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极致的恐惧,极致的喜悦
他的脸渐渐靠近,她带着一丝恐慌,无助地闭上眼,额头上一暖,
他的唇在上面停留了一瞬。
“小悦,像get,sit这样的动词,加ing的时候,要双写结尾的辅音字母。”
海雅指着卷子上的错误,苦口婆心地一遍遍解释。她给这孩子做了一个多礼拜的家教,总算把她教得知道怎么用现在进行时了,不过问题总是接踵而至,现在她又陷入动词后面怎么加ing的怪圈里无法自拔。
小悦很愤怒:“我们中国人干嘛要学洋鬼子的语言!还要考试!还要评分!”
海雅擦了一把汗,无奈干笑:“我们先不研究这个高深问题,来,你看我怎么给动词加ing……”
讲课的时候,小悦十有八九是在走神,眼下她不知又看到海雅身上什么东西,两眼放光凑过来,捏起她的袖子,连声说:“小老师!你身上这件衣服我在XX杂志封面上看过!是真品吧?是不是很贵?好漂亮!”
海雅低头看看,身上穿的是从衣橱里随便翻出的一件套头衫,她买衣服从来没想过多少钱的事,XX杂志是什么杂志她也没听过。她现在只是对这孩子的不专心感到气馁,每次都这样,石头人也会被气得跳起来。
她张嘴想说点重话,可是见到小悦艳羡的目光,突然灵光一动,笑着说:“小悦,你想买好看的衣服就要自己努力赚钱,学习成绩不好,找不到工作,到时候什么好看的衣服也没有。”
小悦切一声:“我让爸妈帮我买。”
海雅笑:“你考试不及格,他们也会帮你买?”
小悦咬着嘴唇一脸憋气,俨然被说中要害。海雅摊开试卷,又说:“你要是下次英语测验能考70分以上,我就和你妈妈说,给你大大的奖励。”
小悦特不屑:“拜托小老师,你这套好老土!”
海雅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不过小悦好像真的有点听进去,一面拿笔抄单词,一面咕哝:“不就是70分嘛,有什么了不起……”
今天的英语辅导罕见地获得了效果,起码卷子上的题错误比以前少很多,海雅终于有了一丝成就感,说不定她意外地适合老师这个职业。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10点了,海雅正蹲玄关那里换鞋子,忽然身后有人招呼:“海雅回来啦?”
她吓一跳,回头看,果然是杨小莹,她正盘腿坐沙发上吃草莓,冲自己笑。
“你今天回来这么早。”海雅脱下外套,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接过一粒草莓塞嘴里,还问:“这个天的草莓能吃吗?”
“十几块一斤呢,温室里的。”
杨小莹今天心情似乎特别好,脸上简直泛着光,眉梢眼角和蘸了蜜糖一样。海雅认识她半年多以来,就没在她脸上见过这种表情,更不要说在冬天吃草莓,平常叫她买个梨都舍不得,今天是怎么了?
“今天没打工吗?”海雅看着厨房池子里泡的碗筷,明显她在家混了一天,自己白天忙着在咖啡馆打工,晚上又要给小悦做家教,居然现在才知道。
杨小莹甜蜜地嗯了一声:“小陈说女孩子总上夜班不好,我就把乐来的工作辞了。”
海雅又吓一跳,叫杨小莹不打工简直比登天还难,小陈怎么做到的?
“对了,海雅……”杨小莹吞吞吐吐,有点为难,“我、我可能下个月要搬出去,不好意思啊,应当提前一段时间和你说的。”
海雅惊愕:“搬回宿舍吗?”
杨小莹脸红:“不是啦……呃,就是小陈他……”
海雅终于反应过来,杨小莹不是什么反常,而是进入恋爱甜蜜期了。她不由自主想起曾经那个满面风霜,一心只要赚钱的孤独女孩,现在的她,和那时候真不可同日而语。
海雅真心为她高兴:“好啊,现在说也不迟。那下个月的租金你就别交了,我把押金还你。”
她起身拿钱包,杨小莹一把将她拽得坐回去:“你急什么?不是跟你说钱的事。”
她隐隐约约有点心虚,出神想了一会儿,才说:“海雅,我家是个小地方,小城市,挺保守的。你说……嗯,我这样才上大学就、就和别人住一起,会不会不太好?其实我也挺烦心这事的,还没真正决定。”
想来杨小莹虽然朋友多,人脉广,但在这种事情上可以谈心的人大概寥寥无几,只有问海雅。
海雅愣了半天,问她?她怎么会知道。N大里异性同居的学生也有,但并不多,像外面社会广传什么大学生乱来的新闻,大多是假的,就整个社会风气而言,学生异性同居并不值得提倡。可是,人家甜甜蜜蜜谈恋爱,难道她要煞风景地说一句“不行,最好不要同居”?
海雅考虑了很久,才斟酌着开口:“这个……要看你自己怎么想的。最好不要一时冲动,但也别太多疑。”
杨小莹叹了一口气,喃喃:“我累了,不想每天再为赚学费赚生活费忙得里外不是人。海雅,我从高一开始就偷偷打工了,大学学费,生活费,都是我一个人苦出来的,不然我连这个城市都来不了。我没有什么家人能指望,我爸那个样子……奶奶就那么点退休金。我一个人撑到现在,真是累了。”
海雅对她的事情一点也不了解,一起住了半年,只奇怪为什么她从不往家里打电话,家里人似乎也从不联系她。想想她大年三十一个人买了站票回N城,脸上又那个样子,海雅隐隐有点了解了。
“我没什么人可以靠,只能靠钱。”杨小莹苦笑,“现在有了小陈,我觉得过去那个只靠钱的自己像个蠢货。可是指不定以后我又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像个蠢货。你说,做人怎么那么难。”
海雅一时有感,不由默然。
“算了,不说这些,你明天早上还要打工吧?早点睡。”杨小莹拍拍她,提着草莓篮子回自己屋了。
海雅洗完澡再出来,已经11点多,她习惯性地打开手机,一个多星期以来,苏炜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给她发短信道晚安,好像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看到他的短信,她才能安心睡着。
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一条短信,海雅满怀期待打开,发件人却显示谭书林的名字,她反射性地一个哆嗦,整颗心都往下沉了一瞬。
他来找她,又为了什么事?
海雅皱起眉,忍耐着打开信箱,谭书林的短信啰里啰嗦一长串:「祝海雅,你妈说你的卡有点问题,钱打不到上面,下学期你的生活费就先汇到我这里,让我帮忙转交。我不会用网银,你只有自己来取。我妈还给你寄了点东西,你明天下午四点记得在XX大街2路车站等我。」
卡有问题?海雅眉头皱得更深,她生活费用的是子母卡,根本不需要划账。
妈妈肯定又是故意的。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飞快回复:「明天有事,你有空就去XX路的空中花园咖啡馆一趟,把东西带着,没空就再说。」
她不想再一个人在寒风里茕茕孑立,等他一两个小时,那根本是浪费生命。
发完信,她把收件箱里每一封邮件都仔细看一遍,今晚,苏炜没有与她道晚安,已经11点半了。
海雅抱膝盖靠在床头,手机就放脚边,盯着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短信铃声终于叮叮当当响起,海雅猛然回神,再次满怀期待打开,依然是谭书林,他回复:「小样儿胆子越来越大了嘛!」
靠!海雅狠狠把手机摔床上,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甚至还有点委屈。为什么今天他没有短信?是出事了?手机没电?手机掉了?忙忘了?她一项一项设想可能性,捡起手机一遍遍把他的名字从通讯录里调出来,手指在拨号键上犹豫不决。
她以什么立场打给他?打过去问什么?“你为什么不给我道晚安”吗?这理由太荒谬可笑了。
她像个犯了毒瘾的人,找不到毒品,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遍遍看着他的名字,苏炜苏炜苏炜……好像这样就能饮鸩止渴。
你完蛋了。心里有个声音冷冷的说。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着,想再见他一面。可是见了以后,又能做什么呢?
有一些问题她甚至想都不愿想——会被未来的自己嘲笑是蠢货?那就笑吧!活在现在的祝海雅已经中毒了,单薄柔软的外壳已经快要破碎,那个她不认识的自己,蠢蠢欲动。
手机突然在掌心震动了起来,熟悉的短信铃声,海雅屏住呼吸,慢慢打开,苏炜告诉她:「突然遇到一些事,迟了。好梦,海雅。」
海雅笑了起来,眼眶里一阵发热。
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按下按键,她回复:「我想见你,苏炜。」
她清楚听见身后的绳子被拽断的清脆声音,越过刻满虚伪与利益花纹的舞台,木偶在跌落。
静默了五分钟,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海雅飞快接通,苏炜柔和的声音熨帖在耳边:“海雅。”
她感到一种极致的恐惧,还有一种极致的喜悦,两相交错,她瑟瑟发抖。
她没有说话,他也不说话,静默的话筒里,只有淡淡的吐息回响。
海雅把手机贴在耳边,慢慢躺下去,像是找到一个依靠,在他的呼吸声中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海雅起来,杨小莹已经做好了早饭,笑吟吟地喊她来吃,她脸上那种如梦似幻的表情似乎收敛了不少,估计经过一整夜的思考,到底还是冷静了下来。
“海雅,我昨晚考虑了一下,还是先继续住着。”杨小莹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粥,一面说,“你说的对,这事不能冲动,我不能把之前努力的一切都丢掉。”
海雅笑了笑:“你自己决定就好。”
说真的,她在心底偶尔会希望成为如此坚强冷静的女性,能在充满激情与甜蜜的热恋初期不被冲昏头脑,不轻易做下任何不理智的决定,她就是佩服这样的杨小莹。
“过几天就开学了,虽说不上夜班,但还是得找个下午4点后的工作,对了,你那个家教也得改改时间吧?开学了哪有精力每天做辅导?”
海雅点点头:“昨天就说好了,以后一周补习两次。你要不要到我现在打工的地方来试试?这家咖啡馆生意挺好的,工作也不辛苦,同事有好几个都是其他大学的在读生。”
她总觉得在乐来KTV那件事上欠了杨小莹的人情,必须得还给她。
杨小莹二话不说换了衣服,跟她一起坐地铁去空中花园咖啡馆,巧的是因为快开学,店里有两个服务生不能继续做了,经理很爽快地要了杨小莹。一般来说都是叫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再来上班,不过杨小莹能说会道,没几句就和店里同事混熟,当时就借了套制服穿着,像模像样地给客人送菜单。
“这姑娘不错啊。”经理空闲的时候总爱跑来跟海雅套近乎,今天的话题变成了杨小莹,“是你朋友吧?比你能干。”
一般女孩子遇到经理这种话,总是要给点反应的,要么微笑肯定,要么玩笑似的否定一下,彼此的距离会拉近一些,接下来也有话题。经理满心期待地看着她,海雅只给了他一个模糊的笑,接着就去门口迎接客人了。
还是这么淡定!经理挫败得泪流满面。
午休吃饭的时候,杨小莹偷偷说:“海雅,那个经理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啊?老跟在你屁股后面转。”
海雅没肯定也没否定,只说:“不理他过几天就好了。”
美女虽然有很多人追,但大多数人还是不爱热脸贴冷屁股,追几天对方一点机会也不给的话,基本都会放弃。
杨小莹笑:“你也不能一辈子不理,既然出来做事,就是要学怎么做人。现在咱们是大一新生,找不到好公司实习,回头要开始实习,更恶心的事都有,应付不好的话,人家给你穿小鞋。”
“只单纯不理会,也会被陷害?”海雅在这方面确实没经验,虚心请教。
杨小莹撇嘴:“有些男人的心眼比针尖还小!他不一定要设局陷害你,在上司面前说说你闲话,给你散布点不利消息什么的,就够你吃不了兜着走了。”
海雅顿时陷入沉思,其实她还有个弱势,就是同性关系没办法处好,要是在办公室里,男女都针对自己,这局面确实挺可怕。
“那怎么做啊?”她连饭也没胃口吃了,连声问。
杨小莹笑得狡猾狡猾:“简单,正经找个男朋友呗!”
海雅不由好气好笑,说半天还以为她给什么建设性的意见,结果弄这么一出。
她正要说话,忽然门口有人喊:“祝海雅,有人找你,快过来。”
海雅疑惑地用面纸擦擦嘴,隔着橱窗一看,就见谭书林手里挽着个漂亮女孩,旁边还有个略面善的男人,三人站在店门口有说有笑。
又是他。
海雅一百万分不愿出去,这会儿才想起昨天谭书林好像是有给她发过短信说钱和东西的事,她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真会纡尊降贵跑来这里一趟。
“什么人?不想见?我陪你吧。”
杨小莹挽着她出店门,被外面那个男俊女俏的组合晃得花眼,确实,这么养眼的情侣真不多见。
“你又换地方打工了?”
谭书林今天没喝酒,所以没说胡话,而且心情似乎特别好,脸上甚至带着笑。
海雅僵硬地点点头,指指杨小莹,介绍:“这是我朋友,杨小莹。小莹,这是我……我的邻居,谭书林。”
谭书林自小到大从来都是把非美女的姑娘当做空气的,他看也不看杨小莹,只朝马路对面的银行指了一下:“去银行吧,带着卡么?把钱转给你。”
海雅又点点头。
谭书林今天带的还是那个高挑女孩,大波浪卷发,窄窄的皮裙包裹臀部,身材性感,虽然浓妆艳抹,但美女就是淡妆浓妆都很美的,走路上人人回头看。
这情况真的挺诡异,以海雅对谭书林的了解,他身边的女孩从来没有交往超过一个月,这次算是大大的破例了,而且谭书林对她的态度似乎也有些不一样,海雅记得以前他身边虽然从来不缺女孩子,但他很少会和她们有说有笑,更谈不上体贴,而眼下这姑娘被风把头发吹乱了,他居然会微笑着替她理理头发,顺便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动作自然,显然不是故意做出来的。
这是遇到他的真命天子了?不论真伪,海雅心底都松了一口气,方才僵硬的脚步也渐渐变得流畅,到了银行门口,本来以为会直奔ATM区,没想到他们走正门去了柜台。
谭书林先没搭理她俩,只和身旁那个陌生男人说:“老维,缺多少钱?”
老维低头想了想:“既然小谭有心,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目前还缺个4,5万的样子。”
4,5万?海雅暗暗生疑,虽然谭书林有自己的存款,谭家更不缺这点儿钱,可海雅还是觉得怪怪的。仔细看看那个叫老维的男人,面相很老实,但谈吐举止都显得轻浮,海雅在乐来打工那几天,也算见识了一番,心里对这男人的第一感觉就很不好,该不会是骗子吧?
她仔细想想,拽了拽谭书林的袖子,低声说:“沈阿姨他们知道你借钱给他的事吗?这个人值得信任吗?”
谭书林似乎对她的问题很反感,皱起眉头:“关你什么事啊?”
海雅立即松开手,确实不关她的事,她又无聊了。
谭书林又说:“这点钱还要和我妈说?我又不是小孩!”
海雅又看看老维,索性闭嘴装哑巴。
“老维是我女人的亲哥哥,他不能信任,难道你能信任啊?”谭书林突然又笑了,“哦,你嫉妒了吧?”
“没有没有。”海雅急忙摆手撇清关系,“你们天生一对,很好很好。”
谭书林二话不说,干净利落地划了5万给对方,两人又说了几句,老维先走了。杨小莹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说:“海雅,你这个邻居一看就是毛头小子,屁事不懂,这次肯定要被人骗,你还是提醒他一下吧。”
海雅摇头:“说了他不听。”
反正他素来大手大脚,不把钱当钱,给他吃个教训也好。
“祝海雅,过来划账。”谭书林在柜台那边冲她招呼。
海雅拿着转好帐的卡,忽然又想起沈阿姨说给她寄东西的,在谭书林手上看了半天也没发现有什么东西,只好问:“阿姨的东西呢?”
谭书林笑笑:“就是一些吃的,太多了没法带,你又不缺零食。”
海雅点点头,挽着杨小莹走了,没走几步,隐约听见谭书林女朋友跟他调笑:“……青涩,肯定还是个处女……”
杨小莹摇头:“这都什么人啊!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让他吃点亏也好,海雅难得恶毒地想,最好吃亏吃得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得知谭书林很有可能会被骗,海雅一整天的心情都变好了,她为自己恶毒的心肠默哀了一下,随即对经理的搭讪也不再爱理不理,下午打工时很是说了一些话,虽然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寒暄,但还是让经理燃起了希望之火,下班的时候更是亲口提出邀约:“海雅晚上有空吗?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餐厅。”
海雅犹豫着不知怎么拒绝,回头见杨小莹冲自己做鬼脸,她于是笑了笑,扯谎:“不好意思啊,我晚上要和男朋友看电影。”
经理瞬间凋谢了,说的也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没男朋友?
有男朋友是假,要给小悦做英语辅导是真,这是本周最后一次给她做家教,开学后只能一周去两次,这孩子本来就没学习主动性,上次还是被她戳到重点才提起精神,她可不想辛辛苦苦教半天,人家测验还是不及格,那也太失败了。
海雅这次特意提前半小时过去,继续用漂亮衣服和化妆品来诱惑小悦学习。不得不说,因材施教是个高明的法子,今天给她做卷子,错误已经非常少了。这孩子并不是什么石头脑袋,她只不过没兴趣学而已,一旦有了动力,她学得相当快。
9点整海雅家教完毕,小悦亲自把她送到门口,小声问:“小老师,如果我英语测验考到70分以上,我妈真的会帮我买XXX的衣服吗?”
海雅点头:“一定!你要是能考到80分以上,连我也有礼物给你。”
小悦欢呼着跑了,她妈妈笑说:“请了好多家教,她和你最投缘。看样子是要换换法子教她,谢谢你了,祝老师。”
人生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中大奖?考试第一?找到上佳的工作?
对海雅来说,这样得到别人的认同与肯定,让她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就已经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事情了。哦,还要加上——亲眼看到一向自高自大的谭书林被人骗。
她几乎是一路笑着回去的,嘴就没合拢过,惹得地铁上人人注目,及至进了小区,脚步也仿佛是踩在云里,刺骨寒风吹得人轻飘飘的。
“海雅。”
黑暗的角落里,有个人忽然出声唤她。
海雅猛然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转头,就见苏炜靠在花坛边,指间香烟的一点红光若隐若现。
她想起昨晚自己发的短信:「我想见你,苏炜。」
所以,他真的来了?
她觉得胸膛里的心脏忽然一停,紧跟着剧烈的跳动起来,甚至撞得胸骨发疼,眼眶一阵发热。
调转方向,她慢慢走向他。
远处的灯光像潮湿朦胧的雾气,万籁俱寂,唯有她的脚步,仿佛走在琴弦之上。
会不会是一场梦?
海雅停在花坛前,开口说话,声音不由自主在颤抖:“……你等了很久?”
苏炜掐灭香烟,摇摇头:“饿不饿?”
她下意识摸了摸肚皮,从地铁里出来的时候,她买过一杯奶茶,可是如果说不饿,好像他就会马上走掉似的,一个冲动,她大声说:“饿!饿死了……”声音到后来变得很是心虚。
他低头轻轻笑了一声,从花坛边站起,走到她面前,忽然抬手替她把衣领竖起,拉链拉到最高处。
“上车,带你去吃东西。”
他的手指很暖,淡淡的烟味,她并不喜欢烟味,却对他身上的味道欲罢不能。
不到10分钟,SUV停在一家人满为患的大排档门前。这会儿已经快10点了,一般餐厅早已关门,这家大排档生意依然火爆,暖而潮湿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菜单是简陋的一张A4纸,海雅很少来这种地方吃饭,为难地看了半天,苏炜终于开口介绍:“这家的炒粉和烤翅不错。”
炒粉她绝对没本事吃完,只点了两只烤翅,一杯紫芋汁。
“你做家教的地址在哪里?星期几做?”他突然把焦点转移到她身上,问得直截了当。
“在XX路附近,周二周四两天……怎么了?”海雅疑惑。
他喝了一口紫芋汁:“都是9点左右下班是么?我会去接你的。”
海雅猛然涨红脸,连连摆手:“不、不用麻烦你……地铁很近的!”
他笑笑,没有说话。
海雅把吃完的鸡骨头慢慢放进碗里,胸口那块跳得厉害,附近的肌肉都在发抖,甚至分不清那是悲是喜。她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要和他说,仿佛昨天晚上那样冲动,可是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有一种恐慌,却不愿弄清是为了什么。
“那、那就麻烦你了。”声音发抖,但她尝到了一丝甜味。
天气预报说,今夜到明天白天会有中到小雪,从大排档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落下米粒般大小的雪珠子,海雅搓搓手,呵了一口气,浓厚的白雾瞬间就被风吹散。对了,她记得这附近不太好停车,苏炜的车是停在后面的某个店铺门口……
“冷?”一只手忽然握住她的,掌心很热,手指有点粗糙,海雅微微一惊,下意识地想缩,那只手略微握紧了一些,没有让她退却。
手的主人神态温和,牵着她走了几步,又把她的手放进自己口袋里,低声道:“你的手很冰,还是打车吧。”
她可以清楚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还有口袋里香烟盒的形状,她想起苏烟那股刺鼻又缠绵的烟草味,她曾一遍一遍将它们抽出来放在鼻前轻轻地闻,像上瘾一样。现在她与他靠得那么近,淡淡的烟草味与清爽的剃须水味道掺杂在一起,仿佛是虚幻中的某个东西渐渐变成了实体,令人害怕,但又兴奋。
“不要打车。”海雅垂下头,声音更低,“……吃太多了,走一走消食。”
不要那么快分开,她还觉得不够,她对他的瘾一次比一次大。
桥上灯光桥下飞雪,城市里星火闪烁,亮得恰到好处,身旁的人,掌心温度也是恰到好处,她一路慢慢走,想着要和他说什么,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好像只要这样默默走着就很好。
“苏炜……”她忽然开口,“你刚认识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傻瓜?”
她忘不掉那天晚上的大糗事,人家明明不是等她,却让她自作多情了一把,随后慢慢接触,她年轻幼稚,懂的事情不多,像个菜鸟似的,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是笑话过的吧?
她的手被加重了一些力道握紧,不疼,却让她有心脏也被握住的感觉,脸上渐渐开始发烫。
“不,我是觉得,这个女孩很辛苦。”苏炜声音低柔,“过得很累的样子。”
海雅想不到他会这样说,他的话像一串风铃撞在她内心最不设防的地方,激起一阵阵涟漪与回响。一个人的时候,她没有觉得什么,可是如今被他提到曾经那些窘迫伤心的往事,她竟有些鼻子发酸。
“我……”她声音有些发抖,垂下头,“其实……还好。”
头发被人轻轻抚摸了数下,和妈妈的抚摸完全不同的力度,可她却并不讨厌这样,一点也不讨厌。
“到了。”
苏炜忽然停下脚步,她这才发觉两人不知不觉走了那么久,居然硬生生冒着风雪走回她的小区了。
“早点回去。”
苏炜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轻轻掸了掸她头发上的雪珠子。海雅觉得那只刚刚变暖和的手忽然又被风吹得冰凉,很不习惯地搓了搓手指,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一个笑:“那我走了,谢谢你,苏炜。”
转身,迈开脚步,听见身后响起打火机清脆的“啪”一声,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苏炜正靠在花坛边点烟,被火光笼罩的侧面,像一幅画。
她心里有一个冲动,还没有弄清那是什么,身体已经自动做出反应,快步又走了回去,站在他面前。
“我……”她愕然张口,却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甚至不能解释为什么就这样回来了。她不敢想自己的渴望是什么,也不敢想接下来要怎么办。她已经站在这里,头顶变大的雪花扑簌簌落下来,他被淡淡的雪色包裹,好像很近,又好像离她很远。
不知是谁在逼迫她,迫得她喉咙里发痛,几乎要哭出来。
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后脑勺,销魂的烟草味充斥了整个天地,苏炜解开大衣的扣子,将她整个人包裹在怀里。她冰冷的脸颊贴在他胸口,他的心跳声近在耳边,急促而有力,像夏天的雨。
陌生的拥抱,她在微微发抖,是恐惧还是兴奋,早已不得而知。
这荒冷而无声的夜,他是唯一的真实。
“冷吗?”苏炜扶着她的后脑勺,低头在她浓密的长发上轻轻一吻。
海雅双手放在他胸前,默默摇头,半晌,低声说:“……别抽那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好。”
她心跳开始加快,张开双臂,犹豫着、试探着,抱住他的腰。
“下次给我说说你的事,好不好?”
“好。”
海雅从他怀里抬起头,目光迷离:“那……晚安,苏炜。”
他拨开她脸上细碎的长发,声音温柔:“晚安,海雅。”
他的脸渐渐靠近,她带着一丝恐慌,无助地闭上眼,额头上一暖,他的唇在上面停留了一瞬。
海雅睁开眼,说不出自己是安心还是失落,对他笑了一下,慢慢放开他。
这一次他走得很快,她回头再看的时候,人影已经消失在小区门口。她知道,如果他继续留在那里,她的脚步也一定会再度迈不开,她已经完全成了瘾君子,像细碎的铁粉狂奔向磁铁那样,她不能自主。
手机短信轻轻响起,打开一看,是苏炜发来的,短短四个字:
「好梦,海雅。」
她抱住自己的胳膊,衣服上还残留着他的味道,像夜色一样覆盖她。
一夜好梦。
在咖啡馆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家教也一切顺利,小悦做题的错误越来越少,她父母乐得见到海雅就笑成开花馒头。
在N城度过噩梦般的大半年后,一切看上去终于有了变好的迹象。
晚上见到苏炜,海雅控制不住喋喋不休,她的好心情实在太少,而近期的生活又实在太美妙,一切都那么好,没一点烦恼。
在饭店里她说了足有半小时,直到苏炜第三次给她填满杯里的茶水,她才惊觉自己好像就这个事情翻来覆去说了N遍,苏炜是社会人士,对学校这类的话题想必不怎么感兴趣。
海雅喝了一口水:“不好意思啊,你是不是觉得挺无聊?”
他在指间把玩着打火机,金色的那支还留在她那里,手里是一支黑色的ZIPPO,上面有一片金色的四叶草。
“我上学的时候,最头疼的科目也是英语。”他笑了笑,嚓一声点亮打火机,再一甩,盖子清脆地合上。
“那最拿手的是什么?”海雅好奇地问。
“数学和物理。”他眯起眼睛,似乎想起什么美好的东西,“高中时,我是物理课代表,最大的志愿是上中科大。”
海雅瞪大了眼睛:“那、那你现在做的工作是……”
苏炜用拇指摩挲着火机上的四叶草,慢慢说:“我父亲去世后,情况一团乱。我没有遵循他的遗愿好好念书,退学了。”
这是苏炜第一次对她提及自己的事,海雅听得全神贯注。
“现在我开了一家小公司,自己做老板了。”苏炜放下火机,朝她微微一笑,“做一些家具装潢的小生意。”
原来自己是老板,怪不得不需要朝九晚五。
海雅看着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流利地点燃,深吸。她缓缓伸手,也从里面抽出一根烟,放在鼻前轻轻嗅,忽然问:“烟好抽吗?”
他笑着撑起下巴:“你想试试?”
海雅把那根烟叼嘴里,笨拙地点了打火机,才吸一口就被呛得涕泪交流,急忙取了面纸压住鼻子。
苏炜难得大笑起来,为她把脸上的碎发拨开,亲昵地说:“傻姑娘。”
她心里感到一种温暖,试探着靠过去,小心地把脑袋靠在他肩上,就像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幸福的恋人一样,她渴求那种依赖与安心,还有毫无顾忌。
手机铃声突然急促地响起,海雅被吓一跳,打开一看,却是妈妈打来的。时间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妈妈很少在这种时间给她电话,难道是有什么急事?
她飞快接通,妈妈慈祥的声音响起:“雅雅,你三天没打电话回来,是不是最近学习比较紧张?”
海雅突如其来感到一阵愧疚,在她潜意识里,真的有脱离了这个家庭才会获得快乐自由的想法,目前感受到的所有愉悦,都是或自由或放纵得到的。
她柔顺地道歉:“对不起啊妈妈,最近是有点忙。”
妈妈笑:“再忙也要注意身体,沈阿姨上次叫书林带了点燕窝,记得叫保姆做给你吃。你一个人在外面,健康才是第一。你奶奶叫我带话,说我们这边一切都好,你爸最近可能要接一笔大生意,你压力也别太大,书林要是还缓不过劲,你就暂时冷他两天吧,太粘乎了也不好。”
看样子这笔生意不是仰仗谭家,所以说话语气都和以前不大一样。至于那什么燕窝,估计都被谭书林拿去喂他的新女友吃了吧。
海雅和她说了一会儿,挂掉电话,发觉自己还靠在苏炜肩上,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种罪恶感,急忙坐直了身体,仿佛千里之外的妈妈会看到似的。
苏炜没有说话,送她回家的时候,他的手握得非常紧,这次终于令她感到一丝疼痛,那种疼痛让她无话可说。
“到了。”苏炜停在小区里,缓缓松开她的手。
海雅迟疑着道别:“那、那……晚安。”
“晚安。”
他握住她的双肩,低下头,角度似乎与前几晚有微妙的不同,她不可察觉地向后缩了一下,感觉他的吐息几乎要喷在嘴唇上,可是很快又向上,握住肩膀的双手也变成轻捧她的双颊。
他的嘴唇在她额上停留了五秒,很低很低地唤她一声:“海雅。”
她突然有一股不可言说的酸楚,张开双臂投进他怀中,发狠似的用尽力气,额头在他胸前蹭了几下。
停了一会儿,他开口,半开玩笑:“油迹擦干净了吗?”
海雅忍不住笑了,轻轻捶他一拳:“干净了,多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