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误入仙人碧玉壶
海岛的最南角,一座秀丽的山峰拔地而起,云雾缭绕,花树盛放。
这正是传说中南海观音的修行之地。
珞珈山。
山顶上有一座白色宫殿,并不十分巍峨,却处处透出纤巧灵秀的气息,就如一朵白云,无声停栖在山顶上。
殿广十丈,却没有宫墙,雕花屋檐下,伫立着四十九根晶莹剔透的廊柱,白色的纱曼披垂而下,悬挂在廊柱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时正是四月末,满山桃花开到极盛,落花漫天飞舞,在白色的纱曼上绣上一朵朵娇红。
山风拂过,一片桃花打着旋飞落,穿过悬垂的纱曼,玲珑的廊柱、茫茫的水雾,飘落到大殿中心的一方浅池中。
如镜的水面荡开轻轻涟漪。
晏清湄斜坐在池边,轻轻倚靠在廊柱上。翠色裙裾已被池水沾湿,但她却浑然不觉,一手支颐,注视着水面。
池并不大,水却极清,水面上,舰船、礁石、岛屿一字摆开,仔细看去,竟是模拟这片海域而造。
几块礁石从北向南,一字排开。礁石只有不到十分之一露出水面,更为巨大的礁体隐藏在水波之下,仿佛是一座座坚固的壁垒。只是,这些壁垒顶上的顶端已被掀开,露出空洞的内核,象征着它们已被攻破。
这,正是卓王孙一路经过的水下壁垒。
海域的另一面,散布着几座小岛,岛上山石、围墙、云梯一一俱全,模拟出营寨的模样。海岛周围是一艘艘散布的舰船残骸,预示着这里曾发生过激烈的海战。
这,正是杨逸之与倭寇交战过的几处岛屿。飞云城、流花港、海风城、暮雪岛,宛如一枚枚棋子,整齐地散落在棋局上。
她身前的水面浮出一座巨大的海岛,海岛的最南面,一座灵秀的山峰拔地而起,白色宫殿停栖山顶,正与眼前这座宫殿一般无二。
这里,正是众人最后齐聚的海外仙岛。
岛屿、舰船、营寨,一切都栩栩如生,仿佛不是出于人力仿造,而是用仙法幻术,将这片海域缩微而成。
晏清湄的目光透过茫茫水气,落到仙岛北面的沙滩上。
一只精致的画舫停泊在海边。画舫比其他舰船模型略大,雕绘精致,仔细看去,正是模拟沙棠、木兰那两艘画舫制成。
她细长的眸子中凝起淡淡的笑意,轻轻抬手,一支碧绿的柳条横在她纤指之间。柳条一寸寸扫过水面,最终点在这只画舫上。
“终于聚齐了呢。”
她回过头,向水雾深处道:“谢谢你。”
大殿的另一角,似乎还有一个人。
帷幕从殿顶垂下,将大殿一分为二。一位白衣少女端坐在帷幕后,纱曼与水雾遮住了她的容颜,只看到一双长长的水袖垂在地上,就如从天幕中裁下的一道月光。极轻的沙沙声从她袖底传来,似乎在织着什么。
那影子是如此的纤细,仿佛只是一缕云烟,随时都会飘散。
晏清湄微笑道:“若没有你帮我,这个计划并不会如此顺利。”
云烟深处,少女沉默了片刻,轻轻开口道:“我什么都不会……是这个计划太过巧妙,他们才会上当。”
晏清湄眼中的笑意如春水化开:“与其说是计谋,不如说是天意。”
她凝视着水面,目光渐渐变得锐利:“郭敖再度出世时,我已感到,无论仇恨还是江湖,他都已不再挂怀,唯独对秋璇不能忘情。我于是暗示于他,普天之下,只有我有办法,能让她改换心意,永远留在他身边。我本以为,他会带着她来这里找我。没想到他竟完全不愿借助我的力量,只想将她困在沙漠中长相厮守。这,与我最初的设想完全相反。好在,秋璇为了能顺利脱身,将他骗到了海上。这,难道不是天意么?”
帷幕后,少女握着织梭的手顿了顿,沉默片刻,道:“如果,他真的去了沙漠,那这个计划岂不是不能施行?”
晏清湄淡淡笑了:“那倒未必。他终究会来这里,只不过晚上几天罢了,因为他有不得不来找我的理由。”
她手中的柳条一挥,另一艘精致的画舫从礁石后缓缓浮出,无论形体还是纹饰,都与停泊在沙滩上那艘一模一样:
“四月十七,郭敖与秋璇乘着这艘名叫‘沙棠’的画舫,驶入大海,成为这个计划第一条线索。本来,一切应当完全在郭敖的掌控之下,但秋璇不愧是姬云裳的女儿,奇招频出,成为这次计划中最大的变数。连我也没有想到,她为了救相思,竟舍弃了画舫,与郭敖乘铜鼓漂泊海上,而将昏迷的相思独自留在‘沙棠’之内。”
她微微弹指,一瓣陨落的桃花轻轻落到 “沙棠”上。“沙棠”顿时失去了方向,在水上缓缓漂浮。
柳枝斜斜划过水面,停在沙滩上的那艘画舫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力,向水面退去,就在离‘沙棠’三尺之处停住:“三日之前,卓王孙乘着另一艘画舫——‘木兰’,一路尾随我,亦进入这一片水域,成为本计划的第二条线索。”
晏清湄妩媚一笑:“可连他也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虬髯客早已跟随在‘木兰’后,意图施展困龙计划,将他囚住。为了将卓王孙进一步引入圈套,我在海面搭起戏台,出演一场佛本生故事。不出我所料,他迅速看出了水下壁垒的秘密,让画舫暂时沉入了海下。”
她手上的柳条微微一顿,‘木兰’缓缓沉入水中。
那片水域中,便只剩下了‘沙棠’,载着一瓣粉红的桃花,在水中漂浮。
“就在此刻,杨逸之奉命围剿倭寇,永乐公主炮轰海风城。虬髯客情急之下,火速前往救援,而将困龙计划交给兰丸执行。当时海雾迷茫,兰丸只片刻之间,便失去了‘木兰’的踪迹。他岂能想到,卓王孙已将这艘画舫潜入海下?兰丸害怕虬髯客责罚,出动忍者疯狂搜索这片海域,于是……”
她微笑,手中的柳条划破水面,指向独自漂浮在水上的“沙棠”:“这艘相思所在的‘沙棠’,便被兰丸误以为是卓王孙所在的‘木兰’。当他用困龙计划,擒住相思的时候,还以为擒住的是卓王孙。”
她手腕微沉,沙棠与木兰的模型,一在水面,一在水下,轻轻擦身而过:“至此,便有了一次巧合:郭敖与秋璇;卓王孙与小鸾,本来是毫不相关的两条线索,便在这样的误会中交汇。”
帷幕轻拂,白衣少女默然片刻,轻轻道:“果然是很妙的巧合。”
“虬髯客得知捉错了人,勃然大怒,将本已残破的画舫毁掉。”
她轻轻挥手,“沙棠”顿时化为碎屑,只剩下一瓣桃花托在她的指间。她将桃花轻轻放置到“海风城”旁边的一艘战舰上:
“兰丸并没有意识到相思的重要性,只将她当作普通俘虏,囚禁在舰船内。而那场海战中,杨逸之大破海风城,缴获战舰无数,其中有一艘,正是相思所在。于是,杨逸之将相思救出。这便是第二次巧合,从此,杨逸之便将相思带在身边,成为这个计划的第三条线索。”
她凝视着水面,纤指微动,青青柳条拂过一座座礁石壁垒:“卓王孙攻破一座座壁垒,一路向南。每一次,都是一幕佛本生故事,每一次,都有一位仙人,舍身指路。不出所料,卓王孙渐渐失去了耐心,欲将壁垒摧毁。他却没有想到,最后一座壁垒中,已设下了可以杀死他的埋伏。”
她手上柳条一沉,那座最大的壁垒顿时破碎:“于是,虬髯客,便在他最不经意之时,出手刺杀。”
帷幕后,少女正轻轻拂过机杼的手指微微一颤,一根极细的丝线断裂。
晏清湄似乎并没有察觉她的变化,只叹息道:“虬髯客万万没有想到,大明军队为了追赶兰丸,炮轰这座壁垒。猝然之间,堡垒崩坏,落下的巨石将虬髯客必杀之局打破。这便是第三次巧合——杨逸之这条线索的力量,再度影响了卓王孙线索的走向。”
她轻轻抬手,沉入水下的‘木兰’徐徐浮出:“卓王孙潜入水下后,就将‘木兰’抛弃。壁垒爆炸时,木兰浮出水面。却又恰好被漂泊在附近的郭敖与秋璇得到。郭敖终于想起了我的暗示,要将秋璇带到无人的仙山,于是,他们乘坐这艘‘木兰’,来到了这座岛屿。”
柳条破水,指引着‘木兰‘轻轻停靠在“仙岛”沙滩上。
“这是第四次巧合,秋璇与郭敖,再度与卓王孙的线索交织。卓王孙因仙人指引,一路南行;虬髯客走投无路,只得上岛求南海观音协助;而杨逸之误以为相思身上傀儡剑法是虬髯客所种,亦追踪而来。最终,郭敖为了寻找仙岛;杨逸之追踪虬髯客;卓王孙要寻找小鸾下落,齐聚此地。”
她抬起手上的柳条,轻轻一拂,整个水面的雾气顿时散去,透出清明而整饬的格局来:
“如果说,这就是一盘精致的棋局,那么,有棋手绝妙的安排;亦有棋子们自己的变数;更多的,却是天意。”
“天意让他们,成就我的计划。”
云水深处,少女沉默了良久,轻轻道:“恭喜你。”
晏清湄展颜微笑:“这仅仅是第一步而已。”手一顿,碧绿的柳条折为四截,一一插上岛屿:“吴越王与兰丸、相思与杨逸之、秋璇与郭敖,还有……卓王孙。”
柳条插上的,分别是一座黑色森林,一座废弃的古城、一座山峰、一片开满鲜花的山谷。它们分别坐落在海岛的东南西北角,隐藏在浓浓的雾色下,透出诡异的气息。
“就在这座岛屿上,一盘更精致的棋即将开局。”
她注视着岛屿的模型,嘴角挑起一缕隐秘的微笑。突然一拂袖,四段柳条一起沁出鲜红的汁液。
红得就仿佛是血。一滴滴凝结在翠绿欲滴的柳条上,格外妖异。
也许是山中的水气太过寒冷,机杼后,白衣少女似乎轻轻战栗了一下。
晏清湄抬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你若觉得为难,之后的事,就不必再参与了。”
白衣少女沉默不语。
晏清湄轻轻叹息,笑容依旧是那么妩媚:“其实,怎样都无所谓了。从他们踏上这座岛屿的那一刻,我的棋局已经完成。
纤长的手指从岛屿上空划过,仿佛推出决胜的棋子:
“我要做的,只是目送棋子们走到应去的位置。”
少女沉默了良久,轻轻摇了摇头:“不。”
“从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开始,我只想做一件事……”
她苍白的手指突然握紧,一缕极细的丝线在她指间崩断,一滴鲜血溅落在如雪的丝缕上:“我要亲手杀死他。”
虫髯客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兰丸疑惑地看着他。
虫髯客双目精光闪姐,注视粉四周,忽然说“不对我们每次来舰见南海观音,走的都是这条路。从海滩过来七十二步,便会出现一条岔道,由左边岔道再走三十六步,便可着到一棵两抱粗细的古树,顺粉古树一直往南,便可到达路如山。但现在,··?”他的目光有些沉凝,“一路走来,没有岔道,没有古树。我勉强走到这里,眼前却已没有路了。”
四周是茫茫的森林,由生了上百年的古树组成,枝条在空中纠结,连成密不透风的一片,几乎连夭光都焦不下来。此时已近夜晚,林中已伸手不见五指。
兰丸道“也许是我们上岛的位错了”虫髯客缓缓摇头‘不,我想岛上应该出了什么变故,小心些”兰丸笑了“观音是不会为难我们的我们不如走回去,等粉她派使者来迎接。”虫释客沉吟良久“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他们转头向回走去。走了几十步,虫髯客忽然停住“这不是我们来的地方。”兰丸疑惑地看着他。
虫髯客的脸色更沉。他忽然拔身而起,掠上树梢。沉浓的蓦色浸满整座岛,放眼望去,四周尽是漆黑的绿阴。虫髯客心中感到一阵不妙。他俩从海滩进入树林,不过走了一百多步,以他的眼力,应该能看到大海才是。但现在,他仿佛已深陷树林,四周千里万里之外,全都是树。
就释客跃下来,对兰丸道“我们今夜就在这里,一切等明天再说。”
天一亮,视野便会开阔,那时便更容易找到出路。
让他优心的是,岛上应该出现了可怕的变数。南海观音怎么样了?
忍者好外生存的本领天下无双,不过片刻工夫,
兰丸已在树上搭好一座小小的木屋,正准备生火,虹髯客忽然悄声道“曦声”兰丸急忙从树上跳下,躲到他身边。一串人声职来。大概那些人没料到森林里会有其他人,说话并无顾忌。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公主命咱们跟随盟主的船来到这座岛,可找来找去都不见盟主在哪里,这可如何是好”另一个中年女子道“着什么急我们这么多人,散开找,不出一天,定能找到盟主。”
苍老的声音道“我礁这林子有些怪异,大伙还是小心点好。”
中年女子道“怪异又怎样大不了一把火烧得精光”
虫髯客对武林中人比较熟捻, 听了几句,面带微笑悄悄道“这女子乃是峨眉派守真师太,跟她说话的,是武当派清宁道长。
他们倒真有些本事, 居然远远跟着我们,找到了这里。”
兰丸紧张道“很厉害吗?”
虫髯客潜运内息,感应到守真、清宁周围还有一百多人,笑道“不怕,全是我的手一下败将。”
他不再躲避,哈哈大笑着走出“守真师太,当年篙山一别,想不到在海外再度相遇。”守真师太正跟清宁道长说话,陡然见他现身,不由吃了一惊,倒退两步,厉声道“吴越王你将我们盟主怎样了?”
虫髯客道“吾今日不过江湖一客,师太称我为虫髯客便可。至于贵盟主,功力通玄,我能拿他怎么样?”
兰丸一时嘴痒“我见过你们的盟主。”虫髯客目光一横,兰丸刚吐到嘴边的话又不得不吞了回去。但他怀揣秘密,简直不吐不快,就算虫髯客的威严也压不下,于是悄悄道‘有两个人,在这岛上干了非常奇怪的事”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极为暖昧的笑。
种种形态看在守真师太一行人眼中,不禁疑心大起。这海外荒岛上的两个人,自然是指鱿髯客与杨盟主了。非常奇怪的事现在虫髯客好端端在这里,盟主却遗寻不见,只怕于盟主不利。
她跟清宁道长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相同的疑惑与担心。
锵的一声,守真师太长剑出鞘,指着虫髯客,厉声道“今日你若不交出盟主,我等哲不与你罢休”剑尖几乎指到虫髯客的奏尖。尽管此髯客修养极好,此时也不由动怒。他纵横江湖,除了极少的几人外,谁敢对他如此讲话?
当下,他杀机已起,口中淡道“峨眉门人,都没学过江湖规矩么?”
虫髯客的袍袖似是动了动,守真师太手中长剑顿时“啪”的一声折成两段!守真师太大吃一惊,急忙后退,虫髯客的长袖已然搭上她断掉的长剑。一股沉凝的真气传来,
守真师太就觉身子像被铸在长袖上一般,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
蓦地,旁边几柄长剑伸来。原来是守真师太的几名弟子上前搜手。
守真师太是峨眉第二代门人,她的弟子便是第三代了,鱿释客岂会放在眼里他长袖微摆,要先将他们的长剑展断,再取守真师太的性命。
哪知长袖才出,七柄长创忽然结成七星。七人劲气连在一起,竟极为坚韧,鱿髯客长袖一荡,将长剑冲得七零八落,但一柄都没折断。
虬髯客大为诧异,守真师太用力一挣,竟趁着他吃惊的空当,将断剑夺回。
但鱿髯客的武功何等高绝,长袖一甩,重新将断剑卷住,一声清啸袖底五指弹出。只听铮铮铮一阵清响,七柄长剑同时被弹断,七人被他狂猛无祷的劲力摧倒在地。
“无寿佛。”只听一声清宜。眼前剑光陡然闪动。鱿髯客一声长啸,左袖飞舞,向剑光上迎去。七道剑光在空中神龙般夭矫变化,竟然连成一体,精光闪动,咕味一阵乱响虹释客的左袖竟被刺穿。剑光更不停留,已然冷森森地通到鱿释客眉间。
虬髯客右手一抬,离了守真师太的断剑,双手齐举,威力陡涨,将长剑荡开。守真师太趁机脱身,神色狼狈至极,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柄剑,一摆手,六名弟子一齐上前,结成七星之状。
虬髯客已然看见,先前出剑的正是清宁道长与他的师弟们。他心念一动,恍然大悟“武当派可真是舍得,居然连真武剑阵都公诸于众了!”
守真师太对他恨之人骨,厉声道“我们一百四十七人,全都练就了真武剑阵,今日便要除了你这魔头!”说着,长剑摆动,引领着峨眉派六名“守”字辈弟子,组成剑阵,向虫髯客攻去。
只见七剑连辉,在阴黑夜中宛如一片白雪,向鱿髯客涌了过来。
同时,清宁道长同仇敌汽,也与六名师弟结成剑阵,向鱿释客迫来。
他们乃是正宗武当弟子,自幼修习剑阵,对阵法的掌握又比守真师太高了不止一筹。十四柄剑结为一个整体,刹那间,鱿释客的身上要害全都感到刺骨的剑光!虬髯客双袖翻舞,紫芒骤闪。一股雄浑真力伴随着茫茫萦雾向前涌起。这一招,他已施展出九成功力。周围古树一阵剧烈摇晃,真气冲击迫得十四柄长剑互相撞击,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但,鱿释客却发觉,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一百四十七人,二十一座真武剑阵,已在他周围布开,锁住他的每一条退路。这些人显然早经训练,一波攻出之后,不管中还是不中,都决不停留,马上退下,另一波人立即补上。二十一座真武剑阵,七座一波,一波攻,一波守,一波策应,井井有条。
虬髯客才挡了几波,便大感吃力。就算他功力通玄,也必将在这一百四十七柄剑组成的巨大阵法中被消磨致死。他当机立断退!
紫雾飞出,咔嚓几声闷响,周围的几株古树断成几截轰然倒下。武当、峨眉的弟子在练习剑阵时,全没料到这种情况,急忙躲避。虫髯客趁着忙乱之际,携着兰丸隐入绿阴丛中。
守真、清宁等年长弟子都极有江湖经验,古树一倒,他们虽慌不乱,大声命令弟子赶紧回复阵形。一面派人警戒,一面安排人手四处搜罗虫髯客的下落。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落单,以免给他可乘之机。
虫髯客隐在树上, 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全都收人眼底。这里浓阴蔽天,加之夜色沉沉,更难被发觉。
兰丸悄悄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虫髯客低声道‘这帮家伙极为可恶。若不是他们,我苦心经营的飞云城、天雨城、海风城怎会陷落不杀他们难消我心头之恨只是真武剑阵非比寻常,被他们缠上,连我都难以脱身。只有趁他们落单先杀几个,组不成剑阵他们就不是我对手。”说着,他闭目沉思真武剑阵的诸多变化,良久笑道“真武剑阵,果然了得!”
清宁道长果然是个人才, 一百四十七人中,
有四十二人是二代弟子,组成六座剑阵,剩下一百零五个三代弟子,组成十五座剑阵。他将这些弟子分成五支队伍,分别去四周搜索。而自己率领一座二代剑阵,居中策应。武当派有一种凌云哨,声音极响,用于传递信息。
这样的安排,的确极为缤密,但可借,他的对手是虫髯客。
虫髯客的武功高出他们太多,他隐身跟踪,这些人根本无法发觉。兰丸的武功虽然低一些,但最搜隐藏形迹。所以,当两人远远跟随时,这些峨眉弟子根本没有察觉。领头的,正是守真师太。
林中藤蔓横生,遮蔽了微弱的月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守真师太不敢大意,命一名弟子隔一会便吹动凌云哨再命一名弟子专门追索其他队伍的哨声,免得离得太远。其余人全神贯注结成剑阵,以防虹释客骤然出现,造成慌乱。
虫髯客远远跟着,并不现身。他只耐心地等待着出手的最佳时机。
果然,还不到一刻,就有些三代弟子开始擦汗。守真师太大声训斥,保持着队形。但又过了两刻钟之后,她也开始擦汗了。
夜色深沉,浓得看不到尽头。甄释客闪到一株大树上。这株大树距离守真师太有几十丈远近,但他算准,当他们到达树下时,士气必将落至极点。而那时,就是他出手的最佳时机。果然,守真师太率着弟子向这边走来。就算鱿释客正携着兰丸隐在他们头顶,一行人也俗位不觉。
等他们一到树下,鱿髯客突然一声攀喝,真力运转,大树轰然倒塌,顿时将几个走在下面的峨眉弟子压倒。一股狂猛掌力基卷而至,离得近的几人首当其冲,连剑招都没递出,就被击杀。
守真师太一声悲呼,猛地扑上,激怒之下,竟忘了结剑阵。
萦芒在她面前炸开,她忽然觉得树林中的风声是那么刺耳。然后,她软软地跪下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中。
虫髯客的身影自树影中狂笑飞起,没人森林。顷刻间,守真师太与十三名弟子,全部琐命于虫髯客掌下。剩下的峨眉弟子惊慌失措,拼命吹起凌云哨。附近的几支队伍听到哨声有异,急忙赶来驰援。一时间,树林中尽是衣袂破风之声。
清宁道长叫道“先不要慌,大家结成剑阵!”
众人齐声应了,锵锵一阵响,各各结成真武剑阵。但就在这瞬息工夫,惨叫声不断传来,又已被虫髯客杀了几人。清宁道长脸色阴沉,率着二代剑阵穿梭往来,终于,将所有人都聚到了一起。
清点人数, 总共死了二十六人,
分属两个二代剑阵与六个三代剑阵。清宁道长按住心头怒火,将剩余的人重新组成一个二代剑阵与两个三代剑阵,由于缺少配合,威力已大为逊色。
眼见森林中一片漆黑,虫髯客随时都可能现身。他们仿佛陷人了巨大的死亡罗网中,无法逃脱。清宁道长不敢再命大家追捕虫髯客,只能吩咐师弟清音率着一个二代剑阵连同两个三代剑阵巡逻,
其余人草草吃些干粮,就地歇息,等天亮再说。
这一夜,没人能够入睡,只是在半梦半醒间小憩一会。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清宁道长呼唤守善师太的剑阵醒来,替换清音。
但守善师太已经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谁也不知道,虫髯客是什么时候潜人人群,杀死了她。而他的目的十分明显在每个二代剑阵中都杀死一人,令剑阵不再完整纵然补上一人,威力也将大大减弱。那时,虫髯客就不必再怕他们。
清宁道长站在守善师太的尸体边,心头泛起一阵冷凉。
夜,还漫长得看不到尽头,但,他们已经失去了二十七条生命。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杀戮,才刚刚开始。
兰丸在剧树皮。忍者的野外生存能力是最强的。虫髯客在执行刺杀的时候,兰丸就在造房子。他随时随地都希望自己能过得舒适一些。森林太冷,又不能生火,所以他只能造一所房子,铺一张床,好好唾舀觉。等明天一早,虫髯客会叫醒他,那时,所有的中原正派都会死光了。
他一点都不为虫髯客担心。杀戮,不过是简单地机械重复而已。而他要做的,只是让这所树上的小屋更温暖、更艺术一些。
但突然之间,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这一次,轮班的是清雨率领的剑阵。
清宁道长很信任这位师弟, 他的年纪虽不大,但剑术几已不下于清宁。所以清宁道长很放心地进人了梦乡。他此刻一定要养精蓄锐,想出一个好计策,在黎明到来时将鱿髯客抓住。
但他一合眼,眼前尽是百年古树的影子,狰狞的藤蔓相互纠缠,像一条条巨大的血管,妖异而缓慢地蠕动着。仿佛他们置身的不是一座森林,而是一只巨兽的腹脏。
清宁道长皱了皱眉。他行走江湖三十二年,什么怪事没见过,怎么此刻的心情会如此浮躁?他深吸一口气,运起武当心法,将胡思乱想全都压下,吐纳气周天,慢慢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林内的古树全都活了过来,
枝条尽皆化为赤红。悄悄的,树木们将枝条伸到熟睡的人群中,扎人他们的肌肤,贪婪地吸吮着鲜血。他拼命地呼救,却没人听到。
突然,一声凄厉的叫喊从北方传来。清宁道长霍然惊醒,急忙率领剑阵向喊叫的方向奔去。
远远的,就见名叫灵山的小道自浓密的阴暗中奔出,面部扭曲,仿佛受到极大的惊吓,直直指着前面,不住口地大声叫嚷“鬼!鬼!”清宁遭长怒斥道“道法正气,天地乾坤,什么鬼敢靠近?”灵山尖声道“真的是鬼!清雨师叔被鬼取走了脑袋!真的是鬼!”清宁道长的心陡然一沉,顺着灵山的手指望去,赫然见到清雨正站在自己的前面。
— 却已没有了头颅。大团的鲜血泼洒在他的蓝布道袍上,尚未干涸,透出浓浓的腥咸。幽微的火光中,一只蝴蛛像是被血腥吸引来一般,围着尸体转了几圈之后,缓缓振翅飞走。
清雨的头颅不知去了哪里。清宁摆摆手,六名师弟遍寻不着。
清宁喝道“这必定是虫髯客下的毒手!大家就地休息,等天亮后跟他决战,为清雨师弟报仇!”众人答应一声,心里却都感到一阵沉重。凶手来无影去无踪,清雨道长武功这么高,依然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了头颅。这仗,可怎么打呢?”
兰丸斜坐在树枝上,继续揉着树皮。他的脚下就是峨眉派的遇袭之处。清宁道长怕收尸时被虫髯客突袭,并没掩埋峨眉弟子的残躯。那些尸体有的横在草丛中,有的被压在树下,奇怪的是,头颅却全都不见了。
兰丸一阵诧异。中原的规矩这么奇怪吗死了人不掩埋,反而将头
割下带走我们大俊国可不是这样。死去的人是多么可怜啊!
兰丸剥起树皮,小心将它们弄得柔软,再拧干水分,层层亚放起来。
将树皮铺在木屋里,闻着香味人睡,该是多么惬意啊!
他好容易收集好一大抱树皮,悄悄向木屋所在的大树娜去。
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无头尸体,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不行,赶紧造好房子,赶紧睡觉,再看多了,会心理变态的。
他来到, 木屋前,轻轻推开那道布满苔醉的木门。浓郁的血腥顿时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兰丸的脸色陡然惨变!
几十顺头颅,整整齐齐地码在木屋中间,眼珠已经发白,却仍不肯闭上,仿佛两团凝固的水银,一起直勾勾瞪着他。
兰丸吓呆了,抱在手中的树皮哗哗散开,从树梢落到地上。凭借着忍者的本能,他感到正有巨大的危险在缓缓靠近他。
但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只有极为轻徽的胶胶声在虚空中振响,仔细听时,却又分不清从何而来仿佛只是耳鸣。
兰丸恐惧得几乎要大叫起来,但他知道一旦出声,敌人立即就会知道他确切的位所以,他用力捂住口,压抑自己的恐惧。
沉静的黑暗像是山一样,慢慢向下压来,伴随的是那越来越近的簌簌声,就仿佛有无数只蚂蚁,正在钻人他的鼓膜。兰丸的心理防线一点点崩溃,他终于忍不住,惨叫一声,向外奔出。
无声无息中,他就觉自己的长发被截去了一段。散发披垂下来,将他的眼睛挡住。但此时的兰丸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全力向前狂奔。
他一定要赶紧找到虫髯客,让他保护自己。他能感觉到,睡梦中的中原人士已被他的尖叫声惊醒,向这边拥了过来。但他只能狂奔。
猛然,他的身子陡然一轻,被一人提了起来。兰丸大喜,急忙睁眼,提起他的人,正是虫髯客。他刚想说什么,却见虫髯客的面色凝重至极,冲着他做了个曦声的手势。
兰丸很乖觉地在虫髯客身边坐下,然后,他看到了极为妖异的一幕。
离此处最近的七名中原人被兰丸的叫声惊动,追了过来。他们的脚步惊起了在森林枯叶中栖息的枯蛛与鸣虫,发出一阵卿卿吱吱的怪啼,听上去格外荒凉。虽然这七人的领队已被杀,是仓促间凑成的剑阵,但他们全是武当、峨眉的二代弟子,战斗力依然颇为不俗。
但突然之间,他们的头颅猛然飞起,而七具身子仍然在向前狂奔。
鲜血,如同节日的焰火般从脖腔里狂涌而出。而那七颗头颅,却并不坠落,反而诡异地悬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七人面上的表情栩栩如生,有的震惊,有的恐惧,有的焦虑,有的惶然不知所措。就像是荒郊野寺里的雕像,凝止在死去的一瞬。
远方传来几声夜鸟的哀啼,真正的杀截,终于拉开了序幕。
兰丸惊讶地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其武剑阵的威力他早就见识过,就算是虫髯客,都无法短时间内攻破,但此时,七名武当峨眉的二代弟子却妖异地碎死在一瞬间。漆燕的森林仿佛化身为恐怖的炼狱。
兰丸几乎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级级的,那些头烦仿佛被无形的线操控,向空中飞起,越飞越高,最后竟向兰丸猫好的木魔落去。兰丸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如果他不是有完美倾向,造好木屋不及装饰就睡进去,此时只怕身上已堆满了头颅。一想到这里,兰丸就不禁全身颇抖。
鱿释客的目光深邃,紧紧盯粉那些头颅。显然,他也没看出凶手到底是谁,又是如何行凶的。在这个黑森林中,仿佛潜藏着一个神秘可怕的敌人,他的出手诡秘莫侧,武功高深至极。连吴越王都没有自信能够挡下他的一击。这个人,究竟是谁?
夜,长得就像是一生。虫髯客没有摸清楚神秘人的底细,不敢随便出手,而中原人的尸体,仍在不住增加。
没有凶手,没有征兆‘突然之间,头颅便拔空而起,热血溅空。死亡人数,已经高达五十二人。上岛来的正派武士,折损超过了三分之一。
恐惧,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夜,却仍然很长、很长。
兰丸郁闷极了。温暖的小木屋已成头颅的坟场,不能睡觉,他的皮肤可怎么办?他仰天叹息一声,又急忙捂住嘴。他可不敢惊动那个隐藏在森林中的神秘高手。虽然他并不情愿,但虫髯客还是离开了。虫髯客并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他要主动出击,寻找凶手。兰丸只好用隐身术躲在树顶上,一动也不敢动。
礴气越来越重,粘在皮肤上,慢慢滑落,仿佛是一群不知名的猫虫在身上不停爬行。好难受。兰丸摇摇头,这一路可真是苦差啊他不由怀念起自己的团扇美酒,不由开始有些后悔。突然,他从树上跳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件可怕至极的事情。
清宁道长吩咐缩小露营的圈子, 命令仅剩的四个二代剑阵分成两班,轮流守夜。不管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靠近,都只用真武剑气远远御敌。
果然,如此布置后安全了很多。大家难得地安睡了一个多时辰。
清宁道长却不肯休息。森林妖异的幻影仍然藏在他脑中,让他有些心神不宁。他禁不住向四周看了一眼,那些古树静静地伏在阴影中,并没有化成梦中的粗大筋节。他不禁哑然失笑。难道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突然,沉重的脚步声自森林深处响起。清宁道长一惊,急忙示意守夜的十三人警惕起来。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清宁道长急忙示意众人屏住呼吸,以免中毒。脚步声极其缓慢,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团团围住,一声声逼近,仿佛踏在他们的心上。终于,一切声响都静止下来。森林中的夜色也更加浓重,宛如一摊化不开的死水。
清宁道长运起内功,方能看到一丈之外。他的脸色霍然变了。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只剩下灵山狂呼的那个字— 鬼!
靠近的人,身上穿着武当、峨眉的衣服,上面染满了暗红的血迹。他们的行动僵硬笨拙,像是被拙劣手法操纵的木偶,正在一股神秘的意识驱动下,向生者一步步逼来。尤为可怕的是,他们都没有头颅,赫然竟是死在森林里的那些无头尸体!
清宁道长一声清啸,惊醒了所有睡着的人。大家慌乱地爬起,那些无头尸体已经迫得很近了,
他们扭曲的身体仿佛因嗅到活人的气息而疯狂,狂乱地向前扑着。弟子们忍不住惊呼出声,挣扎着向后退去,谁也不敢靠近— 白色的勃液不住从无头僵尸身上的破洞中涌出,
仿佛他们的身体正在迅速溃烂,成为恶魔的巢穴。
巨大的惊恐侵吞着弟子们的心,他们慌乱地拥挤着,但那些无头尸体却越逼越近。几位弟子在恐惧之下,被地上的枯枝绊倒。他们惨叫着,却无力爬起,只得拼命地呼叫同门相救。但又有谁敢靠近慢慢的,几具僵尸逼近,踩住他们的手脚。弟子们禁不住惨叫起来,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恐惧,他们凌乱地施展拳法,向那些僵尸击去。拳脚触处,腐肉四散,沽了满身。
他们的呼叫声骤然哑了。一顺顺头颅凌空飞起,血溅五步。
他们,也变成了一具具无头的任尸。
清宁道长大惊,一声清叱,剑芒骤现。长剑宛如青龙般,破空向怪尸飞去。他也不敢靠近这些可怕的任尸‘,只能飞剑伤敌。“哄”的一声闷响,长剑扎在僵尸身上。剑中组涵的真气强大,任尸连接后退几步,栽倒在地。但,还没等弟子们欢呼僵尸就缓慢、笨拙地爬了起来。长剑,就插在身上,他却恍如无觉。
清宁道长心中升起一阵恶寒。他刚才连使真武伏魔印、北斗七星印、南斗生死印、太上无绝印,都没丝毫用处。什么邪魔,竟不畏道法正气突然,他心生一计,叫道,’大家到树上去!”
众弟子纷纷施展轻功,纵上古树。毕竟经过多时的训练,虽在忙乱中,他们仍能以剑阵为单位,同一剑阵纵上同一株古树,丝毫不乱。
那些僵尸失去目标,缓缓围在树下。他们似乎想要攀上树木,但坚硬的手脚已无法带动他们沉重的身体。
清宁道长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抬头,密密麻麻的树木遮天蔽日。
夜,究竟还有多久?
兰丸看着任尸扑向武当、峨眉弟子,吓得腿都软了。
他笃信世间确有鬼神,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冥界之门打开了,伊耶那歧率领着他的子民开始抢夺太阳下的土地了??赶紧跑吧!
他施展开忍术,快速奔向虫释客离开的方向。
远远的,只见虫髯客大袖垂地,仿佛在聆听着什么。他身周四丈外,赫然站着四只无头僵尸,静止不动,似乎也在聆听。
兰丸急忙住步。虫髯客听见他走近,叫道“不要过来!”
兰丸当然不会过去。作为一个忍者,他最能分辨危险与安全。此时,虫髯客的身边无疑危险至极,而最安全的地方,当然是树梢了。他赶忙找了个最结实的树权,坐了下来。虫髯客的大袖突然舞起,卷起两团猛烈的真气。紫雾弥漫,如出海的蛟龙。这一式,绝非寻常人所能抵挡。
四只僵尸一动不动,虫髯客的衣袖却像是遇到了最锋利的剑气,突然被截断,紫雾轰然爆散。虫髯客目光一肃,双袖着地卷舞,将地上腐败的枝叶带起,暴雨般向四周袭去。这些枯枝败叶经他袖中所含的三花聚顶神功锤炼,无异于刀剑,被它们硕中,就算一流高手也难应付,何况这些僵尸?兰丸忍不住要拍手欢呼。
但,枝叶卷起的秘流才一出手,便倏然散成几十截。强猛的三花聚顶劲气被割断之后,气团间彼此无法聚合,纷纷在空中爆开。一时间枯枝败叶的粉末漫空飞扬。似乎正有一个无形高手站在虫髯客面前。所施展的亦是诡秘莫测的无形剑气。锋利无比,断金碎玉。鱿髯客大袖垂地,已经缺了一截。
那些僵尸,忽然缓缓举步,向他迫来。虫髯客身子拔起,却突然一沉。他一掌向左边拍去,却又猛地撤回,向后扫去。
他身周空空如也,但他却全力击打着,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僵尸的身子,也似乎在随着他的掌风抖动,越来越急。
虫释客的脸上忽然礴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他摊开手掌,掌中是十几枚石子,潜运内力,石子姆散而出。没有一枚石子是击向任尸的,但那些僵尸却突然停止了动作,呆立于原地,像是木偶被剪断了提线。兰丸惊讶地张大了嘴。虹髯客袍袖张开,仿佛在等着什么东西落下。
他仔细看着掌中的东西,脸上的笑容清晰起来“我终于明白了。”
无头任尸不断地摇撼, 古树, 就算是千年古树也无法承受他们的蛮力,正在慢慢地瓦解。
清宁道长优心忡忡地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突然,所有的僵尸都静了下来。清宁道长忽然有种错觉,他们脖子上的血腔,就是他们的眼睛,他们正用这只巨大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刷— 刷— 仿佛是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中缓缓地振动着翅膀, 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恐惧。
突然, 一团浓黑的阴影从血腔中飞出沿着树干盘旋着向树上飞去。
清宁道长心知不妙,急忙一声清啸,领着众人向上飞纵。
古树,在这一刻,崩裂,轰然向下砸去。
清宁道长跟几个师弟的武功极高,古树倒下时并不慌乱,斜纵上了另一裸树,但同他在一棵树上的三代弟子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只听一声惨号戛然而止又有几颗头颅飞起,几具无头尸体跌下。
鲜血,带着浓重的腥气,喷溅在树干上,像是一幅凌乱的泼墨画。
人群立即慌乱起来,哭喊着向更高处爬去。
清宁道长突然道“慢着!”出手,剑光破空而起。正在猛力摇晃树干的僵尸一起停下来,像破碎的人偶般跌在地上。清宁道长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守如师太惊喜交加急问道“清宁师兄,你发现什么了?”清宁道长回转剑光,只见长剑上串着一只蝴蝶。那只蝶足有手掌大小,通体漆黑看上去并无异状。只是,几条晶莹的细丝从它的翼上垂下,另一头赫然连在僵尸身上。清宁道长道“我们在林中遭遇的神秘杀手,就是它!”
“它?”守如师太一征,“蝴蝶这怎么可能?”
清宁道长不答,伸手折下一根树枝,向空中一画。树枝横过媒丝,竟被无声息地切成几截。就算最修利的刀剑,也不过如此!
守如师太脸上变色。清宁道长黯然道“清雨师弟就是因为没想到这一点,所以遭到这些葬丝的暗算。”
黑夜的森林极为昏暗,这些蛛丝又细而透明,根本无法察觉。但,只
要沽到丝毫,就会被划伤绕过脖颈轻轻一拉,头颅就将被割断。难怪那些头颅会悬停在空中,却是被这些黑蝶带起的。不必说,那些住尸也正是因为被蝶丝操纵,才会如有生命一般。想通了这一点,守如师太不由长出了一口气。无论蝴操有多么可怕,总比神鬼要好对付得多。但这些蝴蝶为什么会杀人呢?
清宁道长飞出一剑, 将树下的一只任尸轿开— 猫稠腥臭的液体从僵尸的体内流出,借着微淡到极点的星光,隐约可以看到,这些液体中夹杂着无数枚手指大的白点。
清宁道长的面色凝重,缓缓道“那是卵。这些蝴蝶袭击人,是为了将卵产在人体内,以被害者的血肉为食,繁殖出秘魔般的力量。”
清宁道长顿了顿,久久凝视着浓黑的夜色,仿佛若有所悟。
忽然他回过头,对着守如师太跪下来。守如师太大吃一惊,急忙搀扶“清宁师兄,你何故如此?”清宁道长不起,肃然道“今日有一机会,能令正道昌明但需要师妹牺牲一下,不知师妹可愿意?”
“咱们佛道本是一家,同为天下正道效力,有什么不能牺牲?”
清宁道长破头“多谢师妹。清风明月不照人。”说着,他碎然出手,一剑刺人守如师太胸口!与此同时,武当门下齐齐出手,将峨眉弟子一举格杀。显然,那句“清风明月不照人”,正是武当派出手杀人的暗语。
守如师太满脸惊讶地看着他,
不明白这个满脸慈悲的师兄怎么会突然下此毒手。清宁道长俯身,长叹道‘旧后天下太平,邪道殄灭,都是师太的功劳。”说着,他又恭恭敬敬地硫了三个头。
守如师太的目光越过他的身体, 只见几名武当弟子紧紧抓着几具无头的任尸。她忽然明白了清宁道长想做什么,不由感到一阵刻骨的恐惧再已无力挣扎。
虫髯客带着兰丸在林中穿梭,却再没有发觉武当、峨眉的踪迹。他又击杀了一些黑蝶,却始终走不出这片密林。
他仰望着头顶阴沉沉的巨木。树叶厚厚的,像是漆黑的天。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蓝色的天空是什么样的了。天,仿佛从一开始就是黑色的,只有两三丈高,沉沉地压在头顶上。
突然,就听一个人叫道“王爷,别来无恙啊?”他猛抬头,只见清宁道长站在树下望着他,面带微笑。
虫髯客冷冷一笑。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这群混蛋。
清宁道长微笑道“我练成了新的剑阵,王爷想不想见识一下?”说着,六个人缓慢从他背后走出。
林中太过黑暗,根本看不清楚来人的面容,仅从服饰上可以看出,这六人有三个是武当了下,另三个则是峨眉中人。
虫髯客冷笑。真武剑阵并不是天下无敌,尤其是在这群废物手下施展出来。他有自信,能在十招内将剑阵击垮,在二十招内,取走清宁的项上人头清宁道长缓缓举步,向前跨出。身后六人同时跟上,真武剑阵成形。
虫髯客身子一晃,闪电般迫近,七七四十九掌飞出!一旦让剑阵从容布好,再破就难了。一定要抢在之前,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剑阵的弱点,清宁道长当然非常清楚,但他并没有阻止虫髯客。
砰砰砰一阵闷响,虫髯客的七七四十九掌全都拍在了六人身上,而这些人,竟连躲都不躲。
虫髯客心底生疑,脚步不由一缓。腐败的血液,从六人的体内涌出。
在清宁道长的狂笑声中,六人的行动倏然快了起来!
一只只黑色蝴蝶从他们体内的破洞中飞出,
带出一条条晶亮的蝶丝。蝶丝的另一端,竟控在清宁道长手中。清宁道长竟用蝶丝操纵着六具尸体,连同自己,布下了一座妖异无比的真武剑阵。
这些尸体全然不畏拳脚,更为可怕的是那些飞舞的黑蝶。它们一面在空中飞舞,一面吐出极为锋利的蝶丝,在空中织出一张巨网。只要活到半点,肢体立刻就会破碎。在浓浓夜色的掩映下,这张死亡之网几乎与森林的黑暗融为一体,难以分辨。若在平时,虫髯客当可用无上的内力将蝶丝一一震断,但,有了真武剑阵的庇护,他根本无法腾出手来。
真武剑阵一共击出了一百零八剑黑蝶飞舞,
将死亡之网越织越密,三花聚顶神功凝成的紫雾被一团团割裂、爆散。随着一声声肉体破碎的闷响,更多的黑蝶从傀母身体中涌出,振翅飞舞。
几招过后,虫髯客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真武剑阵,已经迫近他身前两尺。若再近一尺,他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危。
这座妖异的僵尸剑阵,就像一张黑色巨网,巨大的死亡蜘蛛就躲在不远处的阴粗中,缓缓操纵着蝶丝。一面欣赏着猎物的垂死挣扎,一面将网越收越紧。让人无处可逃。
突然,一团黑影从天上冲下。那是一只破碎的木屋,里面盛满了早就腐烂的头颅。
木屋砸在剑阵上,清宁道长一惊,剑阵徽徽一滞,虫髯客趁机冲天而起,脱离了剑阵的束缚。冷汗,已浸满了他的脊背。
清宁道长停下剑阵运行,远远看着他。长长短短的操丝从他袖底垂下,透出森寒的光芒“我会狩猎你,直到杀死你。”他的嘴角浮出一丝妖异的笑容,看得鱿髯客亦有些毛骨惊然。
他不敢多留,带着兰丸飞逃而走。这还是第一次,他在一个二流高手手底吃了败仗。但他并不感到恼怒,只有刻骨的恐惧。
清宁道长冷冷地注视着虫髯客离去的方向。
黑蝶慢慢枯萎,从空中落下。蝶丝也迅速从晶亮变为灰败。被他驱动的几具僵尸已经完全腐烂,尸体内的污液跟未孵化的蛛卵淌了一地。
一阵风过,失去寄主血肉滋养的蝶卵迅速枯朽。
清宁身后,只剩下寥寥十几个武当弟子,全都畏缩地看着他。
这些黑蝶固然凌厉至极,但寿命实在太短,活不过一个时辰。而蝶卵若是裸露在空气中,也会迅速腐败。他需要更多的黑蝶。他需要更多的力。他需要更多的寄主。
他回头,对最摘亲的弟子们柔声道“你们,愿不愿意为正道昌明牺牲一下?”黑蝶,从他手中飞舞而起,笼住了这些弟子。
兰丸被彻底吓坏了,再也不敢离开鱿髯客半步。鱿髯客的信心也在慢慢瓦解。
这座秘魔森林,迟早有一天要将他吞曦,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黑蝶、清宁,不过是森林的帮凶。他们迟早有一天也会被吞噬,成为黑蝶孵化前的寄主,而后,腐败。
这一次,真的已经穷途末路了吗?虫髯客竟无法回答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虫髯客与兰丸终于踏上了森林的边缘。
突然,他们身后的树丛一阵骚动。两人回头,就看到清宁道长那张极为妖异的脸—
多时不见,他的两条眉毛变得极长,从额前垂下,眼眶深陷进去,笼罩在一片黑影下。灰白的眼珠高高凸起,上面交布着无数裂纹,将眼珠划分成细小的圆孔,看上去竟宛如生出了千百只复眼。
他拘楼着身子,在丛林中缓缓行走,俨然一只直立行走的巨大蝴蝶!
满地枯叶发出惊恐的碎响,这只人形蝴蝶踉跄着,在黑暗中一点点逼近。
他的声音无比嘶哑“你知道吗这种力量??这种力量实在太强大了,只要拥有它,就可以天下无敌??什么卓王孙、杨逸之,全都不在话下我会一统武林,所有人都会歌颂我、纪念我??”
他踉踉跄跄地前行,千只复眼一起射出妖异的光。但突然,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地,头颅摔了出去。
一只黑蝶从他体内飞出, 晶莹的蝶丝缠住了他的头。扑的一声闷响,他的头颅破空飞起,静静悬停在空中。而层层蝶丝将他的身子裹住,形成一枚巨大的茧。
所有的弟子都死了,这种黑蝶繁殖得实在太快,需要的尸体实在太多。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珍贵的蝶卵不能暴露在空气中太久。于是,为了俘获这种强大的力,为了将无敌的魔物带出森林,清宁只能将蝶卵种在自己体内。他本以为,靠着自身的内力,能够哲时压制蝶卵的孵化,一旦走出森林,就能找到其他人作为寄主,将蝶卵移植过去。然而,就在他找到其他活人的一刻,黑蝶已破体而出。他终于与这种力同化!
虫髯客与兰丸看着他修死的样子,禁不住毛骨惊然。
但这种力量??但这种力量·‘·?
虫髯客忍不住看着渐渐飞近的黑蝶。拥有了这种力量,他能不能胜过杨逸之能不能胜过卓王孙?能不能取回他失去的一切?
连清宁都可以借此打败他,若是这种力掌握在他的手中呢?虫髯客忍不住抨然心动,他的目光,投向了兰丸。
兰丸脸色大变,疚狂地向外几去。但鱿髯客一出手,就抓住了他。
夜色,黏稠得宛如包裹在葬卵上的汁液,在森林的腹腔里滚动粉。
黎明,到底何时才能解化而出?
秋璇停住了脚步。她没有想到,海岛上竟然会有一座城。
恢宏的宫室坐落在城池中心,周围辐射出八条道路,将整座城划分为八片。每一片都修建着层层叠盈的房宇聚集着集市、酒肆、客栈和庙宇。高高的城墙将城池圈住,墙外是宽阔的护城河。就算是中原第一流的名都巨县,也不过如此。可是,此刻却已全部荒废了。
蓦霭沉沉,锁住整座城市,城内空得听不到一点人声。宫室上明亮的金漆已经暗淡,暮色返照在上面,就仿佛一位年华不再的老妇,哀伤地对镜叹息。原本高大的围墙已经颓败,巨大的裂痕纵横交布,尘埃与蛛网挂满门窗。空气中,一股腐败的气息四处弥散。这座城市的规模仍记载着它曾经的繁华,
但时光的无情却令它老态龙钟。
秋璇叹息道“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们面前是一条宽逾三丈的护城河,一座吊桥横亘在河上。两根粗如人仲的铁锁从城墙上延伸出来,仿佛城池狰狞的长牙。锁链上锈迹斑斑,木板更几乎全部腐烂,一踏上去就发出令人恐惧的裂响。铁锁摇晃灰坚的蛛网从木板的缝隙中簌簌脱落,坠人深不见底的暗渊中。没有水流,只有莫名的黑色阴技浮起,在寒风中卷起诡异的漩涡,却始终看不清究竟有多深。暮色笼罩下,几声凄厉的哀鸣划破长空,仿佛在提示着每一个人侵者—
这不是普通的吊桥,而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甭道。
河的彼岸,便是传说中的幽冥之都。当最后一缕夕阳消失时,那荒落的城池即将点起万盏鬼火,笙歌艳舞,化为无数孤魂怨灵的乐土。一人此境,再世为人。
秋璇仿若不觉,轻轻走了过去,穿过城楼,一直走上气息奄奄的大街。她微笑道“想不到你为我准备了一座这么好的城池。”郭敖歇默跟在她身后“我说过,要带你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这句话我却不敢苟同。那里不是有人吗?”
郭敖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只见道旁残存的门楼旁, 一人坐在门槛上,背向着他们,似乎正在弯腰捡拾着什么。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捡起来,拘楼的身子痛苦地颇动着。
两人向那人走去。郭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伯,请问??”那人的身体突然崩塌。一阵吱吱的惨叫尖锐地传人两人的耳中。郭敖一怔,双掌同时推出。那人的身体被他的掌风击飞,重重砸在院墙上,身上的袍子立即如枯叶般破碎。一群老鼠尖叫着从袍底钻出,
却并没有逃走,而是用后脚支撑着站起,拱起两只前脚,看着两人。
它们的眼睛血红。红得就像是两只血洞。
郭敖的眉头皱了皱。那人只剩下一具白骨,骨头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爪痕齿痕,应该是被这些老鼠吃尽的。
郭敖与秋璇对望一眼,都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这座城中,已然没有一个活人了。
两人慢慢向城中心走去,郭敖的剑心散开,搜索着城中每一处生机。
这座城似乎真的空了,但并不是没有居民,而是很多,都是老鼠。它们充斥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荒败的房舍全被蛀穿,青石大道被啃噬得残缺不全,无数的鼠道四通八达。
他们走了片刻,忽然听到一阵寒寒率卑之声,越来越多的老鼠从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拥出,将他们团团包围。但这些老鼠又感受到郭敖身上可怕的杀气,不敢太靠近,全都前腿抬起,像人一样站立着,用血红的眼
珠直直盯着他们。
他们每走一步,鼠群就跟着移动一步。到后来,老鼠越聚越多,整个大街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两人每走一步,就听到潮水般的哗啦一声。
它们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前方,有些呆滞,更有些诡异。
暮色,锁住了这座城市,仿佛铺开了满地残血。
两人几乎绕城走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一个人。这是座废城,也是座死城。夜晚来临时,月是那么圆,那么大,清怜怜地悬在空中,好像从来就没有过白昼。老鼠们全都人立着,看向月亮,仰头凄嘶。
整个城中立刻充满了那种尖锐的、让人狂乱的声响。
秋瑛和郭敖来到一处略为空旷的广场。五色的大理石被裁成各种形状,在地上铺成七朵巨大的牡丹。每一块石材都经过了精心打磨,平
整如镜,返照出凄清的月色。上百只白玉盆、水晶盆、琉瑞盆随意地摆放
在镜面上盆中没有奇花异草,只剩下一摊灰蟹的尘土。
这里,应该曾经是宫室的苑囿,虽被废弃了多年,却依旧能看出昔日的繁华。苑囿的东南角似乎曾种满牡丹,汉白玉的栏杆上还雌刻着历代歌咏牡丹的名篇。也许是由于大理石过于坚硬,这里并没有留下老鼠的痕迹,显得出奇的整洁也出奇的清冷。
城中几乎没有树木,唯有这片苑囿的中心盗立着一株桂树的遗骸。
桂树巨大,在如镜的地面上投下峥嵘的倒影,仿佛还在追忆着当年枝叶扶疏、上参月空的繁华。树干全部干枯了,一片叶子都没有,虫龙般的树根已被盆空、腐烂。
郭敖砍下几根树枝,倚着桂树搭起一个矮拥,又在树根上削出一块略为平整的地方,用木屑与枯叶铺出一张床。远远的有风吹来,清冷而荒凉。秋瑛抱膝坐在床上,听着无数老鼠的哀嚎心烦意乱。
她皱起眉头“你就不能想个办法,这么吵闹我怎么睡得着?”
郭敖道“好。”从地上坐起,走了出去。
过不了多时,北方的老鼠安静了下来。再过一小会,南方、东方、西方的老鼠也都安静了。空气中弥漫了房舍崩塌激起的灰土。郭敖慢慢走了回来。
城中的房舍已倒塌了三分之一, 八条街道,
全被展起的乱石堵住了。城,顿时陷人了死寂。这让月亮显得更大更圆。一旦望着它,就忍不住想象,月面上那层层阴影中到底住着些什么。想来想去再难人睡。
秋璇幽幽叹了口气。郭敖坐在离她八尺远的地方,狱不作声。
秋璇问道“你在想什么?”
“食物,水。”
秋璇再问“那你想到答案了么?水在哪里食物又在哪里?”
郭敖沉默。这座城中没有水,也没有食物。有的只是老鼠,无穷无尽的老鼠。郭敖定定道“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的。”
但一日一夜过去了,他什么都没找到。
每一口井,都被秽土填满,就算有水也没法饮用。所有的房舍,郭敖都仔细搜过,没有任何食物。
从破败程度来看,这座城至少已荒废了三十年,城中就算留下了食物,也早就被无孔不人的老鼠吃光了。
郭敖仍在搜索着,仿佛不知疲惫,不气馁,也不停止。
只是,这座城,却是空的,完完全全是空的。
第二日,正午。烈阳,炙烤着这座城,没有人能够想到,四月的天气怎会炎热得这么可怕。而一旦人夜,却又冰冷人骨。真是鬼天气。
郭敖替秋璇做了一把伞,撑在她的床上。秋璇似乎永远都是懒洋洋的,懒得动,懒得说话。没有水,没有食物,她都毫不担心,最担心的,反而是皮肤被晒黑。
郭敖突然站了起来。一阵嘈杂传来。远远的,在明亮的阳光下,只见一群人从北城门走了进来,一面走,一面发出感叹,似乎都惊讶于这座城市的宏大。郭敖无声无息地闪身而出。
没有打斗,一刻钟之后,他走了回来,手上提了个袋子,鼓鼓囊囊。
他将袋子扔在地上,哗啦一声响,一大堆金银珠宝散了出来。
秋璇俯身拾起一枚绿宝,极大极美,晶莹通透。如此品质,怎么都值几千两银子。寻常人家得到了,一辈子都花不完。
秋璇叹了口气“我宁愿见到的是一只煮好的鸡蛋。”
“但那些人不是母鸡下不出蛋来。”
“他们是什么人?”
“倭寇。好像是在海上跟他们的首领走散了,迷路漂到这里来的。
“下次你若再带我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至少要多准备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鸡蛋。”
倭寇们显然也又饥又渴,冲到空城里,一阵疯狂地搜索。他们自然什么都找不到。秋璇徽笑地看粉他们,看着他们的绝望越来越孟最后终于颓然坐倒在街道上,再也没有力气干任何事。他们畏惧郭敖方才展现出的绝世武功,不敢靠近。只用复杂的眼光偷偷瞄着两人,摸不清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秋璇叹气“真可怜。你说他们能活过七天么?”
“不能。”
“那我们能活过七天么?”
郭敖沉歇。
“是不是只要你找到水,就能,找不到,就不能”
郭敖缓缓点头。
“那你找到没有?”
郭敖摇头。
“那我看,你只有挖井了。”
秋斑本只是随意一说,但郭敖却真的干了起来。
他挑了一口城中最大的井跳了进去,整整挖了三个时辰。到后来秋璇从上面已看不到他的影子,郭敖才从井里出来。而这口井已成为一个幽深的大洞,至少有十丈多深。
郭敖沉默。没有一滴水。从地下十丈挖出的土,仍然完全是干的。这座城的地下水,像是已被完全吸干了。
秋璇靠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看着俊寇一堆一堆地瘫倒在大街上,东倒西歪。郭敖又挖了一口井,收获的仍然是一堆干土。
秋璇忽然问“你有没有觉得奇怪,这些老鼠吃什么呢?”
这座城里,足足有数万只老鼠若是没有食物,它们又怎么存活呢?
郭敖:“不奇怪。”他随意挥出一掌,将街上的一堆土轰开。
几只正在俯身吃着什么的老鼠抬起前爪,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它们吃的,赫然是一具老鼠的尸体。
那死鼠已经有些腐烂,肢体内脏被咬得满地都是,在地上散开暗红的血团。那些直立的老鼠呆看一会,见没什么事发生,又低下头围吃起来。咯吱咯吱的咀嚼声,让人毛骨惊然。
秋璇将脸侧开,皱眉道“够了。”郭敖袍袖拂动,尘烟轰起地上出现一个大坑。老鼠还有秽土全都被这一击卷走,露出干净的地面来。
秋璇叹息一声,将扇子举起,挡在额头上。
郭敖挖了六口井, 几乎囊括了城中的所有方位, 却没有找到一滴水。而他们来到这座空城,已经两天了。
秋璇叹道“这样是不行的。古人说万物皆我师。动物往往对水更为敏感,你不妨找找看,这些老鼠是去何处饮水的。”郭敖停下挖掘。这话非常有道理。老鼠的数量这么多,想必在城里已经生活了很久。如果没有水,它们决不可能存活。何况老鼠多生于地下,对水脉最是敏感。跟随它们,只怕真能找到水源也说不定。
整整一个白天,郭敖消失了。近黄昏的时候,他才重新出现。
秋璇见他的衣角有湿泥,笑道“找到水源了?”
“找到了。地下很深处有一个水坑,足够几百人喝上一年的。”
“那你为什么不取些回来?”
郭敖脸上泛起一阵烦恶“里面全是老鼠,整整一水池的老鼠。”
秋璇皱起眉头,又拿扇子掩上了额头“你怎么不去换身衣服?”
一想到他衣角上的泥土是从哪里沾上的,秋漩就一阵恶心。在这座城里呆了两天,她对那些长着红眼、不时人立的老鼠充满了厌恶。
太阳落下、回月初生时,城中难得地凉爽了起来。死寂,渐渐地笼罩住这座城池,不久,夜的寒气即将肆虐,将城池封印,而后,老鼠们尖利的嚎叫将令这里成为一座恶魔之城。
尤其是当秋琏知道它们为什么味叫之后。
夜色中,当圆月的冷光照着它们时,它们将狂性大发,互相追逐咬啮。物者迅速被周围老鼠一拥而上,连骨头都嚼得干干净净。垂死者凄厉的叫嚷让倭寇们心烦意乱。他们用恶语咒骂着,挥着太刀胡乱砍着空气似乎在攻击隐藏在夜色中的恶魔。
秋璇看着月亮“你为什么这么辛苦地找水?”她问的是郭敖。
“我曾经和卓王孙去过荒原,在戈壁中转了整整一个月,他不吃不喝也没事。你觉悟剑心后,武功就算不如他,也差不了太多,支撑二十来天应该没有问题。”郭敖缓缓道“剑心即天心,心成之后,我心即宇宙,不灭不坏。常人三五天不饮水便会脱水而死,而我却可以从空气中聚敛水汽,反渗皮肤。就算三十天不吃不喝,也不过损耗一半功力而已。”他抬头,注视着秋璇,“但你,却不行。”秋琏征了怔。这几日来,他全力找水,不惜深挖十丈,跟鼠群搅在一起,难道只是为了自己?
郭敖似乎不愿跟她对视, 转过目光, 淡淡一笑“许诺过要让你快乐,还想带着你去天涯海角,至少该先给你一杯干净的水吧?”
秋璇静静看着他。过去的郭敖,现在的郭敖,她都非常熟悉,但此刻的郭敖,却是陌生的。陌生到需要仔细分辨,才能够看清。
“过来。”她向他招了招手。郭敖微微迟疑,还是走了过去。秋璇轻轻握住他的手“谢谢你。”那一刻,她春水般的眸子漾开丝丝涟漪。郭敖的心轻轻一顺。
被囚禁的三年来,他炼去心魔,成就大道,本以为天下万物,都不足以触动他的心,但这一刻,他听到了夜风在月光下发出轻轻的吟哦。
他的心有些空落。时光仿佛突然回到三年前,自己又成为那个初人华音阁的少年,怔怔地站在海棠花树下,一任她的风华,姐花了双眼。
就听秋璇微笑道“你待我真好。”
待她好吗绑架她,逼她做她不愿做的事,故意在众人面前激得卓王孙与她决裂,又胁迫她来到这座满是狂鼠的死城。这算是对她好吗?
郭敖一时无言。
秋璇仿佛看出他的心事,柔声笑道“你人才出众武功又高,还处心积虑把我困在绝境中,对我又这么好,我应该觉得有趣才对??”“只可惜??”她的笑容缓缓凝结,静静注视他,一字字道,“你不是我所爱的人。”郭敖缓缓咀嚼着她的话,有些苦涩,但随即淡淡一笑“我不在乎。”秋璇抬起头,仰望星空。长发被夜风撩起,遮住了她目中闪动的光形,只余下一声轻轻叹息“可我在乎呢。”郭敖依旧默然。
秋璇看着沉默的郭敖,突然笑了起来“你不用这么难过,我还有一个好消息没有告诉你。”她的情绪变化太快,郭敖一时无法完全适应。
“我说过你不用照顾我的。”她的眸子神秘地眨了眨,手中忽然出现一只小小的玉瓶“瞧见没,少林寺的天王护心丹。”
那只玉瓶光滑圆润,显然是用上等的羊脂美玉雕成的。上面镌着几个红色的篆字,赫然是“天王护心丹”。
郭敖认得,这只瓶子是上代少林方丈的遗物。里面盛放着二十四枚天王护心丹,每一枚都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只要服上一粒,便可延七日之命。
秋琏笑道“护心丹若是当饭吃,一粒至少十天不饥。你再看这是什么?”她的脖子上戴着一块翠绿的玉石。郭敖一直认为只不过是装饰,但此时仔细一看,禁不住失声叫道“冰玉髓?”秋漩点头“算你识货。”
天王护心丹虽是珍物, 世间犹可寻觅,
但冰玉髓却算得上稀世奇珍。它在直径超过七寸的玉石中心孕就,其形如水,刚成形时若能得到,服饮后便可陡增二十年功力。但成形七日后就会凝成实质,不能服用。
然而由于其得天地玄妙而生,佩戴起来不但寻常毒物不能侵,还由于是水质,便可以从空气中聚敛水分。
冰玉髓中有一小槽,慢慢凝出一槽冰露。秋琏微笑着伸出手指,将一滴晶莹的露珠接在指尖上。而后,轻轻沾上樱唇。
郭敖沉默不语。有二十四颗天王护心丹和这枚冰玉髓,秋玻就算被困三个月,都不会有饥渴之虞。哪里用自己挖什么井,寻什么水。
他静静地看着这女子,却始终看不透。她就像是镜中的海棠,似真似幻,永远无法捉摸“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走?”他终于明白,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绑架了她。一路从浙江人东海,过南海,登荒岛,她之所以留在他身边,不过是她愿意而已。
秋琏的笑奋黯了黯“你不喜欢我陪你么?”郭敖淡淡道“喜欢。”
“喜欢就不要问了。”她幽幽叹了口气,“免得我伤心。”
清怜的月色中,两人都沉狱不语。
忽然,一阵奇异的咀嚼声传来,夹在鼠群的惨叫中,显得格外刺耳。
散坐在街道上的倭寇听到这咀嚼的声音,猛地立起耳朵。
他们已经三日三夜没吃任何东西,
饥饿几乎磨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每个人的胃中都仿佛有一只轮子在不停搅动,让他们整个人都开始焚烧起来。在如此饥饿的耳朵听来,那咀嚼声不音一胭天音绝唱。
他们倏然站起,互相呼喝粉,向咀嚼声走去。
— 破败的房舍被推倒,烟尘弥漫中,一个倭寇被提起。倭寇拧着他的胳膊,大声喝骂,似乎在论责他怎能私藏食物,背着他们偷吃。
忽然,所有人静了下来,因为他们看清了那名樱寇吃的是什么— 赫然是一只老鼠。一只半截鼠头被咬碎,却仍在他口中拼命挣扎的老鼠。
惊得与恐惧令摘住他的人松开了手。那名侯寇用力一挣,两只手顿时获得自由,立刻抓住老鼠的后腿,用力往嘴里一送。吱呀的惨叫声顿时停止,老鼠的半截身子钻进他的咽喉,诡异的咀嚼声顿时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每人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这疯狂的一幕。
才一小会儿,一只老鼠就被他吃光。那人脸上露出一阵痴迷的笑,连连点头,大声用楼语欢呼“打协七、、(好吃呢!)”
“书‘、‘、!”他转向同伴,不停重复,“打‘、匕‘、!”
沉闷的城中,一时间只剩下这句疯狂的魔咒,久久回荡。倭寇们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看着他嘴角的血迹。浓浓的血腥强烈地搅动着他们的味觉。寒冷的夜风中,那抹猩红是如此的温暖。
零星的应答响起“打‘、匕、、?”
他的回答更像是惨号“才、、七、、!”
更多的人应和“招“、匕‘、??朽、、匕协??打、、七协!”
他们在那名俊寇的带领下,冲向黑茫茫的鼠群。响亮的咀嚼声,几乎将整座空城淹没。
郭敖带着怒气出现时, 也不禁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群倭寇跪在鼠群中,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只肥大的老鼠,拼命地往口中塞。看到郭敖,他们的脸上露出迷醉的笑容,将半死的老鼠从嘴中拖出,送到他面前“打协匕‘、!”
郭敖拼命强压一杀戮的欲望,方才没有将他们全都斩碎。
夜色,被惨烈的咀嚼声搅得粉碎,直到黎明的到来。
郭敖沉默着。这座死城,是他的牢狱,也是他的天堂。无论环境如何残酷,都比人多的地方好。这里,令他想到了沙淇。
夜晚,若不是圆月如此的大,便可以看到星光。沙摸中的星光,是最美的。躺在沙堆里,在死亡的怀抱里看着遍布天幕的小小星辰,就像是躺在它们之间,连死亡都变得美丽起来。那时所做的梦,就像是永恒。
他想带她去沙澳,就是想让她看一眼那里的星光。她看到了,会不会永远记住他?
翌日正午。一串鼓声在沉闷的城市中响起。樱寇们踏着鼓点,跳着怪异的舞蹈,从街道的尽头缓缓走来。两个击鼓的男子上身赤裸,露出精干的肌肉来,一下下捶着大鼓。他们连同大鼓一起,被十几个人抬着,大鼓的后面,所有的楼寇肃穆而整齐地跳着神乐,步步靠近。
鼓声,像是嘶哑的号角,弥漫成惶恐与野蛮。舞蹈,在街道中蔓延,化成狂欢的极乐。队伍一点一点娜动,终于停止在郭敖与秋琏面前。所有人突然发出一声号叫。
秋琏伸出手指,放在唇上“他们应该是在跳祭神的舞蹈。”
良久,乐声停止,一个首领模样的人越众而出跪在郭敖面前,大声说着什么。秋玻笑道“他们将你当成神,要你保佑他们,还要为你献上最真诚的祭祀。”
首领重重磕了几个头,肃然退下。后面赤着上身的俊寇,献上一个大篮子。篮子打开,所有的倭寇都跪下来,大声地念着祈文。
郭敖脸色变了。那赫然是一篮肥大的死老鼠。。。
首领叽哩咕噜一阵。秋玻道“他问你,对他们的祭祀满惫么”郭敖冷笑“非常满意。”
“他们请求你的赐福。”
几人恭肃地捧出一只巨大的袋子,撑开袋口,眼巴巴地望着郭敖,似乎在期待他的踢福。郭敖淡淡道“好。”
阳光陡然亮了。首领一阵痉孪,脖子已被扼住。郭敖面无表悄,将他提到面前,指节缓缓用力。那首领张大嘴,吃力地想要出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吐出一个字节。他的脸越来越萦,双手在胸口乱抓,似乎想将心都刻出来。
突然,“咔”的一声响,他的脖子被生生扼断,鲜血溅起一丈有余。
郭敖将尸体摄人袋子中,淡淡道“这就是赐福,满意了么?”
那些楼寇脸上变色,
全都跪了下去。他们捡起装有首领尸首的袋子,肃穆跪倒。那袋子上用浓墨写着两个大字“福袋”沉闷的鼓声再度响起,妖异而诡秘的神乐在荒废的街道中蔓延,一直走入宫殿。
晚上,鼠群的尖叫声小了很多,响亮的咀嚼声,却一刻都没有停歇。
这些侨寇好像获得了无上的美味,疯狂地捕食粉老鼠。他们的身材很快就变得臃肿,每个人的肚子都崎形地胀大,几乎拖到地上。他们仍然跳着破碎的神乐,疯狂大叫着,满城搜索着美味,没有一刻停止。
这座城,很快就变成了真正的死城。鼠群,被五百三十六名俊寇吃得精光。再也没有细碎的尖嚎响起,夜晚是一片死寂。月亮依然是那么大,那么圆,照得城中和白昼一样明亮。
倭寇们的肚子都跟麻袋一样,瘪了下去。饥饿之火再度主宰了他们的身体,但这一次,却更加地难熬。一旦品尝过鼠肉的美味后,胃的每一点空虚都让他们愈加难受。
必须要吃点什么东西··?他们喃喃地对自己说。可,城池中除了秽土,什么都没有。
突然,一名倭寇惨叫着跳了起来“福袋!”他惊喜地跳起舞蹈,好像神姬们要唤醒天照大神,不住用楼语大声地叫嚷着“福袋!福袋!”
倭寇们先是迷惘,之后开始慢慢地应和他。
“福袋??福袋??福袋!”他们一个个加人舞蹈,疯狂扭动着脸上露出狂喜。巨大的肚子瘪着拖到地上,发出鼓声一般的砰砰闷响。
所有人拥进宫殿,将巨大的袋子抬了出来。
袋子打开,已经半腐的首领露了出来。大家一起扑了上去??首领的尸体迅速被肢解,一块块被捧在手里。他们争着,抢着,厮打
着,狂乱而急迫地尖叫着,层层堆上来,疯狂地挤压着下面的人,企图抢到属于自己的一块。腐肉、内脏、甚至骨骸,迅速被吞吃干净。
但那些已被撑大的胃,却没有得到半点满足。他们舔着嘴角,品尝着舌尖上残存的血腥,吸吮着空气中的味道,意犹未尽。刚被激起的食欲疯狂搅动,将他们的躁动和贪婪点燃。他们需要更多的血,更多的肉。
他们的眼睛慢慢开始变红。红得就像两只血洞。直勾勾望着前方,有些呆滞,更有些诡异。迷蒙间,他们仿佛看到很多的血,很多的肉,在身边浮动着,新鲜、美味,足以填饱饥渴的肚子。
他们渗叫着,向彼此扑了上去。顿时,整座城中都充满了那种尖锐的、让人狂乱的号叫。
杨逸之静默地跟在相思身后。
海岛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清冷的海风吹拂,抬头看去,天蓝得就像是没有尽头。海上的天若是晴时就晴得很彻底,
一丝云都没有,让人忍不住疑惑,若是抬头,会不会在天空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相思似乎也不知该走向何方,只是茫然前行。
从海滩上看去,
这片岛被大片森林覆盖,看不出有多大。但走不了一会儿,森林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花海。广阔的平原上有柔和的矮坡,鲜花遍布其上。它们的颜色极为鲜艳,一片连着一片,就像是天孙织就的星河。花色虽多,但彼此并不混杂,红色就是红色,方圆十丈,开到茶那,紧挨着的又是一片黄花,灿然绽放。而其余的地方,都被莺紫的花朵
占据,花海绵延数十里,仿佛一片巨大的紫色织锦。
相思缓缓走人花海。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微风轻轻吹起,漾起一阵浓冽的香气,缓缓沁人人的肌肤,令人心旷神怡。就连两个满腹心事的人也禁不住停下脚步,呼吸着这香醉的气息。身体自然打开,索取着更多香气。这香气似乎有安息的作用,可以令人忘掉烦忧。
伴随着嗡嗡的振翅声,蜜蜂在花丛中穿梭,采着花心深处的花蜜。
这些蜜蜂体型极小,身子淡紫,钻到花苞深处,浑身沽满花粉才出来。一飞动起来,花粉落得漫天都是。就像是淡淡的星尘,洒满整片花海。
相思张开手,花粉从空中职落,落在她手上。淡淡的,有红色、黄色最多的是紫色。
相思缓缓地在花丛中坐下, 就像是花海中的一只蝴蝶。遥远的塞外,也有另一片花海,一样无边无际,一样春意盎然。,只不过,那里的花只有一种颜色— 青色。曾几何时,
那个青色的身影也曾踏过千山万水,来塞外寻她。一如今天他寻找小鸾。
为了她,他曾独面千军万马,只淡淡对她说我命令你,跟我回去。
那一刻,他在白马上对她伸出手,让她忘掉一切优愁与担负。但她没有,她选择了回到荒城,去做她的莲花天女。于是,花海深处,他转身离去。再不管花开花落。自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的笑容。他对她,永远都只是青色的云,永难亲近。直到今天也是一样。
怨恨他么不。怪只能怪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跟他走,放弃那些受苦的人,放弃荒城呢毕竟,在战争中她又能做些什么大概只能守住自己的爱情吧。有时候,她也会疑惑,自己选择了留下,到底是对是错。但记忆却仿佛空缺了一大块,再也无法复原。
她只记得,她守护的城池最终化为了尘土。她最想救的五百人,全都变成了骸食。而她的爱情,从那一天开始,褪成淡淡的青色。
值得吗相思静静想着,笑容逐渐黯然。在这片绚烂的花海中,一切都在绽放,只有她的笑容无法盛开。
杨逸之远远望着她。却无法靠近。
无论是莲花天女,还是上弦月主,都离他那么遥远。傀儡剑气解开后,他与她便形同陌路。而他却无法漠视她的痛苦。
他记得三连城上,他曾经许下的诺言—
如果注定了要失去,我宁愿不曾拥有。如果这份记忆让你无法承受,那么便请你徽笑着忘记。我亦终生不再提起。两年前,当她选择了留在那一抹宵色身边,他心痛如死,却尊重了她的选择。只因他看到,当她陪伴在那人身边时笑容是那么单纯。
而当她在自己身边时,悲伤与优愁是那么多。于是,他宁愿放手。
宁愿岁岁月月, 永远承受相思的煎熬宁愿看着心爱的人近在咫尺,却不能言,不能动宁愿仍由她留在别的男子身边,却只能歌默守护。
两年的岁月,却漫长得仿如一生。一生漫长的凌迟。
但他并未后悔。如果她和他的爱只能是一道刻骨的伤痛,他宁愿一个人背负。只要她幸福。可是,他的放手真的为她换来了幸福吗?为什么她还是如此忧伤!
杨逸之远远看着她。连片花海在暮风下起伏,宛如卷起的波涛。她坐在一处级坡上,轻轻抱住双肩,茫然望向远方。那一刻,她的身影是那么单薄,仿佛一只受伤的蝴蝶,停栖在茫茫沧海之上。无法起飞。
杨逸之的心轻轻抽搐。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这么多年,他究竟为她做了什么?让她一次次遭遇危险,然后再一次次救她吗?让她一次次为爱所伤,然后再为她祈求幸福吗?
是谁, 安排了这样的命运— 一定要让他在她哭泣的时候才能出现是谁,设计了这个无解的谜题— 他用尽所有力量去守护她,却给了她那么多不可承受之重。是不是就是他自己?
杨逸之紧紧地握住了双手。他忍不住想走向相思。
突然,一个声音高叫道“杨盟主,别来无恙。”那声音中气十足,语调却颇有些古怪, 仿佛不谙汉语。杨逸之回首—
就见一人站在花海中,对着他双手合十,满面笑容。那人身上一袭黄袍,皓眉长须,赫然是在乐胜伦宫前遇到的扎什伦布寺大德加查。在他身后站着一群喇嘛,好些相思都还记得,也都是在雪域之炭上对抗帝迎时见过的故人。
他们一齐合十双掌,向两人行礼。杨逸之不敢怠慢,急忙低下头来,躬身回礼。相思问道“大师们何故来此?”
“闻说南海观音现身此处,于是特率弟子前来瞻仰,取些佛法。”
相思问道“大师可曾见到南海观音?”
“我们来此已有三日,走来走去都是茫茫花海,没有出路。但佛经上云,无穷花海涌现,便是佛兆。想来南海观音已知道我们到达,是以化出花海幻相。只要我们虔诚等待,不久她就会出现。两位又去何处?”
相思默然片刻,说不出话来。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我们漂泊到这座海岛,与伙伴们失散,找寻不到。”加查大师笑道“那我们可共同等候观音。观音现身之后,两位不妨间一间她伙伴们的下落。”
两人没有别的去处,也就只好同寒。
佛门尚简,便在花海中随愈打坐,诵念佛经。群群蜜蜂也被吸引围着他们嗡嗡吟唱。倒真有古佛说法,万类谛听的愈味。
夜,渐渐沉下去。花粉仍在空中载沉载浮,被天上的星光照扭,透出淡淡的荧光来。坐在花海中仰望,那些花粉在微光中仍能分辨出各自的颜色来,有红的,黄的,更多的是紫的。清冷的夜风中七彩花粉级级流动,返照着通透的月色,在空中汇聚起一条光之缎带。这景象宁静而凄美,
令人不由得想起了分割牛郎织女的银河。杨逸之忍不住向相思望去—
相思的眉头微微盛着,似是在思量着什么。他与她何尝不是隔着一条银河,彼此只能相望。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突然“啪”的一声响,一名小喇嘛举手,将一只蜜蜂拍死。
加查大师温声道“顿珠,你过来。”那名小喇嘛恭声答应,缓步走到加查大师身前,虔诚跪倒。
“万物都是一命,岂能随便杀戮佛祖尚且割肉喂鹰,我们没有那般功德,亦不能随便杀生。此次大家进人花海,本就侵占了蜜蜂的家园,它们仇恨我们,蛰伤我们,也是应该,岂可随意戕害?”
顿珠愧然道“是。多谢师尊教诲,弟子深感惭愧。”
“去吧,诵念十遍《往生咒》,为其祈祷。”
顿珠退后坐倒,虔诚地念经。
花海中蜜蜂极多,体型又小,落在身上,人徽徽一动,蜜蜂受惊,便会伤人。有些弟子忍不住伸掌拍打,此时听师尊如此说,都深感惭愧,大声跟着念起经来。
相思亦对加查大师心生敬意,不再驱赶身上的落蜂。杨逸之暗运风月剑气,将蜜蜂从她身上驱开。
一直到月快落了,加查大师才率弟子们歇息。相思心力交困,和衣在一处矮坡上睡着了。杨逸之不能成眠,就借着星光,跟加查大师谈论佛法。讲到佛祖舍身的故事,杨逸之感概万千。
见别人舍身容易,但真到自己头上又岂能说舍便舍于旁人而言,肉身难舍。但于他而言,却是身可以舍,但一片心意却无论如何无法割舍,又当如何加查大师见他对佛法有兴趣,也是欢喜为他详加解释。
突然,矮坡上的相思发出一声惊呼。杨逸之一惊,急忙抬头。只见相思已经坐起,一个黑影正不住向她扑击。杨逸之身化月光,倏然掠出。那个黑影,赫然竟是加查大师的弟子顿珠。淡淡星光下,只见他满脸狂乱的笑容,双臂张到极大,诡异地不住颐抖,口角大张,恶狠狠向相思咬来。
相思的武功本也不低,但顿珠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且面目极度扭曲,看上去宛如恶鬼,几令相思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顷刻间,顿珠一口恶狠狠咬住相思的肩膀,味的一声撕下一大片衣衫来,凝脂般的肌肤立即攀露在夜风中,惊起一层寒栗。相思惶然变色,
急忙遮住肩头。顿珠倏地跳起,恶狠狠地向她的咽喉咬下。
杨逸之恰在此时赶到,光芒一闪,顿珠凌空飞了出去。他急忙扶住相思,问道“受伤没有?”相思惊魂未定,只紧紧抱着肩膀,不住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杨逸之心中一痛,想要抚慰她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
加查大师率领其他弟子赶来,顿珠正从地上爬起。
杨逸之这一招出手凌厉,将他的右臂完全折断,露出嶙峋断骨。他却茫然坐在地上,浑浑噩噩仿佛不知疼痛。
加查大师一掌扇在他脸上“畜生!你做了些什么!”顿珠仿佛突然惊醒一般,哭道“师父,救我??”加查大师厉声道“救你?我们佛门的清净之誉全都被你败坏了!”他站起身来,满面惭愧地对杨逸之跟相思道“相思姑娘,我教徒不严,致你受惊。我一定重重罚他。”相思轻轻点头。杨逸之扶她坐下。
加查大师命九弟子、十三弟子将顿珠押下,严加看管。
顿珠深怀愧意,不再进半点饮食,远远地盘膝坐在花海中,念诵经文。加查大师命人给他送水时,才发现他用戒刀刺进腿中,将自己钉在了地上。他要用自己的血,洗清自己的罪草。
他无时无刻不在念着经文,尽管神志已渐渐模糊。渐渐的,相思原谅了他。也许,修行的生活真的太苦,才会令人犯下古怪的错误。
顿珠双手合十,虔诚念经,如同坐化的古佛。茫茫花海中总是飘扬着一股馥郁的香气,令人沉醉。尤其是在夜晚,天上星光最明亮的时候。
杨逸之抬头看着横过中天的星河,久久无语。相思的情绪并没有完全平复,他本该陪着她的— 但他有什么资格陪粉她只能孤独一人,卧看牵牛织女。
猛然,一声尖叫撕裂宁静,传人他的耳中。相思!
杨逸之瞬间就赶到她的身边,眼前却是一幕诡异至极的景象。
顿珠完全疯了!他双臂拼命地向后张开,剧烈抽搐,怪异的姿势令他的身子拘楼下来,仿佛一只垂死的蜜蜂。他的嘴极力张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追逐着相思动作虽然诡异,却极轻快。
相思从矮坡上奔下,踉跄着躲避他的追击,却不小心跌倒在地。顿珠口中发出世噬异鸣,猛然俯冲下来,一口狠狠咬住了相思的脚踝。
相思痛极,翻倒在地,顿珠的身子一阵诡异的扭动,从地上弹起,露出狰狞的牙齿,猛地向相思的喉咙咬去。突然,他的身子凌空跌开数丈。却是杨逸之赶到,风月剑气爆发,将他击倒。
杨逸之扶起相思,柔声道“不要怕,我在这里。”相思惊惶地抓着他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顿珠双手已完全折断,但体内像是有一股怪异的力量支撑着他,令他不住地从地上弹起,想要扑咬相思。相思全身颇抖,紧紧握住杨逸之的衣袖,躲在他身后。杨逸之皱眉,手微抬,一道剑芒击在顿珠双膝上。
顿珠大声惨叫着, 面孔突然松弛,
脸上露出恐惧至极的神色“师父,救我!救救我!”加查大师终于赶来,痛心疾首地看着顿珠,转身向相思、杨逸之躬身行礼“佛门不幸,出此败类。老袖实在庇护不得。但求姑娘能留他一丝转世的机会。”顿珠脸色慢慢平静下来“弟子自知罪孽深重,愿请师父为我转世。”
梵唱禅音在花海中浮动,每个人的面上都浮现着哀戚。那是为顿珠所做的法事。等法事做完,明日正午,便会对他实行戮身之刑,接引他的魂魄重人轮回。
夜,渐渐深了。顿珠全身被锁,手脚伤处草草敷了些药,躺在花海中。杨逸之再也不敢离开相思,坐在矮坡不远处守护着她。
喇嘛们做了一天法事,也都累了,就地歇息。
顿珠轻轻叫了起来“师父??师父??”叫了几声,只听加查大师低声道“你还有脸叫我师父?”顿珠泣道“弟子知道罪孽深重,但自幼由师父抚育长大,极修中便感受师恩,此时想到即将再人轮回,无法报答师恩,心里难过至极。”加查大师默然。他的这些弟子,哪个不是由他抚育长大若不是犯了极大的过错,他又怎舍得如此惩罚他从地上站起,走到顿珠面前叹道“你做下这等恶事,师父也包庇不了你。”他温言道,“你好好去吧。如若有缘来世再投我门。”
顿珠拼命支撑着身子。他的手足俱断,碎骨扎进泥里让他勉强坐起。此情此景,看得加查大师一阵酸楚。“师父,你就真想杀了弟子吗?现在没人看到,你不如放了弟子,就对其他人说是弟子自己逃走的。师父??我这么年轻,我不想死”说着,顿珠失声哭了起来。
加查大师叹息“师父怎能放你佛门森严,我不能为你破戒。”
顿珠急声道“师父,
戒律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此处乃是观音的宝山,如若我有罪,必然出不了此岛,如若我无罪,师父何必杀我师父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加查大师也犹豫了起来。顿珠见机道“师父若是怕我继续作恶,不妨将我武功废去。我保证此后决不做错事,师父”
说着,他挣扎着向师父爬去,鲜血淋漓。
加查见爱徒如此凄惨,也不由动容,滴泪道“好吧。你若能记住师父的教诲,也不枉咱们师徒一场。”说着,轻轻将他扶正,将他双手解开,正低头解他脚上绳索,突然,只听一阵诡异的遨哩声。加查急忙抬头,就见顿珠的双眼已经变成紫色。
他断碎的双臂死命向后展开,嘴唇几乎已完全裂开,白森森的牙齿凸出,不像是人,倒像是垂死的妖魔。加查大师大吃一惊,可顿珠的牙齿已然咬住他的咽喉,刀一般刺人他的血肉,加查大师的身体逮然痉挛。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悔意。他实在不该心软,因为这已不再是他的徒弟,而是恶魔。
他猛地运起全身功方,使劲攥住了顿珠的身体。佛门内功骤爆发。
噬喳的声音陡转尖利,顿珠的身体竟被他硬生生地折为两截。但顿珠的牙齿却一直恶狠狠地咬着他的咽喉,决不放口。身体断裂的痛楚让他将全身力量聚集到牙齿上。突听一声闷响,加查大师的咽喉竟被他咬出一个大窟窿。黏稠的鲜血从窟窿中涌出。顿珠的半截身体发出一声嘶鸣,
拼命想跳起,吸吮那股鲜血。但他的生命也在此时到达尽头,伏在加查大师的尸体上,渐渐僵硬。
被惊醒的喇嘛们,连同杨逸之、相思一起,看到了这惨烈的一幕。
两具尸体都被埋起,结成一个小小的坟垄。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方才的惨状仍萦绕在每个人心头,无法挥散。顿珠双手逆舞身后,牙齿凸出的狰狞姿态,成为每个人的梦魔。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顿珠会突然变得这么疚狂。他本是寺中最温文的喇嘛,平时连生气都很少见到。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恶魔。在这片花海中,这些沉睡的恶魔将被一一唤醒。
喇嘛们念粉佛经超度加查大师与顿珠的亡灵。
加查人师不在了,他们该怎么办是继续等待南海观音,还是回归雪域他们谁都拿不定主意,只能忐忑地念着经文。
中午吃饭时他们拿出携带的干粮,分给相思与杨逸之。一百多人默默地坐在加查大师的坟前,不知该说些什么。
相思将干粮碾碎,托在手心。那些细小的蜜蜂纷纷落在她掌上, 伸出吸管一样的嘴,尝试着将干粮的碎末吸起,可吸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忽然双翅振动,飞了起来,恶狠狠地冲下。
相思一声痛哼,蜂刺鼓在她掌心,一股奇异的麻痒迅速传遍全身,恍惚中,整只手就像被浸在了沸水中,被烫得皮开肉绽,仔细看去,却只有微微红点,并没有太多异状。杨逸之急忙拿出伤药为她医治。才一触她的肌肤,就觉她周身火烫,就像一块烙铁,不禁大惊—
这小小蜜蜂怎会有如此剧毒?
那只蜜蜂整了相思后全身毒液流尽,生机立即断绝。它小小的身子仿佛成了一具空壳,被风吹起,漂浮在花海中。蜜蜂,是何等渺小,又是何等惨烈,虽然微不足道,但若被触犯,一定会用整个生命来复仇。
杨逸之轻轻叹息,将毒液从相思的掌心挤出,包扎好伤口。他感到相思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却无能为力。
沉闷的午餐完结后,嗽嘛们在净手,准备开始午后的诵经。
“弥落,如果我不能回去,能不能告诉我的徒弟,让他不要再那么怯懦我最担心的就是他太过于眷恋母亲,始终长不大。”
“边妙,你放心好了。我定会将你的心愈传达给他!”
“弥落,那我就放心了!”
突然,一名正在谈话的喇嘛发出一阵凄厉的嘶叫,突然攀起,双手向背后摆出奇异的姿势,两排尖牙凸出向另一名喇嘛恶狠狠地咬去。
那名喇嘛刚才还跟他话普家常,完全想不到他竟突然变成恶魔,惊慌地叫道“迦妙??”
被一口恶狠狠地咬在脖子,。剧烈的疼痛伴随着烧灼感迅速从伤口蔓延开来,弥落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像是被一股巨力吮吸,向外狂奴。
他大吃一惊,运尽全部力气挣扎,但咬着他的迎妙力气大得异乎寻常,两只手向后奇异地摆动,身子却紧紧贴着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别的喇嘛虽然都在不远处,却没有一人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凄惨的叫声在花海深处回荡,围绕着茫然失神的人们。
杨逸之双指探出,隔空敲在迎妙颈骨上。迪妙忍不住张嘴,弥落用力一挣,才从他口里挣出,只是弥落的喉咙已被咬得血肉模糊,呼吸的时候都有噬噬的气息从伤口处漏出。
其余喇嘛这才回过神来,锵锵一阵乱响,几十柄戒刀出鞘,将迦妙团团围住。边妙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慢慢坐起。他看着弥落鲜血淋漓的喉咙,眼角流出一串泪“弥落,对不起??”
他试图为弥落包扎伤口,但刚一靠近,双手便禁不住一阵奇异地抖动,脸上的表情也陡然狞恶起来,双眼凸出,透出淡紫的妖芒。弥落毛骨惊然。他自三岁起就跟边妙一起流落街头,后来同时板依佛门,可说是换命的交情。但现在,迦妙怎会变得如此疯狂,非要杀死自己不可...
迦妙不顾身边刀芒闪烁,努力想靠近弥落。他几乎已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一张口就是世噬声。弥落大叫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突然,人群中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名持刀戒备的喇嘛,被身边另一名喇嘛狠狠抱住,一口咬在咽喉上。那名喇嘛凄厉地惊叫粉,极力挣扎,可抱住他的喇嘛显然对他的武功极熟,身子扭动,咬得越来越紧。
咽喉脆骨被嚼碎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旁边的喇嘛脸上变色,想要用刀砍他,但想到此人乃是寺中一起长大的兄弟,这一刀怎能砍下去刚犹珠了片刻,同伴的喉咙已被完全咬开,鲜血喷了抱住他的喇嘛一身。
瞬息之间,咬人的喇嘛漫慢站起,面上沾血的诡异笑容,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毛骨谏然。他淡紫的眼眸令人仿佛看到了恶魔。
突然之间,他的眼睛一阵急遽地眨动,紫色仿佛被突然抹去,消失无踪。他身子一震,仿佛惊限,目光呆滞地往下遗巡。待他看到地上的尸体,顿时惨叫起来“哥哥,是谁害了你?我要为你报仇!我要为你报仇!’
他无助地望着周围的人,目光中尽是哀伤。
所有喇嘛对望一眼, 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惧— 自己身边的这个人,还值得信任吗?
悄悄的,所有人都娜着脚步,离对方远了些。谁都不知道身边的人,会不会像刚才那两人一样,突然变得疯狂,扑上来死死咬住自己的咽喉。
花海中一片死寂。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人能够依靠。身边站着的,也许就是一名人形恶魔。突然,又是一声剧烈的噬世声响起一名喇嘛甩开手中戒刀,疯狂地向身边的人扑去。那人有了前车之鉴,一声协叫,拔腿就跑。嚓嚓两声响旁边伸来两柄刀,将追赶的疯狂喇嘛双腿砍断。
那名喇嘛在地上打着滚,不停惨叫“救我!救我!”
没有人救他。几个持刀喇嘛慢慢上前,手中戒刀精光闪烁。他们脸上的杀惫, 是那么明显— 这些脸上透出淡淡紫色的人,
已不再是同伴。结局必定只有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突然,相思冲了上去“不!你们不能这样做!请给他们一次机会!”
手提戒刀的喇嘛脸上露出一丝讥刺“机会给他们杀人机会么?”
“这或许是病,总归有治的办法。将他们绑起来好不好绑起来,他们就不能伤人,我们慢慢再找治疗的办法。“喇嘛沉吟着,互相看了看,双掌合十“女施主真是菩萨心肠。就依你所言。”几名喇嘛手持戒刀,将几名疯狂的喇嘛绑起。他们并没反抗,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相思对杨逸之道“你有没有什么发现?”杨逸之摇了摇头...
每人手上都紧紧握着刀,不管是谁,只要稍微靠近一点,便会立即引发一声厉喝。这片花海中,似乎藏着恶魔。借着花粉潜人人的脑中,控制了他们的灵魂。这是个鲜花遍地的修罗场。恶魔在杀戮与鲜血中悄然潜行。
两个时辰之内,又有四名喇嘛被砍翻在地,绑了起来。他们疯狂之
前没有半点异样。这些人被绑成一团,好在他们彼此之间并不会撕咬。
杨逸之沉吟着,慢慢向前走去。他知道,相思必定会救他们。她总是这样,任何人,不管所犯的罪恶有多大,她都愿意原谅他们,拯救他们。
如果他想保护她,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出这些人疚狂的原因。
幸好,他有风月剑气。风月剑气本是以光为力,与自然万物相合,于最虚无处生出大神通。它对万物的感应最是敏锐。杨逸之见这些人病症太过奇异,便想借风月剑气,来感应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才一靠近这些被缚之人,他的心中便突然一震。一股难言的狂躁,
从那些人身上,透过风月剑气,传到他的内心。以杨逸之的修为,心神早就清明如月,仍不由一惊。风月剑气无形无息地探出,像春风一样笼住那些人,那些人的身体瞬间就像透明一般,显现在杨逸之心中。
杨逸之倏然而惊— 狂躁来源于那些人的大脑, 仿佛有一股奇异
的力量聚结在脑髓深处,不停地急速扭动。杨逸之尝试着用风月剑气触动这团躁动,那人突然一声嘶叫,双手猛然后仰,低头向杨逸之撞来。这一瞬,他仿佛力大无穷,绳子被挣得一阵裂响,牵连到其他人也被拖倒。
他们脑中的狂躁来自哪里呢杨逸之心中疑惑, 缓缓收回风月剑气。他回到相思身边,默然坐下,剑气再度探出,环绕在两人周围。
幸好,相思与他脑中都没有这种力量的存在。
相思忧愁地问道“有办法吗?”杨逸之摇了摇头。这团力量已经深人颅脑,如果要强行移除,这些人必死无疑。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但他却什么都没说。他不想让她担心。
清晨,杨逸之在阳光中醒来,就见相思远远跪倒在地,似乎正在抽泣。杨逸之的心一紧,急忙走过去。炫目的阳光下,血腥满地。昨晚被缚的那些人,全都身首异处。杨逸之震惊地抬头。
喇嘛们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和相思。杨逸之能够想象得到,相思此刻是多么的失望。他们辜负了一个信任他们的人。他们或许想不到,如果有一天他们身陷灾难,为所有人抛弃,这个女子仍会为他们祈命,
用尽所有去保护他们。这是何等值得珍惜的善意。可惜当沦陷之人不是他们时,他们只会肆意践踏这仅存的善良。
杨逸之心中忽然灵光一闪,拾起血泊中的一把戒刀,向一枚滚落在地的头颅劈去。相思发出一声惊呼,想要阻止他。可杨逸之出刀如风,瞬间已将头颅劈开,用刀尖在血泊里仔细搜索。
相思震惊地看着他。这个清明如月的男子, 为何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是什么改变了他,是这片花海么?杨逸之的眉头紧皱,缓级将戒刀挑起“我明白了。’,
刀尖上,是一团黑色的血污—
蜜蜂。蜜蜂的双翅努力后张,六只尖脚死命抱着脑髓,嘴针深深扎进其中。令人恐惧的是,这些蜜蜂竟然都是活的,脑盆被斩开,它们发出一阵嘶鸣,拼命想要飞出。那种声音,就跟发狂之人的世世啸叫一模一样。
相思恍然大悟。罪魁祸首居然是这些蜜蜂。它们体型极小,落在人身上后,便沿着耳道爬人脑颅,释放毒液,致人发疯。这也就是杨逸之的风月剑气所感受到的狂乱之力。想不到加查大师命弟子不可随意杀生,却造就这么多弟子陷人魔劫连自己都未能身免,实在极为讽刺。
相思正在感概,杨逸之的身子陡然一震,缓缓回头。茫茫花海中,只见所有喇嘛全都手持戒刀,将他们团团围住。淡淡的紫光自他们眸中闪出,越来越浓,越来越亮。
风月剑气,发出一声啸响。仿佛千年古剑,感受到浓烈的妖氛,激起漫天龙吟。杨逸之的心,缓缓沉下去。周围一百三十六名喇嘛每人脑中都有一团狂乱。显然,他们已全被恶魔蜂俘获,随时都会陷人狂攀。
相思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脸色顿时苍白。她轻轻摇头“救救他们??”杨逸之低头,看到了她眉间的哀婉。蜂毒一且人脑,便绝无可救,杨逸之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此刻,唯有死亡,才是唯一的救赎。
他用力握住了她的手。相思一惊,忍不住抗拒起来,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却被他紧紧拉住,无法挣开。
第一次,他的声音是那么决绝“跟我走。”相思征了征“你??你说什么?”
杨逸之一字字道“以前我总觉得顺着你,你就会幸福。但从现在起??你只要跟我走。”相思讶然抬头,眼前这个男子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她想要挣开,但他双眸中的痛苦几乎让她失去了抗拒的力量。
那痛苦是如此浩大,如此深广,令她只看一眼,就忍不住感到茫然。似乎,那痛苦也发自她的内心深处,只是被某种东西遮掩了,无法触及。
“跟你走?”她忍不住问道,“你??是我什么人?”
什么人两年的守望, 日夜的相思,竟换来这一问?
杨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涩,一时无语。
相思茫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用尽最后的力量,转身离去— 她害怕若再犹豫片刻,就再没有离开的勇气。
杨逸之没有松手,却也没有挽留。他身旁,花海摇曳,似乎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悲伤。就在她的手指滑出他掌心的刹那,相思禁不住惊呼出声。那一瞬,她被他拉人怀中,旋舞而起。
风月剑气化作万千星尘,随着他们的身影洒下。
伽路山上,漫天水云微微一震,仿佛石子投人水面,荡起阵阵涟漪。
桃花惊落,晏清媚骤然抬头,失声道“不好!”一直在她掌控中的棋局,竟有了不该有的变数!
相思挣扎着,
她不能容忍这么多生命在她面前消失她亦不能容忍,回忆的痛苦即将破开她的身体。仿佛,有什么正轻轻碰触她的心。她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看清它,却又不想看清。只因她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段失去的回忆,藏着让她破碎的伤痛。不能记起,也不忍记起。
泪从腮边滴下,被剑气激飞,融人花海深处。花海中的一切,都在碎裂,化成点点晶莹的星尘。逐渐模糊。唯一清晰的,是杨逸之的微笑。
“从现在起??你的幸福,由我给予。”
那一刻,清明如月的眸子骤转冰冷,月白的剑气倏然飙出!
万物焚落,相思一声唤叶,在他的怀中失去了意识。她的心,却忽然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宁静。
晏清媚看着眼前沙盘,久久不能站起。
海岛东面,那座开满鲜花的山谷已被焚毁。
她无法不震惊。因为她所了解的杨逸之,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他总是清明如月、隐忍宽容,他的悲悯不亚于相思,执著于每一分苦难。
洞庭湖上,他一叶扁舟,挑战几如恶魔般的遮罗耶那,“若要有人殉道,便自我开始。”塞外荒城中,他甘愿吞下蛇毒,化为忘情的神抵,守护着相思,也守护着满城百姓。他的双手,从不曾沾过鲜血,更不曾杀过人。而今,却一出手便毁去一百三十六人的性命,以及花海中所有的毒蜂。万千生灵。她绝未想过,他竟会这样决断。
这是她所未算到的,最大的变数。她精心布下的阵法,因而现出崩坏的裂痕。这裂痕还会盆延,直至整个计划。
桃花乱落中,她缓缓抬头,嘴角露出一丝笑“该是将军的时候了?”
卓王孙如苍龙般向玉山之二行。
玉山高绝,直插天外。只有一道细细阶梯如丝般盘绕山体。阶梯两边立着无数身穿黑色鹤髦、身涂黑泥之人,他们满面哀愁地望着卓王孙,不住跪拜,口中诵念着一些模糊的词句。
卓王孙担心小莺, 顾不得与这些人纠缠。
剑气执散,丝丝凿人山体,向上激飞。真气激荡处,玉石纷纷落下,宛如因日照而融化的冰雪。
小鸾的哭泣,隐隐传来,就像是敲在他心头。哪怕世界崩坏,他也不能让小鸾受到丝毫伤害!
千丈山顶,瞬息而至。山顶已被削平,只挨着悬崖留下一块四丈多高的石头, 雕成一只鹰形。
苍鹰面相狰狞,仰天怒喃,却被禁锢在玉石中。双翅展开,长达二十丈,形成一个巨大的天平。
双翼的尾端缠着丝绳,
下面结着两只玉盘。小鸾就坐在其中一只上,双手抓着丝绳,静静地看着他。玉盘之下,就是万丈深渊。天平因为有了小鸾的重量,慢慢倾斜,向深渊滑落。卓王孙的心一紧,向天平纵去。
“别过来。”小鸾缓缓站了起来,天平因为她的动作更快地倾斜。
卓王孙脸色一变“小鸾,别动”小鸾缓缓摇头,脸上没有恐惧却绽放着春花般的笑容,轻轻提起裙据“哥哥,你看,我长大了。”
卓王孙这才发现,此时的小鸾已不是之前的模样。她永远如女童般的身休已变得纤秀高挑,虽然仍然单薄,却呈现出少女特有的风姿。由于长期不见阳光,她的肤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就像精心雕刻的瓷偶。一袭白衣约在她身,跟她的肤色几乎相同。山风吹过时,她淡淡的眉眼就像是远山的黛痕,在轻愁薄恨中徐徐展开。
她赫然已长成了十六岁的少女。那,亦是她真实的年龄。
卓王孙心弦巨震。他止住前行,涩然的微笑浮现在眼底“是的,你长大了。”
每一个孩子都盼着长大,但长大后会怎样长大后便不想长大。因为,将不再无忧无虑,不再能随便撤娇,不再有永远支取不完的溺爱和娇宠。便会面对残酷而苍凉的世界。便会面对,死。。。
她永远不可能活过十六岁。纵使他神通无敌亦不能。
她在天平上迎风而立,笑容苍白甜美,就如一朵纵情绽放的优昙,。卓王孙的心一痛,缓缓伸出手去“小鸾,别动,我来救你。”
“不!”小鸾的表情里有一丝坚决,这让卓王孙觉得有些陌生。这些年来,小鸾都是个温婉听话的小妹妹,从来不会对他说“不”。
但他随即释然。他知道,小鸾以后说“不”的次数会越来越多,因为她已经长大。十年来,他抗天逆命,强行挽留她在世间,不惜用奇药妙方,遏制她的成长。但在心底深处,他何尝不曾希望,有一天她不再蜷缩在自己的翼护里,而是快乐地奔跑在阳光下何尝不想,有一天,她不再是自己怀中听话的瓷娃娃,而能如所有少女一样,为了自己的心事和秘密,叛逆兄长说的每一个字。
他只是不知道,她还能说几次。死神,随时都会来,夺走她的生命。
她的美丽、笑颜、声音·····一切的一切,随时都会离他而去,永远不再回来。多么残酷,却又无法避免。
小鸾静静看着他“哥哥,我长大了,能不能求你为我做一件事”
无论她要什么,卓王孙都会给她“能。无论是什么,只要你想要,我一定会帮你做到。”小有脸上升起一丝嫣红,这使她看上去更像个人,而不是瓷娃娃“我要嫁给你,哥哥。”
卓王孙讶然抬头,他从未想过,小鸾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么?她知道什么是“嫁”么或许在她心中这不过是跟他
做过的万千游戏之一。此刻,天平却在级级沉没,玉山即将把她吞没。
小鸾的目光坚定,眼神中有卓王孙陌生的东西“哥哥,我已经知道,自己只有几天的生命。但,我要嫁给你,做你的新娘。”卓王孙心一痛“小鸾......”小鸾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哥哥,这是我一直的心愿。无论多么珍贵的药,都只能让我的身体停留在十三岁,但我的心,早已经十六岁了,不是么”卓王孙无言以对。是的他应该早一点想到,小鸾并不是一个孩子了。
十年的朝夕相对,十年的耳鬓厮磨。他或许只当她是妹妹,但她呢?
小鸾甜甜微笑“很多次,我都躲在帘后,看到你和秋斑姐姐、相思姐姐在一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嫉妒她们,嫉妒她们可以长大,可以做你的新娘,但是我不能。我觉得自己好没用,一生都靠你照顾,连累你,却连做你的新娘都不能。。。于是,当南海观音说,可以解开我身上的封印时,我是那么地高兴。”
她依旧微笑着,但通透如琉璃的眸中已经有了泪光“我知道,从那一天起,我的生命就已经可以用分秒来计算。但我不在乎。”
她抬头,望着漫天飞落的桃花“哥哥,每一朵花蓄都期待着开放,哪怕只有一夜盛开,也胜过在枝头等待千年。。。”
卓王孙低声打断她“小莺,别说了。”他轻轻叹息,“我答应你。”
小鸾的笑容绽放,从身后捧出一袭白色的嫁衣。白得就像是一杯雪。
这是雪织成的嫁衣,只能穿在一个雪做成的人身上“哥哥,这是我为自己织的嫁衣,还没完成,你喜欢么?”天平,已倾为极大的斜度,小鸾所在的玉盘,随时都可能从天平上滑落,坠人深谷。‘
“别动!”卓王孙不敢耽搁,纵身跃上另一只玉盘。
这具天平实在太过高大,高四丈,长二十余丈,纵然以他的修为,也只能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小鸾。幸好,当他纵身玉盘之后,天平逐渐稳住,不再倾斜。但如何走到小鸾身边,却是个难题。
如果就这样过去他的体重盈加到小鸯的玉盘上,天平立即就会倾塌。极有可能在他触到小鸯前,玉盘就会跌落深渊。
突然,一声苍老的笑声传来“魔舍身,魔亦舍身了啊!”
黑色的人流,寂静地自玉山小径蔓延而上,他们就像是猫附在洁白上的污垢,顷刻沾满了整个山顶。
无数的黑羽人用敬畏、惊惧、欢喜、狂热的目光看着卓王孙。
一袭白色羽衣站在他们正中,那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几乎站立不住,因为他的身体上插满尖刺。血,不停从他身上流出,玉山被血浸沐,现出一片猩红。他极力伸出手,指着卓王孙“看啊,魔舍身了!”
卓王孙一凛。这些人在此刻现身,必然没什么好意。他自然不惧他们,他唯一担心的,是小鸾。他嘴角挑起一丝冷笑“滚开!”为了小鸾,只要这些人敢再近一步,他必会将这些人化为尘芥。
没想到, 白色羽衣的老者跟黑色鹤婚之人全都跪了下来“伟大的魔王啊,您听说过佛舍身的故事么?”
卓王孙当然听过。在那黑暗的海底洞府里,他见过那座雕像。佛陀舍身的故事,他自然也清楚地知道。
“传说佛陀曾见老鹰追逐一只鸽子。鸽子投于佛腋下,祈求庇护。鹰对佛说您以救鸽为慈悲,却不知鸽子得救后,我无肉吃就会饿死。佛想了想,觉得有理,就对鹰说我割自己的肉给你吃,鸽子多重,我就割多少肉。于是佛令人取来一座天平,将鸽子放上,自己割肉放在另一边。哪知佛身上的肉都要割尽了,
还依然无法令秤平衡。佛于是纵身跳上天平。诸神见了,都齐声赞叹,为佛的善行而感动。”
羽衣老者甸甸在地上,侃侃而谈“此乃佛陀最脍炙人口的善行。佛陀凭此善行得证正果,飞升极乐。可从没有人关心过那只鹰如何。”
他的声音陡转苍凉“作为残忍、贪婪、自私的象征,鹰又会沦落到什么下场呢?逼佛割肉残体的罪过,它怎么背负?
“真相是,它吞噬了佛肉,获得了一时满足,却永远都背负上罪孽,无法洗清。只要佛舍身的善行一日被传颂,它就一日不得解脱。它盼望着佛能像救鸽子一样救它,佛却去了西天,再也没有回来。。
“佛的血肉,像烈火一样在它体内燃烧。渐渐的,它不再能生活在太阳下,只能借海水浇灌,熄灭血液中的火焰。只要脱离海水,身体就会炸裂。它只好用海泥涂满全身,始缩在海底壁垒,用苦行来析求佛的宽恕。
为此,它雕出无比巨大的佛像,显示虔诚。
“这只鹰,就是我们的祖先。我们,就是吞食了佛肉的罪恶之族。
“这一世,我族用尽一切力量,做出无尽牺牲,才让佛重新诞生。只有他为我们说一次法,我们轮回中的罪孽才能够解脱。。。”
他的声音陡然一高,却带着哭泣般的额抖“但,佛却提前灭度,他,抛弃了我们!在这个佛已灭度的末法之世,
在这片呼告无应的荒凉之土,能拯救我们的方法只剩下一个,那就是,让魔舍身。”
他的双眸中倏然腾起了一阵火焰“若是魔,也能为鸽舍身,佛的慈悲又算得了什么呢吞食佛的血肉,又算得上什么罪孽呢?
“为天下人所畏惧的王,塞外的可汗因你而驻马,海上的妖魔因你而封印,神抵的阵法因你而破灭,蓝发的魔君因你而流放。。。你,就是魔,你是万魔之王。今日,我们亲见你舍身。我族,因你而永得拯救!”
一时间,所有羽衣鹤璐者都跪伏下来,齐声诵念着卓王孙的名字。
嘈杂的求告声让卓王孙感到一阵烦乱, 他冷冷道“你们想让我如何舍身?”
“请王将自己的血肉一寸寸割下,放到这座天平之上!”
卓王孙斥道“荒谬”羽衣老人缓级站了起来“伟大的魔王啊,若你还对尘世有所留恋,不肯为我们舍弃生命,就让我们用自身的血,来助你舍身。”说着,他突然跳了起来。
他的身体, 在半空中骤然扭曲一道协厉的红光自他的血肉中迸发,宛如凭空响了个霹雳,将他的身体轰成碎末,向卓王孙猛击过来。
卓王孙一凛,这一击之力竟然如此凶猛,连红衣大炮都远远不及。。。
但卓王孙此时修为几达化境,心随念转,左掌卷了出去。
雷盆,被他收在掌中,场猛的力道迅速被消解,接着轰然炸开。但威力却已小了很多,不足以威胁到卓王孙。血肉,在他手中碎散,就像是绽开了凄艳的烟火。
黑色鹤氅之人一个个虔诚跪倒,向卓王孙敬拜。梵唱声,响彻整座玉山“请魔舍身。”他们念诵着,凌空跃起,纷纷化成雷霆,向卓王孙轰去。他们的鲜血中似乎连汤了一股极为疯狂的力,配合着他们修炼的奇异功法,能将全身修为压成一点,猛烈开。这极像中原的飞血剑法,将全部生命聚于一击,但威力却是飞血剑法的几倍。
卓王孙连拒十几人,心中暗暗惊骇。就算以他的通天修为,真气都不由得有一丝的紊乱。这些人,是何等疯狂。。。
但山顶上,却黑压压的足有几百人。更多人正密密麻麻地从山径上上来,用自己的身体,助魔舍身。他们血肉化成雷盆,迟早,会将他的血、他的肉姆成一片片,堆砌在天平上。
卓王孙忽然想到那个佛舍身的故事。佛,为救鸽子,自我凌迟,用刀割下一块块肉,最后用自己的身体换得了鸽子的生命。
小鸾此刻就在天平的那一头,仿佛传说中那只屏弱的白鸽。而他现在的处境跟佛何等相像。只不过,凌迟他身体的不是刀刃,而是这些人化成的雷理。但他能躲避么?剧烈的爆炸,只要挡不住一枚,天平立即就被轰碎但只要他离开玉盘,小鸾就会落下深渊,万劫不复。他能躲么。。。
卓王孙眉峰挑起,春水剑法破天而出。乱血纷飞。生命,在他手下如同尘芥,他随意挥洒,将他人的生命化为掌中烟花。
是为魔。是为魔舍身。
滔天剑气从玉山顶轰然升起,苍龙般直贯天空。万点殷红的血雨凝结,铺天盖地陨落。每一滴雨中,都凝含着卓王孙的无上剑意。春水剑法化身千万。这一剑,如天龙行雨,将戮尽峰顶、峰中、峰下的所有人。
卓王孙嘴角浮现出冰冷的微笑。何不如他们所愿化身为魔。
此时,西方亦陡然升起一道月白的剑光。
那道剑光中,竟然也含有凛凛神威,肃杀、惨烈、凌厉、威严??两道剑光都威力无匹,有着斩尽万物的酷烈。
两道剑光撞在九天之上。漫空雨云骤然凝结,两股沛然不可御的劲气在半空中轰然炸开。天地,仿佛都剧烈地摇晃起来。
顿时,天地昏暗,大海上风涛高举,迫人而来。那些黑色鹤髦之人脸色骤变,被这无敌的魔威吓得不知所措。
卓王孙眉峰一盛,冷冷一笑,正待再出一剑,将西天的那道剑光劈得粉碎,顺便将这些人全都化为尘芥,突听“咔嚓”一声轻响。他心头一凛,骤然回头。一道裂纹出现在天平正中。卓王孙神色大变,身子急忙纵起。他再也顾不得杀人,也顾不得考虑天平的平衡,流星般向另一只玉盘坠去。
玉盘上,小鸾向他伸出手“哥哥,救我”但就在他触及到小鸾前,那只玉盘无声地从天平上滑落,向深渊坠下。惊惧,第一次充满了卓王孙的心。他失声厉呼“小鸾!”
小鸾雪白的身影,倏然便消失在满山雨雾中。卓王孙两手空空。
他或许能够拥有整个世界,他或许能斩尽世人,但却永远都不能再拥有她。
“小鸾!”卓王孙狂啸。这一刻,他感觉到心碎的刺痛。这一刻,他并没有感到仇恨。因为,还来不及。他只觉得这一切是那么不真实,他不会失去小鸾,永远都不会。但他又清楚,他其实早就失去了她。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失去了她。
他武功天下第一,风采天下第一,文韬武略天下第一,威严智谋天下第一,却庇护不了一个珍惜的人。这个世界,要来何用。
“小鸾”这声嘶啸,像是一把刀,将卓王孙的心剖开,血琳琳地放在自己面前。如不能庇护她,这个世界,要来何用!
花海在崩坏。盛开的七色鲜花全部化为粉尘,悬浮在两人身侧,汇成州道七彩星河。骨与血亦爆碎,在花的颜色中掺人了触目惊合的夭红。
这一切,是那么美丽,就像是千亿星尘化成的梦。
但在这梦境中的杨逸之却是那么陌生。
相思惶惑地看着他,
这岂是那个白衣飘飘、温文尔雅的武林盟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轻轻一颤,一阵忧伤。。莫名的忧伤传来,相思感到了恐惧。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潜伏在她心底,随时可能钻出来,化成一个庞然魔物,将她吞噬。
她在惧怕什么相思心潮起伏,缩在杨逸之怀里,竟然忘了挣扎。
海风从远处吹来,腥咸又凉爽,将花海星尘全都吹走。一座高出云表的玉山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人心中一阵恍惚。这座玉山盗立在海岛的正中,他们一上海岛就见到了。但自从他们进人岛上后,却再也没看过。
杨逸之沉吟着,向玉山走去。
一阵雷鸣般的啸叫自天外传来,整座森林仿佛都被惊醒。好几棵古树从中折断,将吴越王从睡梦中惊醒。
东方天上露出了一片鱼肚白。夜,终于到了尽头。
吴越王一跃跳起。兰丸哭丧着脸跟在他身后“大人,你能不能放过我?我不想死啊‘我不想身上长满蝴蝶。。。”
“闭嘴我不是没将卵放在你身上吗?”
“大人,可我总觉得还是有这个危险。你能不能将那些卵丢掉一个活色生香的天才,比杀人的蝴蝶更有价值啊!”
“闭嘴!”
兰丸不敢再打搅他,吴越王的脸色却赫然变了。
他藏在树洞中的卵,他准备用来孵化杀人操、杀回中原的卵,竟在黎明到来的刹那,全部枯萎。难道它们只能生存在黑夜里?
吴越王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兰丸知趣地顺着树枝跳到古树梢头。
折断的古树让这座森林有了个缺口,他轻易就可以爬到树冠顶端。
突然,兰丸发出一声尖锐恐惧的叫声。吴越王大袖招展,向树梢上掠去。他的脸色陡然沉下— 整片森林,全都被白茫茫的蝶丝笼罩,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待孵化的卵。
那些蝶丝坚韧、密厚,就连阳光都照不透。吴越王霍然明白,不是夜太长,而是没有阳光能照下来。
这些杀人蝶,显然已将森林当成掠食的场所,它们在这里居住了不知多少年,一层一层将蝶丝吐上去,将森林完全笼住,化为永夜。万幸的是,就在刚才,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从天而降,将层层操丝打开了一个缺口,让他们看到了阳光。森林之外,阳光普照。玉山浸沐在日光中宛如沉静的少女,沐浴已罢,在梳洗着晨妆。就在眼前。
吴越王招呼兰丸,两人踏着层层蛛丝,向玉山走去。
血腥在空气中弥散,这座荒落的城市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战火。
秋琏扇着扇子,叹着气。
长及一丈的巨石被从地下挖出,堆砌成六丈多高的石塔,塔上安放着一张同样由巨石制成的大床,秋斑正侧卧在这张床上。十一根石柱支撑着一座石头宫殿,将她与满是血腥的城市隔绝。
她悠悠扇着扇子,感受到天际传来的凉风。唯一不爽的是,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石头筑成的。石头的塔,石头的宫殿,石头的床。
如此巨大的石头,每一块都有千斤之重,就算是郭敖亦不可轻易搬动。城中的僻寇们全都自相残杀而死,更不可能帮得上忙。究竟是什么力量,建成了这么庞大的宫殿呢?
一阵吱吱声从石柱旁传出,只见一团碧绿的影子偎依在秋琏身旁。
— 碧海玄天蛊。这是七禅蛊的首领,数月前,由晏清媚亲自交给郭敖,曾被种在了上官红身上,最终又被郭敖收人囊中。
当日楼寇们的尖叫沉寂后不久,
秋琏就开始抱怨城里血腥气太重,让她禁不住恶心四周太冷清又碰上郭敖这么个闷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屋舍太简随,根本无法遮挡烈日,会毁了她的皮肤。。。
郸敖不得已,只得把七禅蛊交出来,供她驱使。
此刻,碧海玄天蛊对着秋璇,发出一阵愤怒的啸叫。秋璇着扇子,拍在它头上“你敢造反?”碧海玄天蛊似乎对那扇子极为忌惮,吱吱两声后便很乖地伏在秋斑腿上,不敢再抱怨。
“快些命令你的手下加快建造速度不觉得羞愧吗,亏你们还是大名鼎鼎的七禅蛊,连建个宫殿都这么慢阿碧,是不是你的手下不听话了?你的威信不行哦。”
被称为“阿碧”的碧海玄天蛊倒真有羞耻之心,被秋进训斥一顿,急忙吱吱吱吱一阵乱叫。站在它身边的灵犀蛊专门负责传达旨意发出一阵叮铃叮铃的啸叫。城内顿时忙碌了起来赤血蛊轰隆轰隆地钻入地下,大片泥土立即被它强猛的内力扬起,露出大块岩石。剑蛊抓发出惊人的剑气,将石头削成整齐的方块。飞花浩气蛊惊人的杀气催发,将石块打磨得光滑如镜。此生未了蛊天生对艺术有着无与伦比的品味,立即在石头上赚刻出精美绝伦的花纹。
这四位,分别被秋璇称为阿赤、阿剑、阿飞、阿未。而秋道女王的宫段,在七禅蛊辛勤的劳动下逐步扩展,渐渐掩盖了城池的荒废。
秋璇心满意足地下令“阿灵,传郭敖舰见。”灵犀蛊急忙岭吟乱响,郭敖缓步走上了台阶。秋璇悠然道“爱卿啊, 你巡视本城,
有何发现呀?”郊敖皱了皱眉“你能不能正经说话?”秋璇嘻喀一笑“别板着张脸,阿未,去,给他换张脸,这张脸实在太臭。”
自从碧海玄天蛊被秋璇控制住后,七禅蛊无不听话。此生未了蛊立即跳到郭敖面前,变幻出几张不同的面孔来,让郭敖挑选。郭敖随手将它摘进怀里,完全不理它的抗议,缓缓道“发生了一件怪事,城外冒出一座山。”
“什么山”
郭敖移开身子。漫天阳光中,他背后的玉山看上去灵秀绝伦。秋璇“咦”地惊叫一声。他们刚上岛的时候,就见过这座山,正位于海岛中央,高出云表,应该说无论在海岛的哪里,一抬头都能见到它。但偏偏自从他们进人这座城,就再没有见过它。而现在,它竟然又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这预示着什么秋璇脸上璐出一丝深意,抬步向玉山走去。
卓王孙从山顶跃下。他的袍袖张开,宛如一只巨大的青鹤,鼓起一阵云气,托着他缓缓飘落。玉盘跌落,将地面砸开一条巨大的裂隙。隆隆巨响隐隐从地底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卓王孙神色变了— 隐隐的光芒从裂隙中透出,沿着光源看去,一座宏伟的宫殿从裂隙中透出冰山一角。
卓王孙在来的路上已见过三座这样的宫殿, 每一座都是由地底火山喷发后的遗迹改造而成,宏大、壮丽。不过哪怕将前三座宫殿叠加,也不及眼前这座的十分之一。
缺口,就像是天幕揭开一线,而露出的,是整个世界。
岛上的玉山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更大的山体埋藏在地底世界,几乎与露出地面的部分同高。从地底看去,就仿佛一支擎天的玉柱。地底的岩石全是漆黑的,将玉山衬托得格外秀美高洁。黄色的硫云在玉柱旁升腾,显然,地下还埋藏着一座随时都可能喷发的活火山。
一座宏伟至极的佛像,就矗立在山根之前。佛陀面如明月,低头微笑,口齿微张,似乎在念诵经文。在他对面,庄严的天女们簇拥着一位美妇,虔诚合十。这是佛陀悟道飞升之前,亲往初利天为母讲经的故事。
传说中,佛陀降诞后的第七天,佛母摩耶夫人便逝世了。因为她是佛的母亲,死后得以居住在初利天宫,享受天人的福报。
初利天,有琉璃之宫殿,有锦绣之罗帐,有金银之器皿。但佛母并不快乐,因为她无比地思念儿子。这思念太过深沉以至于由情人孽,滋生出大痛苦、大悲伤,令她永远不得解脱。
佛游历红尘,超度众生时,也感到了母亲的痛苦。于是,他在飞升极乐之前,特意来到切利天宫,为生母说法,以求令她解脱。
洁白的山根前,佛像烧峨。佛陀的慈悲,佛母的欢喜,天女们的曼妙,都栩栩如生,似乎并不是地底的脸恶世界,而是初利天的极乐之境。
巨大的阶梯绕着玉山盘旋而下,一直没人深坑,四壁的岩石凿了许多低矮、逼仄的洞,无数身粉黑色鹤髦、涂满海泥的人,静静站在洞中,望着卓王孙。仿佛望着自己一生的魔障。
卓王孙的目光掠过这一切,盯在佛像前的老人身上。
老人身披白色羽衣,面容慈祥,并役有像之前的人那样自残身体。
卓王孙凝视着他“小鸾何在?”老人级缓抬头“己被观音救走。”
“南海观音何在?”
老人正要回答,卓王孙已一把将他提来,抬起他枯痰的手臂,摆向南方,冷冷道“你是否还要指向南方?”痛苦,瞬息扭曲了老人的面容,但他的目光依旧沉静“不。南海观音就在这玉山之顶,你随时都可以去找她,亦随时都可以带走小莺。”老人轻轻叹息“只是,她只剩下了三日寿命。”
卓王孙的双目寒光一闪。小莺是他的逆鳞,决不容触动半分。但偏偏这些人一心求死,让他都有些束手无策。
卓王孙推开老人,冷冷道“说,要怎样才能救她?要我舍身?”老人摇头“只有南海观音才能救她。”说着,他缓缓起身,向旁边巨大而幽深的火坑走去。幽暗的火舌迅速将他攫住,他的身体就像是一截枯木,顷刻之间就已熊熊嫌烧起来。
他突然转过头来,静静望着卓王孙“去找南海观音。”
卓王孙感到一阵烦闷,只觉郁积的怒气根本无处发泄。既然一切都是南海观音捣的鬼,那就抓住她,逼她解开小莺身上的魔咒!
剑气,如狂龙般在他的身周旋绕,他抬头,望向玉山顶峰— 如果南海观音不现身,他就将这座海岛一并摧毁!
突然,他的目光跟佛陀相对。足以毁天灭地的剑气不禁一滞。佛陀谛视着他,目光如秋夜星辰,唇间那莲花一般的经文,似乎都是讲给他听的。那一刻,卓王孙忽然发现,这座为母讲经的佛像,容貌与之前的略有不同。少了几分庄严,却多了一份让诸神都禁不住叹息的俊美。
他曾见过的!
卓王孙盯着佛陀,仔细打量雌像的容颜。忽然间,他明白了很多事。
玉山上空无一人,随处可见残破,似乎有天雷从云中击下,将山体击得满目疮皮。显然,当他们被困在废城的时候,山上发生了很多事。
秋琏沉吟着,循着山径走上山顶。巨大的天平静静立着,仿佛在称量天空。一只玉盘已经脱落,坠人杳不可测的深渊。秋瑛往悬崖下望了望—
下面深不见底,只有白色的云雾急速流动着卷起团团游涡。显然,那只玉盘已跌得粉碎。郭敖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他的目光也望着那只天平,神色有些莫测高深。
突然,山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欢叫道“我们又见面啦”
兰丸不顾鱿髯客阴沉的面容,笑着扬起手跟秋玻打招呼。他的笑容瞬间加倍,因为杨逸之与相思在山的另一面出现。若不是虫髯客重重冷哼一声,兰丸一定会冲上前去,找个最好的位置准备看戏。
秋璇也笑了“很好,大家都到齐了。”她叹了口气,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我想,大家一定都想问同一句话—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错。每个人心中都有满腹的疑团。这个岛,有太多的秘密,而来到岛上的人,也都有着各自的秘密。
杨逸之与相思虫髯客与兰丸郭敖与秋玻。这三拨人,有可能是朋友,亦都有可能是敌人。谁都可以相信,又谁都不可以相信。
见到众人沉默,秋璇又笑了笑“我想没有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不如换一个容易的—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虫髯客冷笑“我为何要告诉你?”秋璇叹口气“王爷,请往下看。”
从玉山往下看, 海岛的全景历历在目—
全岛被分割成四块森林、花海、废城、石林,每一处都笼策着一团淡淡的云,只是颜色不同。森林之上是绿色,花海之上是七彩,废城之上是黑色,石林之上是褐色。就在他们说话的片刻之间,发生了一件极为怪异的事。
四团云渐渐地浓烈起来,慢慢将四处笼住,森林、花海、废城、石林都不见了,只能看到四团颜色截然不同的云彩,以及无边无际的大海。
秋璇悠悠道“王爷的武功虽高,而且这座山离海岸也不过几百丈,不过我可以赌一文钱,王爷此刻下山,一定走不到海边。”虫髯客想到来时的情景,立即默然。秋琏又道“诸位若想离开海岛,就请开诚布公地说出各自的经历。我们将之综合在一起,说不定能找出什么破绽。”
三拨人原本互不信任,他们相信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有道理的话。
而秋璇方才的话,很有道理。
虫髯客沉吟着,终于将森林里发生的事说了出来。讲到清宁道长将身上种满蝶卵时,连他都忍不住屏出一丝恐惧。这件事,实在太过魂异,诡异得宛如一场不能醒来的厄梦。
秋璇用扇柄,轻轻在地面上将他经过的路线画出。有几处虫髯客都已记不太清,兰丸作为做会认路的忍者,随即补充。
接着,杨逸之也将花海中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在花海中,他曾数度抬头,仰望星河,于是能推测出走过的方位。相思门上眼睛,睫毛轻轻颤动似是仍不敢回想那修烈的一幕。
而秋璇也将她和郭敖经过的路线描绘了出来。
三条路线在地面上连在一起汇聚的中心点,就是玉山。每个人都赫然发现,他们经过的路线并不是直的,而是一个圆,带着尖角的椭圆。
从这之中,又能看出什么呢?
秋璇沉吟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图形,突然站了起来,奔到悬崖边上。郭敖大惊,急忙抢了过去,秋遨却在这一刻止步。
山岚中,她的脸色竟有些苍白。郭敖的心沉了下去。自出华音阁,他们经历了多少艰险,秋璇始终谈笑自若,从没落出半分担心。但,她现在的神色,却凝重到了极点。
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一丝不祥急忙奔到崖边—
雾气茫茫,什么都没有。秋璇正色道“你们看,这座山像什么”众人怔了怔,这座山姿容秀美,纤纤如指直人苍天。像什么不过像一座山罢了。
秋斑沉歌着走回,将山的形状绘制在图的空缺处。
图形,赫然成为一朵四瓣之花,花瓣丰美,透出卓出尘世的雍容。
秋堆的神色凝重“曼茶罗花。”郭敖奇道“曼茶罗花不是八瓣吗”
“不错曼茶罗花的八瓣,分别象征着人世间的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前四苦为身苦,乃人生在世身体所感受到的苦楚,后四苦为心苦,是心意不获满足而产生的苦楚。是以,八瓣曼茶罗花本为四瓣之花重合而成。由前四苦滋生出后四苦又由后四苦回归于前四苦。是以八瓣曼茶罗花,又常被省略为四瓣之形。”
郭敖不甚明白“那又如何?”秋璇苦笑“一切表明,我们已经进人了世间最最险恶的阵法— 曼荼罗阵。”
杨逸之不禁变色。曼茶罗阵的威力,他自然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
当日他与卓王孙率众穿行藏边, 进人姬云裳主持的曼茶罗阵,
九死一生,若不是姬云裳未存杀心,他们一行早就全部损命。若是这座岛上布置的也是曼茶罗阵,而岛主又心存恶意的话,他们必不能全身而退。而郭敖与鱿释客虽然未曾亲历过曼茶罗阵,
但对此阵的厉害之处也颇有耳闻,脸色齐齐改变。
秋璇道“所幸的是,此阵还未最后布完,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众人精神一震,听秋琏解释道“无论金刚曼茶罗阵,还是胎藏曼茶罗阵,都是利用同样的力量建成,就是生老病死。以我们所经历的来看,王爷所遇的杀人蝶,用蝶丝的力量,诱惑人类牺牲自己供它们繁殖,正可谓‘生’盟主所遇的紫蜂,钻人脑做,致人疯狂,正可谓‘病’我们所遇到的疫鼠,互相咬杀,吞吃灭种,正可谓‘死’。而这座玉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并不清楚,想必应当代表了‘老’之法阵。”
她微微停顿片刻,若有所思“走人这座‘老’之法阵的,应当就是卓王孙了。但为什么当我们会合于此地时,却不见他的踪影呢?”
她的秀眉皱起,似乎有些优虑。不过这优虑也只是片刻而已,她随即道“阵主的本意,就是让我们在蝶、蜂、鼠中自相残杀,将生老病死发挥得淋漓尽致,阵法吸收其力量,便会成长为真正的曼茶罗阵。可惜杨盟主在关键时刻看破此点,用无上剑意将疯狂的喇嘛全部杀死,令死阵之力枯竭,阵法无法运转,有了一丝缺口,生、病、老之阵也受到影响,这才将我们放出。大家真真该感激盟主才是。”
杨逸之沉默片刻“我并没有看破,只是。。。”秋璇打断他的话“不管如何,都是盟主令我们从阵中脱身。趁着曼茶罗阵尚未完全成形,我们还可一拼。”兰丸插口道“现在该怎么做?”
“想对付曼茶罗阵,必须用曼茶罗阵才行。我们从阵中脱出,生老病死的力量还残存在身上。我们必须在这座山顶上,制造出另一座曼茶罗阵来,让阵主作茧自缚”杨逸之沉吟“当年师父是怎样开启金刚曼茶罗阵的,我并不清楚,但小晏殿下为了降魔开启胎藏曼茶罗阵,却是齐聚了八位高手,手持八件上古法器,这才得以成功。此刻,我们既没有八位高手,也没有八件法器。”
秋璇微笑“那是因为他没有开启曼茶罗阵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才不得已用这种下乘之法。我想这位阵主也没有这件东西,才会设下精密的圈套,聚敛庞大的生老病死之力。若是他有这件东西我们身上残存的力量便足够开启一座威力庞大的曼茶罗阵。”她一字一字道,“这件东西,就是曼茶罗阵的阵图,普天之下,只有这一件。”
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幅古旧至极的卷轴,轻轻打开,放在她方才绘制的四瓣曼茶罗花之上。一股神秘的力量,从卷轴中透出,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图中传出的凛凛之威。
蛇髯客孤疑道“你怎会有这种上古秘宝?”秋璇笑了“你看,他们两位就没有问这个问题。只因王爷还不知道我是谁。”鱿髯客突然了然。
秋璇,是姬云裳唯一的女儿。而姬云裳,则是上一任金刚曼茶罗阵的主人。如果这世上有一人拥有曼茶罗阵的阵图,那么必定就是秋璇了。
秋璇淡淡道“现在,请各位围绕阵图,站到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
每个人都听从她的吩咐。虹髯客站在东方,杨逸之在西方,郭敖在南方,秋璇自己站在了北方。
“我即将发动曼茶罗阵,将诸位身上残存的生老病死之力集中到一点。这一点,即将诞生出曼茶罗阵真正的阵主。”
她回头徽笑“兰丸,你过来。”年轻的天才忍者吃惊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是的。我们四人都须出全力才能开启阵法。因此,汇聚后的力量,便只能凝结到你的身上。你,即将成为受茶罗阵的阵主。我们都要靠你才能破开海岛,摆脱险境。”
兰丸的脸上显出一抹光辉“这。。。这就是命运吗我,曼茶罗阵的新主人,即将拯救这个世界”他大义糜然地站到四人中间,满怀着必胜的信心。
秋璇肃容道“拾起阵图。”兰丸一把将阵图抓起来,攀在手中。他肩负着神圣的责任,他,即将成为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最伟大的忍者!
秋璇淡淡道“开始吧。”
一股庞大的力最,猛然在山顶炸开,伴随而起的,是炽烈的剑光。幽冥中似乎生出了秘魔般的力量,在每个人的心底窃窃私语。
秋璇的脸色郑重无比。那一刻,炫目的光芒照亮了天空。郭敖、杨逸之、蛇释客,三位当世的绝顶高手,都不由感受到自己的身、心、意、形都被光芒紧紧缚住,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
兰丸展惊地发现, 那幅阵图正发出炽烈的闪光,
就像正握着一团火。他极力压抑自己,才没有惊叫出声。秋璇露出一丝笑意‘日月虚藏,天撄地成,启!”她的纤手向着阵图一指。
光芒骤然一炽!瞬息之间,绿影一闪。
兰丸喷出一口鲜血,身子飞了出去,阵图已被夺走!
砰然一声轻晌。一柄油纸伞在四人中间撑开,
伞上的桃花恰如人面一样娇艳。油纸伞轻轻旋转,遮住伞下的人影,只能看到一袭淡淡的绿衫、雪白的罗袜、镂空的木屐。曼茶罗阵图正执在此人手中,依然散发着炽烈的闪光。但是接触到阵图,绿色人影猛然一滞。
秋璇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你好”油纸伞凝然不动。秋璇微笑“想必你已经发现, 发光的并不是阵图,
而是阵图中包着的那把扇子吧”?她吃吃地笑了起来,“这把扇子叫做南明离火扇,挥动时能发出三昧真火,就连凶悍无比的七禅蛊也不敢抵抗。我方才放阵图的时候,将它悄悄塞了进去。每个人都顾着倾听曼茶罗阵的故事,
想必没人发现我手中已经没有扇子了吧?”
虫髯客惊道‘’这阵图难道是假的?”
“图的确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却并不是曼茶罗阵的阵图,好像是叫五行定元阵用来唬人绝对一流。”
虫髯客沉声道“难道曼茶罗阵并没有阵图”秋玻微笑“有。却已经毁了。”她脸上露出一丝哀伤。真正的曼茶罗阵,只有一座。而真正的阵图,也随着那座曼茶罗阵永远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与曼茶罗阵共存亡的人。
“这件事,只有我知道。但我若说阵图在我身上,没人会怀疑。”只因为,曼茶罗阵曾经的主人,便是她的母亲。
虫髯客点头道“所以,五行定元阵的阵图,加上南明离火扇发出的光,七禅蛊制造出的内力、杀气、剑气这一切一同营造出曼茶罗阵开启的假象。我们睿智无双的阵主,也就上当了!”秋璇淡淡道“那只是因为,她决不能让曼茶罗阵落到别人手里!”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曼茶罗阵也无法救得了她!”秋璇回头,笑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怎么这么晚才来?”
虫髯客、杨逸之、郭敖的脸色都变了变,他们没有一人想见到卓王孙,但卓王孙偏偏就从玉山走下,径直向油纸伞而去“幽冥岛主,馨明亲王的母亲,你难道此时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幽冥岛主?”杨逸之一征,“难道我们处身之地,便是幽冥岛?”
卓王孙不去理他,冷冷道“我一路行来,几座海底洞府在我面前崩毁,每一座里面都有一尊佛像,分别是释边太子降生像、释边太子悟道像、佛陀割肉舍身像、佛陀往初利天为生母说法像。我本以为,那不过是你族的信仰,但见到最后的那尊像时,我忽然悟了。这不仅仅是你们的信仰,更是你的愿望。只因最后那尊佛像的容颜,我曾经见过。”杨逸之面露讶色‘难道。。”
“盟主倒真是聪明。不错,是我们都见过的人— 幽冥岛的传人、日本国的皇子、馨明亲王殿下!”杨逸之不语。
此时,卓王孙的语调是如此冰冷。哪怕当他提到小晏时,也没有丝毫波动。他身上散发出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愈。当年青山之众、御宿峰顶、大威天朝号上、冈仁波吉峰中,他与杨逸之、小晏三人历经患难而生的知己至交之情已经荡然无存。
杨逸之,自然知道是为什么。但他,并没有从相思身边走开半步。
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愿回避自己的宿命。如果她的幸福,必须要由他焚掉身体与灵魂才能给予,他也在所不惜。
卓王孙淡淡道“幽冥岛上居住的,便是鹰之一族。他们曾吞食佛之血肉,从此承受佛罪,体内流着恶血,不能离开大海。要获得拯救,只能祈求佛的宽恕。然而,佛早已灭度,飞升极乐。故而当代的幽冥岛主突发奇想,想要让佛重新降临尘世。
“佛每隔数百年,便会化身为转轮圣王,重临人间,度化众生。于是她费尽心血,找到青鸟月朗,预言了转轮圣王降世的二十四种征兆,并一一应验在自己身上。她如此做,便是想要自己成为佛母。
“吞食过佛的血肉,必须将血肉还给佛。十月怀胎,受尽苦楚,精血凝成骨肉,诞育出佛之转世,便是唯一的偿还之法。她苦心孤诣,只为佛顿悟之后,能够回到海岛,为佛母讲经,洗尽幽冥一族的罪孽。
,’我一直不明白,娜明亲王当年为什么会与我们相遇,又为什么跟随我们到了藏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馨明亲王的目的亦是受茶罗阵。曼茶罗阵乃是天下最强的法阵却以两种形态存于世间。其一是姬云裳主持的金刚曼茶罗阵,主外,主力量,宏大无比,山川丛林无不可纳人战阵,阵主将获得与诸神匹敌的力量,却也将与此阵同化。
“另一个胎藏曼茶罗阵主内,主轮回,不过方寸之地,然而古往今来的数世轮回都被蕴于其中,阵主可借此勘透轮回顿悟佛境。馨明亲王就是想借着胎藏曼茶罗阵轮回悟道,解救母亲,也解救鹰之一族。
“可惜,冈仁波吉峰顶,他却在悟道的同时,舍身涅粱,未及超度生母。于是,他的母亲就想重建曼茶罗阵,借阵法化解佛罪。
“幽冥岛主,我可曾说错?”
油纸伞颇动一下。这细微的颇抖没能逃过每个人的眼睛。显然,卓王孙这一番分析,已令她的镇静瓦解。要擒住此人,此时就是最佳时机。
虫髯客哈哈大笑“错与对都已无妨。岛主还是先考虑一下,如何从当世四大高手的联手中逃掉吧!”
卓王孙、杨逸之、郭敖、蛇髯客,无一不是当世顶尖高手,他们的联手一击,连神佛都会灭度。而幽冥岛主的修为有多高,没有人知道。
四人同时踏上一步,杀气陡然一盛。无论如何,必须要摘住幽冥岛主,这是他们脱困的唯一希望缓缓的,油纸伞移开,一个清宁无比的声音响起“不愧是华音阁主,也不愧是姬云裳的女儿,两位联手竟令我苦心布下的曼荼罗阵土崩瓦解。而阁主竟连二十年前的事都猜得这么准,真是令人拜服。若不是正身在梦中,我还真想与阁主对饮一杯呢。”
身在梦中每个人都怔了征。油纸伞,于此时收起。
卓王孙猛然一糜。春水剑气如狂龙般升起,搅动漫天龙吟。却不是由他催动的,竟是本能激起。他要强行约束,才能在对面传来的滔滔压力下保持镇定。
一双眸子,正淡淡地注视着他。那双眸子的主人,如凤凰一样骄傲,如神龙一般高在天上。她冷冷审视他,是上代仲君在审视着新任的阁主。卓王孙曾经说过的话,在他的耳边萦绕“我不同夫人动手,只施展剑法。”地上,赫然是几道剑痕,正是他施展春水剑法留下的痕迹。他粗然想起,这正是两年前,姬云裳秘人华音阁,他于白阳阵中与之对垒的场景。
他还记得,姬云裳看过剑痕后便转身离去。那一战并未发生,却是他胜了。不是他的武功胜过姬云裳,而是他的天命、气度让姬云裳折服。
但此刻,姬云裳注视粉剑痕,级级浮起一丝冷笑“传说,每一任华音阁主,皆有不败的天命。”卓王孙并不回答。
江湖中,几乎每个人都听说过这个传说,但却没有谁敢亲自去验证这传说的真实性。得天命者,天地同力,万物饭依。天意自古高难问,又有谁敢违抗。。。
姬云裳看着他,一字字道“可惜。。。可惜今天,即将破例”黑色的广袖如云振散,剑气冲天而发。七彩的剑光宛如凤凰的尾羽,从姬云裳手中爆开,瞬间,将天地都笼罩于其中。卓王孙眉峰皱起。两年前的一幕,竟完全逆转。那时,他刚继承华音阁主,天命未稳,而姬云裳早已是无敌的传说。果然,还是要一战么?
两年来,他也曾想过,如果当日那一战真正发生,结果又将如何也许,这会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败绩。但,也只是或许而已。
和姬云裳一样,他亦不信命,再难问的天命,最终仍要归自己掌握。
卓王孙冷笑,剑气振动,向剑芒最盛处迎去。
姬云裳冷冷道“我亦要让你知道,谁才是华音阁真正的主人。”
白阳阵,倏然发动。卓王孙惊孩地发现,华音阁的所有弟子全都在阵中出现,手持利刃,向他猛攻。他变得孤家寡人,一无所有。这一幕,是那么的荒唐,却令他的心中升起一阵恍惚。
油纸伞坠落的瞬间,地面上透出一道金芒,在大地上迅速蔓延,绘出一朵八瓣之花。
杨逸之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逸之。”杨逸之浑身一震。
大地不住震倾,仿佛要用尽万亿年蕴藉的灵力,供给这朵八瓣曼茶罗花。花蕊中心,梵天神像顶天立地,在空中张开一对金色的羽翼。
羽翼舒展,姬云裳华服盛装,横剑而立,华光映着她深不可测的眼波,宛如暗夜中的星河。她轻轻道“我说的这些,你可听懂”杨逸之茫然。姬云裳的目光渐转冰冷“我教诲你多年,你竟只能施展出如此软弱的剑意你的剑何在”她的声音如金玉震响,杨逸之不禁全身一展。
地宫中,灯火摇曳,杨逸之似乎想起了什么,碎然低头,竟发现自己遍身浴血,风月剑气几乎微弱到熄灭。他需要仰望,才能看清楚姬云裳的容颜。他想起来了。这是两年前,曼茶罗地宫一战的场景。他已抵挡了她两剑。
金光乍现,梵天的面容在这一刻,是那么的清晰。梵天眸中的慈悲照亮了他,让他霍然看清了天地间的隐秘,亦看破了曼茶罗阵的秘密。
他看出,正是曼茶罗阵让姬云裳获得了神明般的力量,但同时,她作为阵法的主人,必将以身殉之,不得解脱。
漫天流光之中,姬云裳的剑再度破空而出。这一剑,已灌注了她的全部修为,才一出手,便如流星下坠,光华满室。
杨逸之没有抵挡,眸子中满是悲伤。他记得这最后一剑。
而后,他即将出手,斩向姬云裳背后的羽翼,斩破她与受茶罗阵的牵绊。他当初却没有想到,这一剑,亦将斩断她的生命。
他的手轻轻颇抖。这一剑之后,她便将与他永别。从此后,茫茫红尘中,再没有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他一生的师缘,亦尽碎于此。
这或许不是他的错。天上地下,
没有人能杀死受茶罗阵中的姬云裳,除了她自己。是她选择与曼茶罗阵共存亡,是她亲手逆转受茶罗阵,又在法阵崩坏前,将他轻轻推开。但他又岂能原谅自己?
两年来,他曾多少次从梦中醒来而后,便沦人无尽的追悔与思念。
痛彻神傲。又如何能再来一次?杨逸之热泪盈眶“不,师父。”他跪倒在地“我,永远,都不会再向您出手。”
秋璇轻轻一颇。瞬息间,周围的一切改变了模样。她站在一条幽暗的甫道中,四周都是狰狞的岩石。她忍不住回头。一扇雕绘着曼荼罗花纹的巨门缓缓开启,透出一座无尽宏伟的宫殿。
宫殿空旷而恢宏,通体由巨石砌成,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道玉白的阶梯,一级级向上延伸,仿佛通向世界的尽头。
世界的尽头没有天堂,也没有炼狱,只有一尊石座。云裳,宛如一朵黑色的花,绽放在洁白的石座上。一续不知从何处透下的月光,如纱帐轻轻垂下,照亮了那人的容级。
那人正低头,谛视着手中的一朵花。暗狱曼茶罗之花。
月光之下,石座上的人是何等的美丽、高华、神秘、强大,正如她手中的暗狱曼茶罗,不可方物,亦无懈可击。
姬云裳。尘世间最完美的传说。她的强大、庄严、雍容,甚至让人不敢谛视。因为在大多数时候,她的美亦如冰霜,不容亲近。
只有秋璇知道,其实侧容的她才是最美的。只在这个角度,月光返照在她如水波般的黑衣上,激起琉瑞一样的光影。于是,便能在偶然间看到,她低垂的眸子中泛起淡淡涟漪。
她手中的暗狱曼茶罗仿佛一面镜子,在不经意的瞬间,照出她的寂寞与优伤。秋璇不禁感到一阵酸楚。
母亲。这个称呼到了口边,却又生生吞下。她,亦是杀了父亲的人。
父亲与母亲,曾是她最敬最爱的人。但在那一剑之后,她无法再原谅母亲。从此,十年不交一语。
她甚至不告而别,逃回华音阁,躲在海棠花丛中,只为不想让人们看到她,感叹她多么像、或不像母亲。但此时,她又见到了姬云裳。
她曾经是那么地敬她,爱她,又曾是那么地恨她,怨她。但此刻,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只想扑到她怀里,好好地哭一场。
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假的,就像一场梦。
姬云裳突然抬头,如冰玉楼刻的脸上展开一缕徽笑。这徽笑竟是如此的温柔,那一瞬,仿佛无尽的夜色都与之同笑“璇儿,你要走么?”
秋璇征怔地看着母亲,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沾湿了衣襟。她禁不住,一步一步向石座走去。是梦吗那就做一个美梦吧。
油纸伞随风双去,只留下一袭黑衣。四周,在这一刻变得漆黑,水流声幽咽传来。郭敖一惊。夜色如云变幻,现出一个他无比熟悉的人影。以及一招他无比熟悉的剑法— 凤还巢。
只是,这一剑刺向的不是于长空,而是他自己。
纤手如玉,这一剑是如此的完美、强大。更让郭敖动容的,是剑光后的容颜。秋水为神的眸子中,含着刻骨的创痛。令他深深感到,这一剑承载的悲伤。剑光没人了他的身体他却并不躲闪。尖锐的剑锋在他的身体中肆虐,他不愿招架,只想看看,当这一切发生时,那双眸子里是否会有些不同的东西。果然,那双眸子变得错侮‘、惶惑。她捧然松手,想要抽回剑,抽回仇恨抽回此后十年的追悔。
郭敖吃力地鼓动内力,身体逆粉剑锋冲去,张开双手,想要抱住她。
是的,这一生,他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
他伤害她,欺骗她,背叛她。如果真有可能,他宁愿用他的生命,换她一句原谅— 姬云裳。
虫髯客大笑,大风云掌排空而出。
“蛇髯客,你敢伤我”这声音是如此熟悉,虫髯客大吃一惊,急忙住手。油纸伞落,一张如冰玉镂刻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这张脸虫髯客自然无比熟悉,这正是约他来此的南海观音。
虫髯客急忙跪倒,惶恐道“观音。。。”她淡淡道“起来,我将赐给你天下无敌的力量!”
虫髯客满心欢喜地站起。他忽然觉得观音的容貌有些改变。至于是怎样的改变,他无法说出,只能感觉到,她有着与以前截然不同的气势。
隐约中他似乎有一个错觉。眼前的这个女子,并不是南海观音,而是华音阁上一任的仲君、曼茶罗曾经的阵主— 姬云裳。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愿意踢给他无敌的力量,谁都无所谓。
“出掌。”
虫髯客犹豫着,大风云掌飞出。
剑光,自南海观音手中出现,那一剑,几乎连天空都切开。
虫髯客大喜,他确信只要自己能学到这一剑,就一定能胜过卓王孙。他正想跪下,向南海观音致谢,却发觉,那一剑并没有停留。
剑光如天风海雨,向他猛地攻来。他的一切退路全都被吞曦。他大惊,惨叫,却眼睁睁地看着剑光没人了自己的心口。
油纸伞缓缓飘落,伞上的桃花散在风中。
晏清媚的嘴角挂着一丝隐约的笑意,看着漫天风云。
卓王孙、杨逸之、郭敖、秋玻、虫髯客,全都中了她的梦杀,正沉沉睡去。他们心中,都有一个无法途越的阴影— 姬云裳。
诚然,她不能胜过这些人的联手,任何人都不能。但,她却可以在他们心中模拟出最真实的幻影,最真实的心魔。是姬云裳打败了他们。
她的笑意更盛,转向另外两人。兰丸的脸已吓得苍白,使劲地想将自己藏起来。万幸的是,晏清媚并没有太注意他,她的目光,锁定在另一个身上。相思。她绽开笑容“过来。”她的笑容中有神秘的魅惑之力,令相思情不自禁地向她走去。
秋璇来的时候看到玉山脚下,巨大的佛像在向她微笑。
浮生若梦,只有佛陀的笑容是真实的。
她缓缓坐起,凝视着这尊佛像。真如卓王孙所说,他有着和卿明亲王相同的容颜么她竭力想从佛陀的笑容中,重构出小晏的音容笑貌。她发觉,
自己竟无法将传说中那悲悯、优雅、高贵、甘为众人舍身的少年,同这黑暗、逼仄的空间联系在一起。
佛陀讲经,华美的语句犹如莲花,静默而绝美的面容就像天上的星辰,他的笑容笼罩之处,一切苦难都化作尘埃。
一声幽幽的叹息传来“他很完美,
不是么?”秋璇忽然灵光一闪,不禁脱口而出“你想要将他复活”她明显地感觉到,身后的人影一震。秋璇笑了。她知道,自己猜中了那人的心思。但这个答案却让她也觉得震惊。。
古往今来,就算是秦始皇那样的雄才,都无法抗拒死亡的威严。神仙鬼怪的传说虽多,但从没一个人能够真正长生,更不用说从冥界归来。
这个念头,何等疯狂,何等离奇。但幽冥岛主的行为,何事不疯狂,何事不离奇?
秋璇将惊愕压下缓缓回头。晏清媚一身绿衣,斜倚在玉白的山根前。巍峨的地下宫殿空寂,似乎只剩她们两人。
晏清媚看着她,细长眼眸中的震惊还没消失“你不像你的母亲。”
秋璇的笑容黯了黯“为什么要像呢?”她抬头,看着那尊佛陀,微笑道,“他也并不像你。”
晏清媚的脸色微微一冷“你不问我怎会认识你的母亲?”秋璇并不在意,只是四处搜索,似乎想找个舒服的地方躺下。但她失败了。这座地下宫殿宏伟庄严,却无一处舒服。于是她百无聊毅地回答“我见到你会布曼茶罗阵,就知道你与我的母亲必定有极深的渊撅。”
晏清媚的眸子中流茸出一丝赞许她凝视秋璇良久轻轻拍了拍手“万里挑一的容貌,万里挑一的智慧,没想到你的母亲竟也有如此出色的作品。”秋璇看她一眼“作品你把孩子当作是自己的作品”她抬手指向那尊佛像,“他也是作品么?”
晏清媚眸中的春水陡然一冷,碧绿的杀意顿时如藤蔓般爬满宫殿。
秋璇无视她的怒意,淡淡道“既然你会布置曼茶罗阵,想必知道曼茶罗阵的力量虽然强大,却无法令死人复活。支撑阵法的力量,是生老病死,所以,这座阵法也没法摆脱生老病死四苦。”
晏清媚沉默“不错。但我要讲个故事给你听。
“中国古代有个伟大的帝王,他完成了不朽的伟业,统一了天下。他梦想着长生不老,就命令方士前去海上,寻求不死之术。有一个方士带着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到了扶桑国,因为,传说这里藏着不死的秘密。但取得不死之术的方法实在太残忍,最终方士未敢实行,与那些童男童女一起定居扶桑。传说这就是日本的开始。”
秋璇叹了口气“你其实可以说得更清楚些,那个帝王就是秦始皇,而那个方士,叫做徐福。”
“我所以不说,是因为这些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不死之术的秘密,就藏在扶桑国。”
秋璇笑了“那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不是传说。实际上,不死之术的秘密藏在三个地方。只不过徐福所知道的,只是扶桑国而已。”
秋璇的脸色变了“你是说,青鸟?”
“是。青鸟乃是上古神族,血中藏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这一点你自然非常清楚。日暇、月胭、星涟这三位青鸟族最后的传人谁都不知道她们已活了多少年。她们有着打破生死轮回的力童。更没人知道,她们的九窍玲珑心中,就藏着不死之术的秘密。以之为药引,可以让逝去的魂魄重新聚敛。徐福当年前去扶桑国寻找的,就是青鸟月阙的了。”
秋琏叹息道“只可惜三位青鸟已经全部死了。”
“不错。青鸟全死了,可是,九窍玲珑心却传下一枚。”晏清媚淡淡道,“据说星涟临死时,将心挖出,心血溅人相思的眉心。你知道吗,这就是青鸟一族的传承仪式。相思作为九窍神血的继承者,她的心会在这滴血的浇灌下,慢慢转变为九窍玲珑心。我想,现在已基本长成了。”
秋琏的脸微微变色。要复活小晏,竟必须挖出相思的心吗?
委清媚凝望着秋珑“有了九窍玲珑心,还需要神明的力量,才能打开生死之门。”
“曼荼罗阵”
“不错。曼茶罗阵的力源自生老病死,于有常中生无常。此乃佛觉悟时领会的真谛是以有着打破生死的力最。只有曼茶罗阵,才能打通生死桥梁,带回已死的魂魄。”
秋璇沉吟着。曼茶罗阵的力量有多强,她自然知道。青鸟族人又极为神秘,个个都有着无穷秘术。这两者结合,就算是令死人复活,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你母亲曾留我在曼茶罗阵中住过一段,其间我问过阵法的事,你母亲知无不言。只不过那时,我并没想用此阵复活任何人,所以没有问得很清楚。是以我虽知此阵有阵图,却不知阵图的样子,这才被你编过。”
这段话让秋珑突生感慨,
她忽然想到一事“你说启用不死之术的代价极大,是指。。。”晏清媚缓级道“九窍玲珑心只不过是容纳魂魄的容器。受茶罗阵也只提供了打通生死关胜的力童。而真正的魂魄,便是记忆,是存在活人心中,对于逝者的记忆。”她仰头,望着那尊微笑的佛像,“没有记忆,他就不会认识我,我复活的,不过是一个和他拥有相同
容貌的陌生人罢了。只有将所有人关于他的记忆全都凝聚在一起,才会重造出他的灵魂,才能复活真正的他。”
秋璇脸上变色“你是说,要杀掉所有见过逝者的人?”
“是的。这就是不死之术的代价。徐福就因为这代价太大,所以才不敢归报秦始皇,这才定居扶桑的。”
“但你,你却准备付出这残忍的代价!”
晏清媚道“不错。因为我不能失去他。”她脸上是无法遮掩的痛楚,“我不能失去他。他是转轮圣王,是我尝尽艰辛才育出的骨肉。他一定要回初利天上,为生母说法。”
她仰头,凝望着玉山“这座路如山,就是我为他造出的初利天。他一定要回来,我们幽冥族人一定要因他而得救。因为,我们虽然食了他的血肉,但作为他的母亲,我又重新给了他血肉。而此刻,我还要重新给他魂魄。”
秋琏怒道“但你,准备杀多少人?”晏清媚的嘴角耳出一丝微笑:“他从小就不怎么外出,见过的人很少。唯一出过一次远门就是藏边曼茶罗阵。而海上妖踪已灭,曼茶罗阵已毁,我要杀的人其实并不多。
“所以花海中,魅蜂让藏边喇嘛们自相残杀。而废城中,狂鼠使倭寇们互相吞噬。森林中,武林人士争相杀戮。他们,就是见过佛的所有人了。”她笑了起来,“多么?不多,也就几百人而已。”
秋玻动容道“不。还有其他人!幽冥一族!馨明亲王作为他们的少主,作为拯救他们的希望,他们当然都见过他。莫非,你要将你的族人也全都杀光”晏清媚的笑容婉媚“你说得不错。他出生的第一天,族人们就争相瞻仰。这个很容易解决,我只用告诉他们一个谎言。
“佛死后,只有魔舍身才能让他们的罪孽消失。而卓王孙就是魔。于是他们争相死去,只为劝魔舍身。而我又将小鸾抢来,用以逼迫卓王孙。以我看来,卓王孙的耐心正在一点点消失,就算族人们自己不愿舍身,卓王孙也会将他们全都杀光。这样不好吗全死了,也就没有诅咒。”说着,她微笑起来。
十九年来,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她的笑容还是那么妩媚、优雅,带着让儿心动的力量。但秋玻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幽冥岛人并不少,加上武林人士、倭寇、喇嘛,只怕共有两千多人。两千多人的死去,只为复活一人!
秋璇注目晏清媚“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苦难,并不是佛的诅咒,而是另有原因佛是何等慈悲,既然愿意为一只鸽子割肉舍身,又怎会计较鹰的罪过?”她看着玉山底部的深坑,“你们长期居于火山,受地火熏烤,吸人硫磺毒气,自然会在体内累积火毒,燥热难当。只要失去海水浇灌,当然很难存活。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另外换个地方居住,这个‘诅咒’就会自己消失呢?”
晏清媚笑了“我想过。但我还是要将他复活。”她走上前,抚摸粉秋璇的长发,“我已经不想拯救我的族人,我只想拯救他。”秋璇动容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全是源于自私?”晏清媚轻轻地笑了“自私?
我做的一切只是因为爱他。”秋璇冷冷道“爱他为了让他出生,不惜与恶灵交换,在他身上种下血咒,让他永远活在对血的渴望中,这是爱他为了让他复活,杀死上千人,让他永远活在对他人的愧疚中,这是爱他你究竟是爱他,还是爱你自己?你所拯救的,究竟是他,还是你自己?”
晏清媚眉间升起一丝怒意“当然是他为了他,我可以牺牲一切!”
她忽然有一种渴望,渴望从这个骄傲、聪惫、美丽的少女脸上,看到深深的惊惧与惶恐。一如十九年前,面对那云裳如花的女子。
于是,她看着秋璇,淡淡微笑‘你,则必须跟我一起期待这一切。因为,你将作为他的新娘,迎接他的复生。”
秋璇果然脸上变色“你。。。你说什么?”晏清媚徽笑“海岛太过寂寞,完美的转轮圣王需要一个同样完美的女子,不是么?”
她俯下身来,轻轻托起秋琏的下巴“何况,我与你母亲知交一场,我们的子女若是能结为连理,必是一件美事。”秋琏冷笑“你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卓王孙若是会任你摆布,他也就不是华音阁主了”晏清媚轻轻笑了“卓王孙他一定会听话的。”
秋璇猛然想起一件事,脸上微微变色。突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我呢?你又准备怎么对付我?”晏清媚与秋璇同时回头。
郭敖慢慢从玉阶上走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答应过你,将她带到海岛。我对你的承诺已完,现在,我要带她走。”他徐徐走下,一直走到秋璇面前。秋璇生出一阵疑惑。难道他早就跟晏清媚有过约定,要将自己带到这座岛上么那为什么,他开始的时候要带自己去沙漠沙漠与海岛,简直是南辕北辙。
她凝视着郭敖,郭敖脸上依旧没有一点表情。刹那间,她明白了。
他就是要南辕北辙。他要带着她去遥远的地方,离这里越远越好。
只是,阴差阳错,他们最后仍然到了这座岛。这就是宿命么秋珑忽然觉得心境有些烦乱。
晏清媚柔柔地看着郭敖“想带她走你走得出曼茶罗阵?”郭敖沉默。晏清媚的实力有多强,他自然很清楚。幽冥岛上还藏着多少可怕的秘密,他不知道。如果晏清媚说没人能离开这座岛,他一点都不怀疑。他真能带走秋璇?郭敖慢慢抬头“那我只好在这里杀了你。对不起。’话音未落,陡然间光芒一闪。他的手指,已点在晏清媚喉间。
委清媚却连一根手指都没动“为什么不刺下去真要杀我,就该毫不犹缘地刺下。”郭敖沉默。晏清媚聚起一丝微笑“还是你已发现,就算杀了我,也解不开她身上的禁锢?”郭敖沉默。
“为什么我们不能谈个交易呢一个两全其美的交易”晏清媚的眸子弯成一抹新月,像是要将郭敖的魂魄勾住,“九窍玲珑心、曼茶罗阵、记忆我都已经集齐。却还少了一件东西。那就是用以复活的肉身。”
“你愿不愿意做他的身体?”她打量着郭敖,脸上妈出一丝满惫。郭敖的身体健康。年轻、武功绝顶。如果说稍有瑕疵的话就是没有小晏那么纤弱完美的容颜。但她手中的奇方异术那么多,可以慢慢改造。
“姬云裳曾托我好好照顾你们两人,现在,我们的愿望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了。我将承载记忆的玲珑心换到你身上,你成为我的儿子,如愿以偿地娶到心爱的人,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她轻轻转身,向两人摊开双手“生活在这光明的初利天,不好么?”
秋璇急道“你疯了。。。郭敖,你不要听她的!”
郭敖的脸上仍没有一丝表情“为什么不听?她说得不错,这的确是个很好的安排,所有人都得到满足,不是么?”秋璇错愕地看着他。
郭敖回过头,望着晏清媚。“现在,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或许,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看看你的新娘。也好好看清他。”
郭敖抬头,佛陀正向他微笑。
“从此之后,你就是他了。”
长梦散去。海风吹在玉山顶,分外凄冷。
杨逸之醒来的时候,眼神还有些迷惘。姬云裳的剑锋仿佛还在他面前闪烁。他的心一阵绞痛。师恩深重,七年前的三剑,与七年后的三剑,造就了他如风如月的修为。却如何报答如果他的修为再高一点,他是否能完全斩断曼茶罗阵的牵绊?
恍惚中,只见相思低着头,站在一座巨大的石柱上。一只凶猛的鹰正紧紧攫住她,似要冲天飞起。他一惊,完全清醒过来。
那是一只巨大的天平,相思被缚在柱上,恰好是鹰爪的位置。一个绿色的影子,正微笑着站在柱子下。
绿色衣衫,雪白罗袜,高高的木屐。她语笑嫣然,像是海中仙人。
卓王孙冷冷地站在她面前“你就是南海观音?”
她展颇微笑“观音自在幽冥。南海观音、幽冥岛主,都是我。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 晏清媚。梦,还好么?”她的笑容清远如海。
卓王孙冷冷道“想我怎么杀你?”晏清媚笑了“你要杀的不是我,是她。’纤指,指向被缚的相思。卓王孙不理她说些什么,抱袖一拂,春水剑法就要出手。晏清媚淡淡道“只有她的心,才能救小鸾。”
卓王孙与杨逸之同时一艇’
‘你。。。你说什么”晏清媚一字一字道‘,’小鸾的性命只有三日,只有找到九窍玲珑心,才能为她续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而九窍玲珑心,就在她身上!”
杨逸之急道“她怎会有九窍玲珑心那只有青鸟才有的”晏清媚笑道“想不到杨盟主知道的还真不少。不错,只有青鸟族才有九窍玲珑心。但她,也有。是不是,华音阁主?”
卓王孙缓缓道“不错,她有。因为星涟将心给了她。”
数年前,卓王孙与杨逸之相约决战冈仁波吉峰。出海之前,卓王孙曾带着相思来到星涟潜身的血池占卜吉凶。那一次,星涟在占卜中突然发狂,将自己的心生生挖出,鲜血戮人相思的眉心,从此植根于她心中。
此后,诸多诡异至极的事,都是由这顺心引起的。
晏清媚悠然道“阁主总该知道,凭着一顺九窍玲珑心,三只青鸟活了多长时间。若是将这颗心移到小鸯体内,她定会长命百岁。”
卓王孙沉默着。杨逸之失声道“不可万万不可!”
卓王孙缓缓抬头“相思是杨盟主什么人,
需要杨盟主来教我怎么做?”他脸上浮出一丝讥消,令杨逸之的话音孩然咽住,但他的目光却变得坚毅、决绝“杀一人,而救一人,阁主忍心吗?”
曾经,他们互称“杨兄、卓兄”,而今,却换成“盟主、阁主”。从此之后,无复在禽山之众,击掌天下无复在御宿峰顶共饮一杯了吗?
卓王孙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杀一万人,救一个人,都在所不惜!”
杨逸之的身子震了展,却并没觉得惊讶。或许,他早就知道卓王孙的答案,却一直拒绝相信。或许,这么多年,他都在努力,不是为了改变卓王孙,而是为了不让这样的选择出现。
卓王孙断然道“让开!”杨逸之沉默着。他能让开吗?卓王孙要杀的,偏偏是她,偏偏是那个莲花一样的女子。
他许诺过,她的幸福,将由他给予。此刻又岂能退缩他缓缓摇了摇头,
修长的指间光芒隐现“我从未想过会与阁主再战一次。。。就请阁主施展出最强的剑法,当作你我友情最后的祭莫吧。”
他抬起手,在身前缓缓划过。一道隐淡的光芒在他身前出现,就像是一柄风月凝成的宝剑。自从岗仁波吉峰一战后他的修为更加精进,已可将风月剑气凝成实质。
卓王孙注视着他。就像是当日隔着三连城的风雾,注视着他一般。
曾经,他们都试图将对方当成朋友。但,杨逸之显然己信越了朋友的底线。有些事,当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尚可被原谅。但当他知道了,却仍选择站出来的时候,就变得不可原谅。
卓王孙冷冷一笑“风月剑气,就该归于风、归于月,不应到红尘中来。你我今日一战,从此陌路。”说着,春水剑法陡然一振。
一道无形的气息在卓王孙身前勃然而发,笔直向天空冲去。他双袖猛然一拂,玉山上的海风骤然猛烈起来,却连一丝一毫都没散开,全都没人这道气息中,催化为最纯粹的剑气。渐渐的,一道青色光芒在他身前出现,猛烈得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睛。青芒映着他的眉峰,碧气森森,显出神魔一般的冷冽杀气。杨逸之的面容一阵悲枪“你我从此陌路?”
真该如此么狂烈的气息吹过,扬起他月白的衣衫,猎猎作响。若是他有丝毫轻忽,他加上后面柱子上的相思,都会被这一剑斩为尘埃。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面容渐渐平和。他身前横着的光剑也一寸寸明亮,点嫩他的眉眼。而他的全身都像是化为风、化为月,消失在路枷山顶。留下的只有那抹剑形的光,以及漫空的风华。
两道光,一横,一竖一青,一白一霸猛,一温文一似魔,一如神。
分庭抗礼,功力悉敌。虽然都未出动招式,但玉山之顶的风云已被他们搅动,互相纠缠,在空中急速旋转。
晏清媚的眼角露出一丝深思。虽然她早就料到这两人的武功极高,但没想到竟然高到能聚敛风云的地步。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被他们的剑气影响,化成剑的一部分。她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如今的他们,可不可以战胜曼茶罗阵中的姬云裳呢
这念头突如其来,连她自己也忍不住一笑。好在,她不须知道答案。
她一向认为,执著于功力高低不过落于下乘,谋略远比武功宜要得多。因此,在她布下的棋局中,她便可以好整以暇地旁观两位当世的绝顶高手,因她的一句话而自相残杀。
如果卓王孙直了,她自然可以挖出相思的心。至于这硕心将放到谁的身上,那就是她的事了。如果杨逸之燕了呢她怕什么,反正他只能施出一剑。所以,无论谁输谁直,最终点的,都是她。所以,她眸中的笑容妩媚妖烧,仪态万方。
倏然,卓王孙向前跨了一步。青色的剑芒在这一刻扩到极处,上指天,下指地,随着这一步向白芒猛然冲去。刺眼的光芒在两人中间骤然发出,杨逸之眉峰一黜。月白色的光芒,也随之幕射而出。
闪电夭矫,两道光芒迅速地结在一起,化成一道青白两色的光虹,
在玉山顶猛然爆开。玉山顿时摇晃起来,仿佛这座千年古山,已不堪两人的摧残,即将崩坏。
要清媚脸上也不禁徽微变色。她叹息着撑起油纸伞,似乎要挡住漫天浮尘。可她的纸伞却在刹那间,化成飞灰。两道剑芒,赫然全横在她的脖颈之上。委清媚一惊,不敢稍动。
卓王孙的眉间浮动着淡淡的笑意“从没有任何人,敢威胁我。”说着,他的剑气洒落,封住委清媚身上的十六处要穴。晏清媚直直瞧着他,似乎还不明白,两个正殊死搏斗的人,怎么会突然联手。
杨逸之微笑道“我只是相信卓兄决不会如此无情。”所以他甘愿将风月剑气交给卓王孙,让卓王孙引领着他的剑气,实行这一奇袭。
晏清媚的武功多高,他们不知道,但若有丝毫机会,她一定会逃掉。
可他们两人若是联手,没有人能找出丝毫的机会。
晏清媚的目光冰冷。十九年后,她以忍术参悟天地奥义,已自信有与姬云裳一战的实力,她的真实修为,亦并不亚于面前二人。但她实在太得意于自己的计谋,这才被一举制服。
她忍不住看向杨逸之“若是他其实并不想救相思呢”杨逸之淡淡道“我相信他。”卓王孙一笑,向杨逸之拱手“多谢。”杨逸之徽笑回礼“不客气。”卓王孙飞身攀上石柱,走向相思。相思抬头仰望着他,脸上满是惊喜,眼中却不住坠下泪来“先生,刚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卓王孙轻轻为她给起散乱的长发,拥她人怀“你是怕他杀了我,还是怕我杀了他”“先生??”相思错愕地抬头,怔怔看着卓王孙,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卓王孙的神情忽然变得极其阴沉,阴沉得令相思有些害怕。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卓王孙轻轻拾起相思的手,似乎要查看她手上的伤痕,却突然用力地将她的手向石柱按去。相思感到一阵疼痛,忍不住呼道“先生。。”
卓王孙毫不理会,抓起落下的绳索,将相思紧紧捆在石柱上。
杨逸之大吃一惊,急忙冲上来道“你。。你在干什么?”
卓王孙仔细地打好最后一个结淡淡道“你还有风月剑气吗”
杨逸之一窒。施展过一次之后,他至少有四个时辰不能施展风月剑气。这件事,江湖上的每个人都知道“你、你什么意思?”
卓王孙淡淡道“如果没了,就在一边好好看着。”卓王孙的眼中有一丝郁怒与挪榆。他忽然转身,托起了相思的下巴“我要取你的心救小鸾,你愿意吗”相思身子一震,完全说不出话来。
卓王孙的目光、表情、语调,都是那么平静,令她明白,这决不是一句戏言,而是一个决定。
“曾经救过满城百姓的莲花天女,你愿意再舍身一次吗?”
相思的眼中充满惊惧,此刻的卓王孙看上去是那么的陌生。
卓王孙忽然回头,面对杨逸之道“仁慈的梵天,你愿意吗?”
杨逸之惊骇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后退。
三连城中所发生的一切,他本以为没人知道,随着那个苍白恶魔的消失,一切都被永埋地下,被忘情之蛇封印。但现在,透过卓王孙的眼眸,他赫然发现,一切都被旁人看在眼里,一件都未遗漏。他本能地踉跄后退,又忽然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赶忙抢上几步,挡在相思身前。
卓王孙看着他,一动不动,并没有阻拦。冰冷的目光沿着他的脸寸寸向上,最终锁在相思惶惑的眸子上“看到了吗,他想救你。他已经施展过一次风月之剑,四个时辰内已不堪我一击,但他仍然要救你。”
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温柔“你想要让他救你吗?”这句话,像是触动了些什么,令相思感到一阵疼痛,泪水忍不住滚滚流下“不。杨盟主,请你走开。”她不能再躲在他人身后,令她眼卓王孙之间,还有第共个人。
杨逸之却摇了摇头“我不会走,除非我死。”他伸手去解相思身上的绳索。相思却突然尖叫了起来“走开!”杨逸之愕然抬头,脸色变得苍白。
相思厉声道“这是我俩的事!请你走开!你若再碰我一下,我立刻就死!”杨逸之如受重击,踉跄后退,再也无法站稳— 她,是如此厌弃自己吗?
相思不再看他,心中却觉得万分愧疚。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救他,才能稍徽弥补对他的愧疚。欠他那么多,永远都无法偿还了,永远。
她忽然感到一阵惶惑,自己怎会有这样的想法?她欠他什么?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痛楚几乎让她窒息,仿佛整个人被深锁在一个紧闭的壳里,无法呼吸。卓王孙缓步上前,拂去她脸上的乱发“小鸾快要死了,只有你的心才能救她。去救她好么”相思抬起头,透过泪水看着他“你。。。想要我救她吗?”
“想。”
相思的泪水纷纷坠下,水红衣衫仿佛要褪尽了颇色“我答应你。”
卓王孙露出一丝笑意,轻轻地为她擦干泪水。他的指拂过她的脸,岁月仿佛突然苍老。当他最后一次凝视她的时候,忽然想起秋江上的那一个回眸。那是多么惆怅的回忆啊。若没有那些背叛,他会真正爱她么?
或者说,她真正爱他么这个女子一直追随在自己身边,无论他对她多么冷淡,都无怨无悔。可,这算是爱他么?
那为什么,在三连城上她忘掉的却是另一个人?忘情之毒,会让中毒者忘记心中最感念的人。而她忘记的是他。多么可笑。她心中感念的其实是另一个男子,只因为忘记了一切,才执意留在他的身边。天下无敌的华音阁主,可屠灭众生的魔主,在另一个战场上却收获了一场侈败。他败给了一生中最大的对手,却连扳回一城的机会都没有—
她已忘记了一切,又如何扳回?
是他不够宽容么?三连城之战后,他绝口不提往事。虽然冷漠,却依旧留她在身边虽然郁怒,心中却依旧当那个人是知己。但他们,却一次次地触犯他的底线。是他太过仁慈么那么,就将这些可笑的仁慈,可笑的怜惜,连同可笑的友情,一切摧毁吧。
卓王孙抬头,对晏清媚道“现在,可以开始你的换心术了。”晏清媚似乎也被他的举动惊呆了,此时,她细长的眉目中终于璐出一丝笑意“好,不愧是华音阁主。小鸾,出来吧。”
一声应映在玉山峰顶响起。随之而起的,是阵阵悠扬的乐曲。一队队身穿鹤髦的幽冥岛人缓缓自阶梯上来。玉山顶站不下,他们就一圈圈围在山脊、山腰上。他们仍然身涂海泥,但衣襟前都别了一枚小小的花朵,颜色有红有黄有紫,赫然来自于那片蜂之花海。
小花在山风中摇曳, 将他们原本悲苦的面容映出一丝淡淡的喜色,他们仰望着天空,手中拿着乐器,吹奏出袅袅的乐音。
天平悬在悬崖外的玉盘上,缓缓沉下。几十名幽冥岛人操纵着天平, 一直将绳索放到悬崖底,然后再一点点拉起。
小鸾身着一身雪白的嫁衣, 正站在玉盘中。嫁衣,如一朵盛放的花,沿着她纤细的身子垂下, 层层铺陈在白玉盘上是如此的洁白、轻灵,就如天上的雪,万载都不会融化。
只有幽冥岛上特有的蝶丝才能织成如此瑰丽的衣衫。这种蝴蝶名为雪琉璃,它的双翅如蝉翼般轻薄,也如琉璃般通透,只生长在洛伽山最南面的悬崖上,以海上风露为食。蝶蛹埋藏于岩石峥隙深处,要历经十年的岁月,才能破茧成蝶。却只有一日的生命。
雪琉璃朝生暮死,生命如蜂姗般短暂,却拥有惊人的美丽和最坚贞的爱情。在破壳的那一瞬,它们便会选定自己的伴侣,那短短一日的生命中,二蝶比冀飞舞干沧海之上,将赊欠十年的美丽悉数挥桩。等到傍晚,它们双双相对,吐出如泪痕一样晶莹的蝶丝后,便一道化为尘埃。
雪琉璃的蝶丝极轻极细,几乎难以目测,就像是天空中偶然双落的一缕雨丝、一片轻云、一滴泪痕。极难收集,极难编织。要经过多么及长而精心的准备,才能织缕成丝积丝成匹,最终做成这样的一身嫁衣它的主人又是怀着怎样的爱与希冀,才会将之穿在身上小鸾微笑着,站在巨大的玉盘中,她的目光隔着从路咖山顶职落的桃花,凝注在卓王孙身上。
她已经十六岁了。少女的灵柔娇姗,在她的身上显现得琳润尽致。
像是困于岩石称晾中沉睡的蝴蛛,当它破茧而出、用十年等待换一日绽放时连天空都不禁叹息。
她向卓王孙轻轻张开双臂,苍白而甜美的徽笑绽放“哥哥。”
卓王孙轻轻一展。她的美丽,连卓王孙都是第一次见到。十三岁到十六岁,女孩到少女的改变,足以让所有人展惊。
他催动内力双落到玉盘上。有幽冥岛人操纵,天平只是轻轻展荡,却不再沉下。他轻轻将小有抱了起来。第一次,他的动作有些迟疑。
小鸾抬头望着他,展颜一笑。一阵娇柔扑面而来,让他碎不及防。这是他不熟悉的小鸾。
小鸾双臂展出,环住他的脖颈,还跟以往一样,将倾头贴在他的胸前。她的秀发轻轻拂着他的下巴,只是他嗅到的,已不再是淡淡的药香,而是盛开的少女芳香。这让他有些感概,随之是一阵痛楚。
盛开时,亦将凋零。他,终将什么都留不住。虽然换心术就在眼前,她再也不会为盛放而痛苦,但,不知怎地,他仍然感到一阵酸楚。与他将要失去小鸾,同样的酸楚。
真气运处卓王孙带着她双上玉山之顶,再将她轻轻放下“小鸾,我找了位大夫为你治病。从此之后,你就再也不必吃药了。”小鸾笑了,似乎对这一切毫不关心,只认真地问“哥哥,我漂亮吗?”说着,她提着裙角,轻轻转了个圈。这一刻,她是唯一配得上这玉山之美的精灵,芸芸众生,不过是尘世间污秽的浮尘。
似乎是一片落雪挡住了卓王孙的眼睛, 让他的目光中也有了淡淡的涟漪“很漂亮。”她的手指滑过层层裙据,轻轻叹息“这是专门为你织的,用了十日十夜才织完。”
十日十夜,千丝万缕,十六年的心事,五千八百多日的等待,尽皆被一丝丝、一寸寸,织进这洁白无瑕的嫁衣中。十日十夜,对于别人,也许只是一个月的三分之一,一年的三十分之一,一生的两千分之一。可是对于她,却几乎是余下的所有生命。
小鸾抬起头目光如琉瑞般通透“哥哥,还记得么,你说过要娶我的。”卓王孙沉欲。是的,茫茫尘世间,他只为她做过这样的允诺。
良久,他执起小鸾的手“你真愿意嫁给我么?”小鸾脸上绽开最美的笑容“当然愿意了。我最喜欢哥哥的。卓王孙轻轻用力,将她拉进怀里。
山顶的清风中,他昂首,对着无尽浩渺的苍弯宜告“今日,我卓王孙与步小鸾结成夫妻,天荒地老,永不离弃。若背此约,人神共厌。天地日月为证,岁月轮回为证!”说着,他屈膝跪倒在地。
这是他第一次,跪拜在天地面前。只在这一刻,他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只要她愿意,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舍弃。尊严、荣粗、骄傲、名望‘他的一切,都愿意为她付出,不求一点回报。
小鸾将头埋进卓王孙的胸前, 轻轻抽泣起来, 泪水染湿了他的衣衫。
玉山顶峰,仿佛只剩下他俩,紧紧执手跪拜于苍弯之下。那一刻,诸神无言,地老天荒。
慢慢地,小鸾抬起头,隔着一个呼吸的距离凝视着他。慢慢地,她的嘴角浮起一缕笑意“哥哥,我们还需要一位证婚人啊。”
“好啊。这峰顶上所有的人,都是我们的证婚人。”
小鸾摇了摇头“不,我不想要这么多。”她的笑容天真无邪,“晏阿姨说,女孩子在出嫁的时候,要由父母亲手将她交给新郎。可我很小就没有了父母,这个世上除了哥哥,还有一个人对我最好。。。”她抬头,看着绑在石柱上的相思,“姐姐,你愿不愿意替我的父母,将我交给他”卓王孙抱着她,望向相思。
相思全身一震,怔征地看着小弯,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相思姐姐,你愿不愿意为我的婚礼祝福呢?”小鸾的笑容纯粹得就像是一杯新雪。
相思呆呆地看着小鸾。她真的明白这一切的含义么生生世世,天荒地老,还是只是小女孩披上轻纱、装扮新娘的游戏
她的心忽然感到一阵隐痛,玉山上的风,就像是一柄尖刀,在她的体内轻轻搅动。她甚至不敢看向这双琉瑞般的眸子。
相思忽然想起,她一直都不敢面对这双眸子。她一次次离开华音阁,宁愿在江湖上流浪,
是否亦是为了逃邀这两道琉璃般的光芒?因为这个家,这个她成为上弦月主的地方,有她不敢、亦不愿面对的柔软之处?
那是她的罪。此刻正注视粉她,轻轻地问“你愿意踢福我吗?”
只有伤尽了自己,才能做到成全“我。。愿意。。”小鸾甜甜地笑起来,轻快地转身,仰望着卓王孙“哥哥,她答应了。”卓王孙轻轻点头。小鸾目不转睛地看着相思,却对卓王孙道“哥哥,你愿不愿意将刚才的话,对我们的证婚人再说一遍呢?”相思的身子轻轻一震。
这一刻的小鸾,竟让人觉得陌生。她的眼神不再如琉璃般通透,而是隐约有一点嫉妒,一点埋怨,一点挑衅。这让她不再像一朵水晶镂刻的花,而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少女,为了爱情,做着淘气而天真的恶作剧。
相思的心轻轻抽搐。这么多年来,卓王孙和她,亦曾有过缝蜷之时,他们几乎从未刻意避讳过小弯。因为在他们心中,她不过是一个孩子,需要人时时刻刻地照顾。二人却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来,小鸾已渐渐长大。爱情,是最神奇也最恶毒的巫师,悄悄将妒忌和酸涩装人她的心中。这是报复么?相思的笑容有一点苦涩。就算如此,也不过是孩子脾气,又何须在意,何忍在意?但,不知为何,当听到那一句誓言时,她的心却如破碎一般地疼痛。
这誓言,亦是她的渴求。多少年来,多少次,形于梦寐,却从来不敢奢望有一天,能听他说起。没想到,他真的说了。一字一字,是那么坚定,那么执著,楼刻上岁月,楼刻上轮回。不同的只是听的人,却是小鸾。又怎忍再来一遮相思怔怔地看着卓王孙,不知要说什么好。卓王孙没有看她,只平静地道“今日,我卓王孙与步小莺结成夫妻,天荒地老,永不离弃。若背此约,人神共厌。天地日月为证,岁月轮回为证!”
相思碎然合眼,泪水沾湿了衣襟。
小鸾满意地笑了,轻轻闻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瑰丽的阴影。她仰起头来,向着卓王孙“哥哥,该吻我了。”
卓王孙的身子猛然一震。相思的呼吸也在这一瞬间停止。
卓王孙抱着小鸾,突然感到一阵惶惑。他的身体已然完全任硬,竟然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小鸾的睫毛轻轻颇动, 雪白的腮畔泛起一缕嫣红,似是充满着期待。
良久,山峦无语,寂静的夜空中,仿佛只有岁月在低低吟哦。
缓缓地,小鸾的嘴角绽放出一丝冰雪般的微笑,柔声道“仇人的女儿,无法吻下去吗?”她的手,突然攥紧,轻轻放在卓王孙胸前。
卓王孙一声痛哼,身子竟踉跄后退。他体内原本永无止尽的真气突然干涸,再也无法运转分毫,他的通天修为,竟在这一瞬间被完全冰封他惊骇地抬头,却在这一刻发现小鸾身上透出一簇幽蓝之光。光芒围绕着她,就像是蝴蝶围绕着冰雪之花。
她轻轻抬手,莹莹幽光围绕着她的手指,就像是恒河的波纹。她的动作并不快,一个一个地结着法印,但天地万物,却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她的动作。
仿佛轮回中的宿命一般,卓王孙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掌重重地印在自己的胸前。刻骨铭心的痛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卓王孙一声怒啸,祖然记起了这一招的名字“恒河大手印!”
他感到自己停滞的真气被这一掌引发,却完全不受他的控制在体内轰然爆开,全身的血脉顿时沸腾,仿佛要将他一寸寸烤成灰烬。
小鸾轻轻笑了“不错。哥哥,这就是天上地下,唯一能杀得了你的招数— 恒河大手印。丹真姐姐将它传给了我,就是因为我是天下唯一一个能杀得了你的人。”
她轻轻偎依在卓王孙怀里,卓王孙却步伐踉跄,几乎站立不稳。恒河大手印的威力无边无际,的确是杀死他的唯一法门。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小鸾竟会施展出这一招,小鸾竟会想要杀了他!
小鸾捻着他衣襟上的散发,轻轻靠在他胸前,似乎在聆听他狂乱的心跳“哥哥,你会死吗你若是死了的话,我的爹爹又会不会开心呢”
卓王孙的心弦一震。步小莺的父亲是华音阁上代元辅步剑尘。自上代阁主干长空死后,华音阁十数年无主。步剑尘掌握阁中大权,一心辅佐郭敖上位,欲将卓王孙清除出华音阁。在继统一战中,卓王孙打败郭敖,夺得阁主之位,并将阁中的反对势力全部摧毁。步剑尘走投无路临死前将小莺托付给他,然后甘心就戮,死在他的剑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今,小有是为父亲报仇吗而她所做的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替父亲报仇么他苦笑,吃力地想将小鸾推开,但身体所受的创伤实在太重就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他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在地就如刚才祷天告地时一样。
鲜血,从他的身上盆出,慢慢将小鸾身上的嫁衣染成血色。
晏清媚,看着这一切, 嘴角的笑越来越浓。
卓王孙本来是最难控制的变数,却被步小鸾的恒河大手印击中,身心俱遭重创杨逸之的风月剑气已出,不足为惧郭敖为了秋璇,已受她控制,虫髯客本就唯她马首是瞻,决不会倒戈攻击她。
一切,又回到了她的掌控之下。如今,到了看好戏的时候了。
她轻轻拍手,一队羽衣人将秋璇押来。
秋璇看到卓王孙,心神剧震。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卓王孙。落落青衣已被鲜血染透,看不出本色,紧皱的眉峰中写满了刻骨的伤痛。春水剑气感到了巨大的危险,本能地激起,在他身周形成一圈屏障,但这屏障却也明灭不定,宛如夜空中的流萤。
晏清媚的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曼茶罗阵乃是天下最强的法阵。
生老病死只是开启曼茶罗阵的基础。完整的曼茶罗乃是八瓣之花,
也只有八苦汇聚才能将阵法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要困住如此多绝顶高手,只有生老病死的简易曼茶罗阵是远远不够的。”
秋璇缓缓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还有后四种苦。”晏清媚微笑“不错,在我制造出的梦境中,你们都看到了自己的心魔。杨逸之,有爱别离之苦。你,有怨憎会之苦,郭敖,有求不得之苦。而他就复杂多了。。”
她看了卓王孙一眼,“梦境中,只有他未完全沉沦于幻象,导致曼茶
罗阵无法完整发动,也才未能将你们完全困住。直到此刻,最为深重的一苦,才在他的身上完美地呈现。”
她得意地一笑,对卓王孙道“阁主大人,‘五蕴盛’的滋味如何?”
五蕴盛,便是八苦谛的最后一种,是前七苦的总和,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世间一切苦难,汇聚于心,是以称为五蕴盛。
卓王孙依旧跪倒在地,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晏清媚笑着“直到这一刻,曼茶罗阵的最强力量终于完全汇聚。这种力量,兼金刚、胎藏曼茶罗阵之长,到底有多强,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如今,我就要用它打通生死两界,缔造出前所未有的奇迹。这是连你的母亲,都未能窥探到的、曼茶罗阵的真正奥义。。”
她伸手,轻轻抚过秋璇的脸“期待吗?伟大的复活仪式即将开始。
转轮圣王、我的儿子、也是将来要与你长相厮守的人,即将重临人间,没有人能够阻挡。”
秋璇冷笑,突然转向那些幽冥岛人“你们难道没发现吗,她想要做的,不是要拯救你们,而是让小晏殿下复活她要杀死你们,复活他的儿子”幽冥岛人呆呆地看着她。秋璇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晏清媚淡淡道“她说得没错,我要你们舍身,来复活转轮圣王。你们可愿意”幽冥岛人齐齐跪拜。他们的人生,就只有一个目的—
为佛赎罪。而今,佛有可能重生于世上,他们自然愿意舍身千万次。
秋璇只觉得这个世界简直疯了。真有人认为死人能够复活吗?
玉山之上,幽冥族人围在晏清媚脚下,口中念诵经文,不住叩拜,仿佛他们迎接的,不是一场屠戮,而是久违的狂欢。
秋璇渐渐冷静下来“不错,我了解受茶罗阵的力量。但即便这种力量,也不可能真正打通生死。”她叹了口气,“青鸟族的九窍玲珑之心可以传承记忆,你弄尽玄虚,不过是借助这一特质,将所有生者对小委的记忆凝聚在这颖心内,
再用曼茶罗阵之力,
将它移植到另一个人的体内。或许,你还有奇方异术,可以改变这人的容貌和形体,但,这个被你强行移植上小晏容貌和记忆的人真的是他么你所作的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晏清媚在风中微微颤抖。秋琏抬头,静静望着她“两千条逝去的生命,都将成为他的罪。于是,你‘重生,后的儿子,注定无法成佛,只会背负着无尽的罪孽度过余生,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踢!”
“住口!”晏清媚突然扼上秋琏的咽喉,碧绿的衣衫如云般扬起,“有罪的是你们!”秋璇静静看着她,并不挣扎。
晏清媚细长的眉目挑了挑,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缓缓松手“想必你的母亲曾告诉过你,曼茶罗阵是天地力量的元枢,在不同的阵主手中,将呈现不同的姿态。你的母亲以八苦谛触发人阵者心中之情,获得无坚不摧的力量。而我触发的,却是你们的罪。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范盛,都是你们在轮回中种下的罪草。只有有罪之人,才会被曼茶罗阵控制。每个人都有罪。若众生无罪,佛又何必要舍身”她顿了顿,脸上重新聚起妩媚的笑,“就让佛的重生,为你们赎罪吧。”
轰然一声巨响,玉山展动。山体的最中心处,忽然绽开一朵巨大的莲花。莲花中心有一个漆黑的空洞。缓缓的,一阵机簧响动,一座莲蕊形的玉台从地底托起,缓缓嵌人这朵莲花内,天衣无缝。
一人身着紫衣静静立在莲台中。他的面容肃穆温润,遥望海天。海风吹动,衣袖翩翩,上面刺绣的九纹菊仿佛盛开在风中,洒下阵阵冷香。
幽冥岛人发出一阵骚动。他们仿佛见到了那位睽别已久的转轮圣王。但随即,他们发现,那并不是小晏,而是郭敖。
郭敖像是已失去了神识,
静静站在莲蕊中。他此刻身着小晏的服饰,远远看去竟有两三分相似。晏清媚看着他,一阵目驰神往。她喃喃道“我一定会让你复活。。我一定要再见到你。。”
她突然一声清叱‘旧月虚藏,天樱地成,曼茶罗阵,启!”
随着她的话音,玉山的东南西北四角同时响起一阵爆炸声。青黑红紫之气一道腾起,如四条狂龙盘旋着扶摇直上,在玉山顶的三千丈高空凝结,又突然如镜中之影般益加为二,凝成一朵八瓣之花,大放光明。
炫目的光芒化为实质,从天空飞落,轰击在大海上。海涛顿时汹涌,席卷向玉山,巨大的山体摇摇欲坠。地底的火山被激发,岩浆从锌隙中滋出,激发出百丈高的巨浪,轰然冲天。天地‘像是要灭寂重生一般。
晏清媚徽笑,感受到曼茶罗阵的力量,正在一点一点地开启,生死彼岸的门,亦在一点点打开。她朗声道“鱿髯客。”
鱿髯客被这连番变化弄得无所适从,闻言低声应道“观音大士。”
“带你的剑,将相思的九窍玲珑心挖出,送到转轮圣王面前,然后,我将赋予你砒定中原的力量。”
虫髯客沉吟着,这座曼茶罗阵以人心深处的罪孽缔造,只要被阵主引动八苦,便会深陷禁锢。他已没有了违抗命令的资本。
他叹息一声,从兰丸手中拔出宝剑,缓步走到相思身前。卓王孙依旧一动不动,
仿佛神思不在。杨逸之想要抢上去卫护相思,但失去风月剑气,又被曼茶罗阵的力量所困,几乎无法起身。虫髯客轻易地走到相思身前,止步,沉默“我亦是身不由己,你不要怪我。为了让你少受点痛苦,我会用傀儡剑气刺人你的心脏。剑气人体,你周身便会僵硬,感受不到痛苦。这算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仁慈吧。”
说着,他长剑一展,剑锋上一缕碧光闪出,瞬间腾上剑尖。
曼茶罗阵的八道光芒,也随着这一剑急速下降,要在他破开相思胸口的瞬间,与九窍玲珑心结成一体,释放出打开幽冥之门的力量,令转轮圣王回归。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倏然从阵外飞纵而入,直扑到相思身前。
虫髯客这一剑深深地没人了那人的胸膛。他大吃一惊“孟卿,你。。”扑来的人正是孟天成。他死死抓住虫髯客手中的剑,厉声问道“这是不是傀儡剑气?”
剑气的碧芒几乎贯穿了孟天成的全身,令他的身子渐变僵硬。但他的目光却怔怔地、执著地盯着虫释客,等待着回答。
虫髯客几乎下意识地应道“是。。是的。”
孟天成低头看着自己的全身都被绿色覆盖,
突然狂笑起来“我还记得她我还记得她我还。。”他的狂笑戛然而止,只余下一阵撕肝裂肺的咳嗽。这一剑刺得实在太深,傀儡剑气还未完全发作,就已将他的全部生机凝滞。
痛苦,一如凝固的血,被他握在掌心,却又在最后的温度中渐渐融化。他轻轻抬头,山风鸣咽,似乎带起一串细碎的响动。
— 多么像风铃的声音啊。
他仿佛看到,自己正走过铺满育石的院落窗权下,杨静回过头,对他淡淡微笑。阳光洒满庭院。那一刻,她脸上阴郁的伤痕与优伤全部消失无踪,只是静静坐在窗前,对他淡淡微笑。只对他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他也笑了果然,他还记得她。不思量自难忘。哪怕是傀侣剑法,也带不走他的记忆,他的思念。
孟天成的笑容渐渐定格。十年的背负,十年的报恩,十年的流离,十年不为世人所容的骂名,于今,终于可以一起放下迎接他的只有倪花溪头,那一扇爬满苔戒的木门。门后,是她灿然的微笑。
玉山顶上疾旋的四道光芒,在这一刻轰然暴落。
但落点,却并不是九窍玲珑心,而是孟天成正在冷却的尸体。曼荼罗之光钻进他的体内,一阵徽烈地冲撞后,传出一声失望的呻吟,光芒, 消散。自此,曼荼罗阵走向崩坏。
委清媚大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已将一切全都掌控在手,但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孟天成会突然跳出。而此时,曼茶罗阵的力已经耗完,不可能再发动第二次。
难道她所图谋的,终究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站在莲座上的郭敖,突然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他乃是曼茶罗阵的元枢,而今这座阵的力失去约束,首先被波及的就是他。天空中的光芒落下后,天色阴沉得可怕,像是神明在愤怒自己的力遭到滥用,即将展开毁天灭地的报复。玉山已岌岌可危。
晏清媚却完全没有理会这些,
她脸上只有展惊与狂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数年的期待,数年的布局,她的儿子,她的转轮圣王,一定会重回初利天,为她讲经。这就是她的命运。天上地下,绝没有什么能改变,哪怕是生死也不能!
晏清媚再也顾不得控御曼茶罗阵的力量, 飞身跃人龙卷肆虐的阵法核心,冒着可以将天地揽为碎屑的力量,踉跄而行。
她执著地向前走,不再带着妩媚的微笑,不再有绝顶的计谋,不再有高绝的力,只是一位悲痛欲绝的母亲,一步步走向自己垂死的孩子。
曾几何时,她为了赎罪费尽心机,让转轮圣王成为自己的儿子但如今,她为了复活他,却不惜将全族人推向毁灭的祭台。
疯狂么?卑鄙么?恶毒么?愚昧么?却皆因母爱之名。
郭敖抬起头,刺骨的痛苦却让他的心无比宁静。他终于可以好好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走向他的女人。
睥睨天下的幽冥岛主?执掌生死的南海观音凶手恶魔或者,仅仅是一个痛失攀爱的母亲。娜敖突然感到一丝茫然。
他的母亲呢?他恍惚记得,见她最后一面时的情景。多年分别后他惊讶地发现,母亲已是那么的苍老,苍老得连他都几乎认不出了。布满风藉的脸上满含惊喜却依旧是那么的怯弱,甚至不敢靠近他。而后,她告诉了他一个秘密。一个让他的世界彻底崩坏的秘密—
他并不是于长空的儿子,而是大奸臣严嵩的孽子。
他该如何接受仇恨和绝望顿如火焰, 将他最后的理智化为灰飞。。。??当他再次清醒的时候,母亲已永远去了,带着重见爱子的喜悦,沉
睡于他的怀中。
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为何那样地羡慕秋玻,只因为他所有的,不过是一个卑微、怯儒、平凡的母亲,无法保护他、无法给他无优无虑的童年,也无法给他光辉灿烂的未来。
山风拂过,破碎了轮回,破碎了记忆。
他抬起头,茫茫之中,仿佛看到母亲在风暴中,用尽全力地向他走来。不再卑微,不再哀求,而是勇敢地面对天地肆虐,伸出双臂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一如那袭在曼茶罗阵中绽放的墨色云裳。
— 那曾是他多么渴求的希冀啊。
郭敖忍不住泪流满面。如果说,这座曼茶罗阵以罪孽发动,那么阵中罪行最为深重的,便是他。狱父杀母,罄竹难书的罪,永难被宽恕。
但今天,为了另一位母亲的心愿,他必须选择宽恕。宽恕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看着晏清媚,轻轻道“你这么想复活我?”晏清媚嘶声道“是!”
风暴隔绝让他们看不清彼此的容颜。烈风卷起郭敖身上的九纹萦衣,亦扬起晏清媚的一身翠绿。那一刻,她仿佛看到小晏的微笑,他也仿佛看到了母亲的泪光。
郭敖徽笑“当年,我被囚于华音阁石牢中,武功尽废。为了重获力量,不惜开启了秘魔的法门。没有人知道,自走出石牢的那一刻起,我就只有三月性命。。。就算你将我复活,也不能改变这一点。如此,你还愿意复活我么?”
“愿意!”晏清媚凄声打断他,“就算只有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一刻钟,我也愿意!”她凝望着他,伸出手来,似乎要隔着夜风,触摸他的容颜,“我建造曼茶罗阵,杀掉千百人,就是为了能再见你一面啊!”
郭敖轻轻颇抖,是的,他本不该怀疑这一点。母亲永远深爱他思念他,保护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无论他还有多久生命,都不会改变。
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缕笑,如明月般动人“如你所愿。。。母亲。”
风暴,在这一刻,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劈空斩开,连同天上的阴霾一扫而清,露出晴明的月色来。月光垂照,映在郭敖的脸上。
郭敖抬起头,他的容颇,竟在一点一点地改变。
晏清媚的脚步骤然停住。她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忍不住轻轻跪倒在地。那一刻,她看到一位释迎太子,她的转轮圣王,正悄悄降临。
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宁静,那么沉美,似乎也因佛的降世变得无比驯善。郭敖的脸,在寂静的光中点点改变,改变成她心目中完美的形象。
改变成地底那慈柔微笑,向母亲讲经的佛。变成她的永恒。
他伸出手来,缓缓将她扶起“母亲,我也多想,再见你一面啊。。”
那一刻,诸天静寂。她觉得,就算让她背上再多的孽犯下再重的罪,她都心甘情愿。她的眼泪禁不住不停坠落。
卓王孙的身子一震 。他感觉到真气正在一点点恢复。这感觉是那么的不祥,他忍不住猛然抬头。
小鸾仍在静静徽笑,
但那笑容却慢慢灰败。宛如盛放了一夜的优昙,在黎明到来的瞬间,寸寸枯萎。那一刻,卓王孙的心仿佛也被寸寸凌迟他凄声道“小鸾!”小鸾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他。良久仿佛才认清他“哥哥。。。”
她己不再是一个鲜活的人, 卓王孙看着她的时候,就像是看着一缕幻影。小弯轻轻抽泣起来苍白的手指抚过他沾血的伤口“痛吗?”
她抬头,
脸上是苍白而甜美的笑容“恨我吗?”卓王孙猛地抱紧她声音中是压抑不住的郁怒“恨!恨到人骨!恨到决不放你离开,恨到要命令你活下去!”小鸾却笑了“哥哥,你又在骗我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 琉璃般的目光似乎要照透他的心“为什么,你不恨我”卓王孙不回答,只紧紧抱着她,如此用力,似乎要将她揉碎。
小鸾伸手,抚过他脸上的血痕,声音有些凄然“可你不恨我,我要怎么安心地死去呢?”
卓王孙感觉到悲痛与惊惶正在慢慢吞没自己。他正看着小鸾一点点死去,却完全无能为力。这让他感受到巨大的恐慌。这种恐慌,是他从不曾有过的。他是万物之主,他掌控一切。无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在华音阁,他予取予求,从没有任何人能件逆他,连天都不能。
但现在,他能够做什么?
随着曼茶罗阵的崩坏,所有人被禁锢的力量都在慢慢恢复。
杨逸之挣扎起身,来到天平前的石柱下,将相思身上的绳索解开。
世界崩坏,如果他只能守护一人,那只会是她。这一次,相思并没有挣扎,任他将自己松开。一声山峦余震传来,她似乎站立不住,软软跌倒。
杨逸之伸手扶住她。如今的他,已不在乎卓王孙会怎样看,也不在乎其他人会怎样看。这一方曼茶罗阵方圆不过三十丈。却是多少绝顶高手的博弈,每一枚筹码,都有牵动天下之重。可谁又会在乎相思呢?除了他,又有谁还挂念她,谁又愿惫为她解开束缚?
大地依旧震颇不止,山峦回响中,相思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多谢。”她的目光是那么柔弱,仿佛山中的一抹轻岚。杨逸之的心中一痛,轻轻扶起她。相思顺从地伏在他怀中,突然,柔声道“对不起。”
杨逸之一怔,碎然间,一阵刺痛透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低头看去,一枚精致的莲花已深深刺人他肋下的穴道。相思注视着他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谢谢你对我这么好。”只是,我不能再连累你了。。”杨逸之一震,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摇了摇头,努力运用残存的真气,想将这朵莲花通出。
相思咬了咬嘴唇,轻轻在尚未刺人的花柄上一碰。砰的一声轻响尖锐的莲瓣在他的血肉中绽开,
带来刻骨的痛楚。一阵酥麻从肋下传来,迅速行遍全身,杨逸之碎然倒地,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他的目光中满是惊愕“你。。”相思仿佛不忍看他,将目光娜开。
“莲心上带有一种特殊的麻药,能让你在半个时辰内功力尽失。。就请你,在这段时间内,放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不!”杨逸之的心底仿佛预感到了诀别。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她却轻轻闪开,苍白的手指从他的掌心滑落只留下淡淡的微凉。
她转过身,向卓王孙走去。
相思在卓王孙面前止步。眼前的他是那么悲痛,那么惶感,那么愤怒。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当魔王悲痛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将沦落。
她凝视着卓王孙。凝视着武林群康面前,飞扬暇鹿的他。凝视着洞庭烟波上,温文儒雅的他。凝视着草原花海中,攀庚狂猫的他。凝视着花光酒影里,年少多情的他。
“我一定做过一件错事,虽然你不说,我也不记得,但我知道,我一定错得很厉害,让你无法原谅。我若是死了,你能原谅我吗”她哀恳地望着他。望着秋江上回眸时,看到的他。
卓王孙展惊地回头。他霍然明白,相思是什么意思。只有九窍玲珑心能够救小鸾。而只有她,才有九窍玲珑心。
她想用这顺九窍玲珑心,换取他也服下一杯叫做忘倩的毒药,忘掉那三连城中的一段往事。忘掉他已深种于心的郁怨。可以忘记吗?他眸中有光芒闪动“好,我原谅你。”
相思心中一痛。这个答案,是她最希望听到,也最不希望听到的。并不是因为,她即将因为这个答案而死,而是因为,她猜对了一件事。
她的确傲过一件错事,错到他永远都不会原谅。只有死,才会掩埋。
为什么,她却连一丝一毫都无法记起呢?她轻轻拾起地上的剑。如果剖开自己的心,能够让一切成为过去,她心甘情愿。
她最后看了卓王孙一眼。卓王孙冰箱般的眸子中,
也泛起一丝涟漪。这让相思感到了一丝安慰。在他心中自己终究还是占据着一处小小的角落。虽然它是那么的不起眼,相比天下,相比华音阁,相比小鸾,都不值一提。但那个角落,只是她的,永远都是。又有什么值得怨呢?
她微笑着举起长剑。
杨逸之惊惶的呼叫传来“不要”他挣扎着,想要冲过来阻止相思。
但肋下的刺痛却瞬息洞穿了他的神健,令他踉跄跌倒。
卓王孙眸中的涟漪,就在这个刹那重新冰封。他一字一字道“刺下去,我立即就原谅你。”他抱着步小鸾站起,冷冷地看着相思,伸出手。仿佛,在等待着相思将心剖出,放到他的手里。
山风吹拂,带来心碎的声音。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相思微笑抬头,剑尖垂落,刺破了自己如玉的肌肤。
砰然一声巨响,一团幽蓝的光芒在卓王孙与相思之间炸开。
这力量是如此强悍,连卓王孙也禁不住跄然后退。他的手上满是血痕,长袖破碎,蝴蛛般片片飞扬在幽微的光影中。相思手中的长剑竟被这一击化为碎片。她唤吟一声倒在地上就此失去了知觉。
她胸前的伤口已有半寸深,只要再多一分,便无可挽回。鲜血从她的身下渗出,打湿了本已沉寂的八瓣之花。
卓王孙愕然回头, 就见步小莺跪在不远处, 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还不信这一击是由她发出的。
恒河大手印, 是传说中唯一能控制灭世魔王的力量。冈仁波吉峰顶,
丹真在灭度前亲手将之植人步小莺体内。正是这来自于神明的力量,让她本该油尽灯枯的身体,又存活了这些日子。如今,她两度调动真气,无疑在耗尽自己的生命。
卓王孙痛心地握住小鸾的手“住手住手你疯了么”他能感到,她体内恒河大手印的力量正在迅速衰减。再拖延下去,哪怕取得了九窍玲珑心,也无法承受换心术的痛苦,步小鸾反握住他的手,
轻抚着上面的血痕“我不能让你这么做。。。”她悲伤地看了相思一眼,“我知道,哥哥是喜欢她的。如果为我杀了她,哥哥会痛苦一辈子。。”
卓王孙的心轻轻抽搐,他揽着她,柔声道“小弯,睡吧。很快你就会有一颗完好的心,再也不用担心。”小鸾接着他的脖子,轻声道“不。晏阿姨告诉我,心就是人的罪,当罪多了,心盛不下了,人就会死去。我现在,是罪太多了吗?”
突然,她运起恒河大手印最后的力量,向卓王孙身上拍去。这一招,带着她仅余的生命,拍向卓王孙。以卓王孙的修为,被这一掌击中,也不禁感到一阵雷轰电殖般的痛苦。
他怔怔地看着小鸾,一动都不能动。小鸾抬起头,吃力地凝起微笑“哥哥,你是我的仇人呢,我要杀你。。”
恒河大手印的力量带着她残存的生机,如流星般消逝,但她并未停手,而是执著地一掌掌拍下,她的血,也缕缕溅出,同卓王孙的血混在一起,将她身上的嫁衣染成血色。
如果嫁衣本是雪,而此时,却已是鲜红的雪。雪在飞舞。
泪水,硬咽在步小鸾的眼中,她的最后一掌,在空中画过一个凄伤的弧,再轻轻落下,仿佛一片枯萎的叶,抚过他的脸“哥哥,原谅我。。”
她静静地凝望着他仿佛过去了千万年之久。第一次,两朵嫣红的血晕从那永如薄玉的肌肤下升起。漫空正在消逝的蓝光流萤般飞舞聚合,宛如亘古已然的雪花,无声地跃落在她的发上、脸上、衣上,装点着她最后的新妆,“我只是想,尽力伤你一次,等我死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痛。。’,一丝甜美的笑,缓缓爬上她苍白的脸颊,而后,永远永远地,栖息在了那儿。
卓王孙抱着她,良久地沉寂。她再也不会用唯一能杀死他的招术,一掌掌拍在他胸前再也不会像个小女孩一样缠着他,一会见不到他就抽泣再也不会乖乖地坐在他膝前却偏偏要像个大人一样对他说话再也不会撩起帘子,探出头,叫他一声“哥哥”。
他已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她。他可以拥有整个世界,却无法再拥有她,哪怕只有一时、一刻、一日。
他抱着她,缓缓站了起来“心,就是罪吗?你是那么善良,连续蚁都不忍心杀害又有什么罪?如果你也算有罪,为什么这些人不死?”
他将小鸾轻轻放到天平的玉盘上。一身嫁衣缓缓垂下,就像是漫天的雪。卓王孙轻轻抬手,袍袖一拂,离他最近的幽冥岛人被一把抓在手
中,噬的一声轻响春水内力透体而人,那人一声协叫,就觉胸口一阵刺痛,心脏竟然冲破胸膛,跃到卓王孙手中。
一卓王孙轻轻甩手将心脏扔到天平的另一只玉盘上。而另一端,小鸾的身体裹在如雪的嫁衣中,级级下沉。
卓王孙环顺众人,冷冷道“遥远的西方有一个传说神在审判人的时候,会将他们的心挖出,放在天平上。一头是羽毛,一头是心。如果心重不过羽毛,就表示这个人是罪人。”
天平倾斜,步小鸯慢下沉。一顺心,当然压不起她的重盆。
卓王孙冷冷道“你有罪。”
他的内力倏然一撤,闪电般提起另一人。心勃勃跃出了脚腔,掉在玉盘上,溅开大片血花。天平,仍在倾斜。
“你有罪。”又一颗人心破体而出。
卓王孙的身形飞舞,宛如一只青色的巨蝶,穿过纷扬的红雪,一次次停栖在惊惧的人群中。而后,将心脏与生命带走,扔到天平的一端,毫不犹豫,绝无怜惜。没有愤怒,没有疯狂,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仿佛末世的魔神,在审判着世人的命运。
惊恐,倏然蔓延。这些幽冥岛人虽然早已有舍身的觉悟,但现在,却依然感到巨大的恐慌。他们忍不住尖锐地嘶啸起来,狂乱地夺路而逃。
但巨大的玉石凭空飞起,将道路堵死。
“你有罪。”
“你有罪。”
心脏,飞舞在玉山之顶,在玉盘上堆起高高一叠,宛如一座狰狞的山丘。山风吹过透着浓浓的血腥,几乎让人无法呼吸。本为观音修行的路枷山,已化为赤红的炼狱。魔王的杀戮,像是无终无结的梦魔。
小鸾的身体簇拥在洁白的嫁衣中,却仍然在缓缓下沉。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没有用的。”卓王孙碎然回首。秋璇隔着血红的落雪,静静望着他,眸中有淡淡的哀伤。
卓王孙垂手,看她一眼,冷冷道“难道你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罪?”秋璇摇了摇头“知道吗,天平并不在山上,而是在你心中。它称的不是罪孽,而是爱。只有你心中的天平沉下去,它才会平衡‘所以,要想让它平衡,就拿你最爱人的心,放上去。只有一颗比小鸾还要珍爱的人的心,才会让它平衡。”她微笑,‘那,就是我的。”
卓王孙双眸一寒“你说什么?”秋璇淡淡笑了“我在说,你最爱的人是我,只有将我的心放上去,天平才会平衡。你想否认哪一句?”
卓王孙厉声道“你在求死”秋璇抬头,逆着他的目光“试试?”说着,她缓缓拉开了自己的衣襟,微笑看着卓王孙。
一时间,卓王孙竟不能逼视她。可、可小鸾已经死了,她为什么不能死?为什么要挡住自己杀戮?是自己对她太过纵容才让她有了要挟自己的本钱?
卓王孙的面容越来越冷,几乎令玉山化为冰雪。
“你,在,求,死”他一字一字吐出。
杀机,在他的掌心跃动。只有鲜血,才能让魔王平息怒火。
秋璇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一如望向那朵永无机会绽放的海棠。
是不得好死,还是同归于尽她展颜徽笑,等待粉命运的降临。
毫无畏惧。
“卓兄,你相信佛吗’卓王孙回头,只见郭敖正微笑看着他,却已是小晏的容颜。那如诸神精心雕琢的容颜,在如血的玉山上绽放着晴明的光芒。
晏清媚失声道“不要过去。。”她的心愿已了,现在,她只想带他回到扶桑,决不愿意看他对抗神魔般的卓王孙。
郭敖转身“母亲,你相信佛吗”那一刹,晏清媚竟无言以对。不信佛,她何须去求二十四种启示不信佛,她何必苦苦让他复活
郭敖的眸子照着卓王孙“唯有佛心,才是真正纯洁无罪。我前生可以舍身救鸽,此生也可以剜心救人。”
卓王孙的目中露出一丝讥嘲“你你能救世人拭父杀母,背信弃义,你无罪”他冷冷道,“真是天大的笑话。”郭敖沉默片刻,缓缓道“正因我有罪,魔王开启的炼狱,只能由我来终结。”
他缓缓转身,向那巨大的天平走去。
玉盘的一端,已堆起小山般的心脏。但无论有多少顺,都无法令天平平衡。只因步小鸾的死,实在太过沉重。魔王将杀尽世人,方能平息自己的怒火。
而今,佛就站在天平前,逆着魔王盛怒的目光。他不禁想起在地底看到的那尊雕塑。佛慈眉善目,为母亲讲经,消解她的思念之苦。可他的母亲呢?
记忆仿佛已经过去多年,褪得那么淡。他只记得,母亲是死在自己怀中的,苍苍白发宛如一蓬秋草。那便是他的罪,无可宽恕之罪。
佛微微垂目。躬身。鲜血爆出,心被他从胸腔中生生挖出,擎在手上。秋遨与晏清媚脸色齐齐大变。
佛展颜,微笑。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心,正如看清了自己的一生。
他亦曾是令众生惊惧的魔。峨眉峰顶,他曾残忍地屠戮武林同道,令鲜血染红古刹华音阁前,他曾发动阁众与天罗教火并,让两个传承数百年的门派,几乎走向灭亡他亦曾调转剑锋,刺人救命恩人的身体亦曾用刀锋,将一生中最好的朋友逼入火海亦曾当着华音阁众的面,冷静地将姬云裳杀死于长空的秘密公诸于众甚至,他曾经暴虐地对待秋璇,几乎强行侵犯于她。
他心中的阴霾,曾是那么的重,他心底的罪孽,曾是那么的多。多到连他自己都不忍宽恕。但,这一刻,当他打开自己的胸膛,将心放上天平时,万物众生都发出轻轻的叹息。
他抬头,望向卓王孙“魔王,天平即将倾斜。”说着,他将心轻轻放到天平上。奇迹,在这一刻发生。
就在那颗心刚刚触及天平的一瞬间,玉盘像是被人猛击了一掌般,缓缓沉了下去。天平的那一端,步小有的身体徐徐上升。
大地隆隆震响,沽满了鲜血的曼茶罗阵,在地上重新绽放出金色的光芒,徐徐蔓延,凝结出八瓣之花的形状。路咖山顶响起诸天梵唱。
玉山崩摧,莹洁的碎屑卷起千堆雪,八瓣之花绽放出洞彻天地的光芒,这一切恍惚又回到了当年冈仁波吉峰顶的景象。
佛,依旧站在八瓣曼茶罗花中,为神,为魔,为天地万物,为芸芸众生,托起一颖心的重量。他瀚海般的眸子中有无尽的悲悯,静静注目着掌中,那里,曾托起的不是一顺心,而是众生、日月甚至整个宇宙。
漫天光影突然破碎,却是秋璇闯人法阵核心。她扶住郭敖摇摇欲坠的身躯“你。。你怎会如此。。”佛的面容在一点一点灰败“我说过,我只有三月寿命,如今只是少活了几十天而已,没什么的。”
他凝视着秋璇“我本来不过是想让你陪我度过这三个月罢了。可惜。。”他再也说不下去。即使是佛,失去了心脏,也即将不久于人间。
他低头,轻轻念诵“非魔非劫,不住不空。无尘无垢,莫撄莫从。勿嗔勿爱,难始难终。拈花向君,如是一梦。”
一旁,晏清媚的眼中满是泪水。她知道,这是他在为她说法。
他欠她的,欠一次初利天说法。于今偿还。
晏清媚的泪光中绽放出幸福的笑意,向他走来。
他的目光开始模糊,却始终盯住她的脸,似乎要铭记她的容颜“对不起,我不是你的儿子。”
山风凄清,将他最后的叹息吹散,再无余响。
“不。”晏清媚轻轻将他抱起,“你是。”她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庞,“只有你,才有这样的慈悲。这,是佛的奇迹。”
她抱着他,向玉山下走去。他的身体渐渐冰凉,她并不在意,一步步走向地底的深坑,走向那地火灿烂的地方“我会陪着你,永远。。”
秋璇看着他们的背影,眼中忽然有一丝惆怅。她的手中,有一件东西,那是佛最后的纪念。此生未了蛊。
此生未了。念及这四个字,她忽然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卓王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玉盘。
玉盘徐徐升起,在他面前定格,只隔着一个拥抱的距离。小鸾依旧躺在如雪的嫁衣里,月光照在她脸上透出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的心在颤抖。在那些强行挽留她的日子里,她虽然甜甜徽笑,但他此刻才知道,她心底的悲伤与痛苦是那么的多。
卓王孙垂手,一顺破碎的心滑落在地上,在雪白的岩石上溅开淋漓的血迹。他张开满是鲜血的手,抱起她的身体,深深跪了下去。
魔王终于停止了屠戮。但所有人都没有丝毫的欢喜,仿佛他们的心也已被刻出,放在那座洁白的天平上,称盘着一生的罪草。
曼荼罗阵失去了主持,发出几声悲鸣,缓级归于沉寂。
卓王孙抱着小鸾,跪在天平下、一动不动,直到东方破晓。
曙色照亮了玉山。卓王孙在第一续阳光的降临处,挖了个小小的坟茔,将小鸾葬下。
他本想立一座碑,但沉吟良久,却仍然想不出该在上面写些什么。相思在他身边,似乎想要帮忙,却终于不敢走近。杨逸之远远望着他们,感到自己不过是个外人。最终,还是没能给她幸福。
到了离去的时候了。卓王孙回头望着那座玉山。一片荒芜,无数幽冥岛人在上面望着他们。
他沉默着缓缓登船。秋璇站在船下却没有动身。
卓王孙的眉头皱了皱“你又想做什么?”
秋璇微笑“我不走了。”她转身“我要留在这里。我要治好他们的病,还要在这座岛上种满海棠。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这座岛上的主人。”
卓王孙眸中闪过一阵惊讶,但随即沉静了下来“你决定了?”秋璇徐步走了过来,衣裙摇曳在海波中,宛如一朵绽放的花:“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你心中最爱的人究竟是谁。不过,这已不重要了。”
“如今,你我永诀在即,临行的时候,你能不能为我流一滴泪”她手中捧着一枚种子,微笑看着卓王孙。卓王孙怒道“你又想干什么?”
“占卜啊。滴了你的泪之后,种下去,就算见不到你,我也能知道你是否平安。”
卓王孙一把将她拉过‘跟我回去!”秋玻挣脱了他,笑道“下一世我的脾气若不是和现在一样坏,再跟你回去吧。”
卓王孙凝视着她。秋璇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就要离别了,真的不肯为我流一滴泪吗?”卓王孙头也不回地向船上走去“若真有下一世,我一定会为你流下这滴泪。”
秋璇眼中忽然有一点湿润“喂!”卓王孙住步。‘“这个送给你。”一个东西扔向卓王孙。卓王孙伸手接住。此生未了蛊。
“若是想念我,就找个人变成我的样子吧!”秋琏笑得很开心。卓王孙窒住,回头。阳光下,秋璇笑容满面。却也第一次,泪容满面。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此生此世,再也不会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