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青龙
段远晨一伙人背罕拿尸体出洞,却见洞外来了三十几个便衣,领头的是个穿浅蓝长衫的人,身边站着个僧袍脏成灰色的和尚,正是大痴。长衫人剃光头,头顶一层青色发根,下巴刚挺,咬肌发达,虽穿长衫,不能掩盖的武将之气。
段远晨堆出满脸笑,高喊一声:“浙江区第七情报组组长段远晨,向长官报到!”
长衫人问明情况,放过段远晨,向大痴合十告辞,即要离去。大痴却拦住他说话,一会儿,大痴向何安下走来,长衫人原地等候。
段远晨让手下抬走罕拿尸体,自己守在长衫人身后,如小孩见了久别亲人,不舍得走的样子。
大痴领何安下到了洞口,却驻步不进,道:“中统由陈大先生、陈二先生执掌,近年来陈大先生走上政坛,清洗了自己的特务身份,陈二先生实际掌权。中统成立日久,大特务各成龙虎,贪赃枉法,所以陈二先生在本族侄子里培养出一人,来制裁中统内部人员,他被人暗叫做钝刀陈。”
何安下:“钝刀?说明他办事不力?”
大痴:“不。钝刀割肉,分外痛。他惩处某人,必将罪证搜集得详密,以理服人,让你无法推托,让为你说情的人无法张口。在这个不讲理的世道,一个讲道理的人,不是很可怜,就是很可怕。”
长衫人等候的姿态,静如雕像。
何安下:“他是钝刀陈?”
大痴点头,“他在莫干山有座别墅,罕拿活佛逃到这里,说不定原想求他庇护。他虽只有二十六岁,却能主持公道。”
何安下:“我带罕拿回来时,你不在洞中。”
大痴:“罕拿自有脱身之法,不必我帮忙,我只是借此和钝刀陈搭上关系。”
何安下:“钝刀陈是第二个董庚时?”
大痴摇头,“他秉性刚直,只能做干将,做不了天子。但也值得辅佐。”
何安下:“您有等佛之力,为何屈尊做他下属?”
大痴:“中统已经发展到三十万人,独立于行政之外、不受司法制裁。这群人任意妄为,黎民百姓就受苦了。老天没给我一个天子,仅仅给了我一个头目。或许我有等佛之力,对苦难苍生,却只能帮一点点。”
何安下:“我相信钝刀陈是正人君子,但特务毕竟是邪门歪道,何苦与他们混在一起?”
大痴:“令恶人少做件恶事,便是做了件善事。”
何安下垂头无语。
大痴:“我知你不愿随我去,但你给我磕过头,希望能继续修我的法。在洞中待三年再下山,或许你我还有见面的缘分。”
大痴两手合在胸前,交叉屈下两中指,两无名指并排压在中指中节上,两拇指、两食指成环,扣在两无名指指头上,两小拇指并立。
大痴:“这叫心印,是手能做出的最近似于心脏的形。第一次带你入此洞时,我说过,龙族的智慧比人类高,龙宫中的佛经比人间精深。你松开此手印时,手指会依次弹起,心脏起搏是此动态,龙飞翔也是此动态。所以松开此印时,将感召龙族现身。”
洞中隐隐响起嗡响。
何安下:“你说过,此洞深处藏着一条龙,那是它读经时的赞叹声。真的有龙么?”
大痴:“三年时间不要荒废,你读它的经书。”转身向钝刀陈走去。
他下山了。
何安下入洞,面对死寂黑暗,结出心印,念诵开智慧咒。不是想测试龙族是否存在,因为心慌。
大痴提出居洞三年的要求,自己有没有点头或是应声?似乎没有,但他一定认为我答应了。
何安下心烦意乱,松开了手印。压在中指上的三对手指逐一弹开,状如龙飞。
洞深嗡响骤然升大,一声声传来,已是轰鸣。
黑暗闪出青色光亮,一道蛇般的长条身子游出黑暗。何安下看到蛇身下有四个爪子,有力地蹬着地面——蛇身鹰爪,正是龙的特征。
它奔跑而来,有两尺长,背脊波浪般起伏——是条幼龙?
它跑近,停住不动。
是一只黄鼠狼。
黄鼠狼身子细长,有条与身等长的尾巴,奔跑起来,远看似蛇。它不是一般黄鼠狼的黄灰色,而是油亮青色,龇牙逼视何安下,喉咙发出嗡响。
何安下哑然失笑,难道洞内回声效果,将小动物的嘶叫扩大成龙吟?
黄鼠狼盯了何安下一会儿,见他无动静,就溜到西侧石壁下。那里摆着十几个猕猴桃,还有吃剩的果皮。黄鼠狼不动果子,吃起果皮,仔细专注。
何安下走去,拿起一个猕猴桃,掰开扔一半给它。它看了一眼,并不理睬。何安下将那半片重新拾起,剥下果皮,再扔给它。
黄鼠狼敏捷一跃,叼住果皮,按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吃起来。何安下笑道:“你很本分,不抢别人口粮。好,以后我吃果肉,你吃果皮。”将果肉塞入口中,觉得生活有了滋味。
何安下距离黄鼠狼已很近了,它并不躲避,似乎做好了与何安下结伴生活的决心。
何安下:“噢,对了,听说黄鼠狼的屁很臭,你可千万不要放屁啊。”
黄鼠狼一下抬起头,嘴上八根须子挺得笔直。何安下觉出这是它愤怒的表情,忙说:“抱歉。我们做朋友,不相互揭短,好么?”
黄鼠狼胡须软下来,低头继续吃果皮了。何安下感受到友情的温暖,过一会儿想到:它能揭我什么短?唉,我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
洞内东壁有两床被褥,摆着两个瓷杯,是大痴用来接雨水喝的。黄鼠狼吃完果皮,跑去叼了瓷杯,一溜烟回了洞深处。
片刻,它叼着瓷杯悠悠走出黑暗。它斜侧着头叼,原来杯中盛了水。到何安下脚前,小心地将杯子放稳。
水清似晴空。
岩洞之水含矿物质,它一身油亮青毛应与饮水有关。
何安下:“你想让我的皮肤也变成青色么?”
黄鼠狼的八根胡须立起。何安下忙说:“朋友间,开个玩笑。”拿起杯子咕噜噜喝下,水质纯净,如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黄鼠狼胡须松下,何安下友好地笑笑,忽感到身上发生了一种奇妙变化,脑海中有一部书在慢慢翻开,书上的字体怪异,如海螺的旋纹,但自己似乎都能看懂。
看到的是什么?懂的是什么?无法用人间的词汇表达,但确有一些道理在心中明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