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我守一室
【有刀逆旅】
我叫莫听话,在我出生那年,江湖上出现了一批刀,挥刀能呼风唤雨。
七岁那年,我看到我爹将一把刀插入地面,大地裂缝如深渊。
渊虚之中,我娘从里面飘浮出来。
我娘开口,微笑着说,天地如逆旅,我身死之后,不过离开这座客栈,永归本来之所。你好好照顾听话,切莫生悲。
那天桐花如梦,我娘说完这句话,就含笑消失在桐花朦胧之中。
从那之后,我爹就改名叫作莫生悲,而后每年的六月三日,我总会看到我爹仰头喝尽一壶酒,以刀插青石。
大地裂缝,渊虚之中我娘再度现身。
还是一样的话,还是一样的消散,还是一样的桐花如梦,我爹还是一样脸带泪痕,痴痴望着那渊虚。
我想,我娘是死了的,我去娘亲坟前看过,荒草丛生,冷冷清清。
所以我爹手里那把刀,一定也非同凡响,他曾经说过要教我,可我不想学。如果学会那把刀还是只能像我爹一样日夜饮酒,每年重复唤醒我娘的魂魄,人生未免太狼狈了。
我还要去江湖,去见天下,要快意恩仇、名动四海。
那天我从娘坟前回家,一灯如豆,桌案上摆着一把刀,我爹罕见地没有喝酒,正静静地坐在堂前。
桌上的刀刀身如冷月,上面缠着道道锁链,我不太喜欢这把刀的原因,也是因为这把刀造型太坑,怎么看都不像给主角用的,倒像是给一道尘封大门上锁的。
把这把刀拿在手里,我顺理成章地像是一个门卫大爷。
我跟我爹说,只要您不逼我练刀,让我干什么都行。
我爹一时语塞,指着那把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刀,知道你爹我当年是做什么的吗?
我摇头。
我爹开始给我讲,说他当年乃是钦天监的五品灵台郎,在甘露台仰望星空,顿悟天机。
“这把逆旅,正是那一刻,自星空坠下,握在我掌心之中。”
【可开天地】
很多年后,我开始明白我爹所说的天机,也明白那把叫逆旅的刀有多么强大,刀锋过处,摧枯拉朽,任凭长生一气,岁月轮回,都敌不过逆旅一刀。
从我记事起,认识的第一个词就是逆旅。
逆旅,就是客栈的意思,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逆旅刀起刀落,斩的是天地造化,关上的是天地大门。
曾经有人给自己写过一篇祭文,说自己将永别于逆旅之馆,魂归于本宅,我那时候还不明白本宅在哪里。
直到我爹把那柄刀递给我。
每年的六月三日,我都会看到一次本宅,那里面自成天地,有幽魂往来,黄色的泉水时不时涌起丈高大浪,岸边摇曳着红色的花。
“用逆旅刀,不仅能开关天地之门,还能沟通生死无间,你,学不学?”
“……不学!”
我咬了咬牙,还是把刀递了回去。
老爹像是早知如此,低头一笑,问我为什么。
我有些尴尬,说,这把刀……实在不够帅啊,一般用这种武器的,都活不过三集。
我爹又叹了口气说,你小子电视剧看多了,忘记这是什么时代了?
我有点蒙,那时候,我刚刚十岁,还分不清楚身边事。
有时候,我会跟我爹出现在满是高楼大厦的世界里,跑车如云,灯红酒绿,我爹神情冷漠,据说当什么高层人物的保镖,都得冷漠。
我在那个世界里上学,上网,看电视,不亦乐乎。
有时候,我又会跟我爹出现在古老的战场上,青铜干戈,诗书礼法,我爹神情萧索,据说当什么一流的刀客剑侠,都得有这样的神情。
我在那个世界里跟着一群夫子将军习文修武,不亦乐乎。
那天晚上,我爹告诉我,我之所以能看得到前生来世,都是因为这把刀。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天地的钥匙在我们手中,开哪一扇门,去哪个房间,自然是我们说了算。”
我张大了嘴,发出无声的惊叹。
后来我问过父亲,千百年间你都能来去自如,何必日夜饮酒,直接去找我娘,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我爹看白痴一样看着我。
当然是因为他去不了。
同一个时空里,不能有两个他,推开我娘所在的那扇门,老爹一踏进去,就开始蒸发。
“我踏遍悠悠天地,前见古人,后窥来者,看了你娘那么多次的转世,才发现那些都已经不再是你娘了,陈子昂说怆然而涕下,莫过于此。”
我看着我爹仰首望天的目光,悠远悲切,像是夜半之时常有的歌声。
我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说,行吧行吧,拿过来吧,我学刀还不成吗?
那一夜,月明星稀,只影斜横,我爹笑着,露出暗夜下一嘴的大白牙。
我满脸苦闷,心想自己就要成为第一个拿链子刀的男主角了,杀马特,非主流,估计在自己成为大侠之前,要被这么喊上五六七八年。
十岁的时候,我想的只有这些,没有看明白我爹在笑什么,也没有看明白所谓天机在何处。
凡事总有代价,我拿起逆旅刀,注定要背负十岁的我绝不能承担的代价。
好在这个代价,晚来了十年。
【少年提刀入世】
十年之后,我爹带我进了京城。
我爹曾经告诉我,老皇帝拿着把长生刀,能杀人续命,是逆天的本事。奈何前几日,有刀客进京,以寡击众,三个人刀斩长生,杀了那夺人性命的皇帝。
我咋舌,问老爹到底是什么样的刀,能斩得断长生?
老爹目光悠远,手抚刀柄说,那把刀,叫作少年。
老爹顿了顿,又说:“不过少年意气总荒唐,那三把刀如今被困京城,我猜他们时日无多了。”
那时候我怎么也没想到,几天之后我也会出现在这个故事之中,拼却性命护他们三人周全。
京城米贵,居之不易,我爹给我逆旅刀,说咱们可以凭这个活。
这十年里,我学会了很多本事,天地一逆旅,自然也会有许许多多破损的地方。手持逆旅刀的人,就可以修复天地间的一切。
京城只是这座天地客栈里某个小房间里的小家具,修起来还算简单。
那年有三个刀客进京,把京城杀得通透,少年刀跟正道刀看不惯长生刀杀人续命的买卖,恰逢老皇帝抓多了人,有姑娘要上京劫囚。
于是三个人一拍即合,杀上京城,刀斩长生,打得天昏地暗,半座京城陷落,搞得京城里人心惶惶,各有麻烦。
有麻烦,我就有生意。
我走到工部门口的时候,工部的主事正拿眼睛上下打量我,就像是小妖精到凌霄宝殿宣战,要打十万天兵,被南天门的四大天王古怪地打量。
主事道:“你小子白白净净的,什么修补工具都不带,这就要上工地?”
我点点头说,既然我来这里,一定是去工地的啊。
主事不耐烦道:“你是跟谁学的手艺,这次修补城墙宫殿可是大买卖,里面有好几个施工队,你是跟哪边打工的?”
我笑了笑,有些羞涩,我说我只有一个人,只带了一把刀,给我一个晚上,我能修好整个京城。
主事愣了几秒钟,回过神来便是一怒,拍案道:“你逗我呢?再不老实,治你个妨碍公务的罪名,叫金吾卫拿你下牢!”
我还在笑着,有点小激动,这是我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露脸,教训我的乃是狗眼看人低。
我笑着说:“我没有逗你,我一向老实。”
主事冷笑着,指着我的鼻子道:“你这什么态度,见着本官,该称呼大人,你该自称个草民!我看你刚来京城不久,还没体验过饿肚子的滋味,来人,给我把他轰出去!”
周遭三五个侍卫围上来,一个个都是冰冷的模样,我笑着摘下背后的链子刀,像是一个不称职的死神。
【一见马贼】
“啧啧,丁相思你看这京城的侍卫啊,皇帝老儿都保不住,欺负个小工匠还蛮霸气的嘛。”
这句话在我耳畔响起的时候,我的刀只出了一半。
逆旅刀动,天地门关,我看到那个主事一脸的惊恐,我想他一定看到了眼前世界只剩一半的奇景。
只有天,没有地,只有流云,没有风声。
我能清晰地看到主事瞳孔缩小,眼珠颤动,我看过残缺的世界,老爹告诉我,一般人看到这种世界,不疯也癫。
恰此时,那个散漫不羁的声音响起,我收刀,看着那主事额头满是汗水,虚脱软倒,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愧疚。
下一次,不该对这样的人出手的。
早春的风吹过去,我侧目,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残破的宫殿里,一个衣衫狼狈的少年正坐屋檐上,旁边一个秀丽的小姑娘,正冲他噼头盖脸地骂着。
“马贼你是不是傻?作死啊你!全京城都在通缉我们,你这时候装什么,装什么!”
那少年被姑娘骂得很无奈,耸肩摊手,冲我挑了挑眉,一副你懂得女人就是这样子的表情。
那小姑娘冲我歉意地笑笑,两颗小虎牙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有些晃眼,有点好看。
我忍不住一笑。
笑完才想起来,整个京城都在通缉的,只有三个人,三把刀。
风里,已经隐约传来桃花的香气和金吾卫的呼喝,步甲锵然之中,无数兵士蜂拥而来。
马贼讪讪一笑,冲我挥了挥手,“嘿,朋友,我叫马贼,是个少年。日前刚砍了皇帝,正在被人追杀,没空帮你了,那什么,山高水长,咱们有缘再见。”
兵荒马乱里,马贼跟那个叫作丁相思的姑娘,几个纵越,几抹刀光,消失在京城的断壁残垣里。
好一个有趣的马贼,好一把少年刀。
我笑了笑,回头走向工部主持的修补工程之中。
经过主事时,主事身子一颤,冲我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又见马贼】
那天晚上我月下挥刀,开天地大门,从历朝历代的京城之中偷来断壁残垣,一一安放在破损的京城各处。如果不出意外,破晓时分便能轰动京城,而莫听话这个名字,也必将随焕然一新的都城名动四海。
按一般电视剧的逻辑来讲,我既然都有这样的心理活动了,那么离意外也就不远了。
意外来临的时候,我嘴里还哼着“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提着锦衣卫诏狱的一角便施施然走进雨花巷中。
雨花巷的尽头便是天牢,我提着诏狱一角,当然是要修补天牢。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今夜的天牢有点不同寻常。
热闹,喧嚣,焰火璀璨,好像是巷子中段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尽皆躲在巷子周边。
一群小鬼之中,以金吾卫人马最多,此时正堵在巷口,齐刷刷扭头向我望来。我拿着链子刀,刀上顶着一角牢狱,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跑龙套的。
夜风悠悠吹过来,有点凉,我屁都不敢放,挤出一个甜美的微笑瞅着他们。
金吾卫的头头勐一挥手,厉声道:“给我抓起来!”
那一群金吾卫应声而动,齐刷刷向我冲来,我一把丢出诏狱,砸得小鬼们人仰马翻。我趁机踮起脚尖,悄悄向巷子中段望了一眼。
巷子中段突然寂静下来,璀璨焰火,热闹喧嚣,都消失不见了。
我眨巴着眼,望见中午见过的那个少年,还有个背对着我的身影,一袭紫衣雍容华贵。马贼提着刀,渊渟岳峙,颇有少年高手的气派。
耳边又传来七嘴八舌的呼喊,很破坏巷子正中高手对决的氛围,于是我决定出刀让这些小鬼先闪去一边。
链子刀哗哗作响,一刀削掉了方圆三丈之内的声音。
一群金吾卫犹自张大了嘴,挥舞着刀枪,几十号人扑向我这边。
我懒洋洋地冲他们翻了个白眼道:“你们能不能长点心,没发现自己出不了声音了吗,再敢近我一寸,叫你们眼盲耳聋脑袋搬家。”
人潮像撞上看不见的墙壁,砰然溅碎,如鸟兽散。
这个时候,我看见巷子正中那个雍容华贵的紫衣公子回头,含笑望了我一眼。
如果这是一台大戏,拿着少年刀的马贼一定是主角,但眼前的紫衣公子却能逼停马贼,气度不凡,必不简单。
我挤笑道:“这位公子,敢问尊姓大名啊?”
马贼看见我一脸震骇,举着刀放声大喊:“你小子从哪冒出来的,太子抓人,你在这节骨眼上捣乱,不要命了?”
“哦,原来这位兄台是太子啊。”我啧啧感慨,果然不凡。
马贼疑惑道:“你打散这么多金吾卫,看见太子还这么淡定?”
我表示自己只是路过,但马贼既然当街拦住太子,一定有所图谋,我不太明白他这时怎么还会跟我聊天。
马贼笑着说,秀才与丁相思已经去天牢救人,我拦住太子,那就大功告成。
我看了眼含笑而立的太子,干咳声道:“你没有发现,太子这个神情,更像是他拖住了你吗?”
马贼茫然摇头,表示没有。
太子轻轻抚掌道:“阁下是谁,深夜至此就为了提点这反贼两句话?”
我道:“不是。”
我对马贼说:“看太子这模样,就算你现在去天牢也来不及了。”
太子点点头,深以为然。
马贼扬刀大笑说,不如你讲讲究竟是什么计划,能敌得过正道和相思,能拦得住少年挥刀?
太子道:“我不清楚。”
我:……
马贼:……
三声梆子响,在夜色迷蒙中飘然荡来,月白风清,京城里寒意湛湛。
太子骤闻更声,笑容顿敛,“我没有逗你们,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受人之托,将少年刀留至三更而已。”
马贼还在笑着,眼睛却已眯了起来,他瞅着太子慢慢握紧了刀柄。
我却感觉这个太子有点不太对劲,刚才那个紫衣贵胄的身影如此华贵,微微一笑君临万方,此刻神色冷漠起来,竟然完全没有太子不怒自威的感觉,这不对劲。
特别是堂堂一个太子,会受人之托,更不科学。
少年刀斜指地面,马贼的气势开始疯涨,他盯着神色冷漠的太子忽然开口:“你不是太子,你究竟是谁?”
紫衣的公子垂着双手,一袭华贵长袍罩在身上,竟像是粗布麻衣,若是混入人潮,我拿着链子刀哗哗直抖,估计也找不出这个人来。
因为他实在太普通了。
这个普通人微微拱手,手中那把剑绽出水波般的纹络,形状缓缓变化成刀。
“这柄刀,名叫如戏,我是个戏子,奉太子张二牛之命特来登台。”戏子的刀也斜指地下,垂眸面对马贼,气氛很是微妙。
我咽了口唾沫,觉着今夜不太平,迟早得出点大事,我目前最好的选择就是退回工地,老老实实等着明天一早名扬天下。
简单,明朗。
奈何好奇心害死猫,我还是没忍住,偷偷拿逆旅刀划开天地间的一个小口子,偷窥隔壁天牢的一举一动。
恰见秀才负刀守门,姑娘进牢救人,一道孤零零的人影,正提剑而来。
【君临破正道】
天牢门口有一座石碑,两尊石狮子,这里的台阶上时常溅血,日夜不歇,那些被老皇帝以连坐制抓来的死囚,都被他亲手关在天牢之内,里面泥泞满地,不见天日。
秀才负刀站在门口,幽幽叹息,等着丁相思从天牢中走出,只希望这次出来后,丁无忧能放下忘情,姑娘可以不再相思。
嗒,嗒,嗒……
夜深露重间,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从无边的黑暗中缓缓而来。
秀才侧身而出,面对着未知的来客从容自若,负刀带笑。那不速之客一身紫衣,笑得闲散,腰间还挂着一柄破剑。
“先生,晚辈张二牛,忝为当朝太子,父仇未报不敢登基,特来向先生请教一个问题。”那紫衣太子恭敬行礼,认真说着。
秀才望着眼前的紫衣太子,沉默很久才道:“你爹死了,我很抱歉,你爹是我杀的,如果你想报仇尽管来找我,不必牵连他人。”
太子笑道:“先生,今夜晚辈在先生面前只是张二牛,一个仰慕先生武功人品的晚辈。”
秀才叹气道:“你想说什么,你说就是。”
太子道:“如果天牢之中,丁姑娘出事,您会怎么做?”
秀才凝视太子道:“我跟她一起进去过,牢中该跑的已经跑了,该死的也已经死了,只有丁无忧还在,他总不会对他女儿出手。”
“不错,但是眼下的丁无忧,或许不是你们所想的丁无忧了。”太子又笑,低着脑袋勾起唇,从容不迫。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猜天牢里面一定有什么变量,而秀才一定也会转身冲回去。
奈何太子动了。
太子抬手间风声忽起,一群金吾卫从不远处纵跃而来,如奔马,如青烟,都是一流的高手。
高手们拦在天牢门口,一个个神色冷漠,拔刀等着太子下令。
秀才笑了笑说,这些人,拦我不住。
太子摇头笑道:“当然不止这些人,您看到我来时的路了吗,那边还有一些人正在走来,以您的功力一定看得真切,那些都是寻常百姓,不是金吾卫。”
秀才道:“你腰间剑不出手,这些人都拦我不住。”
太子笑道:“天子之剑,岂能妄动?我的剑不同于你们那批刀,剑乃贵器,没有那么多少年、岁月、正道,整个江湖只有这么一把与众不同的剑。
“而这些人,其实只是晚辈找来问先生一个问题的。咱们设想一个场景,先生您要冲回牢中去救丁姑娘,但这些人一定都会拦在您的面前。我告诉过他们,凭武功一定拦不住您,所以他们只能拼命,他们会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您想进天牢大门,就要跨过他们的尸体。如此,您是救丁姑娘,还是救他们?”
太子很诚恳地问着,眉头微蹙,很是疑惑不解。
秀才手已握上刀柄:“无妨,当我横刀在你颈间的时候,这些人都不敢死,牢中的姑娘也会随她父亲出来。”
太子又笑,“先生,您好像误会了什么,不是我威胁这些人前来送死的,是他们心甘情愿为我去死。百姓已经快要到了,不如先生看看事态发展,再做打算。”
秀才将正道刀从背上解下,他看见天牢门前的金吾卫神色冷硬,一个个都已经拿刀横在自己颈间。
有数十百姓涌到门前,七嘴八舌大叫着,说让秀才滚出京城,这不是他们这种反贼该来的地方,天理昭彰,他们迟早会遭报应。
秀才叹了口气,望着太子道:“百姓无知,你何必拉他们入局?”
太子笑道:“按先生的意思,这天下不正应该是百姓的天下吗,他们不入局,这个天下还怎么算得上完整?”
秀才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正道刀陡然离鞘,向太子颈间抹去。
百姓呜哇大叫起来,还有百姓飞身扑上,要为太子挡这一刀。正道刀其势不减,有人飞来便砸到那人脑门上,一敲便瘫倒一个。
当正道刀横在太子颈间的时候,太子还在笑,笑得从容自若成竹在胸。
太子笑道:“先生,这个局您破不了的,您正道在手,却胜不了人心。”
秀才握紧了刀柄,这句话如此耳熟,仿佛在某个时空的某个节点,他曾经听过。
百姓们又震怒又惶恐,交头接耳说他竟然敢劫持太子,说他这么能打,一刀就拍晕了胡老三,等他想拍死我们,岂不是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渐渐地,百姓的惶恐变成震怒,他们握紧了拳,鼓起勇气,一一围在太子和秀才身边,他们开口说,如果你想杀太子,就先杀了我们。
那一瞬间,似乎每一个人都是古仁人义士。
“先生,我这个问题,您有解吗?”太子静静地望着秀才,传音入密道:“百姓没有错,他们不懂忠于国家跟忠于天子的分别,他们也不懂什么是正道,什么是对错。连坐之法是错的,我改掉它,百姓就会把我奉如圣君。我拿他们当挡箭牌,我利用他们,把他们当作工具,可那又怎样呢?他们乐意如此,他们选择如此,他们只懂得谁给他们饭吃,就为谁去赴死。
“先生,您知正道,告诉我,这些百姓即将赴死,您如之奈何?”
太子平静地望着秀才,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握上剑柄,他虽然比秀才要矮,颈间还横着一柄天下无敌的刀,却仿佛高高在上,俯视天下苍生。
秀才一言不发,耳旁风声呼啸。
“这是第一个问题,还有一个问题,朕于今夜问你。”
张二牛缓缓拔剑,仰首,剑锋缓缓抬起,夜色像被撕开,一柄破剑映亮泼墨苍穹,如日中天。
夜风扫荡,凝于剑前,星月光辉,止于身畔,一切都在张二牛拔剑之后,听从他的意志。
“朕受命于天,安抚四方百姓,你不思报效社稷,反而三番五次行刺杀之举。你可知……你挥刀所向的究竟是什么?你每一次挥刀,都会大损皇室威严,让天下动荡,民心不安,宵小之辈横行于途,你可担当得起这份罪孽?
“你读过的书,千百年来,是谁推行于世,你安居的土地,千百年来,是谁镇守四方,你说天子独断是错,可若非天子独断,谁又堵得住悠悠众口?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天子一姓肩扛举世之重,你又凭什么拿刀横在朕的颈间?
“正道?镇抚四方,乾坤朗朗,就是正道!千年君命在此,读书人安敢不跪?”
凝定的风骤如开闸洪水,狂潮涌动,啸叫千山。
张二牛提剑负手,喧嚣的百姓,门前的金吾卫,迎风拜倒,齐呼万岁。那天牢门前的石狮子隆隆作响,石屑纷飞间也缓缓跪倒在地。
星月哑然,无声拱卫,夜风凛冽,环绕君前,山呼万岁之后,长街又寂静下来,一切都已臣服在一人一剑之下。
唯有秀才不合时宜,刀横张二牛颈前,满头冷汗,偏偏不跪。
张二牛逼视着他,长剑一甩,那把正道刀锵然脱手,被磕飞丈外,插进墙内。
秀才勐然惊醒,抬头望着张二牛,张二牛神情自若,不怒自威。
秀才没有跪,却也没有再出手,他转过头不再看张二牛,凝视黑暗,茫然出神。
张二牛也没有出手,他说,朕的天下,还容得了一个自诩正道的书生,你走,朕不拦你。
“这把剑……是什么剑?”秀才沉默很久,忽然问道。
“君临,君临天下的君临。”张二牛淡淡回应,跨步走进天牢,望都不望秀才一眼。
有三声梆响遥遥传来,这一夜,正道弃刀离京,张二牛提一把君临剑,于天牢大门外登基称帝。
【登基的新皇】
一幕幕影像唰唰飞过去,我兴味盎然地看着这出大戏。
我看见君临剑出鞘,我看见正道刀黯然离城,我看见本朝新的皇帝踏进天牢,死囚丁无忧正在劝他的女儿不要急着离开,他已经投奔了新的皇帝,从今往后,他既能功成名就,又可朝夕陪伴在女儿身旁。
那个姑娘踉跄退步,她问自己的父亲,你故意留在这里等我救你,那流落京城的马贼和秀才,是不是有生死之危?爹,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们杀了老皇帝,新皇不可能放过我们的。
父亲摇头说:“会放过你的,马贼和秀才我不清楚,但新皇一定会放过你的。新皇告诉我,他会纳你为妃,让你隐姓埋名,享荣华富贵,他以手中君临剑发誓,我信他。”
姑娘凄然笑道:“爹,在你心中,女儿数年守候,千里奔波,只为了一个妃嫔之位吗?”
丁无忧默然,良久之后,他听见门外有巨石滚动的声音,他知道那是石狮下跪,君临万方。
“相思,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留下来,你不嫁给新皇……你会死,你的朋友和我,都一样会死的。”丁无忧望着女儿,眼神复杂,那不是一个即将施展抱负的快意中年人,而是一个满目担忧的父亲。
丁相思有些茫然,不懂父亲是什么意思,少年刀斩得了长生,正道刀天下无敌,谁能杀得了他们呢?
“你父亲的意思是,朕君临天下,众人莫敢不从。”
一个声音从天牢长长的甬道里传来,黑暗中脚步踢踏,年轻的皇帝提剑而来,笑意吟吟。
丁相思呼吸一滞,尽力平静道:“正道在门,你是怎么进来的?”
皇帝张二牛笑道:“正道也不是天下无敌的,正道有破绽,破绽在人心,当秀才心生怀疑的时候,正道就已经不复存在了。不过你放心,一个不复存在的正道,朕不会杀他,朕已经放他走了,否则天下行传,会说朕容不得一把正道。”
丁相思紧紧抿着唇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笑很讨厌?”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朕说话的,很好,你成功地勾起了朕的兴趣。”张二牛一笑,忽然转望虚空,“那句烂大街的台词,是这么说的,对吧?”
天牢内的父女一脸错愕,不明所以,牢内骤静。
“咔嚓。”
张二牛似笑非笑,提剑上望。
我呼吸一窒,瞬间感觉如芒在背。
那是君临剑,锋芒湛湛。
我脑中轰然一响,张二牛斜睨,分明是向我望来,似乎他那一双眼睛便是逆旅刀,能望穿时空之墙。
听戏人成了戏中人,张二牛想做什么?
我心乱,刀意便不宁,画面在这一瞬间开始分崩离析,我隐约看见皇帝微微笑着,说卿本佳人,奈何为贼。我看见丁相思出手,飞刀缠绵,但皇帝持剑不动,只是一句“朕受命于天,你敢妄动”,那柄飞刀便摇摇晃晃,听命般自半空跌落。
“哗啦。”
链子刀无力垂落,我像被巨力震开,弹飞在雨花巷的断墙处。
【少年烈火】
我大口呼吸,怎么也想不通张二牛是如何发现我的,一侧还不断传来打斗声,马贼已经出刀,璀璨焰火又出现在雨花巷中。
那个戏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个宫中侍卫,一柄刀使得行云流水般没有半分凝滞,少年刀如疯似狂,偏偏斩不透生生不息的刀网。
我看见马贼在那边骂娘,对面的侍卫有些腼腆地回应着说,你骂人不好,我这把刀叫生死,轮回不休,你走不掉的。
“轮回个屁,给老子破,破破破破破!”
马贼疯一样大吼着,整个人撞进刀网里,我看到侍卫有一瞬的错愕,刀势稍停,割出马贼身上层层肉片。
刀光之中,骤起少年一声大笑,少年刀刀背燃火,一团火砸在了侍卫胸口。
“行,小子你不杀我,我也饶你一命,咱们互不相欠,你要是还起得来,咱们再打!”马贼满脸血污,咧嘴笑着,能从腮帮子上看见牙龈,他右臂上的绷带开裂散落,又露出一圈白骨。
侍卫胸前还有零星的火苗,神色萎靡,眼神却亮,“好,再来。”
侍卫挣扎着爬起来,马贼面上带笑,心中更急,再被这小侍卫耽搁下去,恐怕自己真的来不及赶回天牢了。
这些内心独白听是听不到的,不过我用膝盖想也能知道马贼的焦灼,如果我要走,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老爹常说,出门在外,要少惹麻烦,否则山外有山,没准哪天就会在他乡客死。
而且……我实在也没什么理由要掺和这件事情啊。
我抠了抠耳朵,叹气,起身,还是抓着逆旅刀走到马贼身旁。
马贼茫然地瞅着我。
侍卫狐疑地瞅着我。
我冲马贼道:“这件事呢,其实我是不想管的,不过我想起自己活了二十年,还是没什么朋友,未免有点尴尬,今天我莫听话看你顺眼想交个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马贼笑了,说,我眼下没工夫交朋友,你先躲一边,等我打完架从天牢回来,再跟你交朋友。
我无奈道:“给点面子嘛,不然我强行插手你们的事,又没个理由,回家很难跟我爹交代的。你随便答应一下,我告诉我爹说这是为了朋友,总算个理由嘛。”
马贼白眼道:“要什么理由,想干干,不想干滚,老子就看不上你这样首鼠两端的家伙!”
“喂喂,演技这么差就别演了,骂得太不自然,想让我走可以直说嘛,反正我又不会听。你说你少年刀,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会拒绝朋友了?”我促狭地笑着,拍拍马贼的肩膀,“行了,像我这么优秀的男人,想必你是不会拒绝的,这里就交给我,你先去天牢,我很快就到。”
马贼:……
马贼摸了摸鼻子,问了我一句话。
“你行不行啊?”
我咧嘴笑了,链子刀一甩,便割裂半壁苍穹,有星月的光辉与重量砸向侍卫的刀网,在生死轮回之中不断地消磨。
【逆旅决生死】
雨花巷中碎石满地,腼腆的侍卫一把生死刀轮回不止,我有点尴尬地发现……自己好像打不过他。
天地如逆旅,生死更在天地之外。
我即使倾覆整片天地,也砍不动他的生死刀网,我丢去半壁苍穹,他岿然不动,我丢去半壁江山,他斩得满目疮痍,又斩出桃花遍地。
我咬了咬牙,动用我爹所说的禁术,我开始改变这个天地客栈的规则。
此前对工头和金吾卫出手,天地门关也只是针对那某一部分人群,像是对客栈中所居客人的呵斥。当呵斥没有用的时候,我决定拆了这个客栈的一部分。
这个客栈之中本来有楼梯,我一刀斩在虚空,斩去了那道楼梯。
挥刀的侍卫终于有了片刻凝滞,他也察觉到天地之间少了点什么。
刀意骤停,侍卫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身前的一切。
空空如也。
风声,碎石,黑暗与时空,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空字。
我把雨花巷,一刀削没了,从此侍卫在雨花巷另一头,我在雨花巷这一边,即便我砍不动他,他也拦不住我。
我咧嘴笑着,冲侍卫挥了挥手道:“如果兄台没什么意见的话,那我就先走啦,拜拜。”
侍卫:……
我哈哈笑着,扬扬得意,扛着链子刀就准备一刀开门,径直钻进刚才偷窥的场景之内。想必那个时候,马贼才堪堪到场,见到我凭空出现,一定很是惊讶。
侍卫突然道:“我可能……有意见。”
我转身的动作闻声乍止。
这就有点尴尬了。
有一丝风声从我背后传来,那缕风声来自雨花巷,而雨花巷刚刚才被我一刀砍成空。
我脖子微僵,想起老爹说过的山外有山,客死他乡,有点慌。
当我勉强回头的时候,看到侍卫闭着双眼,挥刀凌乱,再也没有生生不息的味道,毫无章法地肆意挥洒。
然而就在他挥洒之间,我听见风声再起,我看到碎石又显,我看到有无形的屏障铺展,无形的冲刷重新出现。
那是空间与时间的再临,那是完整的雨花巷横陈我的眼前。
侍卫睁开眼,长出一口气,“我的意见,还不错吧?”
我忍住不哭道:“大哥,你这是什么刀法?”
侍卫笑道:“我不叫大哥,我叫魏同尘,这一刀是生,生死刀的生。只要世间还有残存的气息,我便能让它起死回生,好在你这一刀刚刚斩出,如果你早几天削平雨花巷,恐怕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我哭丧着脸道:“既然有一刀叫生,那么肯定还有一刀叫死,对不对?”
名叫魏同尘的侍卫很诚恳地点着头。
我觉得此人不可力敌,得靠智取:“魏兄啊,你看刚才那位少年也是个义士,老皇帝天怒人怨,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何必替他卖命呢?”
“我不是为老皇帝卖命啊,我是为张二牛。”魏同尘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为老皇帝卖命了,“我跟二牛是朋友,他让我来这里拦人,我当然要拦住。”
我无语道:“你那个朋友要强娶姑娘,你不觉得这样不好吗?”
魏同尘皱眉,我希望燃起。
魏同尘开始嘟哝,说,强娶……怎么会这样呢?
魏同尘叹了口气,我喜上眉梢,继而我听到这个天杀的侍卫幽幽道:“为什么是强娶呢,太子这么好,我如果是个女人,肯定会想嫁给他,是哪家姑娘这么不开眼啊。”
我:……
我挥手道:“算了算了,你还是拔刀吧,不就是个死嘛,天地这么大,你砍死我我就毁天灭地。”
“你不会的。”魏同尘盯着我说,“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看得出来,不然你就不会挺身而出,助马贼一臂之力了。”
我:……
魏同尘试探着问道:“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我看到那边君临剑的剑光了,二牛说过,他拔剑的时候就是他登基的时候。你有什么想要的,是皇帝不能给的呢?”
我抠了抠耳朵,很纠结。是啊,有什么是皇帝不能给我的呢,还是那么一个威武霸气,怎么看都像是千古一帝的皇帝。
我为什么就非要站出来呢?
我想了很久,看到另一侧炸起冲天的火光,那是愈挫愈强的少年刀跟掌控一切的君临剑交手,天牢轰然倾塌,溅起满城烟尘。
很多年以前,我不想跟我老爹学刀,说的是我想去江湖,去见天下,去快意恩仇、名动四海。
如今我在雨花巷中,还没有见过江湖,还没有见过天下,没有快意恩仇过,但却发觉名动四海不过尔尔。我不像马贼一样,那么想要冲破什么,一把少年刀燃着火,看谁都是不服。
但我……也有我想要的东西啊。
我抬起头,笑着冲魏同尘道:“或许就是没有理由吧,我什么都不为,我只想去我的江湖,看我的天下,如果今天我不站出来,我就看不见我自己了。我看不见我自己,还怎么去看江湖,看天下?”
魏同尘茫然摇头:“不懂。”
“很多年以后,有一句话叫‘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但是如果没有自己,见识世界之大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想守本心,见天下,帮马贼解决完这里的事情,就踏千山,游江湖,岂不快哉?”
我扛着刀,嘴角不自觉地勾出一抹笑,想着那份江湖,想着世上的未知,想着自己随时可能如今夜一般面临生死危机……都觉得莫名爽快。
“岂不快哉,魏同尘,你说这岂不快哉?”我大笑起来,一手提锁链,一手握刀柄,“来吧,出刀吧,让我看看你一刀生死,能不能化天地为虚无!”
笑声激荡,有风在雨花巷中来回鼓吹,我的长发飘扬,眸光正亮。
风吹至魏同尘身边的时候,忽然消失了,声音也好,时空也好,魏同尘衣衫不动,眼眸如死灰,生死刀平平横在胸前。
片刻,弹指,刹那,任何形容时间流速快的语言都不能描述,因为魏同尘那一刀死意之下已经没有了时间,那柄刀突兀出现在我的颈前。
如果不是以天地之大,阻挡刀意蔓延,或许这一刀便会直接贯穿我的脖颈。
即使以天地之大,生死刀之下仍旧不可阻挡地溃散着,我看见客栈里一间间住屋倒塌,柜台倾覆,酒坛饭菜洒遍满地。
当生死刀离我的咽喉只有一寸的时候,逆旅刀还未动,我的刀意已经只剩下了一扇门,一扇只能开关吓唬普通住客的天地门。
我出刀,门开,有死亡如冰的刀意当头灌下。
我仰首,对着那刀意斩出一刀,一刀火热,背后凌乱残破的客栈燃起熊熊大火。那些曾经被我用来砸向魏同尘的东西都被抛在脑后,那些我曾经以为要凭之扬名的本事也都深埋于大火。
我出刀,门开,迎着生死刀意,一步跨出天地外。
大火转瞬熄灭,雨花巷中风声再起,拂动魏同尘的发丝。
我一步跨到魏同尘的背后,生死刀擦肩而过,逆旅刀已横在魏同尘后颈。
魏同尘沉默,又问道:“这是什么刀?”
我望着天空,忽然笑道:“你说,山的那边是什么?”
魏同尘沉吟道:“还是一座山?”
我摇头笑道:“我不清楚,所以我想去看看,想去看看天地之外是什么。”
“天地之外,没有生死吗?”
“我怎么知道,或许只是你没有反应过来,我恰巧躲过你这一刀罢了,如果天地之外真的没有生死,你现在已经死了。”
魏同尘叹气道:“无论怎么说,我已经输了,输就是死。”
我收刀,扬眉笑道:“我很忙的,还要去见识天地,还要去天牢捞人,哪有工夫杀你啊。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容易想太多,武侠小说看多了吧?”
在魏同尘一脸的错愕中,我大笑三声,扛着逆旅刀踏向天牢。
【救人】
倾塌的天牢里,父女悄然消失不见,当张二牛注意到的时候,我正悄悄拉起昏迷的马贼,准备偷熘。
四目相对,一阵寂静。
张二牛说:“莫听话,朕听说过你,朕本以为你不会来的。”
我有点尴尬,想着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才好呢,难道要说草民不胜惶恐,战战兢兢,汗不敢出?但是看眼下的气氛,好像也不是太合适,思前想后,我决定还是有话直说。
“那什么……皇上,我想带走马贼,您看好不好?”
张二牛笑道:“朕没有想到,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既然你想带他走,那就带走吧,手握少年刀的人,朕想杀也杀不死,他目前昏迷过去只是自我保护,真要继续打,他就算只剩白骨骷髅,也一样会挥刀不休。你最好劝劝他,不要让他再拿少年刀,这把刀有毒,毒果是遗祸苍生。”
我不太清楚,在张二牛的心里我该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我很清楚这位皇帝容得下正道,未必容得下一个谁也不服的少年。
我慢慢搬起马贼,小心翼翼地盯着张二牛,盯得张二牛哭笑不得,“朕说让你带他走,就一定会让你带他走,少年也好,正道也罢,杀人不诛心,我谁都杀不了。”
在张二牛说话的间隙之中,我肩头的逆旅刀已悄然滑落到脚踝,新皇话音未落,一声轻微的“咔嚓”也随之响起。
我以脚后跟轻磕刀柄,逆旅刀动,大战过后唯一能用的一扇大门轰然打开。我抓着马贼,长舒一口气,从打开的天地之门中滑出京城。
原来救人真的可以这么简单。
恍惚间,我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时空如流里,我揉了揉眼,好像看见一只手突兀地伸了进来。
那只手里还握着一柄剑,剑锋所向,一切听凭号令。
扑哧两声响,我眼睁睁看着那柄剑刺穿马贼的琵琶骨,少年勐然惊醒,额头冷汗直冒!
剑势不停,顺着马贼双臂一路下行,击打在少年裸露的白骨上。
白骨森森,一瞬间化作流水,与血脉相融,流转全身。
我瞪大了眼睛,听见马贼撕心裂肺的惨叫,还似乎听到不远处悠悠一语。
“朕说让你带他走,便是让你带他走,朕说要杀人诛心,便要杀人诛心,他拿不起少年刀,还如何能有少年意气?”
那把君临剑从时空如流里滑去,我怔怔失神,陡然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
雨花巷中,我刀开逆旅窥天牢,张二牛提剑望我,笑意如刀。
【天地逆旅,我守一室】
“扑通。”
我跟马贼重重摔在地上,还处在神游天外的状态之中。
而骨肉与血脉同流的马贼紧咬牙关,几经昏死又几度醒来,他看见一旁睡着丁相思和丁无忧,竟还能冲我勉强一笑。
我惨笑着竖起大拇指:“你厉害,我服了。”
马贼努力笑着,向四周环视,从斑驳的墙壁到梨木的圆桌,从灰色的地面到圆木的横梁,都细细打量着。
他张开嘴,嘶哑道:“这里……是哪儿?”
“我送你们出了京城,这里应该是……”我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张二牛的手既然能伸进逆旅刀斩开的门里,一定还会有继续追杀的能力。
“是哪儿?”
我听见马贼又在问,我咽了口唾沫,僵立原地。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刚才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更混沌了,为什么看着这个地方……这么熟悉?
“是我家,我叫莫生悲,是莫听话的父亲。”
房间的角落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我霍然回首,看见老爹正从黑暗之中抖抖衣服,缓步踏来。
脑中如有闪电划过,逆旅刀是父亲传给我的,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会逆旅刀,那一定是父亲,而张二牛能参透逆旅刀的奥秘……或许,也只有老爹能够帮他做到。
“老爹……不是你吧?”
“自然是我。”
老爹一步步向我走来,脸上看不出悲喜,他伸出手道:“逆旅刀给我,你出去这么久,该好好待在家里了。”
我握紧刀柄,苦笑摇头,“爹,你为什么不让他们离开京城,他们做错了什么?”
老爹道:“你也没有做错,却生来就没有了母亲,我也没有做错,为什么我穿梭千年,都不能再见你娘一眼?”
“老爹……人死不能复生,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娘还在世,也不会希望你这么做的。”
“那就先让你娘复生,让你娘活过来,再亲口告诉我,究竟她希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我。”
老爹还是面无表情,我脸上的肌肉抽动,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老爹望着我,很认真,很严肃,他说,其实真的有办法让你娘复生的,逆旅刀刀插青石,唤你娘的魂魄临世,继而以你娘的魂魄为引,君临剑号令天下,搜寻你娘当年留下的痕迹,最后生死刀挥,你娘死而复生。
我爹告诉我,这样复生的我娘情况还不稳定,还需要一把岁月刀,在波澜之中调整我娘的状态,这样我娘才能真正活转归来。所以马贼不能走,丁相思不能走,他们不走,他们的那个朋友江流才会带着岁月刀来京城。
“很多年前,我告诉你我得窥天机,那一夜甘露台上不仅落下一把逆旅,还落下过一把天机。我将天机随手传了下去,只用它推演过你娘的生死,你娘有生死大劫,却又有活转的机会。机会只有一次,我不能错过。
“所以我在十年前传你逆旅刀,这几日带你搬来京城,为的就是让你从皇帝手中夺来马贼和丁相思。否则如果皇帝拿到岁月刀,就算能按约复生你娘,你娘的情况不稳,他一定还会以此相威胁。我筹谋这么多年,不能有一丝疏漏。”
老爹顿了一顿,看看瞠目结舌的我,眼神倦怠,幽幽叹气说:“听话,为父很累了,逆旅刀……就给为父吧。”
我低头看着刀,又看见身旁抿紧嘴唇一声不吭的马贼,手上青筋毕露,不知该作何选择。
“听话,难道你真的要逼为父动手吗?”老爹伸着手,眉头紧皱,凄清苦闷。
屋内门窗紧闭,纹风不透,星光点点洒下,我终于抬起头来。
我问他,老爹,如果皇帝同意帮你,那马贼和那位姑娘,你是不是也都会随便交给皇帝处置?那如果皇帝不同意帮你呢,你的筹码便是要毁天灭地吗?
老爹叹了口气,慢慢将伸出的手收回了身后。
我也叹了口气,对老爹说:“娘已经死了,爹你曾经开过那么多次黄泉幽府,里面没有阎王判官,生死自然事也。你要逆天改命,做些热血少年的事儿子是不反对的……但热血不代表踏着其他人的尸体,去逆天改命。
“如果老爹你一定要做,儿子……看不得那样复生的娘,也不愿看见这样的你。”
有眼泪从我眼角滴下,我不敢去看我的父亲,我清楚地记得很久以前,父亲说“我踏遍悠悠天地,前见古人,后窥来者,看了你娘那么多次的转世,才发现那些都已经不再是你娘了,陈子昂说怆然而涕下,莫过于此”。
悲怆沉痛,夜半悲歌。
我爹沉默了很久,直到东方既白,朝霞经天,他才再次伸出手。
我爹说,听话,如果这一次你再不交刀,为父便要对你出手了。
我怅然望着窗外的天空,原来前一夜里我还在期待的明朝,会是这样的命运。
【尾声】
很多年以后,丁相思曾经问过我,如果我早知道马贼会变成后来的样子,当初还会不会救他?
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会去救的,就像如果我是我父亲,也一定会不顾马贼的生死去复活我的妻子。
我们拿着逆旅刀,在每一个时空来回,我爹找到了我娘,愿意与之厮守一生,从那个时候开始,老爹的逆旅刀才算大成。
挥刀不再有天地之大,而只有一室方圆,天地如逆旅,而我守一室,这是真正的刀意。
而彼时的我初出茅庐,只有马贼一个朋友,我向往他们的江湖,我要去见我的天下,我的方圆就是我自己,或许很久以后我也会遇到一个女人,我会为之倾覆天地……但至少不是现在。
我爹跟我都明白,逆旅刀能穿梭前世来生,但更重要的是守住当下。
我们的当下不同,我想见山的另一边,我爹想山脚下的家,所以拔刀,所以对决。
我没有斩向父亲,而是一刀斩向马贼,天地门开,送他出京,继而再斩丁相思,要送姑娘去迎接她自己的人生。
父亲以手作刀,掌缘一切便磕偏了刀势,那一刀没有斩到丁相思身上,而是落于丁无忧。
当丁无忧和马贼都消失不见的时候,父亲已经站在丁相思身前。
老爹伸手道:“刀给我吧,马贼我已经让你送走了,这个姑娘你不能动,岁月刀不来,谁都带不走她。”
我看了一眼姑娘,姑娘睡姿美如画,安然不动地在磨牙。如果这样的姑娘和她的岁月刀夫君都因为我父亲而面临死亡,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所以我横刀,斩向自己。
老爹双眼勐地睁大,浑身衣袖、长衫鼓荡,长发无风自动,刹那间便来到我的身前。
我抬手,与父亲对了一掌,脑袋嗡嗡发晕,轻飘飘地向后退去。
逆旅刀动,天地门开。
“老爹,对不起,如果我想到能让母亲复活的办法,一定回来告诉你。”时空如流中,我嘴角渗着血,神志不清地念叨着,握刀的手微微松开,刀柄和锁链一齐滑落。
“哗啦”一声响,霓虹高楼之中,我隐约看到逆旅刀坠落世间,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