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 锦瑟江山之烛影摇红 飞绣纱窗豪门去

谢府大乱,二夫人忽然疯了,谢秀妍昏迷不醒,府里边上上下下忙了个人仰马翻。此时初彤却很惬意。紫鸢带着她来到一处小房间,命小丫头子烧了洗澡水,又给她端了吃的和换洗衣服。初彤美美吃了一顿,然后洗澡换了衣衫,将自己盛满“金银财宝”的旧棉衣用一块白底撒芍药花的方布打了一个包袱。收拾的时候,忽然一本书从旧棉衣里掉了出来,初彤捡起来一看,那书正是她从赵嬷嬷怀里掏出来的。

只见书的封面上写着“群芳剑谱”四个大字,翻开书页,里面画着形形色色的擎剑少女,摆出各种姿势,图下方有写“步步生莲华”的,有写“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有写“菊花满头”的,有写“梅开二度”、“兰艾同焚”、“杏花疏影”、“桃之夭夭”的,一共三十六式,每个招式都以一种花命名,旁边另有小字注解。初彤随手翻了几页,嘴里嘟囔道:“原来我只在林妈妈那里偷过春宫画看,上面全都是男男女女,这本上虽然全是女人,但也有趣的很。”初彤翻了一会儿,想到还是早些离开谢府为妙,于是又将书放进旧棉袄中,而后拎着小包袱从房间走了出去,离开院子在附近溜达起来。

谢府里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四处都静悄悄的,天上仍零星飘着几点雪花。初彤沿着一条曲折小路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华美气派的宅院前,她定睛一瞧,只见那宅子高大轩丽,雕梁画栋,屋上琉璃瓦翠绿剔透,房角瑞兽蹲守,向天上耸隐有峥嵘之势。宅子大门前铺一条鹅卵石子路,路的尽头设一莲花座铜鼎,抬头望,门上悬挂一匾,上书“畅春堂”三个大字,庄严华贵,字体遒劲圆融。

初彤连连咋舌,心道:这地方真是气派,看那匾额上面的字金光闪闪的,啧啧,莫非是真的金子镶上去的?初彤一边想一边走上前,仰起脸朝匾额上看去,此时却听到房间里隐隐传来话语声,她左顾右盼没看见旁边有人,便溜到墙根下满,伸出手指沾了点口水,将窗纸捅破,眯着眼睛向里面瞅去。

只见大厅正前方坐着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子,身材颀长魁梧,容长方脸,面色青白,嘴边的髯须并不长,五官削瘦有力,眼中精光隐隐,带一股果断强势之气。他身穿墨绿缎面大氅,脚蹬一双青色朝靴,端坐太师椅上,眉头微皱,若有所思。谢凌辉并另一十七八岁的年轻公子垂手立在男子两侧,那年轻公子身材瘦长,肤色白皙,细眉大眼,带着一股风流之气,颇为清俊,穿浅金镶边姜黄撒花缎面圆领袍,腰间缠一条五色花卉镶碧玉的腰带,神色恭谨。男子右手下方坐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眉眼薄脆俏丽,身量纤细,穿茶色折枝迎春花衣裙,头戴点翠花枝凤尾簪和缠枝菱花压发,耳上坠一对点翠耳环,眼帘微垂,手中攥一条藕色绢帕。

初彤啧啧嘴,心中暗道:这妇人长得也算美啦,不过跟二夫人那妖妇比还是差远了。

这中年男子是谢府老爷,当朝重臣谢春荣。今天早晨他在下朝归途中便听说家中一个老嬷嬷被人刺死,爱妾突然发疯,小女儿也受了贼人的惊吓哭闹不止。谢春荣心中烦闷,待回来看到二夫人神志不清忽哭忽笑,心里更是又急又痛,烦恼便添了三分;紧接着又想到二夫人是脂粉堆里的英杰,不仅将谢府大大小小的事物管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有些朝堂之事她也能出谋划策,二夫人这一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痊愈,等于令自己失了臂膀,想到此处烦恼又添三分;待忆起二夫人多情体贴,知情知趣,平常女子简直拍马难及,而今却成了这般模样,烦恼添到了十分,眉头愈发紧锁起来。

良久,谢春荣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坐在自己右下方的大夫人杜向萍,然后又看了看谢凌煊和谢凌辉,轻咳一声道:“今天出的事情我已经下令严禁宣扬,二夫人病了,府里面自然也会请名医来医治。在此期间,谢府的大小事务就由大房暂时掌管吧。”

此话刚一出口,谢凌辉身躯一震,余光飞快的扫了谢春荣和大夫人一眼。谢春荣对大夫人微微颔首道:“以后谢府的事情你多费心了。”

大夫人虽然竭力压制,但是脸上难掩喜色,探出半个身子殷勤笑道:“老爷放心,妾身一定尽心竭力!”

谢春荣又道:“最近府里面频频出事,你们也都警醒些,约束好自己的下人,煊儿辉儿,你们的功课也勤紧些,不要再淘气生事。”

谢凌辉握紧了拳头,脸上却不动声色,垂首与谢晨晖齐声道:“是,爹。”

初彤看到这里觉得无趣,便离了畅春堂朝后面的小树林走去。她在谢府里晃了半天却没找到出去的路,待转到一处院落拐角,一扇拱门便映入眼帘,初彤抬头,只见那拱门上方提了“慕梅”两个字,拱门之中种了几十株梅树,梅花正是怒绽满枝的时候,初彤赞叹一声拔脚进去赏花,往里面走了两步,忽见一对身影纠缠着向这边走来,隐隐的还传来争吵声,她向四周望了望,一矮身钻到墙根的一处怪石后面去了。

那身影来到跟前,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道:“绿翘,好妹妹,你别不理我,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我早就为你死过千万回,魂儿都不是自己的了,你……”

男子还没说完,那叫绿翘的女子冷冷打断道:“大爷,您的厚爱绿翘担待不起,绿翘就是一个给人扫地倒茶的粗使丫头,服侍主子那么多年,从没想攀高枝儿给人做姨奶奶,大爷还是寻个更好的丫头去吧!”

听到这里初彤心中明白了几分,心道:这丫头倒有几分骨气。忍不住从怪石的小孔向外看去,只见谢家大公子谢凌煊正扯着一个少女的袍子。那少女穿翡翠色襟棉绫褙子,下穿柳绿长裙,脚蹬湖蓝小棉靴,腰间还系葱绿汗巾子。身段娇媚,瓜子脸,柳眉檀口,杏子眼如春水一般带着三分风流,端的是个貌美俏丽的妙龄佳人。许是因为寒风的原因,那少女的俏脸微红,更添了几分秀色。

初彤见到少女的容貌立刻泛起惊艳的感觉,吐了吐舌头心说:好生干净俏丽的小佳人!怪不得被多情公子哥看上了呢!

谢凌煊陪着笑脸道:“好妹妹,绿翘,你莫生气,我也不指望你给我做小,只不过想讨你到我那里去,天天能看见你罢了。你若去了,我保准比二弟对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这样的人原本也不该做下人的事。”

听罢谢凌煊的话,绿翘的脸色缓和了些,“哼”了一声道:“像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还不是自幼进府来服侍爷们太太的?”说罢甩手就往前走。

谢凌煊情急之中一下握住了绿翘的小手,急急道:“好妹妹你莫走,你可知道二房已经不行了,刚在畅春堂我爹已经命我娘从今往后当谢府的家!”

绿翘刚还气急败坏的挣扎,但是听到他的话顿时一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吃惊的盯着谢凌煊的脸:“你说什么?”

谢凌煊见佳人肯正眼看他,不由得心花怒放,脸上隐隐带了一丝得意,压低声音道:“二夫人疯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治好,二房已经指靠不住了。况且二弟一来年纪尚小;二来他身边还有卷翠和紫鸢,还没有让你做妾的意思。我是谢家的长子,你是聪明人,知道良禽择木而栖,我对你是怎样的你也清楚……”说到后面谢凌煊的声音越来越低,对绿翘也越凑越近,待闻到绿翘鬓边的甜香不由得心中一荡,神情恍惚间便俯身向佳人的粉面亲去,正在此时忽然传来一声“啊”的尖叫,谢凌煊心中有鬼立刻慌得松开了绿翘,转身逃得不见人影了。绿翘也是吓了一跳,提着裙子朝反方向跑了两步,有回头看了看,然后便急匆匆的穿过拱门跑远了。

那尖叫一声的始作俑者正是初彤,她原本躲在怪石后面看男女幽会正津津有味,没成想体内毒性发作,胸口骤然一痛,紧接着四肢百骸都疼了起来,让她忍不住尖叫出声。她疼得大汗淋漓,颤着手摸出云映淮给她的小瓷瓶,取了一丸药放在口中咽下。过了一会儿疼痛减轻,初彤常常的舒了口气,狠狠骂了一句,摸摸鼻子从慕梅园里走出来,将小手揣在袖子里慢悠悠的朝前走,寻找出府的道路。

走了一会儿,初彤来到一座石桥边,抬头望去,只见谢凌辉带着小厮从不远处迎了过来,她口中低声咒骂,但是想躲却躲不开了,只好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谢凌辉英挺俊秀的脸上愁眉紧锁,表情严肃非常。看见初彤微微一怔,然后略一点头道:“你随我来。”

初彤无奈,只得跟在谢凌辉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绕过层层回廊和小路,谢凌辉带着她走到一座宅院前。初彤抬头望去,只见院子朱门上方有一块匾额,上书“檀雾园”三个大字,笔触清丽飘逸。院子极敞阔,墙上藤条密布,院角几处山石或玲珑或嶙峋,院内种着各色植物,只是时值深冬具以凋谢,唯有几树梅花迎风怒放,有红有白,红色艳如蒸霞,白色素如霜雪。院子回廊上吊着一只画眉,吱吱喳喳的叫不停,回廊后一色的雕梁画栋,中间一间正房,旁边各有三间抱厦。

见谢凌辉等人走进来,几个在院子里打扫的小丫头便忙不迭的放下手里的活计跑去掀帘子,口中叫道:“二爷回来啦!”话音刚落,一个妩媚袅娜的妙龄少女便掀开了帘子,她一见谢凌辉立刻嫣然一笑,马上亲手高高打起毡帘,说道:“二爷回来啦?快进屋暖暖身子喝一盅煲好的人参鸡汤。”

初彤登时愣了一愣,这女孩正是在慕梅园中跟谢凌煊拉扯纠缠的绿翘。

说话间谢凌辉便进了房间,初彤紧随其后。刚刚进屋,绿翘便熟练的解下谢凌辉身上的斗篷,除掉他身上的挂饰,又俯身帮他换靴。

初彤见状心中暗笑道:原来不是这丫头有骨气,是因为她眼界高,怕是早就看上谢二爷了。也难怪,婊子爱钱,妞儿爱俏。二爷自然是长得比谢家大爷英俊啦!刚刚还说什么“不想攀高枝儿当姨奶奶”,我呸!就看她对二爷这般殷勤,眼神这般勾人,老子就知道她是哪一尾的狐狸精了!想到这里初彤撇了撇嘴,对绿翘颇为不以为然。

此时从内屋里又走出一个少女,鹅蛋脸,小山眉,双目沉静柔和,肤白体端,身量高挑,穿藕合色棉比甲罩,配着浅紫色的袄裙和汗巾,正是领着初彤换衣洗澡的紫鸢。紫鸢手中端一碗热汤微笑道:“二爷,先喝点汤祛祛寒气吧。”谢凌辉接过来喝了一口,这时又一个丫鬟端着热气腾腾的铜盆走了过来,将盆放在盆架上,浸湿了手巾,用力拧干递过来道:“二爷擦把脸吧。”初彤定睛瞧去,那递手巾的丫鬟正是卷翠。

初彤连连咋舌,心想:哎哟我的小乖乖!这般做派,如此享受,就算把全妓院的妓女都叫出来喝花酒恐怕都比不了!这一个个小丫鬟都嫩得像水葱一样,娇得如春花一般。若是林妈妈有这几个姑娘,恐怕嘴巴都乐得合不上啦!

这时卷翠看见初彤不由得微微一怔,然后友善一笑,初彤这才回神,对卷翠笑了笑,开始打量四周。房子外间中央大厅中设有桌椅以备待客之用,正座后的墙上挂一幅大字,上书“正德厚生,臻于至善”八个大字,笔迹紧劲连绵,如春云浮空,流水行地。里间是书房,放一张花梨木大条案,条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并几本书,笔海旁设一龙纹鼎,清烟脉脉。桌左上角摆一只粉彩秋菊喜鹊掐金花囊,养玉台金盏凌波水仙花,叶子葱嫩碧绿,白花初绽,袅袅俏俏。右上角则摆了玉兰鹦鹉镏金小屏风。案左右的墙设了书架,满满当当的垒的全是书。抬头看王诜的《烟江叠嶂图》,画中奇峰耸秀,云气吞吐,溪瀑争流。条案后。画边各挂几幅书法笔墨。地上是一色的杏黄凿花砖。这屋子虽不如二夫人房间珠光宝气,但清新爽朗,气象万千。

初彤还四处打量,谢凌辉抽了抽鼻子问道:“这屋里是什么味道?”

绿翘急忙说:“龙纹鼎里焚了去年我亲手制的心字茉莉香。”

谢凌辉连连摇头:“这屋里本来就开了水仙,自然有一脉清香,你又何必用茉莉染了它的味道?喧宾夺主了。”

绿翘还想说些什么,但见谢凌辉神色不快便没敢多说,但她表情像有些赌气,走到条案旁将茉莉香片熄灭。

谢凌辉一回头对初彤说道:“你随我来。”说罢便带着她往里面走去。走着走着,只见一处巨大的猫儿扑蝶图的绣屏立在眼前。绣屏是正宗的双面苏绣,上有一团雪白的波斯猫,眼睛一蓝一绿,神情专注,正躬身扑向一只银红色大蝴蝶,栩栩如生。旁边有几朵硕大的牡丹,花瓣层叠,姹紫嫣红。四周则绣了大大小小十几只蝴蝶,或绛紫、或鹅黄、或桃红、或赭茶、或豆绿、或紫棠,高低盘旋,蝴蝶翅膀上的纹理也精细入微,巧夺天工。绣屏上下装有螺旋钮,可来回旋转。

过了绣屏便是谢凌辉的卧房了。房间左侧垂着重重纱幕,纱幕中是一张檀香木雕花滴水大床,床下端放古朴的脚踏,踏上摆一双连云纹鞋。旁边设一彩粉水墨山水磁鼓绣墩。床侧又有一湘妃椅,椅子上搭一张金钱豹的豹皮,上方悬一把宝剑,椅旁的檀木条案上摆着各色长剑,显示主人家是个爱武之人。

谢凌辉在屋中央的圆桌旁坐了下来,紫衣丫鬟赶忙取杯子斟茶,谢凌辉拿起茶杯说道:“紫鸢,你办事一向最妥帖,这个小丫头叫初彤,原先打算让她跟着我娘的,现在怕是不行了,以后她便跟了我。你去亲自去细细给她收拾住处,待遇和你们一样。”说罢他又看了初彤一眼,接着吩咐道,“你们三个看看有没有小点的衣裳,先匀给她穿着,回头想着给她春夏秋冬的各做几套。”

紫鸢点头说:“二爷就让她睡西边的抱厦,离着我近。”然后转身退了出去。

谢凌辉又对初彤说了以后住在这里不必拘谨等语,初彤唯唯诺诺。谢凌辉交代完毕便挥手让初彤退下。谢凌辉说了什么初彤倒没放在心上,她刚刚只觉得眼前的少年沉静雍容,秀色夺人。心中暗道:昨天我看云映淮的时候,觉得他比二爷俊些,今天看二爷,又觉得他比云映淮俊些。看来只有他两人站在一起才能比较出到底谁比较好看。而后又想到云映淮如此不顾“夫妻情义”将她抛弃,忍不住又咬牙切齿一番,心中又想:老子说过要给他戴一摞绿帽子,如今这谢二公子的品貌就不错,我定要跟他搞上一腿,气死那个负心郎!想到此处,初彤不由得佩服起自己高明来,转过身贼眉鼠眼的瞟了谢凌辉一眼,得意的退了下去。

当晚,初彤早早睡去。谢凌辉晚上却将红管家叫到卧房絮絮谈了两个时辰,而大房掌权的消息一夜之间也传遍了整个谢府。

第二天吃罢早饭,谢凌辉先去到二夫人处探望,回来之后郁郁不乐,到书案前铺了宣纸写字,绿翘在一旁挽袖研磨,卷翠和紫鸢一个煮茶一个绣花。初彤无所事事,悄悄从书架上拿了本书懒洋洋的靠在窗边一边翻看一边晒太阳。正在此时,门帘掀开,大夫人带着两个丫鬟走了进来,谢凌辉急忙迎上前,俊脸扬起一抹笑容,道:“娘亲来了,快请坐。”说罢引着大夫人坐到窗边的软榻子上,命绿翘等速去倒茶,又让初彤将火盆挪得近一些。大夫人容光焕发,怀中抱着暖炉对谢凌辉笑道:“你别忙,好孩子,我来这儿就是看看你,跟你说几句话,一会儿就走了。”

谢凌辉坐在软榻旁的绣墩上点头道:“有劳挂怀。”说罢亲自奉茶。

大夫人看着谢凌辉,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昨天出了这样的事,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你年纪轻,我怕你看到姨娘的情况再一时想不开……”紧接着又感慨道:“姨娘这么一个聪明剔透的人儿,怎么好端端的变成这个样子?我刚刚去探望她一次,看她那蜡黄蜡黄的脸,我这心……”说到这里,杜向萍哽咽起来,低头用帕子轻拭眼角。

谢凌辉也低头不语,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夫人抬起头,拉着谢凌辉的手道:“你看我惹你伤心了不是。放宽心,府里已经去请御医诊治,我也会日日诵经,保佑她早日痊愈。”

谢凌辉眼眶微红,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道:“让娘亲费心了!”

大夫人并不搭腔,喝了口茶,伸手理了理鬓角道:“昨儿老爷宣布让我暂时当谢府的家,我这些年一直在佛堂念经,原本早就不管这些事情了,但是既然老爷临危受命,我也只好出来坐镇。我不及你姨娘有手段有见识,这颗心还提着呢,生怕给人家落了口实。”

谢凌辉潋滟的凤目盯着杜向萍的脸,缓缓说:“娘亲这是哪儿的话,原先姨娘当家的时候少不了您出谋划策从旁指点,姨娘还常常夸您是个精干人。”

大夫人轻轻一笑,缓了半刻道:“辉儿,我昨晚查了一晚的账,发现你这檀雾园花销过大了些,除了每月的月银还有额外的书本钱纸张钱和特供钱,更不用说其他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了。”说到这里杜向萍朝谢凌辉看了一眼,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道:“我说句话你莫要在意,你这个檀雾园的花销足够养煊儿两个半桃斋了。”

谢凌辉墨眉微微挑起,但是脸上不露声色,道:“娘亲的意思是……”

初彤瞥了大夫人一眼,心说:这大夫人跟妓院里老鸨子一样的嘴脸,当年林妈妈逼我娘接客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神气,说我花销大啦,淘气惹事啦,妓院养不起啦。我娘拿了一个恩客给的玛瑙簪子才堵住她的嘴。

大夫人道:“你这檀雾园里上上下下也没多少人,我想,每月的月银还是照给,其他的杂项就免了吧。今后你若用钱,直接到账上支钱便是。我们谢府虽比平常百姓富裕些,但也不能忘了勤俭持家。”

谢凌辉点头,俊脸上一派恭顺道:“娘亲说的是,就按照您的意思办吧。”

初彤心中奇道:这个二公子不像是个软柿子啊,怎么大夫人要扣他的钱,他却连屁都不放一个!

大夫人把茶杯放在旁边的小几子上,留神看了绿翘几眼,然后笑道:“前些天我一个远房表亲来京城看我,给我带了一张古画,说是什么顾恺之的真迹,你哥哥知道你喜欢这个,所以特地让我带过来。”说罢招手命丫鬟递过一轴画卷。

初彤眨了眨圆眸,心中暗暗道:俗话说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大夫人送来古画,定是想求二爷办事!此时初彤早已把大夫人看做是妓院的鸨母一般,内心深处隐隐生出一种厌恶之情。

谢凌辉则凤目一亮,双手将古画接过,打开一瞧,只见画上画了一个拿扇子的美人,容貌清羸,神态飘然。谢凌辉举在手中赞叹不止。

大夫人轻咳一声道:“辉儿,你哥哥想用古画跟你做个交换。”说罢一指绿翘:“你兄弟想用画上的那个美人儿换你身边的那个美人儿。”

话音刚落,绿翘勃然色变。谢凌辉凤目闪烁,看了看绿翘又把目光投向大夫人。

初彤精神一振,抻长了脖子等着看戏:“哎呀呀,老鸨子果然开价了!绿翘怕是攀不上二爷这根高枝儿了!”但是转念想到自己意欲跟谢凌辉搞上一腿,那貌美的绿翘必然是个强劲的“情敌”,如果能趁此铲除一个障碍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所以心里免不了幸灾乐祸起来。

大夫人接着道:“你兄弟身边就缺一个聪慧伶俐的丫头,谁知怎么这么巧,他就中意了绿翘。他知道绿翘是你贴身的大丫鬟怕你舍不得割爱,所以花重金巴巴的求了一张古画来换。辉儿,你便成全他吧。”

初彤一边看着绿翘发青的面孔,一边在心中猛点头:“是啊是啊,你便成全他吧!”

谢凌辉略一沉吟,举着画望着屋顶出神。良久,他好似下定了决心,波光潋滟的凤目看了绿翘一眼,然后开口说道:“娘亲,我……”

正在此时,绿翘突然尖叫了一声:“大夫人!”而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绿翘原先跟着二夫人,是二夫人最疼宠的丫鬟,二夫人信得过我,才让我跟了二爷,让我细心体贴二爷。如今二夫人这一病,绿翘自然应该留着二爷身边,尽丫鬟的本分,好好伺候二爷,也不枉二夫人疼我一场!还请大夫人成全。”绿翘一边说着,眼泪一边顺着粉面滚了下来,“绿翘还没还完二夫人的恩情,如今若逼我走,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

大夫人脸色登时一沉,而后又勉强笑道:“你这丫头倒是有孝心。”说罢又把目光投在谢凌辉身上。

谢凌辉眉头微皱,神色颇为为难,看看跪在地上抽泣不止的绿翘,又看看脸色阴沉的大夫人,一时之间举棋不定。

气氛顿时僵了下来,大夫人冷笑一声道:“你驭下有方,丫鬟们都忠心的很呐。我听说前两天你还从外面带回来个来历不明的丫头,辉儿,谢府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还是早点打发出去,别让我为难!”

初彤心中一怒:“呀呀呸的!老鸨子分明没达到目的就生事找茬,好好的又扯到老子头上!”想到如果就此被顺水推舟的赶出谢府固然不错,但是又想到今后不能享受到谢府的荣华富贵,内心中又隐隐有些惋惜。此时她一转头,又看到谢凌辉长身而立站在窗边,神明爽俊,秀色夺人,心中又想:“若是被赶出去,今后也见不到这俊秀伟岸的小公子啦!”

想到这里,初彤鬼使神差一般站出来道:“大奶奶容我说两句。二夫人如今有病,这样让绿翘离开也确实让她为难。不如这样,就先让绿翘在二爷身边再服侍两三年,尽了孝心,她自己也没遗憾了,然后再定夺也不迟。”

众人听到这番话愣了愣,都惊奇的顺着声音望去。大夫人只见一个极有姿容的小丫鬟立在墙角,口齿伶俐,声音清脆,一双大眼睛里透着十二万分的机灵,不由疑惑道:“你……”

谢凌辉赶紧上前一步说道:“娘亲,这就是孩儿带回来的那个小丫头。这小姑娘颇为伶俐,也是我的恩人。孩儿见她父母双亡身世可怜便把她带了回来。娘亲信佛,自然仁善宽厚,她这么可怜,我们便收留她吧。”

大夫人脸色稍缓,刚刚绿翘的一番话让她平白丢了脸面,她自然心中又急又怒,初彤等若给她打了个圆场,让她的脸上略微好看了些,道:“好吧。”而后她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满脸泪痕的绿翘,缓缓道:“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再过两三年再说吧。”说完起身站了起来。

谢凌辉赶忙跟着大夫人身后道:“这画是稀有之物,娘亲请收好。大哥那里我一定亲自去赔罪!”

大夫人脸色仍然阴沉沉的,挥手命丫鬟接过古画,门口的小丫鬟掀起毡帘,大夫人带着随行丫鬟快步走了出去。谢凌辉站在门口殷勤道:“娘亲慢走!”

待大夫人走远了,谢凌辉原本挂着笑意的俊脸瞬间阴沉下来,望着大夫人的背影眯了眯眼睛,转身走进了寝室。

这时紫鸢咬牙轻声道:“呸!老巫婆!”见初彤神色疑惑,便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们谢府的事情你还有所不知。老爷原先有一元配夫人,是名门之女,生了娘娘之后不久便病死了。老爷老家有一姓杜的小吏,听说老爷死了夫人便把自己的女儿送来嫁给老爷为妾,一年后老爷得了个儿子,于是把小吏的女儿扶了正做了大夫人,就是刚刚走的那位。大夫人有几分伶俐,一心想在谢府里争出头,可惜时运不济,几年后谢府里来了咱们二夫人,莫说相貌,大夫人的手段怎及二夫人十分之一?所以不久便在二夫人的挤兑下败下阵来,再加上大爷镇日游手好闲,大夫人索性大小事情一律不管,关起门来镇日吃斋念佛。”

说到这里紫鸢咬了咬牙道:“如今可好,这小人一朝得势就加倍欺负过来了,昨儿才走马上任,今天就来檀雾园又削钱又要人,真让人恨得牙根儿痒!”

初彤点头附和道:“没错!她就是个老巫婆!”心中暗道:“二夫人是个老妖婆,她俩一巫一妖也倒匹配。”

初彤轻手轻脚晃到谢凌辉的寝室,探头望去,只见谢凌辉坐在桌前发呆,桌上的茶已经吃了半盏,初彤自幼在青楼早练就得眉眼通挑,何况又存了和谢凌辉“搞上一腿”的雄心壮志,于是赶忙拿起珐琅茶壶,在谢凌辉用的黑漆嵌螺钿云盖碗里斟满一盏,然后垂首立在一旁。

但初彤这一倒茶却让谢凌辉从神游中醒了过来,心中不由得暗暗吃惊,刚刚初彤在厅前一番机灵的表现已经让他刮目相看,而现在这小丫头斟茶的姿势竟是茶艺中标准的“凤凰三点头”。这个年代懂得茶艺的女子无外乎是大家闺秀、青楼名妓,或者茶楼的茶博士了。谢凌辉不动声色问道:“初彤,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茶?”

初彤看看茶色,侧着头微微想了想说:“闻这个味道,可能是碧螺春。”

谢凌辉点点头说:“是了。”说罢给初彤也倒上一碗,对她招手道,“你来,坐这边。”

初彤在谢凌辉身边坐下,双手举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只觉得沁人心脾,平生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叶,不禁赞道:“好茶!”

谢凌辉眼中颇有意味,单手托腮问道:“哦?好在何处?”双目潋滟,直把初彤看得耳根都微微发烫起来。

初彤定定神说道:“喝茶,饮茶,吃茶,重在一个‘品’字。古人曾评论,吃茶时‘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风生’。”初彤说着说着愈发精神起来,双目闪着熠熠神采,灵动非常:“古诗云‘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茶的最高境界而非解渴之水,更非饥饿之源。这茶喝起来只觉得五内通达,精神爽朗,自然是难得的好茶。”这一篇道理是初彤偷看母亲姚青莲陪人喝茶时候记下的。当时初彤只觉的母亲倒茶时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皆淡雅生辉,不由大为倾倒,把姚青莲的话也记了个清清楚楚。

谢凌辉听完初彤的话更加惊诧,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些?”

初彤有些得意道:“我娘说的。”但后来又意识过来急忙补充说:“我娘原先是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家门败落之后嫁给我爹爹啦。”

谢凌辉点了点头说:“想来你母亲也是个爱茶之人。有诗云‘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说的就是这好茶沏好之后的样子。”接着又问道:“你懂茶艺?”

初彤乖觉道:“懂得一些。”

谢凌辉向外面喊道:“把那套紫砂祥云鸳鸯纹的茶具找出来。”

不久,绿翘托着一只大木盘走了进来,她重新洗脸梳妆,眼睛仍然有点红肿,走进来将盘子放在桌上,里面琳琅满目的摆放着各式茶具。谢凌辉望着初彤微微一笑:“你就将你会的表演给我瞧瞧。”

初彤摇头说:“茶艺因茶叶的种类不同,泡制方法也不同。我只会铁观音的,不会碧螺春。”

绿翘说道:“茶盒子里剩了点铁观音。”说罢拿了过来交给初彤。

初彤说道:“铁观音的茶艺分十二道。第一道,焚香除妄念;第二道,冰心去凡尘;第三道,玉壶养太和;第四道,清宫迎佳人;第五道,甘露润莲心;第六道,凤凰三点头;第七道,碧玉沉清江;第八道,观音捧玉瓶;第九道,春波展旗枪;第十道,慧心悟茶香;第十一道,淡中品致味;第十二道,自斟乐无穷。”说罢演示起来。当时姚青莲教授过她茶艺,但她一心只想出门玩耍只学了个半吊子。此时却心中暗恨当时没有认真一点,否则此时便可以在谢凌辉面前卖弄一番了。

绿翘道:“不过是吃个茶罢了,还搞得这么麻烦,又焚香又烫杯的,真真儿的磨人。”

谢凌辉摇头道:“好茶在品,如此繁复的过程才不至于辱没了它,否则就成了牛饮了。”说罢举起茶杯细细的品了一口。

绿翘原本就委屈,想到刚刚在厅堂上谢凌辉可能就将自己拿去换了古画,于是冷笑道:“是,二爷。我们丫头下人是粗人,不识字,不明白这么文诌诌的理儿。我们喝茶,自然就是牛饮了。”

谢凌辉皱眉道:“不过是说笑,你多什么心。”然后甩手道:“你先出去吧。”

绿翘脸色又变,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转,但看到谢凌辉面色阴沉也不好再发作,只得忍下来抱着盘子退了出去。

初彤见谢凌辉面色不悦,眼珠转了转,拿起白玉提梁壶给谢凌辉添了半盏茶,讨好道:“二爷心情不好?”

谢凌辉轻挑墨眉,凤目盯着她的小脸。初彤道:“二爷您有火气就发出来,千万别控制。”说罢挺起胸膛道:“您就对我发脾气吧,狠狠骂我一顿,气就自然消了。”

谢凌辉微微一笑,喝了口茶,仍然不语。

初彤知道自己马屁拍对了地方,于是继续道:“二爷,那个老巫婆欺人太甚,不积阴德,必定不得好报!我若是二爷,必定到老爷面前狠狠告她一状!”

谢凌辉看着初彤的脸,摇了摇头道:“你切莫生事。”而后略一沉吟,望着天花板悠悠说:“有那么一户人家,男主人原先有妻子,但是不久又纳了一房小妾,那小妾一来便独占宠爱,正室只能忍气吞声。可她不但没有表现出嫉妒生气,反而对小妾表现得十分谦让,从此之后里里外外的人都赞她贤惠。她对男主人变得更加体贴温柔,男主人也觉得她贤良淑德。她上上下下赚足了人心,地位稳如泰山。所以即便是男主人对小妾如何恩宠,但是对她也是极为尊重的。”

初彤立刻会意,点了点头有些泄气道:“看来二爷便真的要忍她了。”

谢凌辉见初彤的关怀发自内心不由对她笑了一笑,那笑容如同满山的春花骤然开放:“还有一个故事。原先有个戏院。有个戏子唱得颇为不错,后来戏班子里又来了一个品貌俱佳的戏子,原来的那个便败下阵来,他自然是不甘心的,韬光养晦,避其锋芒,一边暗地里苦练唱功,一边暗暗策划。结果到了唱戏的日子,他悄悄在对手的茶里放了毒药,毒哑了新戏子,而后代替他登台唱戏,结果大获成功,一夕之间成了炙手可热的名角儿。”说到这里,谢凌辉波光潋滟的凤目骤然闪出摄人的神采,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冷峻和锐利,但脸上仍然淡淡的,静静说道:“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为之以歙而应之以张,将欲西而示之以东。那个正室手段虽然高明,但谋略多有不及,少了一个‘狠’字,所以终究不若小妾荣宠风光,还是落了下风。”

初彤听到这番话频频点头,但身上也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心中暗暗吐舌:我的小乖乖,看来这二公子把老妖妇的狠辣也继承了八九不离十!今后我定要加倍小心,等享受够了荣华富贵,还是早早离开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