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启蒙的夜
坦白说我并不知道这一次逃命之旅终于何时何地—因为截至我目睹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奔往竹林市去,同我正式分道扬镳的这一刻为止,我都不能确信,一切已经过去了、安全了,从此以后我的生活就恢复平静了。事实并非如此。但是我必须这样假设,才敢于继续回忆下去:从一九八二年冬天的那个夜晚开始。
和我可以说没有半点交情的徐老三在这天晚上给我上了一课。他先叫孙小六溜回家去,想办法把他姊叫出来,再同我们到村办公室集合。孙小六临去之时我是颇不以为然的,嘟囔了一声:“叫她干吗?碍手碍脚的。”徐老三瞪了我两记极尖极大的三角,道:“没有小五,你活不到一个礼拜。”
小五姊弟大约是午夜前后才到的,在此之前的两三个小时里,徐老三摧毁了我在整整二十年间透过学校教育而认识的一整个世界。原先的那个世界相形之下则变得脆弱、虚假且令人不堪置信起来。
徐老三先打了那个关于霰弹枪的譬喻—我记得曾经描述过的:如果你能找到一面二十公尺宽、十层楼高的白漆水泥墙,在上头画一个非常之大的台湾岛,再用徐老三的双管喷子在十五公尺之外朝那地图开火一千八百发—等子弹打完了(而墙还没给轰垮的话)则墙上必然满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弹孔。这些弹孔的总和便是竹林市,其中任何一孔也是竹林市。无论你说这竹林市是黑道也好、地下社会也好、帮派势力也好,总之它随时在你身边。你看不见,但是它确实存在。
徐老三接着从白天村干事趴着睡觉的那张褐漆办公桌抽屉里摸出一叠“复华新村用笺”来,翻到背面,用手掌抹抹平,风衣口袋里抽取了一支派克二十一型钢笔,画了个小人—大脑袋瓜儿、细线条身形手脚—然后告诉我:“这就是你。”接着他在那个我的周围画了一个不太圆的圆圈,说:“这是我们村子。”再接下来的圆圈就越来越复杂了。村子圆圈的外圈被一个虚线圈略略围过,这虚线圈表示“国防部”,因为复华新村里的户长们都在这个单位里当差—起码也当过几年以上的差。虚线圈外面有个更大的实线圈,那就是国民党和它的政府—这个圈画得很大,几乎占去了一半的纸面;徐老三在这个圈的边线上画了一堆和原先那个我差不多大的小人,并且告诉我:这些小人是“老头子”和他从大陆带到台湾来的党政官员、部队将领,然后在中央象征“老头子”的小人儿身上画了个“X”—因为“老头子”已经死了。“可能已经变成鬼了,不过因为我们没看见,所以不确定。”徐老三特别强调。
可是在“老头子”身边那些小人儿的周围,徐老三又飞快地画起了大大小小的圆圈,有些是实线、有些是虚线。然而无论虚实,那些圆圈的边框线条都和原来的同心圆有一部分像是数学课本里所谓的交集图形那样重叠起来。徐老三把这些圆圈的边框线条加粗了些,才告诉我:“这些圈圈我们称之为情治单位。你看,它们有的并不属于政府,有的虽然属于政府里别的部门,却可以管过来、管到“国防部”;还有的属于“国防部”,可是不管我们村子,却跑去管别的人、别的机关、别的单位。”
徐老三随即在所有的圆圈之外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以十分低沉而坚定的语调说:“这里还有一个大的单位,比他妈整个政府还他妈大,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一向对和数学有关的图形感到头痛,更隐约察觉徐老三说话夹缠得厉害,便随口答了声:“亚洲。”不料登时后脑勺上就吃了徐老三一记芭乐。
其实我不该乱开玩笑的。这是一个严肃的认识世界的方法,至少徐老三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他瞪了我好一阵,似乎那样瞪着我的时候已经在认真考虑我的生死问题了。我原以为他会骂我一顿,或者轰我出去。然而他只是把视线投回桌面的纸上,继续说下去:
“这个圆圈是一个妖魔鬼怪的世界。”
接下来,徐老三又往纸的角落里画了一个小人儿,在上面打了一个和“老头子”身上一样的“X”,告诉我:从前有这么一号人物,已经死了,可是在他死之前和死以后,他手下的人早已经“像蟑螂一样”、“像癌细胞一样”、“像滚雪球一样”发展起十分庞大的组织来。徐老三其实相当努力地想要把这幅图向我解释清楚。直到他后来发出一声叹息为止,中间的一个小时(也许更久)里他都在纸上画小人儿。从第二个打“X”的小人儿身边画起,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仿佛他可以就这么一直画下去,画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其间他偶尔会停下来,再找一处空白较大的纸面、抹抹平,另从一个新的小人儿画起,一画又是成堆成串;蒙蒙看去,就像一串残梗儿多过果实的葡萄。徐老三指着第一串葡萄和第二串葡萄之间只有不到一公分的空隙说:“这中间原先应该有一条界线的,可是后来没有了。”他在那空隙处补上一个小人儿,使它看起来像是一手拉着一大串比自己身体大上几十倍的葡萄。
然而徐老三并不是胡乱涂鸦。显然这幅图早已经烙在他的脑子里,且印象十分深刻,所以他才能毫不犹豫地把第二串、第三串、第四串……一直到第十四串葡萄的相关位置、大小以及葡萄串同原先画面上的圆圈儿有什么样比例的交集一一交代清楚,且各串葡萄旁边还有条不紊地标上号码。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竹联是第九串葡萄,小小一串,在靠近纸中央的位置,和“国防部”的圆圈儿距离很近,但是并没有重叠。徐老三告诉我,我得罪的是这个单位。我辩说我根本不认识竹联的任何一根鸡巴毛。他说读书人讲话怎么这么粗野。然后他想了片刻,在第九串葡萄和第二串葡萄交接处圈出两个小人儿来,说:“这两个是资格极老的人物,他们原来是这里(他指了指第一串葡萄)的,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跑到后来这里来了。江湖上都说这是他(指一下第一和第二串之间那个小人儿)的一个大整合计划,所以故意派这两位老资格到竹联当顾问。而且,这两个老资格还兼着一些跟政府安全有关系的工作。”
我垂眼再仔细一看,给他圈起来的两个小人儿的上半身果然恰巧落在“警备总部”之类情治单位圆圈儿的边线上。“这两个人一个姓施叫施品才;一个姓康叫康用才。外面的人都叫他们‘哼哈二爷’。你认识他们吗?”徐老三说,“他们是专门搞侦防的。侦防是个老二单位—什么叫老二单位你知道罢?就是‘平时很小,可是一旦要搞起来,它就变大了’的意思。所以我会问你有没有去碰政治、搞党外。如果是那样的话,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了。”我说我不碰政治,徐老三说那你不错、我也不碰政治。他只碰军火—因为到头来军火可以解决政治里搞不定的一切问题。
“那我的问题怎么办?这一狗票人渣无缘无故找上我,我招谁惹谁了?”也就在这么说着的时候,我的脑海之中再度迅速闪过红莲美好的躯体—可是这一次我的思绪并未在她的乳房或屁股蛋子上逗留,而是转到了她从我宿舍的字纸篓里偷去了一张字谜的那件事上—甚至早在她偷走那张纸片之前,已经有四个不知道什么单位的猪八戒找上我了;我不该忘记这些的:“等一下!我想起来了。我老大哥给过我一张写了阕《菩萨蛮》的词,那词里藏着个字谜。”
徐老三继续在纸上画着小人儿,此刻所画者乃是替标号第六、七、八、九四串葡萄增加新的成员,同时漫不经心地说:“我听不懂什么诗啊词啊菩萨的。你老大哥又是什么人?”
“他替李行李导演干道具,干了很多年,也是老漕帮‘悟’字辈儿的光棍。”
原本正在埋头画小人儿的徐老三忽地坐直了,两眼暴睁平视,愣了几秒钟,又低下头看了看那纸面,再瞅了瞅我,派克二十一的笔尖朝第一串葡萄上轻轻点了不知十几下,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嘴来:这。就。是。老。漕。帮。啊。”这时,他叹出那口气来,将钢笔插回笔套之中。
第一串葡萄是老漕帮,它的发展到一九六五年秋天突然中止,传言说这是因为老漕帮的总舵主—人称老爷子的万砚方—在练功的时候走火入魔、气血逆行而死。万老爷子就是徐老三图中第二个身上打“X”的小人儿。此后老漕帮由万老爷子的养子万熙管事,作了相当大胆、剧烈也相当受人争议的改革。万熙就是徐老三图中一手抓着一大串葡萄的家伙。
万熙初掌老漕帮的前两年,徐老三还不曾被一大扎冥纸吓得生了场怪病、一连大半年不敢出门,结果被血旗帮开香堂除名,还给逼得了个大光头,从此不再打打杀杀。血旗帮不太重要,连排名第十四号的小葡萄串都算不上,所以图中没有—徐老三自然也没把自己画上去。可是在一九六五年到一九六七年之间,徐老三已经注意到,台湾的整个帮派生态有了本质上的变化。
首先,万熙为万砚方保留了“老爷子”这个尊称—也就是说,从万熙本人开始,老漕帮只有总舵主,而不称“老爷子”。这在一整部老漕帮的发展史上可谓创举,对于万砚方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荣誉。但是—徐老三认为,这里面其实包藏着几个收揽人心的动机,不只是尊敬死去的长者而已。从最表面的一个层次来看,万熙当时才二十八九岁,如何能在众光棍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自居“老”、“爷”二字?其次,照万熙日后的改革行径来看,当时他已经有联合大陆来台的天地会分支哥老会结成同盟的打算,但是老漕帮中许多人对天地会这个系统—也就是俗称为“洪门”的系统—怀有极深的敌意,其中有不少坚持“清洪分流”的光棍风闻万熙有意与世仇结盟,竟愤而请出当年万老爷子为鼓励光棍从戎抗日而立下的一个“离家出走”的老规矩,成了逃家光棍。为了缓和这种众叛亲离的紧张关系,万熙保留“老爷子”尊称而不用,当然不无故意谦退作态,以免谤议的居心。然而真正的麻烦并没有减轻—万熙还是要搞“清洪合流”,因为他眼中还有更大的敌人。
依照徐老三在血旗帮最后那两年里听到的风闻来看,万熙当时不惜任令数以百计的老漕帮光棍“离家出走”,乃是为了拉拢那哥老会的世袭首领洪达展、洪子瞻父子;拉拢这一对父子,又是为了防堵那第三到第十串葡萄逐渐坐大的势力。这些葡萄串在图上看起来并不怎么大,却各有响亮的名号。它们分别是飞鹰、血盟、成功、南京、万国一家、四四、竹联和南机场等八个帮派,散处于台北县、市各地。
从五十年代开始,几乎像是一种时髦的风潮,以各地眷村为范围的外省军公子弟纷纷成立了各种名曰帮、会、联盟的青少年械斗组织。有的还举行歃血仪式,出入组织所在的地区时需盘查口令、勘验信物,俨然有雄霸一方之势。这种类似小孩子办家家酒的游戏很快便有了成长和发展—不只在数量上时见增加扩大,本质上也有了重大的改变—随着参与成员年龄的增长,原先打架滋事、发泄精力的活动,变成有系统、有目的、更有种种策略手段的火并行为。帮派与帮派之间因为彼此看不顺眼而导致的意气之争,也逐渐演变成染有图利色彩的地盘纠纷。据说始作俑者是一爿开设在衡阳路的绸缎庄。一九五三年,血盟和万国一家两路人马相约在北门公园谈判—名为谈判,实则就是找一两句不得体的言语为口实打打群架而已。这一架从北门公园打到台北邮局,再沿着博爱路自北而南一路洒血。有几个伤重不支或体力不继的叫中山堂附近的宪警人员给扣下了,剩下些壮硕凶猛的继续贾勇前进。据说,撑到衡阳路口之际只剩下三个血盟帮的大哥和两个万国一家的护法—其中某一护法还是个架双拐、穿铁鞋的小儿麻痹症患者。这五人的殊死之战已经杀到血沸眼红的地步,哪里还管得着身外之物?眼见已然砸毁了一个香烟摊、一个算命摊,正待打入那绸缎庄时,战圈之中忽然蹿入一名赤手空拳的中年汉子,就地转了个轮影,再一挺身,只见他面皮煞赤、衣袍膨鼓,好似吹起了一只偌大的气球,一时之间将纷纷劈下的木剑、武士刀、铁拐等兵刃弹了个七零八落,断的断、折的折,无一完好者。如此仅不过一两秒钟的工夫,五个狠斗少年也给一口气弹进了绸缎庄,撞翻了不知多少个货架,绫罗布疋缠覆绞裹,可谓狼狈之极。那中年汉子出手之后朝骑楼地上啐了一口,向那摆算命摊的卜者问道:“伤着了没有?”
卜者笑了笑,道:“真正是虎落平阳,好在老筋老骨、顽健如昔,只可惜了苦石老道长传下来这幅相图沾了些狗血,看来需费我一番手脚,得重新画过了才能再开张了。你呢?”
“不过是折损了几条香烟。”赤脸汉子随即转身冲店内那五个东倒西歪的少年道,“有那么些气力没处使唤,何不上前线杀他几个敌寇奸匪去?要是连我这小小不言的一招‘漫天花雨’都抵敌不过,还逞什么狗熊?”
人家绸缎庄可是大买卖家,唯恐失了和气,掌柜的连忙抢上前来,掏出一厚叠五圆、拾圆的新台币钱钞,分别塞进赤脸汉子和卜者的衣袋之中,说是一干折损俱由小号支应偿付,这些孩子家不懂事,冲撞了孙爷、赵爷,还望孙爷、赵爷看在小号薄面,宽恕则个。那孙、赵二位爷闻言一笑,不约而同地将钞票往店中一撒,扭身便走了。
倒是血盟和万国一家的少年得了便宜,就地拾起钞票,也不打架了,出门之后二一添作五,老实捞了一笔。此后中华路火车道以东、新公园以西、火车站前中正路以南、小南门爱国路以北,除了中枢所在的公家机关、法院、银行和学校之外,这一方圈围成的区域之内便由这两个帮派负责“把握”—换言之,衡阳路那爿老字号的绸缎庄可谓商家交付给新兴少年械斗团体的第一笔保护费。也就从血盟帮和万国一家这虎头蛇尾的一役开始,新兴少年械斗团体被赋予了两个代称,一曰“新帮”,一曰“小太保”。新帮自然是相对于老漕帮、哥老会这一类渡海来台的老外省挂而言,虽然其成员中之绝大多数仍然是些一九四九年以后渡海移民的第二代子弟,然而其系统、组织、行动和宗旨与老帮会绝不相类,故称之为新。至于“小太保”,则是一个带有贬抑和嘲谑意味的词儿。根据我们中文系学生读闲书所得到的小知识,早在元代无名氏杂剧《黄花峪》(又名《宋江出阵》)里就有以“太保”两字尊称江湖豪侠的例子。可是在老帮老会光棍口中的“小太保”,则不外有指之为“兔崽仔”、“小瘪三”等用意。
徐老三还在混小太保的最后几年里—他自己已经不记得那是一九六四、六五还是六六年了—在一次联合另外几个小帮派去同万国一家拼地盘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怪人。此人原非任何新帮分子,但是粗头大脸、南人北相,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颇有一身豪气,只缘着同学之谊,便答应前来助伙。那一日双方人马约在新公园网球场比斗。才摆开阵式,这怪人大吼了一声,便自行列中蹿出,其声如洪钟,震得众人耳鼓嗡然作响;正错愕间,他蓦地掀开书包盖,双手往里一插,从里头夹出八个玻璃瓶子来,瓶中盛满了粉红色不知究竟是何物事的汁液。彼时敌我双方皆不明其意,却见他嘿嘿嗬嗬一连怪笑了片刻,忽然抬起一只右脚,用鞋底朝那书包盖上奋力一磨,登时磨出一阵火树银花,那书包便有如兜在他臂膀弯处的一枚大火球,不停地左摇右曳。这且不说,怪人的十根手指头也一刹不曾闲着,三两秒钟之间便好似特技团里耍“大出手”的演员那般将八只玻璃瓶子扔入半空之中—说得慢了,瓶子便要落下地来;说得再快,也快不过当时的情景—八只玻璃瓶一一掷出,绕了个直径约在五尺左右的圈子,一旦堕下,便让怪人臂弯里的书包火球承住、再弹起,这就在瓶口之上点燃了个三两寸长的小火苗,怪人顺势缩腰出腿,一踢恰将瓶子踢入敌阵之中,落在不论什么人的身上,端的是一声轰然爆响。那挨着的家伙当下即应声起火,从头到脚燃起了熊熊烈焰。如此又是一两秒钟不到的辰光,八瓶纷纷踢去,打中了四个万国一家的杀手—自然也就焚掉了四条血肉之躯,另外四瓶落空,把网球场的铁丝网烧出四个大洞。
如此哪里还能再有什么架可打?万国一家方面倏忽散了,这边几个帮派的小太保也吓得面色如土,牙关乱颤。那怪人却仿佛丝毫不以为意,抖手扔了书包火球,回头冲大伙道:“小试身手,可惜准头只一半,不算及格。反正我打出娘胎起,就没有一门及格过。嘿嘿嗬嗬!”
从此这怪人便在小太保之间得了个“火霸天”的外号,“火霸天”则正是那老漕帮新任总舵主万熙所亟力拉拢的哥老会世袭领袖洪达展的独子洪子瞻。徐老三说到这里的时候,在哥老会那一大串葡萄里圈出一个小人儿来,这个小人儿的两只脚不偏不倚踩在先前那“哼哈二才”所踩的同一个“搞侦防”的老二单位的圆圈上。
“警备总部?”我指了指那圆圈,脱口叫道,“最恐怖的一个单位!”
“你懂什么叫恐怖?”徐老三又白了我一眼,继续说下去,“这个老二单位叫‘国防部’情报局。在好几十年以前是‘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所以又叫‘军统局’,是一个叫戴笠的老特务搞出来的单位。戴笠死了以后,‘军统局’归一个叫毛人凤的接管。这老小子后来也死了,‘军统局’就改了名字,叫‘国防部情报局’,叫归叫,可是管却归‘安全局’来管。你不懂就听好,不要废话!”
徐老三原先也不懂,之所以后来懂了,还是跟他开始搞军火生意有关。这就要从他混小太保的最后一天说起了。
那天是周末,他奉血旗帮主之命和一个四四帮的掌法见面,目的是向对方讨回一笔七八百块钱的欠款。那四四帮乃是四四东村的兄弟—之所以称四四,又是因为四四东村乃四四兵工厂任职军士官兵所居住的眷村,此村出身的小太保据传都有改造枪械的本领,是以在台北县市一带颇具威望。徐老三同那掌法见了面、取了款,随口聊了起来,居然十分投契—原来徐老三也是个军事迷,对各型火器的构造、性能乃至材质款式可说是了若指掌、如数家珍,很令对方惊讶叹服。那掌法谈得兴起,提到一款军队自行研发的大口径手枪已经完成诸般测试,即将进入量产。此枪一匣可装填十三发子弹,口径有九厘米,装弹后重量仅一千一百公克—在一九六年代的中期,这恐怕称得上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手枪之一了。那掌法偷偷告诉徐老三,这样的枪不是拿来“反攻大陆”的,是要卖给阿拉伯人换石油配额的。而且—他手边正好有一把。
两人遂相约到吴兴街底拇指山中试射了几发,果然见识了这枪的威力,其兴高采烈,自不在话下。可是徐老三同那掌法这一往还,非但耽延了向帮主复命的时间,于往返拇指山途中,还与一名血旗弟兄不期而遇,给摆了一道—显然,徐老三未经本帮长老许可,擅自出入他帮地盘,且状似颇有私交的模样,这是非同小可的过失,一旦追究下去,势必没完没了。偏偏就在这天傍晚,徐老三在回家的公车上听见两个男子在交谈,其中一个说起他去了重新开幕的新生戏院,片子演到一半,他刚抽完两根烟,忽然前座的一人回过头来说:“先生,借个火罢?”这人打火机往前递了,磨轮“叱”的声打着,火光抖处,只见前座并无一人,而是一大捆子扎成人形的冥纸。这个故事登时吓了徐老三一大跳—他认真相信公车上说这故事的男子的确遭遇过那冥纸的惊吓,因为它太离奇、太可怕,也因之而不像一个任何人能编得出来的故事。于是他借用了这个故事,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给吓呆吓傻吓孬掉的瘪三—只有这样,他那个年代的小太保们才会无风无浪地放过他。
“可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徐老三嘴里这样问着,却并不表示我应该答他的话,他紧接着我一摇头便冷冷笑了声“哼哼”,说,“我是从那把枪上看出苗头来的—当年在‘新帮’里四四排名第六,从老大到老幺不过十七八个人,这个帮很少出来和人拼地盘、动刀子,可是地位还在竹联和南机场之上,为什么?因为他妈的人家都是专业的,都有技术,而且都知道哪里有大生意。我说的不是保护费那种小鼻子小眼的钱,是真正的大。生。意。你知道人家是怎么搞的吗?”
兵工厂的二代子弟平时不过是身背书包、头戴大盘帽的中学生,上弹子房敲两下斯诺克已经算是十分出轨的行径了,其中有一大半连烟都不抽—为的是免得被少年组盯上,惹出无谓的麻烦来。可是这一票看来不像小太保的痞子人人都有“家学”;他们的父执辈—有的是兵器学者、有的是工程师、有的是工匠,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有军人身份,他们却从来不知道,住在同一个村子里的小家伙们会悄悄聚集起来,把各自那一点点零碎的武器知识像堆积木一样地拼凑起来。日子久了,就不只是谈天说地而已;他们开始计划,如何以组装零件的手法真的去“完成”一把枪。由于兵工厂就在旁边,对外虽有严格的监控管制,对自己人却常懈怠轻忽—尤其是小家伙们。等到这批小家伙长出喉结和微髭,说话变了声调,话题经常涉及女人的时候,已经陆陆续续从兵工厂的库房和垃圾桶里运出来成吨的小零件。四四帮成立之后,谣传他们埋在吴兴街靶场和拇指山里的小零件已经足以配备一个旅的兵力。真正的局面还不止于此—四四帮自掌法以上的五名主要成员还有能力设计款式更新、火力更强的小型武器—直到我和孙小六的大逃亡接近尾声时,“国防部”才公开宣示:自行研发制造的一种九手枪已“进入量产”,型号为“T75”,意思是一九八六年研发成功的。事实上,此枪早已秘密外销多年,且果如四四那掌法所说:卖了不知多少万把给阿拉伯国家的军警配用,以之争取了不少原油配额。至于“T75”和徐老三在一九六七年左右所见到的那一把样枪之间的差别则是:“T75”一匣可装填十五发子弹,而装弹后的总重量只有九百六十公克—改良此枪的工程师正是那个小太保掌法本人;也正因为此人的军火生意做得太大,失风被捕,以专长特殊而为军方所吸收运用,终于在近二十年后改良了那把样枪。只不过在徐老三为我上了有关黑社会种种的那一课之际,我们都还不知道“T75”这玩意儿将在四年之后堂皇问世,也都还不知道它的子弹打在肉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然而—在小五和孙小六来到村办公室之前—我起码搞清楚几件事:徐老三装孬退出帮派并不是出于胆怯恐惧,而是因为他发现了混黑道这件事的长远性、经济利益和掌握权力的物质基础。此其一。另外,无论老帮或新帮都和负责侦防工作的“安全局”,以及归属此局督导或管辖的“警备总部”、“国防部”情报局、“调查局”等老二单位有一定程度的关联。此其二。再有什么的话,就是那些看似发生在多年以前、遥远之处,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些事必定和我这个人有一点牵丝攀藤的关系。此其三—也是徐老三最想搞清楚的一点。
“除非你是搞到这个层次的人不爽,”徐老三把钢笔从笔帽里拔出来,再塞回去,拔出来,再塞回去,像打管一样,一边翘了个小拇指向图中洪子瞻那纵火狂点了点,“否则刚才不该有那么多人来堵你。”
“为什么?”
“你以为竹联孝堂是卖机车的吗?他们哪里能动员那么多‘狗链’,把路都围起来了?这背后一定有更高层的人开过口—”说到这里,他的钢笔便在洪子瞻和“哼哈二才”之间游来移去,好像很难下决定似的说:“所以我一直怀疑你招惹了政府里的什么人。”
“怎么可能—”
他抬起另只手止住我,又思索了半晌才道:“并不一定要搞政治才会招惹到政府里的人,这一点你一定要搞清楚。反过来讲也一样,政府里的人搞的也不一定只是政治而已。从我的角度来看,没有生意做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连政治也没有;有生意作的地方什么都有,也才有政治。如果你那个什么老大哥真是老漕帮光棍的话,倒是有可能害你卷进一笔什么大生意里去的—你刚才说什么菩萨来?”
我把那阕艳词念了几遍给徐老三听。不成,他听不懂,我又抓过笔来,在那张图的背后默写了一回,又一个字、一个字解给他听。最后连谜底的“岳子鹏知情者也”也说了,只差没告诉他:彭师父就是岳子鹏。徐老三显然既不知道彭师父就是岳子鹏,也不认为“岳子鹏知情者也”这七个字里头有什么大生意,他夺回笔、翻过纸、点了支烟,皱眉撇嘴吸了几口,有如自言自语地说:“你说你老大哥是搞电影道具的?不对啊,电影这一行已经没有生意可作了,三五年里就要垮了,怎么还会—”
“电影是个大生意,不是吗?”
徐老三的三角眼又斜斜棱了我一下,道:“说你没知识罢?如果你老大哥真是干电影道具,又是老漕帮光棍的话,难道他没跟你说过《新娘与我》和八十把枪的故事?”
我先是愣了一下,多年以前那个农历新年的情景随即回来了。不只如此,连长串鞭炮爆响过后硝烟弥漫的气味和寒冬天钻鼻抖骨的飒飒凉意也回来了—伴随着这些的,当然还有老大哥的故事。《新娘与我》里一枚反复放映了四次的戒指、《婉君表妹》里一只应该叫做“”的手镯,还有《破晓时分》县太爷长案上的石印和古钱—在刹那之间都回来了。
徐老三在此刻为我重新布置了这世界的风景。用他的话,世界其实并不更复杂也不更简单,只是“招牌”和“生意”完全不同罢了。倘若我能了解《新娘与我》这部电影只是八十把走私手枪“生意”的一块“招牌”,倘若我能了解《婉君表妹》这部电影只是那宗格杀“生意”的一块“招牌”……诸如此类,我就应该了解整个电影工业—在五十到七十年代之间—其实通通都是黑道或秘密社会之间传递重大讯息的幌子,通通都是另一套大生意的工具而已,真正在背后支持这一整个工业的资金也都来自那些大生意。当这些大生意有了更方便或有效率的工具—也就是说当黑道或秘密社会不再需要利用电影传递重大讯息的时候,用徐老三的话说:“不出三五年,眼见就要垮到底了。”
换了徐老三的一双三角眼看去,所有其他的行业都和电影一样,在本质上都是另外一宗秘密进行着的大生意的“招牌”。他举的第二个例子是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火霸天”洪子瞻。洪子瞻的老头洪达展以前是抗战胜利之后的接收大员,党政关系“好得不能再好”,到了台湾买下一整条成都路,做寓公都可以活一百八十辈子吃用不完。可是生了个儿子爱玩火,今天放火烧邻居、明天放火烧街坊。到后来还烧掉一家新生戏院、一座空军的弹药库、一个上千坪的菜市场、一整排阿里山上的木造房屋和一所综合医院。为了能顺便捞它一大票,“火霸天”还做起了消防器材的生意。相对于纵火这件事来说,进口甚至自产消防器材只是块“招牌”而已。可是换到另一个层面,消防器材当然也是一套大生意,这套大生意的“招牌”又是什么呢?徐老三朝我猛挤了两下眼睛,我没吭气,他似笑非笑地一歪嘴,道:“这才轮到政治了呢!”
原来洪达展也看出消防器材这一行前途看俏,于是便暗中花了一大笔钞票,买通了几个“立法委员”,提案制定一部消防法草案。在这个草案里藏着个比什么都厉害的死角:火灾鉴定须委由专业消防技术人员担任。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义正辞严且合情入理的,但是这样的条文恰恰让火灾鉴定这项原本应该独立专司的工作变成消防人员的附属工作。换言之,台湾社会从此没有专业的火灾鉴识人员且永远不可能再有。这就是更高段的“招牌”了—徐老三接着说:“真正高段的‘招牌’就是你根本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它。它,似乎完全不存在。”
我听出无比的趣味来,有一种像是忽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见一片全新的景物、遇上一群从来没机会认识的人物,于是抢忙接着问道:“还有呢?还有呢?”
徐老三不慌不忙地还是用他那有如自言自语的腔调说:“我会给你一本册子,你很快就用得上了,急什么?我现在头痛的是:明明电影就要玩儿完了,没有真正的生意可做了,你老大哥怎么还会把你卷进来呢?”
“不不不,你搞错了,这张字谜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东西了。”
“你说什么?”徐老三的三角眼第一次瞪成圆的,且非常之圆:“十七年前?十七年前就是、就是一九六五年。那—”他倏地摘了笔帽,把笔尖朝最初他画的第二个身上打“X”的小人儿身上一戳,派克二十一透纸直愣愣杵进桌面一大截:“不就是老漕帮重整的那一年吗?万老爷子就死在那一年上。我!兄弟,你他妈吃不了兜着走了。”
徐老三看来努力想要让自己不发抖,可是不成,嘴角上的烟头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掉到地板上去了,他使劲儿用拖鞋底搓那烟头,一副要把它搓进地狱里去的模样。好半天顺过一口气来,绕着办公桌打转,转了五六圈才又说:“那、那—这么些年都没有人找过你?”
我说字谜是才到手没几个月,可是我没把红莲和那四个猪八戒的一段告诉他—也许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和红莲之间的事,也许是我潜意识地不想面对徐老三所描述的这个诡异的世界—总之,就在我急着想躲开什么的时候,孙小六和小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