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江子城——告别我

1

宋斐斐葬礼的那一天,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仿佛要遮盖住这世间万物,也遮盖住她在人世间孤独行走过的足迹。

我俯下身来在她的遗像前献上一束白菊,并别有用心地在那束白菊里面夹了一束白玫瑰。都是纯洁静谧的白色,若不仔细分辨的话,想必不会有人看得出。

一如我这些年来对她的爱。

从殡仪馆走出来的时候,我掏出了手机,翻到宋斐斐出事那日的信息,又一遍看了看她留给我的那条信息。

是的,或许正如当日的警察所说,她的口袋里装满了安眠药,即便那日她未遭受车祸,恐怕也是活不下来的。她已对这个从未停止过伤害她的世界产生了寂寥的绝望,一心只想离开。

我收到的那条短信上只有两个字——“谢谢”。

谢谢,每一次拿出手机看这条信息的时候我都是苦笑着的,我很想对着宋斐斐的遗像问一问她为何要说谢谢?谢谢我甘愿永远当她回过头来都在的那个人?谢谢我在她青春年少时期尽全力所能给予的支持和保护?谢谢我对她每一个选择的沉默和包容?抑或是谢谢我摊开双手甘心奉上的毫无私念的十六年?

十六年,我盯着手机屏幕上方显示的时间怔住,今年今日,离我初次见到宋斐斐,整整十六年。

2

是一个冬日的傍晚。

我因为妈妈很晚都没有回来,饥肠辘辘而非常不开心,坐在小桌子前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铅笔。后来直到时针指向九点,我才听到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

“你怎么才回来!”我皱着眉头大喊着去开门,“我都要饿死了!”

是的,宋斐斐来我家之前,作为家里的独子,我一直是尽情地享受着爸妈有些过分的溺爱,脾气蛮横而暴躁。

妈妈把手里提着的馄饨递给我:“给你带了馄饨,快去吃吧。”而后回过头来对着身后说道:“斐斐,进来吧。”

我意识到有客人来,接过馄饨之后怀着好奇的心境站在那里等着。五秒钟之后,一个小女孩缓缓地从妈妈的身后走了进来。

我记得那天她穿着的是一件白色的棉袄,头发梳成两个小辫,歪歪扭扭地系着一个蝴蝶结。妈妈让她进来之后她低着头往前走了两步,妈妈弯下腰从鞋架上拿拖鞋,在要把我的哆啦A梦拖鞋拿起来递给她的时候我大喊大叫起来:“那是我的!不准给她!”

“小城!”妈妈皱着眉头,“给妹妹穿一天,明天我再带她买新的,别这么不懂事!”

“不行!”我继续大吼大叫着,把手里的馄饨一甩手扔了出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叫嚷着,“不!给!她!穿!”

馄饨被扔在了沙发上,汤汁溅得到处都是,妈妈来了脾气,伸出手来想要打我的时候她按住了妈妈的手臂:“穆老师,没事,我穿这双好了。”

她弯下腰来自己在鞋架上拿了一双拖鞋,安静地换上,那是爸爸已经不穿的一双破旧的拖鞋,43码的,穿在五岁的她的脚上有些好笑。我正欲取笑,她忽然抬起头来看向我,这是从她出现之后的第一次抬头。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怔住。

她的那张脸真是好看,眼睛极黑极亮,然而却似有着寒冰在里面,似乎也冻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

妈妈已经下楼再去买晚饭,我在她面前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而后飞快地跑开。

那晚我坐在小桌子前假装写作业,实则捕捉着房间里的每一个动静,妈妈打开我卧室隔壁那间好久没人进过的房间的门,在里面环视了一圈:“不行,里面灰尘太大了,今晚不能睡在这儿。”而后她看了看我:“小城,在你的卧室里先放张床,让妹妹住几晚好不好?”

“不要!”我喊了一声。

“听话,过几天给你买奥特曼。”

“那好吧。”

而后房间里传来的,除了妈妈拉出折叠床收拾整理的声音之外,便是她趿拉着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拖鞋,在房间里走着,每走一步都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房间里多了一个五岁的女孩,对七岁的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特别的事情,那晚我依然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夜里却被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吵醒。

影影绰绰的光线里,我看到她背对着我坐在床沿上,看向窗外。她的背部一颤一颤地,在小声地哭泣。

我忽然就没了睡意,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听到身后的声响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而后转过脸去继续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和状态。

不知为何,一向视睡觉为人生最重要的事情的我竟然从床上一跃而起,缓缓地走到她的床边陪她在床沿坐下。

那晚她哭了一夜,而我亦在她身旁坐了一夜。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就那样盯着卧室的窗户看着外面的天空,从繁星点点,到黎明渐白。

3

我们的童年生活并不快乐。

早在宋斐斐进入这个家的半年前,爸妈的关系已经变得极其冷漠疏离,而妈妈之所以将宋斐斐领回来,未尝不是怀有希望借以挽救婚姻的心思。

这世界总是有这么多这样的父母,以为一个家庭到来一个孩子可以挽救一场婚姻,或许有的成功了,然而余下的大多数,非但未能挽回自己的婚姻,反而给了孩子无尽的痛苦。

爸妈的关系并未获得缓和,爸爸依旧是长久地缺席,偶尔匆匆忙忙回来一次,偷偷往我抽屉里塞上一些钱再匆匆离开。妈妈的脾气变得越发暴躁和歇斯底里,动辄就在厨房里噼里啪啦地摔上一阵东西。我和宋斐斐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边,总是匆匆忙忙地对视一眼,彼此在心里轻叹口气之后再低下头去。

熟稔之后,宋斐斐的性子变得开朗一些,然而依旧有许多个长夜痛哭的时刻。她的卧室搬到了我的隔壁,中间隔着的那面墙上有一个窗户,每次她抽泣的时候我都能听见。我怕深夜里开门的声音会吵到妈妈,便蹑手蹑脚地从窗户上爬过去,像最开始一样,默默地陪她在床边坐上一会儿。

往年的春节,爸妈即使关系再差也都会赶回来一同团聚,吃上一顿热腾腾的年夜饭,然而我十四岁那年的那个春节,两个人已经无法再与对方平和地相处下去。除夕夜,爸妈都没有回家。

我和宋斐斐在厨房里忙活,我本来给她打下手在洗菜切菜刷盘子忙得不亦乐乎,可一抬头的时候看到对面楼层一家人的温馨和煦,活脱脱映衬着自家的冷冷清清,还是忍不住难过起来。忽然我就没控制住情绪,无声无息地哭了起来。

尽管我哭得无声无息,可宋斐斐还是注意到了。她看了看我,从锅里夹了一个水饺吹了吹塞进我的嘴里:“江子城,哭什么,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吗?”

我原本无声的抽泣变成号啕大哭,一边大哭一边嚼着饺子:“你会一直都陪着我吗?”

宋斐斐放下手里的筷子,眨巴着眼睛看向我,我在看向她的时候忽然心里一怔,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已经十二岁了。

我与她相伴,竟已有七年,这七年里我们懵懂无知,我只觉得时光短暂,如白驹过隙一场,谁知已经过了七年。

她当然不会一直陪着我,我在心里黯然地想,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刻,油然生出了“想要在一起”、“想要永远和她在一起”、“想让她一直开心”、“即便是她不开心哭泣的时刻也想要陪在她身边”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然而分别浩浩荡荡地到来了,三个月之后爸妈决定离婚,以最不好看的姿态,两人为了房产和我的抚养权在客厅里大吵大闹几乎拳脚相向,偶尔会吼出几句“她是你带回来的,别想推给我”、“我只要儿子”之类的话。

那个下午宋斐斐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也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不知道那些话传到宋斐斐的耳朵里时,她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离婚以法庭的一纸判决书结束,我的抚养权归爸爸,房产和宋斐斐归妈妈。

拿到离婚证的爸爸迫不及待地买了新房成了新家,催促着我赶紧搬过来。我回家收拾自己的东西那天,只有宋斐斐一个人在家,她看到是我微微点了点头,让我进来之后便转身走到了我的房间里给我整理衣物。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很想走上前去抱一抱她。我的心里忽然被一股炙热的情感操纵着,我忽然就大步走上前去,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慌乱,慌忙把手缩了回去,之后便是冰冷。

我心头涌上的千言万语全部不知如何开口,只化为一句:“我会经常回来看你和妈妈的。”

她淡淡地点点头。

4

我当真经常回来。

爸爸搬到了邻城,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每个周末我都回去,借着看妈妈的名义看一看她,三个人安静地吃上一顿晚饭。

那时候的宋斐斐已经成长为一个漂亮的少女,眼睛大大的,下巴颏尖尖的,漂亮的女孩总是不缺朋友的,她的生活开始热闹起来。有几次我去的时候听到她在打电话,笑声响亮清脆,好似完全走出了过往的阴霾。

我只觉得又开心又伤感。

有一回我回去吃饭,妈妈还没有回来,晚饭是她张罗着做出来的。一顿饭她吃得极其安静,什么话都不说,我问她什么她都只是红着脸摇头,后来看到时间晚了我快要回去了,才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告诉我自己流血了,大概是初潮,不知道怎么办。

那年我已经十六岁,早已从生物课本和平时同学的玩笑间知道了这种事情,只是我还是有些哑然失笑,意识到她的成长原来如此孤单,这些本应是一个妈妈告诉女儿的事情,她却从来都没有获得过。

我陪她去超市买了卫生巾,两个人红着脸看着上面的字装模作样地挑选着,在收银台结账的时候碰到了我的一个同学,他看着我的购物篮里一堆卫生巾取笑了我半天,后来我回到学校,这件事已经在班里流传开来。那时候我大抵也已经变了性子,丝毫不在意这些,依旧每几个月陪宋斐斐去一次超市,选购一些卫生巾回去。

还有一次我看到她情绪不对,问她怎么了。她告诉我她刚参加完同学的生日聚会回来,而后察觉到自己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十四年来都没有过过生日。

那天我同她一同研究日历,选了一个她喜欢的日子圈起来作为她的生日,或许这只是她的一时兴起,很快就忘记了。但我却记得,到了那天我买好了蛋糕和礼物去找她,带她去餐厅吃饭,那是我见过的她最开心的一天。她戴着蛋糕店送的生日帽,兴致勃勃地吹蜡烛、许愿、切蛋糕,我祝她“年年岁岁有今朝”……那次我们都喝了点酒,我看向她的时候心中涌现万般情绪,张开嘴喊出了她的名字“斐斐”。

她“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喜……”

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有勇气向她表白的时刻,却被她硬生生打断,她伸出手来捂住了我的嘴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要说了,哥哥。”

哥哥,那是她第一次喊我哥哥。

我的心一点点黯淡下去,也明白自己尚未说出口的爱恋,已经得到了最明显的拒绝。

5

我读大学的那年,宋斐斐上高一。

我偷偷买了部手机给她,有事没事就给她打电话。

她把我当哥哥,什么事都愿意和我分享,那一年她开始了自己的恋爱,一场接着一场。通常是我还未弄清楚上一个人的名字和长相,下一个人就从她的嘴里吐了出来,让我应接不暇。

她好像从未伤心过。

我去学校里看过她几次,旁人只当我是她的哥哥,有几个和她谈过恋爱又被她抛弃的男孩来找我,希望我能帮帮他们。

我与宋斐斐一同吃饭的时候问她:“宋斐斐,你每次谈恋爱都无情无义,你是不是没有心啊?”

“我就是没有心。”她仰起脸来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便只觉得心头又是一震。本来想劝她收敛一些的话又全部收了回去。

是的,她没有心,没有心好,谁都知道,心不动则不痛。她没有心,便只会从这一场场的恋爱游戏里收获快乐,不会心痛。

我只想她快乐。

后来又到了她十七岁的生日,我坐了许多个小时的火车带着蛋糕回来,她见到我的时候大叫一声抱住了我:“江子城,你回来啦。”

那晚我们吃饭喝酒,最后坐在市中心的广场上,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江子城,你都上两年大学了,怎么还没个女朋友啊?”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晚她喝醉了酒,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有一些话至今都在我的脑海中回响——

“江子城,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如果你不是我哥哥,我肯定愿意和你谈恋爱……”

“不行不行,我是个坏女孩,还是不要和你谈恋爱……”

广场上的霓虹灯闪烁着,不知有谁放起了焰火,或许是酒精,或许是场景,或许是情绪,那天在广场的台阶上,我们接了一个吻。

与她柔软冰冷的嘴唇接触的时候,我的心里似有洪水冲开了堤坝,心似一座被水湮没的城,我知道我这一生,除了她,再也无法爱上别人。

后来我送她回家,在楼梯口她挥手对我笑了笑,那一刻我很想拉住她,对她说一句“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兄妹或是坏女孩……

这颗心全心全意属于你。

第二天她清醒过来,对我如往日,全然不记得昨晚的吻。我们也依旧是浅浅淡淡的、再未走近的关系。

6

努力把嫉妒的情绪剔出去,我必须承认的是,吕川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全心全意。

可全心全意的爱收获了什么呢?我对她全心全意,她给我一场清梦;她对吕川全心全意,最后却因他而死。

如若真是这样,我宁愿她永远是十六岁那个样子,花蝴蝶般穿梭于许多个男孩中间,在各种爱情里飘来飘去。

她手术那晚,我当时正在赶一份计划书,忽然就接到了阮珊的电话。

电话里只听到“手术”两个字我的大脑就“轰”了一下,放下手里的工作匆忙赶了过去,在要签字的单子上看到了“宫外孕”三个字。

她带着氧气罩被推出来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汹涌而出。手术车上的她仿似被带走了所有的活力,极其虚弱,好像一株瘦竹一样。

她手术后的某日,又谈起了我们之间的情感。当然,是用她一贯冷漠疏离的语气,说自己永远都不会喜欢我,问我何苦这样待她。

“我没有要求你喜欢我。”我低下头削着手里的苹果,在心里暗暗地想着,我愿意。

是的,我愿意,我愿意这样爱你。

“你的幸福时刻都过去了,而快乐不会在一生中出现两次,唯独玫瑰一年可以盛放两次。于是,你将不再跟时间游戏,并将无视那葡萄藤与没落,你将披着尸布活在世上,就像麦加的那些日教徒。”

在事故现场看到宋斐斐的遗体的时候,我的脑海中闪现过的都是爱伦·坡的Morella里的这句话。

我不知道我需要花多长时间来忘掉你,需要花多长时间来忘掉我们人生相互交织的十六年。尽管这十六年里我从未亲口说出过“我爱你”这三个字,但我们都知道。

7

宋斐斐的葬礼结束的两周后,我接到了沈梦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自己将要退学,想见我一次。

我有些疑惑:“你不是正在申请学校的研究生保送吗?为什么忽然决定退学?”

她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半晌,许久都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重复道:“江子城,我想再见你一次。”

那晚我同她一起吃完饭之后,她提议去了KTV。我不知为何同她说起了宋斐斐,从我与她的童年说起,说到少年,再说到现在,沈梦一直微笑而沉默地听着。

我亦知道她对我的感情,因为自己的境遇,我对她也有隐约的同情。

或许有一天这种同情可以发酵和转化成爱,这谁又知道呢?

我记得后来那天在KTV里,她唱了一首歌,我依稀记得其中的几句。

“没结果仍可,你共我,这经过。

轻渺捉紧过,短促深刻过。

留下的何样多,可说的仍不过。

未尝拥有也未忘掉过,

临行送过一朵,告别我。”

告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