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此生是从你来到我走
1
与人同处如果有一个时期过分亲热,将来一定有一个时期要特别疏远,人情淡始长,友如画梅须求淡,这些道理阮珊不是不懂,然而或许是为了弥补分离的这段时日里对彼此的亏欠,又或许是为了掩盖心中对未来的隐隐不安,两人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每分每秒都在一起,在对方的视野之内存在着。
从邵然回来之后,两人几乎每分每秒都腻在一起,容不得半点分离。
阮珊在准备着期末考试,邵然偶尔下楼去超市买一些零食或者食材,即便是他在厨房里准备着饭菜,她就在数米开外的客厅看书,他还是会偶尔喊上一句:“阿阮。”
“我在呢。”她笑着这样应答一声,抬起头来看向厨房。他穿着一件浅灰色开衫,回过头来对她微微笑:“没什么,就想知道你在。”
期末考试的那几日,阮珊回了宿舍去住,网上的那些宋斐斐的照片已经在校园里传开了一阵,后来被校方以“维护学校名誉”的名义删帖处理了。但风言风语还是传了好一阵子,再后来,宋斐斐死亡的消息也在校园里传播开来。
整个宿舍楼都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氛围里,宋斐斐已死,无须再承受周遭的指指点点,这些指指点点便落在了平日里总是和宋斐斐极其亲近的阮珊身上。
好在她也并不在意这些,依旧若无其事地在宿舍走廊里走着,径直推开寝室门走进去,再到自己的桌边坐下。
“阮珊,”正在桌子前上网的蒋可瑶喊了她的名字,而后指了指沈梦的床铺,“她走了。”
“走了?”阮珊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我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她正在收拾东西,把行李什么的都打好了包,我问她就要期末考试了去哪里,她也不说话,然后我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她的桌子和床上都空了。她在桌子上留了张字条说自己回家去了,已经向学校交了退学申请,下学期可能就不来了……你说多奇怪,沈梦的成绩这么好,我刚才看学校网站好像是保研的名额也给了她,怎么忽然就做出退学这样的决定了……”
蒋可瑶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但已经传不到阮珊的耳朵里。她转过头来盯着沈梦空荡荡的书桌看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四年前她初次走进这间寝室的场景。
她是那天寝室里四个人中最后一个到的,大家都已经挑好了床位,把靠近门最吵的那个留给了她。她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小小瘦瘦的身上背了一个大蛇皮袋子,后来从袋子里把花生和茶叶蛋拿出来每个人抓了一大把,有些羞涩地说道:“我叫沈梦,这些都是自己家里做的,你们尝尝吧。”
阮珊咬住了嘴唇,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蒋可瑶的话,只得低下头来打开面前的那本书,做着最后的复习。
考试还算顺利,最后一场考完从考场走出来的时候,阮珊接到了邵然的电话:“阿阮,你考完了吧?”
“嗯,考完了。”
“那晚上过来一起吃饭。”
“好啊,我先回宿舍收拾一下,忙好了给你打电话。”
挂断电话后的阮珊和蒋可瑶一起往宿舍的方向走去,走到宿舍门口,蒋可瑶从钱包里拿出校园卡准备刷卡进去,阮珊在一旁等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听起来有些凛冽的女声:“阮珊。”
她回过头去,看了看眼前的来人,在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后对蒋可瑶耳语道:“你先上去吧。”然后便走上前站到那个女人面前,喊了声:“阿姨。”
一袭黑色皮草的邵母没有回应,指了指身后的车说道:“上车吧,我看你们学校门口有家咖啡馆,去那里,我有话跟你说。”
阮珊的心里打了个寒战,生怕跟她进了咖啡馆之后会上演什么往脸上泼咖啡的戏码,本想说一句“阿姨您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可一看周围来来往往都是同学,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阮珊跟她上了车,车上有司机,几分钟时间便将车开到了学校的正门口,并停在了那家咖啡馆门前。
点的两杯咖啡端上来之后邵母端起来尝了一口,眉头皱起来:“这种口感也敢叫蓝山。”
阮珊也低着头抿了一口,没有说话,等着邵母先开口。
她把咖啡杯放下抬起头来看了看阮珊,而后拿起身旁的包,从里面掏出一张银行卡推到阮珊的面前:“二十万。”
这种戏码阮珊少女时期在偶像剧里经常会看到,还真的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自己身上上演,她吸了吸鼻子,笑着抬起头来看向邵母,轻轻地摇头:“在你心里你儿子就值二十万?”
“阮珊,”邵母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倒也没跟阮珊发火,“我实话跟你说吧,邵然他爸爸的公司全被别人坑走了,现在他可以说是身无分文,住着的那套房产还是挂的我的名字。他若是跟我回了美国,东山再起不是问题,我在那里有人脉,也有资金。可他若是跟你留在了国内,房产我会立即收回,一点资金也都不会给他,你年纪轻轻,以后出了校门,好男人多得是。你可要想好了,是不是非要跟我赌这口气,要一个和邵然这样的前程。”
阮珊笑了笑,正欲答话,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韩炜打来的,也不知道干什么,就在电话里问了一句“在不在学校”。
“在学校外的咖啡馆里呢,什么事?”阮珊问道。
“没事,先挂了。”那边韩炜很快挂断电话,让阮珊觉得莫名其妙。
她放下手机,对邵母摇摇头:“阿姨,我想您误会了,您觉得我现在这种态度是和您赌气?不是的,这和赌气没有关系,我爱邵然,邵然也爱我,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不管他是大富大贵还是贫穷困顿,我都会和他在一起。”
邵母一时哑然,不知道如何开口,仿似是酝酿全身的精力出了一记重拳,结果却打在棉花上一样。她冷笑了两声,声音也高了起来:“阮珊,那看来你是吃硬不吃软了!我好心好意跟你说没有用,你非要逼着我骂你不要脸缠着邵然心里才舒服吗!”
“阿姨,您错了,我不是吃硬不吃软,也不是吃软不吃硬,关于您和我谈的让我和邵然分手这件事情,我的态度很明确,我软硬不吃。”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阮珊自己也愣了一下,换了以前,发生这种事情她除了会在当时任由对方说事后伤心哭泣之外,没有别的处理方法,为此还被宋斐斐骂过好多次。可现在宋斐斐去世了,大抵是觉得只有让自己坚强起来,才能维护自己想要维护的东西。
她的态度果然激怒了眼前的邵母,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阮珊!我警告你,你别给脸不要脸!邵然当初和宫蕊好好的,你上来插足破坏了别人,我没闹到你们学校让你们校领导找你谈话已经够不错了,你现在还对我这种态度!我告诉你,你的家庭我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连爸都没有的丫头,果然是一点教养都没有!”
她的声音高亢,旁边桌子上的几个人频频地回过头来。阮珊也不生气,还是那样低着头喝着咖啡,淡淡地回应道:“阿姨,您和邵叔叔也是离了婚的,现在拿我去世的爸爸说事有什么意思呢?教养这种东西,不是您说别人有,别人就有,您说别人没有,别人就没有的。”
“哼,”邵母冷哼了一声,“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把邵然弄到美国去,你现在不拿着这二十万,到时候可是什么都要不着!”
“你够了!”阮珊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吼,紧接着便有一道人影冲到了邵母的面前,正欲伸手将她推开的时候她往旁边躲了一下,那个身影趔趄了一下便跌倒在地上。
2
“妈!”阮珊大喊着走过去扶她,“妈,妈你怎么来这儿了?”
“这唱的是哪一出啊?”邵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斜着眼把一身朴素装扮的阮珊的妈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小声嘀咕了一句,“一身穷酸味。”
“你怎么说话呢?”阮母向来是脾气直又大嗓门,被阮珊扶起来之后听到邵母的这句嘀咕气不打一处来,冲着她吼了一声。
“你吼什么吼!”邵母把刚才对阮珊的怒气全部转移到她的身上,“有这力气吼还不如花时间多管管自己家的女儿,教教她在外面上学别这么不知廉耻……”
“阮珊,”韩炜忽然从门口跑了进来,“怎么回事?”
阮珊的那句“我不知道”还没有说出口,身旁的两人已经不知道怎么的扭打在了一起。
“妈!妈!”阮珊顾不上回答,慌忙走过去把两人拉开,邵母在扭打的过程中还在大声咒骂着,说一些极其不好听的话。阮珊担心妈妈的身体,心里极其不安,只想把两人赶紧分开。然而正拉开两人的时候忽然就听到妈妈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额头上也有豆大的汗珠往外冒。阮珊大惊失色,用力去扯邵母的衣袖,大声喊道:“放手,你放手啊,我妈身体不好……”
邵母似乎也察觉到了情形的异常,犹豫了两秒钟之后缓缓地松开了手。阮母往后趔趄了两步,伸出手去试图抓住阮珊的手臂,然而却抓了个空,整个人失去重心,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妈!妈!”阮珊整个人吓住了,慌忙蹲下身去扶她,咖啡馆里刚才那些坐着看事态发展的人全都围了上来,阮珊伸手摇晃了几下妈妈,发现没有一点反应,她慌忙抓住身旁的韩炜:“打120,快打120!”
韩炜匆忙掏出手机拨打,好在学校附近就有一家公立医院,救护车来得很快,下来的护士抬着担架把阮母往车上抬,阮珊正要跟上车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了邵母的声音:“你以为邵然爱你?他在美国的时候已经订好了六月份和宫蕊订婚,他没和你说起过吧?阮珊,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话传到阮珊的耳朵里,她愣了一下,整个人的身体僵硬了几秒钟,然而她并未回过头去,就跟着护士上了救护车。
那天直到妈妈被手术车推到抢救室的时候,阮珊的眼泪才汹涌而出。她的情绪很激动,在那里追问韩炜:“她过来了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她怎么会去那里的?你为什么要带她去那里?”
“阿姨说想给你个惊喜,到这里之后打了我的电话,我开同事的车去接的她。她要直接去学校找你,我怕你不在学校,在路上就打了个电话问你,后来就把她带到咖啡馆门口。我在车里正好接了个电话,阿姨看到了你,就先进去了……”韩炜的眼眶也红红的。
“我妈要是出什么事了怎么办?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啊?”阮珊摇晃着韩炜的手臂号啕大哭着,“怎么办啊?”
有护士从抢救室里走了出来,阮珊慌忙迎上去:“护士,我妈怎么了?”
“心脏病发作,现在还在抢救,我们尽力吧,”护士一边走一边说着,而后指了指那边收费处,“对了,家属赶紧去交一下手术费和住院费。”
“好好。”阮珊在钱包里翻了好一阵子,想了想卡里的余额也所剩无几,回头问韩炜身上有没有带钱,韩炜没有带卡,就把身上的两千块钱现金塞给了阮珊。
“这些不够,”阮珊的眉头紧锁,把自己的卡和钱塞到韩炜的手里:“你先去交点,我找人借钱。”
正说着手机响了起来,是邵然打来的。阮珊这才记起原来今晚是约好和他一起吃饭的。她走到一旁接通,没等邵然说话就先问道:“邵然,你身上现在有钱吗?借给我些。”
“要多少?”
“先借一万吧,你取出来带给我,我现在在市医院里。”
“怎么了?”
“你先别问了,先去取钱,取了钱之后就过来吧。”阮珊说完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十几分钟后邵然的电话打了过来:“阿阮,我刚才去取钱的时候发现卡已经被冻结了,你再等一下,我想办法给你筹钱。”
“还不够。”韩炜皱着眉头走了过来,“要不我回家取一下?”
“不行,”阮珊挂断电话,回过头来抓住韩炜的手,“你别走,别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再打电话借一下。”
她的手指在通讯录上滑动着,最后在许嘉伦的名字上停下,犹豫了几秒钟之后还是拨通了电话。
“亲爱的,你总算想起我了,我告诉你我可还在生着气呢,那天在你学校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许嘉伦,你现在能来市医院一趟吗?再借我些钱,我妈心脏病发作,在医院抢救……”说到“心脏病发作”几个字的时候,阮珊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那边的许嘉伦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慌乱了几秒钟之后冷静下来,声音也立马认真起来:“市医院对吧?好,你等着我,我现在就过去。”
“你走吧。”许嘉伦随便取出一张卡扔给床上的那个女人,而后便打开衣柜随便抓了一件外套披上,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外面堵车严重,许嘉伦焦急地皱着每天,手指一个劲地在方向盘上敲着,途中给市医院里的一个熟人打了个电话:“喂,赵医生吗?我一个熟人心脏病发作住院了,你可要亲自操刀,我知道,好,麻烦你了。”
到达医院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从电梯里出来就一眼看到了坐在急救室门口流泪的阮珊,他大踏步走过去,在阮珊面前站定,把刚才从下面的连锁餐饮店买来的粥和蒸饺递到她面前。
“你来了,”阮珊抬起头来看了看他,而后又低下头来,“我不想吃。”
“费用交上了吗?我先陪你去交费。”许嘉伦说道。
阮珊点点头,与许嘉伦向缴费口走去。
还未走到缴费口,赵医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嘉伦,我刚才去急救室看了,你说的这个熟人,病情恐怕是控制不住了……”
阮珊就站在身旁,为了避免阮珊听到,许嘉伦往旁边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不行,一定要抢救回来,不论花多大的代价。”
“唉,”那边的赵医生叹了口气,“我尽力吧,不过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许嘉伦再次走过来的时候,阮珊狐疑地看着他:“你在和谁说话?是医生?”
“嗯,”许嘉伦点点头,“我和这里一个心脏病专家是朋友,打电话咨询了他情况,他说没事的,能治好,你不用担心。”
“真的吗?”阮珊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许嘉伦只觉得这些时日以来,阮珊已经流了太多的眼泪,他爱怜地看着她,对她点头:“真的,我向你保证,都会没事的。”
3
那场手术持续到了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急救室的门被推开,几个护士推着戴着氧气罩的阮母走了出来。阮珊慌忙迎上去,阮母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看到阮珊在自己旁边,伸出手来试图去拉她的手。
“妈,妈,我在呢。”阮珊慌忙握住她那只在空中虚弱地晃动着的手,“妈,你好点了吗?”
赵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拿下口罩的时候正好与许嘉伦四目相对,他示意了一下,两人走到了旁边的拐角处。
“怎么样?”许嘉伦问道。
他摇摇头:“手术算不上成功,恐怕过几天还要进行第二次手术,不知道她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许嘉伦点点头,看着阮珊跟在手术车的旁边走进了病房,韩炜站起身本来也想跟上去的,许嘉伦按住了他:“让她们母女在一起待一会儿吧。”
阮母从手术车被抬到了病床上,手术之后的她极其苍白憔悴,整个人好似一夜老了十岁一般,阮珊看着只觉得心酸,坐在床边一个劲地拉着她冰冷的手。
她有时候会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阮珊,鼻子上戴着着氧气罩的缘故让她不能说话,整个人只睁着眼睛看向女儿,似有千言万语要和她说一般。
氧气输入了半个小时左右后,护士走进来将她脸上的氧气罩取下又换了一瓶输液,阮母张开嘴想要说话,可因为身体太虚弱,加上刚刚才做过心脏手术,说出每一个字都极其吃力。她的眼睛看向阮珊,头轻轻晃动着,阮珊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模模糊糊地才听得出她嘴里断断续续说的是:“不准……不准再和那个男孩在……在……在一起……妈……妈不准……妈要是死了……也算是被……被他的家人害死的……珊珊……妈不准……你……你答应妈……”
“妈,”阮珊的眼泪往外涌,“妈,现在不说这个,你先好好养病,等你好了再说,妈。”
“不行……”阮母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语气也跟着激动起来,“珊珊,你……你跪下……你现在就在床边跪下……向我保证……保证……”
“好好,”阮珊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在病床边跪下,眼泪倾泻而出,“妈你别生气,我向你保证,我会和他分手的,只要你好好的,妈,只要你好好的。”
阮母的情绪这才渐渐平复下来,轻轻叹息一声:“珊珊,妈,妈这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妈。”阮珊用力点着头,挪过去拉住她的手。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一遍遍震动着,阮珊拿出来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是“邵然”的名字。她咬了咬嘴唇挂断,再翻看了一下,原来刚才的几个小时里他已经发了好几条信息。
“阿阮,我借到钱了,现在给你送过去?”
“市医院是吗?谁病了?”
“阿阮,你怎么不回信息?你还好吧?”
“我现在去市医院了。”
阮珊盯着那些短信看了一会儿,而后轻轻蹙起眉头,按下了删除键。
凌晨四点钟的时候,病房里的心脏监控仪忽然发出了尖锐的声响,趴在病床边迷迷糊糊的阮珊被吵醒,睁开眼睛便看到监控心脏跳动频率的那条线呈波浪状下滑趋势,她当即清醒过来,飞快地打开门大声喊着:“护士!护士!”
在休息室坐着的许嘉伦和韩炜也飞快地站起身走出来,刚走到病房门口便看到阮母已经被重新推到了手术车上,匆匆忙忙地再一次被推进了急救室。
那天的黎明时分,没有晨光熹微,也没有太阳升起。
在医院的几栋楼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的邵然最后发现阮珊的时候,她正趴在那台被推出来的手术车边号啕大哭,手术车旁站着的是一脸凝重的医生和护士。
凌晨五时十三分,阮母在手术过程中死亡,医生出来宣布消息的时候,站在那里的阮珊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而后便昏倒在地上。
那一帧帧画面好似缓慢而沉默的无声电影,阮珊被韩炜从地上扶起来,手术车将已经永远地合上双眼的阮母缓缓地推出急救室的大门。阮珊在韩炜的怀抱里挣扎着冲了上去,她整个人跌跌撞撞地跪倒在手术车的旁边,在抱起妈妈的头摇晃了几下无果之后,她颓然地松开了手,在走廊上号啕大哭。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胸膛的某一处硬生生地疼,连呼吸进下一口氧气的勇气都没有。
“阿阮。”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邵然听到哭声之后看了过来,在认出眼前的女孩就是阮珊的时候,轻轻喊出了她的名字。
阮珊缓缓地回过头来,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邵然微微怔了一下,阮珊看过来的眼神极其凛冽,似有万年都不会化的寒冰在里面。
“阿阮,”他往前走了几步,眉宇间有对她的担忧,“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要过来!”阮珊大声地嘶吼着,把手里能随手抓到的自己脚边的背包扔向了他,“你滚,你不要过来。”
因为熬夜和伤心,她的眼圈通红,头发也有些凌乱,大声嘶吼着的时候整个人好似某种兽类。
背包砸在邵然的头上,金属链子在他的额头上碰了一下,碰出了一个小小的伤口,有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他看向阮珊的眼神里有无尽的哀伤,然而那哀伤与痛失至亲的绝望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阮珊的情绪几近失控,邵然每走近一步她就大声嘶吼,最后站起身来,狠狠地将他推倒在地上。
许嘉伦当时正在办着后续手续没有在现场,邵然转过头的时候正看到了站在那里的韩炜,他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韩炜的胳膊:“韩炜,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韩炜沉重地叹了口气,用悲戚的目光看了看阮珊:“你妈来找阮珊……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阮珊的妈妈正好昨天过来,两人碰上了,就起了争执……阮珊的妈妈本来就有心脏病,一下子就发作了……”
“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了?”
韩炜示意邵然看向那台手术车:“抢救了两次,但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邵然拉住韩炜的手颓然地松开,好似一瞬间被抽光了所有力气一样。他转过头去看向阮珊,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他缓缓地走近她,试图伸出手去拉她的手,她立即把手甩开,好似他令她觉得恶心和生疏一般,看他的眼神里亦是无比的陌生。
“阿阮。”
“你走吧。”
“阿阮。”
“你走吧。”
“阿阮。”
“你走吧。”
楼梯的拐角处,正拿着一堆发票走过来的许嘉伦停住了脚步,眼神复杂地看着不远处所发生的一切。
4
五天后阮珊归家,许嘉伦开车送她回去,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怀里抱着骨灰盒,眼神怔怔地看着前方,韩炜坐在车的后座上。
将近十个小时的车程,一路无话,窗外雨雪霏霏,前路凄迷。
阮母的骨灰葬在了郊外的墓园,与阮珊爸爸的墓碑相隔不远,或许是这五天里已经流了太多的眼泪,站在墓碑前时,阮珊已无泪可流。
第二天下午是阮母工作的学校里举办的追悼会,偏远的小县城里还流行花圈,白的黄的花圈抬进了阮珊四合院的院门,她一身素衣,头发上也插着白花,对每一个前来追悼的人低头道谢。
后来人群散去,韩炜被阮母工作的学校喊去处理在学校里的各项后续事宜,因为想一个人静一静,阮珊也安排了许嘉伦同他一起去。
院落里本就有积雪,映衬着花圈与遗照更显得萧条,阮珊走过去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妈妈的面庞,心里泛起一阵酸苦,脑海中依稀想起不知何时曾读到过的一句话。
——原以为,实指望,谁料想,怎奈何。要说世间不快乐事,此十二字大抵可以写尽。
她端起酒杯,倒上一杯清酒,只觉得回想妈妈这一生,也替她觉得苦。
没有俗事缠住你,也算一种福气,虫蚁与枯骨永为邻里,一切亦已重头,应不再伤悲。
在一杯冷酒倾倒之后,阮珊转身放酒杯的时候,无意中抬起头来,竟看到院门的几米外,站着一个身影。
积雪与雾云,挽联与遗像,一眼看过去,整个世界都仿似黑白的,阮珊却觉得数米开外静默站着的一袭黑色大衣的邵然,是彩色的。
阮珊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不知道他是如何来的,也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他的手里拿着一束白菊,远远地站立着,阮珊看不到他的表情。
后来他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院门前俯下身去,将白菊放下,对着遗照鞠了一躬之后,转过脸看向阮珊。
阮珊把目光投向了别处,没有再看向邵然。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那是阮珊记忆里最冷最长的一个冬天,办完妈妈的后事之后她没有回学校,韩炜与许嘉伦陪了她几天后也匆匆返回,许嘉伦临行前她喊住他:“上次在医院你付了多少钱,给我个数,我好还给你。”
许嘉伦伸出手去帮她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围巾:“你好好的就好,不要想着还我钱,什么时候回学校告诉我,我去接你。”
阮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韩炜也踩着积雪走到她面前:“我爸妈都说过了,今年春节你在我们家过,我回公司一趟,再过几天就回来,你好好吃饭。”
阮珊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答,汽车发动之后,她又一个人站了一会儿,怅然地走进了房间。
那个漫长寒冷的冬天里,邵然的短信每天一条,从未停止过,阮珊随便看一眼就把手机放在别处,也从未回复过。
“我哪里都不去,我不回美国,阿阮,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阿阮,不要离开我。”
“阿阮,我不敢给你打电话,你回复我一条短信好不好?不管你给我什么样的答案,我认了,我都认了,只要你回复我。”
“阿阮,我爱你。”
……
她在家待了两个月,几乎足不出户,每天闷在房间里看书。晚上睡觉的时候,会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梦到过世的父母,梦到宋斐斐,有时还会梦到她与邵然的那场婚礼,半夜醒来,怅然地在暗夜里坐上好一阵子。
三月份要准备毕业论文的最后定稿,阮珊回了学校,她没有通知许嘉伦,也没有通知韩炜。在家里的时候手机某次欠了费,她也一直没有交,手机也便停了机。一个人坐着火车回去,打了出租车回到学校。
蒋可瑶知道她家出的这些事,有时会喊她一同喝酒,阮珊心底烦闷,便也不拒绝,隔三岔五便化着浓妆同蒋可瑶一起去她熟悉的几个酒吧,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又叫又跳,宣泄着心底无处可说的情绪。
她一直以为邵然回了美国,直到某次她从宿舍楼走出去时发现他站在楼下等她,她用没有表情的脸掩盖着内心的波澜,掩盖着内心的隐隐伤痛,不带情绪地从他身边走过时,邵然伸出手来拉住她的胳膊:“阿阮,我们谈谈好不好?”
阮珊扬起了手臂,从他的手中挣脱开来。
他没有走,不知为何,阮珊在背对着他走开之后眼里竟然涌现出泪水。是的,他们还是相爱着的,可是相爱着又如何,未曾对对方死心又如何,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电影的结尾一样,打着“全剧终”三个字。
此时最想有的是一发子弹,对着自己的心上狠狠地开一枪。
5
四月底毕业论文答辩结束的那天,阮珊本来与蒋可瑶约好晚上一同去酒吧的,可蒋可瑶家里临时有事接她回去了,阮珊自己在寝室里待了一会儿,只觉得心里极其压抑,索性对着镜子涂抹了一番,打车去了市中心的一家酒吧。
斑驳妖娆的光线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很容易让人完全松懈下来,阮珊趴在吧台上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其间有几个装扮奇特的男人走过来搭讪,但阮珊连个笑都懒得回,那几个人也就悻悻地走开了。
又点上一杯长岛冰茶准备付钱的时候,有人已经把一张百元钞票推给服务生:“我请。”而后端起自己手里的高脚杯与阮珊的酒杯碰了碰:“我找了你好久。”
阮珊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眼前男人的面庞在眼前晃动了好几下,她才辨认出来是许嘉伦。
“是你啊,”阮珊目光迷离地对他笑了笑,端起手里的酒杯喝了一口,“来,我们喝酒。”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阮珊被许嘉伦搀扶着出去,外面的春风和煦,吹得人更加迷离,她被他扶进了车里,歪歪斜斜地躺在副驾驶座上,许嘉伦从那边拉开车门坐进去,伸手扶她的时候她靠在了他的身上,而后她醉眼迷离地看着他,许嘉伦忽然反过身去,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
或许是酒精的缘故,阮珊没有反抗,她带着喘息声回应着他的亲吻,车厢里一片旖旎的风光。
再后来呢?再后来阮珊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盯着头顶上完全陌生的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呆,再转过脸看了看身旁还在熟睡的许嘉伦,她的大脑在此刻冷静而又清醒。她悄悄下了床,随手抓起一件衣服裹在身上,而后拿起许嘉伦的手机,走到卫生间里打通了邵然的电话。
接通之后,那边邵然的声音极其冷漠:“你还打电话过来干什么?”
“我是阮珊。”阮珊淡淡地说了一句。
“阿阮?”邵然愣了愣,不可置信地拿起手机又看了看上面的名字,“这不是许嘉伦的电话吗?”
“我在他家,你不是要谈谈吗?那现在过来谈谈吧。”阮珊说完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走出来把手机放回原处,再看向许嘉伦的时候他已经醒过来,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看向阮珊:“你起来了。”
“嗯。”阮珊点点头,对他笑笑,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他伸出手来拉住阮珊的手,神情是阮珊从未见过的认真:“阮珊,我是真的爱你。”
阮珊微微笑笑摇摇头,没有回应他的话,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出去,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几分钟后,传来了门铃声,许嘉伦的眉头微微皱起,抬起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这个时间点谁会过来?”
阮珊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她穿着他的黑衬衫赤着脚走过去开门,拉开门之后端着水杯靠在门框上看着眼前的人。
“邵然。”她给了他一个极其无辜天真的微笑。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刚才她去卫生间时已经看到,她的头发凌乱,脸色绯红,脖颈处还有着昨夜缠绵之后的吻痕。
邵然的脸色果然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卧室里的许嘉伦也已起身,裹着睡衣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谁啊……”而后他一抬头,看到眼前的来人,脸色微微一变。
“许嘉伦,”邵然一把推开阮珊走了进去,还没等阮珊反应过来已经一拳打在了许嘉伦的鼻梁上,声音冷冽,“你与外人勾搭偷走我爸的公司也就算了,你怎么能对阮珊下手!”
阮珊一时间愣住,还没想明白邵然话里的意思,许嘉伦已经站起身来用手擦了擦鼻血,他笑了笑:“我都要,你的公司,你的女人,这是你们邵家欠我的。”
“邵氏企业现在全部归于你名下这还不够吗?你和吕川勾结在一起怂恿着我爸去爬山把我爸害成那个样子还不够吗?许嘉伦,你和我们家的恩怨,阮珊什么都不知情,你为什么要把她拉进来!”邵然的声音已经变成了怒吼。
“我不是把她拉进来,我是喜欢她。”许嘉伦双手环在胸前,转过头来微微看了阮珊一眼,淡淡地说道。
“你喜欢她?”邵然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你只是想得到她,只要是属于我的,你都想要得到,你刚才自己都已经承认了。”
“刚开始可能是吧,”许嘉伦没有向一脸震惊的阮珊解释什么,声音还是浅浅淡淡的,“但我后来是真的喜欢上了她。邵然,阮珊已经不爱你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也给不了她,你若是不甘心的话,自己问一问她是选择你还是选择我。”
两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阮珊,邵然缓缓走过去伸手拉住阮珊的手,他的声音里是阮珊所熟悉的温柔:“阿阮,你回来吧。”
你回来吧,这句话传到阮珊的耳朵里时,她险些落下泪来,他有洁癖,玻璃杯外面有个小黑点都会受不了,而如今在这样的情景下,居然还能对她说出“你回来吧”的字眼。
一帧帧画面在阮珊的脑海中飞快地闪烁着,她与他的初见,他们的相识,北京长街上的牵手,星空下的吻,相拥而眠的夜晚,她踩在他的脚背上跟着音乐跳舞,她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从背后环住她的腰……
你回来吧,他这样说,好似他与她还能像电视里,电影里,故事里的男女一样,找到一条回到过去的路。
可这世间哪有重回旧梦的路,故事都是骗人的。从她昨晚走进许嘉伦的房门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与邵然再也回不去了。
阮珊缓缓地摇了摇头,而后转过身去,轻轻地对邵然说了句:“你好自为之,多多保重。”
好自为之,多多保重。八个字传到邵然的耳朵里时,似万分雷霆,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颤。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发出清脆的声响。
邵然就那样定定地站着,而阮珊没有转过身来,留给他的,只是一个清冷的背影。
他似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却说不出来,最后只是怅然地点点头,慢慢地转过身去。
在听到背后传来那声沉闷的关门声之后,阮珊才缓缓转过身来,向着许嘉伦走去。
她的面色如霜,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峻。许嘉伦把刚才点燃的那支香烟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按灭,低下头去没有看她。
“邵叔叔的公司是被你弄垮的?”阮珊声音清冽。
“不是弄垮,”许嘉伦淡淡地摇头,清晨的光线在他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邵家的企业,现在全部在我的名下。”
“为什么?邵家待你不薄,邵然也一直把你当兄弟,你为什么背后插刀?”历经种种,阮珊只觉得自己连厉声质问的力气都没有,声音颓然。
“呵呵,”许嘉伦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捏住了阮珊的手腕,他的眼里燃烧着激动的情绪,“邵家待我不薄,邵然一直把我当兄弟?亲爱的,这都是邵然告诉你的吧?他还告诉你了什么?告诉你当年我爸事故去世,邵广生收留了我?邵广生怎么没有告诉你我爸是怎么去世的,事故?我人生的前二十年也以为是事故,也以为我三生有幸碰到了贵人,可事实证明是我太天真了,我爸是给邵广生背黑锅死的,是被邵广生害死的!把我害得家破人亡之后反过来做出一副是我的恩人的样子,呵呵……亲爱的我告诉你,我现在拿到的,都是邵家欠我的,我许嘉伦,问心无愧!”
“可是邵然有什么错?你把他害成这个样子!”
“是的,邵然没错,当年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只有几岁,他不知情,他是无辜的。对,你说得对,可是你告诉我,我又有什么错!我的人生被害成这样,我又有什么错!”许嘉伦大声地嘶吼着,抓着阮珊手腕的那只手也越发用力。
“松手!”阮珊冲他大喊着,“你放手!你这个疯子!放手!”
“阮珊,”被她这么一喊,许嘉伦的情绪冷静下来,看到阮珊的手腕已经泛红,慌忙松开了手,“阮珊,你选择我了对不对?以后你会和我一直在一起对不对?”
“我才不会和你在一起,”阮珊看向他的眼神里似乎有着无尽绵长的恨意,“许嘉伦,你简直就是个疯子,我阮珊,宁愿死都不会和你在一起。
言罢,阮珊伸出手去一把将他推开,而后转身跑向卧室,迅速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之后,她没有理会许嘉伦的拉扯,跌跌撞撞地冲进电梯。
电梯缓缓下降,她的心也一点点沉入无尽的深渊。
邵然,她的脑海中浮现他的面庞,想起过往他不辞而别去美国之前的那段日子里,独自承受着什么。若是时光能够重来,若是他能彻底敞开心扉将自己所承受的压力和打击告诉自己,若是她能多关心他一些,若是……
阮珊不敢再多想……她沉默地闭上眼,在心里无望地对自己说:
可如今我们只能走向无序和溃败,不可逆转。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等到转机,我就要不爱你了。
也许我会仗着酒意,把手伸向你的脸。你真好,你如唯一的亮光划过我黯淡的青春。我是真的爱你。
我的好时光是在我手里被毁掉的,不怪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