得福也不由得心荡神驰,不觉腔膛一紧、脊骨一热,听那少女说了几句寒暄言语,却直是右耳进、左耳出,什么意思也没往脑子里放。这时节魏三爷也出来了,顺手将一串钥匙交付那少女,吩咐道:“今夜这个局若是散得晚,你就把钥匙搁在脚垫底下,自去睡了,不必等门。”少女应个喏,缓缓关上门,万得福看她手腕上居然还有个赭红色的莲花刺青,着实感觉奇异,可这一瞥倏忽过去,耳边却听魏三爷道:“老爷子可先让你去接过绶武?”
“接来了的,人在巷口车上—”
“你先把他交给你那份名单给我。”魏三爷说时右手一伸,待万得福将那纸方递过去,他侧过身子,匆匆一览,随即又将名单还了万得福,并低声问道,“老爷子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说时,魏三爷一侧脸朝屋窗挥了挥手,万得福才看见,先前那少女正站在窗帘深处向这边痴痴笑着。他随即点点头,道:“老爷子还说平时和三爷交通不易,今夜又只合是闲情雅集,不该当着各位爷多说什么。所以特别要我问三爷一声:‘那人在不在名单上?’”
“在的。”魏三爷仍低声道,“不过在名单上叫‘周鸿庆’;框吉周、江鸟鸿、庆祝的庆。不是‘莫人杰’。莫人杰用‘周鸿庆’这个化名瞒得了旁人,瞒不过魏三。‘周鸿庆’是他莫家当年在杭州兴办过塘行时所聘任的一个厨子,手艺极佳。尤其是一道‘红煨清冻鸭’,能煨得鸭骨酥软,浑似无物,再以寒冰镇之,吃时入口即化、骨肉流离。所以有人还给这道菜拼了个谐句,叫‘冰肌玉骨香无汗,水暖春江鸟不知’。上句改蜀主孟昶的词,赞这菜色的口感和味道;下句改王安石诗,且嵌入了‘江’、鸟’二字,是要让名厨随这美食而传扬—”
“您说得多了我怕记不住,三爷。”万得福道。
魏三爷也自笑了,道:“一谈起吃来,我就忘了正经,让老弟见笑了。这么着,回头你就趁四下无人,把前半段向老爷子回禀了,鸭子那一节就甭说了。”
向来这荷塘小集,七老从无私言窃行。但凡有什么事、什么话,无不可公开。唯独那一回,让万得福觉得好生蹊跷,直觉以为:万老爷子不得不借由李绶武取得一份机密名单,而李绶武又似乎不同意万老爷子要这名单的动机和作为。至于魏三爷显然并不反对万老爷子的做法,甚至还尽其所知地帮了个忙,可是他却明白指示万得福:此事不可与其他人语。
在两年前的那夜里,万得福固然依言行事,却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直到数日之后—也就是一九六三年的十月九日,才有一则惊天动地的大消息远从日本东京传来。
那是在十月七日的清晨,一个大陆派赴日本来考察的“油压机械考察团”中,有那么一个叫周鸿庆的工程师想要投诚,于是趁着当时台湾方面尚与日本具备“邦交”、且有“大使馆”驻在的时机,悄悄遁离同行人员监视,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径奔“中华民国使馆”。不料出租车的司机听错了周鸿庆夹生不熟的日语,却把他带到了附近的苏联大使馆去。有道是:“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苏联大使馆方哪里肯遂其人所愿?自然依国际公法惯例将之交付日本警方。巧的是,这周鸿庆本人预谋投诚的时候,就怕过早出走,反而夜长梦多,是以拖到在日签证到期,准备返回大陆的一日—也就是签证到期的当天—才一举起事。不料日本政府得到此人之时,已经是十月七日午后,而周氏本人的签证恰恰逾期。日本内阁当局不由分说,将他收押禁见,并且在两个月又二十天后交付原代表团。
这个事件立时引起轩然大波,台湾本地学生不多久便在尚未经由“老头子”的党团授意之下发起不学日语、不买日本货、不看日本电影、不听日本音乐、不读日本书刊的反日运动,“外交部”发表谴责声明,“驻日大使”张厉生则奉准辞职。
这一桩纠纷余波荡漾,一直到一九六四年一月九日,周鸿庆终于被遣返中国大陆时仍未止息。“老头子”授意当局公开抗议,并宣布暂时中止对日贸易。一月底,日本首相池田勇人作了缓和表态,还把亲国民党的前首相岸信介派来作特使,才稍事改善了双方当时的关系。
起初,万得福只能据他所了解的只字片语推敲:万老爷子早在十月二日—也就是“荷风袭月”的小集当晚—从李绶武的名单和魏三爷的旁证上得知:化名“周鸿庆”的莫人杰投诚未果,却几乎酿成极大的扰攘。可是等民间的五大反日运动炒热到高潮之时—也就是阳历十一月上旬的某日—万老爷子忽然感慨地将当天报纸往地上一扔,同万得福道:“‘老头子’果然成事不足、偾事有余!”
万得福一听自然知道这话多的是自言自语之慨,且出言抨击极峰,更非他的身份所可以接腔应答的。孰料万老爷子接着又道:“当初他要是知道我会插手,必定不至于同意;那可不现成是个引狼入室的局面。如今倒好,这样把事情闹大了,反而给小日本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台阶。你看着罢!不出十年,小日本非和‘对面’的勾搭上不可。这么看来,倒是我这步棋下错了呢!”
是后,万老爷子才幽幽向他吐露:原来那莫人杰一直是杭州湖墅一带过塘行的一霸,与德胜坝项氏一家素称莫逆;这交情代代相袭,已不下百有余年。到了抗日战争结束之后,项氏一家转行投资海运,并且将营业重镇由杭州迁往上海。当时作成这个决定且主其事的就是民国十八年在太湖之滨与他万氏主仆二人有过交臂之缘与折箭之辱的项迪豪。至于同一时期的莫氏一家却因为战争焚掠和过塘生意的落伍而凋败了。传到莫人杰身上,偌大一份家业却只余朽木慢船五七条,空头账款几百万,老宅一幢,还有满坑满谷的债务。
莫人杰那年年仅十六,口袋里除了欠条、当票之外,只剩一本祖传的《莫家拳谱》。据闻当时项迪豪即遣人致送书信一封,信中告诉莫人杰:项家愿意承担莫家一切债务,且派人替莫家索回在外所有账款,另于其海运公司之中为莫人杰安插高阶职务,且有干股可以领拿,这些条件只求一物回报,就是将那《莫家拳谱》交给项迪豪研读三日。项迪豪并公然宣称:十六年前在杭州高银巷、惠民街口被北京飘花门孙少华父子当众羞辱之仇不可不报,然而若要报得此仇,恐怕非修习莫家拳不能奏功。武林史称“人言项、莫双联手/天下无敌水无边”,则甚望莫家贤弟成全则个云云。
提出这种财大气粗的要求,即便是再优渥的条件,也不免贻笑武林方家—起码还会落一句有失厚道的指责。在莫人杰而言,他大可以相应不理,设若果尔因为境遇实在窘困而不得不答应了这笔交易,江湖上也未必招人什么议论。可此子却做了桩怪事:他一方面回信答应了项迪豪,且央送信人将《莫家拳谱》的上册随信附致,并于信中解释道,由于祖传拳谱仅有一套行世,并无附本,而仓促间来不及雇人将下册抄绘完竣,是以先行奉上前半卷八八六十四式,一俟后半卷抄绘完成,即另请专人送呈,且无须归还。
项迪豪收到书信和半部拳谱可谓大喜过望,当下赍发一个财务专员小组,夤夜奔赴杭州,解决莫家一切债务,还在三日之内收讨了大部分积欠莫家许久的账款。不料到了第四日头上,这财务小组成员中的领事者吴某却在商会会馆的待客小厅中目睹一桩奇案:一个头戴黑呢帽、身着黑西装的不速之客忽然举枪射杀了莫人杰。那人行凶之前还大义凛然地训诫了莫人杰一番,说什么莫家出了这样一个不肖的子孙,居然为了区区几个小钱就出卖传家之宝,日后势必要在江湖上平添无数恩怨是非。且北京飘花门孙氏向来行侠仗义,抗战期间在沦陷区亦捐输粮饷物资、支援游击部队,于国家社会,皆有殊勋奇功,岂容宵小之辈横加扰犯?此番老漕帮光棍为着民族大忠、家国大义,出手制裁,也是当仁不让的行径—这些话,都是要莫人杰死得瞑目,也显示光棍明人不做暗事的风范。话才说完,当场掏出一把连发盒子,照着莫人杰胸前就放了三响。
奇的是:这个案子只找着了弃置在现场的凶枪一把,还有刺客遗留的灰色毛料围巾一条。目击此案的吴某为了作证的缘故,不得不在杭州逆旅羁栖竟月,还亲自参加了莫人杰的丧礼。然而杀人者逃逸无踪,市井上却谣诼纷纭。有人说这是老漕帮向与搞海运的不对头,此中仇连怨结,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毕竟当初粮米帮庵清南北输运粮米的生意正是在光绪末年废止的—之所以废漕,也正缘于海运之大兴。从这个背景上看,老漕帮出手杀一个在江湖上已无依无傍的莫人杰并非为什么大忠大义,却是为了积世累代的嫌隙。
另一个说法,则是北京飘花门孙少华年事已高,自知当年在通衢大路之上所折辱的对头如今已成富家巨室,既非赤手空拳所可力敌,又没有豪资恒产得以干拒,索性假借老漕帮光棍的名义阻止莫人杰为虎添翼。
以上这两个谣言一南一北,分别在上海和北京两地传出。最初只在下三流市井间口耳交递,时日一久,竟然登上了新闻纸。老漕帮这边有万老爷子沉着坐镇,消息虽然传出,余音却直似石沉大海,全无一点动静声响。可到了北京的孙少华眼下却不是这么个光景了。孙氏自负神功盖世、英名亦震动九州,岂容小报记者信口雌黄,横加侮蔑?消息见报当天便身着本门礼节袍—在一身透青闪绿的玄色长袍上还披着一条名为“飘花令”的雪白丝巾,大步走到那报馆门口,厉声道:“孙某行走江湖,一生无他,凭的便是‘正大光明’四字。贵报误信谣诼,损我清誉,孙某不过是一介匹夫,却往何处申冤?—不如就此卸了贵报的招牌,以昭公信!”说完这话,满街看热闹的人只见他站了个不丁不八的步子,那一身玄色长袍却好似一只硕大无朋的气球一般鼓了起来。他肩上的“飘花令”白巾则无风自舞,霎时间飞入了半空之中。众人尚来不及详观上下,这玄袍已倏忽缩紧,方圆百丈之内的各色人等但觉胸口猛地承受到一股极重且极热的压力,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空中原先旋舞飘飞的白巾已碎成千万片杨花一般大小的白点,纷纷向报馆的楼窗射去—偏就是:白蟒冲天吹骤雨/玄龙踞地卷残云/豪侠独扫千夫指/天下何人不识君?
如果说孙少华“出手”了,未免言过其实。因为他自始至终不过就是那样不丁不八地站着,双手也一直藏在袖筒之中、倒背抄身后。换言之,“玄龙踞地卷残云”之句所形容的便在于此—对这么一家不经查证便毁人声名的报馆,他老人家根本是不屑“出手”的。
然而若说他并未出手,似也言未尽实。因为这报馆偌高一幢三层的楼房便在这转瞬之间教那碎成千片万片的白巾给砸了个满目疮痍。窗门上的玻璃尽成齑粉不说,连楼顶上的屋瓦也寸寸斑斓,无一块完好者。正面青石砖砌成的楼墙更是好似蜂窝麻面的一般,累累落落,看上去又如一位大匠以之为幅员,画了一张布满雨点皴法的山水—只不过落笔之处的墨迹是白色的。
一击之下,不过是一吐息的工夫,众人却好似看罢一场生龙活虎的恶斗。在场千百个男女老少驻足失声,不觉久暂。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有人惊觉过来,叫了一声:“好!”这才唤醒大家,纷纷鼓噪、喝彩,兼之杂嘴杂舌地议论起来。而孙少华本人似乎对周遭这一切吵嚷喧哗全然无动于衷,只瞠瞪着一双如炬又如电的眼眸,直登登地怒视着那报馆的楼宇。如此过了几有一刻钟之久,远处的行人、近处的观者不知不觉地辐集辏至,将这飘花门的掌门巨子团团围在核心,仿佛瞻仰一座石雕铜塑的巨像。又过了半晌,这层层叠叠有如一圈圈潮浪般的环形人墙深处才忽地传出一声喊:“孙掌门的气绝啦!死啦!”
那一年孙少华的独子孙孝胥年方而立,成为三百年来飘花门历任掌门人中最年轻的一位。然而,他就任大位之际却登时宣布:飘花令巾已碎、传袭信物也无由复得,飘花门就此封门绝派,从此孙氏一族人丁不再涉足江湖,更不过问武林是非。
但是,老掌门人这突如其来且威武壮烈的一死固然羞辱了那报馆,却仍不能说还了公道、辨了清白—孙少华去世之时毕竟是未瞑双目的。于是这孙孝胥一俟守制三年期满,便带着妻子和十五岁的儿子来到上海小东门,找上了万老爷子,进了门见着面,孙孝胥一家三口“噗通”跪倒。孙孝胥当先泣道:“求万老爷子成全。”
万老爷子是何等洞明练达的人物?睹此情状已知情三五分,道:“你是为令仙翁的名节声誉而来的罢?既然是位孝子,我可吃不起你这一拜。来!快起来,都起来罢!”说着,以眼色示意一旁的瘸奶娘将孙孝胥的妻儿作了安置,自己趋前弯身,一把搀起孙孝胥来,看他一双含着清泪的目光澄澈透明,不似有什么冤屈愤懑之意,是以又多知了二三分,遂道:“这趟南来,谅你不是为寻仇。若非寻仇,找我这江湖中人,口口声声要我成全,难道是要过问什么武林是非么?”
孙孝胥听他把江湖和武林两个词刻意提高了声调,显然不无调侃自己宣布封绝飘花门时的言语,当下不觉赧然,一张俊脸顿时红得黑将起来。万老爷子也自笑了,一把抓起他的手掌,道:“我虽痴长你二十多岁,咱们还是平辈论交来得自在,你也不必过分拘礼,才好说话的。”
两人一字并肩,看过上首两张座椅—这在老漕帮祖宗家门是极其罕见之事—唯一在旁伺候茶水的万得福看得出来:此中除了尊仰孙少华一代大侠的风范和救国救民的功绩之外,万老爷子还心存一丝愧负不忍之念。毕竟在民国十八年春,是他主仆二人在杭州湖墅挑起了项氏一家的仇衅,没来由却让孙氏父子承担下来,冤连仇缔,迁延近十八九年,如今孙少华墓木已拱,孙孝胥也亲手断毁了一个名门正派殷勤创建了三百年的基业。万得福如此作想,万老爷子又何尝不是?不待孙孝胥再开口,他便径自说道:“莫人杰遇刺一案也悬在那里三年多了,要想再追查一个水落石出恐怕戛戛乎难、难于上青天。我猜你老弟的意思正是往这条难路上行走,是么?”
“老爷子明鉴,真凶一日不能成擒落网,则先父的污名一日不能洗刷,为人子者也就一日不能安枕。”孙孝胥说着,不觉抬手理了理颔下那一部蓄了三年的胡须,两粒晶莹的泪珠也陡然滑落。
万老爷子却微笑道:“案子不能破必有不能破的道理。要说它破不了,令仙翁就要背上骂名。试问:我万砚方难道就因之而遗臭万年了吗?三年前这十里洋场之上多少新闻纸、画报、刊物说万某老漕帮为了和项家过意不去,派遣棍痞袭杀莫人杰。万某若是因之而灰心丧志,岂不也要来他个封门绝派了么?”
孙孝胥闻听此言,知道万老爷子虽然言辞温婉,对他葬送飘花门之举仍不以为然,这一问也的确问得他哑口无言,只得低声应了个诺。
万老爷子继续说道:“依我看,找出案子不能破的道理,要比破那案子来得的当,也来得容易。”
依万得福记忆所及,万老爷子的想法是“案子之所以不能破乃是因为无案可破”。质言之:莫人杰亲手设计了这么一个诈死之局—若非他自己假意饮弹殒身,即是安排了个替死鬼假戏真做。如此一来,项迪豪非但纾解了莫家的燃眉之急,手中也只能得到半部残破不全的拳谱且再也无处索讨其余。至于更阴刻的一个假设则是:整桩骗局连项迪豪本人也牵涉在内,也就是,由项迪豪修书提交易、以还债收账插户入股换一部拳谱的勾当都不过是掩人耳目,其目的则在于诋孙少华的声誉,以报当年折辱之仇。这样看来,北京小报上不实的诬枉指控才是项家真正的目的。以事件发展的结果来看,孙少华拼得一招“漫天花雨”的不世神功,却在盛怒之下成了极其惨烈而倔强的自裁,则项迪豪可算是完遂其心愿的了。只不过此中尚有一事可疑:莫家或者是莫、项二家何苦要利用谣诼,将老漕帮牵扯进来?换一个问法儿:究竟是什么人要假借一宗暗杀事件,将老漕帮的名声作践成颟顸行事、干预江湖中人私谊的棍痞组织?这个疑问的底蕴是:即使项迪豪本人也参预了这宗骗局,他背后应该还有更“高人一等”的势力介入。
“说老实话,贤弟!”万老爷子眉一低、唇一垂,低声道,“我不一定成全得了你,这里面还有人不想成全我呢!体会了我这一层意思,便知拳谱事小,甚至—说得不客气些—连令仙翁的清白也都不算什么了。”
“老爷子的意思是—”孙孝胥不觉要撑身起立,是以一挺腰、一缩胯,人几乎成了个高姿站马。
“有人要一尺一寸、一寸一分地斩尽老漕帮的根柢;要让这翁、钱、潘三祖以来三百年老漕帮基业势力日复一日地消磨蚀毁;要让我辖下数以万计的庵清光棍流离无依、散漫无着;要一统寰区、包藏宇内,让这黑白两道、生杀二端皆定执于一尊、出入于一人之手。”万老爷子一口气说到这里,孙孝胥也泄了劲,一屁股堕回椅子上,口唇微张,发出了“噫”的一叹。
万老爷子则斜欹背脊,朝檀木交椅深处靠了靠,看似云淡风轻地说:“这我也是最近才参透的。你且看,十一年前,上海保卫战开打前一月,行政院下令拆迁上海工厂,由军政部、财政部、实业部和资源委员部会同组织迁移监督委员会,要把闸北、虹口、杨树浦一带的工厂抢拆之后迁至租界。这南市一带的工厂则集中闵行北新泾和南市。俟后说是由苏州河起运,再溯江西上,最后要在武昌徐家棚集中,支援后方工业。可是自凡咱老漕帮的工厂,需先至镇江和浑沌浦拆封清查,以免有非法物事托运到后方。这一拆一封、再拆再封,等机具到了武汉,已然折损过半。一旦集中分配,又折其十之三四。试问:这不分明是要绝老漕帮转进实业之路么?
“再者,拆迁工厂之初,由迁移监督委员会当局发给装箱、运输费用。老漕帮经营工厂的那笔钱是在八月十五日入账的。到了八月十八日早上,财政部又发布训令:为了维持国内各都市市面资金流通、以安定金融起见,各省市政府、商会和银钱业公会需与中央、中国、交通和中国农民等四大银行交涉者,需同这四大银行的联合办事处往来。可是,早在十六日,财政部已然规定了这四大银行在内的所有行库:各存户每星期只能提取存款总数的百分之五,且不得超过一百五十块钱。妙的是,它同时还规定:八月十六日以后存入的款子却又不在此限。这一下可好,我老漕帮空领了几十万拆迁费,差一天领用不得,只好一星期提一百四十九块钱不知作何使唤。试问:这不分明是要绝老漕帮投入金融单位的资金么?
“这,还只是在战前。亏得我有先见之明,订出防范的对策,将大部分的机具和资金另找途径保全下来。可到了战事中期,又险些着了道儿。”万老爷子说到这里,竟似笑非笑、似蹙非蹙地摇了摇头,顺势侧脸冲万得福问道,“那三十二万公吨桐油的事你还记得不?”
“怎么不记得?”万得福道,“那一回祖宗家门几几乎扒尽当光。”
“你就说给我这孝胥贤弟听听罢!”万老爷子道,让他看看人外之人、天外之天的本事。”
民国二十七年秋,国府委派一财政代表团,由陈光甫率领赴美寻求经济援华。这个代表团在全美各地奔走游说,终于在十二月中旬有了成效—美国总统罗斯福批准了一项总额高达两千五百万美元的借款协定。这个协定固然由罗斯福本人签署,可是钞票却非自国库中取得;而是透过美国进出口银行贷款,在中国银行的担保之下打一个双边贸易合同。合同中言明:美国方面所出借的这一大笔款子是商业用途,中方署名为复兴商业公司,此公司另于纽约市成立一个世界贸易公司。两千五百万美元先拨交世界贸易公司,用以采购所谓的美国物资;再由复兴商业公司负责运交三十二万公吨的桐油给美方,言明桐油可分五年到货。这样张目,为的只是美方不希望这笔钱看起来是军援款项,如此而已。
可无论复兴商业也好、世界贸易也好,都是空头公司。中方的目的是钱钞落袋,美方的目的则是掩人视听。一俟合同打定,问题来了:由谁负责一年运六万多公吨的桐油到美国去呢?
桐油是一种干性油,自桐树果实之中压榨取得,以中国大陆为主要产地,是以又名中国木油,老古人多用之以为燃料。但是它是一种分子结构极不稳定且品质低劣的油。《天工开物·膏液》篇即云:“燃灯则桕仁内水油为上,芸苔次之,亚麻子次之,棉花子次之,胡麻次之,桐油与桕混油为下。”可是从化学成分上看,桐油中含碘量高,且含极特殊之脂肪酸,髹之于漆上,可如保护膜一般,颇能抗晒耐湿,称得上是一种物美价廉的涂料。
抗战军兴,各地百业荒废。开采桐油又是一门“粗中有细”的产业—非仅采集桐树籽费工费事,榨油的流程也旷日耗时。且若集于一地而制之,则未必能应付所需之量;散于各地而制之,则舟车集运又徒增繁琐。如此,这笔国债眼见是还不出来了,可是照“老头子”热切交好英、美,试图拉之下水以扩大战局的策略居心来看,三十二万公吨的桐油又是非还不可的。
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上海哥老会出了个人物,给那财政代表团的陈光甫拿了个主意说:老漕帮当家的万砚方是纺织业巨子,当年又是‘老头子’的前辈师尊,何不找他设法呢?”陈光甫狐疑道:“万氏向未涉足油脂工业,怎知道他能设法?”那人接道:“陈兄有所不知,我祖上经营这油行已两百五十余年,要说伐木取籽、榨油炼脂,放眼这亚洲,不作第二人想。即使以我的能耐,再加以十倍的财力、人力、物力,也休想于五年之内清偿美方这笔油债—更遑论这是战时。美国人早打算清楚了,要以这债务为辟邪剑、护身符,扔下两千五百万美元,叫你本上加利、利上积本。别说五年,就是五十年也还不出来。这前债还不出来,还谈什么后债?人家只消说国库吃紧,咱们就更无须提什么央人出兵、为我东亚战区作奥援了。如此一来,我且问陈兄一句:咱们就算是今年就还清了三十二万公吨桐油,又能奈他何?”“那么以你之见,这又与老漕帮有什么关系?”那人嘿嘿一笑,道:“我先问陈兄:是不是桐油又有什么关系?”
给拿主意那人卖了个关子以后,才不疾不徐地道出原委。其实桐油生意非但于中方是幌子,于美方又何尝不是呢?试想:三十二万公吨的中国木油一旦交运抵埠,以美国那样科技先进的大国究竟该作何处置?是拿它来燃灯烛?还是拿它来髹门窗?那人慨然一笑,岔出个玩笑来:我看他们得先成立一个研究单位,反复实验之、分析之,才不定找出能怎么用这么些连咱们明朝工匠老祖师爷宋应星都看不上眼的劣油。”
玩笑归玩笑,可又怎么扯上老漕帮的呢?陈光甫不由得正襟危坐,摆了个哥老会众议事之时最常见的手势—左掌右拳包个日月明字,同时上下直移三寸、继之前后推移三寸、再左右横移三寸,意思是:出于你口,入于我耳,事宜机要,不传外人。
那人才道:“老漕帮的纺织生意里有近半数是棉,其所有棉田,何止数十万顷。棉树也是结籽的,棉籽也是可以榨油的,且就燃油而言,这棉籽油尤在桐油之上。咱们何不撺掇那万砚方每年报效足数的棉油交差,不足额的么,据我看也只在万吨之数以下,这样油料的数量毋宁就齐了—以十之七八的棉油,凑上十之二三的桐油,陈兄不就交差了事了么?”
“毕竟是不同的油—”
“美国人醉翁之意本不在油,加之他们又哪里知道中国木油是个什么油呢?”
而陈光甫又哪里知道:在那个战乱的年代,连抗日都是一宗各地下社会组织之间相互斗争作法、翻天祭印的门道。哥老会那人给出的主意经陈光甫上报,居然批了个大可。这个意味着:不只哥老会那人有意出老漕帮一个难题,国府当局能欣然接纳此议,其内情亦非比寻常了。
至于万老爷子如何借助于无相神卜知机子赵太初之力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则不在此絮烦。且说万家主仆举出这几桩事证来,孙孝胥听得入理会神,才明白莫人杰一案恐怕牵涉到剿除老漕帮势力的绝大阴谋。当下一悟,反而有些云淡风轻之感,倒不如初来时那样只想为父亲洗雪无妄之毁了。
万老爷子见孙孝胥眉开色霁,似是转出另一层识见的模样,才接着万得福的话说下去:“那哥老会的人物我也是到日后才知道的。此人交际当局,趋附炎势,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果然在抗战八年期间,得到极峰的赏识,于胜利之后干上了接收大员之职—”
“此人同那项迪豪可有什么瓜葛?”孙孝胥情不自禁,脱口打断了万老爷子的话。在平时,这是十分不礼貌的,奇的是万老爷子倒不以为忤,微笑道:
“起码到今天为止还看不出来。这人姓洪,名达展,字翼开,一向做的是油电生意,当年在杭州起造‘大有利’电厂的就是这洪达展的父亲。这几年洪达展跃身政坛、春风得意。因他生肖属蛇,还在外滩举办过一次国际商展,以蛇为题,又卖皮包、皮鞋、皮箱、皮带,又办各种大小活蛇的毒物展。加之自创‘蛇草行书’,兜而售之。弄得有声有色,好不热闹,果真是虬龙匿、虺蛇出—依我看,这是国之大运如此,乃有以致之!”
说完这话,万老爷子忽然瞑上了双目,右手微举,食指和小指朝上一翘,这在帮中举行筵席、茶众或闲话集会时是有用意的。万得福即刻趋前,对孙孝胥一欠身道:“孙掌门远来疲惫,请先到客舍更衣小憩,稍候片刻。老爷子已经备妥水酒,届时再请移驾一叙。”
这是一九四八年十月十四日的一幕,下距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上旬因周鸿庆事件而引发的全面反日运动,已是忽忽十五年有余的前尘旧事。万老爷子突然提起这一节来,一时之间倒让万得福有如坠五里雾中之感,但见万老爷子苦苦一笑,道:“当日我同孝胥只说起些皮毛,没来得及往深处谈,到晚饭席上又只顾着同静农谈诗学,与勋如谈医理,就乱了套了。嗣后孝胥不再提,那莫人杰的一段悬案似乎也就没有谁再追究了。如今想来,倒有几分遗憾。”
“四八年十月十四日,古历九月十二,是老爷子与钱爷、汪爷、赵爷和孙爷义结金兰的日子。除了未及结识李、魏二位爷,可以说是盛况空前了,怎么老爷子还觉得遗憾呢?”
万老爷子先不答他,径自俯身拾起方才一怒扔下地去的报纸,又吁叹了几声,才道:“设若当日我同孝胥多谈上个把时辰,再从那洪达展的国际蛇业大展上寻思几回,说不定已经能琢磨出莫人杰那案子幕后的高人来了。”
万得福闻言一惊,正待追问下去,却见窗前的紫藤与葡萄架下有一株迅捷无伦的影子一闪而逝,接着再使了个“燕翎剪水”,居然由两株紧邻的植物的主干之间斜斜片过。这可是一边用上外家轻身的技法,一边又用上内家缩骨的方术—眼前除了小爷万熙之外,哪怕是找遍了宁波西街祖宗家门方圆百里之内,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练家。万得福知他平日勤于练功,神出鬼没惯了,便未多加理会。倒是万老爷子一分神,皱了皱眉头,道:“小熙子这一年半载之间怎么老练些个‘梁上桥下’的本事?这能有多大出息?回头你得同奶娘和二才说一声。”
“是。”
“方才说到哪儿啦?”
“说到蛇业大展和莫人杰。”
“不错的。”万老爷子将手中报纸一卷,往另只掌上轻轻打了几下,道,“你记不记得那回洪达展自创什么‘蛇草行书’,写了一墙歪钩斜撇的怪字,静农还说:从那字里可以看出世运将颓,现成是一幅又一幅的《丧乱帖》。”
“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句玩笑话。”
“结果洪某人那四五十幅字听说全数高价卖出,《春申画报》上还刊了一则小小的马屁消息,说有某大机具工厂的董事长慧眼识货,一体搜购了去。那识货的董事长姓什么?你还记得不?”
万得福摇了摇头,万老爷子却哼哼冷笑了两声,再将报纸抖开,顺手一指弹出,“噗喳”一响之际,一块方方正正,好似刀割剪裁的方形纸片当下飞出,落在万得福右手的食、中二指之间,工工整整印的个明体大标题字:“周”。
“上回荷塘小集,三爷告诉我这姓周的是他莫家早年聘下的一个厨子。”
“那厨子恐怕早在十八年前就死在杭州商会会馆小客厅里了。”万老爷子望一眼报纸上的那方空洞,道,“莫人杰!你也就休怪我把你送进苏联大使馆去了。”
万得福端的大吃一惊,道:“老爷子神通广大,日本也有咱们祖宗家的人物,我却向来不知道呢!”
“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万老爷子叹道,“祖宗家光棍教人逼逃孔急、走投无路,只好离散飘零,流落异邦,也是情非得已的事。这庵清光棍还是个极干练的,结果也只能溷迹东京开出租汽车—得福!你以为咱们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万得福无之如何,悄然不语,但见那万老爷子愁容未展,脸颊额面尽是阡陌纵横、渠纹交错,这才猛地惊觉:眼前昂视树立的人物已经是七十二高龄老翁了。这老翁溷迹江湖近一甲子,即令文成武就,功高誉满,号令天下,捭阖无匹,却终身未娶,自然乏嗣无后;一旦说起离散飘零之类的事,眉眼便益见黯然。孰料这主仆二人毕竟朝夕相伴三十余载,果然灵犀相通。万得福正这么为万老爷子惋惜之际,万老爷子却道:“设使不是这么兵连祸结、终教大局萎败不可收拾,你也不致蹉跎岁月,到今天还跟着我间关颠沛,没个了局—你看,孝胥比你还略少几岁,都已经抱了四五个孙子、孙女。唉!是我连累了你。”
万得福情知万老爷子一生出这样感慨,少不得又要欷歔半日,于是连忙兜开话题,道:“方才说的是老爷子没让那莫人杰来投诚,这就说远了。”
万老爷子一时且不答他,只迈步朝落地长窗走过去,低眉垂首向紫藤与葡萄树的深处望一眼,又望了一眼,才缓缓扭回身,道:“他哪里是来投诚的?他明里是来‘挂号’,暗里却是来‘凿底’,而且必定与洪达展那厮脱不了干系。”
这“挂号”、“凿底”俱是老漕帮在还是粮米帮时代流传下来的切口:“挂号”是指外地盗贼或棍痞到了某地码头时须投帖求见本地差役头目,自陈来意;“凿底”则是指混入敌垒,破坏其工事、设施的手段。
“他是、他是共产党派出来的?”
万老爷子惨然一笑,道:“可别以为这台湾海峡一衣带水的两边只有国、共两党而已!这莫人杰究竟是何来历?怕连他共产党也未必知晓。我也只是雾里看花,略能猜测一二而已。要之在于不让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了来,否则怕不又要煽动一场兵燹?这一仗若是打起来,较诸八年浴血抗日,其荼毒为祸或恐尤且过之呢!”说到这里,万老爷子再转回身去,仿佛要穿越院墙,极目远眺,将北方偌远偌大一个并不在视野之内的世界观一个透彻洞明。此时已近薄暮,斜阳余晖自窗左拂槛滑入,遂将万老爷子剪成一枚高大而微透着血色的黑影。万得福接着听见那如幻似蜃的黑影深处传来这么一段话语:“看这国之大局,堂皇冠冕,口口声声都是为国民、为社会,说穿了不过是利害之争、权势之争;却是咱们老漕帮光棍,原本是个流徙亡命的谱系身世,也就只合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而已了。”
“‘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万得福低声念了一遍,却仍不解其意。
万老爷子长喟一声,举掌齐眉打了个遮阴,朝日落方向觑了觑,道:“我先问你,你道我千里传书,拦下一个莫人杰来,难道只是为了一报当年的诬谤之仇么?非也非也!这人身上带了两份舟山群岛和山东半岛的兵力分布图,要到此间密呈今上。你想,‘老头子’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大举兴兵、光复故土,这是何等冠冕堂皇的事业?”
“既然如此,怎么能说那莫人杰是来‘凿底’的呢?”万得福不由得趋前数步,再问道,“反攻大业不正是这么些年来咱们上下—”
“以数十万名草芥之众深入数百万里疮痍之区,你以为这究竟是解救黎民苍生于倒悬之下呢?还是斩绝国族命脉于旦夕之间呢?”万老爷子说到这里,忽然冷冷笑道,“你别忘了:当年祖宗家也有八千子弟被我只手送上刘罗公路去舍命捐躯。结果呢?不过就是曝尸荒郊,成了刘家行到施相公庙这一路之上的拦路孤魂、沉江野鬼。如今我每日里看这窗外的紫藤葡萄架,没有一时片刻敢忘了:架子底下的土方之中还埋着八千个当年二才他们从战场上拾回来的‘老顺兴’伞头呢!—得福!你该明白我说这‘光天化日之劫’的意思了罢?”
此时的万得福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打个寒战,其情状也颇似点头的了。随后,万老爷子又沉声嘱咐了几句:“记着,庙堂太高,江湖又太远,两者原本就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勾当。日后有谁大言不惭地提起什么救国救民的事业来,便是身在江湖、心在庙堂的败类!便是挑起光天化日之劫的灾星!便是祖宗家门的大对头!”
万老爷子这番训诲言犹在耳,日月斯迈,忽忽又近两年。万得福在这片杂木林中思忆既久,不觉为之神伤胆怯起来。神伤的是,一个年逾七旬的老者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费弹指吹灰之力便阻止了一场迫在眉睫的战祸,却抵敌不住咫尺身侧倏尔开火的一把手枪。而令他胆怯的是,自淞沪会战前夕,上海撤厂伊始,以迄于万老爷子遇刺殒身,其间除了莫人杰一案藏头露尾之外,仿佛还有无数江湖人物和庙堂人物关涉其中,皆如云山雾沼、若隐若现,而且与时推移,变化莫测,好似杂木林外这一方奇门遁甲阵一般—才过了不到半个钟头,先前的峻岩巨石已消失不见,这辰光却飘来一阵一阵轻纱薄绸状的粉白山岚,沾衣欲湿,拂面轻寒,倒令万得福突然觉得昏倦恍惚起来。就在他这么将睡未睡、说醒不醒的时刻,忽觉那山岚之中斜里蹿过来一片殷红色的影子,万得福未及睁开双眼,却先听到一串叽叽咯咯的笑声,浑若风铃摇颤、脆爽玲珑,接着便是一阵琮的话语:“三爷说你会到这儿来,你果然来了。真是乖啊!”
万得福当下身随念起,回手去腋下摸那百宝囊,一摸却摸了个空。只听那柔中带俏的语声又道:“三爷还说你会使暗器,你果然要拿暗器对付我。这就不乖了!”
话音甫落,半空之中猛地传来一阵异香,兼之飞来一团物事。万得福岂敢怠慢?就地一斜腔膛,顺手扯开上衣将来物一兜,低头看时,竟然是一个软绵绵、油滋滋的荷叶包儿。
“三爷还说你一定没吃东西,请你吃一客‘素烧黄雀’。你可得乖乖地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