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景海市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目迷五色、鼎盛繁华。毗邻京城的景海,街道宽阔,民风古朴,百年建筑随处可见,在郁郁苍苍的古树掩映下,一面面灰褐色的砖墙斑斑驳驳,仿佛在诉说城市变迁和世道沧桑。那时的景海,是一位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敦厚长者,劈面相逢,如春风化雨,说不尽的清凉自在。
景海大学就坐落在这座老城的北郊,占地七千多亩,在校学生一万五千多人。景海大学主楼是全市最古老的建筑,到今天已经有三百年历史。它落成后历经岁月侵蚀和人为破坏,又几经修缮,原有的哥特式风格已经淡化,但神韵还在,它高耸、瘦削、华丽、冷峻,是景海大学的著名景观。
萧山盟遇见云锦书那年十九岁,是景海大学法学院本科二年级学生。
萧山盟从出生、上学到工作,从未离开过景海。他父亲萧逸当时担任景海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工程师,是一个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古典书生。在房地产业高速发展的二十年里,他大胆直言、据理力争,使景海市的部分古建筑得以保存,却也因此损害了“上面”一些人的利益,未到退休年龄就被“搁置”起来。萧山盟的母亲李曼当年在市残联工作,她五官清秀,气质雍容典雅,心地柔软善良。在云锦书的印象里,萧山盟的外表像母亲多些,而性格上则继承了父亲的特质。
那个周日黄昏,萧山盟从外面返回学校,在校门口遇见两个人在用手语交谈,就留意多看了几眼。萧山盟因母亲工作的缘故,经常到市残联下属的福利院做义工,与聋哑人打交道的机会多,掌握了手语,后来他还参与组织过两次景海市聋哑学校的“手写我心”文艺会演,之后手语技巧更加全面而娴熟,可以和专业手语教师媲美。
用手语对话的是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生在询问去景海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学生会办公室怎么走,女生略带歉意地表示她不是景海大学的学生,不熟悉校园环境,无法给他指点。
时值盛夏,女生一袭简单干净的白裙子,头上扎一根高高的马尾辫,裸露在外面的两段前臂柔软白皙。她打手语的姿势很优美,像是在阳光下跳舞的精灵。
问路男孩的脸上流露出失望和焦虑的神情。萧山盟忙走过去,“说”他知道特殊教育学院学生会办公室的地点,就在主楼右翼七楼的710室,边“说”边指向十几米远处的主楼。
男孩这才高兴起来,曲起两根拇指向萧山盟连连致谢,往主楼方向一路小跑地奔过去。
男孩的率真个性让萧山盟会心而笑,那女生也在抿嘴微笑,两人不经意间目光相撞,四周的空气忽然就生动起来。
萧山盟才发现那个女生很好看,也许是他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女生。事实上,人到中年以后,萧山盟还这样真诚而固执地以为,云锦书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而他们相遇的那个夏日黄昏,云锦书曾绽放出一生中最灿烂的笑容。那个无法复制的笑容只属于他,只有他见过。哪怕云锦书以后爱上甚至嫁给了别人,那个幸运的家伙也没有机会见到那独一无二的笑容,因为它已经深植在萧山盟心里,没有人可以偷窥。
云锦书不是那种会在人群里发光的女生,她的美丽含蓄内敛,只有懂得欣赏的眼睛才能发现。她的五官不够精致,眼睛稍嫌小,鼻子略高,嘴唇又嫌厚,但是搭配在一起却很协调,说不出的舒服养眼。她的黑亮的眼珠偶尔一转,就在沉稳里透出些狡黠。而她微笑时有几枚白玉质感的牙齿在红唇间若隐若现,又使她在清纯之外,多了几分妩媚的味道。
萧山盟和她用手语交谈片刻,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云锦书“说”她是景海医科大学二年级学生,来景海大学看望一位同乡,这就返回学校去。
他俩在校园门口打手语,来往的行人难免多看两眼,云锦书的脸上悄悄惹起一层浅浅的粉红,借口“说”她赶时间,向萧山盟挥手再见。
云锦书的背影渐去渐远,残阳如血,把她的白裙子染成明丽的玫瑰色。萧山盟呆呆伫立,怅然若失。他忽然鼓足勇气,飞快地追上去,拦在惊讶的云锦书前面,“说”难得遇见有共同语言的朋友,不想失之交臂,所以想要她的名字和通信地址。
云锦书想了想,把自己的名字和通信地址写在字条上,递给他。她不会想到,萧山盟在以后的岁月里,像珍惜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收藏起这张窄窄的字条。那上面有她的字迹,青涩、清秀、青春,是他们初次相遇的见证。
那只是一个寻常的夏日黄昏,却因为这次偶然相遇,完全改变了两个人的生命轨迹。
三天后,云锦书收到了萧山盟寄来的第一封信。他的字很漂亮,是流畅而干净的行书,规矩里带有不羁,整齐中透着飘逸——见字如面,云锦书读着这封信时,仿佛面对着萧山盟青春洋溢的脸,他的笑容如此阳光而亲切,她的心被暖暖的温柔涨满。
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却靠鸿雁传书保持联络和传递情感。他们选择了传统、古典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开始这段恋情,不,也许现在还称不上恋情,因为他们谁也没有表白,他和她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薄纱,隐约可见,触手可及,却不肯仓促揭幕。
那是一个承前启后的美好时代,过去尚未过去,未来正在到来。他俩也许是最后一代通过写信来谈恋爱的年轻人。通信发达了,电话、手机、互联网把距离缩短、节奏加快,恋爱和分手都比从前高效得多。可是现在的年轻人却再也体会不到从前的恋人们铺开信笺、吸饱笔墨、在纸上絮絮叨叨的那种快乐,哪怕是生活里的点滴琐碎,都似乎饱含着情味,说起来有无穷无尽的乐趣;而未收到回信时的苦苦等待和望眼欲穿,以及终于收到回信时的欣喜若狂和脸红心跳,还有读罢回信后的心满意足和反复回味——那旧式爱情已经仅存于记忆里。
萧山盟在被突如其来的恋爱冲昏头脑期间,偶尔也会冷静下来扪心自问:你真的会爱一个聋哑人吗?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同情怜悯,不是保护欲和施舍,而是真实、平等、发自内心地爱着她吗?以后绝不会因她的缺陷而厌倦和嫌弃,以致让她痛苦伤心吗?
他从小就和聋哑人打交道,对这个群体并不陌生和抵触,事实上,他有很多聋哑人朋友,他们在一起相处时非常快乐融洽,可以完全忽略彼此的差异。可是,真的要和一个聋哑人开始一段恋情吗?而且是他心目中比天还大、比生命还重的初恋,他不得不认真审视自己——能否把握这段情感?
不过这个困惑并未纠缠太久,云锦书带给他的震撼早已彻底摧毁了他心中的壁垒。她的清秀的脸、洁白如雪的裙子、白皙的手臂,如舞蹈一样优美的手语,以及她脸上泛起的那道羞赧的粉红,都像斧凿刀刻一样留在他的印象里。他每晚入睡前,最后想着的那个人是她;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第一个想起的人还是她。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这种茶饭无心、神魂颠倒的感觉。他笃定地相信,这就是爱情的味道。在崇高的爱情面前,小小的生理缺陷又算得了什么呢?
萧山盟不是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的人,他决定向她表白。第二回见面是在景海公园的枫树林旁。这时距离他们初次相遇已经过去一个月零七天。这期间,萧山盟给云锦书写了四十一封信,有九封没有寄出去。锦书给他写了二十三封信,有十二封没有寄出。他俩都是善良的人,写信时急于了解对方,洋洋洒洒下笔千言,但一旦感觉有些问题会触及隐私,唯恐刺痛对方,往往在寄信的一刻改变主意,宁愿把顾虑和疑问埋藏在心里。所以他们通信的内容除去偶尔谈及人生和理想,绝大多数是絮絮叨叨的废话,当然,这些废话不是平常意义上的废话,并非可有可无,而是至关重要,并且乐在其中。这些热情洋溢的废话仅见于初恋和热恋的情侣,一旦进入婚姻,人们很快就会忘记那些在外人看来又唠叨又琐碎的废话曾带给他们多少快乐,曾怎样突飞猛进地促进和强化他们的感情。
现在已是初秋,天高地阔,鸟鸣啾啾,西风打在脸上,颇有几分寒意。景海公园里的枫树林正值观赏佳期,层林尽染,美不胜收。若早些时候来,枫叶尚未转红,色泽未免寡淡;而晚些时候,则色彩又嫌浓艳。现在色差正好,色调均匀,翠绿色、淡黄色、大红色、乌金色,层层叠叠,不厌繁复,凌乱处像顽童胡乱泼洒的油画颜料,整齐处又像是大师的工笔巨制,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人不自禁地欢喜赞叹。
云锦书穿一件白色夹克衫,石磨蓝牛仔裤,干净、清新、充满活力,衬着她青春洋溢的笑脸,让萧山盟惊艳不已,由着性子瞎想:如果枫树林是一幅油画,云锦书就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少女,人和景物相互映衬,浑然天成,恐怕再伟大的画师也无法复制这样的美景吧?
他俩虽然才第二次见面,但是通过几十封信,彼此心意相通,像是相知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说说”笑笑,没有丝毫生分和拘束。两个年轻人初识情滋味,原来是这样温柔美好。这时天阔云低,秋风拂过枫林,叶子沙沙作响,真是心都要醉了。
转到枫林北侧,眼前豁然开朗,好大一片湖泊,碧水盈盈,波光粼粼,湖面上零零落落地漂浮着几艘小船,游人们在船上或坐或卧,悠闲而安逸。
他俩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锦书凝望着静谧的湖面,打手语“说”她的家乡也有一个大湖,名叫曲水,她小时候经常到湖边去玩。曲水的水质清澈,可以洗脸洗脚,还可以当镜子照。传说中国古代有曲水流觞的故事,就是源于她的家乡。
萧山盟第一次听到曲水流觞的故事,很感兴趣,就追根究底地要她“说”下去。
这时手语的局限性就暴露出来了,一个古老而风雅的故事,很难通过手语表现出它的原汁原味。他俩的文化水平不低,手语技巧也娴熟,却仍花费了好多时间和力气才“说”清楚这个故事。
锦书的家乡楚原市,自古就是鱼米之地、诗礼之乡,有三样名闻全国的“特产”:米酒、诗人、名医。楚原市位于曲水湖南岸,与曲水镇隔湖相望,而故老相传曲水流觞的故事就起源于人杰地灵的曲水镇。
锦书“说”,曲水湖上有一个造型古朴雅致的凉亭,名叫流觞亭。曲水流觞的风俗兴起于东晋时期,一直流传到清末民初,每逢天气晴好,水光潋滟,就有文人雅士在湖畔设宴,围坐在千回百转的曲水边,有人在流觞亭里把盛满美酒的酒杯放在水面上,任凭它沿着曲折的水流缓缓漂荡,漂到谁面前,谁就取杯饮酒,同时伴随着管弦乐吟诗作对,真是说不尽的文采风流。大书法家王羲之在他的传世名作《兰亭集序》里就记录了这个风俗,并率先为它取名“曲水流觞”。
萧山盟“听”得入神,脑海里想象古人的风采,过半天才吁一口气,打手语“说”:“以后一定要去曲水镇看一看,到曲水湖边坐坐,亲身感受下原汁原味的古典文人风范。”
锦书闻言绽开笑脸,像山花一样明艳,“说”曲水是个好地方,值得“到此一游”,萧山盟如果去曲水做客,她自愿担任向导,保证向他呈现曲水的全部风貌,连犄角旮旯都不会放过。
萧山盟凝视着锦书的青春笑容,心像是要被温柔化开一样,鼓起勇气“说”:“曲水流觞的动人之处就在于随性和随缘,不挑挑拣拣,不瞻前顾后,只要酒杯漂流到面前,就拾起来一饮而尽。而我和你的相遇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一生仅得一次,我们何不勇敢地拾起这杯酒,一次饮尽一生。”
萧山盟并不是善于讲甜言蜜语的人,他甚至在许多年以后,都为自己在那一刻脱口而出的表白感到不可思议。那些“话”是触景生情的,事先并未经过排练;那份勇气是自然萌生的,事先并未经过积蓄。也许情至深处,水到渠成,爱情的真实面目本来如此。
锦书微微侧过头,不看他,也不“说话”,脸颊上飞起红云。她的嘴唇紧紧抿着,眼眶里蓄积着晶莹的泪水,她的表情像极了倔强而无助的孩子,在突如其来的人生重大选择面前,感觉无所适从。
萧山盟的胸腔被莫名的勇气充满,一个初次坠入情网的十九岁少年,一个热血澎湃的大男孩,面对自己心上人的娇羞和忐忑时,没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这时外部世界已经无关紧要了,她才是他的整个宇宙,就算要他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他也绝不会有一秒钟的胆怯和犹豫。他感觉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他迫切地渴望她的信任,急于赢得她的好感,获取她的芳心。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挥动双手,“滔滔不绝”地“倾诉”:
“那天在景海大学门前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开始喜欢你了,在我们通信以后,我就彻底沦陷。你的美丽、善良、乐观、坚强,都让我敬佩和欣赏,让我昼思夜想,无法成眠。我迫切地想再次见到你,和你厮守在一起,照顾你,呵护你,那将是我今生最幸福快乐的事。锦书,不要犹豫了,接受我的爱吧!拾起你面前的这杯酒,不管是金杯银杯还是铁杯木杯,也不管酒质优劣,温柔或猛烈,润嗓或割喉,都让我们一饮而尽。缘分就像奔流不息的曲水,虽然载有千觞万觞,我只取你这一杯,绝不张望,也不彷徨。我要用一辈子的时间,为你酿造最甜美的玉液琼浆。锦书,请到我怀里来吧。”
萧山盟敞开双臂,目光像炭火一样灼热。
云锦书像受到惊吓似的,微微向后退一步,脸庞涨得通红,胸膛一起一伏。她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经历了整整一分钟让人难堪的寂静、令呼吸停滞的压抑后,她脸庞上的红潮渐渐隐退,取而代之的,是虔诚、感动、期待的神情。她轻盈地投向萧山盟的怀抱,像扑火的飞蛾般义无反顾。她伏在萧山盟的肩膀上,喜极而泣,那尚未经历风雨、略嫌瘦削的肩头,能承载他沉重的誓言吗?
云锦书抬起头,往他的身后望过去,不远处枫林如火,映红了景海的秋天。她长长的睫毛一闪,两滴清澈的泪水滴在他肩上。
他们相爱了,在那个热情的季节。
今天,萧山盟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因为他邀请了云锦书来家里做客。
萧山盟在对锦书表白的当晚,就向父母如实坦白了他的恋情。萧山盟并不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可是他实在太开心,快乐的情绪从内心深处往外冒,从他的眉毛、眼睛、鼻翼、嘴角和全身的毛孔流淌出来,他忍不住要和别人分享。而且他家里的气氛相当民主,萧逸和李曼都有一副好脾气,不染暴君的独裁气质,所以萧山盟对父母的敬爱多于畏惧,凡遇到生活中的大事,总是先和他们商量。
但萧山盟的初恋对象竟然是一位聋哑人,这让他们感到意外和震惊,难免激起反弹。这也怪不得他们,为人父母的,往往认为自家孩子最优秀,是受天地精华、造化钟秀的一块美玉,配天上神仙也说得过去。何况萧山盟的条件确实不错,身高、模样、性格、学业、能力,没有一处短板,谁料到居然找一位聋哑人做未来伴侣,后半生只能靠手语沟通,这让他们说什么也想不通。
夫妻二人和萧山盟苦口婆心地谈了大半宿。萧山盟的态度明确而强硬,底线就是他要和云锦书在一起,在这个基础上,其他什么问题都可以谈,什么条件都可以考虑;一旦察觉到对方有突破这个底线的企图,他就坚决反对,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萧逸和李曼对这个独生爱子的个性非常了解,他独立、成熟,对待别人有同情心和同理心,从不曾因一时头脑发热而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这次他对有生理缺陷的云锦书“一见钟情”,而且如此“神魂颠倒”,看上去想让他回心转意是不太可能了。
也许云锦书除了聋哑之外,真是一个“天上有、人间无”的好姑娘呢?萧山盟对她的描述当然是十全十美的,诸如“美丽、可爱、善良、乐观、努力”之类的溢美之词不绝于口,萧逸和李曼半信半疑。
经过两个小时的让人口干舌燥的长谈后,萧逸的立场有所转变,或者说开始妥协。他看得出儿子对这份爱情的态度是认真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是这样,接受他的决定也没什么不好,”萧逸想,“人一辈子难得遇到个真正爱的人,如果因为对方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就嫌弃她,那也就不是爱了。再说年轻人的感情谁能保证,也许他俩相处一段时间后,发现彼此不合适,和平分手,那么这段经历对两个人都是一次磨炼,让他们学会更加理智地对待感情。如果他俩情投意合,能够厮守终生,那么他们一生中将比别人经历更多的困难和挫折,但这是他俩自己选择的生活,没有理由抱怨,也许正因为这些困难和挫折,他们的夫妻感情会更加深厚。”
萧逸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李曼察言观色,也猜到了他的心思。李曼是个面慈心善的人,又在市残联工作,对聋哑人没有任何偏见和轻视。萧山盟上初中后,她经常带他到市内的福利院服务,与残疾人接触,以培养他与人为善的态度。
但是为聋哑人服务是一回事,和他们谈情说爱又是另一回事,这关系到儿子一生的幸福,李曼不得不格外谨慎。她虽然在内心深处并不十分反对儿子的选择,却仍提出要请云锦书来家里做客,由她和萧逸过过目,把把关。她心想,如果云锦书有儿子描述的一半好,就已经是难得的女孩子了。
既然父母率先“屈尊”妥协,萧山盟只好也做出退让,同意了李曼的这一要求,不过还是给他们打一支预防针:“我可以请她来家里,但是如果她有别的想法,不愿意在时机不成熟时贸然登门,我也只能尊重她的意见。”
萧山盟家在景海大学西门外。萧逸在几年前曾担任景海大学建筑学院院长,在此期间分到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房改后拥有独立产权。后来他走马上任景海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工程师,行政级别上调了半格,按规定可以换房或者补充房子面积,但是他喜欢景海大学的校园氛围,又觉得家里人少,住太大的房子未免浪费,就把本属于他的住房面积捐出去,一家人还住在老房子里。
李曼心思细腻,追求生活品质,愿意在家居装饰方面下功夫。室内家具都是她花时间淘来的,多是红木和竹藤材质,看上去已有些年头,却不敝旧,造型古朴、工艺精致,经她用心摆放,显得舒服而大气,透出岁月沉淀的厚重和文化味。为接待儿子的女朋友,她把房间彻底打扫过,换上白底蓝纹的棉布窗帘,给古色古香的房间增添些清新灵动的气息。
她家西厢房的窗户正对着一条林荫小道,窄窄的,仅容两人并行,是通往小区的必经之路。和云锦书约定的登门时间是下午三点,但萧山盟从一点起就开始心神不定地趴在窗户上张望了。
萧山盟并不情愿在刚挑明关系时就请云锦书来家里,他觉得这样做有些冒失,而且难免让云锦书产生被对方父母挑剔和考核的不适感。可他最终还是尊重了父母的建议,这固然是为了讨他们欢心,同时也由于他对云锦书充满信心。在他心目中,她完美无瑕,很难想象父母会不喜欢这样的女生。
两点五十五分,云锦书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的心“咚”地猛跳了一下。
云锦书今天穿得格外“隆重”,浅灰色外套,黑红格子长裙,黑色平底皮鞋,看上去比实际年龄稍显成熟些。她手里捧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从林荫小道那头徐徐走来。
萧山盟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门外,在单元楼门口迎接云锦书。两人走近后相视一笑,甜蜜无限。
萧山盟接过她手里的盒子,打手语说“你有心了”。锦书笑一笑,回应“说”这是她家乡特产的米酒,是她要妈妈用特快专递寄来的,上午才从邮局取出来,还好没误事。这米酒的配方流传了几百年,有保健作用,中老年人每天食用一杯,能活血暖胃,强身健骨。
萧山盟不禁有些感动。这礼物沉甸甸的,盛满锦书的心意。她如此认真而郑重地对待这次登门,全因为他的缘故,她在为两人的未来努力。萧山盟暗暗发誓,无论父母对锦书的看法如何,他绝不让她受一丝一毫委屈。
家门虚掩着,萧逸和李曼早在门后站好等着,为锦书新买的一双棉布拖鞋整齐地摆在门口。他俩也有一层心思,如果萧山盟和锦书处得好,他俩说不定就是未来的公婆,留给儿媳妇的第一印象可不能差了。
萧山盟拉开房门,右手轻轻搭在云锦书腰上,说:“爸,妈,这就是锦书。”
萧逸和李曼的笑容都堆在脸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锦书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像是突然遭遇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侧过头呆呆地看着萧山盟:“你会说话?”
锦书的声音动听,声调不高,却像春天的第一声惊雷般在萧山盟耳边炸响,他似乎被震蒙了,迎着锦书的惊诧目光,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当然会说话,原来你,你也……会说话?”
萧逸和李曼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四个人呆站在家门口。
云锦书最先反应过来,但这件事的冲击实在太大,她激动得热泪盈眶,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发生的误会,一个让人尴尬的天大误会,却也正因为这个误会,给他们的爱情带来更多意外和感动,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况味。
他们此前都以为对方是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的残疾人,却没有因此嫌弃和退缩,而是义无反顾地相爱。
对两个年轻人来说,做出这样的选择很不容易。他俩都曾彻夜难眠,审视内心,反复盘问自己,是否有勇气与一个聋哑人相爱,不顾忌流言蜚语和异样眼光,不在乎未来道路上的风风雨雨和艰难险阻,尊重他(她),爱护他(她),和他(她)相濡以沫,甘苦与共。所幸,他俩给出的答案是一致的、肯定的。
十九岁的爱情,像水晶一样纯净透明。
他们都善于为别人着想,在相处时,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对方的尊严,努力不触及早已结疤的痛处,才使得这个误会延续,直到此刻才被揭开。他们的爱情在起跑线上就经历了最严峻的考验,而他俩都提交了一份满分答卷,这与众不同的开场,弥足珍贵。
萧山盟牵着锦书的手,惊喜难言。
萧逸和李曼的眼睛也潮润润的,他们的心情在这一分钟里从意外、惊诧、震撼,到欣慰、感动、欢喜,好像坐过山车似的,虽然他们人生阅历丰富,却也难免情绪失控。
他们同时接纳和认定了锦书。
把锦书让到客厅的沙发上,李曼从厨房里端来洗好的水果,埋怨萧山盟说:“怎么能闹出这样大的误会呢?你可真够粗心的,要是讲给你许姨听,说不定她要怎么取笑你呢。”
“许姨”全名许文纨,是李曼在市残联的同事,两人私交最好,无话不谈。许文纨看着萧山盟长大,对他喜爱有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把女儿嫁给他。
萧山盟在心里回放与锦书相遇的场景,在温馨甜蜜之外,又有些哭笑不得:“那天在校门口遇见她时,她正在和一个聋哑学生打手语交流,既自然又熟练,我就想当然地把她当成听障患者了。不然能怎样想?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健全人把手语打得这么好。”
云锦书已经从剧烈的情绪波动中走出来,笑着接过话头:
“还说呢,你的手语水平比我还好,否则怎么可能发生这么可笑的误会?其实我在给你回信时,曾经想过要问你在身有残疾的状态下,是怎样顽强努力考上景海大学的;还有仅靠读唇语听课,是否能够透彻理解老师讲课的内容,信写好后怕不妥当,就没有寄出去。当时想,景海大学有特殊教育学院,聋哑学生为数不少,你如果遇到生活和学业上的困难总能找到人求助解决。”锦书不仅会说话,而且口齿伶俐,声音熨帖,萧逸和李曼听在耳朵里,都暗暗佩服儿子挑选女朋友的眼力。
萧逸的气质儒雅,性格却不沉闷,平日里轻松随和,这时在儿子的女朋友面前努力做出稳重长者的模样,有个问题早就如鲠在喉:“山盟能够掌握手语完全是出于兴趣,他从十来岁时起就和他妈妈到福利院去玩,和聋哑人接触多了,手语也越打越好,上高中后精益求精,还专门去进修过一段时间。锦书,你的手语是从哪里学来的?”
锦书明显迟疑一下,说:“我有个亲戚是聋哑人,跟她学过一些,我出于兴趣还上过手语课。”
李曼性格细腻,善于察言观色,发觉云锦书的神情变化,知道她不太乐意谈论这件事,就从盘子里拈起一粒又红又胖的樱桃让锦书品尝,把话题岔开。
在这次不同寻常的会面后,他俩的爱情得到“官方”许可,心里更加踏实。而那个美丽的误会,让他们每次想起,都既好笑又感动,更坚定了和对方相濡以沫的信心。