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农历七月的天气热得惊人,悬挂在正中央的烈日宛如火球般熊熊燃烧,无情炙烤着大地。

就这等闲人不愿出门,又或是尽数到树荫底下躲避的高温日子,刑部府衙门口却是人来人往,不断有马车驴车在门口停下,青衣衙役和官吏更是行色匆匆,进进出出。

也有人注意到停在府衙对面的马车,虽说马车外肃立着几名侍卫,但车上门帘紧紧合着,就连一开始还漏着点缝隙的窗帘,在发现有人注意后也迅速合拢上。

有人察觉出异常,却又是没得功夫,与守门的兵卒小吏交代两句,又快步流星往里而去。

拉上窗帘的正是皇太子胤礽,他呆愣半响,而后才在胤褆的催促声中醒过神来,脑海里火气半点都没,只剩下荒谬和不可思议,他就这么跟着胤褆到刑部来了?

啊?啊?啊?

胤礽脑袋如一团浆糊,着实不明白胤褆的行动力怎能如此之快。

“二弟?太子二弟?”

“……”胤礽吐出一口长气,双手揉了揉脸。而后他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抬步走下车:“进去罢。”

等几人走到刑部府衙门口,兵卒小吏也带着警惕迎上前来,不等他们开口,胤礽的贴身大太监石顺便上前悄声说上几句,登时教几人都变了脸色。

其中两名小吏引着众人往里走,另有一名脚程快的兵卒先行一步,赶紧到里头把这事通报给刑部尚书郎中等人。

胤礽和胤褆瞧见,都并不在意,两人并肩而行,都饶是好奇地打量四周。

刑部衙门与寻常百姓所猜想描述的不同,这里气氛并不阴森恐怖,甚至热闹得如同菜市场,入眼净是奔走往来官吏、衙役和兵卒,耳边全是各种说话争吵声。

胤礽蹙了蹙眉,有些不适,他头回到刑部衙门来,没想到这里竟是这般模样。

“两位,两位……爷。”引路的小吏不知应当如何称呼,最后含糊着用爷敷衍过去。他偷偷瞅着胤礽的神色,颤巍巍地解释道:“近来案子有些多,各队人马都被派遣出去查案,因此稍稍有些乱。”

“平时,平时要好些的。”小吏压着心里冒出来的心虚,硬着头皮为自家衙门贴一贴金。

“真的假的?”小吏没想到胤褆听他这么一说,反而露出惊讶之色:“我以为应当几乎日日如此才是。”

“哎?这个……这个……”

“这可不能说谎啊。”胤褆瞧着小吏冷汗直冒的模样,一时忍俊不禁。

这几日,胤褆也是做过一番功课的,大致了解时下的办案机构和办案流程。比如原本在明朝乃至更前的朝代里占据探案工作为主的大理寺,自清朝起只负责重大刑狱案件的复核审查工作,而同为三法司之一的都察院则主要负责各级官员廉政法纪。

先前曾在酒楼案内登场的步军统领,全称应当是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主要负责维护京城秩序,处理八旗宗室相关案件。

而剩余关于京城乃至天下各地司法事务,刑狱案件之事都归于刑部管理,这里的官吏兵卒数量也远超另外几个衙门,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能安静才有个鬼呢。

胤褆收回目光,了解归了解,头回见到清代刑案衙门的他看哪里都觉得稀奇。胤褆边走边看,时不时还在石板路两侧的院落门口停下,探头往里瞧瞧。

按着小吏的介绍,胤礽与胤褆得知这些院落里分别是不同的小组,负责的是不同的案件。

因着案件进度不同,所以里面的办案官吏兵卒神情气质也是大有区别。先一个院子里的官吏眉眼舒展,脸上带笑,吆三喝四着带人往外奔去,下一个院子的官吏说不定便是眉心紧蹙,神色沉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认真研究。

胤褆一行人就这般慢悠悠地走过去,偶尔有人注意到他们,发现小吏的存在后又兴致缺缺的收回目光,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里的案件上。

胤褆瞧着,心都痒痒起来,只恨不得能立刻马上加入其中,顺理成章地开始办案。

只是那个时机嘛——

就在此刻,胤褆身旁的院子里传出一声暴喝:“胡老三!”

紧接着,先是双手重重拍击桌面的声响,而后又传来几人的争执声。

“这些痕迹明明是生前形成的!”

“现在找不到人!凶手要不是他,他跑了做什么?”

胤褆醒过神来,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而后又听到那个声音怒道:“我知道你因你娘子早年抛下你们父子离开之事,你一直心怀芥蒂。”

“可你不能凭着偏见,连凶器,嫌疑人没找到的情况下,光凭现场的那点痕迹就将这起案件确定为女子弑夫。”

胤褆听罢,脑袋瞬间亢奋,他双眼放光,脚下步子都快了几分。

“哎?大,大——”引路的小吏见状,下意识惊呼出声,不过又迅速被胤礽喝止。

胤褆没注意身后的插曲,从走到小跑,很快顺着声音寻到那间屋子。他侧着身挤进人群,目光落在居中的二人身上。

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脸庞涨得通红,正被另外几名官吏拉扯开来:“胡大人,胡大人,您冷静些!”

“孙大人,您也消停些罢!”

“别挤,别挤,前头还有人呢。”

“又是在说小桃村的那桩案子?今儿个都吵了三回了吧?”

“小桃村?什么案子。”

“就是姚大郎那案子,受害人被勒死在室内,屋里没有任何打斗和翻动的痕迹,因此被确定是熟人作案。”

“头号嫌疑人,便是姚大郎的妻子。”

“奇怪的是她妻子当日便失踪了,至今尚未寻到她的踪迹,孙大人怀疑其中还有第三人,而胡大人觉得是妻子勒毙丈夫,而后卷了财物逃跑。”

胤褆听罢,若有所思,顺口问道:“那为何孙大人要教胡大人不要偏见?”

“你们这帮年轻人不懂。”旁边年长些的官吏抚了抚胡须,悄声与众人道:“这事都是好些年前的……听说胡大人那时候家贫,为了些银钱的事他和他妻子就争执起来,后头说是要拿银钱去买布料,结果拿钱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

“嗬,还有这等事?”

“对,后头还去报案了,听说官府寻到了目击证人,那人见着他妻子拎着包袱出门的!”

“哎……这事。”

“也难怪胡大人对这事这般敏感。”

细碎的议论声传入胤褆耳中,同时也传入胡大人和孙大人的耳中。

胡大人无地自容,双手捂着脸说不出话来。那边的孙大人冷静下来,也自知是他口不择言,闹到现在这般地步,他干脆利落地给了自己一耳光,而后又是深深鞠躬:“胡兄,是我失言……我,我只是想着先前石家村的案子,这事没确定凶手,若是,若是那女子真是无辜,谣言四起下……她日后怎么办?”

“石家村的案子?那是什么?”

“咦?还有人不知道?就是那家小叔子冤枉寡嫂偷人之案!”

先前的年长官吏闻言,脱口而出:“起初当地衙门误判此案,更是闹得当地流言蜚语不断。”

“而后经过刑部查证,推翻原本的判决,还了那妇人清白。只可惜那妇人却已不堪邻里周遭流言蜚语,回到家中没两日便选择自尽。”

“这事传得极为厉害,扰得人心惶惶,图纳尚书得闻此事大发雷霆,严令在定案前传播消息……等等?这事咱们刑部上下应当都知道的,你是哪支队伍里的,怎么连这事都不知道?”

年长官吏越说越不对劲,转身来看,等见着穿着一身常袍的胤褆后面色突变,厉声喝斥:“你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惊呼声引来屋里人的注意,同时也让赶来的刑部尚书等人加快了脚步。

只是走到门口,他们便听见胤褆的声音:“哦,我是今天刚来刑部报道的,所以不知道您说的事。”

“新来官署的?我怎么没听说?”

“是的,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陈司官。”胤褆不慌不忙,伸手指向刚刚带来的那名小官吏。

陈司官瞪着眼儿,给他再大的胆子他也不敢拆穿大皇子的谎言,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周大人。”

陈司官瞧了眼胤褆的眼色,喉结滚了滚,欲哭无泪的帮忙填补:“既然他对这案子有兴趣,不如周大人就说一说罢。”

“是刚刚来的新人?”周大人抚了抚胡须,上下仔细打量胤褆:“你是谁的家里人?可有办案监察之经历?”

话说出口,周大人又摇摇头,他见胤褆年轻,想来八成是来跟着学习的,话说出口又很快摇摇头:“你是来做贴写的吧?不要在院里东逛西晃,去先头司务处备案罢……”

“只破过一二案子,不值一提。”

“嗯?”周大人面色突变,收回刚刚的漫不经心,惊讶地上下打量胤褆。

为了保持刑部在司法方面的超然地位,清代刑部非常专业,能进入刑部的官吏,都是从各地提拔出来的尖子生,每一个都是极为上好的苗子,说是六部之中最卷的官署也不为过。

同样刑部事务繁忙,因此除去一部分拥有‘编制’的司官以外,还有不少官吏会雇佣亲友、同乡或是徒弟等人一道协助办案,这些人没有正经编制和官职,一律被唤作贴写。(1)

因着刑部的特殊性,索性这些贴写的名谓籍贯出身经历也都会被登记造册,注册备查,其中能力出色者不但有可能被上峰看中,而且亦有转正的可能性,也因此成为不少人眼里的香馍馍,自然而然催生出一些行当。

不少稍有银钱的人家会教孩子拜师,再借由弟子身份成为贴写,借此来走一条青天路。

周大人见多了一窍不通的学徒,听胤褆竟是有办案经历后登时心生惊喜:“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

“好好好。”周大人瞧胤褆说的笃定,面上喜色渐浓。他一改刚刚的冷漠,热情地勾住胤褆的肩膀:“好小子,不如跟咱们一组?”

陈司官重看一眼周大人的手,喉结滚动了下,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话。

周大人完全没注意到身侧人的表情变化,他热情洋溢地拉着胤褆:“来来来,我来给你介绍介绍,等你听完了一定会乐意来咱们组的!”

“刚刚争吵的两位是胡大人和孙大人,两位也是咱们组的上官,皆是六品主事。”

“别看他们时不时争吵,其实脾气都是顶顶好的人物,从来不会无故骂人的,同时往日合作时也很有默契。”

周大人竖起拇指,点了点自己:“最重要的是咱们组可是刑部里出了名的尖子,不少悬案疑案都是交到咱们手上的。”

“比如上回的新坟藏尸案,还有上回的打更人连环死亡案……都是咱们组破的!”

周大人兴致勃勃说着自家队伍的历史,又冲胤褆眨眨眼:“怎么样?是不是很棒?是不是很想加入我们小组?”

“我还得听上峰安排才是。”

“有你这话就行。”周大人信心满满,抱着只要带着眼前少年郎办个案子,定然教他死心塌地,自愿加入自家队伍中:“来来来,我带你去瞧瞧卷宗。”

胤褆屁颠屁颠,开开心心地跟着周大人前去翻阅卷宗,了解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如鱼得水般融入整个队伍之中。

门口的尚书图纳瞪着眼前景象,心情很是复杂,他转身看向胤礽:“皇太子殿下,您,您。”

您管管大皇子啊!

胤礽一眼便看出尚书图纳未说完的话,却只能沉默以对。他遥望沉迷卷宗不可自拔的胤褆半响,良久才开口道:“图纳尚书。”

“?”

“要是孤能管住他的话,孤与大哥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