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易小冉 九
天女葵用一块浸了酒的棉布按在易小冉额头上。酒渗入伤口深处,易小冉痛得龇牙咧嘴,几乎要跳起来。天女葵毫不客气的伸手打他的腿,“坐下!坐下!”
易小冉没奈何,老老实实坐了回去。天女葵依旧按着不松手,周围一圈的女人们看着易小冉吊着脸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都掩嘴偷笑。天女葵看起来柔柔弱弱,手上用的力气可不小,易小冉觉得伤口渐渐麻木起来,也就不那幺痛了。过了一会儿,天女葵才把棉布拿开,检视伤口,对着那里轻轻吹气。易小冉觉得凉凉的,有点儿舒服,天女葵的气息里带着一股不易觉察的暖香,叫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好了,没事了。”天女葵摸摸他的额头,“看你刀术不错,怎幺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
易小冉无言以对。他其实赢了李塬琪,可一刀得手,脚下却不慎踩到了一块石头,一头栽在地上,磕破了脑袋。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哭笑不得,没人料到一个乡下少年赢了李塬琪,更没人料到这场试手的结果是李塬琪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呆,少年却撞得满头血。
“小冉饿不饿啊?”以往总是看易小冉不顺眼的厨娘阿纱殷切地上来慰问。
“还是躺下歇歇吧,这一撞,可别撞坏了脑壳子。”小霜儿说话素来不中听,不过亮晶晶的眼睛里也满是关心。
“你们呐,就别在这里瞎操心了,等妈妈回来吧,这次可是伤了平临君下面的红人,虽说那个李塬琪自己不是个东西,小冉是帮葵姐出头,可平临君怎幺想,难说得很。”年纪长一点的宋妈忧心忡忡的,“听说我们这酥合斋明里是妈妈在经营,其实背后的老板就是顾西园公子……小冉这次可是伤了老板的人。”
女人们的脸色都暗了下去,她们能明白这次的麻烦是真的大了,就算传闻不可信,顾西园不是酥合斋的幕后老板,以他富可敌国的家世,真要怪罪下来,别说把天女葵一个花魁扫地出门,就是拆了酥合斋也未必不能。她们把易小冉看作保护这片地方的英雄,兴冲冲地过来嘘寒问暖,可是一冷静下来,就知道她们这些出卖色相的女人和易小冉一个流浪来帝都的孩子,终究在人家眼里不过是蚂蚁。
蚂蚁能逞什幺英雄?
屋子里忽的寂静下来,屋外的蝉鸣声声忽然就显得分外的烦人。
天女葵低低的哼了一声,“平临君要怪罪,就怪罪在我一个人身上,没有这里其他人的事,你们怕什幺?大不了把我扫地出门,他还能砍了我的手指,不让我再弹琴?”
易小冉略略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媚惑如狐的女人也有这股犟气,倒像是个不省事的少女,生气起来眸子透亮。周围的女人们哼哼两声,也不再说话。天女葵在酥合斋里的人缘算不得好,毕竟是花魁,哪个漂亮的女人都看花魁不顺眼,凭什幺她矜持着不卖身,却赚得比其他女人都多呢?何况天女葵对人素来是懒洋洋的,话里话外带着刺儿。
帘子一掀,妈妈进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扑到桌边,不管谁的茶水,拿起来一口喝干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平临君那边怎幺说?”女人们立刻围了上去。
妈妈拍拍胸口,露出老怀大慰的笑来,“结了!没事儿了!我刚去的时候揣着十二个小心,生怕人家话也不让我说就把我赶出来。可谁料到,平临君对我是以礼相待啊,反倒对我说了很多道歉的话。这时候就看得出了,世家子弟也是不一样的,顾西园顾公子,那是富可敌国的贵公子啊,风姿气度都是一等一的。”
“妈妈快说说,平临君塬话怎幺说的。”小霜儿性急。
妈妈清了清嗓子,一捋头发,摆了个架势,模仿顾西园的口气:“我们愿赌服输,李公子被那位少年伤了,不怪少年下手不容情,要怪李公子自己狂妄。那位少年给了他一个教训,依我看李公子还得谢谢人家。照顾李公子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了,请妈妈安心,诸位姑娘也安心。刚才见了血,只怕惊吓到葵姑娘,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就让下人包一百个金铢和一盒好沉香,给葵姑娘压惊。这件事从今而后有人再敢追究,我顾西园必当出面跟他说清这个道理!”
妈妈说完,得意洋洋从袖子里抽出一个木盒,一打开,一股浓郁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就这块沉香,比那一百个金铢还值钱呢!”
女人们尖声惊叫起来,围上去看那块乌沉沉的香,眼里又是惊羡,又是妒忌。
“我又不喜欢沉香,”天女葵在人群外冷冷地说,“大家分了吧。”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女人们看看彼此,眼里都流露出几分不悦,可是那块沉香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一会儿,她们一个个又都换上笑吟吟的脸,同声说:“那就谢谢葵姐了。”
天女葵不理她们,走到易小冉身边拍拍他脑袋:“好了,你这个英雄算是当得了,保护了女人,出了风头,还不必掉脑袋。”
女人们哄笑起来,上去围着易小冉纷纷拍他的头。易小冉哭笑不得,只能捂着脑袋,在那股浓郁的脂粉香里,听见女人们叫着笑着,感觉到那些软软的手在他头上拍着摸着。
天女葵又转向旁边端着水盆的苏铁惜,笑笑:“小铁,你们是同年同月生,但是小冉比你勇敢,你就叫小冉哥哥吧!有这一个哥哥,我们小铁也会出人头地的哦!”
苏铁惜呆呆地看着易小冉,易小冉也有点尴尬。他想起那时候苏铁惜拔出那柄八方古剑急急忙忙要往外面送,眼里满是关切,心里忽的一软,伸手在这个没用的家伙肩上拍了拍,以示鼓励。
“哥哥。”苏铁惜说。
易小冉一愣,知道苏铁惜误会了他拍肩膀的用意,不过这也不是大事了,他伸出手去,跟一个大哥那样紧紧揽住苏铁惜的肩膀,嘿嘿地笑。女人们越发地开心起来,连平时对他们动不动吆喝来去的小霜儿也眯着大大的眼睛,凑得离易小冉很近。
“好了好了,闹完了,散了吧。”天女葵忽然变了脸,伸手把人们往外赶,“闹哄哄的,不让人休息了?”
女人们得了她那块沉香,也就心满意足地往外走去,易小冉也站起身来跟着她们。
“小冉你留下,”天女葵说,“你在我这里休息,那个李塬琪,看起来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平临君说算了,他未必能忍,没准对你下黑手。你在我这里休息好了,没人敢闯进这里来。”
易小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哦。”
外面走廊上人声渐渐远去了,天女葵扣上门,转过身来,神色已经变了,不再是懒洋洋的,眉锋里有一缕锐气。
“你找我有事说?”易小冉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借着这个机会出头露脸显示身手?”天女葵淡淡地说,“太张扬了吧?就算你想引起天罗的注意,也还有别的办法。如果今天不是平临君顾西园,而换作桂城君魏长亭的手下,只怕我们就没那幺好收场了。”
“紫陌寂静春山冷,平临从容桂城凶。这个我知道的,我猜平临君就不会因为这个发怒,他是商人出身,凡事不做绝。”易小冉一仰头。
“你倒是把四大公子的秉性都摸清了啊,难怪苏大人那幺看重你。”天女葵笑笑。
易小冉拍拍自己的脖子:“提着脑袋来博出人头地,当然要十二分的用心!”
天女葵忽地愣了一下,默默地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易小冉也愣了一下,只觉得她是在看一个自己熟悉的人,雾蒙蒙的眼睛里像是有云飘过,让他想起八松的冬天。
“您若没有其他指派,我就出去了。”易小冉犟着说。
天女葵收回目光,淡淡地说:“我不是要问你什幺话,苏大人和你的事情,我也懒得掺和。我就是让你在我这儿休息一下,免得那个李塬琪又来生事。”
易小冉觉得自己那句重话一下子落空了,只得点点头,他看天女葵自顾自走到窗边拿起剪刀修剪兰叶,自觉站在那里很多余,转身走向卧房。
“可没叫你在我房里睡,你都十五岁的男孩子了,还睡女人房?”天女葵手上不停,嘴上淡淡地说。
易小冉一皱眉,心里堵着口气,从一旁抓过一个木枕垫着,直接躺在了地上。天女葵的外屋地上铺着竹席,这个天气睡着倒也不冷。他转过去把背对着天女葵。
“谢谢。”天女葵轻声说。
“什幺?”易小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谢你帮我出头啊。”天女葵说,“真心的,不是作弄你。”
“我还得谢你呢……葵姐……”易小冉坐起来,低着头,有点手足无措,“你要不帮我出头,我在晴和斋里就下不来台了。”
“你真是个孩子,”天女葵捂着嘴轻轻的笑,“这点小事就下不来台?”
“就算下不来台又怎幺样?日子还不是得悠悠地过?”顿了顿,她幽幽地说。
易小冉一愣。
“其实我也不是为你了,苏大人托我照顾你,我焉敢不从?你是苏大人看重的人,你若是真有什幺不妥,他会怪我的。”天女葵神色一变,又轻轻地笑了起来,“在这里啊,只有你知道我的身份,我知道你的身份,我们是同党,我怎幺会不帮你?帮了你我也有好处嘛。”
易小冉觉得这女人真是可恶,一时间倔强得像小孩,一时间狡黠得像狐狸,一时间又真诚得像好朋友,变来变去的,让人心里烦闷。他决定不再跟她说话,又躺了下去,还是把背对着她。
“你看我这个人,嘴就是碎。”天女葵轻轻走到他身后,伸手轻轻摸他的头,“其实啊,就算我们不是同党,我也会帮你的忙啊。因为你是我的侍童啊。”
“因为我是你的侍童?”易小冉皱着眉,扭头看她。
“是啊是啊,我们这样的女人,只有身边的人可以相信了……”天女葵轻声说,“人总是得相信什幺人的,对不对?”
没等易小冉回答,天女葵已经起身走向门口了,“我去给你要一碗红豆汤来喝。”
易小冉听着她的脚步在外面走廊上渐渐远去,慢慢地在席子上放松了身体。
他忽然闻到这个屋子里的气息,满满当当的,都是天女葵身上的乳香和沉香味,暖暖的,很适合闻着闻着睡过去。
外面的蝉鸣不断,他闭上了眼睛,忽然觉得这是他来帝都以来最快乐的时光,安安静静的,睡醒还会有一碗红豆汤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