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言洞府是鳌宫

卓王孙何在?

卓王孙在观赏。一尾七彩的鱼从他身前缓缓游过,卓王孙一动不动。那鱼从未见过人,也不害怕,游过卓王孙的身前,钻入了深海中。又一群跟它一模一样的鱼跟随着它,从卓王孙身边摇摇晃晃地游了过去。

卓王孙忽然想要饮酒。

海中之鱼颜色鲜艳之极,跟江河里的鱼迥然不同。而且形状奇特,令人有大开眼界之感。卓王孙倒没有料到,沉到海底,居然会见到这样的美景。

是的。卓王孙就在海底。

一株巨大的海草从海泥里伸出,宽阔的叶子就像是彩虹一样,遥遥地伸展了出去。这样的海草还有无数根,密密麻麻地集结着,令海底变成了一片森林。这里生活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生物,都是陆上难得一见的。尤其难得的是,它们都有着鲜艳的颜色与花纹,哪怕最娇艳的花朵,也无法比拟它们的色泽。

森林深处,是一座山。山体黝黑,似乎是万年前喷发的火山留下的遗迹,高高耸立着,从三十丈深的海底,一直穿透海面,形成一块巨大的暗礁。无数藻类攀附着礁山而生,蔓延展伸,雄奇而艳丽。

那艘画舫,已沉进了这片海底世界,卓王孙的身形一动不动,仍斜依在榻上。

他在观赏,亦在等待。

狂猛的风暴犹在海面上肆虐着,不时卷起污浊的海水,而后轰然砸下。雷霆之声在海面怒舞,提醒每一个潜藏着的生物,天地的威严是多么可怕。但若是潜到海下三十丈处,却是波平浪静,丝毫扰动都没有。

大海,用她宽广的怀抱,承受着天地变幻。

相对于那些万丈深壑而言,这里的海底离水面并不远,平日仍有充足的阳光照下,珊瑚才能生长得如此丰茂。但不妙的是,海面的风暴让此地一片漆黑,就算是最明亮的烛火,也只能照到二尺远处。虽然只有三十余丈深,但海水的压力已十分巨大。寻常人的身体根本难以承受。

但对于卓王孙,这些都如不存在。他真气鼓荡,一道淡淡的光芒旋绕在身周,化解了海水强大的压力。而剑心透出,方圆十丈内,如目所见。方圆百丈内,大一点的动作绝无法逃脱他的监视。

所以,他能够安闲地欣赏着来往的游鱼。

因为他相信,那些演出佛本生故事的戏子们能从他眼底下逃脱,和他逃脱兰丸的视线是一个原因。

那就是:潜入了海下。

他的内力强悍绝伦,配合神秘的龟息术,可以在水下潜行一个时辰左右,兰丸岂能找到他的所在。

当然,这个世上能有他这般内力的人不多,但卓王孙相信,对方既然布下这个局,想必是有什么奇怪的方法,能使就算不会武功之人,也能够长时间在海下潜伏。

传说扶桑国中有群奇怪的术者,他们自称为忍者,修习一种神奇的法术,名字叫做忍术。传说修习忍术的忍者,能够入火不燃,入水不濡。若传说是真,他们能凭借忍术在水底长时间潜伏,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无论忍术有多么神奇,卓王孙都有把握,只要看到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底细来。天下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耳目,绝没有。而卓王孙也相信,那么多人潜藏在海底下,一定会有蛛丝马迹。

现在,他只等着它们露出来。

海底平静得就像乐国一般。

风暴仍在肆虐着,却并没有打破这里的平静。

这让卓王孙忽然想起了华音阁的烟雨。

华音阁岂非就像是这里的世界,绚烂而宁静,遗世而独立,不管江湖上有怎样的狂风巨浪,都安然而度?

这让卓王孙有一丝感慨。

没人知道,在如此险恶的江湖中创造出一块乐国有多艰难。只因所有的人都认为,只要卓王孙在,多么艰难的事都不再艰难。

但如今,华音阁终于也卷入了江湖风雨中,他的威严,竟不能庇护他最关心的人。

到底是谁,在撄龙逆鳞?

到底是谁,在撄龙逆鳞?

突然,海水中传来一阵波动。卓王孙心神一动,远放出去的剑心倏然明朗了起来,周围二十丈内,全都洞彻。

海底巨大的藻类森林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人几乎全身赤裸,身上涂着一层乌黑的海泥,衣服般遮蔽着他的身体。而他却披着一袭鹤氅,由黑色的羽毛织成的,在水中展开,就像是张开了两只翅膀,微一用力,便自由地穿梭在藻类森林中。

卓王孙皱了皱眉。以他的眼力,居然都没看清楚那人是怎么出现的。

难道忍术真可做到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卓王孙冷冷一笑,摆了摆手。一股水力被他的真气控制着,悄无声息地向前涌动着,直到靠近那人身侧时,才猛然爆发。这一招数暗含了春水剑法的精义,就算是一流高手都未必抵挡得了,何况那个羽衣人?

那人连哼都没哼,身子软软垂倒,昏死在海底。

卓王孙并不上前,只在不远处静静地等待着。没有人能察觉出他的存在。若在陆上,说不定他还需要借助柳絮、飞花,总会留下形迹,但在海底,海水就是他的武器,暗潮涌动,简直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循。

既然有一个,那就肯定有第二个。

卓王孙的剑心,再一次笼罩了那人出现的地方。

这一次,他一定要看清楚。

海底的火山像是静默的史前巨人,蹲伏在水下的世界里,它的灵魂早就空虚,只留下强壮的躯体,让后人缅怀它曾焚天炙海的威严。

火山脚下的岩石,突然极细微地动了一下,一个人影从岩石底下钻了出来。卓王孙眉峰一轩,显然,那块岩石,就是这些人出入海下的通道。但观这些人武功也不过平平,怎么可能在水下潜藏这么久?要知道龟息之术可不是人人都能练就的,若没有强大的真气做基础,龟息术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卓王孙袍袖微荡,将那人也击晕。双袖一拂,无数条水下暗流群龙一般将他托起,飘然到了岩石之侧。

他知道,岩石之内的人,肯定在通过某种方式观察着外面。所以,他很小心,缓行于巨大藻类的阴影中,以免打草惊蛇。

不远处,那艘被他抛弃的画舫缓缓向海面浮去,带起一阵浑浊的沙流,让海底更为昏暗,遮掩着他的踪迹。

卓王孙两指轻轻点在海藻上,海藻顺着水势飘出,悄没声地卷住了一名昏迷的羽衣人,向岩石送去。在卓王孙内力鼓动下,那羽衣人被海藻带动,似乎在不停地拍打着岩石,催促里面的人放他进去。

果然,岩石又再微微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卓王孙闪身而入。

岩石里面是一条狭窄的水道,黑漆漆的,看不清楚里面是些什么。海水也随之将水道充满。卓王孙内息一运,海水立即激荡起来,将水底的污泥冲起,水道里一片混浊。就算里面的人真有方法能监视水道,也什么都无法看到。

卓王孙的疑惑更重。既然里面也是海水,那他们是怎么呼吸的呢?

真的有比龟息术还厉害的法术?

岩石,在背后缓缓闭合。卓王孙已然看清,这块岩石是一道门,以机关操纵着。岩石从外面看去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从里面看,却极为精巧。石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螺旋,闭合之后,跟上下左右的岩壁完全吻合,连水都无法渗入。

既然里面也是海水,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卓王孙疑窦丛生。

就在此时,他眼前的水道忽然闪起了一道亮光。哗的一声响,水道里的海水向亮光涌去。卓王孙微微一惊,真气自动激发,倏然向前探去。他的身子恍如电般闪动,已然进入了亮光之中。

他所有的疑惑,于此霍然洞开。

亮光是另一道门。

门背后,没有水,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他心神不禁一畅。

他终于明白岩石之门为什么要做的那么精密了。这个水道有两道门,每次开启的时候,先打开一道门,人进入,关上门,然后再打开另一道门,人出去。这样,每次开闭门的时候,都只会灌入两道门之间的空间那么多的海水,泻入一方池塘中。而池塘外,则全是无水的空间。若是只有一道门,那么一旦开门,海水立即就会灌进来,这里面就会成为泽国。

这实在是个很精巧的设计,非大智慧不能为此。

他终于明白岩石之门为什么要做的那么精密了。这个水道有两道门,每次开启的时候,先打开一道门,人进入,关上门,然后再打开另一道门,人出去。这样,每次开闭门的时候,都只会灌入两道门之间的空间那么多的海水,泻入一方池塘中。而池塘外,则全是无水的空间。若是只有一道门,那么一旦开门,海水立即就会灌进来,这里面就会成为泽国。

这实在是个很精巧的设计,非大智慧不能为此。

实际上,正有几个穿着鹤氅、身涂海泥之人蹲在池中舀水。他们将水舀到一个槽里,用机簧的力量排到外面去。当他们看到卓王孙的时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卓王孙内息微运,白雾立即弥漫全身。仅仅数息,他的衣服已经半干了。卓王孙打量了一下周围。

他不得不赞叹,这实在是项伟大的工程。从外面看,这只是一方普通的海底世界,藻类森林环绕着一座礁山,雄奇而美丽。但这座礁山已被完全掏空,成为一座小型的堡垒。

显然,这座礁山是由海底火山喷发形成的,本就是空心的,经过能工巧匠的苦心经营,不但山体全空,还向下挖了十几丈,形成这个巨大的山洞。卓王孙站在山洞的边缘上,无数级石头阶梯凿在石壁上,螺旋一样向下延伸着,通向漆黑的地底。

卓王孙仰首往上看,薄薄的海水覆盖在洞顶,洞顶上是一层透明的琉璃状硬壳,将海水隔绝。依稀的光芒透下来,照亮这座洞府。洞府中没有任何火把、灯烛,因为空气在这里面,是如此珍贵。

海面上,风暴肆虐,撕扯出百丈雷电,击打在洞顶。这座礁山极为坚硬,岿然不动。

卓王孙忽然明白了那么多人可以潜藏在水底的原因。

这座礁山实在太大,被挖空了之后,中间储存的空气,可供上百人呼吸几天之用。想必等几天之后,海潮褪去,山顶的琉璃装硬壳就会打开,吸入新鲜的空气。就算退潮的海水依旧漫过山顶,但已不是很深,灌入新鲜的空气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

令人惊奇的是,如此大手笔,堪称鬼斧神工,旷世难见。营造如此海底洞府的人,抓走小鸾究竟为的什么呢?

洞府里湿气极重,不断有水滴自山顶落下来,被洞里上升的气流搅碎。卓王孙抬头,细碎的水滴正落在他眼中。

仿佛能看到彩虹的颜色。

若不是太过阴冷,这里真像传说中的水晶宫殿。

卓王孙缓缓举步。

那些正在排水的人心底顿时升起一阵冰寒,呼吸随时都有可能终止。他们想扔掉手中的勺子,抓住心口,将心脏挖出,以便能接触到新鲜的空气,但却连一根指尖都无法挪动,只能任由惊恐在他们躯体里肆虐,以苍白如死的目光,目送卓王孙慢慢走过,一步一步走向深邃漆黑的地心。

然后虚脱。

他们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这座海底洞府,即将毁灭。

黑色的石阶,仿佛没有尽头,通向深沉的黑暗。卓王孙一步步向下行去。洞府中是那么孤寂,宁静,没有光,也没有一点声音,仿佛这里就是宇宙的尽头。

忽然,他眼前出现了佛。

一只莲花从洞底最深邃处涌出,伴随莲花的,是地,水,火,风。刚诞生的释迦太子站在莲花上,双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九条颜色各异的巨龙自四面八方围住他,吐出清澈的泉水沐浴他。

这不是石像,而是两千余年前发生过的真实景象,不过被时光凝结住了,凝成这一座石雕。所以才能如此动人,只一眼便能令人跪拜。

石雕巨大,释迦太子高三丈三尺,几乎占据了洞府的大半。九龙虽巨,在他面前却宛如虫蚁。

释迦太子的容颜隐藏在洞府最深邃的底处,依旧遍开慈柔。众生所受的一切悲苦,都成就了他的悲悯。他指天指地的双手,不是为了宣示威严,而是慈悲。

卓王孙静静地站在释迦太子的像前,抬起头来。山顶旋下来的水滴,就像是天雨之花一般,曼妙地垂落在太子头上、身上。

卓王孙浅浅一躬。

如果世上真有佛,真能够保佑小鸾的平安,他亦不会跪拜。

他施礼,只不过是在赞叹,人的虔诚,怎会创造出如此伟大的作品?佛,究竟是存在于浩淼的天外,还是工匠的指尖上?

面对如此恢弘的雕像,他轻轻叹息。

而后,缓缓回过。

地底是一座巨大的集市。星光隐微,照出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影。有很多铺面沿山而建,再往上便是一层层凿岩壁修建的民居。中年妇女在买着柴米油盐,年轻姑娘在选着胭脂花线,贵家公子在挑着粉靴绸衣,农夫农妇们在看着牛羊猪圈。华丽的绸缎铺挂满了绫罗丝缎,巨大的饭庄里坐满了高朋贵客,交织的道路上挤满了逛街的人们,就连最寒酸的小摊也不乏人光顾,老板脸上堆满了谄媚而殷勤的笑容。他们似乎习惯了微暗的光线,在这座海底之城中自在的徜徉着,一如海底那些不见阳光的游鱼。集市上人头攒动,喧哗之声甚嚣尘上。

——这一幕,和海面上演出的佛本生故事,何其相似。

卓王孙若有所悟。

两行红灯,在人群中隔出一条狭窄的道路,直通释迦太子像。

——这一幕,和海面上演出的佛本生故事,何其相似。

卓王孙若有所悟。

两行红灯,在人群中隔出一条狭窄的道路,直通释迦太子像。

佛像下有一个幽暗的洞窟。

那是个狭小、低矮的洞窟,秽土成堆,污水四溢。世间一切的垃圾仿佛都聚集在了这里,残食、死鱼、败藻、淤泥堆积如山,发出阵阵恶臭。

洞窟的正中间,是一只七层莲座。莲座用精钢铸就,每一层用一种颜色描绘出莲蕊的形状,七层莲座,便是七彩。一位白衣老人端坐在莲座中心。

老人面容清矍,胡须很长,眉毛也很长,就像是一位鹤发童颜的仙人。他的神情极为宁静,仿佛置身之处并非污秽之地,而是佛陀讲经的众香国。一股淡淡的旃檀香气从他身上透出,竟连四周的恶臭也遮掩不住。片片白羽织成羽衣覆住他的身体。

莲座中心,无数的莲蕊从他的肌肤中扎进去,刺穿了他的手骨,腿骨,他就像是个干瘪的标本,被精钢铸就的钉子钉在莲座上。

没有血流下,他仿佛已被钉了几十年,手跟足中的血早就流干净了。只是他面色依旧红润,脸上也没有半点痛苦。

他看着卓王孙,双目中满是悲悯。就仿佛亿万年前的佛陀,看着威严灭世的魔神。

他的眸子苍老而寂静,仿佛早已洞彻了人世的一切悲苦。

看着卓王孙走近,他霍然睁开双目:“王来了。”

喧哗的集市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回过头来,凝视着卓王孙。他们的双眼中刹那间充满了哀苦之色,直勾勾地前望着,令洞府陷入诡异的死寂。

卓王孙淡淡道:“我不是你们的王。”

羽衣老人:“你是魔。”

卓王孙一笑:“魔亦何为?佛亦何为?”

羽衣老人:“我知道你要去何方,我将为你指路,只求你记住今日所见之情形。”

卓王孙沉吟:“我为何要相信你?”

羽衣老人诡异地一笑:“因为死人从不会说谎。”

说着,他手上突然多了一柄匕首,匕首薄如蝉翼,仿佛是一片羽毛。

羽衣老人猛一用力,匕首生生插入了他的胸口。他痛得脸上变色,但却毫不停止,将胸前的一块血肉生生剔了下来,露出嶙峋的白骨。

鲜血瞬间涌出,将整座莲台溢满。

老人缓缓伸手,捧起那团血肉,恭恭敬敬地奉出,他枯瘦的手指,直直的指向南方。

卓王孙也不禁变色。

只是指路,值得如此惨烈么?

呼啦啦一阵响,集市中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向卓王孙跪拜。他们的脸色平静庄严,齐声道:“王请记得。”

他们一起从怀中掏出匕首,生生插入了胸口,而后用力剜去。鲜血四溅,他们将剔下的血肉高高举起,指向南方。

失去了血肉的遮蔽,数百的心跳声立即变得响亮无比,在幽静的地洞中回响。而后慢慢低缓,就像是秋风中嘶哑的蝉。

卓王孙轻轻叹息,仰头。

释迦太子的微笑在九龙沐浴下,悲悯而忧伤。

“看到了么?”

释迦太子巨大的塑像寂静无言。

“你的慈悲又在何处?”

卓王孙青衫飘起,九道剑气飙散而出。释迦太子眉心中猛然出现一点红,巨大的佛像轰然坍塌,撞在了山体上。

山体被撞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海水卷涌而入,冲走血泊与污秽的一切。海面上的风暴也在这一刻肆虐到极处,狂欢着撕碎着它垂涎已久的避难所。仿佛火山再一次爆发一般,骇浪逆袭而上,足有二十丈有余。

那座恢弘的海底壁垒,就在一瞬之间,分崩离析。

卓王孙悠然叹息,向南行去。

巨浪在他身后发出尖锐的呼啸,将一切凄恻、惨淡掩埋在茫茫沧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