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 锦瑟江山之烛影摇红 惊残绿绮无寻处
群山抱翠云飘渺,静湖映月雾氤氲。
初彤随王琅跟着商队行了两日,因着有时要在外头骑马,她一直都身穿男装,脸上涂了麻子易容。草原白天的气候尚能忍耐,但到了夜晚便寒气逼人。初彤披着斗篷还嫌冷,便找出那件装了金银财宝的棉袄,到夜晚便披在身上。那棉袄虽是四年前初彤从旧衣店里买来的旧物,但一来当初买的时候便不十分合身,大了不少;二来经过一系列的变故,初彤清减了许多,所以还能勉强能裹在身上御寒。
这一日太阳落山后,商队在一处湖泊边驻扎下来,开始点篝火烧晚饭,一时间炊烟袅袅,饭菜飘香。奔波了一天,初彤有点精神不济,只草草吃了两口。王琅见状便道:“你早点歇着吧,横竖再走两日,我们便能到连仓山的脚下了,我说的名医就住在那里,你身子不舒服也再忍耐几日。”初彤点了点头,站起来准备爬回马车睡觉。正在此时,只听旁边传来“嘿!嘿!”两声喝彩,紧接着传来一热烈的手鼓声和银铃声,清脆非常。初彤抻着脖子望去,只见附近的一处篝火旁站起一位身材妙曼的夷族少女,面上戴着轻纱,只露出一对水灵灵的眼睛,睫毛浓密似扇。身上虽穿着狐狸皮做的袄裙,但那兽皮之下的娇躯似是未着寸缕。她手中拿着一面镶了银铃的小手鼓,脚下踩着节拍,在篝火旁跳起舞来。一个夷族的中年男子盘腿坐在篝火边拉琴,口中还喃喃的哼唱着。
周围一阵骚动,人们纷纷围了过去。少女在众人面前舞得更欢,脚下的步伐踩得更快,身姿灵巧,快速旋转时露出裙下雪白的大腿,春光撩人,若隐若现。男人们不由得口哨横飞哄然叫好。
王琅一边看着少女的舞姿一边喝酒,余光望去,只见初彤坐在他身边呆若木鸡,瞪圆了一对明眸死死的盯着跳舞的女郎,神情颇为惊愕。他低笑了一声凑过去道:“胡姬善乐,夷女好舞。这是夷族的巴和舞,热烈奔放,含义是庆祝打猎归来,女子身上仅穿一袭兽皮,手中拿鼓欢快旋转跳跃,比起大周的《屈柘枝》和《春莺啭》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风味了。”
初彤听罢侧过脸来,双目盯着王琅,眼中饱含钦佩。王琅一愣,心中有些得意,抿嘴笑了笑刚想再说些什么,此时只见初彤又佩服又惆怅道:“夷婆子真是了不起,晚上这样冷,她竟然能光着大腿蹦来蹦去,她就不怕得老寒腿么?”
王琅的笑容顿时一僵,良久轻咳一声道:“我想她是不怕的。”
那少女跳了一阵,脚步逐渐向外侧移动,她拿着手鼓几个旋转便跳到了王琅面前,转身便做了一个柔软的下腰,依稀露出胸前的胜景,众人掌声雷动,口哨不断,气氛一时间推上了高潮。少女又围着王琅舞了几下,媚眼如丝,动作轻佻。她脸上的轻纱随着她的动作起伏,更添了几分神秘。
初彤心道:“哎呀呀!如此风骚的小妞儿,若是肯到妓院做生意,每天那么跳上几段,那恩客还不都把门槛踏烂!”她想着便看了王琅一眼,只见他端着酒杯,眯着眼睛摆出一副风流做派,篝火将他那俊逸的脸更衬出几分倜傥魅惑。初彤登时一撇嘴,不屑的错开目光,心道:“哼,男人都是一路货色,见到美貌的小妞儿定然是要流哈喇子的。”
此时只听鼓声和乐声愈发急促,少女突然一把拽掉了脸上的面纱对王琅妩媚一笑,周围又是一片喝彩。初彤和王琅具是一愣,这跳舞的女郎竟是那日在小镇马厩旁遇到的那个夷族少女。
只见那少女摘了面纱之后,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朵红花,笑意盈盈的递到王琅面前,众人登时一片嘘声,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直直的朝王琅射了过来。有的喊:“这小白脸太他妈有艳福了!”;有的喊:“美人儿,把花儿给我吧!”;还有的冲着王琅喊道:“是爷们儿就接下来嘿!”这广袤的草原一时间好似开了锅。
王琅盯着这红花愣了半晌,他忽然微微一笑,对女郎摇了摇头,伸手便将初彤揽了过来,凑过去便在她脸上香了一口,初彤登时全身一僵。周围瞬间响起倒抽气的声音,众人纷纷议论道:“这俊美的男人竟然是个断袖!他宠的小倌竟长得如此难看!”
那少女也是一怔,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将初彤打量一番,高高抬了下巴颇有轻蔑初彤之意。被拒绝之后她倒也豪爽,将红花丢在地上,挥挥手转身走了,只是皱着柳眉,神色颇为不悦。有几个起哄的泼皮拿着红花,跟着她身后鬼哭狼嚎道:“美人儿!别走啊!春宵一刻值千金!老子是个精壮的男人,包准伺候你一夜风流!”那少女理都不理,一头便钻进了马车。
不消一时半刻,原本聚在一起的人便散了个一干二净。初彤见王琅仍揽着她不由有些忸怩,她微微挣扎了几下,王琅却没松手,他忽然敛容道:“伤人家姑娘的心总是不好的。我明摆着拒绝那红花,等于当众落了她的脸面,她必然要伤心;我若接了那红花,过后又不肯做……做那云雨巫山之事,她必然也要伤心。我想来想去,只有刚才的做法最妥当,横竖保存了她的颜面……”说着他低头深深的看了初彤一眼。
初彤心道:“你保全她的颜面,倒让老子的颜面扫了地。”她又挣扎两下未果,只得干笑两声,缓解尴尬道:“是,是,王公子怜香惜玉,保存了颜面,保存了颜面……不过,我看那夷婆子腰是腰腿是腿的,王公子怎么没接了她的红花?莫非你不爱这个调调?”
王琅听了这颇具“爷们儿”特色的话脸色又是一僵,忽然眼睛闪了几下,嘴角勾出一抹笑,重重点了下头道:“是,王某不爱那个调调。”说罢他俯下身,气息越来越近,下一刻,柔软的唇便贴了上来。
初彤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她心乱如麻,竟一把将王琅推开,站起身蹭蹭跑了几步,而后结结巴巴道:“王,王公子,我我我肚子疼,去上个茅厕!”说罢便一头钻进了湖边的草丛中。
初彤跨进草丛深处,只觉得胸前跟揣了一只小耗子一般上下挠心,不由得沿着湖走了一段,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抱着胳膊蜷起腿,将脑袋埋了进去。这些天她与王琅朝夕相处十分融洽。王琅偶尔拉一下她的手或揽一下她的腰,但一直都发乎情止于礼,这些时日初彤虽逐渐振作但情伤犹存,又加之身中剧毒,故对未来并没有打算,只觉得自己每过一天都是赚的,可今日这一吻倒狠狠地提醒了她。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晃了晃脑袋,右手托着腮帮子想道:“原先无聊时看过几本才子佳人的风月小说,什么莺莺、金莲、杜丽娘,通常来说,倾国倾城的女子被帅郎君救下之后,多半是以身相许的。如今我跟王公子之间的光景也大致算得上英雄救美……如此说来,老子难道要成就一段佳话?”她刚想到这里,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谢凌辉的脸,心中不由一痛,奋力挥了挥手,好似要把脑子里的画面赶开,而后定定神,又换了左手托腮,心中想道:“如今我背着株连九族的大罪,王公子至多把我养在外头做个小老婆……”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手隔着棉花摸到了那硬硬的碧玉匣,精神不由一振,心想:“如今我已经得了这碧玉匣,若再把那白玉匣找到了,老子便是富甲天下的大富豪了!到时候王公子想要多少钱,我便给他多少钱,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我便给他买什么样的姑娘。这世道,天仙多得很,还怕找不到他可心的女子么?”想到这里她不由心中一宽,身上也轻松起来。
此时忽听一阵喊杀声传来,紧接着斜坡之上骤然亮起无数支火把,哒哒的马蹄声如急雨一般,似有百十多人,喊声呼啸,令人心寒。
初彤登时吃了一惊,心道:“我的妈!莫不是谢凌辉派人来追杀我了?”她想都没想便往外跑,出去一看眼前的景象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时间虽只有短短的片刻,但外头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宁静安逸的场景已不复存在,几股二十多人组成的马队冲杀下来,直奔到马车前劫掠货物,遇人便砍,商队中并不乏骁勇之人,抄起兵器与之拼杀,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草原上鲜血四溅。
初彤吓得腿脚有些发软,猫身躲进草丛,一边缓缓移动身体一边寻找王琅的身影。心中颤道:“前些天王公子说过这草原一带有马贼出没,专劫持过往商队,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呀呀呸的,看来老子霉星高照,今日便遇上马贼了!”她心中一边暗暗咒骂,一边暗自观察情况。只见马贼人数众多且彪悍善战,商队登时溃不成军。
忽然,人群之中冲出一个骑着骏马的黄衣少年,宽袍大袖,手里拎着一把雁翎刀,火光将那原本阴柔的脸映得格外英挺,他身边还跟着三个骑马的侍从,几人一边砍杀马贼眼光一边四处寻找。那少年眉头紧锁,焦虑之情溢于言表。初彤心中顿时一喜,“噌”的一声从草丛里蹦了出来,一边躲着刀光剑影一边挥舞着双臂,口中大喊道:“王公子!王公子!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人声鼎沸,喊杀声四起,王琅没听见初彤的呼唤,目光仍四处寻找。初彤心里着急,不由得又往前跑了几步,忽然背后似乎被什么人一抓,将她拽了一个趔趄,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举起来扔进了一顶木制的牢车,紧接着那门便“咣当”一声关上了。初彤被摔得头晕眼花,她支起身子,只见这牢车之中已经关了几名男女,每人具是神色惊惶,瑟缩的团在角落。两个身材壮硕彪悍的男子守在牢车门口,将抓来的人推推搡搡关入牢车。
初彤大感不妙,此时牢车大门又开,她刚想抓个机会蹿出去,她身旁的一个瘦小男子已先行一步,只往牢门冲去,只听“啊”的一声,守在门口的马贼手起刀落,转瞬间那瘦小男人便身首异处倒在血泊里,身子还挂在车上,但脑袋已滚到地上,打了两转,不再动弹了。车上的人完全惊呆了,登时便有女子小声哭了起来,其余人皆掩上双眼不敢再看。这一举动无疑杀鸡儆猴,人们吓破了胆,顿时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这时只听其中一个马贼道:“我看这一车关的人差不多了,先押回去得了。”
另一个点头赞同,拿了一把大锁将门锁了个结实,然后赶着车往回走。初彤心中叫苦,但她不敢出声,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王琅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半个多时辰后,牢车在一处营地停了下来,只见此处大大小小近二百个营帐,篝火点点,一派繁忙。营地里的马贼见到同伙胜利归来不由欢声雷动,从四面八方簇拥过来。车上的一干男女身体全如筛糠一般,初彤抱着双腿,心中愈发惊恐。
马贼将牢车带到一处营帐前,把车门打开道:“都他妈的给老子滚下来!”而后伸手拽住一个最近的人,如抓母鸡一般把他揪了出去,随后“呸”了一声道:“难道都让爷爷亲自动手不成?”
初彤见状立刻从牢车里跳下来,马贼一把将她推进了营帐。初彤定睛一瞧,只见帐子的角落中已蹲了几个男女,双手抱头蜷缩在一起,初彤学着他们的样子蹲坐下来,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随机应变逃出生天了。不一会儿帐子里的人多了起来,林林总总大概二十几人,初彤瞥见自己身旁蹲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她趁看守的马贼不注意的时候便轻声问道:“这位大哥,你知道他们把咱们抓到这里是做什么吗?”
那男子一脸苦相轻声道:“男人捉来做奴隶,女人下场更惨,连妓女都不如!”
初彤心尖骤然一跳,登时便不再说话了。
过了半晌,两个马贼嬉笑打闹的从外头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一见屋里的情形便哈哈大笑,对看守的马贼道:“侯三儿,这回来的有什么好货色没?”说着抓起一个女子在烛光下仔细观察相貌,那女子吓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只会说:“大爷饶命。”
侯三儿长得尖嘴猴腮,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显得格外猥琐,他打个哈哈道:“别提了,老子刚刚看了一遭,没有美娇娘,都是些下等货。”
一个身穿蓝衣的马贼道:“在附近埋伏时,不是依稀看见个穿兽皮的小妞儿跳舞吗,怎么没抓来?”
侯三儿道:“别提了,那婆娘厉害得很,杀了两个弟兄,自己跑了。咳,这回还有个小白脸杀了咱们不少兄弟……”
那抓着女子的马贼淫笑道:“他奶奶的,不管死了谁,这趟劫了个大丰收,老子现在浑身难受,就想找个小娘们儿给暖暖脚,乐呵乐呵,如今我看这个就不错。”说罢朝身边那两人看了一眼,三人眼神暧昧,齐齐大笑起来。
笑罢那侯三儿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道:“大罗,你先别忙,我刚想起,今天大当家的吩咐下来,让抓回来的人先别动,他那新纳的夫人要选几个丫头回去伺候她。”
大罗悻悻的放下手里的女人,瞪着眼骂道:“操他妈的!大当家现在好像给灌了迷魂汤,那婆娘说什么他都听,老子整天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不就为了这会儿舒坦吗!”
那蓝衣马贼咧嘴一乐,道:“若我能有个那样青葱似的小媳妇儿,我他娘的也什么都听她的!你没听到过那个小声音吗?听着全身都发酥。”
大罗听罢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骂道:“你他妈的就这点出息!”
正在笑骂间,帐子忽然撩开了,从外款款走进一个美人,瓜子脸,檀口杏眼,薄施脂粉,带着三分风流。梳着高高的云蝉髻,头戴点翠凤凰展翅步摇,斜插着赤金镶珠花簪,鬓角戴两朵紫色绢花,身穿黛蓝底子五彩花卉纹样的出毛斗篷,双手插着貂皮暖手筒,珠光宝气,一派富贵。
那三个马贼见到她立刻敛了笑意,恭敬道:“大夫人!”但眼神不自觉的朝她身上飘去,露出几分销魂迷醉的神色。
那美人瞥见那几个男子猥琐的神色却不恼,目光中隐隐含了几丝得意和轻蔑,略点了一下头。
初彤听到动静忍不住用余光向四周瞟去,她见到那美人登时全身巨震,手脚一片冰凉,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被谢凌辉逐出谢府的绿翘!
侯三儿见状急忙上前殷勤道:“大夫人,抓来的都在这儿,您慢慢挑。”绿翘缓缓踱步,她走到谁跟前,侯三儿便上前扯起那人的头发,让她看个仔细。
绿翘挑来挑去都不满意,一会儿皱眉道:“看着就不带伶俐相”,一会儿挑起眼角道:“怎生得头脸这般不干净?”,一会儿又摇头:“这女子长得这般粗手大脚,简直就是个男人,怎能做贴身丫鬟?”最后挑来捡去也看到可心的,冷哼一声便要走,此时她一下子瞥见人堆之中蹲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容貌黑丑,满脸雀斑,但眼神却灵动非常,那神态就像自己在谢府中的冤家仇人!她不由停住脚步,死死盯了那少年一会儿,而后伸手一指道:“就他吧,看着还有几分机灵,能当个随身的小厮。”
侯三儿听罢立刻走到初彤面前,一把将她拎了起来,跟在绿翘的身后出了营帐。绿翘昂首挺胸,缓缓而行,一路上不时有马贼色迷迷盯着她叫“大夫人”,她微微颔首,拿捏着架子,端的一派豪门贵妇的风范。绿翘径直来到一处帐篷前,掀开帘子钻了进去,侯三儿拽着那初彤紧随其后。
那帐子在外看质朴无华,但帐内却极度精美奢华。地上铺着雪青织牡丹纹样的长毛地毯,放几个湘妃色金钱蟒大坐垫,散在地上犹如几朵盛开的大花,地毯中央摆一矮短的弓腿茶桌,茶桌上蹲了一只鎏金麒麟,口中缓缓吐着青烟,引来一脉茉莉花香。帐子左侧立一个蟠龙雕花的柜橱,柜橱旁设一梳妆台,硕大的镜子剔透明亮,台子上摆了胭脂水粉木梳等物,还有几样钗镯佩环,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戴得起的。帐子右侧有一张铺了雪白狐狸皮的美人椅,放一浅绿色弹墨引枕。帐子中后方则立着一方嵌螺钿彩绘的八扇屏风,上绘八仙过海图,屏风后似设有一床,但隐隐约约看不真切了。
初彤打量了一下四周,心中暗道:“啧啧,绿翘确实是会享受,这屋里的陈设虽比不上谢府,但在这蛮荒草原之地也属难得的富贵啦。”绿翘走到美人椅处坐了下来,挥了挥手对侯三儿道:“你下去吧。”
侯三儿转身退下。绿翘随手拿起一只手炉,看了看面前垂首而立的人,冷着声音道:“从今儿起你就开始伺候我,日后端茶倒水都给我精心着点,否则小心脖子上的脑袋!”初彤暗自吐舌道:“乖乖,绿翘倒是好大口气,当初我在谢府也只不过敢说‘仔细你身上的皮’,如今她直接便往脑袋上招呼,这个气度确实是不一般的。”
绿翘说罢斜眼看了初彤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
初彤心说:“坏了!我要一张口说话,她必定能认出我到底是谁!”她灵机一动,抬头看着绿翘,口中一边发出“啊吧啊吧”的声音,一边指手画脚奋力比划。
绿翘一怔,而后蹙眉冷笑道:“原来是个哑巴!”
刚说到这里,帐帘又掀开,从外走进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剃着光头,牛眼虎鼻,连鬓的络腮胡子,歪着大嘴,一脸的匪气,凶悍非常,见到绿翘嘿嘿笑道:“他娘的,还是老子有艳福,回来有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等着。”说着走到绿翘身旁坐了下来,揽着她的腰肢便往她脸上吻。绿翘杏眼中掠过一丝厌恶之情,但脸上却故做出妩媚之色,横了他一眼,半推道:“这儿还有我刚挑出来的下人。”那歪嘴大汉一挥熊掌对初彤等道:“你下去,在门口等着。”
初彤求之不得,赶紧退了出来。定睛望去,只见外面仍是一派热闹场景,马贼们喝酒吃肉大肆欢庆。有几个马贼在不远处搜一个老头身上的财物,见老头指上戴着一枚戒指,登时面露喜色,举起大刀便将老头的手指生生剁下,那老头“啊”了一声便疼晕了过去,马贼却将戒指捡了起来,用衣服将血迹擦干净揣进了袖子。此时又传来哭喊声,一个女子从一个帐子里衣衫不整的跑了出来,有几个马贼在她后面嘻嘻哈哈的追赶,而后扑过去一起将那女子拖了回去,那女子哭喊挣扎,马贼却哈哈大笑。
初彤只觉得汗毛都立了起来,马上立在帐篷旁不敢轻举妄动了。不一会儿,绿翘的帐子里就传来男女的呻吟声,初彤神态自若,只不动声色的打量四周,只见四面八方皆有马贼看守,若想逃脱,难入登天。站了一阵,那歪嘴大汉心满意足的从帐子里钻了出来,而后绿翘唤她进屋打水伺候。
初彤掀开帘子,只见绿翘披了件外衣呆坐在镜前,发髻散乱,脖颈处红痕点点,初彤想起那匪气丑陋的大汉,不由对绿翘有了丝同情,端着铜盆走了过去。绿翘正茫然失神,想到自己美貌风流,原先在谢府每日对着情郎过得是何等富贵旖旎的日子!原本她能留在二爷身边做稳姨太太的位子,但姚初彤那贱人一出现便毁了一切!她被二爷赶出府便如丧家之犬,被家里人卖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做了小妾!她不甘心,因着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厮频频对她示好,她便卷了钱财跟他私奔。没想到在边陲小镇,小厮拿了银两跑了,她被抓来做了马贼的压寨夫人,在这荒凉之地日日如同妓女一般!她想到那熊一般的男人人刚刚在自己身上的一通发泄不由一阵厌恶,抬头便看见初彤端了盆水站在她面前。
她越看越觉得面前的这小哑巴神态酷似她不共戴天的仇人,看着看着不由怒火丛生,一扬手,只听“啪”的一声,铜盆被她打翻,热水泼了初彤一脸一身。紧接着绿翘如疯了一般扑过来抓住初彤撕打,口中骂着:“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人!是你!就是你毁了我!毁了我!”
初彤一边闪躲一边护着脑袋,她满脸是水,厮打中脸上易容的颜料被蹭了下来,露出原本白嫩的皮肤。初彤并不自知,还一味闪躲,只见绿翘表情骤变,她盯着初彤看了片刻。紧接着忽然仰起头咯咯大笑起来,直笑到前仰后合,而后一把揪住初彤的衣襟,眼中射出无限怨毒的目光,恶狠狠道:“姚初彤!是你!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初彤登时一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梁骨散开,知道绿翘已经看穿了她的西洋镜,再装也没有意思了。她定了定神,看着绿翘怨毒的双目哈哈笑了一声道:“绿翘,好久不见,你倒潇洒,做了马贼头儿的压寨夫人,也是风光无限啊。”
绿翘浑身颤抖,她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咧开嘴笑了起来,目光阴惨惨道:“是啊,我风光无限,你这二爷身边的红人怎的也跑到我这儿来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啧啧啧,难不能二爷有了新欢,也将你逐了出来?”
绿翘的话让初彤心尖一痛,但脸上仍做若无其事状,冷笑道:“我是被赶出来了,倒不如你好命,寻到了个如意郎君。”
绿翘表情登时一变,紧接着哼了一声,表情恶毒道:“姚初彤啊姚初彤!你如今落到我手里还神气什么?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在谢府执掌内务的副小姐?你以为你还是说一句话所有丫鬟老妈子都点头哈腰的大丫鬟?你以为你还是那钩钩手指头二爷便神魂颠倒的小佳人?哼哼,当初你从中挑拨,二爷对我日益冷淡,而后你委屈掉几滴泪,二爷便毫不留情的把我扫地出门!你好大的本事啊!你逼得我走投无路,只想寻死!”
初彤听了绿翘的话反而格外冷静下来,想到自己身受剧毒反正已时日无多,事已至此就这样豁出去又如何?她笑了几声,舒了口气道:“诉苦也诉完了,你到底想怎样?”
绿翘又咯咯笑了起来,杏眼忽闪了几下,阴笑道:“想怎样?你猜猜看,若是外面那群男人见了你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会怎么样?”她说着突然扯着脖子大叫起来:“来人呐!来人呐!”
初彤吃了一惊,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一边惊惶的向四周看去。门口并没有人奔进来,外面仍是一派喧哗。绿翘仍拼命挣扎张口欲喊,初彤跟她扭打在一起。她死死捂住绿翘的嘴,眼中寒光闪烁,瞬间动了杀心。
绿翘此时也红了眼,伸手便抓初彤的脸,初彤侧过脑袋对着绿翘的膝盖就是一踹,绿翘吃痛,眼里泪滴迸溅。正在此时忽听“咚”的一声,一个壮硕的身体从帐帘处倒了进来,重重摔在地上。初彤和绿翘登时一呆,赫然发现倒进来的人是那个歪嘴大当家!只见他脖颈处插着一只匕首,手脚轮番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紧接着从外蹿进二十几个马贼,手中提着钢刀,表情凶狠非常,为首的一个便是那看守俘虏的侯三儿!
初彤和绿翘惊疑不定,不由得住了手。
一个马贼上前检查了一下歪嘴大汉的尸首,而后对侯三儿道:“三爷,歪嘴已经没气儿啦。”话音刚落一众马贼皆欢呼叫好。
侯三儿仰面大笑,那脸上的伤疤愈发狰狞,他笑罢吐了口唾沫,恨恨道:“好!干得好!老子平日里受这歪嘴的气还少吗?如今亲眼看他上西天,真是痛快!”说完斜眼一看周围的人,得意道:“歪嘴和他一干亲信全都让咱酒里下药送了西天,他娘了个屌的,如今大当家的位子也轮到我侯三儿坐坐!有我一天在,决不让兄弟们吃亏,我侯三儿吃干的,决不让各位喝稀的!”说罢一手拉开身边的蟠龙柜,翻出里面各色包袱向外一抖,只见里面哗啷啷抖出几十锭大大小小的金银元宝,晃人眼目。侯三儿一挥手豪爽道:“兄弟们拿去分了吧!”众马贼欢呼一声争抢不停。
此时侯三儿转过身,眼光色迷迷的只盯在绿翘身上,尤见她发髻松散衣衫不整更感觉口干舌燥,狞笑几声上前道:“歪嘴归了西,这水葱似的夫人也便跟了我罢!”众马贼听罢皆别有用心的大笑起来,纷纷道:“如此说来就不打扰大当家的好事了。”说完立刻向外走,临走时也将歪嘴的尸体拖了出去。那侯三儿早已急不可耐,上前两步一把搂了绿翘的腰便将她往屏风后扯。
初彤见到如此情形自是求之不得,拔腿就跑,余光一瞥,只见绿翘挥舞着双臂尖叫道:“初彤!姚初彤!你给我回来!”而后又喊道:“跑出去的是个女人!是个女人!”侯三儿欲火焚身,哪里还管得了初彤是男是女,一个翻身便把绿翘压在了身下。
初彤行至门外,忽听里面传来一声凄惨的呻吟,紧接着便是侯三儿的淫笑,她原本想快些逃命,但脚却硬生生迈不动步了。她一直都很讨厌绿翘,甚至刚刚对她已动了杀意,但此刻她心里竟有种莫名哀伤的心绪。她思考了一阵,终于一咬牙又进了帐子,从靴中取出一把匕首攥在手中,缓缓走到屏风跟前。
初彤偷眼望去,只见侯三儿正压在绿翘身上喘息不断,她深吸了一口气,左手猛地抓住侯三儿的头发,紧接着右手横握匕首在他脖上奋力一划,登时割断了喉管,热血喷溅,惹得绿翘不由一声尖叫。
初彤举着匕首冷冷道:“绿翘,要么你现在收拾一下跟我逃出去,要么就在这里等着别的男人压在你身上!”
绿翘深吸了几口气,哆嗦着将侯三儿从她身上推开,死死盯着初彤的脸,沉吟片刻咬着牙轻声道:“好,我们走!”
绿翘将脸擦干净,又换了身衣裳,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便和初彤离开了帐子。折腾了大半天,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马贼们抢了商队又经历一场内讧,也是人困马乏,只留下几个巡夜的看守,其余的皆去休息。绿翘避开众人视线,带着初彤轻车熟路的来到马厩旁,而后低声说道:“我们一会儿便从西面的那个寨口出去,那守夜的人是个酒鬼,今日必定醉死了。”
初彤点了点头,二人牵了马轻手轻脚的向西边走去。那西寨口的守夜马贼果然已抱了酒坛呼呼大睡,初彤心中顿时一喜,连忙跟绿翘将寨门打开,而后翻身上马准备逃命。绿翘毕竟是娇娇弱女,骑术不佳,上马的时候一脚踏空,“哎哟”一声跌下马来,无意间踢翻马贼手边的酒坛。这样的动静立刻引起他人的警觉,只听一声大喝:“什么人!”紧接着便有人抄起火把向这边奔来。
初彤此时已身在马上,见到此情此景心都揪到了喉咙处,只见绿翘刚从地上爬起来,忽然一支冷箭“嗖”的飞来,一下便射中了绿翘的右后肩,绿翘疼痛难忍,但仍挣扎着向初彤走来。初彤见有箭射来登时大惊失色,立时便要策马狂奔,但又转念想到:“既然老子已答应绿翘要一起逃出去,便不能没有义气。”想到此处伸手一拉绿翘的胳膊,硬生生将她拽到自己身后,喊了一句:“抱住我!”便一夹马腹扬蹄而去。
半夜里初彤看不清景物,只仰头看见天上的北斗星,便催着马向正北方前行。她身后开始还有一阵喧哗,但渐渐的,喧哗全都甩在身后,只有满耳呼呼灌进来的风声。初彤策马狂奔了一阵,忽然感觉背后的人手一松,她一回头,只见绿翘已经一头便栽了下去。初彤慌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几步赶过去将绿翘从地上扶起来。把她搂在怀里晃了晃道:“绿翘,你没事吧?”
借助微弱的月光,初彤只见绿翘神色萎靡,闭目不语。她忽然感觉手上一片粘稠,定睛一看登时倒抽一口冷气,那箭入肉极深,再加上刚刚那一跌,箭头已穿了个通透!
初彤知道绿翘恐怕时日无多,忙连连拍着她的脸,呼唤道:“绿翘!绿翘!”
绿翘缓缓睁开眼,看到初彤呆滞了一会儿,紧接着竟哈哈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流泪,咳嗽了好几声,奋力说道:“我常常想自己蹬腿闭眼那天身边会守着谁,没想到竟然是我梦中都惦着扒皮吃肉的仇人!哈哈哈哈,老天爷!老天爷!你真会开玩笑!”
初彤沉默不语。绿翘笑过之后又盯着初彤的脸看了一会儿,颤抖的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脸庞道:“我是那么美,那么美,二夫人说过我是谢府里最俏丽的丫鬟,我能做二爷妾室。姚初彤,我只求做二爷的一个妾室便足够了,我不碍着你的事,你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赶尽杀绝!”她恶狠狠的盯着初彤,而后哀哀一叹,喃喃道:“二爷也是个狠心无情的……我为什么那么薄命,那么薄命……”
初彤蹙了一对眉,摇了摇头叹道:“绿翘,对你赶尽杀绝的不是老子,是你自己……你仗着比别人生得好看些,一心想凭着容貌飞上枝头,你他妈的真的很蠢,漂亮有时候一文不值!你把所有都赌在这上头,通输通赔!你薄命,是因为你不惜命。”
绿翘听了一愣,流泪流得更凶,她忽然急速喘息了几下,又哈哈大笑了几声,而后双目瞪着天空喃喃道:“老天爷,我下辈子纵然生得丑,也要,也要做官宦人家的小姐!”说完她缓缓歪了脑袋,一行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初彤抱着绿翘的尸体有点发愣,她很讨厌绿翘,但此时眼眶却有点湿,心道:“这世界委实奇怪得很,老子跟绿翘原本是你死我活的仇人,后来竟成了盟友,后来她死了竟然是老子给她收尸!”想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兔死狐悲,口中念道:“若万一我身上的毒不能医,我死的时候身边剩了谁呢?”她苦笑一声,将绿翘放平,解下绿翘身上的斗篷给她盖了头脸,拎起绿翘出门时收拾的包裹,然后头也不回的上马,继续向北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