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为你归来
虚、空、破、灭……
宇、宙、粉、碎……
杜小曼站在无尽空洞中,仿佛过了无数个亿万万年之后,她才,僵僵地,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
北岳帝君淡然地道:“哦,就是出了点小差错。你不是她。”
云玳与云霓又一左一右按住了要暴走的杜小曼。一旁的鹤白使走上前来。
“这其中原委,便由我来解释吧。”
鹤白使的解释真是简单、明了、通畅、易懂。
杜小曼听完,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冷静地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
“就是说……唐晋媗的转世,名叫杜晓曼,生在己酉年十二月二十五,换成公历是19XX年2月4日。但是你们没找到她,然后发现了和她隔了八十多年,生在丁丑年八月二十五,也就是19XX年9月26日,很不幸名字只差了一个字还念起来是一样的我?”
鹤白使露出“你懂了我真欣慰”的表情,颔首:“不错,因为你们二人一个生于己酉年丁丑月的二十五,一个生于丁丑年己酉月的二十五。当时我们未找到她,以为是簿册记载出了差错,写倒了年月,便这样查找,就发现了你。名字只差了一个字,也以为是记录笔误……”
“八十七年也差太多了吧!”杜小曼的咆哮终于爆出,“你们当时不能与时俱进看看西洋公历吗?都要差出一个世纪了,画风能一样吗?换成公历,一个是2月,一个是9月,她水瓶座我天秤座好吗?我哪点像水瓶座了!”
北岳帝君淡淡道:“座?那是什么?凡俗西夷之物?天庭从不感兴趣。”
明明是魂魄状态,杜小曼却感到喉咙口涌上一股腥甜。
“所以我就这么撞上了?话说,我出的那个车祸,该不会也是你们安排的吧!”
“不是。”鹤白使否定,“乃你命当如此。”
“一会儿是我为男人自杀,一会儿又是我命当如此,呵呵呵——”杜小曼呲出森森的牙,“你们如此神通广大英明神武的神仙,怎么会犯这种错误?一个活人都找不到,还找错人,还差了八十多年找错人!还把一个天秤座错当成水瓶座!”
“本君方才已经说了,”北岳帝君又淡淡开口,“那种凡间乱七八糟的东西,天庭众仙皆无兴趣。”
“错了还这种高贵的姿态呀!”杜小曼被云玳和云霓按住,未能跳起,“你狮子座吗!”
鹤白使道:“不得对帝座无礼。”北岳帝君一挑唇:“松开她,本座岂与一凡俗之魂计较尔。”
九天玄女亦向云霓和云玳示意,两位仙子犹豫着解开明显在发狂状态的杜小曼的禁制,唐晋媗及时地道:“大约……也有我的一部分责任。我本当生于京师,但那个时候不太平。家父原是顺天府衙门里一小吏,曾帮一位与革命党有关的商人脱罪。西太后与光绪皇帝死后,朝廷与衙门中的人也有替换,有人趁机提起此事,说家父有串通乱党之嫌。家父救的那人也的确是与兴中会有些关系,他劝家父说,时值风雨之秋,朝廷恐怕撑不了多久,不如趁机到海外避祸。家父在他的安排下,带上正有孕的我娘,连夜逃出京城,从天津坐船,到了旧金山。”
崔判翻阅簿册:“不错,尔父杜祐,本当卒于庚戌年九月,因活广东商贾裘崧一族十五人,延寿两纪。”
鹤白使道:“原来是到了西夷之处。难怪找寻不到。”
唐晋媗道:“而且……我是在教会医院出生的,是否也会……”
在场众仙表情皆很复杂。
北岳帝君道:“记得本君与你打赌时,便告知了你,某年某岁时,会有一关,倘若过了这关,本君愿赌服输,且你能延寿一甲子,享人瑞之乐。虽你一直未寻到你,但以你活的年岁,本君并未食言。”
唐晋媗笑一笑:“帝君所说的那一关,是六十年前的甲午年吧,就是我四十四岁那年。其实您说的那关,并没有因为我身在海外而消失,还是发生了。只是我自己闯过来了。”
杜小曼放下了抓狂,八卦地问:“能不能详细说说呀。”
赢了北岳帝君的过程,她真的很想知道!
真·唐晋媗·杜晓曼姐姐,不单赢了,还活了一百零四岁,经历那个最动荡最波折的年代,真是太帅了!
想起自己以前常常在心里吐槽唐晋媗是个懦弱的女子,杜小曼就深深羞愧。
唐晋媗向她嫣然一笑:“这要从我年轻的时候说起。对我来说是劫数的那个人,同样是华人,姓李。”
崔判又翻了翻手中簿册:“不错,命书亦有记载,你年十九时,当逢书生李昉。”
唐晋媗道:“对,他是叫李昉。”
杜小曼暗暗对那本小册子投以关注视线,这么厉害,连跑到海外,都要按照剧本来走。不知道这个上面会不会有……
崔判的视线忽然转向她,和蔼一笑:“小姑娘,你是生魂附体,不在轮回之内,故而你的定数未经地府安排。”
也就是说,这本册子上没有她。
北岳帝君淡淡道:“你没有定数。”
杜小曼头皮一紧,继而又在心里冷笑两声,是么?那玄女这边的人选,北岳帝君那边的人选,又是怎么回事呀?
是了,这位神仙手中的册子,如此厉害,是不是也写了那个李姓男子后面会出幺蛾子,所以唐晋媗的转世才会又遭遇劫数?
根本就是神仙们都安排好的嘛,天命难违,什么赌局,根本就不公平!
北岳帝君又淡淡道:“即便或有安排,路怎么走,决定权一直在你自己手中。”
杜小曼尚未发问,崔判又开口:“帝座所言甚是。凡人一向以为,所谓天命就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早已定好。其实不然。世上无数凡人,一生几十载,地府天庭仙官神官有限,一笔笔详录,不甚可能。不过是定下生于何年何地,父母何人。有因缘牵连者,将会遇上,大运关生死关,拟定一二。一步步怎么走,过程如何,皆看凡者自己作为,功过有录,福寿或抵或增。不过兜兜转转,都脱不出一个局面,就如日月轮转,皆在宇宙之内,江河奔流,终归四海之中。所以凡人或云,命有天定,或命自我立。其实皆算正确。”再看向唐晋媗,“譬如你与李生,的确命簿记录会有姻缘,但你若不予理会,机缘又可不同。”
杜小曼眨眨眼,就和打游戏选剧情线一样?
唐晋媗道:“那我是随了这段缘分的。李昉当时还是大学生,他家里很穷,就在我家的店内做零工赚生活费和学费。渐渐的我就爱上他了。”
唐晋媗身为杜晓曼这一世的父亲到了旧金山后也开始经商,做家具生意。中国风的家具装饰很流行,买卖做得很好。
虽然身在异国,穿洋服,吃洋餐,洋文越说越好,钱越赚越多,杜晓曼与弟弟妹妹们也在当地学校念书,但杜家的生活做派仍然沿袭国内,平日来往,多是华人。父母还另外请了老师教他们国学,学琴棋书画,读四书五经。
“与父亲相处甚好的几位世伯,有儿子与我年纪相当,亦曾向父亲提议联姻。但父亲在这点上却很开明,说要我喜欢才可以。他老人家希望我能嫁给如意郎君,一世幸福。也有其他的男子追求我,可惜我竟……”
竟就看上了李昉。
“也不能说我那时候瞎眼吧。李昉当时还是很好的,他念书很努力,成绩优秀,拿奖学金。他学物理学的,数学也很好。”
李昉的父母原是平民百姓,都死于国内战乱,被一位表舅带到了旧金山。表舅家开小餐馆,对他很好。李昉从上中学后,就开始打工赚钱,尽量不花表舅家的钱。
店铺里带李昉的掌柜很喜欢他,说他踏实肯干,后来他帮店铺看账,账目清楚。
“我最初喜欢上他,是有一次,我到店中,不小心碰倒了柜子,砸伤了脚。他帮我冷敷,然后送我去医院。我觉得他很可靠,手臂很有力,好像能保护我一生一世。”
杜晓曼对李昉产生了好感,正出于女孩子的羞怯不好意思开口时,李昉却先向她表白,说早就喜欢上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她不相配,仍然难以压抑感情。但并未有非分之想,请她不要当做负担。
“我怎么会当做负担呢,我根本是高兴还来不及。我立刻告诉他,我也喜欢他。”
李昉又惊又喜,好像不敢相信这个现实,两人偷偷恋爱了一段时间,杜晓曼就决定要嫁给他。
“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第一次谈恋爱,就觉得这辈子只会喜欢这一个人了。没有他我根本无法活下去了。我去和父母说,我想和这个人结婚。”
杜祐觉得李昉是个品行很好奋发上进有才学的青年,没什么意见。但杜夫人一开始不同意,她说,看李昉的面相和行事,是个心气高的人。杜家条件比他家好了这么多,虽然他已无父无母,但若做上门女婿,恐怕心中会有芥蒂。
“家母当时还说了一句话,越看着斯斯文文,表面温和的男人,越是会一点事在心里越憋越大,等发出来的时候,吃亏的是女人。”唐晋媗苦笑了一下,“可惜我那时哪里听得进家母的话。我还打算,如果父母真的不同意,我就不要家了,和他私奔。我还买了个小本子写下了计划呢。这个本子被家母发现了,她看完后,把我叫过去说,娘希望你好而已,但人生都是自己过的,谁也替代不了,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你就嫁吧。于是中学一毕业,我就和李昉结婚了。”
杜夫人是个很睿智的女人,在李昉念的大学附近给杜晓曼和李昉另外买了一栋房子,让两人搬过去住。
大学一年级开学没多久,杜晓曼发现自己怀孕了,休学了一年半生产和照顾宝宝。当时正值大萧条时期,很多人破产,购买昂贵家具的客户越来越少,杜家的生意缩水很多。杜祐和夫人决定将生意转向实用平价的现代家具。这样的转变意味着他们要以华人商人的身份杀进以白人为主的商圈,一下树立了很多新的敌人。要重新聘用现代家具的设计师,多年跟随的老伙计也不能亏待,需平衡新旧之间的关系。全家人团团乱转,没人顾得上帮助刚做妈妈的杜晓曼,反倒是她在大肚子和产后,还得帮忙家里的生意。
她恢复念书到了大三时,再度怀孕,于是再休学。李昉读完了博士,留校一边做讲师,一边搞研究。
“其实毕业证和学位对我来说已没有什么用。我自己不太想念书,觉得女人还是属于家庭的。”
而就在杜晓曼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不久,她尚未恢复念书,父亲杜祐突然过世。家业应当由杜晓曼的弟弟继承,他年纪还小。母亲就让杜晓曼帮忙照看家里的生意。
“我怕李昉会不开心,但他并没有反对。我忙着学习怎样做生意,他忙着教课做研究,现在回想起来,隔阂应该就是在那时产生的吧。可惜我当时并没有发现。”
经济大萧条尚未过去,杜家的生意正由传统的中式商铺向公司转变,老掌柜老伙计心中不适。不过也正因为是大萧条,许多公司破产,很多人失业,一些懂得现代经营的人才为了糊口,不顾忌杜家的华商身份,前来应聘。
这些人中有头脑和眼光非常优秀的人,告诉杜家,可能不久后会爆发大规模的战争。囤积木材、钢铁等原材料非常重要。
日军侵华,中国国内战乱,杜家在祖国的进货渠道几乎全部断掉。瓷器什么的根本运不过来。不过进货的重点也不再是瓷器了。杜晓曼的弟弟也办了休学,满世界跑着寻找材料源囤积。杜晓曼忙得连孩子都顾不上自己带。
“那时候虽然忙,但我心里很充实,我觉得自己有爱我的先生,有可爱的孩子,有家庭,这种幸福让我能想到像我一样年轻的主妇希望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喜欢什么样的家具,会为了先生和宝宝选购什么样的餐具、桌椅、橱柜、壁纸和地毯。我经常拿自己的家做试验,重新粉刷墙壁,更换摆设和布置。某天李昉告诉我,你不能这样,你是在拿家人的健康开玩笑。他告诉我涂料、油漆和纤维可能有损害人体的物质。当然,我又发现这是一个生意上需要注意的地方。在那个年代,没有多少人会想到环保绿色家装呢,我们就先提出了……”
杜家的生意在那样的年代里越来越好,杜晓曼得到了不少分红。李昉被另一所大学聘用,需要资金,杜晓曼觉得自己的钱可以帮到老公,非常开心。
她打算过在适当的时候退出娘家的生意,回归家庭。就在这个时候,二战爆发了,两年多后,美国参战。各种战时政策,做生意又变得艰难。她不能在那样的时候退出,就继续做下去。打仗的时候,家具几乎卖不动了。但因为原材料囤积充足,他们把重点改成实用的工装布料、背包等方面,甚至还接到了政府的订单。
“等到战争结束,弟弟和我说,姐姐,我们好机会到来了,亚洲、欧洲,有那么多的房子需要重建,有那么多人需要重新买家具。我去开拓亚欧市场,总公司这里就靠姐姐你了。我说,不好意思,弟弟,我要回家做主妇了。我的老公和孩子们需要我。”
不顾弟弟的强留,杜晓曼在公司又待了差不多一年,就放开了所有的事务,回到家中做主妇。
她的大女儿快要中学毕业选择大学了,儿子刚进中学,李昉的研究方向是量子物理学,在二战后非常热门,李昉变得更加忙碌。
“我那时每天早上很早起床,亲自给他们准备早餐,送他们离开。一整天要考虑的事情就是,今天客厅和卧室插什么颜色的鲜花,窗帘、沙发套和床单是否需要更换,花园是否要打理,晚餐的餐单是什么,适合用哪套餐具,搭配什么样的餐巾和桌布……他们的衣服也是我亲手熨的。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用餐时,我感到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由于研究课题的原因,李昉频频接到各地演讲、访问的邀约。这些年,杜家一直通过各种渠道向祖国捐出资金和物资,国内对杜家及杜晓曼李昉夫妇也有关注,建国后,更辗转表达欢迎他们回国。
杜晓曼从出生时就在海外,一直没有回国过,所以她很想回去。但当时中美尚未建交,种种政治因素,回国并不是太容易。杜晓曼的女儿大学正要毕业,儿子快要中学毕业,她想等孩子们都学业有成后再回去。
一位同是华裔的戴教授经常因为这件事拜访他们家,戴教授有个女儿,比杜晓曼的女儿只大了一岁,常和父亲一起过来。
“她喊我杜姨,很喜欢吃我做的菜。她过生日时,我还送给过她裙子。我怎么也想不到……”
某一天,杜晓曼去看望刚生完孩子的弟妹,回来后,李昉对杜晓曼说,某个女佣在工作时间酗酒,打碎了一件很珍贵的斗彩花瓶,被他辞退了。杜晓曼没多说什么。过了几天,这个女佣托人来说,被辞退后,她找不到好工作,能不能请杜晓曼给她写一封推荐信。
这个女佣在杜晓曼家里做了蛮久,手脚很麻利,杜晓曼一直挺满意她。花瓶碎了,反正也黏不回来了。她就写了这封推荐信。不久后,女佣又托人问,能不能见杜晓曼一面,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
在某咖啡馆内,女佣对杜晓曼说:“夫人,我要告诉您一件事,那位戴小姐,在您不在家的时候,经常到您家来。”
“我当时还呆头呆脑地回答,我知道呀,她和我女儿芮儿是好朋友。然后女佣说……”
女佣说:“不,她和您丈夫才真的好。她经常穿着您的睡衣,和您丈夫一起在你们的大床上。”
杜晓曼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丈夫竟会做出这种事。
女佣说,李昉和戴妍两人很早就开始调情了,因为这个女佣英文不好,所以两人不太防备她。
“但那种骚浪样子,我只要不瞎,就能看得出来。先生发现我知道了,就给我钱,让我不要说出去。”女佣非常坦率地告诉杜晓曼,“我的孩子要读书,我也需要时常喝一杯解解闷,所以我没拒绝这笔钱。”
李昉和戴妍一开始是偷偷摸摸地出去开房间,后来大概是感情越浓稠,越需要刺激,就发展到家里。
至于那个大花瓶,根本也不是女佣打碎的,而是女佣开价越来越高,和李昉谈崩了,李昉一怒之下砸碎的。
女佣更加坦率地告诉杜晓曼:“我之所以提价,是因为我发现了您的丈夫正在秘密找律师,商量怎么得到房子和财产。您先生和戴小姐上完床后聊天,以为我听不懂,但是我听懂了。戴小姐非常喜欢您的房子和您的那些衣服。戴小姐的父亲和您先生的同事们全部都支持他。为他们两个出谋划策。他们还商量以后把卧室刷成米白色,戴小姐要买一套粉色的梳妆台。我还弄到了一张离婚条款的拟定本。”
拿到那张离婚条款,杜晓曼崩溃了,她回到家里,质问李昉。李昉很爽快就承认了。
“他说,我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类人,思想和心灵从来无法沟通,这么多年的婚姻,实在是维系得很痛苦。”
杜小曼脱口道:“这简直是渣男离婚的经典台词呀。”
唐晋媗苦笑了一下:“然后他举了个例子,当年,他告诉我频繁换家具和粉刷墙壁会对健康有害,我开玩笑地问他,要不要转行搞这种研究算了,为公司提供技术支持。他说,‘我研究的是物理,你却连这些属于化学科的范畴都不知道。让我一个量子物理学家转行研究这些,多么的无知。’我没想到,一句玩笑话,他居然记恨这么多年。”
杜小曼默默地冷汗,这恐怕只是李昉的一个借口,这人早已在自己与老婆条件差太多的悬殊中默默变态了。
杜晓曼质问李昉,为什么可以这样无耻,和与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上床。李昉说,这跟年龄没有关系,戴妍理解他的思想,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她是那么灵透聪慧的女孩子,懂得思考,懂得这世上真正的美,有深度,完全不同于你这种眼里只有钱的女人。
杜小曼瞠目结舌:“他不是正在谋算着要夺你的家产吗?”
唐晋媗说:“是啊,我问他,既然你们这么超尘脱俗,为什么偷偷找律师,这张纸上明明写着,你们打算拿走这个家的几乎全部财产。这些财产大部分都是我赚来的吧。”
李昉义正言辞地回答,你觉得自己赚的多,难道你花的少吗?在这个家最需要你的那些年,你都在做什么?而且,你不要想的那么庸俗,不要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眼里只有豪宅、昂贵的首饰、手袋和衣服。我打算和你离婚后,就与戴妍一起回国,我们会把这些钱捐给受战乱伤害,需要帮助的人们!我们会为了他们,拿到这笔财产!
神哪,这男人的思维简直不属于地球。跟他一比,唐晋媗上辈子遇到的慕云潇都算小菜了。杜小曼被雷的都结巴了:“他们,他们不是商量着打算重新装修你们的房子吗?如果是要捐给全世界受苦的人,干吗还如此畅想呢?”
唐晋媗再苦笑了一下:“其实,当时,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应该很心里很清楚只是借口。正因为没有理由,才要拼命找理由。正因为做的不对,才要想尽办法把自己变成对的。好占据上风。我心寒的只是,结婚几十年,我竟然真的不知道他的真面目。不知道他原来是这样的人。”
女佣说的情报没错,戴妍的父亲的确坚决地站在女儿这一边,觉得女儿和李昉是灵魂的伴侣,并积极为了把这个家的财产贡献给全世界受苦的人而奔走。
离婚的事正式闹上法院后,李昉的一些同事为他帮忙,还有一些原本与杜家有恩怨的商人插手。离婚案闹得非常大。为了赢得离婚官司,李昉一方甚至造谣是杜晓曼先有婚外情,并且合成了她和男人逛街进酒店的照片,刊登在报纸上。
“我以为自己是有理的一方,不需要多说什么。但当离婚开始的时候,我才发现并非如此。这个世界上最多的是爱看热闹的人。事情的对错真相对看热闹的外人来说其实无关紧要。他们需要的只是能让自己兴奋的情节。有很多人过来关心和安慰我,最初,我会一遍遍向他们倾诉我的委屈,后来,我发现,这些人大部分也是看热闹的人,他们的关心和慰问,只是为了从我这里得到他们好奇的,能让他们开心的剧情罢了。一些看似站在我这边的话语,煽起我的情绪,让我崩溃,这样他们下午茶的内容就更丰富了。我甚至发现,我说过的话,被署名‘亲密好友提供’刊登在报纸上。而家人和真正的朋友,往往不会多说什么,他们会劝我让想别的事情,别太沉浸在这件事里,情绪正在极端的我,又不知道好歹地觉得,他们还不如那些看热闹的外人那样站在我这边。那时候真的以为,整个世界都在与我作对。”
离婚案让李昉备受关注,他一些没机会发表的论文还得到了发表的机会。一些媒体将他打造成不堪忍受拜金庸俗妻子的科学家,把他和戴妍的婚外恋吹捧成莎士比亚戏剧般唯美的恋情。记者还偷拍到了杜晓曼蓬头垢面穿着睡衣在花园里大哭的照片,和戴妍“东方小茉莉”般清纯娇艳的照片放在一起。
“我那时候觉得,世界怎么是这样的呢?为什么会是这样?家人因为我的事也不好受。我的女儿因为心情不好,和她的男朋友分手了。她一直是很乖的好孩子,那天居然喝醉了,身上还带着烟味,一边哭一边问我,‘妈妈你为什么连爸爸都看不住,那些报纸让我觉得好丢脸。’我儿子也在问我,‘妈妈,你和爸爸的事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我当时真的对这个世界完全绝望了……”
儿子和女儿的话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万念俱灰。
“那天是1954年的4月18日,我记得很清楚……”
崔判翻了一下册子:“嗯,甲午年戊辰三月十六。”
“命中注定的日子啊。”唐晋媗笑着叹了口气,“我开着车,往金门大桥的方向去。但在经过一条街道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了一阵非常悦耳的音乐,街道很拥堵,我不由自主在街边停下车,走到了街道上。然后我看见一个非常漂亮的孩子,手提着一个装满彩蛋和糖果的篮子,像从油画里走出来一样,微笑着跟着那音乐唱着歌。他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枚彩蛋,对我说,‘夫人,今天是复活节,昔日之我虽逝去,今日之我在天赐恩典下重生,心怀宽恕、喜乐与祥和。’”
在场众仙的表情又微妙了。
唐晋媗道:“我接过那枚彩蛋,跟着这个孩子往前走,原来前方竟有一座教堂,那悦耳的音乐就是从其中传出来的。我走了进去,那个孩子放下篮子,走到台上,加入一群孩子中,一起唱着圣诗。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忽然霍然开朗,感觉好像真的获得了新生……”
众仙的表情又更微妙了。鹤白使道:“原来如此。你再入轮回时,魂魄上有我仙界气息,想来是那边有所察觉,说不定一直都在默默地观察你。方才会在那样的时刻找上你。”
杜小曼张了张嘴,呃,也就是说,唐晋媗遇上的那个小朋友,可能是个小天使?
唐晋媗再轻叹:“是么?这就并非我这个凡人能看清的了。若是真的,我更应该心怀感激。我之后的人生中,再遇到挫折时,的确还有过类似的事。不过我并未信奉任何宗教。毕竟,我曾经的老公是位量子物理学家。”
北岳帝君颔首:“甚好。”
唐晋媗再接着道:“但那个下午确实治愈了我。那枚彩蛋是巧克力做的,我走出教堂后,在车里吃掉了它,觉得天很蓝,人生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我去做了个头发,买了新衣服,新香水,再去吃了一杯冰淇淋,然后回到家里,给我的律师打电话,说,我不想再继续在官司上扯皮了。我会让出房子和一半财产,如果李昉愿意接受我就离婚。”
李昉对这个价码很满意,飞快地签了离婚协议。
杜小曼问:“那他后来回国,把财产捐赠给全世界受苦的人了吗?”
唐晋媗挑挑眉:“你觉得会吗?我没有特意打听过他的消息,不过他好像一辈子没有回国过。至于钱,我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捐赠了。反正后来他们又没钱了,我最后一次和他们的家人接触,是在四十多年前,李昉过世之后,他们的儿子写信给我,说想核对一下当年的离婚条款,看是不是有遗漏未付给他们的款项。”
杜小曼又被小雷了一下。不过,有这样的后人,李昉和戴妍也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了。
唐晋媗接着道:“我离婚后在另一个城市买了新的房子,后来又到欧洲打理分公司的生意,就这样遇到了我的第二位先生。”
杜晓曼的第二个丈夫是个很好的人,两人还又有了一个孩子。十几年前,杜晓曼的第二任丈夫过世,她住在大宅子里,儿孙满堂,生活得很幸福。
“我感觉到我的日子也不多了,我之前也多次回国过,但停留的时间都不长,这次我忽然很想很想回来。”
杜小曼不禁又偷偷瞄了瞄崔判手里的那本册子,该不会是唐晋媗命定的日子将近,无形中感觉到这本小册子的召唤吧。看来还是颇有威力的。
“我就回到国内,度过了我人生最后的日子。也算叶落归根吧。然后就到地府了。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这厢,唐晋媗结束了讲述。
“你,的确是赢了与本君的赌约。”片刻后,北岳帝君缓缓道,“本君愿赌服输,你有什么要求,也可向本君提出。”
“我没有什么要求。”唐晋媗摇了摇头,“此生我觉得十分完满,对一些事,也看得很淡了。”她看向杜小曼,“只是这个小姑娘……”
杜小曼耸耸肩:“我就是个倒霉鬼,稀里糊涂被当成你拉上来了。然后这位帝君大人说我输了,于是我就又和他打了个赌,附身到你的上辈子,也就是唐晋媗的身体里去。发生了一系列狗血的事情……”
唐晋媗变了变神色:“你该不会是和慕云潇……”
杜小曼摆手:“那个渣男,我附身之后,把他骂了一顿,就跑路了。”
唐晋媗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杜小曼又道:“不过其实呢,慕云潇渣得不是那么单纯。他是奉了朝廷的命令,故意要欺负你,好把你逼进一个叫月圣门的门派,为朝廷做卧底。然后他那个阮表妹,实际上是月圣门的人……你听说过月圣门么?”
还有,这件事其实你的父母都知情,而且还是帮凶,打算拿你当炮灰成就大业。
这些话杜小曼没有说出口。
唐晋媗神色有些迷茫:“抱歉……我又经历过一个漫长的人生,对那时的事情记忆有些模糊。”
“那么你还记不记得结婚前和慕云潇谈恋爱的事?那时候的那个慕云潇其实不是真的慕云潇,是另一个人假扮的,他是月圣门的月君。”
唐晋媗的神色更茫然了,目光中闪过一丝沉思,像在尽力回顾往事。
杜小曼道:“那个假的慕云潇,也就是月君,他是真的喜欢你。”
唐晋媗带着迷惘微笑了一下:“是吗?上辈子啊,真是令人怀念。可惜那一世,我太莽撞,太容易放弃了。”
她的口气很平淡。
是啊,杜小曼想,如果自己活了一百多岁,见证了近代最风起云涌的一个世纪,回忆起上个只活了十七岁的一生,恐怕也会觉得那真不值得一提。
不论是慕云潇,还是执着又扭曲爱着唐晋媗的B版,现在的唐晋媗都不会看在眼中,放在心上了吧。
虽然此时的唐晋媗是年轻的模样,但那种经历许多的从容与岁月沉淀出的气质,完全和这些营营碌碌挣扎在红尘中的人,和她杜小曼,不在一个境界。
通过唐晋媗,杜小曼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大仙小仙们看着她和凡人,都是那种态度。自己在拥有无尽岁月的他们面前,就好像一只朝生暮死,跌跌撞撞于泥土上转圈的蚂蚁一般吧。
北岳帝君的声音传来,打断杜小曼的唏嘘:“既是弄错了,那此事便就此结束罢。”
杜小曼看向北岳帝君:“结束是说,我就不用再回去了?”
北岳帝君挑眉:“难道你还想回去?”
杜小曼眨眨眼:“那,能让我回到我真正的身体,就是杜小曼的身体里去,重新开始人生吗?”
鹤白使在一旁道:“这恐怕不大方便。”
崔判翻动手中的簿册:“杜小曼,命当生于丁丑年己酉月八月二十五,卒于甲午年戊辰三月十六,横祸而亡。你的阳寿的确如此,虽然仙使认错了魂魄,但地府并未勾错你。”
杜小曼愕然,我竟是命中注定红颜薄命?不科学!我这么淳朴,怎么会和这个词有关系?
她舌头打结:“但,但我错被抓,又穿越到那个世界,这不是我造成的吧。”
一直未言语的九天玄女此时道:“不错,这件事,确实是我与帝君的错误。我先向你赔不是,想要什么补偿,你尽可提出。”
还是玄女娘娘好。杜小曼如沐春风。
北岳帝君道:“下辈子想投个怎样的胎?玄女与本君向地府讨个情面,定会满足你。”
生为公主,倾城倾国,一辈子吃香喝辣,有花不完的钱,身边无数美男,这样也行?
北岳帝君颔首:“行。”
啊啊,帝座真是豪爽!
九天玄女凝视着她:“你能误入此局,亦是有仙缘。若你想留在天庭,我亦可为你安排。”
这是……有修仙成仙的机会?
杜小曼的小心肝一阵悸动,她擦擦口水,坚定地看向北岳帝君和九天玄女。
“我想回到唐晋媗的身体里去。”
杜小曼终于在北岳帝君和九天玄女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诧异,她耸耸肩:“都到这一步了,要是现在放弃,我前面那些苦就白吃了。不甘心。”
九天玄女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北岳帝君悠悠然敲敲棋盘:“本君可要提醒你,你做唐晋媗后,一路走到如斯局面,恐怕不大可能赢。”
杜小曼硬声道:“我知道,十有八九是输定了。不过,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结局。”
云玳小声插话:“结局,其实你在天上也可以看的。”
九天玄女和北岳帝君都微微颔首,示意肯定允许杜小曼在天上当连续剧一样看完皇宫的那些事,璪璪造反那些事,宁景徽PK月圣门那些事的大结局。
云玳再劝她:“地上就立刻安排唐晋媗亡去,对事情的大局没什么影响。”
杜小曼坚定地说:“即使如此,我也想回去。亲眼见证一下历史。说不定,我能赢呢。”
北岳帝君凝视着她,一挑唇:“好,本君接着和你赌。”
杜小曼直视北岳帝君:“唐晋媗姐姐已经赢了帝君你一局了,证明不是女人更离不开男人,是由于环境、当时的社会和历史局限性等原因造成了种种悲剧人生。如果我赢了,就请帝君向玄女娘娘认输,彻底结束这场赌约。”
北岳帝君微微眯起眼:“若你输了,便无种种补偿。再入轮回,由地府随意安排,说不定一生困顿不堪,或者入不了人道,转为草木六畜。”
哇,这么狠!
杜小曼斩钉截铁道:“行。”不就是再倒霉一辈子么!有经验,姐不怕!
九天玄女关怀地望着她,但未说话。北岳帝君随手再掂起一枚棋子:“你一向不乏鲁莽之勇。罢了,毕竟天庭确实是错提了你,为免别人说本君以大欺小,本君就再赠你一个机会。”一弹指,杜小曼的右手心发热,浮起一道符纹。
“记下此符,若你回到凡间,反悔了,想提前退出,便在右手心中画出此符,即可立刻回到天庭。而且,赌局不算你输。想投什么胎,仍可以选。”
杜小曼眨眨眼,唔?那么在眼看快输快挂的时候,趁着最后一口气画下这个符……
“仍是算你提前退出,结局不输不赢。投胎任选。”北岳帝君噙着微笑,“本君岂会和一个凡人计较耍赖之事?”
杜小曼攥住右拳:“多谢帝君。我还想提个条件。”
北岳帝君挑眉,杜小曼道:“我目前碰到的这几个人,谢少主、宁景徽、十七皇子、秦兰璪,其实是帝君和玄女娘娘这边分别安排的吧。”
北岳帝君未回答,九天玄女缓声道:“此事我来解释罢。说安排并不准确,机缘乃你自己遇上,帝君与我,只是看到了种种可能,或在一些将会发生的事上略有促成。事实上,路如何走,还是看你自己。”
有点飘忽。杜小曼总结了一下,也就是说,九天玄女和北岳帝君看到了她会遇到什么人,会产生怎样的结局,于是从这几人中各自选择为自己这方的棋子?
“说帝君与我各自选定,亦不准确。”九天玄女又含笑道,“未出结果前,一切未定。而定下结局的,仍是你自己怎么做。”
杜小曼若有所思,瞬间又振奋精神。
“我想要求的事就是,让我看看一些我本来看不到的事的片段。”
北岳帝君笑道:“你这个要求,十分机灵啊。”
杜小曼咧嘴:“我稀里糊涂就穿越了,之后一直被人耍得团团转,好多事都云里雾里,当然想开一下外挂呀。就当考试的时候,放水让我看一眼参考书嘛。好歹我算是被天庭罩的,下去都没怎么感受到。”
北岳帝君轻呵一声:“你本都该死好几回了,还没感受到?”
有那么夸张吗?是我一直活的很坚强!杜小曼仍盯着九天玄女和北岳帝君,眼神坚持。
九天玄女道:“帝君,就答应此事罢。”
北岳帝君再瞥向杜小曼:“你想看什么?”
杜小曼道:“我就看一看,他们现在都在做什么。看一眼,几秒钟,几个镜头就好!”
北岳帝君一挥衣袖,金色流光中旋出一块硕大镜面,浮出图像。
杜小曼压抑住有些奔腾的情绪,走近了一些。
璪璪、宁景徽一伙已经打进了皇宫,假皇帝要被拉下马,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应该也是所有人都流露出最真实一面的时刻。
镜中景象,赫然是皇宫,宫墙内外,兵戈森森,旌旗飘扬。旗上大字,有“裕”还有“唐”。
重兵环绕的宫墙外,一棵大树上,有几个黑点。杜小曼心念一动,树便近了,那几个黑点赫然清晰,竟是谢况弈、孤于箬儿和卫棠。
谢况弈双眉紧锁,看着皇宫方向,卫棠低声说着什么,看神情似是在劝告。孤于箬儿在另一根树杈上,手攥着衣摆,凝视着远处皇宫,脸上满是担忧。
谢况弈对她说了一句什么,孤于箬儿回过头,勉强笑了一下,摇摇头。卫棠又开始一脸恳请对谢况弈说话,谢况弈板着脸,再盯向皇宫,一言不发。
杜小曼有些怔忪。镜中图景变化,山林中,白衣少年靠坐在一棵大树下,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几名女子跪在一旁,其中一位浑身满是血迹,是肖婵,另几名女子从身边的溪流中舀起清水,送到少年口边。
月君逃出来了啊,杜小曼叹了一口气。
图景再变,化出亭台殿阁,秦羽言站在廊下,握着一根笛子,望向虚空某处,像在出神。
镜中画面再一变,又幻回皇宫,空旷殿阁中,一身皇帝装扮的A站在御座前,阶下,只立着宁景徽一人。
A版将一本册子掷下。
“宁卿所愿已遂。朕等着看你如何辅佐兰璪,缔千秋盛世,成万古美名。”
这里居然有声了!杜小曼紧盯镜中。
宁景徽捡起册子,放入袖中,从容行了一礼:“请陛下回寝宫稍憩。”
左右立刻冒出几个宫人,挟着A版,走下御阶。宁景徽转身步出门外。
镜中情形又变,赫然浮现出……秦兰璪的身影。
他站在皇宫的某处高台上,眺望宫阙,顶束金冠,一袭深紫色的华丽长袍,上面盘着张牙舞爪的蛟纹,风范满满。
一位儒雅和气身着鹤纹官服的中年伯伯站在他身侧,含笑道:“殿下,宣政殿那边前来报信,皇上已下退位诏书。”
秦兰璪哦了一声。
那中年男子再道:“微臣逾越多言一句,望殿下恕罪。殿下圣怀仁义,但当下已非能儿女情长时。请殿下……”
秦兰璪轻笑一声:“看来李爱卿心中,孤乃多情之人。此前种种荒唐,已是昨日烟云。唐王助孤有功,他的女儿既是宫妃,以孤身份,无过问的余地。由合适的人来办吧。邪教务必根除。孤只望今日之后,乾坤正,天下安。”
北岳帝君再看向杜小曼:“你,还要回去否?”
镜中景象再幻,浮现杜小曼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含凉宫寝殿画面。厚厚帷帘隔绝一切光线,阴暗得好像墓穴的殿内,只有唐晋媗的身体躺在大床上,看姿势,像被随便丢在那里的。
门外密密把守着面无表情的宫人。
杜小曼硬声道:“回去。”
云玳着急地望着她,喂,别这么不撞南墙不回头呀,帝座这回是真的大发慈悲给你台阶下啦。
一直默默站在一边的唐晋媗向杜小曼走近一步:“小曼,前生的事,我忘了很多,镜中的这些人,我更都不认识。但我看得出来,好像你现在卷进的并不是小事,还牵扯了政乱。这话说出来或许有些唐突。我并不喜欢自己是唐晋媗的那一生。回想起来,我都觉得,慕云潇不值得我记得。心中装着政治与权力的男人,是不太会真正爱某个人的。因为他们的爱,都给了权势。在压制女子的古代,女人本就被当成衣服、摆设一样的附属品。牵扯进这样的事,更是十有八九,被当成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若说我前生学会了什么,那就是,莫要把人生浪费在不值得的人和事上。”
杜小曼苦笑了一下。唐晋媗真是聪慧啊,只凭几个片段,就看透了她现在处境的真相。
她再看向唐晋媗,心中涌动着奇妙的感慨。这才是真正的唐晋媗,她这个冒牌货,却在正主面前,对错得到的本不属于自己的人生与形体充满执着。
“嗯,我知道的。我当然不是因为喜欢或者留恋这种人生才打算回去。也不是赌气。我就是……我是杜小曼的那辈子,稀里糊涂就没有了。就算这次重生是个错误,本不该有,我也不想再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地结尾。你说的你今生的故事也告诉了我这个道理,不论怎样的路,认真地走完它,画上句号,是对自己的一个完整的交待。”
人生的每个瞬间,不论苦甜,都想好好经历。每件事,亦想身在其中,亲眼见证。
九天玄女一弹指,云面之上,飞旋出一个洞口,朦朦雾霭下,依稀是与镜面中同样的含凉殿场景。
杜小曼向洞中一跃。
哐!
强烈跌入身体中的感觉,熟悉的耳膜嗡嗡蜂鸣后。杜小曼深深吸气,品味了一下实在呼吸的感觉,再动了动手臂,沉重的实在感恢复。
成功再度登陆上线!
她情不自禁呵呵了一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胡汉三?”
一个声音响起。杜小曼猛睁开眼。
殿内不是应该没人的么?
视线聚焦,床头矗立着一道穿龙袍的身影。
“你没死啊。”A版瞅着她,口气很失望,“别人告诉朕,你没气了,朕还以为你气性大,就这么死过去了,啧,还大老远赶来与爱妃话别。”
杜小曼爬起身:“对不起啊,让你失望了。”向床外一张望,“咦,这里就你我两个?他们好放心呀。”
A版踱到一旁坐下:“想要的都已经到手了,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当然啦,外面还是有人守着的。”
杜小曼扑哧一声。
A版此时,已经不再端着种高冷敌视的态度了,让杜小曼感觉亲切了很多。
“那我们聊聊,他们应该也不太限制了吧。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你其实没杀十七皇子,为什么?”
A版的结局,杜小曼可以想到。不过,A版不需要同情,杜小曼也不表露什么。
A版挑了挑眉,答非所问地道:“你的真名叫胡汉三?”
杜小曼站起身,摸摸桌上的茶壶:“当然不是,我真名真的叫杜小曼啊。胡汉三是我们那里的一个戏剧人物。不是好人。不过他的一句台词很有趣,经常拿来用。”
A版微微眯眼:“你果然真的不是唐晋媗?朕就知道,你这么粗糙的妮子,一看就是不上台面的货色。”
茶壶里有水,当然,只是凉白开水。杜小曼斟了一杯,口气轻松:“嗯,我其实是个跟你们这些人八竿子打不到一撇的外人,算是稀里糊涂很意外成了唐晋媗的替身。你爱信不信吧。你让我看唐王爷的做为,对我来说其实无所谓的。”
A版道:“呵呵。”
杜小曼耸耸肩:“我刚才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呢。你救了十七皇子,对吧?我都还不知道你的真名。看来我十有八九也是要被过河拆桥了,就是不想稀里糊涂死了罢了。”
A版哼了一声,一副不屑的神情:“朕救自己的亲弟弟,有什么好奇怪的。”
杜小曼一怔,果然啊。
A版瞥了她一眼,再开口,声音却不是装出来的男声了,换成了冷冰冰的女子声线:“怎么?很让你惊诧?羽言虽然不争气,朕也不能让外姓人欺负他!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站在这里都脏了皇宫的地面,觉得那毛孩子月君喜欢你,就可以肖想皇位了?呵呵,下下辈子你也不配做这种梦!可恨野种簇恒,冒充了朕,竟也坐过龙椅,真是污了这金銮殿。”
喂,不可以这么说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们秦家的祖先没成皇帝之前,好像也不怎么样。有什么好歧视别人的?
依A版傲翻天的个性,如果杜小曼反驳,她肯定就翻脸什么都不说了。杜小曼便只在心里吐槽,敬业捧哏道:“原来……您是公主殿下。”
A版傲然道:“不错,若非这世间轻女子,皇位本该就是朕的。”
杜小曼用试探的口吻道:“是不是……当年的太后娘娘把您……”
A版又哼了一声:“朕的母后,被林德妃那个贱人气的,让人一拉,就入了月圣教。在后宫,女人得靠肚皮争气,她怕自己输了,让那贱人先生出皇子,月圣门就帮她从不知哪个地方抱来了簇恒那个贱种。”
皇后在产后,靠月圣门帮忙,把公主换成了假皇子。假皇子被立为太子,真公主却在月圣门内长大。
怪不得A版的个性有点扭曲,亲娘嫌她不是男孩,为了地位,宁可养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月圣门养着她,也是把她当成将来谋夺政权的棋子。怎么长大的,怎么走到了今天,必然充满曲折。
“母后其实很疼羽言。”A版的声音很冷硬,“那么着对他,也是为他好。那孩子从小就软得不行,母后是怕月圣门这里以为她要反悔,扶自己的小儿子坐皇位。”
A版对秦羽言的情感,应该很微妙吧。必然会有嫉妒。所以,才会有皇帝登基后,对十七皇子很不好的种种事情。
A版又瞥了一眼杜小曼,一扬眉:“怎么,没想到朕会说这种话?你当朕和你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一样愚蠢?月圣门什么算盘,朕自然早知道。若不是朕,月圣门怎么可能败的这么容易。”
A版之前与宁景徽的种种,刚才在宣政殿上的种种还历历在目,杜小曼有些愕然:“难道你和宁景徽……”
月圣门的那个真内奸,就是A版?
这个世界处处水都很深啊……
A版对杜小曼的表现很满意,轻呵了一声:“是啊,朕帮了他。朕岂会真把我秦家的皇位送给外人?月君那毛孩子,以为玩得了朕?”
“可是……宁景徽现在……”
A版道:“朕从小被那月圣门下了毒,没多少时间可活了。宁景徽就是朕一手提上来的,朕怎会不知他是什么人,谋算些什么。只是,这笔买卖,对朕来说,还挺合算。”
杜小曼不知该说什么了。A版大约是憋了这么多年,有个大方说出来的机会,也挺爽的,就滔滔不绝继续道:“野种永远都是野种,我秦家的人再不济,也胜过野种千千万万倍!簇恒那个贱种,因为冒充朕,做了几天皇帝,还是当太子养大的呢,还这么多老师手把手教出来的呢,结果怎样?蚯蚓怎么刷漆也刷不成真龙!穿上龙袍坐上御殿也是条肉虫!那些大臣根本看不上他,把他当傻子耍得团团转。这里那里全是窟窿,朕补这些漏子花了无数工夫。若这个皇帝真让贱种做下去,我大氶真该亡国了。如今的朝局,如今的盛世,全是朕一手缔就。朕减税减赋,还能让国库满满粮仓足。是朕跟边疆那帮装软的懒货们说,朕花千万两银子,让他们骑好马拿好剑穿精甲,他们要是连光膀子骑土马抡铁刀饭都吃不饱的夷匪都打不过,就自己把下面切干净了回京吧,朕让内宦局养他们一辈子。那帮老臣们说宁景徽年纪太轻难当大任,朕就敢破格一路把他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亦让那些没后台资历浅的明白,只要好好做事,朕看着顺眼,朕就是他们的后台!朝中方才有新格局,党争暂时难成气候。呵呵……这些说给你这种东西听有什么用,你能听得懂几句?总之,朕不计较什么虚名,就算明面上这么被逼宫下台,史册中,朕理政之种种,终要有录,即便史笔亦不正,天也知道!朕无愧此姓!朕即便是女人,亦未负天下,未负帝冕!”
A版走了。
走之前仍是俯视着杜小曼,用轻蔑嘲讽的口气道:“爱妃,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吧。不论如何结局,对你来说,这辈子都活得够值了。几辈子的福气才换来的一遭。”
而后拂袖而去,仿佛左右仍有万人叩首,门外正等着御辇,将她抬回金銮殿,端坐龙椅,足下群臣山呼蹈拜称万岁。
杜小曼目送她出门,雕花门扇重重合拢,将A版的影子与光线一道阻绝在外。
这必然是最后一次见到A版了。
在这最后,杜小曼还是不知道她的真名是什么。
她也不屑让杜小曼这种人知道吧。
杜小曼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沉重与涩。
如果,A版不是生在这个时代的话……
妹子,祝你下辈子生在现代。
杜小曼吸吸有点堵的鼻子,又倒了一杯凉白开喝下去,在着黑沉沉的殿阁内独自坐下。
没过多久,门扇又嘎嘎开了,脚步声渐进,走入视线的身影却让杜小曼有些意外。
她站起身,不太确定地盯着那个应该只见过一面的华服女子。
唐王妃?她来做什么?再杀一遍女儿,还是?王妃紧紧盯着她,一步步向她走近:“我的女儿媗媗,到底在哪里?”
杜小曼与王妃对视数秒,方才开口:“王妃问我这句话,是真心的吗?”
“我的女儿在哪里?”唐王妃的声音很冷静,但她的眼神,却像要活活把杜小曼吞噬,“你说出来,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想办法满足。”
杜小曼叹了口气:“王妃娘娘您问唐晋媗在哪里,是准备把她找出来,再让她为朝廷献身吗?您的女儿两个陪嫁丫鬟绿琉和碧璃,都是朝廷早已派去月圣门的卧底。所以你们让唐晋媗嫁去慕家,一开始就打算让她做炮灰。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唐晋媗是死是活,您真这么担心吗?”
唐王妃冷冷地看着她:“即便你说这种话,我也知道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看到你第一眼起,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女儿。你这妖女,装得再像,也休想瞒过做娘的眼睛!”
杜小曼摊手:“我本来也没打算装成你的女儿啊。有这副身体,我也不想的。我跟您的女儿没有半点相似,也没遮掩过。王妃娘娘您现在过来,是后悔了之前的事吗?我可不可以因为这张脸,问您一声,为什么?”
唐王妃紧闭着双唇,盯着杜小曼,一言不发,眼中似很晶莹。
这样高傲的妇人,想来不愿意在她这样的人面前,表露出真实的情感,吐露真言吧。
杜小曼叹了一口气:“王妃,您请放心吧,唐晋媗没有落在月圣门的手中,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现在过得很好。”
唐王妃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片刻后才声音略涩哑地道:“究竟是什么地方,能否请姑娘直言。”
在天上。现在应该正看着你我呢。
说出这句话,王妃非昏死过去不可。杜小曼道:“一个得漂洋过海,走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唐玄奘去的天竺国远多了。我向您保证,她生活得很快乐,有了新的人生。还有真正爱她的丈夫和……”
呃,折算一下时间,如果说出唐晋媗的孩子,估计王妃会当她胡扯,杜小曼于是折中地说:“将来还会有可爱的孩子。”
唐王妃硬声道:“那个地方,具体在哪里。”
杜小曼有些不忍心,但还是不得不说:“对不起,王妃娘娘。她暂时,不能和您见面。但或许有一天会。”
唐王妃仍是直直地盯着她,眼中那种冷厉的杀气已经没有了,换成了另一种,让杜小曼觉得很沉重的东西。杜小曼垂下视线。
唐王妃简单地道:“多谢。”就这样转身,向门外走去。
杜小曼抬起眼,看着她优雅挺直的背影:“王妃娘娘,我也要谢谢您。”
王妃顿了一下,停住了,但没有回头。
杜小曼再长长叹了一口气:“本来,我觉得,这个地方的人和事,都挺冷酷的。但是王妃您这次过来,让我发现,也许有些东西,我没看到。也就感觉,没有白来啦。”
知道了唐晋媗的娘那次想毒死她,是看出了她并非唐晋媗,让她松了一口气。
虽然,杜小曼仍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亲女儿送去当炮灰,但是,唐王妃这次过来,还是让她感受到了,这个时空,这些属于宫廷和政治的人,仍有点人情味的。
唐王妃和救了十七皇子的A版,算是这场冰冷透顶的阴谋与互算中,仅有的两点温暖了吧。
王妃鬓边的步摇又轻轻晃了一下,但仍没有回头,继续向外走去。
殿中又剩下了杜小曼自己,她坐下来,继续喝凉白开。
这次刚喝了两口,再有门响,她又抬眼,终于,她看到了那个她想看到的人——
宁景徽。
永远那么冷静从容的宁景徽。
看着他走来的模样,杜小曼内心五味陈杂。在初见到这个男子的时候,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白,只觉得这个男人跟小说里走出的美男子或谪仙一样,优雅又清冷,看不透,仿佛与这尘世带着一丝疏离。
而现在,已被千锤百炼成了老油条的她方才发现,清冷的真名叫无情,神秘源于深深的城府,那种在花痴的她双眼中看到的超尘脱俗,乃是因为,他一直在用全局的俯视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宁景徽倒是和神仙很像啊,掂着棋子,坐在棋盘前看尘世中卑微的人类,操纵一切。扔掉哪颗,留下哪颗,都无所谓。只要,这局能赢。
唔,也不对,像北岳帝君那种神仙,是俯视着棋盘,一副“你们这群痴愚的蚂蚁啊,就这样爬来爬去吧”的淡然,而宁景徽,则是务必要让每一着都按照自己的预想落下,每分每毫都在自己的把控之内,只能成功。
这种人,不是超尘脱俗,而是深深入世。
天生就该站在政治与权势的最中心。
宁景徽走到杜小曼的面前,躬身一揖。
“本阁代这社稷天下,谢过姑娘。”
好大的礼。
杜小曼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真想问,右相大人您怎么不抱个香炉进来,给我点上三根香再三鞠躬呢?
“宁相大人,您是真会忽悠人啊。把我弄进皇宫,还送我顺势而为这四个字,月圣门跟您实在比不了。”
宁景徽直起身凝望着杜小曼:“本阁深知对不起杜姑娘,但为天下,不得不如此。”
“不得不如此?”杜小曼无奈轻笑一声,“宁相大人把我扔进皇宫,送我顺势而为这四个充满禅意的字,便撒手让我自己顺势而为了。那时候我就应该想到,右相大人打算干什么了。”
“本阁本就只是要唐郡主进宫便可。”宁景徽平静地道,“杜姑娘无需再做任何事。”
无需再做任何事,只要“唐晋媗”进了宫,便是往这碗看似平静的水中,投入关键的催化剂,接下来,水中沉浮的种种自然会翻开浮起,一切皆按照宁景徽的预想发生。
“宁相大人你早就知道月君和唐晋媗曾经的事。”
宁景徽未做任何回答。
杜小曼又想呵呵了。
宁景徽当然早就知道孤于箬的身份,以及孤于箬和唐晋媗的事。
堂堂的德安王府邸,一个男人来来回回翻墙出入,和小郡主花前月下谈恋爱,怎么可能没人察觉。
宁景徽当然还知道真公主假皇帝的身世,知道假皇帝喜欢他的事。
所有关键的点,沉着的宁右相都早已掌握。今天的一切,肯定在他的脑海里预演过无数无数回。
唐晋媗进宫,是整场谋划最关键的一步,必然要走的一步。
月君方寸大乱。真公主假皇帝醋海生波,与月君生出间隙。月圣门内讧。
为了让这一步更加完美,宁景徽甚至还自我牺牲。杜小曼想起了之前在杭州的次次“偶遇”,那让她静下心来的茶水,那取走她头发上落叶的手,那句“本阁可以娶你”……
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从胃里泛进口腔。
她杜小曼还自己买一赠一,附送了一个裕王造反的理由。
她苦笑两声:“我真蠢,竟然进宫之后,还傻呆呆地找过内应,等着有人来和我接头什么的。”
哪里会有内应啊,宁景徽只要有个唐晋媗送进宫就OK。
不论是真是假,进宫了,作用就达到了,而后这个唐晋媗就顺势而为地等着被废掉便成了。
顺势而为,这么一想,宁景徽赠她的四个字还真实在。
杜小曼紧盯着宁景徽:“右相大人妙计无双,但,靠牺牲无辜的不相干的人来成就心中的大业,难道你真觉得理所应当?”
宁景徽表情依然那么冷静:“本阁从不敢言对错,只是身在此位,便务必要让损伤变做最低。”
以少换多,牺牲一点,成就大局。
典型的上位者思维。
杜小曼也冷静地道:“那么我也罢,唐晋媗也罢,都只能认自己活该倒霉,有幸被右相大人选中。”
宁景徽的双瞳仍是杜小曼看不透的墨色:“本阁自知,对杜姑娘罪孽深重,亦不做辩解。当有的种种报应,愿数倍承受。”
杜小曼嗤道:“原来宁相大人也信报应?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什么都不信呢。我从没想过要为江山社稷做贡献。”
宁景徽望着她:“但江山社稷,必会铭记姑娘的功德。”
哈、哈、哈——
杜小曼忍不住笑出了声:“宁大人虽然贵为丞相,但代表社稷苍生说话,也实在太夸张了。铭记?怎么铭记,把我写进历史书里吗?说到这儿,裕王起兵,是不是拿我做了借口?真是好计策啊,一箭N雕。即便进了历史书,也是唐晋媗,而非我杜小曼。史学家们也不会在史书中夸这样的唐晋媗吧。”
宁景徽道:“史墨皆为云烟,天地自有公道,无需他人论断。”
杜小曼连笑都懒得笑了:“这话,宁大人真说得出口。”
幸好她有老天开外挂啊,如果真的两眼一抹黑,这时候听到宁景徽的这些话,肯定得疯了,估计要一边嗷嗷吐血一边撞墙吧。
宁景徽神色未变,望着杜小曼的眼神也仍是那么的温和。
“杜姑娘可还有什么心愿?本阁定竭力办到。”
杜小曼道:“我想活着离开这里,可以吗?”
宁景徽没有回答,片刻后,垂下眼帘,又一揖:“本阁再次谢过杜姑娘为这天下所做的一切。姑娘的功德,社稷必会记得。”
寝殿的门又响了,跟着响起的,是脚步声。
轻而稳,整齐的像一个人的步伐。
一列宫女,手捧漆盘,徐徐进入杜小曼的视线,分成左右两行站定,如两排整齐的木偶。
宁景徽再深深看了看杜小曼,转身离去。
杜小曼皱眉:“喂,宁相,你……”
“宸妃娘娘。”一个宫女上前一步,福身施礼,截断杜小曼的话,她抬起脸的瞬间,杜小曼怔了一怔。
竟然是……碧璃。
碧璃大大的眼眸不复有往日的单纯灵动,闪烁着锐利的神采。宫女们在她身后并成了一行,将宁景徽渐远的背影阻隔。
杜小曼脱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门扇轻轻地吱呀,再合拢,宁景徽离开了寝殿。碧璃一抿唇,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奴婢特意前来,答谢娘娘往日对奴婢的诸多关照。”
逃出慕王府,在杭州开酒楼的那段最单纯快乐的时光又浮现在杜小曼眼前。
那时到现在,其实没过多久,却像已经历了几辈子一样。杜小曼觉得自己已经快换个人了,碧璃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又单纯又嘴快的碧璃。
杜小曼道:“绿琉,她还好吗?”
碧璃双颊的酒窝更深:“好呀。她蒙娘娘所赐,已经在天上了,再不用受这世间的苦,想来,应该是无忧无虑了。”
杜小曼又怔住了。
碧璃紧盯着她的脸:“怎么,娘娘忘记了?是你在月圣门的人面前,说出了她在庆南王府曾服侍过裕王的事。就因为娘娘这一句话,我的姐姐,一直忠心耿耿服侍娘娘的姐姐,命就到头了。”
杜小曼的心中脑内一片空白,碧璃又一撇嘴:“当然呀,我们是奴婢,天生该服侍娘娘的,因娘娘去死,应该感恩戴德才是。娘娘现在也该明白了,姐姐在月圣门,是奉了密令,为了社稷。但谁让她天生奴婢命奴婢心,总想着护着娘娘。娘娘看她不顺眼,也不会觉得她做得对。这么送命,只怪她自己蠢罢了。”
杜小曼干涩的嗓子里泛出苦与腥。
天啊,她做了什么……
竟然自作聪明地觉得绿琉曾经在慕王府服侍过裕王,而在杭州却假装认不出时阑,是因为绿琉背后的月圣门有更深的谋算。
于是她在月圣门的夕浣面前说出了这件事,想要以此刺探出自己臆想的阴谋。却不曾想,是让月圣门发现了绿琉的破绽。
绿琉因此……
杜小曼的腿有些发颤。
那时她身陷月圣门中,绿琉所作的种种,她对绿琉的种种,一一浮现……
好像有千万根针一起钉入了她的脑中。
碧璃柔声道:“娘娘知道姐姐是怎么死的吗?月圣门中的细作和叛徒,都要在祭月礼上成为祭品,钉在柱子上一点一点地放干她的血……当然,想来娘娘觉得,姐姐这么死,身为奴婢,乃是理所应当吧。”
杜小曼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声音:“对不起,我……”
对不起?这三个字,她有资格说么?
没有。
说了,能挽回些什么吗?
不能。
碧璃盯着杜小曼面无人色的脸,眨了眨眼:“奴婢今日特意来送娘娘,亦是加上了姐姐的一份。圆一圆与娘娘的一场主仆情义,娘娘,升天的时辰已到。不知娘娘想选哪种法子?奴婢一定会好好服侍娘娘。”
碧璃微微向一旁让开身,几名宫娥捧着漆盘行到杜小曼面前。
漆盘上有一叠白布,一个瓷瓶,一把匕首,碧璃甜甜一笑:“请娘娘择选。”
宫女们一起跪倒:“奴婢们恭送娘娘升天。”
杜小曼稳住混乱的心智,迅速扫了一眼殿内。
碧璃盯着她变色的脸,笑意更深:“这把短剑乃名匠所铸,宝库珍藏,据说吹发可断。用它能很快的。这匹长绫……”
她话刚说到这里,杜小曼一把拿起漆盘上的瓷瓶。
“抱歉碧璃,是我对不起绿琉。真的很抱歉。如果能用我的命把她的命换回来,我很愿意。”
说完这句话,她拔开瓷瓶上的塞子,仰头将瓶中的液体灌了下去。
熟悉的飘飘祥云场景又现。云玳和鹤白使又在眼前。
杜小曼脱口道:“不会,这就算结束了吧,就这样算我输了?”
云玳立刻回答:“当然不是呀。恭喜你,刚才的选择很正确!”
杜小曼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也不算有绝对的把握,只是想拼一把豁出去赌赌运气罢了。
审视情形,当时的场景不大像有其他回转的余地,可能也不会突然冲出一道身影大喊且慢。那么,如果想争得一丝生机,只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上吊绳、刀子和毒药,哪个道具适合放漏放水?一目了然。
幸亏我够机智,真的赌对了!杜小曼给自己点了个赞。
云玳脸上也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对那个死掉的女孩子,你不必太自责。她早就被怀疑了,即使你没说那句话,她也是那个结果。”
杜小曼低下头:“可是,我的话毕竟是原因之一。”
鹤白使淡淡道:“那你就把这,当成是定数吧。”
杜小曼心中一震,云玳赶紧道:“好啦好啦,对了,我得告诉你,这里呢,其实的确是一关。如果你喜欢上的是那个宁景徽。可能这一关,就是你的结局了。”
杜小曼被转移了注意:“怎么讲?”
云玳抬手一圈,化出一面大镜:“大概,事情就会变成这样吧。”
镜中浮现出杜小曼版唐晋媗和宁景徽。
开始的画面杜小曼很熟悉,初次相见,宁景徽从酒楼的二楼缓缓走下,桌旁坐的她眼睛直直的,哈喇子仿佛随时会流下来。
杜小曼捧住脸,以旁观的角度看自己花痴的脸,好羞耻。原来这么明显。
然后,场景转换为第二次酒楼里相见,她以为自己的话被宁景徽听到了,一脸心虚与……花痴。
然后是杭州街头见面,她一脸意外和花痴。
再然后是再见面,再再,再再再……她看着宁景徽的眼神表情越来越花痴与心痴。
杜小曼不由道:“这……是不是有哪里不对,我记得我当时的心情,不应该露出这种表情。”
镜子中图像已经跳转成树荫下,宁景徽说:“本阁可以娶你。”
她满脸通红,一脸痴像,结结巴巴说:“你……你不要这样说,又不是真心的。”
杜小曼指向镜子:“这绝对不对!我向天发誓,当时我绝对绝对不是这样说的!”
云玳安抚地笑:“知道呀,这面天演镜只是可能发生的情况演示一下啦。”
镜中的画面已是她被绊倒的时候,杜小曼看着那个挣扎在宁景徽怀中的自己,汗毛倒竖。
到她跌跌撞撞离开时,那一脸小心肝乱跳的迷醉,杜小曼简直无法再看下去了。
画面噌一下跳到了黑漆漆的夜间场。这里,就是从没发生过的镜子原创情节了。
一个挂着灯笼的回廊下,她仰望着宁景徽,脸上写着满满的花痴与心痴:“放心吧,我在宫里会没事的。我,我不是为了你啦。”
宁景徽摸摸她的头发,温柔地道:“万事小心,顺势而为就可以。”
天哪,那个随后咬一咬嘴唇,羞答答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的女子会是她!
杜小曼抖了一下:“这不……”
“这不是事实,只是事情发展的预测啦。”云玳立刻道,“肯定和真实会发生的有出入,大情节,看大情节就可以!”
好吧,大情节。
接下来的大情节是——皇宫,含凉宫寝殿。
她一脸凄厉,指着宁景徽的鼻子:“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好啊,宁右相,宁大人!你真了不起!为了家国天下,你真会牺牲!”
宁景徽的台词倒是原字原句。
“本阁自知,对杜姑娘罪孽深重,亦不做辩解。当有的种种报应,愿数倍承受。”
“啊哈哈哈——”镜中的“杜小曼”仰天长笑,“杜姑娘,你居然叫我杜姑娘!那个口口声声喊我曼儿的人,在哪里?那个人和现在站在我面前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杜姑娘,呵呵——”
她再凄厉一笑,死死盯住宁景徽,充满了浓浓的由爱转成的怨与恨。
“宁景徽,你到底有没有真心爱过我!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
“这是什么鬼东西!”镜子外的杜小曼咆哮了,“能给我换个台词吗?细节不对也不能不对成这样吧!”
“你说!你说!你对我说的话可曾有一句是真的!”镜中八点档继续播放。
杜小曼抓狂地颤声喊:“切!切!直接上末尾就成!”
画面闪烁了两下,镜子好像对这个情节很是不舍,闪烁模糊清晰再闪烁,拖到镜子里的那个疯女人喊完“对我你到底有没有过一丝真心!”之后才慢吞吞换了一个场景。
应该是大结局了。
碧璃和宫女们都跪下了,“杜小曼”眼中满是幽怨,脸上也满是幽怨,凄然一笑,周身十米开外都充满了幽怨。
“罢了,是我太傻,太痴心,爱上了这个无情的男人,这个心里只有天下的男人,这个不该爱的男人。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了。我愿赌服输!”伸手抓起漆盘上的小匕首,拔鞘。
嚓,噗——
画面抖动两下,满屏猩红。
哦、呵、呵、呵——
杜小曼如石头柱子一样挺立着,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升华成雾。
半晌后,她才有力气开口:“我,就算,真的,爱上了宁景徽,也,绝对,绝对,一亿亿个绝对,不会,变成,这样。”
“总之,没有在这一关输掉真的很好呀。”云玳的语气洋溢着欢喜,“接下来也继续努力吧!我觉得你一定能赢!”
杜小曼耸耸肩,哈了一声:“那么,我再回去继续?”
“嗯嗯!”云玳点点头,“记住哦,我一直在这里帮你打气!”
“还有我。”头顶的虚空中,忽然传来了真正的唐晋媗的声音,看来,明心坪那里,一直在现场直播中,“加油啊,小曼。”
“嘿,一定会!”杜小曼抬头看向虚空,挥挥手。云玳正露出欢送的笑容,杜小曼突然道,“对了,我过了这一关,有奖励发吗?”
云玳和鹤白使没料到她会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都一怔。
杜小曼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打游戏过了一关还会发经验和奖品哩。”
鹤白使道:“此乃帝座与你的赌约,岂可与儿戏并论?”
杜小曼道:“既然比儿戏高端大气上档次得多。那就更不应该一点甜头都不给了。”
她这副讨价还价的市井无赖模样,让鹤白使有点无奈。却听半空里,北岳帝君的声音道:“小姑娘,那你想要什么?”
杜小曼抬头,眨眨眼:“能不能给我个护身道具什么的,你们又没有让我有盖世神功什么的。目前剧情太腥风血雨,想杀我的人那么多。就刚才那里,如果我选错了,肯定分分钟死翘翘了。该怎么算呢?我就想要个道具,比如能够让我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把他震晕定身,有个逃跑的机会。这样也可以让你们省事,不用老救我呀。”
北岳帝君轻笑一声:“倒挺有道理,只是本君的法宝,以你魂体,难以承受。”
鹤白使躬身:“帝座,小仙这里倒收有几件俗品法器,可赠一件与她。”自袖中取出一袋,摸出一道细细光圈,向杜小曼一抛。
杜小曼感到右手臂一热,只见一个由朵朵祥云组成的流彩光圈环上她的小臂,渐渐隐没。
“此环唤作云光环,祛妖辟邪,念诵‘光明速现,覆映吾身,急急如律令’,可召雷电,你无修为,可召得的电光极弱,但晕眩几个凡夫,应是绰绰有余了。”
杜小曼大喜:“谢谢仙使大人!”又向天上道,“多谢帝座和玄女娘娘!那,我就准备回下面去了。”
云玳朝她又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杜小曼向她和鹤白使挥挥手,再向天上挥挥手,感觉这里很适合来个画外配音——运动员准备再度入场了!
接下来,是意料之中的,脚下一空。
着陆了。人间,你好。
杜小曼睁开眼,以江湖老鸟的淡然心态望着朵朵的浮云。
天,挺蓝的。
又进入野外地图了。
她试图以一个鲤鱼打挺式洒脱起身,胃部忽一阵抽搐,仿佛万针齐扎,不禁捂住肚子倒抽一口冷气,乖乖地手肘撑地坐起。
头很晕。头壳整体胀痛,局部刺痛。口腔干而黏,泛着腥臭的酸味,隐隐恶心。
唐晋媗的身体啊,真是对不起了,让你跟着我吃了这么多苦。
杜小曼按着肚子,后悔刚才没再和神仙要一颗大补丹,护养一下这不容易的身体。
这么想着,身体忽然轻松了一些,胃也不疼了。可能是天上的云玳小仙子又丢了回复术吧。
杜小曼感激地试图朝天上笑一下,脸有些僵,嘴角一扯,唇皮干疼,她再转动涩而胀的眼珠打量四周,萧萧荒野,瑟瑟秋草,浅水曲穿乱石,老树残挂枯叶。头顶响起扑棱棱的振翅声,一只颇为肥硕的乌鸦“呀呀”叫着扎向远处流云。
甚好甚荒凉。
看阳光,现在应该是上午。风颇有凉意。杜小曼再低头打量自己,她身上盖着一张厚厚的深棕色毯子。上身是民妇式样的窄袖夹衫,裙不长,都是布的,灰扑扑的颜色,干净厚实爽。裤脚扎着,套着一双窄筒的软靴。头发不腻不痒,摸一摸,梳成简单的发髻,还包着布巾。
甚至她的指甲也被修剪得短而整齐,洗掉了涂染的颜色。
杜小曼再掀开袖口,看了看小臂,云光环所在的位置隐隐热了一下,向杜小曼示意自己的存在。
杜小曼放下袖口,打开放在身边的包袱,里面有一叠换洗衣服,一个鼓鼓的钱袋,两个纸包,一只水袋,还有一把杜小曼很眼熟的匕首。
这不是吹毛可断,请娘娘升天的道具之一吗?
杜小曼的眉头跳了跳,拿起那把匕首掂了掂,拔开。
已经有了仙宝加持,还需要它吗?
嗯,在野外,是挺实用的工具。以后换点钱花也比扔了强嘛。
杜小曼小心翼翼地摸摸薄刃,某个地方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她猛转头,只见矮草、大树和几根枯藤,未有活物的踪影。
杜小曼把匕首插回鞘中,拿着水袋站起身,晃晃头赶走眼前的金星,拖着发僵无力好像每一步都踩在海绵上一样的腿脚,走到那条小溪边,盛了点水,拼命漱口,猛灌了几口,深秋的水沁凉,口腔恢复清爽,心里也像被冲刷过一样,顿时敞亮起来。
杜小曼再大口大口喝了些水,捧起溪水狠狠洗了洗脸,感觉自己的电力又多了两格。
她拿着装满水的水袋回到之前躺着的大树下,拆开那两个纸包,其中一个里是荷叶包着的几大块卤肉和一叠饼,杜小曼抓起一只饼咬了一口,嗯,软软的,很新鲜。
另一个纸包内有一面小镜,一把梳子,两张叠起的纸。
一张是地图,另一张上写着两个字——
珍重。
未落款。
这个字体,还有这熟悉的行李打包方式,似曾相识的野外场景,也无需落款。
杜小曼嗤了一声,如果当时她没选小药瓶,宁相大人会不会改用黄纸题写“走好”二字烧给她?
她拿这张纸擦了擦手,丢到一旁,又抓起一块肉。
吃饱喝足,电力恢复到满格。杜小曼抖开地图,图上还用小点标注了她和大树的位置。
按地图显示,此处距离京城已颇远,朝正南走可以到达一条路,走到有人烟的地方。
杜小曼背着包袱站起身,将地图塞进怀里,抬头看了看太阳的方位,捡了根长树棍,扫着前方的草丛,朝正南稍偏东的方向大步走去。
被她远远抛在身后的草丛中,飞虫盘旋,落在几个僵挺昏厥的劲装男子身上。
阳光渐暖,杜小曼步履稳健,深秋的活物较少,偶有个别秋虫被探路的树棍惊动扑飞,一只野兔蹿过杜小曼侧前方,缩进远处一块大石头后,支楞着耳朵探头探脑打量了这个活人一番。
杜小曼朝野兔吹了声口哨,脚下草丛忽然簌簌,她一低头,看见一条摇摆穿行中的长长黑影。
蛇!杜小曼向后一跳,手中长棍一挑,居然把那条蛇甩飞了。
她赶紧再往另一边闪,那蛇肚量不错,没有过来找她拼命的意思,朝另一方向去了。
身后又有动静,杜小曼再猛回头,荒草寂寂,仍无甚异常。
她便回身继续向前,刚才的野兔也不见了。往前再行了一时,前方竟好像是个断崖。
原来这里是一个稍高的小山丘上方,杜小曼走近边缘处探头打量了一下,很高很陡峭,直接下去是不行的。
不按照提示还真的无路可走啊。
杜小曼远眺下方广阔原野,叹了一声。
身后呼啦啦疾响,她转头,只见一道黑影飞奔而来。她下意识后退,脚下一绊,黑影以快过闪电的速度扑到她眼前,钳住她手臂,大力一扯。
杜小曼一头扎上黑影的肩膀,鼻子撞得生疼,抬头只见一张毛蓬蓬沧桑的老脸,皮色黑黄,长眉乱须,褶子层叠深刻,下垂的眼皮下,漆黑眼瞳放射出灼灼之光。
好一位充满山野气息的老大爷!
杜小曼定了定神,老大爷与杜小曼对上视线,松开了紧钳着她手臂的黑枯双手,后退两步,抬手比划了一下。
杜小曼扯扯嘴角:“呃,大爷,您好。我是路过这里的,您……”
大爷指指自己的嘴,摇摇手。
杜小曼眨眨眼:“您,不会说话?”
大爷点点头,他一身摞着补丁的短衫布裤,背着一个篓子,里面似乎有些树棍之类。
杜小曼于是道:“您家住在附近么?”
大爷抬手往远处指了指,喉咙中哦哦两声,又比划几下。
杜小曼道:“我是路过这里的,想找条小路,谁知道走到这里发现没路了。”
大爷侧转向某方,往远方指一指,再指指自己身边,向杜小曼招招手。
杜小曼道:“您要带着我走哈。”
大爷又点点头。
杜小曼弯腰捡起包袱和树棍,走到他身边。大爷伸手,似乎想拉她的手臂,但没碰到,只抬起做了个“这边走”的手势。
杜小曼跟上,碰碰他的胳膊,递出手里的长棍:“您,要不要用这个?”
大爷目光闪烁了一下,接过,拿长棍探扫着草丛前行。
在荒草中穿梭了半晌,前方出现一片树林,林中隐可见小径。
大爷回头看看杜小曼,朝一棵树下指了指,再比划几下,哦哦两声。
杜小曼道:“您是说要不要休息一下?”
大爷点头。
杜小曼也一点头:“好啊,那就歇口气吧。”
大爷瞅着她,似乎笑了一下,但掩盖在乱须之下,不甚分明,与杜小曼的视线相碰,立刻移开,大步走到那棵树下。
杜小曼从包袱里取出那张毯子,铺在草上,对佝偻着脊背提了提裤脚坐在一旁的大爷道:“这张毯子很长的,一起坐吧。”
大爷立刻摇头摆手,往离杜小曼稍远的地方挪了挪。
杜小曼在毯子上坐下,从包袱里取出水袋,灌了两口,向大爷一递:“您也喝一些吧。”
大爷立刻再猛摇头,指指嘴,摇摇手。
杜小曼便把水袋放到身边,取出那包吃的,将两个饼掰开,各撕了些肉夹进去,给大爷一个。
大爷再猛摇头,指肚子比比划划,杜小曼起身,把饼往他手里一塞,再回毯子上坐下,咬了一大口自己的饼。
大爷捧着饼定定地望着她,片刻后垂下眼帘,将饼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杜小曼咽下口中的饼:“这个挺好吃的,可惜,要是再夹点生菜涂点辣酱更好。”
大爷嚼着饼嗯嗯两声,点头。
杜小曼抓起水袋,又灌了一口水,再把水袋递过去,晃了晃。
“喏,饼太干了,喝点水吧。”
大爷啃着饼抬起头,顿了顿,接过水袋。
杜小曼笑了笑,咬着饼,转而又看向远方。
中午的阳光晒起来很舒服,旷野长草在流泻的黄金下静默。没有任何污染的空气,纯粹清爽。
以前在现代的时候,她最喜欢坐在操场边的树下吃午餐。特别是春天,风软软的,阳光暖暖的,空气里混合着青草与花木的香味,棉花糖一样的云朵点缀着碧蓝的天。
就算吃着最简单的便当,心里也是满满的甜。
她想学捏可爱的饭团给陆巽,做出的造型却逆天又清奇,只好当自己的午餐。
陆巽看着她往嘴里塞被紫苏汁、菠菜汁、番茄汁、黑芝麻染成各种猎奇色彩的饭团,夺过她的饭盒把自己的饭拨给她。
“别吃这种东西了,小心吃坏肚子。”
她嘴里塞满饭团含含糊糊地说:“不会的,看起来是比较丑,但其实还蛮好吃的。你看,里面还有火腿和鸡蛋丁呢。”
陆巽拧着眉毛勉强直视那饭团:“真的?”向着一团尤为难以形容的紫黑缓缓伸出筷子。
她赶紧捂住饭盒:“我,我自己吃就行,我太爱吃这个了!”
杜小曼不禁轻笑出声。
虽然后来被陆巽甩掉了,但是现在想一想,那段过程还蛮开心的。
和喜欢的人一起在树下吃饭,真的很美好。
幸福本就是一个时刻,一个片段,一个过程。
开心的时刻,幸福的时刻,艰难的时刻,茫然的时刻,想流泪的时刻……这样那样的片段和过程组成了人生,过程之中,亦是结果。
深秋的景致,不同于春天的明快绚烂,澄静又悠远。
真美啊,可惜从来到这个时空之后,就一直没有多少机会用悠闲的心慢慢欣赏景色了。
杜小曼啃着肉夹饼,轻轻哼了两句歌,转头看见大爷正定定地瞧着她。
她笑笑:“我唱歌很难听的,吓到了吧。”
大爷摇摇头。
杜小曼挑挑眉:“一个饼够吃吗?要不要再来一个?”
大爷顿时又摇头。
杜小曼再笑了一下,三口两口解决掉自己剩下的饼,拍拍手,大爷将水袋送到她面前。
杜小曼接过:“谢了。”又灌了两大口水,塞好塞子,整理包袱,“歇得差不多了,继续赶路?”
大爷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拿起身边的筐,杜小曼将包袱甩上肩头,站起身,两人一道向林中走去。
树木的枝杈大都秃了,林中并不算阴暗。厚厚的落叶踩着咔咔作响。
走到小径的一个拐弯处,大爷停下了,转向杜小曼,往前方指了指,又比划几下。
杜小曼看向那方:“我往这边走就行哈。”
大爷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袋,往她手中一塞。
杜小曼立刻推开后退:“哈,这怎么能行。您给我带了路,我怎么能要您的东西。”
大爷两手比出个饼的形状,送到嘴边,牙齿上下咬合几下,再做个喝水的动作。
杜小曼摆手:“一个饼几口水而已,能算什么啊。”
大爷掂一掂小布袋,攥了两下,表示里面东西很少。
杜小曼肯定地说:“再怎样我也不会收。”
大爷的目光从乱蓬蓬的毛发中射出来,定定的。
杜小曼迎着这目光爽朗一笑,学着侠客的姿态抱抱拳:“多谢一路照顾,就此别过。”
她刚洒脱转身走了两步,便听到重重摔倒在地的声音。
杜小曼疾回首,视线的余光瞥见几个黑点以快过光的速度掠来,地上的大爷狼狈地翻了几滚,几点寒芒钉入他方才躺着的地面。
杜小曼下意识朝寒芒来处看去,大爷突然猛地跃起,将她扑翻在地,半空中,无声而来的霓裳女子手中的银光一抖,转而向地上的两人刺下!
寒光闪,又几点飞芒破空而来,钉入霓裳女子的身体,霓裳女子手中的剑却未滞,刺入大爷的后背。
挡在杜小曼身上的大爷身体一沉。霓裳女子的长剑弯起,竟无法刺进他的身体。
霓裳女子急撤剑回闪,劈手封住大爷的穴道,一把拎起大爷,抛到一旁树下,回身扫落飞来暗器,看着杜小曼,嫣红双唇露出薄笑:“姐姐,我们又见面了呢。”
竟然是,阮紫霁。
阮表妹再举起手中,毫不留情向杜小曼扎下,一道白影携风而来,长袖一挥,阮紫霁斜飞出去,坠落地面,咳出两口污血。
她撑起身,看向落到地面,挡在杜小曼身前的白衣人:“君上,属下只是为圣教除去……”
她的话戛然而止,颈上的细痕涌出猩红,身体软软瘫倒,眼中尤带着不敢相信的呆滞。
“君上!”肖婵带着几名女子自树上掠下,白衣少年置若罔闻,转身看着撑身坐起的杜小曼,浮出浅浅的微笑。
“媗媗,不要怕,有我在。谁敢伤你,我就杀了他。”
杜小曼张了张嘴:“你……”
少年俯身,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媗媗,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一直。
“以前是,现在也是,那些对你不怀好意的人,我不会让他们活着。”
冰冷从少年的指尖渗进杜小曼的肌肤,杜小曼盯着他的双眼,沉潜在记忆最深处的零碎片段缓缓浮起。
“闻道书院里,半夜在我床边的人是你?”
少年微笑。
“难道,在杭州的时候,你就……杀了朱员外的是你?”
少年的笑容一敛:“他该死。”
“朱员外是去看时阑的。他对我并没有过丝毫恶意,照顾了我很多生意!”
“他想要你的酒楼。已经去买通官员找打手了。”少年平静地道,“媗媗,你真的不懂得这世间的险恶。就像那个喝你糖水的女子,她让你住到她家里,是想你变成和她一样的人,用你来赚钱。”
郑九娘!
所以郑九娘也是……
寒意蔓延进杜小曼的每一寸骨头,少年捧住她的脸,双眸清亮,如阳光下,最纯净的泉水。
“你不用考虑这些,有我在你身边,你永远都不用担心这些事。就像现在这样便好。媗媗。”
就像现在这样的单纯,这样的善良。
这么傻的你,什么都相信的你,怎么可能不是媗媗呢?
不管你看得见,看不见,我永远都在,媗媗。
月圣门的女子们忽又回身跃起。
铮、铮、铮——
几枚飞镖钉入树干地面,一道黑影飞扑而下,肖婵与其余月圣门的女子提剑迎上。
少年却向另一方向抬头,纵身掠起,手中银光一划。
剑光现,蓝衣少年踏枝而来。
谢况弈!
杜小曼猛然站起身,半空中,谢况弈的身影一顿,望向白衣少年:“你……”
白衣少年的剑丝毫未滞,向谢况弈斩去。
杜小曼脱口大喊:“快停下!”
谢况弈避开少年的剑锋,回剑抵挡,又一抹白影自林间而来,向他和少年掠去。
“住手!哥哥,弈哥哥,你们不要打了!”
谢况弈闪身一避,与被剑光斩下的树杈一起降落地面,孤于箬儿飞扑而至,挡到他面前。
白衣少年手中的长剑疾收,险险掠过孤于箬儿的衣角。
孤于箬儿转过身,定定地望着他:“哥哥。”
谢况弈从孤于箬儿身后一步跨出,双眉紧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管是怎么回事了!”杜小曼踉跄冲上前,“这是朝廷的圈套,官兵肯定就在附近,马上就会冒出来,你们快走!”
谢况弈看向她,身体刚一动,白衣少年手中的剑立刻一抬。
孤于箬儿急急再喊:“哥哥!”
谢况弈皱眉将少年上下一扫:“孤于箬,你们兄妹的身世一直有不便言说之处,我也一直未问及。但这时候,我必须要问了,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会和月圣门扯上关系?”
孤于箬儿的表情惨淡,像随时都会哭出来。
少年冷冷道:“事已至此,不必再隐瞒。我乃月圣门的月君。”
谢况弈神色陡寒。
“但此事与箬儿无关,她一直不知道。”少年一瞥仍在与月圣门几个女子打斗的卫棠,轻扯唇角,“你们谢家真对这些一无所知?恕我不大相信。”
谢况弈的双眉又拧在了一起。
“别聊这些了!你们都快走!”被晾在一旁的杜小曼吼,“朝廷的兵立刻就会来!”
谢况弈向她一瞥:“别过来,暂时没你的事。”
少年微侧身:“媗媗,你别过来。这里不关你的事。”手中的长剑再一抬,指向谢况弈咽喉。
“我是宁景徽故意留活口钓你们出来的饵!”杜小曼急得跳脚,“朝廷要把你们一网打尽,快走吧!”
仍没人理会她。
孤于箬儿又挡在了谢况弈身前,张开双臂。
“箬儿,你护不住他。”少年的目光越过孤于箬儿的头顶,盯着因身高差距,完全无法被遮挡的谢况弈的脸,“我随时可取他性命。”
谢况弈轻嗤一声:“那你不妨试试。”
孤于箬儿双唇微颤:“哥哥,你若要杀弈哥哥,就先杀我。弈哥哥,你带小曼姐快——”
她的声音忽然卡住,浑身也再不能动。孤于箬轻哼一声,长剑毫不留情地刺向刚点了孤于箬儿穴道的谢况弈。
谢况弈闪身避过,反剑回招。
忍无可忍的杜小曼直冲了过来。
光明速现,覆映吾身,急急如律令!
谢况弈忙将剑势一收,孤于箬的剑锋堪堪划过他颈侧的空气。
一道耀眼白光忽而一闪,咔嚓一声雷响,
谢况弈只觉得眼前一花,浑身一麻,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冲开,倒飞出丈许,摔倒在地。
他翻身跃起,只见孤于箬仍挺立在方才所在之处,举着长剑,仿佛石像。忽而摇晃了一下,直栽向地面。
地上根根如上了浆般直竖的荒草在孤于箬砸下的瞬间,粉碎成尘,弥漫出淡淡焦糊气息。
也僵在原地的杜小曼这才缓缓收回右手,低头看看掌心。
哇塞,太猛了,神仙的法宝和武功之类真心不是一个境界!
卫棠和几名月圣门的女子一时忘记了打斗,定定看向这方。
被震开了穴道的孤于箬儿怔怔看着杜小曼,再看向地上,颤声喊了一声哥哥,扑向孤于箬。
杜小曼干干道:“那个……理论上,他应该只是晕过去了。”
月圣门的女子们醒过神,奋身向杜小曼扑来,卫棠回剑刺穿一女,又有几名回身与之缠斗,肖婵却是脱开身,直掠向这里。
“君上!”
孤于箬儿将孤于箬翻过身,双手颤着按了按他的颈侧,再探了探他的鼻息,哇地哭了出来。
肖婵长剑一抖,钉向杜小曼。孤于箬儿忙哽咽抬头:“哥哥只是晕过去了,别伤小曼姐!”
谢况弈挥剑格开肖婵的剑势,反手将杜小曼扯到身后,肖婵趁势回身身闪向地上的孤于箬,谢况弈亦未再动手,只转过身,看向杜小曼。
“你竟会武功?这是什么招数。”
杜小曼整理了一下表情,抬头与他对视。
“不错,我练过。方才是我的独门绝学,天雷掌。”
谢况弈的双眉一跳。
杜小曼再道:“你和箬儿快走。朝廷的人马上……”
“嗯。”谢况弈一把扣住她手臂。
杜小曼挣扎着想甩开:“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谢况弈抓着她手臂的姿势,再皱眉:“你武功怎么练的,一点都感觉不出来。”
“我是负担有秘密使命的人,当然不会被你看穿底细。”杜小曼心一横,正色再直视谢况弈的双眼,“谢少主你难道没想过,从遇上我开始,事情就变得很奇怪?”
谢况弈将她一拖:“哦,等离开这里,再慢慢说。”
杜小曼稳住被拉得前倾的身体,大力再一甩手臂:“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从德安王府逃出就是个圈套!徐淑心二人会找你帮忙,你救了我,我要和你去杭州,全部都是圈套!我一个郡主还能跟慕云潇和离不了?干吗要出逃,干吗要死皮赖脸和你去杭州?怎么就那么巧遇见了宁景徽?因为宁景徽早就知道箬儿,早就怀疑谢家!我是个卧底。用来对付你和月圣门的。我良心发现不能再害你们了。快走吧。”
谢况弈维持着之前的表情和动作,听她噼里啪啦飞快爆出这段话,孤于箬儿惊呼一声:“弈哥哥,当心!”
谢况弈回袖一挥,扫落几枚暗器。无声发招的肖婵又挥剑刺来。
孤于箬儿抢身上前,拦住肖婵。谢况弈仍是看着杜小曼:“既然如此,先走再说。”
杜小曼正要抓狂,忽听见一声惊呼。
她转目一看,怔住。
卫棠从天而降,手中剑刺向地上的孤于箬,一道白影飞身挡在了孤于箬的身上。
卫棠忙收回剑势,剑锋却因他的下坠之势,仍是刺进了白影的身体。
谢况弈松开杜小曼,掠到孤于箬儿身边,孤于箬儿按住肩部咬唇撑起身:“弈哥哥,我没事……”
话未落音,她忽然撞向谢况弈。
几乎与此同时,卫棠一声疾呼:“少主当心!”与肖婵的惨呼“君上!”紧随响起。
一切都太快。
快到杜小曼根本没看到过程。
等画面定住时,她方才看见,孤于箬儿靠在谢况弈身上,孤于箬跌在数尺外,一动不动。肖婵身上已血痕处处,如不要命的母豹一样拦住卫棠。
谢况弈疾点孤于箬儿几处穴道,孤于箬儿抬手抓住他衣袖:“弈哥哥……求……放过……我哥哥这次……”
谢况弈脸色青白,咬牙抬眼:“卫棠,回来!”
卫棠一怔,剑势一顿,略一犹豫,收剑后跃,肖婵其实早已难以支撑,摇晃了一下,咬牙仍挡在孤于箬面前。
谢况弈打横抱起孤于箬儿,孤于箬儿摇了摇头:“弈哥哥……你和小曼姐……快走……别管我了……我哥哥的毒……我……我也解不了……没有人能解……”
谢况弈硬声道:“少废话,天下没有不能解的毒。”
孤于箬儿轻轻笑了一下:“弈哥哥……你总是这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和小曼姐……”她的身体一缩,猛烈咳嗽,“哥哥是跟着我……才找到这里的……知道小曼姐没事……我就……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哥哥……其实后来……我知道哥哥在做什么……但是,我……我……”
谢况弈硬声道:“别说了。你什么都没做错。”
杜小曼一动不动地站着。
她看到了,谢况弈虽然这么说,抱着箬儿的手臂却丝毫不敢动。
孤于箬儿如玉琢的脸庞已变成惨灰,肩上的伤流出的血是黑色。
半天空中,云玳“啊”了一声,鹤白使俯视下方,温声道:“她居然是走上了这个结局?”
云玳一阵心塞,连声也不想出。
别啊,不能这么快就真的结局了啊!你努力过那么多,不要放弃!
紫薇园内,棋盘上,忽白忽黑流转着光芒的棋子们,颜色渐渐不再迅速变幻,而是像要固定为一色。
北岳帝君饶有兴趣地转动指间棋子。
“玄女,似乎你我无需再落子了。”
九天玄女微微颔首:“就让这棋局自己下完吧。”
孤于箬儿将脸埋向谢况弈的肩侧:“弈哥哥……其实……这样挺好的……我一直在害怕……你知道了我家的事……哥哥的事……就不会再理我了……如果……我不姓孤于多好……真的每月有几天不能做女人……我也愿意……要是,我不是这样的人……”
卫棠向某个方向微微侧首,喉结动了动:“少主……”
谢况弈失去了颜色与表情的脸没有任何变化,声音涩而哑:“官兵快来了,今天,因为箬儿,我放过此人。”
肖婵怔了一下,吃力地回身,扶起孤于箬。
谢况弈再出声:“卫棠,你带人离开。”
这次是卫棠一愣,一瞥杜小曼:“少主,属下护送你们一起走。”
谢况弈道:“一起走,谁都走不了。”
杜小曼涩然张口:“我……”
谢况弈凌厉的目光猛地扎向她:“你还嫌拖出的事和拖害的人不够多?”
杜小曼迎着谢况弈冷如兵刃的眼神,发不出声音。
卫棠道:“少主和孤于姑娘,由属下来断后。”
谢况弈道:“你断后,拖不住他们。别再废话。”
卫棠垂首,谢况弈将怀中的孤于箬儿轻轻缓缓放进他双臂中。一匹马拖着一辆车自远处奔来。
杜小曼走向谢况弈:“谢……”
谢况弈又打断她的话:“休再废话。卫棠会带你离开。你的话我不想再听,你我也不想再看到。不管你是何身份,我承诺过救你,便会守诺办到。这是最后一次。”
“嗯,我知道。”杜小曼望着他。
谢况弈,唯一拥有纯粹之心的谢况弈。一直在帮她的谢况弈。
“真的,对不起。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谢况弈注视着卫棠臂弯中的孤于箬儿,看也没再看她,表情忽然一滞。
轰隆——
白光未尽时,谢况弈干脆利落地倒地。
杜小曼收手,后退一步,看向神色大变的卫棠。
“快带着你们少主和箬儿走。相信你也不想再让他们和我有任何干系了。”
卫棠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干脆地将孤于箬儿放上马车,再架起谢况弈,放进车厢。
杜小曼又喂了一声,一指树下:“那位大爷穴道被封住了,怎么解?”
卫棠手腕一翻,一颗小石子击中一直僵挺在树下,成为被遗忘人肉布景的大爷胸前,翻身上马。
马车得得,奔向树林深处。
杜小曼深吸一口气,迅速跑到月圣门女子们的尸首边,翻找了一下她们的袖袋和腰间小袋,翻出了几个竹筒。
她按照记忆中的方式,将竹筒上的棉线一拉,筒内的火石迸出火花,点燃捻子,咻——一枚响弹直蹿入云。
她向卫棠的马车离开的方位跑了几步,放出一响,再往肖婵带着孤于箬离开的方向跑了几步,放出一响,走到树下,一把拎住已默默坐起的某大爷领口,扯下他的假发脸皮胡须,拔出雪亮的小匕首,架上他颈旁。
“裕王殿下,卸个妆吧,是你上场的时候了。啊,是不是该改称皇帝陛下了?”
秦大爷缓缓站起身,盯着她,双眼幽幽,杜小曼手跟着抬起,威胁地将刀刃再往他皮肤上一贴。
“老实点。这把匕首吹毛可断,我不能保证不会手抖。”
秦兰璪淡淡开口:“你架的位置不太对,再往上一些,往喉间一些,才能最快最省事地割断喉管,一着取命。”
杜小曼冷冷一笑:“别跟我来这套。质疑我的专业性我也不会手抖。你目前有利用价值,只要乖乖听话就没事。我的确没杀过人也没杀过鸡,但如果一个不乖,我就不能保证会做出什么事了。”
秦兰璪仍旧凝望着她:“做你的第一只鸡,我愿意。”
杜小曼镇定地一哼。
“不用了。鸡在我们那里不是什么好词。”
秦兰璪的眼睛闪了闪:“哦?”
杜小曼匕首再一横:“少废话,这边走!”
秦兰璪摇了摇头,那匕首真的十分锋利,他的皮肤上立刻出现一道细细的红线。杜小曼把匕首往后撤了撤。
秦兰璪温声道:“依宁景徽的行事作风,任何一条路他都不会放过。你在谢况弈和月圣门离开的方位放出信号,以为宁景徽会把那当做晃眼法,转而往你走的方向追,纯属无用功。”
他抓住杜小曼的手腕,动作幅度大,颈侧顿时又划出一道红。
“走这边。”
杜小曼心里紧了一下,把匕首撤到他肩旁,还好那道红只渗出了些许血,应该仅是破了皮。
秦兰璪叹了口气:“你只有和谢况弈走同一条路,才能拖住官兵往前追,这个道理,难道不明白?”扯她转身,抬脚一挑,将地上一把长剑挑到手中。
“这把匕首太短,我若不屈腿弯腰,你就举不到好位置了。换把剑更方便些。”
杜小曼接过长剑,丢下匕首,将剑架到他颈上。
往卫棠的马车消失的方向走了两步,秦兰璪忽停下:“把那个小袋还给我。”
杜小曼茫然。
秦兰璪淡淡道:“就是我之前要给你的那个小袋,我救你的时候把它放到你怀里了,还我。”
当时你竟还能顺便做这事?
杜小曼往衣襟中摸了一下,果然摸到了那个小袋,她不禁捏了捏,秦兰璪已伸出了手。
杜小曼把小袋放在他手中,秦兰璪从袋里取出了一枚玉佩,依稀是他曾经送给杜小曼又要回去的那块月圣门同款,丢在地上。
杜小曼低头看了看:“宁景徽会因为这个追我们这条路?”
秦兰璪简洁地吐出一个字:“会。”
好吧,相信你对他的了解。杜小曼不再多说,看看被秦兰璪卷起的那个小袋:“这里面还装了什么?”
秦兰璪将小袋放进自己怀中:“一些无用之物,你不用知道。”
唔。杜小曼眨眨眼。马上就是君临天下的男人了,怎么还如此傲娇呢。
回想刚才捏那个小袋的手感,里面貌似是点钱。
可能璪璪为了演好大爷,放的少,这时候觉得没面子。
杜小曼一动剑身:“那就别再罗嗦,快点走!”
落满枯叶的道路坑洼不平,杜小曼为了行走方便,索性走在秦兰璪身后,将长剑架在他肩上。
“谢况弈方才对你说的那些话,并非他本意。”
秦兰璪开口,声音如步履一般平稳。
“孤于兄妹乃前朝余孽,又建邪教谋逆,即便孤于姑娘无辜,朝廷也不可能让她活着。必是这个结局,与你无干。这些谢况弈定然都明白,只是孤于姑娘陡然如此,他心绪混乱,言辞难免生硬。”
杜小曼没吭声。
秦兰璪继续道:“他话说的那么硬,亦是想你快些走。与你说的那些话用意相同。一些词句,你不必当真。”
杜小曼看看他的后背,仍没说话。
“你说的那些话,他也不会相信。”秦兰璪再接着道,“谢况弈只是少年心性,并非不通人情。陡然发生了许多事,一时心乱,但冷静下来一想,必然全能明白。他会知道你是为了什么。”
杜小曼硬声呵呵了一下。
“皇上你这是在和我演名侦探解密戏吗?我的那些大部分都没错吧。本来的计划是,唐晋媗嫁给了慕云潇,受到冷落,然后让她趁势打入月圣门。你早就认识阮紫霁,朝廷肯定也早就知道她是月圣门的人。但在开始计划这件事的时候,被月圣门知道了,月君想将错就错,把唐晋媗真的变成月圣门的人,就装扮成慕云潇,和她培养感情。没想到培养出了真感情,朝廷就更不能放弃唐晋媗这颗棋子了。”
唐晋媗生为郡主,没受过训练,只有这样的身份和真情实感,才能够让月圣门相信她,并且培养她做高层。
“我在寺院上香时,遇见徐淑心和她的情郎,可能的确是意外。总之,朝廷觉得,唐晋媗想逃走,也可以追另一条线,就是谢家。”
现在回头看来,徐淑心实在是一个柔弱单纯毫无社会经验的女子,寺院里偷偷会情郎都能被人撞见。和情郎书信联系逃跑的事,却一直没被发现,还稍带上了她杜小曼以及两个丫鬟。真超级幸运,不可思议。
这世上,又怎么可能有这么不可思议的顺利,根本就是和后来的种种一样,幕后操纵者一直在放水。
徐淑心的情郎与谢况弈结识以及找谢况弈帮忙有没有朝廷授意,她不能肯定地判断。
杜小曼也不太愿意相信,徐淑心夫妇是用“找谢况弈帮忙,让他带走唐晋媗”这样的条件,换来自己的一世平安。
徐淑心的关怀,临别时担忧和欲言又止的眼神……
杜小曼硬声接着说:“你和宁景徽都知道孤于箬儿的地址,肯定怀疑过谢家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我逃走这件事,正好能够顺势而为地利用一下。”
所以,才会那么“偶然”地遇到了宁相大人。
宁景徽亲自上场,旅馆首次相遇,肯定是深意重重。
探看谢况弈及白麓山庄的反应?
把月圣门的关注度也提升起来,推进剧情的发展?
右相大人的谋算,她想穿头壳也不可能想到全部的。
杜小曼默默叹了口气,突然不想再往下说了。这些破事,说都觉得太累。
秦兰璪突然停下了脚步。
杜小曼差点一头扎在他后背上,手一闪,赶紧抬头看看有没有真把璪璪的脖子割了,秦兰璪却一侧身,将她猛一带,转了半个圈儿。
“追兵过来了。”秦兰璪抓住她手臂,捏着剑身,重新架回自己颈旁,“这么举,这只胳膊这样架,嗯,现在挟持的姿势就比较对了。”
杜小曼将剑刃往他颈边凑了凑,冷冷道:“你以为我这票绑的不专业?只是我不怕你跑。我的天雷掌,这世上无人可挡,谢况弈和月君都躲不开,何况是你。只是嫌你晕了会让我有些费事罢了,乖乖走,别想耍花招。”
秦兰璪面无表情:“追兵从后而来,倘若放箭,扎穿你,可能也会扎到我。”
杜小曼双眉一挑:“你身上不是穿了刀枪不入的东西么?”
秦兰璪道:“是啊,所以这个姿势,我还能帮你挡剑。我只是想做好你的第一只鸡。”
杜小曼轻嗤一声:“别以为讲个笑话我就会当你很萌对你手软。”她这么箍着秦兰璪的肚子举着剑侧身走,隐隐见后方树枝微有摇晃,“不过你的耳朵还真好使。”
秦兰璪淡淡道:“多谢,我也练过。”
其实,在他二人头顶上方,早已有大内高手哨探。几位探子屏息,小心翼翼观察下方,觉得裕王殿下和挟持他的妖女之间,气氛略有些诡奇。
几个探子不敢妄加猜测判断,互相眼神交流一下,有一人飞身回后方报信。
“殿下的确是被妖女所挟,那妖女好像懂得一门名叫天雷掌的秘术,十分厉害,故卑职等不敢妄动。”
马上的李孝知顿时深深皱眉:“方才查看时,地上的焦土枯草,难道正是这妖女的妖术所为?邪教妖术,真是叵测。宁大人,老夫唯恐除那妖女之外,还有月圣邪教的余孽隐在附近,殿下安危要紧,如何救驾?”
宁景徽沉吟了一下:“暂勿打草惊蛇,再看一看罢。”
若是殿下被妖女咔嚓了,卑职们该怎么办?哨探真的很想开口问。
但若真问了,两位相爷及其他大人们定会怒斥,竟连此话都说得出来,要尔等何用?
唉,罢了,位卑人贱,认命吧。
哨探默默地飞身再跃上树梢,无声潜行向前。
妖女挟着裕王殿下仍在那么侧着一步步退着走,哨探向一直尾随的几个探子露出情况如何的眼神,几个探子的表情都很一言难尽,示意他自己往下看。
挟持人真是个力气活,杜小曼胳膊举的有点酸,要不是为了专业效果,都想换换手,便说话转移注意。
“对了,既然你练过,刚才穴道解开,你干吗不跑?”
秦兰璪道:“腿麻了。”
“你干吗……自己来呢?都是要做皇上的人了。你看宁景徽,轻易都不会自己出马。”
好恶毒的妖女!
树上的哨探们一凛。
这就离间上裕王殿下和宁右相了。
不过,王爷英明,应该不会上当。
哨探们继续无声跟随,各自都竖好耳朵。
他们也想知道,裕王殿下怎么会这副打扮,落到这个妖女手里,殿下这时候不应该在皇宫么?
秦兰璪沉默了片刻,道:“我不放心。”
哨探们都一怔。
杜小曼道:“哦……皇帝是个寂寞的职业。谁都不能完全相信很累的。你记得多吃点补脑安神的东西,作息规律,适当放松自己。给自己留下一些舒缓的空间。”
秦兰璪平静道:“你不是说,等我没用了就杀么?”
杜小曼道:“唔,其实呢,我本想等能到能脱身的时候,说不定心情一好,就宽宏大量放你一条生路。但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只能用完就杀了。”
秦兰璪轻笑一声:“随你用,随你杀。”
树梢上的哨探们都不禁佩服,不愧是醉卧花丛风流冠天下的王爷,利刃在颈,气定神闲,从容不迫,还能将与妖女周旋的言辞说的像调情一样。连他们听着,都不禁酥麻了起来。
麻归麻,触及了几个关键的词句,一名哨探不得不再飞身折返迎上大队兵马禀报。
“妖女放话,要将王爷用完就杀!”
宁景徽神色自若微微颔首,李孝知一凛:“用?那妖女,要如何用哪?”
哨探一愣,抬头:“李相……”
李孝知一抖缰绳:“快,火速赶上,营救王爷!”
马蹄声急促逼近,脚下的路到了一个拐弯处。
杜小曼扯着秦兰璪猛地折转,只听得树枝悉率,她手中剑一动,高声道:“跟着的各位,别以为我没发现你们,最好老实点!否则,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王爷的祭日!”
悉率声顿时静了。
片刻后,一人扬声道:“这位姑娘,本阁李孝知,以乌纱与性命作保,若你放回王爷,本阁可保你平安离开。”
秦兰璪低声道:“再走几步,应该还有个弯,拐过去。”
杜小曼加快脚步,大声一笑:“你当我三岁孩子么?你们王爷这么关键的道具,我怎么可能放!”
李孝知顿了一下,再用商量的语气喊道:“姑娘,本阁知道,你们教派阴寒功夫,需男子元阳调和。但王爷早已非纯阳之体,若你放回王爷,本阁除放你平安离去外,再另择一二纯正少阳之人与你,可否?”
树上的几名哨探不禁捂住了领口。
马上的兵卒们心中亦紧了一下,随行官员,有几人悄悄看了一眼宁景徽。
杜小曼脚下险些一绊,感到璪璪也浑身僵硬了一下。
她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哈哈,李左相说你不纯了。”
秦兰璪幽幽道:“是啊,我不纯了。”
杜小曼扯着秦兰璪再往另一个拐弯处一转,脚步顿了一下,秦兰璪被她挟着,面向来路后退,轻声道:“看到悬崖了吧。”
“嗯。”
“还有那座吊桥。”
“嗯。”
“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嗯。”
秦兰璪低低平缓道:“你就这样继续挟持我,上吊桥,到对岸去,然后你走。最妥当的办法是你下桥之后立刻将桥砍断,你那把匕首断桥绳应不费力。”
杜小曼道:“我砍绳子的时候,如果你还在桥上怎么办。”
秦兰璪道:“你砍桥绳,就必须是我在桥上的时候,否则没有机会。”
杜小曼沉默了一下。
“别这样,我不想再和你这么说话了。”
秦兰璪道:“是我自己失算,不放心他人,想把月君亲手……”
杜小曼打断他:“你再这样说,就没意思了。我又不是白痴瞎子,我怎么可能以为宁景徽这些人是你喊来的?”
秦兰璪也沉默了一下:“那我有句话要问你。”
他微要侧转身,大队兵马在此时呼啦啦涌出,弓弩弦满,刀剑出鞘,矛尖森森,杜小曼手中长剑一举,又把他身体扳回去。
两人一步步退向崖边吊桥的方位。
阵中一些官员,在看到杜小曼的脸时,都呆住了。
宣政殿劝谏,他们都在场,这张脸出现的时间虽短,却给他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德安王之女,宸妃唐氏,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宫中自尽了么?
她和裕王之间,好像……
那此刻的裕王和她……
两人双唇似都微动,难道在谈天?
秦兰璪冷声道:“你为什么要喝那瓶毒?”
杜小曼理所当然地说:“因为只有那瓶药看起来有活路啊。难道不是你和宁景徽一起安排的?”
秦兰璪语气缓了些许:“不是。你就不曾想过,若那瓶真的是毒……”
“喂,保持姿势。”杜小曼又将剑横了横,“这么多观众,别穿帮了。”
裕王和这有着唐宸妃面孔的女子,好像是在聊着。
几名官员不由又暗暗侧目,宁景徽已和李孝知两人策马而出,到了阵前。
李孝知高声道:“天罗地网,已无处可逃,若肯悔悟,或可放你一条生路。”
杜小曼再把剑身一抬:“若你们想知道,是你们的箭和暗器快,还是老娘我手快,不妨来试试!”
宁景徽望着她:“杜姑娘,休做傻事。”
杜小曼呵呵冷笑。
李孝知再苦口婆心劝告:“两败俱伤,与你也无任何好处,放开王爷,本阁绝对会兑现承诺!”
杜小曼脚步停住:“那说了给我的人呢?找好了么?”
李孝知一噎,已默默退到后方的哨探们又捂住了领口,一些兵卒的小心肝微微一颤,又有几簇暗戳戳的目光,瞄向了淡然如白开水的宁景徽。
秦兰璪沉声道:“莫被拖延,说不定已有兵卒绕往对岸了。”
杜小曼道:“唔,不急。我告诉你,那瓶是毒药,我也不怕。因为我真的不是一般人。我曾和你说过,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这些都是真话。我和神仙打了个赌,才会到这里来。我的天雷掌其实也是神仙送我的法宝。我完全可以另外跑路,要不是因为谢况弈,我都不会站在这里。”
秦兰璪轻声道:“谢况弈必已走远。他醒来,若不知道你的消息,定会心急。他的心里,应已把你看成最重。”
杜小曼道:“嗯。那什么,你以后也多保重啊,我刚才讲的那些话不是气你,是真心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做人呢,开心最重要。”
颈边与腰间一松,秦兰璪猛转过身,杜小曼已反身跳下了悬崖。
桥是坏的。
连接对岸的那端斜垂下万丈深渊,只有残余一点点勉强挂在石柱上。
一只栖息的飞鸟,都有可能让它彻底坠落。
没想到有这招等着!还以为能混过这关了!
杜小曼发现这个残酷的真相时,内心咆哮了一万亿遍。
她怕回来的真实目的被读取,一直强迫自己不要想。但是,现实证明,作弊是没有用的。
其实,她选择再次回到这个世界的最主要原因,是谢况弈。
一直帮她的谢况弈,在那样的时候,还想着救她的谢况弈。
她喝的那瓶不是毒,宁景徽放她一条生路,必是因为大鱼没落网,鱼饵不能丢。
按照宁景徽的行事方式,如果她真的死了,宁大人肯定能再捣鼓出一个唐晋媗,把想逮的,想抓的,一网打尽。
就算谢家早已被盯上观察,她的出逃,也是把谢况弈拖进这个泥潭的最关键最直接原因。
回来可能没有多大用处,但是她做不到去投个超级好胎或者选择修仙,而不闻不问任谢况弈因她堕入圈套。
但她不可能和谢况弈在一起。
所以她回来,就绝对必输。
对不起,玄女娘娘。真的是觉得,有些事,比赌局的输赢对我来说更重要。
当然啦,其实内心,有过那么一小星星侥幸的念头。
看到那个悬崖那个桥的时候,杜小曼知道自己赖不掉了。
瞒天过海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到结局了,她输了。
杜小曼忽然想到了回来的时候,玄女娘娘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往下蹦的时候,杜小曼又念头一动,要不要再赌一把主角跳崖不死定律?
算了,别耍赖了。
风在耳边呼啸,她大喊一声:“我愿赌服输,这么做只是怕疼哈!”迅速在掌心中画下那个符文。
嗡,耳中狂鸣,眼前好像有一个宇宙炸开。
这么快就到底了?
唔,不是触底,是立刻升天。
杜小曼站在云上,微微心虚,不敢抬头直视云玳和云霓两位仙子。
豪迈地喊着必胜的口号好像真情况一样地下去了,还什么这次不会回来的太快,结果半天左右结束历程,按照天庭的时间计算方式,绝对一眨眼的工夫,秒输归天。
“对不起,我输了。”杜小曼低头认错。
鹤白使不在,大约已赶去与北岳帝君一道享受胜利的喜悦了。
“你感觉还好吧?”云玳的口气却没有埋怨她的意思,满满都是关怀,往她身上丢了一道恢复的法术,“这么快的速度来回,又使用了法术,你的魂魄可能会难以承受。有无什么不适?”
杜小曼摇摇头:“对不起,我……”
云玳对她笑笑:“别说那么多啦。确实没想到你竟然是抱着这样的打算回去的,不过,你做法很勇敢呀,我支持你。”
杜小曼心口处一暖,虽然现在是魂魄的状态,没有眼泪,但她仍感到鼻子有点酸,眼眶有点湿润。
“但是,因为我自私的打算,让玄女娘娘和北岳帝座的赌局……”
“紫薇园那里正等着呢。”云霓打断她的话,“我们快快过去吧。”
到达紫薇园,杜小曼情不自禁又想低头。
北岳帝君和鹤白使这一方,她反倒能大大方方面对。但是,对她那么好的玄女娘娘,小仙子们,还有唐晋媗……
所以扭扭捏捏地逃避就更不对了,一定得好好道歉。
杜小曼直起脊背,跟着云玳和云霓走向那棵大树,北岳帝君和九天玄女仍在石桌边对面而坐,唐晋媗亦立在原本的位置,向着杜小曼遥遥露出微笑。甚至那位地府的陆判也还……
嗯?
杜小曼停下脚步,目瞪口呆看向某方。
“……尔之阳寿,尚有数十载,地府不收。”
“但孤的鬼魂,已站在这里了,怎能不算?唉,她以性命护别的男子周全,孤却甘愿为这样的她舍生做鬼。孤不是怨夫,还有谁是怨夫?就这样吧,一个抵一个,扯平,可否?”
“胡闹。”鹤白使皱眉,“天庭之上,玄女与帝座面前,岂容凡俗市井讨价还价之事!”
眼前的星星在飞,脚下的云朵在飘。
杜小曼愣愣愣愣愣了许久,那只滔滔不绝的鬼忽然停住了口,看向了她。
视线相交,杜小曼半张开嘴,那只鬼眨眨眼,大步向她走来。
“你……”
杜小曼终于发出了一个音节,那只鬼在她面前站住,捏了捏她的脸。
鬼魂的状态,没有任何实际的触感,他却微笑起来。
“以前总觉得你的一些神情跟脸不搭,还是长这样更合适。”
“废话,原版的能不合适么!”杜小曼终于吼了出来,想一把拎住这货的领子,手却拎了个空,“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君临天下怀抱后宫万万岁吗!”
鬼魂·璪答得极其干脆:“你不在了,我怎能独活。你是人,我就是人。你是鬼,我也做鬼。”
“你……”杜小曼愤怒沸腾的心窒了一下,“你疯了!”
“冷静,冷静。”秦兰璪试图阻止完全陷入暴走状态的杜小曼,“其实,也不算是。你仔细听我说……”
忍无可忍的鹤白使抛出一道光束,定住了杜小曼:“事情变成如此,乃为意外,无需太过激动。”
“不错。”秦兰璪虚虚握住她的双肩:“我方才说的是有些夸张。实际上是,你挟持我的时候,我怕你一个性子上来,没过桥就把我扔了,不能平安脱身,于是就趁你不备,在你我之间绑了一根无色的天冰丝。”
“……”
“你跳下去的时候,我本想扎稳马步,拉住你。”秦兰璪诚挚地望着她,“但是,你这段时间确实在宫里吃太多了。”
于是,裕王殿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悬崖踉跄两步,一个倒栽大葱式扎了下去。
“他随你坠崖,你用了帝座传你的法咒,脱魂离体之时,将他也带了上来。”鹤白使淡淡接口,将事件补完。
杜小曼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消化这个事实。
“你干吗不把绳子割断?”
“来不及。”秦兰璪摇摇头,“你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沉,下坠的力道有多大。”他虚虚摸摸她头顶,“所以,这事纯属我自己搞出的意外,和你没有多大关系,不必因此自责。”
“既然这人都承认了。”杜小曼转而看向鹤白使和北岳帝君,“那就放他回去吧。他和这个赌局没什么关系。刚刚,我听陆判大人说,他的阳寿还挺长呢。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应该能用法术抹掉记忆吧。我是因为谢况弈而死,其实我下去的时候也是这么打算的,愿赌服输。”
“杜小曼!”
明明魂魄状态应该没什么感觉,杜小曼却察到了一股凌冽的寒意与压迫,秦兰璪一瞬间收起了全部的表情,收手转身。
“诸位上仙,不论经过为何,我身在此处,的确已成魂魄。诸位上仙与这个女子的赌约,与我无干。但我甘愿做鬼,不想再还阳。”
“你别以为做鬼挺好。”杜小曼苦笑一声,“这里是天庭所以看起来很棒,但鬼魂没资格待的,得进地府。还不知道下辈子变成什么呢。你这辈子能是王爷,有个好皮相,还有机会当皇上,大概是前生不知道做了烧了什么高香或者撞了个大运。下辈子可能就没这么好了,说不定还得当鱼当猫当树……”
“听起来甚有趣。”秦兰璪未回头,“若身生做江畔柳,看尽烟波亦风流。”
“流个鬼呀,没眼没嘴,没手没脚。天天只能在那儿站着,蚂蚁啃你的根,知了喝你的汁。说不定还被砍了做家具。”
“无心无识,无感无觉,无喜无悲,无挂无碍。”
“那你就去投胎吧!”杜小曼颤声吼,“境界这么高,皇帝这么庸俗的职业是配不上你!下辈子当高僧,立地成佛四大皆空。你去你的西方极乐世界,我走我的轮回道。反正马上孟婆汤一喝谁也不认得谁!”
秦兰璪缓缓回过身;“你赶我走,就是怕再入轮回,我忘了你?”
杜小曼微微一僵,不吭声。
秦兰璪扯了扯唇角:“那么,我回去。让上仙们抹了我此时的记忆,我再活几十年,只记得有那么个来历不明说自己叫杜小曼的假唐晋媗,为了另一个男人在我面前跳了悬崖。我一定会记你到我死的时候,到我下辈子投胎喝孟婆汤的时候。可以么?”
杜小曼浑身发颤,终于哇地哭了出来,没有眼泪,却抑制不住地抽噎:“把,把关于我的记忆也删除,不就行了吗……你为什么要绑绳子,你看不出来我肥了很多么……你穴道解开后就跑啊,干吗被我抓……做皇上多好啊……谢况弈……他帮了我那么多……我不能让宁景徽拿我当饵抓住他啊……我……”
“我知道,你喜欢他,你为他做那些,你为他连命都不要,我都明白。”秦兰璪又虚虚环住她的双肩,“绳子是我绑的,你又不知道。我自己来不及割断,不关你的事。杜小曼,我做这些,都是我自己想做而已,你不用……”
“是我不明白!”杜小曼带着哭腔咬牙切齿地抬头,“我干吗不喜欢谢况弈!我干吗就是喜欢你!跟谁说谁都不信。我怎么就喜欢上你了!”
秦兰璪怔了一下,却笑了:“你,喜欢我?”
杜小曼狠狠点头。
本来以为不会见到了。
你就跟镜子里显示的那样,开开心心当皇帝很好啊。
没想到醒来之后还能再看见一下你,真的开心。
一起在树下吃肉夹馍的时候,感觉赚到了,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你为什么还……
“我是个打赌输掉的鬼……还是穿越的……你挂了我拿什么赔你……我赔不起啊……”
秦兰璪抬手,像要帮她擦去不存在的眼泪一样轻轻触碰她的脸颊:“我喜欢你。我愿意的。不要你赔。”
“凡间男女拌嘴真是无聊。”北岳帝君悠悠开口,“若你二人还要继续这样夹缠不清下去,本座就为你们单独剖开一界慢慢吵罢了。”
“凡人之情的确难以琢磨。”云玳站在九天玄女身边喃喃,“娘娘,为什么他们两个要这么喊来喊去的。为什么她还以为自己输了。不是很明显她没输吗?”
杜小曼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噌地转过了头:“我没输!”
紫薇园中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她。
云玳理所当然地道:“是呀,你变成怨妇了吗?没有就是你没输呀。”
杜小曼有种自己已经灰飞烟灭了的错觉。
“那我为什么在这里?”
“你自己念法咒回来的呀。”
“还多带回一个不相干者。”鹤白使淡淡补充。
杜小曼舌头打结:“可是,可是,我是为了谢况弈跳的悬崖。”
“对。”云玳点点头,“但你不是怨妇呀。”
“谢况弈对我说,他不想再看到我。我为了保护他,去跳悬崖。”
“没错。”云玳再点点头,抬手一指,“但你喜欢的是这个人。”
呃……
九天玄女温柔地开口:“小姑娘,你是不是一直没完全明白,这个赌局到底是什么意思。”
杜小曼立刻回答:“不依靠男人,独立自主地活着,不会因为男人去死,就算赢。”
九天玄女噙起微笑:“这就是你的误解所在。痴怨者,乃倾心恋慕一人,并将此恋慕看做活着的唯一理由,得不到对方的回应,无法与对方在一起,便觉生无可恋,弃绝生命。你这次的做为,是因为所爱的人不爱你么?”
不是……
九天玄女望着她:“那你为什么觉得,你输了?”
杜小曼张了张嘴。
那……那……
“果然,吾才是那个怨夫。”秦兰璪幽幽道。
杜小曼打了个哆嗦。
秦兰璪往她身边凑了凑:“她并非因痴恋谢况弈不得而死,还带回了痴恋她的我,这赌局,她应该是大胜吧。”
“你是意外落崖,误被带回。”鹤白使再淡淡道。
杜小曼抓抓头:“那,那该怎么算啊……”
“你这小小凡魂,的确让本君意外。”北岳帝君又悠悠开口,“原本,本君与玄女预卜你将遇到的男子,各自推算了你可能的结局。”
“啊,这个我早就猜到了,上次也说了。”杜小曼接口,“帝君你看中的是宁景徽和我旁边这家伙。玄女娘娘看中的是谢况弈和十七皇子?”
“竟有此事?”秦兰璪又幽幽出声,“吾,不过是四人之一,一个备选。”
“不错。”杜小曼干脆地道,“而且不是好结局的备选。”
“尔等若要拌嘴,本君就为你们单开一个虚空。”北岳帝君面无表情道,“什么时候废话说完了,什么时候出来。”
杜小曼立刻在嘴上比了个上封条的手势:“对不起,我绝对不再跑题了。那个,后来,是不是我进宫,遇见了月君,然后选项发生了变化。”
九天玄女欣慰一笑:“你很聪明。不错,本来,那谢姓少年我最看好,他心性纯粹洒脱,光明磊落,是最适合你的人选。”
“卜算镜推演的结果,你和他在一起,应该是最幸福的。所以我在天上一直很替你着急呢。”云玳双手一划,一枚熟悉的镜子再度浮现,逐渐放大,“你看,大概就是这样的。”
镜面上,旷野辽阔,芳草连天浓碧,蜂蝶翩跹成双。
青衫佩剑的少年将粉衣少女抱上雪白的骏马。
“别害怕,骑马很容易的,抓紧缰绳。”
少女扬起下巴:“我才没怕呢,告诉你,我骑马很有天分的。”
谢况弈挑了挑眉,在马臀处一拍:“那就跑一程试试吧。”
马得得跑起,少女身体一晃,紧张地抓紧缰绳,差点叫出声,却尽力克制住,寻找着平衡,随着骏马的奔驰越来越放松。
谢况弈望着驰骋的少女,露出微笑。
真的,很美好啊……杜小曼紧紧盯着镜子。
除了男女衣装的颜色带有这镜子的独特趣味,外加那个长着唐晋媗脸代表她杜小曼的女子表情稍有些浮夸之外,真的不能更美好了。
秦兰璪又不声不响往杜小曼身边站了站。
镜中,少女骑着白马兜了一圈儿,向谢况弈挥了挥手:“喂,你看我现在很不错吧。要不要我们比一比?”
谢况弈扬眉一笑:“好啊。”飞身跨上另一匹骏马。
杜小曼也不由得露出微笑,蓝天下的俊朗飞扬的少年,符合最梦幻的少女童话。
镜子摇摆了一下,那对骑马的男女周身披挂上了闪亮的七彩光圈儿,欢快地奔向红彤彤圆滚滚的夕阳。
“来嘛来嘛弈,快追我呀。你一定追不上的,咯咯咯——”
“哈,怎么可能,这就追上喽!”
杜小曼扭过了头。
秦兰璪碰碰她的手臂,幽幽道:“很可惜。”
杜小曼僵着脸道:“是不是当我认识月君的那一刻起,我跟谢况弈就不可能有好结局了。”
“只是有了不好结局的可能。”九天玄女道。
“因为你知道了孤于箬的身份,那么孤于箬儿的死必定会和你有关。”云玳进一步补充,“其实悬崖这里,的确是你为了谢况弈而死的地方,但……如果真的是你输的话,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杜小曼眨眨眼:“那应该是什么样?”
云玳向镜子一弹手指:“大概是……这样吧。”
树林外,断崖边。
谢况弈抱着白衣上染满血痕的孤于箬儿,那朵唐晋媗脸代表杜小曼的女子以及卫棠站在旁侧。
看来镜子颇喜欢狗血虐恋戏,居然还配上了背景音乐,凄凄二胡吱呀吱呀拉起。
完好未断的吊桥,随着二胡声缓缓摇摆。
杜小曼因看见孤于箬儿而刺痛的心情生生被雷得一寒。
“能……不要配乐吗?”
镜子晃了晃,二胡抖了几个花式颤音,云玳拍拍镜子:“乖,别放曲子,现实一点。”
镜子再摇摆了一下,二胡乐又颤了几个弯儿,不甘地消音了。
镜中的“杜小曼”痴痴凝望着谢况弈,眼中蓄满了泪,双唇颤了颤:“对不起……”
谢况弈看也不看她:“你还要说什么,因为你,箬儿已经变成了这样。你还嫌不够?”
“杜小曼”仍是定定地凝望他:“你……应该恨我。”
“我不恨你,箬儿也不会。”谢况弈仍未看向她,声音很平淡,“从一开始,救你就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次我一定会让你平安离开,但今日之后,我谢况弈,再不认识你这个人。”
“杜小曼。”的身体一晃,面无人色:“不!弈,我知道我错了,你可以尽管恨我,你可以杀了我替箬儿偿命,我情愿死在你手里!但是,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
云玳赶紧安抚住要暴走的杜小曼:“这只是推演哈。现实肯定不会是这样。”
杜小曼盯着镜子,这货跟我有仇吧?
镜子似乎更来劲了,播放的清晰度又提高了一些,谢况弈眉梢眼底,写满无动于衷的淡漠。
“杜姑娘,请不要再浪费时间。”
“杜小曼”身体又再剧烈一抖,捂住了胸口,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弈,求求你,不要这样叫我!你杀了我都可以,求求你,不要这样称呼我……”
谢况弈冷酷地道:“杜姑娘,唐郡主,到底哪个才是你的真名,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此刻不是废话这些的时候。请姑娘随卫棠快离开。”
马蹄声如雷鸣,树林中已经出现了兵卒的身影,卫棠拉扯“杜小曼”:“杜姑娘,请随属下快走吧。”
“杜小曼”居然不动,仍是定定痴痴地盯住谢况弈:“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想再看到我,更不会叫我曼儿了?”
杜小曼一瞥身边吭吭打颤的秦兰璪:“再笑我就掐死你!”
谢况弈将怀中的孤于箬儿交给卫棠,拔出宝剑,仍没有看“杜小曼”一眼。
“姑娘,请你离开。”
“杜小曼”双手捧心,死死地盯着谢况弈,在做为群众演员的宁景徽、李左相带着大堆官兵涌出树丛,拔出兵刃,摆好包围造型的这段时间里,她的脸上和眼中,掠过了绝望、心碎、凄然、万念俱灰却仍痴心不改等种种表情……
杜小曼忍无可忍:“科学点行吗?这时候卫棠肯定得把她敲昏了拖走吧!”
观众不捧场还拆台让镜子很不满意,它的身体又噌噌涨大些许,镜面上“杜小曼”的脸更大了许多,那些一一掠过的表情越发清晰。
终于,她盯着谢况弈,凄然一笑:“弈,你能这样想,很好,忘了我吧。忘了这个给你带来许多麻烦,许多不幸的我,这个害了箬儿的我。就当,从来不曾,认识过我。”
大喘气着说完这几句话后,她居然还是站着不动,仍旧用那个造型望着也依旧冷酷望向另一个方向的谢况弈。
拜托你们中间有一个人去看看官兵好吗!
杜小曼连声都没力气出了,也懒得再理会身边浑身乱抽的璪璪,继续看。
卫棠和宁景徽这些观众居然也都没有动,任由那个刚背完一大串台词很明显接下来会干什么的女人再度缓缓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凄然的笑容。
唇未动,但她的声音却空灵响起。
“但是……弈,你知道吗?你的爱,是我活在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上,唯一的理由……”
哇靠,还有画外音!
在杜小曼五雷轰顶中,镜子里那女人终于一个跃式,下崖了。
“你应该明白你为什么不算输了吧?”云玳问木雕泥塑状的杜小曼。
杜小曼机械地点头:“明白了。不过这面镜子……实在太不靠谱了。”
镜子嗡地蜂鸣了一下,云玳笑道:“它卜演的事情是比较夸张一点点,我就是觉得它很好玩才收了它的。”
想来这面镜子给云玳仙子带来了很多乐趣。杜小曼默默环视了一下刚直起腰的璪璪,已坐在石桌边和九天玄女、北岳帝君一同面向这方品茶的陆判大人,各位神采奕奕的仙者仙娥们以及嫣然望着这里的唐晋媗。
镜子身周冒出淡淡灰雾,云玳拍拍它:“乖,说你好玩不是说你不好啦。不要小心眼呀。”
杜小曼顺顺气,转回正题:“我好像意外赚到了。是不是本来我答应宁景徽进皇宫之后,和谁都不会有好结果了?”
云玳立刻道:“怎么会,当然有啊。你喜欢那个爱吹笛子的小皇子的话,肯定会是好结局,不会比和谢况弈的好结局差。”
杜小曼一怔,十七皇子?
因为他实在太纯洁善良了,真的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云玳又拍拍镜子:“要不要看一看大概的结果?”
杜小曼眉头一跳。
镜面上一片漆黑。
云玳再拍拍它。镜子纹丝不动。
杜小曼一喜:“它是不是坏了?要不就……”
话刚说了一半,镜身骤然金光大盛,画面立现。
夜晚,一间点着蜡的房,房中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秦羽言,一个是宁景徽,两人面对面。
杜小曼仔细地看了看,没有第三个人了,这里没有她。
唔唔,宁景徽和秦羽言站在一起,看起来很不错呀!
怎么这个画面就没有刚才清楚了。
镜面猛一闪烁,杜小曼赶紧道:“别切!我觉得这个剧情很好!很棒!你的推演太强大了!”
镜子微微晃了晃,淡淡嗡了一声,画面恢复稳定,好像是又清晰了一些。
宁景徽温柔地笑着:“殿下安然无恙,臣就放心了。”
秦羽言抬眼凝望宁景徽的双目:“我有一事,想求宁卿。”
“殿下岂可出此言,折杀微臣。”宁景徽立刻躬身,“殿下有何吩咐,臣在此恭领。”
“我想请宁卿,放过杜姑娘。”
宁景徽身形一顿。
“我这次能从宫中脱身,多仰仗杜姑娘相救。我知道她并不是唐晋媗,亦非月圣邪教中人。无辜卷进此事,还为朝廷出力,怎可让她却因此不幸。”秦羽言一揖,“死的无辜者已经够多了。请宁卿让杜姑娘平安活着。”
宁景徽神色复杂地看着秦羽言,片刻后微微叹了一口气:“请殿下放心。”
秦羽言浮起喜悦的笑容:“多谢宁卿。”
“殿下对微臣,何须言谢。”宁景徽垂下眼帘,“臣又折杀了。”
唉,这个场景,真是……杜小曼有种难以形容的感受,镜面的图画切换,已变成了白天。
房间也成了另一间,陈设素雅,一张大床靠墙摆放。
长着唐晋媗脸代表杜小曼的女子终于出现了,躺在床上。
她眼皮动了动,睁开双眼,秦羽言立刻出现在床前。
“杜小曼”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挣扎着要起身:“十七殿下,怎么是你?我不是已经死了么?这是……”
秦羽言扶住她:“小曼姑娘,放心吧,已经没事了。你的药效还未全清,需好好休养。”又惊觉姿势唐突一般,收回手,脸微微泛红。
“杜小曼”深深地望着他:“是殿下救了我?”
秦羽言垂下眼睫:“宁卿本就未曾想过要伤害你。还有,请……不必称呼我为殿下。”
“杜小曼”仍是深深地望着他:“那,也请……请你不要喊我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喊我曼儿吧。”
秦羽言微微颔首,抬起睫毛,目光与“杜小曼”的相遇,两人都迅速移开视线,脸颊泛红。
画面又变,这次是外景了。
繁华庭院,蜂逐蝶绕,异草奇石环拱盈盈碧水,蜻蜓栖小荷,锦鲤逐莲影。
“杜小曼”站在曲折浮桥上,凭栏望水。秦羽言突然向她飞奔而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
“曼儿,不要!”
“杜小曼”的身体一倾,伸展手臂,纱质长袖舞动着,旋转了半圈,扎进秦羽言怀中,仰头,二人视线相接。
粉红花瓣,纷纷而坠。
杜小曼忍不住脱口道:“这是桃花瓣?荷花都开了还有桃花不科学吧。”
镜子嗡一响,画面抖动。秦兰璪道:“你可以当它是仙桃。”
镜子摆了摆,图像又恢复清晰。
“杜小曼”和秦羽言凝望了许久后,猛地分开,两人都脸颊通红,转过身去,而后秦羽言复又转回身:“小……小曼姑娘,皇叔他立后,可能只是不得已,你不要太难过……”
“杜小曼”盯着水面:“你说的那个人,我早已不记得了。我只是看看花而已。倒是你……”她轻轻一咬唇,委屈地看向秦羽言,“不是说好了,叫人家曼儿吗?”
秦羽言一怔。
“杜小曼”抓着一绺头发,在胸前玩弄着,一跺脚:“傻瓜,人家心里面有谁,难道你还不明白?以后再叫错,人家可不依了。”
秦羽言的脸又红了,轻轻点了点头。
“杜小曼”拧腰嘻嘻一笑,奔向了岸上的花丛,双臂伸开,在花丛里转了N个圈圈,摘下一朵芍药,插在鬓边,向秦羽言再一回眸:“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秦兰璪望着镜面:“你竟知道这两句?”
杜小曼哼道:“不要小看我,我语文还不错的。那个什么画眉深浅入时无我也知道!”
秦兰璪道:“那句用在此处不甚贴切。还是方才的用得好。”
杜小曼冷笑两声,镜中那女人张开双臂,转起圈圈:“哇,这些花,好美好美好美好美哦——看着它们,真的好想跳舞——”
站在桥头的秦羽言望着那个转圈的女子,露出温柔的笑容,从袖中取出长笛,横在唇边。
“杜小曼”停止了转圈,随乐起舞。
杜小曼僵硬地转过头。
好吧,不看画面的话,曲子还是很美的,而且有些耳熟。
好像是在酒楼的某个傍晚,秦羽言曾经吹过……
“可惜。”云玳叹了口气,“你好像一直没对他动过男女之情。为什么?和你有缘分的这几个男人里,他性情最单纯,而且身边没有其他女子。”
杜小曼整理起凌乱的情绪:“看这个剧情,应该是在我最后一次下去之后发生的呀。好像我动没动心都没关系。为什么我睁开眼是在大树底下……”
云玳说:“唔,因为事实是这样的。”
镜子又开始播放画面,可能因为这次是转播真实事件,没有原创空间的缘故,画质略显粗糙,也没什么梦幻的光圈加持。
烛光下的二人一站一坐。
站着的人是宁景徽,坐着的那位是……现在站在杜小曼身边的这只鬼。
杜小曼向身边看了一眼,秦兰璪一脸从容镇定。
镜面上的璪璪很有派头地倚在椅上,道:“祸首匿逃,宁卿打算如何追捕?”
宁景徽微微躬身:“臣会尽快。”
秦兰璪道:“邪教经营多年,必有退路及藏身之所,越快越易铲尽。与其撒网寻捞,不如待鱼出水。”
宁景徽看向秦兰璪:“请殿下放心,臣定会保全杜姑娘的性命。”
秦兰璪淡淡道:“这些由宁卿把握,孤自然放心。”
杜小曼不由得挑了挑眉,又看向身边的秦兰璪。
镜上画面已变成了另一间房,另一片烛光。
秦羽言凝望宁景徽的双目:“我想请宁卿,放过杜姑娘。这次能从宫中脱身,多仰仗杜姑娘相救。我知道……”
“请殿下安心。”宁景徽微微一笑,“臣已对裕王殿下保证过,定会让杜姑娘平安无事。”
秦羽言一怔,继而露出些微笑容:“如此,我便放心了。”
云玳看看杜小曼:“如果在悬崖那里,你没有跳下去的话。其实你还是和这个小皇子有些许的可能。”
“小十七是个好孩子。”杜小曼尚未回答,秦兰璪便开口道,“性情沉静,心思纯良,与你同岁,年龄亦很匹配。”
杜小曼无奈:“放心吧,令侄单纯善良,而且总感觉他比我小,我没有起过歹念。”
秦兰璪垂下眼皮:“方才,镜子里那些,的确都是实情。我当时……”
“你当时那样做,是想让宁景徽只考虑我的利用价值,不多琢磨你的其他心思。否则他或许权衡利弊后会觉得宁可多费点工夫抓月圣门也不能留下我祸害你。”
秦兰璪抬眼看着她,双眼亮晶晶的。
杜小曼耸耸肩:“不要露出那种梦幻少女的眼神啦。我可是受到月圣门高度肯定,差点做了女皇的人,还能看不出这小小真相?”
秦兰璪点头:“嗯嗯,掌柜的英明神武!”
杜小曼在心里叹了口气,唉,说起来,孤于箬对唐晋媗的确是真爱,可惜……
“月君是没好结果的,对吧。”
“当然啊。”云玳难得误解了杜小曼问话的意思,“他喜欢的是真正的唐晋媗。因为你一直说自己不是唐晋媗,他便非认定你是。但如若你真的对他心动……”
云玳并未做任何示意,镜子却在这时候晃了一下,啪地开启播放模式。
披头散发的“杜小曼”双手捧心,两眼凄楚地喊:“箬!箬!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们有同样的相貌,同样的声音,我还有她没有的爱你的心。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孤于箬冷冷地望着她:“敢冒充媗媗?找死。”
一剑劈下。
噗——
镜面一片血红。
“……”杜小曼盯着回到待机模式的镜子,这货故意的。
镜子斜立着,微微摇晃,一副慵懒姿态。
杜小曼再望向唐晋媗。她望着镜面,神情有些许若有所思,但总体仍是那样恬淡。
毕竟,唐晋媗已历经两世,不再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女,一个偏执的少年可能会让她一声轻叹,却不会再怦然心跳。
杜小曼又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拥有这样的超然吧。
“你,”这时候,她身边的秦兰璪又幽幽开口了,“还打算再看和几个男人之间可能发生的事?”
杜小曼回过神:“呃,应该是没了。”她望向云玳以及仍在悠悠品茶中的九天玄女和北岳帝君,“我本来可能的结局,就是这些哈。”
不对!杜小曼脑中某道光一闪。
“我和旁边这个人,本来应该没什么好结局吧。他不是北岳帝座这方的一号选手么。”
看了这么多个狗血的小剧场,被雷得七荤八素的杜小曼竟雷着雷着有点爽了。跟璪璪的结局,在这个神奇的镜面上会有怎样的表现?
她对璪璪有信心,小剧场不会输给其他版!
云玳看着目光炯炯的杜小曼,表情有点犹豫:“他的作为,是意外出乎了原本的预料,但你们现在……”
秦兰璪道:“她与别人的可能,在下都已看过。看看自己,应不犯忌讳罢。”
云玳转而询问地看向九天玄女和北岳帝君。
九天玄女含笑道:“只是一种推测罢了,既非事实,此时又已无丝毫成真的可能,让他们看看无妨。”
云玳行礼领命,拍拍镜子。
镜子懒懒地晃了一下,一副老子现在不想动的模样。云玳轻声道:“你干什么呀,这可是娘娘的命令。”
镜子这才缓缓站直,身周浮出光圈,镜面上慢吞吞地显出图像。
大殿、龙纹、帷帐!
宫廷戏!
杜小曼燃烧了,哦哦,璪璪版果然是大片!
这是个奢华又眼熟的场景是——皇帝的寝宫。
龙床华帐下,璪璪一身浅金色内袍,领口微敞,将一名香肩裸露的女子护在身后。
“曼曼,你听朕解释!”
手执长剑站在床前的女子脸色青紫,死死盯住床上的这对狗男女,颤抖的华丽袍袖上绣着乾坤地理纹,微乱的发上是金凤珠冠。
“皇后娘娘,”缩在璪皇上身后的半裸美女瑟缩开口,“执利刃向皇上,乃,乃大不敬……请皇后娘娘……”
“我竟然会做皇后!”杜小曼哈一声,“原来你这么爱我!”
秦兰璪没吭声。
“住口,贱人!”镜子里的杜皇后一声凄厉的呵斥,举起长剑,“本宫和皇上算账,轮不到你这贱人插嘴!”
“曼曼,你冷静一些!朕并非真的喜欢她!”璪皇帝一脸诚挚,“要那些大臣不再参你失德,朕必须略匀雨露,让别人怀上朕的子嗣,这是为社稷着想,亦是为了你我能天长地久,长相厮守啊!”
“哈哈哈——”杜皇后仰天大笑,声如厉鬼,“又是为了我!你说你要选妃只是个过场,让那些大臣们不多议论我,你谁都不会纳,我信了。你说大臣们不满意,为了你我长相厮守,放几个进后宫,做做摆设,我又信了。现在,你把这小贱人带到寝宫,白日宣淫,居然还说是为了我,哈哈哈——秦兰璪,你真的好能耐!我真的好愚蠢!”
“曼曼,我——”璪皇上向她伸出手,他身后的女子突然爬下床,跪倒在地,拼命磕头。
“皇后娘娘,请不要误会皇上。都是妾的错,是妾勾引了皇上!皇上他心中只有娘娘!今日太医给妾诊脉,说妾已有身孕,妾来告诉皇上,一时情不自禁才……”
女子双手按在自己精美性感小肚兜的下方。
“皇后娘娘,妾再也不敢引诱皇上了。皇上亦不会再临幸妾。请皇后娘娘看在妾肚子里的龙嗣的份上,让妾生下他之后再领死。皇后娘娘才是皇上心中最爱最重之人,皇上对妾,真的就是皇上说的那样,妾愿身死一万次,请皇后娘娘不要再误会皇上!”
杜小曼摸摸下巴:“唔,这个妹子很聪慧嘛。”
“你放心。”秦兰璪轻声道,“我已是孤魂野鬼,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喂。”杜小曼无奈了,璪璪的小心灵真是蛮纤细的,“你不要这么敏感嘛,我就是评论一下剧情。难道现在和刚才那些小剧场里的疯妇是我吗?我会是那样?你会当我是那样?”
秦兰璪又靠近了她一些:“嗯,我知道,你不会跳舞。”
杜小曼嗯哼了一声。镜面上的杜皇后也已哈哈完了一段格外长各位凄厉尖锐的笑,血红的眼珠像要崩出熔化一切的岩浆,手中的长剑和身体一起颤抖。
“好,好啊——原来——原来你们早就——龙嗣,哈哈哈哈哈哈哈——秦兰璪,你骗得我好——只怪我愚蠢!我居然会相信你,相信你爱我!”
“朕真的爱你啊,曼曼!”璪皇帝用力地吼,“朕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都这时候了你还想骗我!”杜皇后抖着剑,“这样的时候,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竟会上这样的当!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愿赌服输!”胳膊猛一抡,长剑劈下!
跪倒在地的那女子一声尖叫。杜皇后癫狂地笑着,从璪皇帝身上拔出剑,朝向自己。
噗——
镜面一片血红。
“这……场景气氛很有,但情节不现实了。”杜小曼在里嫩外焦中维持着理智,点评道。
“看来你最爱的还是我。”秦兰璪却很满足的样子,“只有我你做鬼也要带上。”
杜小曼无视了他这句话,接着点评:“这个是我主动要求看的。这样说好像不太好。但是我肯定不可能当皇后,就算当了我也会跑路。”
秦兰璪表示赞同:“没错,还会带上皇宫里最值钱的东西。”
镜子幽幽地冒出黑光。
这两个痴愚的凡夫对它的推演挑这嫌那指手画脚,它不爽已经很久了,只是不屑与凡人计较。
这回是他们自己嚷着要看,看完后又唧唧歪歪,真是不能忍!
镜子嗡嗡两声。
行,跑路是吧?满足你!
镜面上啪地闪出图像。
鞭炮噼啪,喜乐喧天。
路人争在街道边围观。
“白麓山庄谢况弈庄主的孙子成亲吧,哎呀,真是热闹!”
“第六个孙子?谢庄主多子多孙,真是享人间至福。”
……
锣鼓声响,一行官家仪仗遥遥而来,迎亲喜轿暂时回避。
路人又指指点点。
“今年的采选好大阵仗。”
“皇上这把年岁了,一批十几岁的小姑娘纳进去,吃得消么?”
“嘘,不要命了!皇上风流圣德天子,龙体精神,岂是凡夫可比。话说淳王殿下的儿媳已定下是宁太傅的孙女了吧,隔不多久就该赐婚了。看来淳王殿下的皇储之位已经坐稳了。”
“那是,而且这位小姐之母是绍王羽言殿下的长女繁昌郡主。说不定我们杭州本朝除了太傅之外,还会出一位皇后娘娘。”
路边,一个满脸褶子一头白发的老太太佝偻着脊背,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进小巷,迎面风来,老太太一阵咳嗽,几乎站不住。
巷口摆烧饼摊的妇人见状,不忍心跑上前,搀着老太太,走到矮趴趴的小棚屋前。
老太太在裤腰带上摸索了一阵,摸出钥匙,妇人帮她开了门,老太太在黑漆漆的门边拖出个歪趴趴的小板凳。
“坐,你坐。”
妇人扶她坐下:“杜婆婆,我就不坐了,还得回去看着摊上。杜婆婆你这是又去衙门了?偷你钱的贼人可抓到没有?”
老太太嗐了一声:“怎么可能呦……找不着了……棺材,没有指望了……”
妇人脸上滑过同情:“杜婆婆你别这么说,官府查着呢,肯定能找着的。”
老太太像个被风吹动的稻草人一样来来回回晃着头:“没指望喽……我的银子……我的酒楼……我的棺材本儿……我怎么就把账本……”
妇人轻声道:“婆婆你没什么亲戚之类的?”
老太太慢慢抬头,残存着两三颗牙的牙床间吐出一声长叹:“没有……这个世界上,我一个亲人都没有。因为我是穿越来的……穿越这个词,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锣鼓鞭炮声顺风隐隐传来,老太太抖索索抱住拐杖:“其实我年轻的时候,有很多个英俊的男人喜欢我……这些人你都听说过……”
妇人赶紧笑道:“杜婆婆,我真得回去了。晚上我那要有剩下的饼,我给你带过来。”飞快离开。
老太太独自坐在门槛内,层叠下耷的眼皮撑出缝隙,望着天空,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年轻的时候……爱过。”
镜面转白,浮出两行漆黑大字——
杜氏,孤独幽怨一生,八十三岁,卒。
“冷静!”云玳赶紧拦住要冲向镜子的杜小曼,“这不可能成真的。”
镜子洋洋得意地摇摇摆摆滚来滚去。云玳转头呵斥它:“你也太胡闹了。”镜子不满地嗡嗡两声。北岳帝君放下茶盏:“呵呵,这的确亦是一种可能。”
九天玄女亦开口:“凡人之机缘万万千千,你既能出乎我与帝君预料,走到了这一步,又何须对已不会成真之事太多执着?”
杜小曼这才想起还是正事要紧:“那我现在,真的算是赢了么?”
“没错。”九天玄女嫣然,“本来,还有些许争议。但因你身边的这个魂,你就确定是赢了。”
“因为我心甘情愿跟着你做鬼。”秦兰璪笑眯眯的。
“我自己认输那句话,不会算的哈……”
“本君岂会因一句误喊而赖账?”北岳帝君起身,向九天玄女拱手,“连败两局,本君向玄女认输。”
九天玄女起身还礼:“凡尘俗世,诸多痴迷执怨。帝君与我定下此局,亦是悲悯众生,怀点化之心。”
杜小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北岳帝君认输的姿态这么洒脱,让她没有痛快淋漓的翻盘感。
不过这种通畅的喜悦,更轻松开心。
赢了,真好!
云霓询问:“娘娘,帝座,那些痴怨凡魂当如何安置?”
九天玄女道:“恰好陆判大人在这里,请知会秦广王殿下,他们皆算有些仙缘,入轮回道时请多行方便。”
陆判躬身:“小神定会将话带到。玄女娘娘放心。”又一一扫视杜小曼、秦兰璪和唐晋媗,“这位真正唐晋媗转生的杜晓曼,乃寿终正寝,按理小神亦当带回地府。”
北岳帝君向唐晋媗道:“你比那小姑娘还要先赢本座,在凡间应该仍有牵挂之人,为何未像这个小姑娘一样,要求看这看那。”
唐晋媗微微笑道:“我是略偏心我的小孙女和大重孙子,若能看一看也好。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也无法为他们决定讨要什么。如果帝君能让他们一生平安,无大灾大祸,那真是多谢了。”
九天玄女道:“这些都是小事,你自己可还有什么牵挂?譬如你与后来的夫君情意甚好,来生可要再重聚?”
唐晋媗道:“他早我许多年过世,可能早已转生了吧。今生想来自有安排。即便我转生与他重逢,也各自无前生记忆。新的人生,应有真正新的开始,随今生之缘。”
北岳帝君赞许地点头:“你竟全无凡人之执念,真是难能可贵。”
唐晋媗谦然道:“多谢帝座谬赞,不敢当。大约是这一生活得足够久,看得足够多,什么都能想的开一些。”
杜小曼钦佩地看着唐晋媗,相比起来,自己真是好执念,好想也想拥有这样的心境。
唐晋媗察觉到她艳羡的目光,便又向她笑了一下:“小曼不要和我比较呀,我是活过一百多岁的老太婆了。我其实很希望自己在和你同样年纪的时候能有你这样的性格。做唐晋媗那辈子就更不用提了。”
杜小曼赶紧道:“我……我哪有那么好,都在胡乱跑来跑去。就是唐晋媗那一世,也是你一时气愤,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是在天上得知了剧情才下去的。”
虽然知道的是比较坑爹的简略版。
唐晋媗嫣然,又转目望向九天玄女和北岳帝君:“我觉得,我再重新开始一世,也蛮好的。”
“但你好像对转生也并不是太执着。”九天玄女凝望着她,“你这般心境,已合道意,可愿留在天庭?”
唐晋媗讶然:“我?合适么?”
九天玄女道:“天庭为仙者,有逍遥三界无拘无束的,也有略负责一些仙务的。譬如帝君、云霓、云玳与我这般。积累功德,自然会拥有修为,长久便能提升品级。”
杜小曼道:“好像很好玩,晋媗你试试吧!”
唐晋媗略思考了一下:“对我来说,这样确实蛮新鲜有趣的,是从未想过尝试过的挑战。小曼也赞同吗?那我就试一试吧。”
太好了,杜小曼一阵开心:“你以后要多罩着我呀。”
唐晋媗看着她:“你不和我一样,也留在天庭吗?”
“我……”杜小曼笑一笑。
“你先熟悉一下天庭,待测得你的资质后,再择选你到哪个仙者座下更合适吧。”九天玄女唤过云霓,吩咐她暂时照顾唐晋媗,带其到天庭各处转转。
唐晋媗九天玄女道谢。陆判上前一步:“此女的命册仍在地府,小神还得请她到地府一趟。”
九天玄女颔首应允。杜小曼道:“判官大人,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件事,我在凡间认识的两个人,我想知道,现在怎样了。”
陆判肃然:“凡间在世之人的命数乃天机,不可泄露。”
杜小曼道:“我,我就是想问一下他们是否现在还在人世,这样也不行么?就是,您之前在镜子里也看到的那个被剑刺中的白衣女孩子孤于箬儿和她的哥哥,被我用天雷掌劈昏的那个……”
陆判凝眉,掐指算了算,手中册子凌空飞起,刷刷自动翻开。
“孪生兄妹,同日同时生,同日亡。魂魄应已勾取到地府。”
杜小曼心里一凉,陆判合上册子:“你这小小凡魂,已在天庭,想来也可得仙籍,怎还如此多世俗牵挂。”
杜小曼干干张了张嘴,身边的秦兰璪向她侧转身。
“看来,你我也要就此分开了。”
杜小曼眨眨眼,盯着他。
秦兰璪伸手想拉她的手,却无法有实质的触碰,秦兰璪看着互相穿过的两人手的虚影,再抬起眼,温柔地注视着杜小曼。
“能多和你在一起这许久,我便已知足。来生必然不记得。掌柜的你好好修仙,就此忘了我也罢。”
杜小曼道:“嗯,等我仙法大成,如果你这回投胎还是个人,性别没转换,我多给你加点桃花运,让你多遇见几个美女?”
秦兰璪:“来世不论生做何物,你能偶尔看我两眼便好,若觉得我有些慧根,可以点化的话……”
杜小曼摆摆手:“行了行了,打住吧。你这个脾气有时候真让人着急。你要去投胎,地府让吗?陆判大人,您收他吗?”
陆判摇摇头:“阳寿未尽者,地府不取。”
杜小曼呵呵两声:“听见了没?”
秦兰璪沉默。
杜小曼向九天玄女和北岳帝君转过身:“我还想和他一起回人间去,把这一辈子过完。”
秦兰璪神色一变。
九天玄女和北岳帝君皆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
杜小曼向秦兰璪眨眨眼:“别这样看着我嘛。地府不收你,你应该也没资格留在天庭修仙。”
北岳帝君袖手遥遥道:“天庭能留下你与那个女子,乃因你们二人赢了本君,特此破例。”
杜小曼道:“看吧。你两边都不行,肯定只能再回去了。你刚才说那么一大堆,其实就是觉得自己回去很惨。记着我,或者被天庭把关于我的记忆洗掉,实在太苦情了,对吧。”
秦兰璪苦笑:“曼曼,你不要说的这么直白。”
“这点涩涩的小情怀有什么不能直说的。”杜小曼耸耸肩,“我是这种不讲义气的人吗?你都跟着我上来了,我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掌柜的你义薄云天。”秦兰璪叹了口气,“但是,你放着神仙不做再回凡间真的是非常蠢。而且,据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你算一算我们上来了多久。说不定人间孤的七七法事都做完了。”
“既然送尔等还阳,便不会有躯壳顾虑。”北岳帝君又遥遥道,“但他说的不错。你再下凡间,几十年一世眨眼便过。经种种生老病死轮回之苦,岂能及超脱三界,自在逍遥之万一。”
“不过做凡人也有做凡人的好处吧,跑来跑去,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蛮有趣的。”杜小曼再眨眨眼,“我这辈子结束后,可以再回来修仙么?”
北岳帝君失笑:“你真是贪。你方才自己也说了,做凡人,今天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既归俗尘,一世之后的事,本君岂能许你承诺?”
唔,我就是问问嘛。杜小曼嘿嘿一笑。
九天玄女慈爱地看着她:“你这次,本是自己放弃了凡世,真的还要再回去?”
杜小曼肯定地道:“嗯。我喜欢他。所以想跟他一起回去。”
九天玄女笑着叹了口气:“的确还是个年轻的孩子啊。”
北岳帝君又开口道:“本君与玄女的赌约虽已结束,但凡人多变,他与你之情爱,是否如你想的那么靠得住,本君与玄女都不能断言。”
“我知道。”杜小曼认真地道,“您和玄女娘娘这样的大仙都不能确定的事,我考虑再多也没用啊。现在,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就和他一起回去。如果以后他不喜欢我了我不喜欢他了,我踹了他他甩了我那就再说。”
都见识过这么多了,没什么不能承担的。到那时候自有那时候的活法。现在就过好现在。
“仍是凡人俗念,倒也有趣。”北岳帝君呵呵一笑,看向九天玄女,“玄女有何看法?”
九天玄女微微一笑:“我无甚看法,顺其自然罢。”
北岳帝君一甩衣袖,彩云上忽然浮起画面。
“小姑娘,你应该一直还想要看这些吧。就当是你赢过本君的额外奖赏。”
杜小曼一愣,忽然捂住了嘴。
那是……家的画面。
她,真正的家。
爸爸、妈妈和哥哥一起,正在商场里购物,哥哥身边,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女孩子从店铺的展架上取下一个包包,递到妈妈手中。妈妈提着包,到镜子前照了照,露出满意的笑容,回身与那女孩子亲昵地谈笑。哥哥和爸爸在一旁含笑看着。
画面再一变,是……熟悉的饭厅,熟悉的吊灯,熟悉的餐桌。
桌上摆满了饭菜,一看就都是老妈亲自下厨做的。红烧鱼、红烧排骨、红烧茄子、红烧鸡块、红烧羊肉……
爸爸、妈妈、哥哥以及那个女孩子围坐在餐桌边,哥哥夹起一筷菜,放到那女孩子的碗中。
杜小曼捂住嘴,无声地抽噎着。
“没……没想到……我哥还会给人夹菜。明明吃饭的时候,最能抢菜的就是他。他……”
他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真好。
爸爸、妈妈、哥哥,现在都这么幸福,真好。
秦兰璪虚虚环住她的肩,画面渐渐消失,方才的位置旋开一个洞口,洞外碧蓝天宇下,山河万里,亭台楼阁。
杜小曼用手背揩了下眼眶,擦掉并不存在的眼泪,缓缓站直。
北岳帝君袖手道:“这次可别像上次一样,嘴上说了一大通,转头眨眼就回来了。本君与鹤白赠你的法咒法宝都已收回,云玳与鹤白也不会再跟着你,你这回,就只是做一个寻常的凡人了。”
杜小曼郑重地点头:“我会好好珍惜今后的人生。”
陆判向九天玄女和北岳帝君施礼:“小神亦得赶回地府,就此告退。”
杜小曼和唐晋媗依依道别,这次肯定要很久以后才能再见面,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因为“唐晋媗”这个名字,两人之间存在着特殊又浓厚的亲切。
“小曼,多保重。”
“你也是,早日修成大仙,多关照关照我。”
唐晋媗嫣然:“一定。”
云玳走过来,看向秦兰璪:“虽然赌局已经结束,我们不会像之前那样时刻看着小曼,不过,我如果想念小曼了,心念一动,就能看到。你明白吧?”
“请仙子放心。”秦兰璪正色道,“其实在下与她初见后不久,便已确定,她是我今生唯一真爱之人。”
居然对我情根深种的这么早?
杜小曼刚讶然看向秦兰璪,天演镜突然从云玳腰间的锦囊中跳了出来,日日变大,灼灼冒光。
镜面上赫然浮起裕王府后花园的图景。
秦兰璪玉簪束发,长袍宽松,一身家常装束,揽着“杜小曼”站在廊下。
“曼曼,你能不再与南缃她们置气,愿意留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孤向你保证,虽她们都在你之前进府,但你永远是正妃,更是我今生最爱之人!”
“杜小曼”含嗔一笑:“谁让我喜欢你呢,只要你待我是真心,能与你今生长相守,其他事,就不多计较了。”
“……”
杜小曼缓缓缓缓转过头,秦兰璪立刻睁大无辜的双眼:“掌柜的,这镜子不能信你明白的!就算我有过这个念头,那也是很久以前了,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我现在已经是鬼了你要相信我!”
“就算?那还是这么想过。”杜小曼磨牙,“果然我一直对你保持戒备是对的!你个后宫种马男!”
云玳想要抓回镜子,镜子敏捷跳跃闪避,又涨大许多,光芒愈发明亮,镜面上画面一变。
“陛下,这几位都是刚入宫的美人。”
镜上场景,竟是皇宫。
金銮大殿,高高龙椅之上,身披龙袍,头戴十二旒帝冠的赫然是“杜小曼”。
龙椅旁侍立女官恭敬禀报。
“谢美人、宁美人、羽言美人、孤于美人、兰璪美人和慕美人乃臣等层层择选,侍奉君侧,充纳后宫。陛下可还满意?”
杜小曼张大嘴盯着镜子,这……这……
龙椅上的杜女皇皱眉一指:“这个姓慕的怎么混进来的?来人,给朕叉出去,别污染朕的眼睛!”
左右冒出几个侍卫,将慕云潇叉了出去。
女官战战兢兢抬眼看着杜女皇:“陛下,剩下的五位美人,皆天姿国色,出身高贵,才貌兼备。不知陛下各赐什么封衔?后位如今尚且空缺……”
杜女皇微微眯眼:“这个问题,朕得慢慢思考,很难抉择啊。”视线在阶下五人身上反复流连,“都把头抬起来,让朕仔细看看。嗯,不然先都送进后宫,待朕一一宠幸吧。今晚先翻谁的牌子好呢?”
云玳飞身一把捕住镜子,盖上镜面,强用法力将其变小,塞进了锦囊。
秦兰璪一声不吭地看着杜小曼。
杜小曼哈哈一声:“这个镜子,太不靠谱了!简直乱扯嘛!我怎么可能想过后宫,就算想过后宫,怎么可能里面连慕云潇都有!”
秦兰璪垂下眼帘:“原来我只排到第五,在孤于美人之后。”
“没有的事。”杜小曼安抚他,“我最喜欢你了,真的!这我……”
她身体突然一空,眼前一花,直坠而下。
北岳帝君再一弹指,云上洞口消失。
“无聊的凡人,本君真是看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