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嫚儿的奇遇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户住在山东泰安泮河边儿上的人家。这户人家有一对叫爷爷的兄弟、一个叫爹的父亲、一个叫娘的母亲,和一个叫嫚儿的小女孩儿。嫚儿不是小女孩儿的名字,只是那个地方的人呼喊小孩儿的一个通称:得把嫚儿二字连成一个字读,使前一个字的母音被后一个字给遮住、捂住,读起来像“母儿”或者一声牛叫,“mr—”。这样呼喊,乃是因为小女孩儿还太小,不必有名字的缘故。所以我们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呼喊她的称谓之中都欠缺了一部分,那一部分总之就是被什么东西给遮住、捂住了。

一户人家的三个男人都还是有气力工作的人。两个爷爷是亲兄弟,从小感情极好。做哥哥的结了婚、生了子,做弟弟的还不肯成家。一蹉跎,过了年岁,只便光杆打到底。等哥哥的儿子也成了家、养了女儿,做弟弟的就成了二爷爷。这大爷爷、二爷爷和那个爹自祖上就在泮河和运河里撑船。前清尚未废漕运的岁月里,从泮河里撑船上溯,不需几篙子就能够到一条叫九丈沟的小支流,从这小支流再行两日,就是运河了。只后来驿道拓宽,泰安府往西到东昌府、平阴的一段全成了以旱路为主的往来,九丈沟以上的河道便不太有航船交通了。可大爷爷一艘船、二爷爷一艘船,手下雇用的人丁虽渐渐改行散去,倒还有几口水手长年帮衬,运送些米粟谷麦和什货等物,生计算是维持着了。待那儿子长大成人,更多了个帮手,只盼他媳妇多生几口壮丁,再把这两船靠水码头的家当接手光大了来。可这盼头没成,嫚儿才出生,大爷爷的妻子便染病亡故,再过不及一年,大爷爷、二爷爷二人又遭了变故。

那一日天气晴和,两位爷爷将一船满载着布疋的大船托付嫚儿的爹,带领人丁押往东昌府交卸。兄弟俩自将船泊在九丈沟,人却商议着踅进城里、逛一逛市集、喝几盅水酒。千不该、万不该,二位爷爷不该挑了爿临着泮河的酒楼,且又凭窗眺望着远近河景,赶巧碰见了事端。

且说二位爷爷正咂着酒浆、絮叨些闲话,忽听楼下人声如炸油果子般地嘈嚷起来,兄弟俩顺着人眼指所向一看—乖乖隆地咚!原本平静的泮河里端的是一阵波翻涛滚,涌激泡碎;河当央忽而蹿起尺把高的浪头、忽而又荡开丈许宽的涟漪—如此过了片刻,看热闹的人才稍稍觑清楚了:河底一无蛟龙、二无龟怪,却是两个看似身着劲装的汉子正扭拉撕扯,你掴我一掌、我挥你一拳,打得好不热闹。可二位爷爷只看了一眼便齐声对彼此道:“要糟!他俩俱不识水性!”

二位爷爷往来这泮河与九丈沟之间何止千回,非但精通泅泳之术,也知晓这表面上一平如镜、水波不兴的泮河底下有一种陷人的机关。出通西桥下不过二里,有一处河床极浅,个头儿稍微长大些的成人五指向天触露水面,则脚丫子刚可够着探底—可这底是个决计不可探的底,自凡有那稍具重量之物由此处沉河,是再也浮不上来的。熟练的船家称此地叫“流沙滩”,犹如《西游记》中的流沙河;只不知是现地以书中之文而命名,还是著书之人从这真情实况的恶地理上得出来个说故事的灵感罢了。

总而言之,流沙滩极险,非常人所能应付。二位爷爷转念至此,岂敢怠慢?只恐救人不及,要眼睁睁看他送掉两条性命。于是双双跃下楼窗,直奔流沙滩前而去,想要趁着那打架的两人尚未涉险之际便搭救上岸。谁知那两人,一个是白莲教亲、一个是丐帮子弟,各有一身武功气力。二位爷爷恁是泅技高人一等,却怎么也支使不动他俩。就这么一夹缠,四个人在转眼之间全灭了顶,连尸首都找不着了。

此后琐碎不提,只说那嫚儿的爹娘忍悲负痛,依旧混着河上生计。如此过了将近两年,好容易日子平静下来,却又出了事。这一天嫚儿的爹刚交卸了一船大豆,回到家中,只见正屋上首端坐着两个陌生人。一个面皮白如棉纸,脸长似驴,配一张樱桃小嘴和两只深深凹陷的眼珠子,活脱脱是传说之中的白无常。这白无常身穿西服、手上把玩着圆边方顶呢帽,说不上来还带着几分洋绅气息。另一个就大大不同了,一张紫黑面皮上贼不溜秋转弄着两只小眼睛,也正由于那眼睛实在太小,若不是四下里不停地转着、动着,便几乎要同脸皮上无数颗说麻子不是麻子、说雀斑不是雀斑的凹点分不清了。此人虽也穿了身洋服,可怎么看都有一副要向人伸手讨饭的乞丐样儿。嫚儿的爹毕竟是个憨实笃厚主人,看来者有如凶神恶煞,仍当那是风尘辛苦的缘故,当下堆起笑脸,虾了虾腰,又朝内屋喊声:“嫚儿的娘!”

“不用唤了。”白无常抬了抬手上的帽子,道:“你老婆孩子领着我们的人上九丈沟看船去了—听说你小子手底下有闲船一只,我们哥儿俩正需要一只船。”说着,指了指身边茶几上的一个青布包袱。麻脸之人立刻把那包袱打开,里头露出个黑木盒子来,麻脸再一开盒盖儿,赫然现眼的是十排龙银大洋钱。白无常自将盒盖儿“啪”的声关了,继续说道:“钱,不愁没有,但看你能赚取多少罢了。差使干得完妥停当,这一盒子银洋你尽地拿去。倘若出船不使力,也成,我这租船的价钱是一日夜五块钱—”

“太多了、太多了,使不了—”嫚儿的爹忙道。可三句话没说完,白无常又昂声截住他,道:

“我们是在‘三民主义大侠团’戴雨农戴先生旗下行走的,戴先生也好、‘大侠团’也好,讲究的就是爱民如子、嫉恶如仇。这点银钱,只不过是分润老百姓的一点意思罢了。生意做得成,你就收下,是你该拿的。只不过别忘了戴先生和三民主义的好处就是。”

嫚儿的爹连忙又虾了虾腰,道:“大人怎么说都是。”

“不能叫大人。孙先生手创民国都已经二十多年了,哪里还有大人?”白无常阴惨惨一笑,道:“我姓居,你就叫我居先生。这位姓邢,喊他邢先生也就是了。”

这厢三人闲话了一阵,那居先生问讯得极是殷切仔细,比方说:这泰安府的风土如何?民情如何?地方官吏治绩如何?乃至兵镇一方的军帅首长政声如何?问来问去最后问到了白莲教徒众的活动情形。居先生忽然横里插了句:“你们听说过一个叫‘共产党’的词儿没有?”

嫚儿的爹摇了摇头。居先生接着给他上了一大课,大意不外是说,如今国难当头,日寇连年犯境,那“共产党”竟然在前一年里还成立了临时政府,其祸国殃民,简直就比前清以来的白莲教还要可恨可恶。正因其可恨可恶,就得发动全国百姓同心协力讨之伐之、剿之灭之。这一课上到天色将晚,嫚儿他爹打了几个瞌睡,以致连连点头,状似十分同意那居先生的见解。

不错,居先生、邢先生正是假意为吸收齐鲁一带志士,探听军阀、共党消息,请命北上—其实却是为了打捞那些失落的佛头而来的居翼和邢福双。

这一年稍早,一部分出身自当年那南昌剿匪总部的干部,再加上些黄埔出身可是未及在北伐诸役之中力战殉身的二流军将,以及“三民主义大侠团”这一系的领袖当真在南京成立了一个叫“三民主义力行社”的组织,由贺衷寒、康泽、滕杰、刘健群、邓文仪、桂永清、丰悌、胡宗南这些人、这般的座次为核心小组。戴笠因只在黄埔六期读过一阵骑兵科,根本没毕业,是以排名尚在丰悌之下。当然,无论如何议定座次,那“老头子”—也就是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仍居首脑。依照他的意思,黄埔一系既然在北伐之中精锐尽失,何不在吸收这一系出身的同志之时条件稍稍放宽一些?一俟加入之后,执行的纪律便要严一些。相对地,如果在吸收其他学校的青年志士方面,由于出身隔阂、底细未能洞见,则在加入之际的要求便需严一些,而在成为组织的一分子之后,执行的纪律则放宽一些。如此才不容易流失人才。这就是“三民主义力行社”成立之后所发展的第一个收揽各方人才的机构,叫“复兴社”,算是“力行社”的下层单位。那不远千里而来,一意追查邢福双下落的李绶武吃尽苦头,大约也就在居、邢二人来到山东泰安的时节成了“复兴社”的一分子—这些枝节,暂且按下不表。

倒是在“三民主义力行社”之下还有两个外围组织,一个叫“革命军人同志会”、一个叫“革命青年同志会”,算是承上启下的决策执行机构。这么一来,组织发展突然庞大起来,非但黄埔嫡系、“老头子”的亲兵成为骨干,其余如北洋时代在北京成立的陆军小学、陆军中学以及保定军校的毕业生,有许多失业赋闲、无所事事的也来登记加入,仅一个多月之内,报名加入成为同志者竟然有七八百人。“老头子”龙心大悦,遂批准开办了一个“特别研究班”,施以三个月的训练,期满之后,便派到“复兴社”下属各级的单位里去,有的成了报社干部,有的成了名为“消费合作社”,实为“老头子”辖下的会计和贸易机构的财务技师,也有的给分派到地方上去发展再次一级的单位,还有的成为戴笠原先那个“大侠团”特务机关的新血。

正因这是个草创时期,被称为“新血”的青年同志倏忽涌入,人人只要口称拥戴“老头子”、报效“一个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者,便很容易蹿身出头—即使绝大部分的“同志”实只因为不事生产、百无聊赖,想来混口饭吃;未料一旦加入之后,穿上深蓝色中山装上衣,土黄色卡其长裤,看上去居然十分齐洁整秩,顿时人模人样起来,颇有几分可以救国救民的自我高贵感,竟衍出个“蓝衣社”的诨名儿来。

在这些号称“铁血救国”的同志之间,就发生过一桩奇事。那负责训练特务的戴笠自己生性狡狯狐疑、行踪诡秘无端,仅仅是化名就有七八百个,可谓三日一更、五日一易,为的就是叫人捉摸不清,众人在背后也多以“老板”二字称之,老板”知道了也非常得意。也正由于“老板”不喜暴露本来身份面目,底下的特务们也有样学样,时而改姓易名,引以为乐。有那么一回,一个叫陈意敏的青年填报了一份差旅表,随手失神,签上了他那几日在外查察市井琐事轶闻的假名“周焕”。可这整一个特务机关之中并无“周焕”其人,核发差旅费的人转念一想:莫不是“老板”突然又更改了名字,却未及以密码告示?如此一来,便不敢造次,遂额外贴补了一大笔钱钞,另以黄封纸包裏上呈戴笠签收。恰巧戴笠前脚出门,陈意敏后脚来送谍报,摊开宗卷一见“周焕”之名赫然在黄封上,登时吓傻,还以为另有某同僚检点了自己在外招摇的秘闻上报,遂匆匆窃去黄封,溜之大吉。嗣后这陈意敏发现封里竟然是一大笔款子,更怀疑这是“老板”有心试探他的操守作为,便益发不敢回头归建,索性又改了个名字,远走高飞了。

这些个冒乱无绪、诡谲多疑的事体可谓层出不穷,却与居、邢二人各怀鬼胎的泰安之行有着草灰蛇线的关系。

且回头说这居翼派出两个精干的手下同嫚儿的娘母女四人前往九丈沟看船,邢福双心里便犯起了嘀咕:这一下岂不要破皮露馅儿了?—当年他把那八十四颗佛头沉河掩藏的所在正是九丈沟,可是叫居翼给打了一针“通仙浆”之后,他胡乱应付的“吐实”之辞却是泰安的泮河。在当时,邢福双只求苟延性命,以待来兹;孰料居翼果然为他露的那一手“四至四自在”的武功而倾倒不已,竟尔当真将他收纳为股肱。如今来到泰安地头上,原只盘算着在泮河里假意打捞打捞,自然不会有什么收获,届时便推说河水冲流,也许还能拖磨一阵,甚或在费了偌大心力之后、如此劳而无功,居翼也就心灰意冷,不再逼索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这一行四人一到泰安,便打听出这一户船家凑巧多了一条闲船,还偏就泊在九丈沟。

正在这厢做贼心虚,不知还能想出什么应对之计的时刻,邢福双忽听得门外极远之处有人发出一声惨号。此际居翼正口沫横飞地向嫚儿的爹讲论那三民主义如何精微、如何奥妙,比之拟之如一部极其高深精湛的武学之中最为玄奇的“捉摄心法”,如此一打比方,那嫚儿的爹才勉强有了些精神—可这二人却未暇听见那声号叫。邢福双听了个真切,自然便加意侧耳聆之。果不其然远处是有动静:一阵清脆敞亮如出谷莺啼的吆喝紧接着传了来,听着竟像是有个三五岁大的孩童正在叫嚷嬉闹。

又过了约有三五吐息的片刻辰光,号叫之声又起,兼杂着慌乱急碎的脚步—这一下连居翼也听见,登时一皱双眉,道:“出了什么事?”说时冲身而起,一跃飞出丈许开外,顺势拉开屋门。便在此际,邢福双也猛可想起来:号叫之声听来甚是耳熟,不正出自那两个随同居翼前来的青年特务之口吗?

门开处,居翼、邢福双还有嫚儿的爹俱被这眼前景象惊诧得目瞪口呆,连鸡皮疙瘩都浮鼓而出、不能稍息。

嫚儿这一户人家临河而居,门口有那么一块土地平旷的场子,以河床巨石铺成,场子方圆总有八九十丈,呈一斜坡之势、倾入河中。这般堆叠,一来自是为了让居处所在的屋宇更高一些,以免暴雨洪流一来,水涨屋漫,成了灾殃。此外由于这巨石铺成的斜坡比较光滑,仅需两人四臂之力,便可以将一条货船自河中纤拉上岸,再垫以防滑的“衬枕”,便可以修缮、髹漆,是十分便利的一种设计。北五省里靠河的船家称这种有石岸可靠的地理为“镜面码头”,是航伕生意的洞天福地—这种“镜面码头”若是倾斜角度较大,寻常人丁还很难从河畔攀爬而上。拥有这种“镜面”的人家往往夜不闭户,因为那些偷鸡摸狗的宵小要费很大的气力才能爬上坡来而不致失足;这样的“镜面”非熟手练家不易出入,是以又叫“高人码头”。

但看嫚儿家门口正是这么一款“高人码头”。旁边原有条石阶小道,平日便供嫚儿的娘母女行走。今日这四个外乡人来到河边,说要赁闲船一艘,娘儿俩便领那两个青年沿河去九丈沟验看,另指点居、邢二人自一旁小路拾级登坡。换言之,那两青年并不知道旁边还有石阶可以通行—这可就应了那四句老词儿:“善恶终有报/天道本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验看船只便验看船只,孰料那两青年眼见嫚儿的娘颇具几分姿色,九丈沟又四下无人,登时起了歹念淫心。先是假意尿急,临河便掏出那话儿撒了,一面用言语勾挑。嫚儿的娘是个烈性妇人,哪里容得下耳目中有这样污秽?本想仗着母女皆水性娴熟、泅术精到,就一跃下河、游回家去也就是了。可她转念一想,家里那两个人物虽然穿着体面,恐怕也是些牛鬼蛇神,且河水叫这两人尿得肮脏,更不忍下水。于是抱起嫚儿,扭身便往回走。可那两人欲火燎身,已成熊熊之势,哪里肯就此放过?遂一前一后、时左时右,或兜或拦、忽攫忽挡,随即更亮出了匕首来。嫚儿的娘顾得了东、顾不了西,不多时左支右绌,衣裳便给划破了几处口子,皮开肉绽,鲜血也随汗淌流了不少,一个失神,竟脱手将嫚儿摔开。其中一个强徒抢步欺前,探手捞住嫚儿,也不管她放声嚎哭,径往密林深处疾行而去。这一厢嫚儿的娘教另一个强徒困住,只道今日兴许就要毕命于此,心头悲怒羞急,俱散成万千股恶气自毛孔中涌出,当下一头原本乌光晶亮的柔发便有如猬刺般竖了起来—不意这万千散发戟张林立之势却将面前那强徒吓得恍了神;嫚儿的娘觑准时机抽冷子朝他势上狠狠踹了脚,闪身便循着嫚儿的哭声奔了过去。

这一奔,瞬间便是二三十丈之远,待眼前乍地出现了人影,却多出一个来。嫚儿的娘定睛再一打量,却在密林深处、小径当央,站着个光着顶脑袋瓜子的小男孩儿,约莫五六岁年纪,手持一柄丫叉儿弹弓,朝那抱着嫚儿的强徒笑道:你的娃儿哭得恁是难过,你也不哄哄她,奇怪!”

手抱嫚儿这强徒哪里会把这孩子放在眼中?一面大步朝前迈去,一面口中发出“呿!呿!”的驱赶之声,行近那孩子面前忽而抬起一腿,猛里朝他心窝踏去。

嫚儿的娘忙不迭要冲身上前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可说也奇怪,那人一脚狠命踏出,脚掌到处,竟成一空;一个收势不住,上半身向前倾扑,眼见嫚儿就要让他给压倒在胸脯底下—便在这个当儿,一条短小的黑影直似鹰隼的一般自空而降、斜斜掠过那人的腋下胸前,再将身形一歪,片翦踅过,居然停停当当站在嫚儿的娘面前,手中捧抱的正是嫚儿。这时的嫚儿也不哭叫啼闹了,却把双乌溜溜的黑水银瞳人儿直愣愣瞅着那光头孩儿。光头孩儿上下打量了嫚儿的娘一遭,又回脸瞟一瞟那踉跄扑倒的强徒,眉宇间陡然腾起一阵杀气,扯起了童子音,喝道:“呔!我明白了,你是个拍花的蟊贼,对也不对?”

那强徒也不甘示弱,左滚右翻胡乱爬起来,手上也多出一柄匕首。他一言不发,和身纵跃近前,一匕首由顶贯下,竟往那光头孩儿的面门扎落—光头孩儿却也不肯示弱,一边腾出左手、将嫚儿朝后一让、送入嫚儿的娘怀中,另只右手当下挥了个七形八影,每一形影各有鹤喙、猴挠、虎爪、豹掌、鹰钩、象鼻、马蹄之势—另外还多了一记飘摇不定的神仙指的幻影,也正是这神仙指抓了个毫厘不差的分寸,待那匕尖扎到,便往上轻轻弹出,但听他食中二指的骨节“喀叱”两声,指尖刚巧迎住来势,居然把只精钢铸炼的匕首应声弹断。那强徒自然大为骇怖,想要收束身形,可四面八方却叫那光头孩儿一只右手所布下的七形掌恢恢然罩了个严丝合缝,只在这一霎时间,诸般指爪纷纷并下,在他头上、脸上打砸了七个结结实实的着落。也活该这人原来就不曾在江湖中行走历练,哪里窥得出这一招正是华严宗所传自北魏佛门旧学“龙树迷踪散手”之中的“迷百会手”?倒是光头孩儿人小力弱,一记“迷百会手”使出,就算拼尽了吃奶的劲道,也不到摧骨破腑的程度。是以七记指掌打得固然结实、将他脸皮也抠破了几处,却未见如何残伤。这强徒仍不免吃了一惊,连忙发喊,叫另一个伴当—那卵囊几几乎叫嫚儿的娘踹破的强徒—忍住疼痛、飞奔而至的时节,这厢密林之中的阵势已经站定了:嫚儿的娘母女闪身向河岸处且藏且走,那光头孩儿则东遮一下、西挡一下地翼护着她们母女。后首紧步盯迫的强徒手里早不知从哪里拾起了一根丈许长、碗口粗的枯木,有如拨草寻蛇一般往前探杵。这赶来帮手的强徒不知轻重,只道那光头孩儿年幼可欺,遂尔暴吼了一声,使出个恶虎扑羊的招式、凌空跳了一丈来高—看那居高临下的势头,是想越过中间这一逐一退的两人,直抢嫚儿的娘后背心。可这强徒却没料到,光头孩儿是何等身手,偏偏就在他跳入半空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当口,光头孩儿突起一脚,将对面探来的一杆枯木踢它一个仰竿立天,正顶住半空中这人的肚腹。手持枯木这人但觉臂膀一紧掌一沉,情急之下更不知该不该撒手,竟索性狠命向前捅去,如此一来倒省事,半空之中这人不意借着力,也就抓着木梢朝里一收,两强徒犹似一竿子上的两枚水桶,噗通通栽下河去。

倘若寻常的江湖棍痞,遇上这般情状,二话不说,只有一个走字。可这两特务青年不同,他们是“三民主义力行社”所召募的“革命青年同志会”行动分子,完全没见识过草莽人草莽事,更不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一旦落河成了汤鸡,益发恼羞成怒—不知道是老天爷有心捉弄抑或成全—偏偏在他俩入水之处的河水比平常浅了几尺,自然是叫那八十四颗沉底的佛头给垫高了所致,于是一挣身、便坐了起来,再一撑腿、又站直了,连忙一阵怒喝暴吼,再冲上岸边林下,阻住三人去路。另一个手里还握着匕首的那人先使了几个虚招,胡乱挥扎几下,再猛里耍个刀花儿、掉转匕尖,直朝光头孩儿的囟门扎了。好个孩儿不逃、不避、不抵、不拒,反倒一踮脚尖一打挺,把个光溜溜、圆滚滚的脑壳儿硬往匕尖上迎。但听“叮”的一声脆响,那强徒不觉骇然失声、大叫起来—一柄精钢铸造的匕首居然让那孩儿的光头顶成了麻花儿果子。

如此还有谁敢再恋战?二强徒当下撒腿朝回疾奔,来到嫚儿的家门口,却不知还有条小路可以上坡,只好运足劲气、夹紧筋肌,有如狗熊上树一般攀爬着那“高人码头”的“镜面”。未料光头孩儿玩出了兴致,哪里肯就此罢休?别看他年纪幼小、体格瘦弱,可登爬这斜坡却如履平夷、后发先至,三两个抟扑跳跃便站上了坡顶,待那二人先后爬到,只将手指头去他俩额前轻轻一捻,二人便连翻带滚地落了底,不得不狂呼大喊:“居先生救我!邢先生救我!”

居翼、邢福双和嫚儿的爹抢出门首,却见面前数丈之遥开外蹲着个光头孩儿,正在那厢嘻笑作耍,不时朝坡下笑道:上来啊!你们上来啊!”

居翼自是个沉稳世故的练家子,听这孩儿言语之间音声嘹亮,内蕴真气更是饱满浑成,不觉十分骇异,转念忖道:江湖棍痞最忌撞上僧、丐、妇、孺,盖因这四般人物不能通晓武术则罢,一旦通晓了,必有独传秘技。想这孩童如此幼小,却将我两个精干人丁摆布得这样难堪,我倒要留神应付了。一面想着、一面露出两排银牙,向那孩儿吟吟笑着,道:“小孩儿!你同他俩作什么耍子呀!”

谁知坡下摔砸得鼻青脸肿的两人慌急无度,竟齐声喊道:“居先生、居先生!这孩子身上有鬼!您千万不要大意了。”

光头孩儿扭头瞧瞧居翼,又低脸睨睨那二人,随即一拧眉、一瞪眼,道:“我明白了!你们却都是同一伙儿的拍花贼!那好,小爷爷一发收拾便了—”话似尚未说完,身躯未动,右手忽地向居翼探过来—想他二人之间果尔有数丈之遥,这孩儿的手臂不过二尺有余、三尺不足,焉能探得?可看在居翼眼中自有一番不同:但见上下左右径足八尺之内满天俱是掌花拳影,数之不尽、应之不暇,进无可抗、退无可藏,登时头、脸、颈、胸和肚腹之间已挨了二三十下—所幸那孩儿力气不大,不致伤及居翼的性命。可居翼却不比受了重伤好过。他心念电转,只道这孩儿的手法向所未见,甚是奇古,倒有几分像是传闻中俱舍宗佛传武道里一部“阿毗达摩人空法有功”里的“金顶佛光”。

前文说过,“金顶佛光”为俱舍宗“人空法有功”的十八分之一,与三论宗里的“文殊无过瑜伽”中那“四至四自在”无独有偶地成一个“对法”。居翼吃这孩儿在霎时间打了几十巴掌,皮肉虽疼,不及心头惊惧,暗想,邢福双自言佛头沉在泰安府,会不会叫这小儿发现,给练就了一身功法?不然!看这小儿约莫只有五六岁模样,岂能自习自练,修成武学正果—莫不另有高人指教,授之助之,则我今日来此,岂不要任人宰割,然则还奢望什么坐拥“武藏十要”、雄霸武林呢?想到这里,不免斜斜飘身向外,打了个鹞子翻,越过掌花串影的披覆,落向那镜面斜坡的上沿,拉开架子,使出先前得自邢福双传授的“四至四自在”里的第三式“若风之轻盈飘摇”。这一式其实是一门轻功,并无足以杀伤敌手之力,是以施展开来便直似一只在空中旋舞翻飞的风筝那般—此功的奥妙也尽在于此—一旦对阵的另一方抢攻进袭,无论是兵仗也罢、拳脚也罢,只消劲气逼近,这空中的风筝便应势而退,仿佛冥冥中自有一驭控上下的线索,总能令行动之人避一锋锐而免受残。

且说那光头孩儿之所以出手,原先自然是由于恻隐不忍,要抵挡那两个拍花强徒。可孩儿毕竟是孩儿,这么打杀起来,却成了游戏,哪里知道什么凶险?他见居翼飞前飘后,似蜂若蛾,简直和自己所修习的“金顶佛光”之中的某些功法“如对面见”;心下登时涌起无限兴致,于是也唱个喏,将浑身孔穴尽皆闭了,内蓄八万四千真气,收起三千六百拳掌;也腾跃空中,与那居翼招摇以对,你进一尺、我退一尺,我逼一分、你让一分,诚所谓“燕燕于飞/颉之颃之”,有如两枚同极的磁石、比翼的蛱蝶,这便没有厮打殴斗的态势了。

然而居翼岂甘如此罢休?他老于江湖、深具城府,见这孩儿起了玩心,便暗里觑出个门道来,假意冉冉落下身形,引得光头孩儿在自己的顶门上空盘之旋之—实则居翼已悄然脚踏实地,渐沉其腰、稳坐其胯,将浑身力量凝束于胁腹之间。显然,在这个当儿,他只消趁着对方也随他收势之际、奋出双掌,则光头孩儿势必要骨断腰折,立时毕命于这镜面之上。

可偏在此时,横里杀出个程咬金来—居翼全然不明就里,只觉自己的后腰肾囊所在之处不知如何逼入两股好似尖锥利刺般的物事,其力道之强,可如泰山压顶,其聚积之细,则只在针头方圆。此击非但一举而摧陷了他即将击出的掌劲,也一推六二五地把他下腹腔中的一干脏腑给捣了个稀烂,正是柔肠寸断、不可收拾。可怜他这白无常费尽心机要占尽一部“武藏十要”的失传绝学,却没料想到自己竟栽在这绝学之中最称泛泛的“四至四自在”的第四式“犹雷之暴烈焦燥”上。突如其来、偷以这奔雷之手杀之的不是别人,正是在一旁坐山观斗的邢福双。

在邢福双而言,他之所以倏忽出手,哪里是为了救那光头孩儿?倒不如说简直是为了逃脱这白无常鬼的纠缠与镇压罢了。试想,万一居翼收拾了这光头孩儿,岂不立刻就要追讨那八十四颗沉河佛头的下落,那么他邢福双是索性吐实得好,还是另有什么推托迁延的遁辞呢?

此外,邢福双出手十分小心—他站在居翼的正背后,非但远处坡下那两青年特务不知究竟,连甫自半空之中翩然落下的光头孩儿也没看清楚,只在转瞬间瞥见对打这人猛然间身形一挺,翻起个大筋斗,从自己的顶门上绕一记转轮,而后便直愣愣摔下坡去。落地之前居翼已然筋脉断绝于丹田之处、眼前一片寂黑,半腔再也不会流动的死血尽从七窍淌出,魂魄则直奔枉死城挂号去也。

邢福双却抢作慌声喊道:“哪里来的孩童竟尔伤了我家居爷性命?哪里来的孩童忒大狗胆,杀害我‘三民主义大侠团’第四大护法居先生!”一面喊、一面谨谨慎慎弯身坐下,双腿朝前,犹似小儿溜滑梯似的从那高人码头的镜面上沿儿一溜烟滑下坡去,直滑到两名残兵败卒的身旁,才悄声问道:“二位久在公门伺候,比我可渊博得多了,借问一声,眼下该怎么办?”

这二人登时也傻了眼,一个支支吾吾想着不知该如何向上面交代这笔烂账,另一个大约还不曾从嫚儿的娘那姣好的姿色之中回过神来,竟前言不搭后语,直勾勾凝睛望向坡旁的林间小径,道:“那妇道上、上、上去了。”

“我问你二位该如何向上头回禀—居爷这光景是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咱仨人—便怎么个复命罢?”邢福双一面说着,一面又暗蓄内劲—他打的算盘非比寻常;万一这两人方才觑出半点尴尬,他只有再以奔雷手结果之—不料话才出口,坡顶上那光头孩儿却亢声发了话:

“拍花的狗东西上来!再同小爷爷打一架!”

他这么一喊,听在邢福双耳朵里却别有一番体会,当下再将内力蕴至八九成上,故意沉声切齿问道:“人家口口声声‘拍花’、‘拍花’,可是你俩对那小女儿家动了什么手脚?”

两个特务青年做贼心虚,对这一问却独独有了反应,遂你望望我、我瞅瞅你,一时间生怕落后吃亏,一起伸指向对方比划过去:“是他—”

邢福双心眼玲珑、念头闪炽,当下窥出底细,便故作忧急地说道:“二位如此行事,惹来这么个小煞星,叫我该怎么—”只在这一犹豫间,两掌分别向外震出,不偏不倚,分别打中二人的心窝,这两掌仍旧是那一个老招,也仍缘于近在咫尺之内,叫人猝不及防,掌身陷进两人胸骨三寸有余,将心肺拍成碎粉,两具残躯应声向后飞出丈许、堕入河心去了。邢福双更不怠慢,一转身朝已经自石阶拾级上坡的嫚儿母女抱拳一揖,假意温声道:“这位大嫂受惊了!咱们‘三民主义大侠团’此番北上公干,不意却搬动了两个畜生。方才若有什么扰犯,还请饶恕则个。”

嫚儿的娘惊魂未定,半个字也答说不出。单看那三条性命俱在顷刻间无端了账,已经是寻常小老百姓人家平生不遇的奇事,一旦临头入眼,除了疑幻疑真、恍惚如梦之外,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敢揣想。此际却只嫚儿的爹一人尚不知九丈沟所滋生的事端,然而他也是一通透天糊涂,可谓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因为只他从旁侧窥见了另一个机关:这邢先生明明同那居先生是一伙的,怎么却暗下杀手对付掉那居先生呢?

“邢、邢、邢先生,”嫚儿的爹期期艾艾地迸出一声,人却双膝落地、朝坡下跪了,一颗脑袋瓜磕叩如捣蒜,仍不住抖抖颤颤地说,“小家小户只在这河上做些往来生意,不敢冒把什么‘大侠团’,更不敢交际什么教、什么党—您若要用船,自管用去。九丈沟泊着那船便是您老人家的了,小的也不要租钱。您差使了了,欢喜把船还给小的,便去九丈沟原处停靠;不欢喜还呢,就管摇了去,小的但求邢先生高抬贵手,放过咱一家三口。”

他不说则已,一说反而激起邢福双疑心,暗忖:方才我盗袭居翼之时,这老小子便在我身后屋门边儿上,是否睇见那一双掌影则是谁也说它不准的。万一传扬开来,以戴雨农那般天罗地网的势力,岂不要追拿缉捕他一个上穷碧落下黄泉?如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灭口完事,就得把眼前这大大小小四人打杀一个干净,这—他又老实干不出来;且那光头孩儿看似非但也会使几手佛头功,且招式变化精熟犹在自己之上,诚然动起武来,未必讨得了便宜。

就在邢福双这么犹豫未决之际,光头孩儿却先开了口:“呔!你这人到底是拍花贼一伙的不是?”毕竟是小孩子家直心眼儿,没料到这一问反而给了邢福双一个下台阶;却见他登时一提真气、飞身上得坡来,展颜逐笑,冲嫚儿的爹拱手一揖,道:“其实我跟他们不一伙儿的,我—”

第二句话没说完,这坡旁密林之中忽地传出一阵咳嗽,紧接着闪过一条身影,上半截着藏青色明袋乌扣紧身高领劲装,下半截一条土黄长裤—正是那“蓝衣社”的标准装扮。这人鼻梁上还挂着一副有如酒杯底一般厚的圆框眼镜,鼻青脸肿、仿佛挨人痛揍过几回的模样。他一面朝嫚儿的娘母女走去,一面斯文地笑着说:“阁下同他们不一伙儿,方才却怎么指这孩子说‘哪里来的孩童杀害我三民主义大侠团第四大护法居先生’?又怎么说‘咱们三民主义大侠团此番北上公干,不意却搬动了两个畜生’?—这两句话,分明是自家同伙之言,怎么你又改了口呢?”

邢福双不意半路之上杀出这么个程咬金来,心头不免既惭且骇,浑身丧气尽数化作冷汗流了,抢忙硬作狠态,恶声道:“你是什么人?胆敢穿着这身衣靠招摇过市—你不知道这衣靠的来历么?”

那人间言又一笑,抬手扶了扶眼镜,接道:“究竟什么来历能穿这个我却不大明白,我只知道丐帮山西大同分堂堂主是穿它不得的;那叫丐帮逐出来的脱籍弟子或者自击敲门砖出帮的光棍也是穿它不得的。你说呢?”

邢福双闻听此言,又是一惊—看此人面皮白皙、身形瘦弱,全然不似江湖中人。且自己混世十年有余,也从未交游过如此斯文体面的角色,然而这个人竟而对他的过往经历如数家珍,言语间似挑衅、似讥讽,仿佛有意逼他出手处置—这,不能上他的当!邢福双连忙扭身一揖,学那居翼作一冷峻阴郁的表情,沉声道:“兄台究竟是哪一山、哪一路、哪一码头上的朋友?还请赐告。”

“我问你的你还没告诉我呢!”那人仍旧慢条斯理地说。

邢福双此际情知再无狡赖的余地,眼下给这文士揭露了底牌倒还不打紧,麻烦的是不知道人家看见他暗下杀手,谋害了居翼的那两掌没有。正犯着嘀咕,这文士又神闲气定地说了话:

“眼前已经是三条人命归了阴曹地府,你老兄杀孽也忒重了—难道还不肯罢休,非得再饶上五个,你才安心惬意么?如此行事,难道是你丐帮中人的仁行义风么?是‘三民主义大侠团’的淑世救国之道么?”

几句话说来似意犹未尽,一旁的光头孩儿却横里插嘴对这文士道:这位大叔!刚才那两个是拍花贼,在河边儿欺负那位大娘。”

一听这话,嫚儿的爹可急了,才约略明白过来方才这一阵厮杀的缘故,遂也顾不得谁是谁非,慌不迭冲上前护住妻女,却见那幼小的嫚儿早把一双水汪汪、机灵灵,黑丸似铁白睛似雪的大眼珠子瞅着光头孩儿—此刻她脸上非但没有一丝惊吓恐惧之色,反而是无限欢喜爱慕之情,与她母亲那仓皇错愕的神态大异其趣。

倒是那文士却微微笑了,把双眼睛紧紧盯住邢福双,口气则舒徐悠缓,所说的话听来却既像是在答复光头孩儿,又像是在教训他面前这个随时可能作困兽之斗的杀胚:“这位不是拍花贼,他只是一时迷了心性儿,行事不计后果,满以为随机应变,诓言谎语就能钻天入地、行遍江湖,却不知,无论他投靠了哪一帮、哪一团、哪一会党门户,都逃不过人家的罗网牢笼。到时候又当如何呢?改名换姓再另投一帮、另入一团、另依附一个会党门户?”说到这里,这文士摘下眼镜,拿衣角擦了擦,语气忽即一变,道:“邢福双!你要是还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任你冲州撞府、躲到海角天涯,也不过就是这个下场—”说时早已从那人称中山装的藏青色外衣下摆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叠照片来递了过去。

邢福双愣眼翻看,只见每张照片的右下角都写着名字和看似记时的数字,画面则是一颗和脖颈分了家的人头,有瞑目伸舌的、有瞠眼龇牙的,个个儿都是副受极委屈的神色。邢福双一边看、一边打起哆嗦来,看到最后一张上,连他的肩膀都抽搐了一下。他认识那颗人头。

“他—”

“他叫陈意敏。和你前后脚进的‘南昌行营’,后来改名叫‘周焕’,又改名叫‘杨中森’、‘李之和’、‘贺雄’,最后成了一颗脑袋。”这文士把眼镜架回鼻梁,继续说,“他可连条狗都不曾打杀,只不过是错拿了该给戴先生的一笔差旅费,等发现袋中装的是钱钞的时候,已经回不了头了。如今你老兄杀了‘龙王一翼’四大护法的老幺,又做掉两个青年革命同志,倘若再连这两个老百姓、两个小孩儿也不放过,那就非杀了我不可。如此一来,别说你当年那些叫花子哥们儿还在找你,连你们那团里的‘志士’也都成了你的对头—合计合计,你划得来不?”

此际的邢福双非但浑身上下瑟瑟缩缩如正月里的刺猬,连齿牙筋骨都抖了个震天价响,身形一软,匍匐落地,昂头再打量了对方的穿着一回,哀声问道:“您、您、您老也是‘力行社’的爷么?小的知过悔罪,求爷放小的一条生路。”

“放一条生路不难,可你别糟蹋了‘知过悔罪’四个字。贪生怕死就是贪生怕死,你也配‘知过悔罪’么?”这文士说着嘿嘿笑出声来,接着又道,“不错,我也是入了社的。只不过我不叫‘爷’,我叫李绶武。”

“多谢李先生不杀之恩,多谢李先生饶命之恩。”邢福双二话不说,就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

“我既杀不了你、也饶不了你。邢福双!你不必求我,我倒还有事想求你呢!”李绶武俯腰伸手,从邢福双手中取回那些照片,再将他搀扶起来,道,“头两年你给贵帮押运了一批物事到泰安来,嗣后却没了下文。江湖上争相传说,是你干没了那批物事,还挟之投靠了国民政府—”

“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的,李先生、李爷!您是明白人,小的真冤枉。”

“你要是真冤枉,怎么巧不巧的你又撺掇着居翼这倒霉鬼回到泰安来了呢?”李绶武说时伸手解开胸前一粒纽扣,朝里探进手去,那情状让邢福双不作他想,显然就是要就地“处决”自己了—他见识过居翼如此行事—还以为李绶武要从怀中掏出一把盒子炮、掌心雷之类的火器,禁不住一声惨嗥,将头脸一捂,伏地哭了起来,一面发声哀喊:“东西都沉在九丈沟,小的不要了、小的不敢要了、小的一体儿奉送给李爷您了。李爷您大人大量,放小的一条生路罢!”

也就在这么低头垂脸、俯身虾腰的时刻,邢福双早已觑准弃置在自己胸前地上的一柄匕首—匕尖虽说叫那光头孩儿给顶成螺旋形的麻花儿果子,可依旧能当成一支螺纹凿子使唤。是以他一面仍假声哭求,一面则暗地攒住匕首柄儿,准备伺机冲身上前,给李绶武来一记结实的着落。

在李绶武这边却根本不意对方有此一图。他解开中山装的纽扣,内袋里摸出一个纸封儿,道:“事已至此,恐怕只有一个人救得了你。你要是有心行正走直,就拿着这封文书到上海小东门去投他,或许在他的庇荫之下,戴雨农这帮人一时半会儿的也奈何不了你。可你要是还心存侥幸,想倚仗着什么‘大侠团’之流的势力逞勇斗狠、滥杀无辜,学那‘龙王一翼’的榜样,日后恐怕连一颗脱了梗儿的脑袋也留不下来了。”

邢福双这才偷眼斜窥,见那纸封上写着两行字,正款上只一个“万”和一个“方”字他认得,其余诸字半笔不晓。可是无论如何,猜想这姓李的没带着枪,听他说什么“上海小东门”,那不是老漕帮祖宗家门的总堂口么?这样说起来,姓李的口称“只有一个人”可以救他的岂不就是老漕帮的总瓢把子万砚方么?转念之间,邢福双仍趴在地上探问道:“小的不知李爷您和万老爷子是朋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

“不不不!”李绶武不疑有他,径自答道,“我同万老爷子素昧平生,只是有些消息想要奉达。既然今日撞上了你,权且托付了。你给送了这封书信,也就省得我跑一趟。不过万老爷子是不世出的高明人物—你若是不能洗心革面,人家也未必肯安顿你。至于你说什么九丈沟里的物事,我可要不起;非徒要不起,我还有心把它给毁了,以免留在世上,便宜了鸡鸣狗盗之辈,反而贻祸无穷。”

邢福双偷一转贼棱棱的眼珠子,暗道:原来这小子也是为了那一堆佛头来的,还说什么要毁了它—如此大佳武术,你舍得么?分明是要独步抢占、据为己有,还说得如此落落大方。再者,这小子既然与那老漕帮的总舵主素昧平生,又怎么会有书信往还?这一点不探清楚,平白给当一回信差还算不了什么;万一遭他构陷,反而被万砚方处置了,岂不冤枉?想到这儿,他故意口吐哀音,似哭似叹地说道:“李爷!您要是嫌厌小的贪生怕死,不能知过悔罪,何不就出手给小的一个痛快,怎么还把小的往老虎嘴里扔呢?”

李绶武一听就明白过来,喷鼻子哼了声,道:“李某行事做人,一向光明磊落,没有坑谁害谁的本领。承你见告那一部武藏十要的下落,于我的武学研究工作是极有帮助的,我怎么还会害你?那信托付了你,就是君子胸襟而非小人块垒—你想嘛,我若在信上有些不利于你的言语,难道不怕你会在路上拆开看了?唉!小人就是小人,难矣哉!难矣哉!”说着又嗤了一鼻,摇起头来。此时的李绶武年方弱冠、少不更事,哪里晓得邢福双一不识字,二有杀心,三来尤其在丐帮里低微卑贱日久,又忽然成了“大侠团”中一名爪牙,其意气风发,自然凌人得厉害,如今连连叫这李绶武以鼻嗤之,更兼懊恼。于是紧了紧手中匕首,问道:“李爷果真无意打杀小的?”

李绶武此际已然转身冲嫚儿父女夫妻三人走去,一面道:“不要害怕,这些江湖中人也罢,官场中人也罢,只知拿杀人见血来吓唬老百姓,不需理会它。我看这天气,少时就有大雨,冲刷一阵,到雨过天青之际,这三具尸首早已漂到数十百里之外了,你们担不着什么干系。倒是那闲船,我有意租赁数日,去至九丈沟找一批研究材料—”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邢福双却接着他自己的话茬儿暴喝了一声:“那就让小的伺候您李爷呗!”话到人到,一条身影似那搏兔之鹰、逐鹿之豹,在不及一眨眼间已欺近李绶武的后腰,双拳一正一反、相互扣攒着的那柄匕首已然冲后心窝之处扎了去,只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说也奇怪,这小人却忽而像只泄尽了气的破皮囊般在半空之中一萎、一窝巴,“叭哒”一声俯面摔倒。李绶武扭脸详观,才发现这邢福双后脑之上多出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来;逆势朝前望,但见先前那光头孩儿手里还摇转着他那只弹弓,道:“错不了他也是拍花贼一伙儿的,趁大叔你没留神就要动刀子。”说着,迎身走上坡来,一径走到嫚儿的娘面前,踮起脚尖,伸臂往上探,一探便抓住了嫚儿脚丫子,才温声哄道:“不怕不怕!拍花贼都死绝了,谁也不敢欺负你了。”说完,低头踹翻了邢福双的尸身,自他怀中抽出原先那封书信,反手递给了李绶武,道:“大叔!这信您还是自己送罢—他,是送不成的了。”

李绶武接过信来,止不住满头满脑的犹豫迷惑,暗想:这孩儿不过五六岁年纪,却有如此聪敏的资赋,高超的武功,难道也同九丈沟所藏者有些牵连?这么一疑想,随口便问道:“承你这孩子救了咱大伙儿的性命,敢问你是—”

“我是光头大侠欧阳昆仑。”

嫚儿看着这个光着顶脑袋,以大侠自称的孩儿,也听见身边三个大人愉悦、欢快,带点儿激赏也带点儿调侃意味的笑声,却没有人知道,她已经着实震撼着了。或者该这么说:她恐怕比那光头孩儿还要认真相信那句话里的形容词,“光头大侠”。

对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娃儿来说,这半日来的奇险遭遇已经太多太多,而且多过于太多太多平凡的人。我们永远也无法得知,日后她抛家弃亲、跟一个从北京来的神秘拳师出走,从此再也没见过故乡和父母一眼的决绝行径是不是同这一段奇遇有关?我们也永远不会明白,等到中年之后的某个人生点上,她忽然开始不定时地发起一种罔顾现实、重返既往的精神性疾病的这件事又是否源于在这奇遇中受到了惊吓?

我们只知道她的确会说故事—据她说,这些故事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每当她说起故事来的时候,我们也就知道,她正在发作着那奇怪的病症了。在那些故事里面,只有一个人物(或角色)是有名有姓的,那就是欧阳昆仑。至于她自己,则是音义皆残掩不全的“m—r”—嫚儿,我们的彭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