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如诤,安宁不再
【邓牧之】
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一下掉进坑里。
曾经有人告诉我,这所大学破得可以,操场后面坑坑洼洼,有无数不知名的坑洞。
在我某天跑步的时候,我发现掉进坑里的卫生纸不见了。
后来我又发现,掉进去的外套不见了。
那天我还发现,掉进去的电饭煲也不见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去操场要带电饭煲,总之,它们掉进坑里,通通都不见了。
我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没钱了。
当我在那个月黑风高夜里,手机跟钱包再度掉进去的时候,我不能忍了。
我决定拿回来。
套上一个塑料袋,我望着幽深不见底的坑洞,眼一闭牙一咬,直捣黄龙,势如破竹,径直穿过泥土与垃圾,找寻着我的失物。
触感很奇怪,我似乎摸到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像刀。
有一阵风从地底飘来,不带一丝污浊,仿佛从渊虚深处涌来。彼时树叶沙沙,风语幽幽,我打了个激灵,脚底一滑。
我:……
在我离坑还有零点零七公分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握住那个冰凉的东西……
有时候我会想我是不是不该握住那把刀。我沉默很久,给不出自己一个答案。
那一刻,我掉进坑中,像是落入了一个无底的信道,不知过了多久,又被一股力量从半空拉起。
从坑中出去,我由此见识了天地之大。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在我落入坑中之后,有莫听话跟莫生悲父子站在坑前,良久无语。莫生悲泪如雨下,莫听话叹息着轻抚其背,秋风瑟瑟,造化弄人。
彼时,但闻“嘭”的一声响,我撞开一坑污秽,又出现在一个茅厕之中。
卫生纸已经不见了,外套、电饭煲、手机、钱包竟然还都在这里,被我一撞撞得四处都是。
不过那一刻,外套也好,手机也罢,我什么玩意儿都没看到。
眼前,只有一个白衣长裙的姑娘,正拿着状若姨妈巾的东西准备换,目瞪口呆,一脸错愕地望着从坑里爬出来的我。
我勉强一笑,想挥手,却发现我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链子刀。
一举手,吹毛断发,割下姑娘半身白裙。
臀尖纤毫毕现,我咽了口唾沫,心想这就很尴尬了啊。
姑娘眨了眨眼,从错愕之中回过神来,冲我挥手就笑,眼睛眯起来,像两轮弯弯的月亮。
我有点呆,这种情况下,姑娘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呢?
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个有利的现状——这姑娘是个智障。
【智障的公主】
姑娘的智障一般表现在人畜无害,烂漫天真,说些你是谁啊我是谁,咱们一起做游戏之类上。但这个姑娘不同,这个姑娘刚冲邓牧之笑完,神情就转成好奇与疑惑。
她站起来,连裙子都没有提。
邓牧之很快明白了这个实情,却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他面前不是一个智障,他多半会被当成变态、流氓、二愣子,但也就是挨两巴掌。两巴掌过后,就能搞清楚状况,明白自己是否还在学校,究竟身在何方。
然而,此姑娘是个智障。
邓牧之叹了口气,为这个漂亮姑娘提上裙子,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待着,不要乱跑……别看我,我这是意外,你继续蹲坑,小心点别掉进去,我出去瞅瞅。”
姑娘瞪大了眼睛,一把拉住邓牧之,目光澄澈,像是要告诫些什么。
邓牧之笑了笑,心想我作为新世纪五讲四美大好少年,还不用一个智障小姑娘担心。他拍拍姑娘的手,昂然大步跨出茅厕。
夜风悠悠,星照屋檐瓦,四周一片幽静。
邓牧之走出茅厕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似乎忘掉了什么,奈何偏偏想不起来,直到他一扭头,在茅厕外看见一个穿古装的老妈子,才陡然惊醒。
一个智障小姑娘,那么干净那么美,必然是地位不低,且随时有人候着。
于是,邓牧之,一个五讲四美的大好少年,就变成了来路不明,突然出现在茅厕的流氓、匪徒,无耻之尤。
老妈子张大了嘴,看起来很震惊。
邓牧之挤出笑脸,冲老妈子挥手道:“您好,麻烦问一下,这是什么地界,什么年份啊?”
老妈子咔吧一下闭上嘴,疯了一样向后跑,两只胳膊朝上狂甩,一阵刺耳的声音又从刚刚闭上的嘴里蹦出来。
“救命啊!来人哪!有刺客啊!”
老妈子凄厉的喊声回荡在高高的宫墙之间,邓牧之摸了摸鼻子,四下张望,发现附近古色古香,他像是穿越到了某个朝代。
夜色沉静,按照剧本来说,应该会有无数侍卫手持火把,将邓牧之团团围住。但现在没有一个侍卫出场,邓牧之松了口气,准备偷熘。
“咻!”
一道流光骤然划破苍穹,大半夜的,邓牧之下意识退后三步,瞪大眼睛,见到了一幕奇景。半空中,有星辰忽坠,燃起流星般的火焰,落地成无数的带刀护卫。
面无表情,杀气森然。
邓牧之瞬间呆若木鸡。
后来邓牧之才知道,原来智障姑娘乃是公主,姓张,名叫小萌。
邓牧之以他仅有的历史知识搜罗一遍记忆库存,发现没什么姓张的皇帝,结合那几位带刀侍卫的强大程度,他做了一个合理的推断。
自己一定是处在一个皇帝巨强大的平行世界。
他悄悄问张小萌,你们皇帝是不是叫张无忌?
张小萌眨眨眼,完全不懂邓牧之在说什么。
那天夜里,最终是张小萌把邓牧之救下,两个人被皇帝张二牛召去寝宫。
在路上,邓牧之见到值班的侍卫化作星辰升天,见到飘浮的宫殿穿梭银河,还见到一挥刀便有清泉为自己洗濯的官员雨师。
邓牧之有点麻木,任凭清流冲刷在身上,觉着自己这不是穿越,而是升天了。
【九重天滞留人士】
皇帝的寝宫唤作紫霄,别致得很,其间有明黄色的龙床,冉冉檀香在侧,更远处还有一张屏风,其后藏着一方桌案,桌案上铺满奏折。
“扑通。”
一声闷响,邓牧之跪倒在门前。
邓牧之经过零点三秒的挣扎,本着性命为先的原则,还是决定继承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入乡随俗,山呼万岁。
坐在龙床上的皇帝显然有些意外,失笑道:“我看你这身行头,该是二十一世纪的人,怎么,你们那时代还流行叩拜吗?”
寂静,极其寂静,邓牧之傻子一样望着张二牛,大哥,你作为一个古代皇帝,嘴里是怎么蹦出二十一世纪这种词汇的啊。
皇帝道:“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朕,你手里拿的这把刀能打开天地之门,穿梭时空不在话下,朕曾经练过几年,也见过过去未来。”
邓牧之看了看手里的刀,又看了看皇帝,还是不太能接受这诡异的设定。
皇帝淡淡一笑,伸手,邓牧之掌中的链子刀像一条见着主人的老狗,遽然飞向皇帝。
“你能送这柄刀来,无论是由于什么机缘,都是居功至伟,朕欠你一个情。这样吧,朕容你许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普天之下朕莫有不允。”
皇帝握刀,带着吟吟笑意望向邓牧之。
邓牧之回过神来,提心吊胆道:“陛下,那……那小人请求回到二十一世纪,这能办到吗?”
“当然,那些电饭煲、外套、手机和钥匙,你也都可以带回去。如果天宫里有什么小玩意儿你喜欢,也可顺便拿走发点财。”皇帝拿着逆旅刀,心情颇为舒畅。
邓牧之喜出望外,连磕仨头,大喊谢主隆恩。
恩字未落,邓牧之便感到自己的衣服被人揪住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邓牧之的心头。
智障公主张小萌开口了,大眼睛水汪汪的,使劲指着邓牧之朝皇帝道:“他,陪我玩,不走!”
邓牧之深吸口气,一脸紧张地看着皇帝,皇帝微微一笑道:“既然皇妹这么喜欢你,你就留在这里,多玩几天吧。”
“陛下……说好的九五之尊,君无戏言呢陛下……”邓牧之欲哭无泪,身后的小公主拉着他的衣衫,蹦跳巧笑着。
从此,九重天里多了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滞留客,三天两头,皇帝会去安慰他,说公主玩性大,但持久性不好,不会逮着你一直玩下去的,等她跟你玩够了,朕就送你回去。
附赠一把刀,呼风唤雨,还是撒豆成兵,让你自己选哦。
邓牧之哭丧着脸,不知道是该说谢主隆恩,还是该说我想家了。
那个世界里没什么好的,自己混得很差,单身二十年,大学学校也破得要死,但那是自己熟悉的世界,里面有自己喜欢的姑娘,姑娘总是穿着红裙,在舞台上跳热辣的爵士,还有逼自己去学会计的父母,爱喝酒的哥们儿,一切平平淡淡,却又挥之不去。
邓牧之对公主说,我求求你了,放我回去吧。
公主笑弯了眼说,来,我们做游戏,我扮公主,你扮恶龙,好不好?
邓牧之一脸生无可恋。
然后,邓牧之就被公主骑在脖子上,公主笑得欢喜,振臂呼喝,喊着驾驾驾,邓牧之就翻着白眼一步一步向前蹦跶。
“公主,这不是恶龙,这是马。
“而且公主,作为一个公主,应该是要被恶龙抓起来的,你配合一下好不好?”
公主疑惑地说,那被抓起来之后,公主就不能骑恶龙了吗?
邓牧之叹了口气说,您是公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公主又笑起来,咯咯作响,一把拍在邓牧之屁股上,邓牧之扑通倒地。
公主睁大眼问,邓牧之,你怎么了?
邓牧之有气无力道:“公主,恶龙被您骑死了。”
四面宫墙深深,其间传来公主开怀的大笑。
【你回不去了】
春去秋来,邓牧之在九重天皇宫内,已经过了半年。或许是觉着亏欠邓牧之,天帝已经很久不曾现身,代替天帝来的,听说是他身边的心腹,唤作魏同尘。
邓牧之初见魏同尘的时候,还很有些激动,握紧魏同尘的手像见到阔别已久的革命同志。
“这位兄台,陛下是不是要送我回去了?”
魏同尘勉强笑笑,道:“其实我也奇怪,怎么公主就偏偏喜欢你呢,之前我跟她玩,她理都不理我。”
邓牧之急道:“先别说公主了,陛下到底放不放我走?”
魏同尘别有深意地望着邓牧之,挤出笑来道:“嘿嘿。”
“嘿嘿是什么意思?”
“嘿嘿的意思就是……嘿嘿,哥们儿,你再等会儿吧。”
邓牧之欲哭无泪。
这天,邓牧之跟魏同尘把酒不言欢,只顾苦闷浇愁,三杯两盏过后,邓牧之忍不住把那一夜在茅厕发生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你说,如果我那天没跟公主说话,没帮她提裙子,是不是公主就不会拦我?我送刀回来,你们送我回去,说不准我还能发点小财,得个异能,岂不是皆大欢喜?唉……”
魏同尘若有所思,拍拍邓牧之的肩膀道:“这都是命,你要理解。你看,这偌大的天宫,能跟公主说话的有几个人,还不都是一群伺候公主吃穿的老妈子?这些人嘴上不说,心里对公主定然是厌恶的。公主其实没听过几句真诚暖心的话,我算一个,陛下算一个,我跟陛下还都是刀剑里拼杀出来的人,血气太重,这样想来,公主喜欢你也无可厚非了。”
“我就是劝公主别乱跑,这样都能喜欢上我?”邓牧之重重一放酒杯,焦躁,焦躁得很。
魏同尘道:“你也不要这样,你带来的那把刀名叫逆旅,它原来的主人本打算用它毁天灭地来着。我跟皇上杀了这个世界的他,本还担心他会在别的时空找回这把刀,你送回这把刀,那可是拯救全世界的大功。”
“有大功能回家吗?”
“……你这样咱们还怎么聊天?”
邓牧之抬头看着天,双目空洞,神游天外。
魏同尘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安慰道:“你别这样,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你回到二十一世纪,逆旅刀的主人也在那边,得知是你破坏了他的计划,他一记手刀就能噼死你。”
邓牧之仍旧瘫在椅子上,闻言身子抖动了一下,想哭,哭不出来。
“虽然逆旅刀的儿子估计也在你那边,会阻止一下他老爹,但你终究是不安全的,所以不如你在这儿多待几年,我们找把刀,让你练练功夫,什么时候练成,什么时候回去,多好。”
魏同尘眨巴眨巴眼,很真诚。
邓牧之扯了下嘴角道:“敢情你在这等着我呢?”
魏同尘挠挠头,嘿嘿一笑。
“我偏不学,偏要你和天帝欠我个情!”邓牧之梗着脖子,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邓牧之,邓牧之你快回来,公主找不见你不吃饭了!”
老妈子刺耳的声音越过层层高墙,还是落进邓牧之耳中,邓牧之一脸不耐,仰头灌进杯酒,看都不看魏同尘,扭头就走。
魏同尘目送邓牧之,端着杯酒僵在半空,也无奈得很。
公主问邓牧之,你为什么这么想回去呀?
邓牧之说,那边有电视、电影、能动的画面,能动动手指就联系世界上所有人,你们这不行。
公主若有所悟,隔天,魏同尘跟在后面,搬来了一大批刀。
邓牧之惊道:“这些是什么?”
魏同尘递给邓牧之一把三尖两刃刀道:“这把刀叫天眼,你拿着它能监察世间万事万物,能跟世间人交流,一会儿我传你刀诀,你就能联系世界上所有人了。
“这把刀叫皮影,能驭使世间的影子,剧本编好你就能看戏。如果你觉得不过瘾,我还可以给你找许多真人表演,你看怎么样?”
邓牧之接过天眼刀,愕然无语。
公主冲他嘻嘻直笑,歪着脑袋指向那批刀,“邓牧之,有它们,你不走。”
邓牧之沉默良久,叹气道:“但是这个世界没有想念我的父母,没有跟我喝酒聊天的兄弟,也没有我喜欢的姑娘,姑娘喜欢跳爵士,喝醉后喜欢赖在人身上,犹自没完没了地扔骰子,你知道什么是爵士,什么是骰子吗?”
气氛有些悲伤,公主从飘零的花瓣里似乎察觉到了这些,她低着头,悄悄挪到邓牧之身旁,又扯了扯他的袖子。
“邓牧之,我们做游戏好不好,我扮公主,你扮恶龙啊。”
邓牧之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朝公主扬了扬天眼刀,“这把刀我很喜欢,谢谢公主送给我,我想去静静,可不可以?”
公主眼里水汪汪的,她看着邓牧之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扭头盯着魏同尘,有泪盈眶。
魏同尘挠了挠头,摊手道:“公主,别看我,我也没办法,我能断人生死,断不了人心归何处。”
难受也好,想哭也罢,该走的都留不住。
枫叶如霞,落地成火,烧遍世间无奈别离。
【偷刀】
邓牧之决定偷刀。
如果再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恐怕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只要偷到逆旅刀,让公主偷偷带自己出去,一定不愁找不到能让自己回去的人。
邓牧之知道,这些年天下大乱,有叫马贼的江湖人扬一根落草棍,口出狂言,要与天同齐。那些反贼大多是十年前淮南王的旧部,还有不服气不甘心的江湖人,喊着世上岂有神仙在,王侯将相宁有种,声势滔天,连战连捷。
听说,是因为马贼冲锋在前,一根棍子顶天立地无人能拦。
只有天帝张二牛御驾亲征,才能以一柄君临剑,挡下要落草齐天的长棍。然而皇帝终究不能四处征战,马贼又行踪不定,近日叛军虽还远在长江之南,马贼和手下先锋营却已杀到了京城城外。
驻军花果村。
这些年,还有秀才落发为僧,自称如来,三五年间庙宇遍地,香火布满九州四海,没人知道他的心思,也没人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是在每一处战场上,都能看到僧侣的身影,他们有时负责超度,有时参与战争,口宣佛号,说阿弥陀佛。
佛寺遍地,花果村里英雄无数。
这两处地方,总会有人用得了逆旅刀,出了京城,便是天高海阔,鱼跃鸟飞。
逆旅刀被天帝存于云楼宫中,十八层楼层层禁制机关,飞鸟难入,更别提登楼偷刀。
邓牧之最大的凭仗,便是张小萌。
天宫之内,天帝御驾亲征在外,哪怕公主是个智障,她要去的地方也无人能拦。
于是邓牧之对公主说,我们今天不扮恶龙,玩捉迷藏怎么样?
公主歪头问:“怎么捉迷藏?”
邓牧之笑得另有深意,指着云楼宫道:“公主可以躲进楼里,我在楼里找公主,找得到就算公主输,好不好?”
公主嘟着嘴说,我还是想骑恶龙。
邓牧之:……
邓牧之道:“公主,你天天都骑,不腻吗?要不这样,如果我找不到公主,就让公主骑一天。”
公主想了想,还是点头同意。
是夜,月黑风高,邓牧之提前跟云楼宫守卫打好了招呼,跟公主潜进楼中。
“公主,我转过身去不看你,你可以去藏了。”
云楼宫内除了一些杂物,空空如也,只剩邓牧之的声音在四周回响,邓牧之知道,小公主有些怕,她拉着自己的衣服,不想离开。
邓牧之回头眨了眨眼,“骑整整一天恶龙哟。”
公主张小萌咬着唇,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终于一扭头消失在楼层之内。
邓牧之偷瞧见公主消失,慢慢转过身来,颇有些不是滋味,自己一个五讲四美好少年,竟然沦落到利用智障姑娘的地步。
非常时刻,非常办法吧。
邓牧之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开始登楼寻刀,这一路出奇地顺利,直到逆旅刀在手,仍旧没有人来阻拦。
邓牧之屏息凝神,带着刀开始四处轻唤小公主的名字,计划进行到这里,只需要让小公主跟着自己出宫,一切就万事大吉。
“砰!”
云楼宫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邓牧之眼前仿佛有抹白裙掠过。
“小公主……”邓牧之低喃一声,提刀匆匆下楼,朝着那烟尘飘扬的楼层而去。
邓牧之踏在红木的楼梯上,心想这个小公主真是麻烦,半年只会玩同一个游戏,喝粥总会把粥洒到衣服上,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会掉进她正在上的茅厕里啊。
“嘎吱。”
邓牧之踩在四楼最后一级台阶上,思绪仿佛都被脚下的一声响叫停,他看见眼前有灯光打下来,一身白裙的小公主站在空荡的楼层中央,昂首挺胸,一个甩头,模样熟悉得很。
恍惚间,邓牧之以为自己还在破学校的毕业晚会上,喜欢穿红裙的姑娘一舞爵士沸腾全场。
片刻之后,邓牧之便回过神来,小公主甩头之后努力做着舞蹈动作,胸胯却根本扭不起来,强行踏着步伐,姿势诡异。
像鸭。
邓牧之摆了摆手说,公主,别跳了,不是让你躲起来,咱们玩游戏吗?
“扑通”,公主红着脸,一个没停稳倒在地上。
邓牧之有点烦躁,上前冲张小萌伸出手,“公主,这次我可抓到你了,该换你来找我了,我们去宫墙外面躲,到时候我先走,你再来找?”
张小萌没有拉住他,大眼睛盯着邓牧之,像是要哭,“我会跳舞的,我看了好多遍,就是,就是这次喝多了酒才没有跳好的,邓牧之你不要走,你让我再跳一次好不好,再跳一次一定会好看!”
闻着张小萌满身的酒气,邓牧之转过头去,在四层的角落里看见一坛坛酒,酒坛旁边还散落着零星的骰子。
邓牧之沉默下来,胸中有一股无名怒火渐渐升起,他尽力平复着自己,勉强一笑,摸摸公主的头发。
“公主你说什么呢,谁说我要走了,咱玩游戏呢。”
公主不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邓牧之说:“邓牧之,你不要走,我不想你走。”
邓牧之深吸口气,微笑道:“不走,不走,咱们一起去,好不好?”
公主还是摇头,扯住邓牧之的衣服动也不动。
邓牧之终于忍不住了,跳起来怒喝道:“张小萌你够了!你不想我走我就不能走吗?我整日待在宫里不能出门,还要给你洗衣做饭,凭什么?如果是我喜欢的姑娘也就算了,但你不是啊,我喜欢的姑娘飞扬跳脱,不是一个傻子,一个只有六七岁智商的孩子!”
声震楼梯,木屑簌簌,云楼宫内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你不跟我走,我自己会想办法的。”邓牧之平静之后,嘀咕了这么一句,起身就走。
“嘶啦”一声,张小萌手里抓着的只剩一片衣襟,手臂渐渐无力地垂落。
张小萌呆呆看着邓牧之的背影,慢慢站起身来,“邓牧之,我们再来做游戏吧,我扮公主,你扮恶龙,你想去哪里,就背着我去,好不好?”
走到楼梯口的邓牧之停下,回头望着张小萌。
张小萌眼里有泪,忍着没有落下来。
邓牧之面无表情道:“公主,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天真一剑】
当夜,天帝的妹妹骑着滞留人士邓牧之,拿三尖两刃刀做马鞭,直奔南天门。
南天门守将长刀一横说,你们不能过去,陛下不在宫中,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出入。
邓牧之破口大骂说,你没看见我背上是什么人吗,陛下不在,当然是公主最大!
守将摇头说,陛下不在,还有律法,今夜无人能从我面前走过南天门。
邓牧之气急败坏,没想到功亏一篑在这么个死脑筋身上,公主低头看着邓牧之,不知为何心口突然变得堵堵的。
“公主,从他身上下来吧,哪怕你现在骑着他帮他出宫,他也一样是要抛下你走的。邓牧之,公主如此待你,你又何忍累她流落江湖?”
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邓牧之瞬间安静,他缓缓回头,看见魏同尘提刀而来。
魏同尘身边还跟着一人,那人拎着柄长柄弯刀,刀与人同名,名曰刑天,是九重天里主管刑狱的神。
“南天门守将乃是舍弟,从小性子执拗,还请公主不要怪罪。”刑天冷冷地说着,目光扫向邓牧之一如扫向不知名的蝼蚁。
看情况,这次是真的走不了了,公主不知所措,又低头看着邓牧之。
邓牧之扭过头,不去跟张小萌对视,他也不再骂了,安静得就像一只蚂蚁。魏同尘说得对啊,自己终究是要抛下小公主的,哪怕现在小公主带自己出去,但外面兵荒马乱,彼时她又该何处容身?
如果说之前这场骗局能继续得下去,是因为自己无耻,眼下被魏同尘揭破,邓牧之就很难再无耻下去了。
所以人不要脸,真的挺难的。
邓牧之叹了口气,慢慢放下张小萌,他说,你都听到了吧,我从进云楼宫就是骗你的,我也没想跟你去宫外玩游戏,只要一出宫,我就跟你分道扬镳了。
没有捉迷藏,也没有恶龙与公主,只有一个想回家的滞留人士和一个智障。
那一夜狂风呼啸,邓牧之走上前,伸出双手便要请罪入牢。
风云变幻之中,有白裙飘飘,拦在他的身前。
张小萌说,邓牧之,你是大笨蛋。
邓牧之万分错愕,不知所以。
刑天望着公主,冷笑道:“公主,玩够了该回宫了,不要让下官难做。”
魏同尘皱了皱眉,轻咳两声道:“公主,刑天大人的语气虽然差了点,但你确实该回宫了。”
公主咬着嘴唇,用力摇了摇头。
魏同尘无奈,挥手道:“邓牧之,你劝劝她,只要你能劝公主回宫,就不会有人抓你。”
邓牧之看着张小萌的背影,苦笑道:“公主,别生气了,闹也是该跟我闹,咱们回去再说,好不好?”
“不好!”
公主一声大喊,显得很是烦躁,天上的星辰颤动,公主咣当丢下天眼跟逆旅两把刀,抽出怀中的小小木剑。
那是她小时候,张二牛送她的生日礼物,张二牛告诉她这把剑可以让她心想事成。
公主举着木剑,大喊说我要出宫,我要带邓牧之出宫,声音之大,整个九重天都听得到。
震颤的星辰落下,成一圈持刀的侍卫,玄甲黑靴,站在玉石般的地面上,一如邓牧之刚到此间的夜晚。
刑天道:“你们带公主回宫,此人诱骗公主,图谋不轨,打入大牢。”
魏同尘道:“这样不好吧,他毕竟有功嘛,况且想回家也是人之常情,年轻人嘛,行差踏错是难免的,能悬崖勒马总算不错。”
刑天冷冷望着魏同尘,魏同尘嘿嘿直笑,目光直视他,毫不退缩。
南天门守将挡在门口,似乎天地间只有这一道大门是他需要留意的。
僵持之中,邓牧之扯了扯公主的衣服,“张小萌,咱们走吧,别在这里瞎站着了,坐牢也没什么,至少,你还能来看我,对不对?”
公主默不作声。
邓牧之偷偷指着刑天和那一圈侍卫,低声说,你看他们的目光多冷,平时肯定很不待见你,你那么麻烦,他们又那么忙,再待久会儿,说不准他们真会动手的。
公主仍旧沉默不语,一圈侍卫站在那里,各怀心事,有的想这次行动后取得刑天信任,能升官,得长生刀所结蟠桃,有的担心这次事后,天帝会怪罪他们,种种思绪,不一而足。
“但他们,都没有看过我,邓牧之,我讨厌他们。”张小萌轻声说着,只有邓牧之隐约听到。
那一边的刑天终于也挪开目光,不再与魏同尘对视争执,自嘲地笑道:“我们手中的刀都是陛下赐予的,陛下想什么时候拿回去,就什么时候拿回去,魏大人是陛下的心腹,下官怎敢不听魏大人的吩咐?”
“送公主和此人回宫,好生看管。”刑天说完,看也不看公主一眼,回身就要离开。
那一圈侍卫踏步而来,黑色的靴子踩在玉石上铿锵有声,邓牧之有点紧张,面前的小公主却仍旧垂着头。
“邓牧之,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当我是个叫公主的娃娃,很讨厌的。邓牧之,哥哥说喜欢一个人就要为他付出一切,你放心,我会让你离开这里的。”
刀光掩映之中,公主低声呢喃,邓牧之闻言一愣,忽然明白为什么公主会偏偏喜欢麻烦他,大半年里随时随地都要缠着他。
因为,这座天宫里,只有自己当她是张小萌,当她是个人,而不是对她视而不见,或者当作一个叫“公主”的娃娃。
邓牧之觉得有些可笑,心想你是个智障啊公主,智障感受到这么多情绪又能怎么样呢,你表达不清楚的,表达清楚也不会有人理你,大家都这么忙,马上就要来抓我们了,你信誓旦旦说带我出去,你怎么带?
公主给了邓牧之一个回答。
公主抬手,出剑,面前尽是刀光,不远处还有天宫中罕见的高手。
但公主出剑,她说,我讨厌你们,我要送邓牧之走,你们都给我闪开。
轻描淡写,像闹脾气的孩子。
然而剑光纵横,转身离去的刑天蓦然回首,瞳孔不断放大,眼眸中倒映出星辰散乱,南天门崩,还有一抹剑光残留的潋滟向自己荡来。
刑天刀出,不及挥动,便被剑光波及胸前,狠狠倒飞撞在天宫石柱之上。
“砰!”
随即撞来的,还有一脸苦笑的魏同尘,魏同尘心想我是造了什么孽,两头不是人啊。
夜空下的南天门,尽是惨叫哀嚎,只剩守门的卫士一脸震惊,呆呆地看着白衣如雪的小公主。
邓牧之咽了口唾沫,表情呆滞,如见天外飞仙。
天仙回头,嫣然一笑如百花盛放。
天仙挥手说,邓牧之,我们走啦。
南天门守将手忙脚乱,横起长刀还想再拦,被小公主挥剑震飞,小公主拉着呆若木鸡的邓牧之扬长而去。
刑天捂着胸口,挣扎着问魏同尘:“小公主手里那把剑,是什么剑?”
“心中无敌,故天下无敌,那把剑叫作天真,跟公主真是绝配。”
魏同尘望着此刻杳无人迹的南天门,不胜唏嘘。
【叛乱的前奏】
南天门守将,刑天的弟弟,横长刀一夫当关的卫士,死了。
刑天跟一群天神踏出九重天,据说是去追公主回宫。
九重天里的人都知道,如果刑天出去,指不定要闹出多大的事情。
好在天宫还有生死刀,天宫还有魏同尘。
魏同尘出刀,生死逆流,这片天地中残存着的一切,和不久前消逝的性命,都慢慢重新组合,拼凑生机。
似乎有无形的光芒亮起,魏同尘脸色苍白,倒毙的卫士却慢慢睁开了眼。
“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主携刀出逃,刑天曾经找过魏同尘,说要出宫追捕。魏同尘提醒他,陛下下令,是不让人进出九重天的,哪怕事急从权,你那个弟弟一根筋,也不会让你出去。
当时刑天若有所思,告别魏同尘,拱手离开。
魏同尘问那个守将,你的死是不是跟你哥哥有关?
守将沉默很久才说,那天哥哥的确找过他,哥哥告诉他,公主携刀出逃,乃是九重天的秘密,所有人都要保守这个秘密。
“紧接着,哥哥给我讲了一个荆轲刺秦的故事,故事里有个叫田光的人,为了保住燕国太子的秘密,自杀了。”
守将抬头,看着魏同尘道:“我知道哥哥的意思,但我没有想到,他只是想出南天门……魏大人,这是为什么?”
“我本以为,他只是咽不下被公主打败的这一口气,但他总不至于为了出气,连弟弟都杀的。”魏同尘皱眉远望,想起那一夜刑天说过的话。
我们手中的刀都是陛下赐予的,陛下想什么时候收回去,就什么时候收回去。
魏同尘想起刑天说这句话时嘲弄的表情,心中忽然打了个冷颤。
“传巨灵神,有要事通禀陛下!”
【落草齐天】
当邓牧之与小公主来到花果村的时候,两人很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因为传说中的叛军凶神恶煞,见到生人往往便是一刀毙命。
小公主又扯着邓牧之的衣角,仿佛南天门前那一剑跟自己毫无关系。
直到一个咧嘴大笑的汉子迎面而来,几乎撞上邓牧之才堪堪停住,汉子背后乌泱泱站了一群人。
邓牧之很惊恐:“大哥,你是谁,你要干吗?”
汉子哈哈大笑道:“你们从九重天上跑下来,不找我,难道要自立山头?”
邓牧之想到了什么,更加惊恐道:“你是……你是那个……”
“落草齐天,我是马贼,哥们儿,欢迎入伙。”
马贼咧嘴一笑,拍拍邓牧之的肩膀,差点把邓牧之一巴掌拍到地上去。
“大哥,其实我不是来入伙的,这是天眼刀,这是逆旅刀,我是想……”
“这位,想必就是九重天上的公主了,对不对?”
马贼再一次打断了邓牧之的话,笑着把公主拉了过来,公主怯生生的,稍稍点了个头。
一个是反贼头子,一个是皇室公主,怎么看都像是大灰狼抓到了小红帽。
看着大灰狼的狞笑,邓牧之决定还是要略尽人事,脸上挤出笑来,准备上前搭救,说些您老一世英雄,总不至于为难智障姑娘之类的话。
然而马贼瞟了邓牧之一眼,便像是将邓牧之浑身上下都看了个通透,邓牧之一个激灵,感觉自己实在不适合在这个世界混。
马贼又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你是邓牧之,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东奔西走只是为了回家嘛。我手下有千门的人,他拿的那把刀能仿真其他奇刀的刀诀,虽然不能发挥逆旅刀十成的功效,但送你回家还是不成问题的。”
邓牧之惊喜交加,没想到自己滞留大半年,一番筹谋,几经波折,竟然真的能够回去!
下意识地,邓牧之扭头看了一眼张小萌,想告诉智障公主自己终于能回去了,开心,激动,又怅然若失。
秋风卷起白裙,邓牧之看到小公主被一群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有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怎么,不想回去吗?”
马贼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带着分刺骨的笑意,让邓牧之心底发寒。
邓牧之勉强笑道:“马英雄,您总不会为难一个智障吧?”
“怎么会,你不信我?”马贼一挑眉,怒气横生,吓得邓牧之连说不敢。
马贼又笑,拍拍邓牧之的肩膀道:“既然如此,那就走吧,我带你去找老千,让他送你回家。”
邓牧之被马贼揽着,踉跄前行,还不住瞅着张小萌,张小萌的大眼睛一眨不眨,追着邓牧之的背影,无声,不闹,安静得不可思议。
有时候邓牧之也会想,如果自己能回到二十一世纪,这个姑娘一定时常入梦而来,虽然很烦,但至少长得很好嘛。
骤然间,一声大喊响彻花果村,有白裙姑娘挣开反贼,向邓牧之狂奔而来。
姑娘哭着,喊着,说,邓牧之,我们再做游戏好不好,这次你扮公主,我扮恶龙!
邓牧之如遭雷击,呆立原地,想回头再看一眼,却再不能扭动脖子。再看一眼,或许自己就再也回不去了。
马贼叹了一声,拉着他到了花果村深处。
那个从不远处奔来的姑娘,又再度被人围起,失声痛哭里连木剑都忘记出手,就那么瘫在地上,大哭大闹,像个疯子。
哭声回荡着,当邓牧之出现在花果村深处的破庙里,他似乎还能看见白裙的公主和公主落的泪。
马贼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不要这般磨蹭,要走便走,要留便留。
邓牧之深吸口气,将逆旅刀抛在地上,闭着眼说:“我走,我当然是要走的,还请马英雄成全。”
马贼点头,双掌一拍,从破庙阴影里走出一个佝偻汉子,拿起逆旅刀仔细端详。
“邓兄弟,过不多时你就可以走了,如果你不想走再跟我说,想要什么我这里都有。”马贼又拍了拍邓牧之的肩膀,咧嘴一笑告别离去。
邓牧之仍旧闭着眼,似乎没听到马贼的话,他也不明白马贼为什么对他说这些,他一个二十一世纪滞留人士,怎么值得马贼许此重诺。
邓牧之睁开眼,长长一声叹,想着自己只不过掉进坑里,怎么就惹来这么多麻烦,他不想要这么多麻烦,他只想回家。
邓牧之摆正心态,静静等候着回家的那刻。
破庙外,天朗气清,阳光正好。
马贼脸上的笑容消失,冷硬的面孔显得他更有威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站在他身旁,竟然罕见地没有敬畏之色。
“孙天机,你说这个人将是九重天的司法天神,不会是骗我的吧?”马贼沉声开口,不怒自威。
孙天机道:“我骗谁也不敢骗您啊,如今天下三分,张二牛容得下正道,容得下少年,但是绝对容不下蔓延全天下的宗教与席卷沙场的反贼。我一个小小的算命先生,在夹缝中求生存,无论如何也不敢骗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啊。”
马贼目光微散,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李秀才了,不知道下一次相见会不会是在战场之上。
“但是他马上就要走了,又怎么会成为司法天神?”马贼思绪重回,扭头望着孙天机说道。
孙天机神色有些尴尬,冲马贼讪讪一笑道:“大哥,你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清楚,如果邓牧之看到那一幕,他怎么会走?”
马贼沉默下来,看向花果村外的某处,面无表情,目光深远。
孙天机道:“你说你这样,值吗?”
马贼仍旧沉默着,此时正有一群人押着公主张小萌去往村外的浩荡军营。
那是刑天率领的叛军,那都是当神当久了,生怕天帝收回他们手中之刀的卑鄙小人,小人们告诉马贼,他们在南天门前被公主一剑打败,郁气在胸,请马贼将公主交给他们处置。
只要交出公主,他们便听从马贼号令,趁张二牛不在攻进九重天。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
马贼同意了,孙天机望着他,不知道这个人还是不是当年扶柳镇的少年。
那时候,马贼的笑还和煦,他看见孙天机、丁相思和江流,会说我叫马贼,是个少年。
如今他见到邓牧之,会说落草齐天,我是马贼。
“不知道江流,现在怎么样了……”孙天机转过头去,不再看马贼,仰首望着无际苍穹。
【一叶扁舟随波】
破庙里的佝偻汉子还在研究逆旅刀,时间才过去一刻,邓牧之思绪纷乱,却像过完了春去秋来的大半年。
他看着手中的天眼刀,三尖两刃,刀面闪亮,映着他人畜无害的脸。
某天他问过张小萌,为什么总拎着这把刀,张小萌摇头说不是,她说,邓牧之喜欢这把刀啊,我当然带着。
邓牧之想起来,自己似乎真的说过,在那一段时间里还练过天眼刀诀,没能练到监察世间万物,只练到观想方圆十里。
一抹刀光在破庙中闪烁,邓牧之挥起天眼,仿佛冥冥之中有命运注定。
破庙外,马贼若有所感,回眸望向那抹刀光。
孙天机低头,淡淡一笑,如来啊如来,你托我办的事我已经做到了,不知你又有什么本事,能结束这动荡世道。
“砰!”
一声巨响,邓牧之愤然撞开破庙大门,提刀直奔马贼而去。
马贼定定地看着他,邓牧之怒极反笑,“你还敢这么看着我?你这么看我是几个意思,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好好照顾张小萌?你的手下把她送去刑天的军营,她怎么会有好下场?!”
邓牧之声色俱厉,愤怒咆哮,却更明白如果不是自己,张小萌不可能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如果自己不曾到来,张小萌一定还在宫中,锦衣玉食,痴痴笑笑。一时间,邓牧之分不清心头怒火究竟是对马贼而发,还是对自己而发,他只知道,倘若救不回张小萌,自己再也不能故作轻松地回家乡了。
马贼的神情还是闲淡的,他轻轻挥手,东首木屋里便走出一群人,那些人里有穿红裙跳爵士的姑娘,有寸头邋遢的学生,还有头发渐白的中年男女。
邓牧之遽然呆住,胸中的怒气被这一群人堵住,握刀的手开始颤抖,“马贼,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他们是谁?”
“他们是谁,你该比我清楚,你在那个世界有的,这个世界都能给你,甚至比你想象的要更好。无论你回不回家,都能得偿所愿,除非你要提着这把刀,用你三脚猫的功夫,去飞蛾扑火。”马贼手指一一指过那些人,目光仍旧定定凝在邓牧之身上,“你要想好了,如果你去救张小萌,眼前这些人就都不在了,逆旅刀也不会再给你用,你自己也多半会死,你真的要去吗?”
邓牧之紧紧握着刀,手背上青筋暴起,双目尽赤,他很想大声告诉马贼,去就去,难道你以为我邓牧之不敢不成?
然而一句话堵在嗓子眼里,死活蹦不出来。
马贼逼视过去的目光又渐渐变得柔和,他揽过邓牧之的肩膀,“年轻人嘛,情爱执着,都是少不更事。人生的路很长,岁月也很长,人很会给自己找理由的,很快你就会忘掉九重天,忘掉这个江湖,忘掉那个智障的公主。其实今天我就可以给你办场婚礼,你跟那红裙姑娘成婚,或许用不了几年,几个月后你就什么都放下了。”
花果村里秋风荡,云仍悠悠,天蓝如旧。
马贼推了邓牧之一把,淡淡地说,走吧,你的生活在那里,你不是江湖人,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洪流里一个小人物,何必想那么多?
邓牧之茫然踉跄,被马贼一推而去,像一叶扁舟,随波浮沉,不能自主。
【飞蛾扑火如歌】
夜晚皓月当空,正是良辰吉时,邓牧之跟红裙姑娘成婚了。父母笑逐颜开,姑娘如花似玉,一切都像是成真的美梦。
新婚之夜,姑娘跳了一曲爵士,哥们儿喝红了脸,揽着邓牧之的肩膀说,你真是好福气,你知不知道上学那会儿有多少人喜欢过她?
堂中一片嘈杂,空气里弥漫着酒气、脂粉香和姑娘清新的洗发水味,邓牧之恍惚起来,感觉这所有的一切形成一股巨大的浪涛,拍打着他那颗不能自主的心脏。
如果连心都不能自主,身在浩荡洪流里,又岂能不像一叶扁舟?
在那个晚上,邓牧之缓缓脱掉大红色的喜服,凉风如水,吹动他不长的头发,他转过头,目光越过满堂亲眷,想起了张小萌。
邓牧之忽然对新娘说:“我们做个游戏吧,你扮公主,我扮恶龙,你骑着我,我驮你走遍千山万水,好不好?”
新娘失笑说,你怎么了,办家家酒不是咱们这年纪该做的吧?
有那么一瞬间,邓牧之觉得站在这婚礼大堂的人,应该是另一个姑娘,她喜欢穿白色的裙子,喝粥会淌到胸上再喊他去擦,说邓牧之这次不如我扮恶龙,你扮公主。
邓牧之笑了,他一伸手,便有一把三尖两刃刀出现在身旁。
满堂亲眷惊愕起来,七嘴八舌,说些你怎么会有刀,大喜的日子,文明社会你想干吗之类的话。其间还有哥们儿的愤怒,父母的担忧,和那红裙姑娘双眸里的温柔。
但邓牧之没有再回头,他提着刀走到门口,回身鞠躬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可是我要走了,我的姑娘有危险,而我的手里有刀,不能不去。”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红烛燃尽,礼堂的墙后缓缓走出一名刀客。
刀客是名戏子,戏子用的刀叫如戏,他看着邓牧之,深深凝视着他说,那我祝你一路顺风。
邓牧之一笑,提刀出门。
马贼问他,你这次真的想好了?飞蛾扑火,再难回头。
邓牧之回答说,其实做飞蛾也没什么不好,相比在时势里浮沉的扁舟,我更想做飞蛾,飞蛾虽不自量力,却贵在能替自己做主,我浑浑噩噩这么久,其实早该扑火。
落草的马贼不再说话,挥手间少年远走。
有叛军的统领焦急劝阻,说,大哥你不能放他走,万一,万一他真的救出公主,刑天不再跟我们合作,我们攻进九重天就难说是何年何月了。
马贼摇头,望着暗夜中邓牧之的背影说:“当年我能少年一刀破时势,但现在我会因为时势,送一个智障的姑娘去死……如果我连一个去救那姑娘的人都要杀,未免太让当年的自己失望了。”
统领沉默着,同样看那少年消失在夜色中,垂头叹了口气。
“大哥,飞蛾毕竟什么都改变不了,人不能做一辈子少年的……”
持棍的马贼站在花果村村头,遥望云霄深处的九重天,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求仁得仁】
邓牧之再次看见张小萌的时候,在千军万马中,傻公主只差一寸便要被长刀斩首。
邓牧之瞳孔睁大,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定,他眉心渐渐绽出一道红线,如开天眼,洞悉人心与时空,在千军万马之中看到一条笔直的道路。
然后他就踏了过去。
气喘吁吁地,邓牧之鬼魅般出现在张小萌身前,他一伸手,三尖两刃刀就挡在了刑天刀下。
千军万马,无数刀光一齐落空,空气似乎都凝滞起来,邓牧之朝张小萌咧嘴一笑。
“张小萌,这次你还是公主,我还是恶龙,我背着你,咱们杀出去。”
张小萌扑哧一笑,点点头,手掌翻覆间多出一柄木剑,轻轻划开层层束缚,一跃跳到了邓牧之背上。
少年哈哈大笑,背着公主,天眼如刀,在千军万马之中看出一条笔直的通天大路。
年轻的男女挥起刀剑,那些围困他们的神祇破口大骂,却又阻拦不住,最终还是披头散发的刑天暴走呼号,在那条通天大道的尽头横刀封路。
邓牧之扬声笑着,三尖两刃刀斜指刑天,嬉笑怒骂说,单身狗,给我让开。
刑天冷硬着脸,一言不合挥刀相向,那是把能定天地之罪,凝人间法理的刀,天眼看不见其中的破绽和躲避的道路。
少年一缩脖子,心想这就很尴尬了。
一抹剑光自少年背上飞出,法理无情,天真无敌。
张小萌出剑,凝聚人间法理的一刀仿佛化作透明的空气,这柄木剑轻轻一刺,毫无阻碍地越刀而过。
一剑,逼至刑天喉间。
天地法理面对智障的天真少女,一样同归寂静。
刑天额上血管鼓起,勐然吐气出刀,这一刀有去无回,竟然无视张小萌刺向喉间的一剑,仍旧追斩邓牧之!
刀光如雷电喷薄,邓牧之三眼难睁,手中刀已被一荡而开!
“砰!”
一声巨响,尘土飞扬,邓牧之跟张小萌一左一右远远飞出,只剩刑天还站在原地,举刀大笑。
千钧一发之际,张小萌还是收剑去拦刑天那一刀,刀势刚勐,堪堪收回的木剑被一刀斩飞,两个人各自受伤,挣扎在破晓前的黑暗里。
邓牧之吐出一口带血的痰,东方渐白,他眯起眼睛借光看向张小萌。
公主抬起头,目光里还带着茫然,四下张望,终于在看见邓牧之的那刻又笑了起来。
她说,邓牧之,你头上好脏,像刚从茅厕钻出来。
邓牧之倒在地上,忽然大笑起来,自己这辈子庸庸碌碌二十年,又做了大半年的老妈子、骗子、无耻之徒,临死之前竟是无比痛快,酣畅淋漓,不枉此生。
哪怕一旁的刑天虎视眈眈,也全不在意。
邓牧之说,张小萌,我谢谢你,这是我最好的结局。
【王者归来】
云雾四散,秋霜凝于刀剑,那个肃杀的凌晨还能听到邓牧之的大笑,邓牧之笑,傻公主就跟着笑。
而这两个人笑,就让刑天很不开心。
刑天说,我才是赢家,你们凭什么笑,再过几时,我跟花果村的叛军攻进九重天,我就是真正的神,你们谁能笑我?
两人仍旧在笑,仿佛刑天根本不曾存在。
刑天恼了,起刀,便要一刀取这二人性命。
刀光亮起不过一瞬,转眼黯淡下来,整个天地似乎都寂静失色。
邓牧之不笑了,他轻咦一声,天眼微睁,看见一道剑光自千里之外凌空掠来。
那道剑光所至,群刀辟易,黄泉碧落俯首臣服,在花果村外的上千把刀骤然升天,听从剑光的号令,齐刷刷向刑天刺来。
君临天下,这是天帝张二牛的剑。
但君临天下,法理不跪,上千把刀升空穿刺,刑天手中长刀虽颤不乱,仍旧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刑天怪叫一声,挥刀成网,上千把刀被他一一击落尘土之中。
在兵荒马乱之中,邓牧之天眼再开,望见一条小径连接他和张小萌,少年长出一口气,伸手握住姑娘的手,纵身退到刀光剑影之外。
上千把刀落地,尘土渐渐凝定,刑天喘着粗气,双肩不住耸动。
有人从尘土之中走来,不怒自威,顾盼自雄。
那是张二牛提剑,傲视天下。张二牛说,刑天,你败了,跟我回去受罚,还能保住你刑天刀法理一道的尊严。
刑天摇头,状若癫狂,又哭又笑,“张二牛,我没输,我没输!你看看这里的人,有多少想造你的反,大家都是神,凭什么只有你能生杀予夺,像一把利剑悬在我们所有人头顶?你是给过我们很多东西,但那些东西既然给我们了,你怎么还可以有要回去的能力,你多在世一天,就会多一个人反你,我败给你我认,但你绝对也赢不了!”
张二牛默然不语,他背后影子似的魏同尘嗤笑着说,陛下你听他这话,简直无耻至极,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
“这世上,到处都是他这样的人,升米恩斗米仇,都是屁股决定脑袋。”张二牛淡淡地说着,君临剑轻描淡写地出手,剑光缭绕间已取了刑天性命。
那大汉临死仍瞪大双眼,丝毫不曾想起,当年是张二牛将他从刑部一手提拔,赐刀封神。
“不过无妨,朕君临天下,就注定是孤家寡人,有你一个魏同尘为友,朕已经很满足了。”张二牛回头,看着一头雾水的魏同尘微微一笑,“走吧,这里毕竟是马贼的地盘,不太安全,咱们回宫再说。”
魏同尘连连点头,招呼着邓牧之和张小萌,跟上张二牛一路远走。
千余臣子跪地求饶,额头磕破,天帝昂首走过这条长长的路,身后倒下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邓牧之看着,有点心惊肉跳,忽然明白小公主为什么不愿接近皇帝了。
【行赏论罪】
一般来讲,这次九重天发生重大变故,却又有惊无险地平定下来,论功行赏总是免不了的。
魏同尘、南天门守将各有封赏,邓牧之带回逆旅刀和剿除叛逆有功,但同时私自离开九重天、欺瞒公主有罪,不赏蟠桃,只封了个司法天神之官,暂替刑天之职。
邓牧之嘿嘿一笑,拱手冲张二牛说了句谢主隆恩。
彼时的凌霄宝殿上,张二牛淡淡地扫了邓牧之一眼,“你不必谢朕,恐怕你很快就会想要杀了朕。”
邓牧之讪笑道:“这怎么可能呢,哪怕陛下不是九五之尊,也是下官的大舅哥,下官怎么会这么不识抬举呢?”
殿前的魏同尘叹了口气,满朝文武寂寂无言,像是早已知道了什么。
邓牧之有种不妙的预感,勉强笑道:“陛下,您别这样,有话您直说,我最怕空气突然地安静。”
张二牛点了点头,微微一顿。
“公主张小萌任性妄为,重伤天宫侍卫、官员,强闯南天门,酿成大祸,念其一派天真,免去死罪,罚压于桃山之下终其天年。”
凌霄殿内,一阵死寂,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瞄向邓牧之。
邓牧之嘴角动了下,似笑非笑道:“陛下,您是开玩笑的吧?”
“君无戏言。”张二牛回答得简洁明了。
邓牧之道:“当年你要是坚持君无戏言,送我回家了,哪有这么多事?现在倒是君无戏言了?”
“……”
邓牧之上前一步,正色道:“陛下,如果不是我蒙骗公主,一心想要回家,为此不择手段,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公主只是傻,还瞎,但喜欢一个人不是罪过,她也根本不会想到刑天会借机谋反。真正该罚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刑天,他已经死了,另一个不是公主,而是我,我被压在桃山之下才说得过去,所以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张二牛眼睛微闭,沉声道:“朕说过,君无戏言。”
“陛下,那是你妹啊!”邓牧之眉头紧皱,不明白张二牛为什么这样坚持。
张二牛挥手道:“既然众卿家没有别的事情启奏,散朝吧,邓爱卿如果对朕的处理还有什么疑问,可以私下再来找朕。”
邓牧之伸出手,还想再说什么,便听到一片吾皇万岁,身边尽是跪倒的群臣。
鹤立鸡群的少年望着满殿臣子,又抬头看了一眼起身的天帝,脑中如有电光划过,骤然明白了张二牛的意思。
“陛下,我懂了!”
“你既然懂了,就当慎言慎行。”张二牛语如连珠,打断邓牧之的话,留给他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
邓牧之看见了那道眼神,一怔之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魏同尘在殿下暗暗扯着他的衣服,低声提醒他收敛一点,公主被一座山给压了,你的心情大家都可以理解,陛下也可以理解,但凡事都有度,你过了度,谁都保不了你。
“放屁,理解个屁,他们谁当公主是个人过?今天我不要这个度了又能怎样,我从花果村的破庙里出来,早已放弃了一切,又岂会在乎一个司法天神?”邓牧之一掌拍掉魏同尘的手,大步上前,停在玉阶上仰望天帝。
“陛下,你知道该罚的是我,不是张小萌,但是你更知道罚我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让百官觉得你在偏袒公主,唯有罚公主,你才能重新稳定住这九重天的人心。不错,你不怕再来一个刑天,因为你迟早都能平叛,可现在不一样,现在还有落草称圣的马贼,还有香火遍地不知心思的如来,你错不起了。牺牲一个傻妹妹,换来天宫之上一言九鼎,当然值得得很!”
邓牧之振声呼喊,眉目间都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坚定与从容。
凌霄殿上,重回死之寂静。
高高的玉阶之上,天帝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分明,“这么说,你是对朕有意见,要反叛朕这个天帝,还是要抗旨不遵,去桃山下救朕的妹妹呢?”
满殿群臣都打了个寒颤,这两个选择哪个都是死路一条,谁又能选得出来?
邓牧之能,邓牧之甚至还在笑,他笑着说:“你是个好皇帝,大局为重,江山社稷为先,我怎么敢反叛你?但你实在不是一个好哥哥,所以我会去救张小萌的,谁也拦不住我。”
一时间,群臣倒吸口凉气,九重天里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
似乎上一次听说,还是在十年之前,那时一群江湖人进京,那些人叫马贼,叫秀才,叫江流……
【刀噼桃山】
那天凌霄殿前众刀出鞘,挡不住眉心红线天眼开的邓牧之,邓牧之闲庭信步,旁若无人,提一把三尖两刃刀便走到了南天门。
魏同尘叹了口气,生死轮回,不留间隙,一把刀横在了南天门前。
背后是真正的千军万马,面前是不留情面的生死无间,邓牧之深吸口气,飞蛾扑火。
魏同尘心惊肉跳,某一瞬间他在邓牧之身上见到了当年的马贼,少年刀起,生死不计。
魏同尘无奈,只好换招,本不想下杀手的他一刀死地,南天门前变成一片荒芜。这片荒芜蔓延开来,接触到的人会死,灵魂会灭,江山消亡,甚至时空都将陨灭。
邓牧之却笑了,天眼一现,他看见死地生机。
一切都会死,死这个概念却变成了生,邓牧之出刀为刺,点在那死地的一个字上。
魏同尘虎口一麻,生死刀被霍然荡开,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邓牧之便身形一动,掠过了他的身旁。
与此同时,一只大手接过了他手中的生死刀,向着九重天下的江山一掷而去。
魏同尘蓦然回首,发现夺刀掷刀的人正是天帝张二牛,魏同尘不太明白,这种时候夺他的刀有什么意义。
张二牛没有解释,君临剑一挥,魏同尘心有灵犀般催动生死刀,轮回无间,刀意蔓延,落在天下不知哪一个角落里。
“走,去桃山。”
张二牛什么都来不及解释,带着浩荡众神,自南天门外一涌而下。
天眼之下,有最近的道路,这把刀感应着邓牧之的急切,有一股股暖流在人与刀之间流淌,邓牧之踏在山川与河流之中,仿佛缩地成寸,眨眼间已至桃山之前。
还不等少年放松,头顶便有呼啸之声隐带雷霆而来,却是九天之上一把刀,急速坠落而来。
邓牧之神色警惕,后退数步,勐然发现那把刀的目标竟也是桃山!
然而他此刻出手,已经再来不及,生死刀刀意蔓延,听从君临剑的号令,一头扎进桃山之内。
碎石崩摧,尘土飞扬,桃枝寸寸断裂,缤纷如雨。
邓牧之一脸惊愕,站在山前,任凭天眼如何扫视,都再不能发现这座山的任何一条缝隙。
这座山,他噼不开了。
山脚下,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姑娘,姑娘看到邓牧之的时候眼睛一亮,大眼睛眨了两眨后又有些慌乱,伸手弄了弄头发,才又怯生生地看向邓牧之。
邓牧之想笑,又有点想哭。
姑娘哈哈笑起来,说,邓牧之,你这样真丑。
邓牧之也笑起来,笑得两行眼泪流下,说,张小萌,你这样就真的像个智障了。
“如果我没有来过,你会不会仍旧过得很好?”
“不会啊。”
邓牧之蹲下身子,跟张小萌四目相对,“为什么不会?”
张小萌看白痴一样看着邓牧之,“哥哥说,仍旧的意思是跟以前一样,但以前没有你啊。”
邓牧之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原来在张小萌的心目中,过得很好的意思,就是有邓牧之在。
少年笑了,拍拍张小萌的脑袋说,行吧,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来,以前我家住在灌江口,等你出来之后咱们一起去。
谈笑间,张二牛带着众神从九重天上飞下来,一个个落地,都是虎视眈眈的模样。
邓牧之头都不回,端详着这座山。
张二牛告诉他,放弃吧,你噼不开这座山的,魏同尘拿生死刀的时候,你不计生死能威胁到他,但你不计生死威胁不了一座山。
“你能开山,只能靠天眼窥路,但轮回无端,邓牧之,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邓牧之看着桃山,抿起嘴来,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看来,我只有一条路能走了。”邓牧之回头,冲众神嘿嘿一笑。
【天眼如诤】
很多年以后,有人问起邓牧之,当年怎么会想到那种方法,当年的一战中又是如何窥到明路,竟能长刀胜君临?
那时候,邓牧之笑笑说,我没有窥到明路,君临万方,没有什么道路方法能够胜他。
原来桃山的那一刻,邓牧之所说的路,不在眼前山,而在身后人,在天帝张二牛。
但凡能击败张二牛,或者能逼魏同尘将生死刀拔出桃山,他就能噼山救人。
张二牛出剑,君临天下,每一条道路都听他的号令,邓牧之刀行一半,便发现剑光中本可以穿行的路不复存在。
剑光一闪,邓牧之胸前便多出一道血痕。
半盏茶的工夫,邓牧之已经伤痕累累,浑身浴血,唯有眼神明亮,嘴角带笑。
张二牛说,你这是何必,朕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邓牧之摇了摇头,笑着说:“陛下,不用了,我已经知道该如何胜你。”
众神面面相觑,魏同尘一脸紧张,唯独张二牛神态自若,静静等着邓牧之出刀。
邓牧之没有出刀,他开天眼,眉心红线微睁,没有望向张二牛,而是仰首观天。三尖两刃刀斜指张二牛,却没有再出手,只是这么静静立着。
张二牛微微蹙眉,堪堪一动,便有一道刀光临身,转瞬之间便觉束手束脚,君临天下竟然不再能号令四方。
终于在某时某刻,邓牧之天眼一线,凝视张二牛,手中长刀所向,一往无前。
刀尖泛寒,停在张二牛咽喉。
众神哑然失色,魏同尘额头尽是冷汗,不明所以。
镇定自若的,还是天帝张二牛,他看着邓牧之,若有所思,“天眼,就是那把悬在朕头顶上的刀?”
邓牧之点了点头,拖着一身伤痕笑道:“本来我还不太明白,陛下赐给我这么多伤痕,我反而明白了,自古以来最容易被皇帝弄死的,就是年少轻狂、不谙世事的直臣。但皇帝君临天下,就该有这样的臣子充当天眼,为陛下束缚手脚,免得一君独治,天下难安。我不是那样的臣子,恰有所感,却也能偶尔用一下这样的刀法。我想啊,陛下牺牲公主也好,杀了刑天也罢,都消弭不了真正的祸端,天宫的心腹之患不在如来,不在马贼,而在君临剑。
“陛下,您说对不对?”
邓牧之缓缓放下刀,一任秋风卷枯枝,飘过二人眼前。
天帝看着那少年,良久才开口:“邓牧之,朕贺你,贺你从今以后真正成为这个世界的人,朝堂江湖,都将有你一席之地了。”
君临剑再出,桃山之中有生死刀腾空而起,桃山轰然裂开,分崩离析。
姑娘蹦跳着出来,咧开嘴大笑,纵身扑入邓牧之怀里。
少年龇牙咧嘴喊着疼,那边的天帝已经带着众神飞回九重天,君临剑仍旧握在张二牛手中,邓牧之的眉头隐有担忧。
他轻拍着傻姑娘的背,低喃如自语。
“这天下不太平,决战一触即发,咱们还是躲到灌江口,老实等大幕落下,众神散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