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命运之轮
当乌云散去之后,璀璨的金色阳光凌空倾泻,照射在伽蓝白塔的顶上,如同火炬点亮了云荒的心脏,昭告着这一场灾难的结束。
赤王一路狂奔,和白王一起率先来到了塔顶,发现这里赫然经历过一场可怕战斗,整个神庙已经成为废墟,破坏神的塑像和创世神一分为二,头颅断裂。而在一片废墟之中,巨大的白鸟垂落长颈,白羽沾血,已然死去。
“重明神鸟!”在看到的瞬间,诸王都变了脸色——众所周知,重明是皇太子的守护神鸟,此刻重明已死、皇太子岂不是……
然而,下一个瞬间,有两点星光跃入了大家的眼帘。
“皇天!”诸王惊呼,“后土!”
那一对神戒在虚空之中悬浮,光芒洒落,笼罩在一对年轻人身上。死去的神鸟双翅向前展开,羽翼微微围合,也是护住了那两人。那一对年轻人躺在死去神鸟的身旁,满身鲜血,伤痕累累。
然而,却还在呼吸。
“阿颜!”赤王大呼一声,老泪纵横地扑上去抱住了独女。
而一边的白王冲上去一把扶起了时影,用术法给他止住流血、保护元神,心里不由得担忧不已——让他担忧的、不仅仅是这一次空桑几乎覆亡的危机,而是时影和身边这个赤之一族小郡主之间,那几乎不可切断的羁绊。
谁都看得出皇太子对这个少女的宠爱。若让这个小郡主进了后宫,日后自家的女儿岂不是要重
蹈当年白嫣皇后的覆辙?
那一瞬,白王看了一眼赤王怀里的朱颜,眼神微微一变,几乎有一丝隐秘的杀机从心里一掠而过。
“你……咳咳……不必担忧。”
同一瞬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白王霍然抬头,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不知何时,身边重伤昏迷的时影已经醒转,睁开了眼睛,正在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里露出了洞察而意味深长的表情,几乎直接看到他的内心最深处。
这……这个年轻人,刚才难道对自己使用了读心术?
白王心头一凛,遍体生寒,搀扶着时影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然而刚想动,却骤然发现身体已经麻痹——时影的手指轻轻搭在了他的腕脉上,无声无息中已经释放了一个禁锢咒术。
——这个年轻人虽然身受重伤、却在反手之间已经夺去了控制权!
白王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压制住了内心的杀意,不敢擅动。
神庙上一片慌乱,没有人觉察到白王和皇太子之间微妙的剑拔弩张。时影显然感觉到了他的杀机,却只是叹了一口气,轻声:“放心吧,白王……你所担忧的事情、咳咳……永远不会发生……”
白王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地看着年轻的皇太子。时影的眼眸深远,虽然虚弱而疲惫,却依旧不失光芒,似是看不见底的大海。
“一切,我早已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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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闭上眼睛
,仿佛坠入了最深的海底,眼前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如同幽冥黄泉的路,耳畔只有空茫的风声——隐隐约约中,她忽然想起这种感觉似乎曾经有过:那一次,被大司命从星海云庭带来白塔顶上神庙的时候。同样的虚无、同样的空茫,不知自己是生是死。
“师父……师父!”那一刹,朱颜下意识地喊出来。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低声回答。
“师父!”她唰地坐起,睁开了眼睛,只听哎呀一声,眼前俯身正在问诊的御医被她撞得一个踉跄,幸亏身侧的时影抬起手扶了一下。
是师父?他……他还活着?
朱颜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人看,一瞬不瞬,生怕只是一个幻影。时影看到她双目圆睁呆呆的模样,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那只手,是有温度的。
“这……这是哪里?”她脸上一红,一下子回过了神,四顾,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时影挥挥手,让御医退下,和她单独相对,道:“这里是空桑皇后住的白華殿。”
朱颜愣了愣:“我、我……真的没死?”
“当然没有。”时影的语气里透着怜惜。
她不由得发呆,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她穿着干干净净的柔软长衣,身上也没有伤口,甚至、连痛的感觉都没有,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你已经躺了整整一个月,”仿佛明白她的惶惑,时影的声音叹了口气
,“你的父王带着云荒最好的医生日夜守护,把你身上的大大小小伤口都治愈了。你醒来便可以直接下地活蹦乱跳。”
“真的?”朱颜闻声跳起,真的下地蹦跳了一会儿,然后呆了片刻,看向他,“那……我们打赢了?”
这个问题却让时影沉默了片刻,许久才摇了摇头,道:“没有。”
“啊?”朱颜怔了怔,“那……我们怎么还能活着?”
时影淡淡:“因为祂也没有赢。”
“哦……”朱颜似乎懂了,“我们最后打了个平手吗?”
时影沉默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一天,他们两人联手而战,终于重创了那个来自西海的神秘智者。他一剑刺穿了对方的心脏。但是,当自己精疲力竭倒下的时候,对方却显然犹有余力——为何祂并没有取走他们的性命?难道是因为……
那一刻,时影的视线下垂,落在了朱颜的手上。
后土神戒在她的指间闪耀。数千年来,这枚神戒第一次出现在白之一族之外的少女手上。而朱颜却还犹自未曾发现奥秘,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只吃惊地嚷了起来:“咦?为什么你的皇天跑到我手上来了?”
这个丫头还是如此的粗枝大叶,全然不明白这是一对神戒中的另一个。时影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苦笑,再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俯身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唔……”朱颜一下子说不
出话来,只觉得心脏狂跳。
那一刻,她才真正地确认:自己真的是还活着。
还活着,多好。
还可以拥抱所爱的人,还可以和他同患难、共白首。
原本,她还以为自己要在黄泉之路上才能和师父相聚呢!
“啊……对了,你看到那个家伙的模样没?”回忆起了那个黑暗中的神秘人,朱颜忽然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脱口,“那个家伙!祂……祂居然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你……你看到了没?”
“看到了。”时影叹了口气,却没有惊讶:“我们身上流的血是一样的,外貌相似也不足为奇。”
“什么?!”朱颜惊愕莫名,“你……知道祂是谁?”
时影点了点头,神色凝重,长久不语。
“祂是谁?”朱颜好奇心如同火苗一样窜起来,再也无法压抑。
“能够召唤皇天神戒,掌握空桑最高深的术法奥义,甚至能够得知九天之上云浮城的秘密——这样的人,在整个云荒,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时影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一个人之后才轻声回答,“如果我没猜错,祂,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空桑的开创者——”
他声音凝重,一字一顿:“星尊大帝·琅玕。”
“什么?”朱颜大惊,直接跳了起来,“这不可能!”
时影看着她:“为什么不可能?”
“星尊帝……他、他是空桑上古传说中的人物啊!七千年了!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活着?”朱颜讷讷,眼
神充满了震惊,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那个智者明明是从西海上来的!是冰族人的领袖!”
“天地之大,洪荒万古,没有什么不可能。”时影的声音却是平静,“为何七千年前之人不能出现在今天?——对夏虫来说,冬季是不存在的。对蜉蝣来说,日月又何曾更替?而我们,说到底,也不过是被时间和命运约束的囚徒罢了。我们无法窥知更高处那些生灵的一生。”
朱颜看到他的表情,本来还想继续说什么,终于忍住。
师父是认真的?他竟然认为星尊帝还活着?那……必然有他的理由吧?自己还是不要和他为这种事伤和气比较好。
“就算祂是星尊帝,那又怎样?”朱颜握紧了拳头,咬着牙道,“不管是谁,祂若要对空桑不利,我们都来一个打一个!”
“……”时影看着她,忍不住笑了。
阿颜就是这样的明快热烈、敢爱敢恨,如同即将到来的这个盛夏——她身上这种明亮的光芒,岂不正是最令他心折的地方?
“无论如何,终于都过去了。”时影叹息了一声,“这一次我们让祂铩羽而归,等祂下一次来的时候,又不知道是多久。”
顿了顿,他仿佛是在自语:“或许,那时候我们都已经不在世间了。”
“七十年后的事情,哪里管得了?”朱颜点了点头,有些沮丧,“我们只能再活二十七年,也不能永远守着云荒。”
“
没关系,就算我们走了,我们的后代也会继续守护着这片大地,”时影将眼光投向紫宸殿之外,语气深远,“世世代代,戴上皇天和后土,为空桑而战、直至最后一人——”
“我们……我们的后代?”然而朱颜没有听他后面的那番话,脸色忽然飞红,如同一只煮熟的大虾。
时影看到她忸怩的脸色,心中忽然一阵温柔的涌动。
“当然,”他微笑着,把少女拥入了怀里,轻吻她的额角,“我们自然会有我们的后代——那些孩子将会延续我们的血脉、继续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守护它,为它而战。”
和……和师父的孩子?那会是什么样的?
朱颜没有去想这些家国千秋的大道理,只是反复地想着这一点,忽然觉得脸上发热,心中甜蜜,不自禁地便往他身边靠了过去。
“啊,你这么喜欢孩子?”她看着他,嘟起了嘴吧,抱怨,“我可不喜欢带孩子……烦死了。我怕我暴躁起来会忍不住一巴掌打过去。”
时影笑了笑:“那我来带好了。”
“什么?真的吗?”朱颜诡计得逞,笑逐颜开,“可不许赖。”
“这有何难——若不听话,就打屁股。”时影颔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当年我就这样带大过你,不是么?”
“……”朱颜没想到他忽然提起这件事,脸色顿时飞红。
明亮的日光下,她的笑靥如花,脸庞红扑扑的,说不出的娇媚动人,令
人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朱颜”。然而笑着笑着,不知道忽地想起了什么,她的脸色忽然一变,整个人又僵住。
“怎么?”时影没想到她的情绪变化得那么大,不由微微皱眉。然而朱颜看了他一眼,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止住。
“你想说什么?”时影看着她的表情。
“我……我只是在想,”朱颜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说了实话,语气恹恹的,“你将来当上空桑帝君后,应该……会有很多很多孩子吧?”
听得这句话,时影一震,脸色忽地沉了下去。
朱颜冲口说了这句话之后便知道不该说,立刻咬住了嘴角,然而神色之间已经黯然,再也不复片刻前的明亮。
时影静静审视着她,目光深不可测:“那你的意思是?”
“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朱颜心里一跳,急急忙忙补了一句,“我是说……空桑的皇帝从来都是三宫六院,自然也一定会有很多孩子。到时候,你可未必有时间一个个亲自带大了……是不是?”
时影点了点头,居然一口承认:“是。”
朱颜只觉得心里如同刀刺了一下,声音都有点发抖了,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该继续这个话题,却仿佛着了魔一样的继续道:“那么……你打算迎娶雪莺的哪个姐妹当皇后?你……”
说到这里,她终于说不下去了,眼眶发红。
寂静的紫宸殿里,时影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道:“阿
颜,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比如空桑传承千年的皇室婚娶制度——如若为某一个人而强行改变、必然引起天下动荡不安。”
“我……我知道。我没有怪你。”朱颜点了点头,声音却有些哽咽,“你……你去娶白之一族的皇后吧!”
“是么?”时影凝视着她,眼神复杂,半晌才道:“你果然是长大了……要是换成以前,你估计二话不说就去婚礼上抢亲了。”
他的声音温和,却听不出是赞许还是黯然。朱颜心中剧痛,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大颗大颗砸到了地上,哽咽着:“那……那还能怎么办?空桑的皇帝,自然要娶白之一族的皇后。我……我总不能真的在大婚的时候去抢亲……”
“唔……”时影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嘴角忽然微微上扬:“其实,我倒是挺期待的。”
朱颜没想到他在这个当儿上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一时间张口结舌:“你……”
然而下一刻,时影的手便按住了她的肩头,压住了即将跳起来的她,低下头凝视着她红红的眼眶,叹了口气:“让你为这种事担忧,是我的不好……我怎么能把这样的难题扔给你、让你陷入两难的境地?”
朱颜刚想发作,听到这样的话瞬间便软了,垂下了头去,喃喃:“这也不怪你呀……谁让你是空桑的皇太子。你没得选。”
“
不,我有得选。”时影的语气却忽然肃然,“事在人为。世上从来没有真的无可选择的事。”
“啊?”朱颜愣了一下,“历代的空桑皇帝,都、都要娶白之一族的当皇后的啊……你难道能破例?”
“不能。”时影摇了摇头。
朱颜心里刚刚亮起来的那一点火苗唰地熄灭了,再度垂下了头去,嘀咕:“我就知道不能……你当了帝君却不娶白王的女儿,他还不得造反?”
时影摇了摇头,一字一顿:“谁说我一定要当空桑皇帝?”
“啊?”这次朱颜大吃了一惊,唰地站直了身子,定定看着他——时影神色严肃,并无任何说笑的迹象。
她渐渐明白了:“难道你不当帝君了?”
“不当。”时影淡淡回答,斩钉截铁。
“你……你怎么可以不当!”朱颜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失声叫了起来,“时雨已经死了……空桑的帝王之血已经快要断绝了!你要是不当皇帝,还有谁来当?”
“自然还有人来当。”时影却不以为然。
“谁?”她睁大了眼睛。
时影停顿了一下,开了口:“永隆。”
“永隆?”朱颜想了半天,愕然,“从来没听过皇室和六部里有这么一个人……他是谁?”
“你自然不曾听说过。”时影看向她茫然的脸,嘴角微微上扬,低声,“因为,这个人还没有降生到世间呢。”
朱颜听得满头雾水:“你说什么?他还没生下来?”
“是,”
时影颔首,眼神意味深长,“永隆如今还是个胎儿,还要过三个月才能离开母亲的身体、诞生在这个云荒——他会是王位的新继承人。”
“怎么可能……”朱颜讷讷,只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不可能?”时影看着她睁大眼睛茫然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他的母亲,你其实也认识。”
“啊!”朱颜一震,忽然间明白过来,一下子跳了起来。
她跳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一下子撞到了时影的肩膀。然而她来不及道歉,只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大喊:“天啦,你……你说的是雪莺?她好像是快要生了,是不是?——她的孩子叫永隆?”
“嘘,别乱嚷。”时影低声,按住了她,“此事极度机密,除了白王谁都不知道。”
“这……这……”朱颜团团乱转,眼睛瞪得有铜铃大,飞快地把这些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还是觉得有些混乱,“天啦……雪莺她的确是怀了时雨的遗腹子!我居然没想起来这回事!”
她抬起头瞪着时影:“你……你难道打算让那个孩子当空桑皇帝?”
“是。”时影点了点头。
朱颜想了一想,并无觉得有任何理由可以反驳,只能讷讷:“让雪莺的孩子当皇帝?六王……他们……都同意吗?”
“如今大司命已死,大神官空缺,空桑有权力认定帝王之血传承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所以只要
我认可就行。”时影眉梢微微一扬,沉声,“何况时雨本来就是皇太子,雪莺也是白王嫡女,他们的孩子血统纯正,继承皇位有何不可?”
朱颜听他说得如此胸有成竹,不由得有些意外:“你……你一早都想好了?白王呢?他也同意?”
“白王当然同意。”时影简短地回答,“那是他的外孙,从血缘上来说、比我更近一层——我提出了这个交换条件,他才乖乖地解除了你和白风麟的婚约。”
“那你呢?”朱颜睁大了眼睛,“你……你怎么办?”
“我?”时影淡淡,“在永隆成年之前,我会替他管理这个空桑——我们还有二十七年的时间,足够让这个孩子成长为合格的空桑帝王。然后,我们就远游海外,在天地间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他说得平静淡然,井井有条,仿佛在说话之间放弃的不是空桑的王位,而只是一件可以随手弃取的东西,无所挂碍,无谓得失。
朱颜听得呆了,过了半晌,才道:“你……你不当皇帝、难道是因为……”
时影简短地回答:“不想让你受委屈。”
“……”她简直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甜蜜的话,脑子轰然一响,只觉得血往上涌,心里剧烈地震荡,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时影看到她脸上怪异的表情,想说一点什么来安慰她,然而朱颜在哪里怔了半天,忽然间就拉着他的袖子,大哭了起来:“都是我
不好!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就能当空桑帝君了?”
她哭得那么伤心,似乎是自己做了什么天大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
“好了,好了,别哭。”他轻声地哄着她,替她擦去了脸上滚落下来的泪水,“我又不是那种喜欢当皇帝的人。你和我在一起那么久,难道不知道吗?”
朱颜心里又是内疚又是感动,哭得根本停不下来:“都是我不好……呜呜呜都是我……”
“别哭了!”时影蹙眉低叱,然而朱颜还是无法停止地哽咽。
忽然间,声音停住了。
时影忽然弯下身,吻住了她的嘴唇。朱颜的身子一震,连抽泣都噎在了咽喉里,怔怔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明亮的眼眸里充满了晶莹的泪水,犹如夏日栀子花瓣上的露珠,令他忍不住深吻。
忽然间,两个人都有些恍惚,同时想起了和现在相似的刹那。
——那是在星海云庭的地下,他们师徒决裂、生死相搏,最终他让她如愿以偿地杀了自己。那时候,她也是哭得无法抑制,而他在临死前和她吻别——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这他们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后的吻。
那种苦涩、一直烙印般地留在记忆里,哪怕从生到死走了一回也不曾忘记。而现在,终于可以有新的甜味、可以完全覆盖过那种苦涩。
原来,人生虽然漫长,可是一生的悲喜似乎都浓缩在了这短短的一个春夏秋冬里。转眼间、已经是千帆
过尽,幸亏身畔还是伊人。
时影捧起她的脸,凝望着她。朱颜终于不哭了,脸色绯红地看着他,眼神晶莹透亮,如同一只依偎在人身边的小鹿。玉骨已经在那生死一战里碎裂了,她的一头秀发披拂下来,厚而柔顺,如同最好的绸缎,令他的手指流连。
“傻瓜,不要觉得内疚,这也是为了我自己——”他叹了口气,轻声道,“要知道,我是绝不会接受一个配给过来的陌生女人,无论对方血统多么纯正。我也绝不自己允许把你推入那种两难的境界,自己却袖手旁观——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需要做出选择。”
时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万钧之力:“我做这一切,不仅是为了你,也是我了自己——为了我们。”
她抬起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忽地笑了起来。
“不当就不当吧!”朱颜,用力点了点头吐了吐舌头,“雪莺的孩子当皇帝,我也挺开心。她吃了那么多苦,终于可以熬出头了。”
“不用担心别人。”时影轻抚着怀里少女的发丝,凝望着伽蓝白塔顶上的天空,轻声道,“阿颜,没有什么比我们一起度过一生更重要。”
“有!”朱颜却忽然抬起头,反驳。
时影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蹙眉看着顽皮的少女,只听她嘟囔:“这一生太短了。我们下一生下一世,不,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生生世世?”时影一怔,轻声喃喃。
“对
!”朱颜点头,忽然学了他当初死别时的口吻,“这一生,我们之间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两不相欠——等来世,还是要继续在一起!”
说到最后,她自己忍不住喈地一声笑了起来。然而他看着少女如花的笑靥、坚定热烈的眼神,却一时间微微失神。
轮回永在,聚散无情,有谁又能说生生世世?
即便是七千年前空桑始祖的星尊大帝,扫平六合,灭亡海国,君临天下,甚至突破了生死时间的界限。但是,却也留不住他的皇后——七千年了,那个曾经和他并肩开拓天下、联手缔造了空桑王朝的白薇皇后,如今又在何方?
在当年,他们只怕也曾经许下过生生世世的诺言吧?
皇天和后土还留在世间,一切却恍然消散在历史的烟尘里,唯留史记上短短的几行字,真假莫辨,以供后世传说。
而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当命运轮盘转动、沧海桑田变迁,当朱颜凋落、红粉成灰,当新的群星闪耀天宇,新的时代风起云涌,这个世上、还会有多少人记得他们两人呢?
或者,记得与不记得都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生此世、此时此地,他们曾经来过、活过、战过、相爱过,生死与共,同心同意,并肩守住了他们想要守住的东西。
时影望向了她明亮的双眸,坚定而轻声地回答——
“是,生生世世。”
【完】
2017.4.20
外一篇海皇之殇
【提示:下面的内容涉及剧透,尚未看过《镜》系列的读者请慎入。】
空桑梦华王朝玄胤二十一年,北冕帝驾崩。
几乎是同一时间,北方的九嶷郡也传来了青王暴毙的噩耗,王储青翼在内忧外患中继位,为了取得空桑王室的支持,在第一时间向伽蓝帝都表示了臣服——青之一族未曾爆发的叛乱由此夭折。
在北冕帝驾崩后,嫡长子时影并没有顺理成章登上王位,而是暂时以皇太子的身份摄政,一方面安抚和平定了北方的内乱,一方面调解诸王之间的利益纷争,用了半年的时间、将北冕帝遗留下来的问题逐一解决。
皇太子虽然尚未正式登基,却已经在空桑建立起了自己的威望,六部均认为其是中兴梦华王朝的明主。然而此刻,时影却忽然下诏、宣布让刚刚出生的前皇太子时雨的遗腹子·永隆继承帝位,自己转而以摄政王的身份临朝。
六合为之震动,世人众说纷纭。
有人说,那是因为白王操纵政局的结果;有人说、那是因为皇太子杀了自己的胞弟,心怀内疚,因而做出了补偿;也有人说,那是皇太子不爱江山爱美人,为了赤之一族的郡主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王位……
六王经过协商,接受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决定,转而向襁褓中的婴儿称臣——那位婴儿,便是空桑梦华王朝第六代帝君永隆,史称康平帝。
空桑的历史终于翻过了又一
夜,平稳无声。
—
那一夜,苏摩离开了叶城,泅渡游过了整个镜湖,精疲力尽、伤痕累累,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远离所有人,不管是空桑人,还是自己的族人。
然而,眼睛虽然失明了,在黑暗中,眼前却还是浮现出姐姐的脸,明明灭灭,伴随着他这几个月难以磨灭的记忆——只是曾经温暖如阳光的笑脸,却变成了那样不屑和冷漠,从云端里俯视着他。
“怎么还跑回来了?赶都赶不走,真贱。”
“呵……我是独女,哪来的弟弟?”
那样的话语,如同利刃一刀刀地插进心底,比剜眼之痛更甚。
不,不要去想了……这个赤之一族的小郡主,说到底,其实和所有的空桑人都一模一样!都是一样的看不起鲛人,都是一样的把他当做卑贱的下等种族,当成世世代代的奴隶!
可笑的是,在最初,他居然还叫过她“姐姐”。
曾经认错过一个人。那种恨,令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犹未消解。
盲人孩子孤独地在水底潜行,咬紧了牙,默默立下了誓言:从今天起,要把这段往事彻底忘记,如同抹去自己的视觉一样、将这个空桑郡主从自己的记忆里彻底抹去!
唯有彻底的遗忘,才能覆盖掉那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瘦小苍白的孩子随着水流在地底潜行,紧紧闭着眼睛,手里握着那个孪生胎儿做成的小傀儡,薄薄嘴唇紧抿着,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唯
有一颗颗细小的珍珠出卖了他——那些鲛人的眼泪,从孩子的眼角无声坠落,凝结成珍珠,洒落在通往叶城的黑暗水底,再也无人知晓。
如同这个伤痕累累的孩子、此刻永不回头的心情。
—
在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苏摩孤身消失在了云荒。
沿着青水而行,朝着最荒无人烟的地方走去,一直走入了东泽的南迦密林深处。孤独的孩子在青木塬深处住了下来,与世隔绝地生活,随身只带着那个诡异的肉胎做的偶人。
在那样枯寂的深山生活里,孩子尝试着让那个偶人动起来,用线穿过了肉胎上所有被金针钉住的关节,把它做成了一个提线傀儡。
那个傀儡有了一个名字,叫做“苏诺”。
盲眼的孩子叫它“弟弟”,跟它在深山密林里一起生活,避开了一切人。
——直到七十年后,细数流年、知道外面的世界变迁,知道“那个人”应该已经死去,他才决定重回人世。
对寿命长达千年的鲛人而言,七十年不过是短短的片刻,而对人世而言,重来回首却已是三生。
从他离开那时算起,如今云荒已经三度帝位更替。
康平帝永隆早已去世,在位三十五年。前二十年因为有摄政王时影辅佐,空桑一度欣欣向荣,后十五年却逐渐颓败——特别是摄政王去世之后,在太后雪莺溺爱之下,康平帝无所顾忌、更加放纵声色,终于在三十五岁时因为酒
色过度早逝。
其子睿泽继位,便是空桑历史上出名的昏君熙乐帝。
熙乐帝继位时不过十四岁,因为无所约束,便将继承自父亲的骄奢淫逸发挥到了极致。在位十六年,从六部征收大量的税赋、兴建宫廷园囿,罗致珠玉美人,从东泽到西荒,整个云荒几乎为之一空。
终于,连六部藩王都无法忍受他的所作所为,在他三十岁生辰那一日发动了争辩,将其废黜,拥立其胞弟睿玺为帝——是为梦华王朝历史上的最后一位皇帝:承光帝。
不过短短几十年,整个云荒便在极度繁华之后堕入了极度的腐朽,内部勾心斗角,外族虎视眈眈,却再也没有清醒的预言者出来警告天下,告诉醉生梦死的空桑人:命运的轮盘即将倾覆,空桑的最后一个王朝即将如同梦华一样凋谢。
一切,终于还是走到了时影预见过的境地。
就在那个时候,盲眼的鲛人终于走出丛林,踏足云荒。
鲛人的寿命是人类的十倍,几十年过去,那个瘦小的盲人孩子刚刚成长为清俊的少年,容颜绝世,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和生活。等他重回这个世间的时候,所有一切所熟悉的人和事,都已经不复存在——包括那个他曾经叫过“姐姐”的赤之一族小郡主,也早已长眠在那座帝王谷里。
一切都已经是沧海桑田。
归来的鲛人少年甚至没有机会当面问问她:当初为什么背弃了诺言、遗
弃了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去西市、置于死地?是不是你们空桑人都是这样对待鲛人,就像是对待猫狗一样?
可是,地底长眠的她已经再也无法回答。
盲人少年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失踪之后,那个赤之一族的郡主终其一生都记挂着自己的下落,四处搜寻,却始终未能得到答案。
“那个小兔崽子……如果回来了……也只能去陵墓找我了。”在踏上黄泉之路的时候,朱颜还在轻声低语,有着无法割舍的牵挂,“鲛人的寿命是人类的十倍……也真是有资本任性啊……”
然而,这样的话,盲人少年却再也不可能听到。
当他重新走出密林的时候,得到的消息是空桑已然更迭三代,身为摄政王夫人的朱颜早已长眠地下。
她的一生并不算长,却绚烂夺目,无悔无恨,甚至在死后都被破例安葬在只有历代空桑帝后才能入葬的帝王谷,和时影一起合葬——她一生中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未曾找到在叶城战乱中失散的小鲛人吧?
盲人少年在与世隔绝了数十年之后重返云荒,躲避着族人的追寻,却在去帝王谷的途中不幸被空桑人抓获,再度失去了自由——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想要去九嶷山的帝王谷。
而这一次,重新沦为奴隶的盲人少年再也未能有机会逃脱,在奴隶主手里遭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和摧残——之后十年经历的一切,甚至比那一次
在井底噩梦里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实的严酷,胜过术法的作用。终于彻底抹去了他心底对于空桑人的最后一丝憧憬和希望。
经历过漫长的黑暗,眼睁睁看过无数的同族的死亡,盲人少年的心里终于慢慢被唤醒了,他承认了自己的鲛人身份,站到了同族的立场上——同时,怀抱着对空桑人的刻骨仇恨。
关于海皇苏摩的记载,也是从那时候开始。
在历史的记载里,海皇苏摩在童年时便父母双亡,孤身流落叶城西市,身为奴隶、饱受了空桑人欺凌,最后不堪压迫侮辱,愤而自己刺瞎了双眼。再后来,他被奴隶主送进了青王府——因为盲人鲛童尚未分化出性别,青王钻了空子、把容颜绝世的少年送上了伽蓝白塔顶端,作为一个傀儡师陪伴在等待大婚的皇太子妃白璎身侧。
那之后,便是天下皆知的信史了。
盲人少年成为了青王斗败白王阴谋中的一个棋子。他听从了青王的安排,引诱了空桑最高贵的少女,又转头在诸王面前出卖了她,令其身败名裂。在空桑皇室的婚典上,皇太子妃白璎披着嫁衣,从伽蓝白塔顶上一跃而下,震惊天下。
白王和青王由此决裂,云荒内乱从此开始。而远在西海的沧流帝国借机入侵,从西面的狷之原登陆——不出十年,铁骑踏遍了云荒。
那是空桑动荡的开端,从此,战祸绵延百年。
战火开始燃烧时,引
发这一切的苏摩却离开了云荒。
孤独的盲人少年带着他的傀儡,翻过了慕士塔格雪山,去往了遥远的异乡——他在六合之间浪迹,在日月之下修行,甚至去了遥远的西天竺,佛陀涅槃之地,在桫椤双树之下顿悟,修习到了星魂血誓。
百年的浪迹之后,他最终决定归来,为鲛人一族而战。
——这,就是史书上关于海皇苏摩的所有记载。
终其一生,海皇再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在孩童时代的这一段遭遇,而其他的知情者,无论如意、还是后来死去的三位海国长老,也纷纷将这个秘密深埋在了心底,就如一切未曾发生。
那个赤之一族郡主的存在被彻底的抹去了,再无踪影。
没有人知道,在百年过后,成为海皇的苏摩心中是否还残存着那一段记忆;正如没有人知道,那个盲人少年在伽蓝白塔顶上和空桑太子妃的初次相遇、其实是一种冥冥中的夙缘。
——太子妃白璎的母亲,是赤之一族朱颜郡主的直系后裔。
虽然历经三代,血脉已经稀薄,但是太子妃白璎依旧有着隔世而来的清澈眼神,明亮气质,整个人仿佛是纯白色的——即便盲人少年看不见她的模样,却影影绰绰能感受到这种气息,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合。
不,那不是某一个人,而只是某一个执念、某一个隐痛——那,是童年时内心里萌发过的、对于光明和温暖的向往。
就算那一段时间里的记忆都已经被否定、就算就算那个影子都已经全部消失,但这种深刻入骨髓的向往,却永远无法被抹去。就如有人昔年在孩子的内心种下了一粒种子,无论日后的黑暗多浓厚、多漫长,一旦有一点点的光射入、那颗种子便会萌芽,朝着光明生长生长,无可遏制。
就如少年傀儡师遇到白璎的那一刹那。
身为鲛人奴隶,他不能接触来自统治阶层的贵族少女;身为海国的领袖,他更不能从内心接受空桑的太子妃。然而,她的微笑、她的语声,她轻抚的指尖,这一切都如同射入黑暗的光一样,如此的令他想要靠近、却也如此的令他灼痛不安、辗转难眠。
——几十年之后,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心却再度被生生撕裂。
是的。七十年前,曾经有一个空桑少女也如此对待他。
曾经,他也相信这一切。
可是,最后呢?得到的又是什么?
一个人眼睛,难道还能瞎第二次吗?
终于,他还是推开了那个纯白的少女,也推开了靠近光明的机会。
她在他眼前飞身跃下高塔。然而,盲眼的鲛人少年却看不到发生的一切,只听到耳边如同潮水般回响在天际的惊呼,心里知道一切已经终结——她指尖的温暖还留在颊边,然而那个人已经如同一片白雁的羽毛般、从六万四千尺高的伽蓝白塔上飘落。
他一生所爱,就如流星一样消逝在生命里。
只余下黑暗漫漫无尽。
………………
如星象所预言、七十年后,空桑的命运之轮终于转到了生死关头:天下腐朽不堪,摇摇欲坠。沧流帝国从西海上入侵、铁蹄踏遍云荒,而空桑六部内乱纷纷,诸王兵戈相见。
亡国灭种的灾难、无可阻挡地开始降临。
然而,在伽蓝帝都沦陷之前,空桑六王终于团结一致、并肩而战,一起奔赴九嶷神庙,在传国宝鼎前祭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合力打开了那一座沉睡于水底的无色城。皇太子真岚和太子妃白璎带领族人进入其中,百年来继续抵抗着沧流帝国的统治,从未放弃。
——空桑虽然覆亡,却有星星之火藏于黑暗,得以度过漫漫的永夜,最终重新复燃。
这一幕,却又是星象上未曾预言过的。
或许,如同那个神秘智者所说的:当星象被观测到的那一刻开始、命运就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所以云荒的命运永远无法被任何人预料;或许,如同时影所说:无论宿命如何,空桑不会停止抗争,一代又一代的战士在皇天后土的加持下,守护家园,百战不悔。
是他们改变了星辰的轨迹。
那些勇者,逆着命运的洪流而上,披荆斩棘前行,指引着星辰的方向——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相信命运、却永不被命运桎梏。
[注:海皇苏摩的生平故事,详见《镜》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