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烟生墟落垂垂晚

巨大的金帐中,只有一位王者。

俺达汗习惯在空旷的大帐中沉思,绝不容任何人打搅。

这样的沉思,自从他决定建造三连城以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而今,这沉思,不是为了家国大事,只不过是因为那个女子。

他有些迷惘,她究竟在坚持什么呢?

富足、自由,除了战争,还能由什么获得?

他脑海中闪过蒙古人的生活。即使家境比较好的蒙古人,也大多居住在低矮的毡帐中,根本无法抵挡冬季的风雪。他们只会放牧牛羊,靠马奶与稀少的青稞维持着生活。厚重的毡布衣裳在冬天或许还能遮蔽风雪,但在夏天却燠热至极。他们跟牛羊一起生活,终年身上带着浓重的腥膻之气,被人们视为野蛮。

他们的生活破碎,肮脏,食不果腹,连愿望都那么狭隘。

而南方的汉族呢?

他们居住在砖木的房子里,无需担心春夏秋冬的交换。他们有足够的丝、绵、麻、毛,只要稍微有点钱,就能够穿着体面、温暖或者凉爽。他们有麦、稻、粟、稷等各种各样的粮食,铁、石、木、土等各种工艺都极为发达,他们制造出无穷无尽的器械,他们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十分富足,他们在宽广的房子里饮酒,享受着歌妓的乐舞,他们的生活奢侈、自由、任意。

每一位蒙古人都比他们勇敢、辛劳,但其享用却不及他们的十分之一。

俺达汗不禁想到,他率领大军,第一次冲破明朝的关防,冲入南方土地劫掠后,士兵们的兴奋之情。他们掳掠到了粮食、器具、衣物、牲畜。每一件看上去都那么新鲜、那么有用,他们足足欢喜了一个月。

越往南去,便越是富庶,那里有蒙古军民所渴望的一切。只要有足够强悍的军队,就可以一直往南走,劫掠足够多的财物,让整个蒙古族都富足、自由。

这是俺达汗的信念。亦是每一个蒙古人的信念。

他们坚信,这是正确的,这是蒙古人想要富足、自由的唯一出路。

不靠战争,如何获得这一切?

俺达汗心中升起了强烈的好奇。他渴欲看到,这个柔弱的女子,如何引领着荒城百姓,走向富足、自由。

这座贫瘠的城市,真的能在三月后,与白银连城抗衡么?

这个曾带领孱弱之师,抗逆他尊严的女子;这个被献上祭台,却让神也禁不住亲吻的女子。

三个月,她能做什么呢?

当相思亲手解放了荒城的囚奴时,她才感受到了一丝喜悦。

那些百姓不敢相信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他们是战争的俘虏,按照惯例,他们将被羁押到荒芜之地,修筑传说中的三连之城。很快,便会和其他被抓走的人一样,被折磨致死。

而现在,他们的莲花天女带着满身战尘走来,卸下他们的枷锁,领着他们回到荒城。

直到走在那颓废的街道上,仍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蒙古大军之威严,他们全都亲眼看到。十万大军,不是他们所能够对抗的。俺达汗的铁血手腕,也容不得半点仁慈。但他们的天女,却携着他们,走回荒城。

然后,她对他们说,荒城是一座自由之城。

他们自由了。

满城沉默,然后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欢呼。

他们疯狂地在城里跑着,脱下破旧的衣衫,扔到空中。他们抓起残存的污土,涂抹在自己脸上。他们用最简单的方式,述说着他们的狂喜。

他们彼此紧紧拥抱,撕心裂肺地欢呼,直到哭泣。而后,再欢呼,再哭泣。

他们在城中心燃起了一堆篝火,围绕着火堆不休不止地舞蹈着,似乎要将心中的喜悦全部宣泄。

他们见证了一个奇迹。

灯火映在荒城上,照出一片分崩离析的辉煌。

他们饥肠辘辘,却那么欢乐。

因为,他们是自由的。在莲花天女的带领下,他们将建造一座富足、自由之城。

他们坚信必将如此。

篝火后,是一块略为平整的土地。

无数片碎布一丝不苟地铺陈着,拼合成一张厚厚的地毯,掩盖了土地的颜色。

这些碎布材质、颜色各不相同,却都那么陈旧,那么残破,有的还沾染着战火与鲜血的痕迹。

这是荒城居民的衣衫。每个人都从自己衣衫上撕下最洁净的部分,怀着虔诚,将自己心底的敬意与感激一起奉献出来,一片片铺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大地上。

这就是他们为她建起的王座。

那么简陋,那么残破,却又那么辉煌。

相思抱膝坐在篝火前,望着熊熊篝火和狂欢的百姓,心中升起万种感慨。

数月来,她一次次拯救着这座注定要走向灭亡的城池。不是没有犹豫过,多少次她都差一点放弃。

这本是一座上天也放弃了的城市。这里的居民大多都是各族的流民、罪犯,渐渐迁徙聚集在此,在山坳深处过着艰难的生活。而后,他们又被重劫控制,在灾难与疫病的逼迫下,信仰邪恶的神祇。

在接踵而至的灾劫中,他们早已放弃了自己,放弃了作为人的一切希望、善良、尊严,变得乖戾、凶狠、卑微。多少次,他们撕开亡者的血肉,来维持自己的生存;多少次,他们匍匐在邪神脚下,祈求他的垂怜。

直到有了她。

短短几个月,这些孱弱卑微的人身上,竟然再度绽放出光芒。

那是让任何人都不得不正视的光芒。

他们以羸弱之躯与蒙古数千铁骑对抗,组成了一只令世人动容的军队。他们手无寸铁,弹尽粮绝,但他们却奇迹般地守住了城池,与横扫整个北方的草原之王俺达汗对峙了整整七日。

鲜血与秽土涂满整个北方版图,也不过半月时间。这些日子来,多少富足、坚固的城池陷落,多少高傲、强大的部族屈服。本已是废墟的荒城,竟成为那张黑色地图上,鲜血唯一不能沾染的角落。这是那些人不敢想象的奇迹。

他们的战备、粮草、武器,一切都来自于敌人;他们的信念、虔诚、勇气却来自于她。

他们不再是上天厌弃的蝼蚁,只因有了她。

“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

如果杨逸之在这里,一定会认同她的话吧。

相思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那么值得。她由衷地为这群获得新生的人高兴。

火光熊熊,照亮她清丽的脸。

不时有欢庆的居民走过来,三三两两,向她躬身致意。她也报以微笑,只当所有人转过头去的瞬间,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寂寞,那么疲惫。

夜风中,她紧紧抱住了双肩。

莲花天女的光环下,她是全城人的希望,她必须展示出宛如神明一般的强大、坚强,才能不让他们失望;但在众人目光转开的一刹那,她也不过是位孤身离家的少女,她多么希望能呆在一个人身边,享受他的恣意呵护。

她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为她遮挡,她只要安静而柔顺地仰望他的威严。

那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那幸福,曾是如此近,只要依偎便可紧紧抱住,而如今,却是如此远,无论怎么呼唤,都无法得到。

——你到底在哪里呢?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孤城无语,只有泪眼盈盈,看着眼前欢腾的篝火。

她倦了,目光逐渐迷蒙,终于沉沉睡去。睡着的时候,她忧愁的脸上有一丝笑容。

不管怎样,她总算救了他们。

尽管,她只能给他们三个月的许诺。

翌日,天色阴沉。

相思站在城墙下,轻轻地叹息着。

城中的篝火倏然暗了下来,被分成无数只火把,擎在百姓手中,慢慢向相思这边靠拢。

相思急忙收敛愁容,看着这些荒城的人们。

最前面,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几十位同样年长的老人跟在他身后,老人们率领着城中全部百姓,恭谨而肃穆地向相思走过来。他们像是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每一步踏出,都承载着天、承载着地。

老者手中托着一物。

相思身子猛然一震。

那是一袭黄金的战甲,在火把与曙色的映照下,是那么璀璨夺目。精细的花枝镂刻在盔甲表面,金丝织成的天女在铠甲的每个角落中飞翔着,祥云构成了盔甲那精致的线条,看上去是那么华丽、飘逸。一只黄金面具安放在战甲正中。

相思认识这具黄金盔甲。

当日天授村中,甘泉井底,她为了引开蒙古兵,与大明公主交换衣衫,她就是穿着这袭金甲,开始了这段刻骨刺心的塞上之旅。这身金甲,伴随着她来到荒城,却在她为重劫收集荒秽之血时,被解了下来,弃置在荒城中。

她不由得想起了杨逸之。那个曾陪伴她行走在荒落小巷中、点滴搜集荒秽之血的白色身影。多少次,她偶然回头的瞬间,总能感到那双眸子在看着她,目光是那么的温柔。

他不像重劫,他永远不会告诉她应该怎样做,他只是默默陪伴她,无论她的决定有多么荒谬。而后,他将尽一切的力量,帮她完成所有的心愿。

却不让她知道。

他要让一切的奇迹,永远只铭刻上她的名字。

他总是默默守护她的一切。

不仅仅是她本身,也守护她的善良、她的心愿,她的信仰。

相思心中不禁一痛。

为什么要让他遇到她呢?上苍开了怎样的一个玩笑?

金色的光芒照耀在她的脸上,带泪的双眸感到一丝刺痛。相思倏然止住回想,却见那位老者跪倒在她面前,瘦骨嶙峋的双臂将盔甲高高举起。

她将金甲接过。

荒城的百姓用目光催促着她,她犹豫了一下,解开包裹,一件件将铠甲穿起。

绣满七色彩云的青绸衬裙。

用金线镂刻而成,衬了最柔软的小羊皮的战靴。

书着上古符箓及道教诸神名讳的黄金锁甲。

打造成一整只展翅凤凰的明盔。

以及精致婉转,柔媚而庄严的黄金面具,轻轻合在相思那清丽的容颜上。

在火把暗弱的光下,在满天废弃与荒芜中,她是那么夺目,那么辉煌,宛如诸天降临的女神,一尘不染,妖媚庄严。

她是荒城的莲花天女,亦是大明的永乐公主。

荒城的百姓低低赞叹着。他们愿意看到他们的救命恩人无比美丽、威严。

没有人看到,面具下的相思的眼泪。

时间、空间,仿佛因这面具的轻轻一合,重叠在了一起。数月的艰辛,却仿佛又回到了命运的原点。

荒城,仍是一座等待救赎之城,但她却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再引领他们了。

她只能期盼着,打马奔向中原的孟天成,能够带着那个人归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才会是荒城唯一的救赎。

老者们轻轻交换了个眼神,他们跪下,向相思拜别。

泪眼朦胧的相思,陷入迷惘的想象中,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脸色是那么悲苦而决绝。

他们跪拜着他们的莲花天女,仿佛跪拜着诸天神灵。然后,他们的头再也不抬起,慢慢地,退了出去。

篝火,随之化成火把,消失在阴霾而湿沉的空气里。整座城池,仿佛全部空了下来。

相思静静地坐在城墙之下。高大、颓废的城墙,仿佛随时都会倒塌下来,将她埋葬。她迫使自己思考着,却什么都无法想起、什么都无法想下去。

她浑身裹在华美壮丽的黄金铠甲中,她是荒城中唯一的美丽。

万籁俱寂,荒城仿佛已死去。

人们像是终于疲倦了,从狂欢中解脱,消失在每个街头。

仿佛,只有相思是清醒的。

不知为何,她心头忽然泛起那些老者的面容。

她心底感到了一阵惊恐,忍不住站了起来。

荒城的死寂立即包围住了她,令她感到一阵呼吸的艰难。她无助地扫视着周围,却只能听到自己空洞的心跳。

一阵锐利而悠远的哨音传了过来,相思面色猛然一变!

这哨音是那么熟悉,她仿佛在何时曾听过。

哨音凄厉,加剧了她心底的不安,她忍不住循着哨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的脚步猝然停住。

她用力压住自己的胸口,仿佛下一秒,她就会死去。黄金的盔甲倏然变得那么冰冷,像一柄嵌在胸口的刀。

那是荒城之东,一座小小的山谷。

连绵的大青山在此处化为重重山峦,隐在黏糊而潮湿的雾气中,将这座小山谷拱托烘托在荒城之侧。北地山川,多生大树,这座小山被各种各样的树木覆盖着,亘古以来便幽寂无匹,无人踏足。

而今,全被打破。

一支支碧色的火把,聚拢在山谷最深处。四只巨大的青铜鼎罗列在山谷正中,古拙的巨大鼎身上铸刻着狞厉的怪兽,每三只缭绕在一只鼎上面,将沉重的鼎身高高支起。

相思的身躯不由得颤抖起来。

因为,那些昂首望天的巨大怪兽,全都没有眼睛。

它们空洞的眼眶幽深无比,死死盯着阴霾的天空,仿佛在期待着上天的垂悯。它们的期待又充满着怨恨,尖锐的牙齿死死咬住鼎身。

一支支火把慢慢扔进了鼎中,几丈长的碧绿火芒自鼎中狂涌而出,宛如末世青莲,直灼碧空。尖锐的哨音随之而出,悠长而寂静。

荒城的百姓,几乎全都集中在这里,一支支地,将火把投出去。

鼎,被一座座点燃,碧沉沉的光越来越浓,将山谷中映衬得一片妖异。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她赫然想起,她初临荒城时,就曾遭遇到这一幕凄厉的景象!

而今,重演。

四只巨鼎中间,跪拜着十几人。他们全身都被雪白的长袍围裹着,随着凄厉的哨音,缓慢而单调地跪拜着。

他们跪拜的,是一柄漆黑的匕首,匕首上雕刻着狞厉的蛇。

那只蛇,同样没有眸子。

沉闷的祈祷声响了起来,就像是五月发霉的雨。

当先的一人忽然将身上白袍撕下,恭谨地放在地面上。他面朝荒城跪了下去,双手将那柄漆黑蛇匕托了起来。

相思赫然发现,他就是早晨将黄金盔甲送给她的老人!

他身后的人也一齐将白袍撕下,铺在地面上,跪下。

他们盯着那柄蛇匕,跪拜七次,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欢喜之容。

他们,都是向相思敬献金甲,而后跪拜告别的老人。

突然,一声凄厉的嘶号响起,正中的老者倏然将蛇匕高高举起,用力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大蓬的鲜血溅出,宛如火烈之莲花,在苍白之袍上盛开。老者脸上的欢喜之容达到最盛,他猛然用力,将蛇匕拔了出来,双手直直举着,将匕首递给下一个人。

然后颓然倒下。

接过匕首的人,同他一样,捧着匕首,庄严跪拜。

然后,将匕首向自己的胸膛深深刺下。

相思大叫道:“不!”她向人群中冲了过去。

那些围绕着的民众立即惊慌起来。深邃而幽寂的山谷变得喧闹而暴躁。相思使劲挣脱了民众的拥挤,扑到兽鼎前。她刚好来得及夺去老者手中的匕首。

黏稠的新血顺着刀刃流下,相思心慌意乱地握着匕首,惊呼道: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老者们因相思的出现而惊惶着,来不及做任何招架。良久,他们方才醒悟过来,一齐围着相思跪倒,慌乱地低喊道:“敬爱的天女,请将匕首还给我们!”

相思紧紧握着匕首,嘶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老者们的慌乱使他们自己变得越来越惊恐,他们捶着地面,哀哑着嗓子哭吼道:“让我们死吧!让我们的死为荒城带来食物!”

他们的脸紧紧贴在泥土上,脸上一片污浊。

相思短暂地困惑了一下。

死,带来食物?是乞求神明的赐予么?

老者哭喊着:“上天响应了我们的乞求,将您赐予给我们,我们不敢再要求什么了,我们只想要食物。食物啊!”

他举起嶙峋的手骨,向着相思张开。

那一刻,相思倏然明白。

那就是食物啊!他们的血,他们的肉。

一阵刺骨的严寒穿透了她的心房,她几乎跪坐在地上,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

食物。

最残刻的方式得到的食物,亦是上古邪恶的血祭。

将自己的身体化为食物,哺育饥渴的后代。

相思紧紧咬着牙,鲜血从她的齿间流下。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软弱、无力。

她被称为莲花天女,但她无法拯救这座城池。

他们曾追随着她,像信仰神明一样信仰着她,他们跟她一样,拿起锄头、竹竿,勇敢地抵抗着蒙古铁骑。没有训练,没有装备,只有对莲花天女的信仰,便滋生出无穷的勇气。他们打败了战无不胜的蒙古骑兵。

他们获取了一座自由之城。

但这座城池中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废墟。空落,残破,需要一场血祭,才能延续。

所有的子民,全都跪了下来,跪着他们的莲花天女。

这一刻,众生绝望,万物寂灭,唯有死亡存在。

相思的目光,沉在那黄金的衣甲上。那是唯一的、仅存的辉煌。

一个疯狂的想法猛然灌入她的脑海中,她倏然站了起来,沉声道:“等着我,我一定会为你们带来粮食!”

她向谷外奔了出去。她的牙齿紧紧咬着一缕秀发,面容坚毅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